好在竹漆脑回路奇特,一直都不同寻常。他重复了很多遍:“尊上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会回来。”
“他对你很不一样。”
“他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他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竹漆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和死人打交道多了,自己也变成了产生不了感情的傀儡死人,对外界的一切都有一种漠不关心的隔阂。
直到他看见陆辞雪在听清楚自己说话的那一刻,迟钝地抬起头来,红透的乌瞳直直地看向自己。
宛如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倏地亮起的一抹微光,微弱,却真实存在,摇摇欲坠地吊起了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陆辞雪张了张口,嗓音沙哑:“他……他说。他忙完这段时间,就没有必须要离家多日的事情要忙了。”
“他还说,”陆辞雪眼睫颤抖,仿佛抓住了关键,“未来一个月,他会在杳无人烟的冰原闭关。”
竹漆认真道:“尊上的死能换人魔两界和平,这次身份暴露应当不在他计划之内。尊上当初向正道索要男宠却再三不肯要你,应当是只是不愿你见今日之景,也不愿你见了伤心。”
“他曾委婉暗示过我们不必为他的死悲恸,”竹漆说,“尊上并非无情之人,你对他用情至此,即使为了你,他也应当不会甘愿赴死,也许他当真有什么后手。”
“可是死而复生哪有这么简单,”释酒是真不相信乌惊朔那个没头脑的家伙会想这么多,“夺舍定会遭反噬,重塑肉/身古往今来从没人成功过,灵肉融合也需要极高的适配度才行,他真能自己活过来,我以后倒立给他开空间。”
竹漆:“……”
释酒低声道:“神魂不能在阳间逗留太久,肉/身死后七日内已经是极限,没有肉/身温养还要强留在人间,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
“万一尊上真的只是因为不得不死了,根本没有后手,那我们等完这一个月后该怎么办?”
万一真是如此,那他们直接完蛋。
陆辞雪沉默。
陆辞雪的灵力一直没断,配合着竹漆的傀儡转移,短短时间内已经勉强将乌惊朔的身体维持住了人形。
很明显,他们没有资本赌。
死后七日是魂魄逗留的最长时间,无论再厉害的神魂也都会不断衰弱,过了这个时间,不是去地府喝孟婆汤投胎,便是强留在人间等待灰飞烟灭。
哪个结果,他们都赌不起。
万一赌错了,他们同样错过了招魂的机会,届时他们甚至连去哪里找乌惊朔都不知道。
竹漆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默了。
魔尊的身体已经勉强有了形状,陆辞雪跪在他身侧,半身几乎已经被乌惊朔的血浸透。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眩晕,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乌惊朔的身体说是千疮百孔都不为过,陆辞雪以前从来都想不到一个人的身上能够有这么多道伤口。
怎么能,如何能。
大人当时该有多痛。
陆辞雪喉头堵塞,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俯身把乌惊朔抱了起来。
陆辞雪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到没有直觉。然而他起身一个踉跄,下意识茫然地愣了一下。
他踉跄不是因为大人太重。
是因为大人太轻了。
全身的血液近乎流光。太轻了。
陆辞雪的脸色本就苍白,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是彻底失了血色。
陆辞雪闭上眼睛,身形摇摇欲坠,呼吸之间都是令人胃部翻涌的血腥气味。
他怀里抱着安静轻飘得过分的柔软躯体,只觉天地浩然阔大,万物之家,他却茕茕孑立,茫然无措,不知何处是归宿。
他没有家了。
他用言语杀死了一遍乌惊朔,再亲手把最致命的利刃捅进了乌惊朔的心脏。
他再也没有家了。
*
修真界的氛围过于死寂了。
他们起初的反应和陆辞雪一模一样,皆是难以置信。
毕竟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能够联系在一起,本身便令人惊掉下巴。
可是在察觉这一切并非恶作剧之后,正道修士们便挨个陷入了死寂之中。
他们看着宗主长老面各个面色凝重,对着从魔界带回来的灭族碎片研究讨论了数天,隐约察觉到了不安的弥漫,不免踟蹰不前,宛如做错了事的孩童。
他们有的从知事起就听闻魔尊恶名,耳濡目染之下,厌恶魔尊已成常态。
这个印象在今日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翻转,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杀错了。
他们杀的那个魔从正道手里接回了恶贯满盈的魔族,回去之后便严厉处死了那些作恶多端的大魔。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指使手下屠戮人族村庄,反而将唯一幸存的小孩带在身边,养得很好。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放任邪器为祸人间,不仅没干过,被猜疑的时候反而被自家「空间」魔族干成了重伤。
关于魔尊做的恶事越来越多,再加上魔尊一个顺手偷走他们的牌匾门面,再目中无人地朝他们讨要几个男宠激化一下矛盾,诛杀行动便顺理成章了。
虽然他们依旧理不明白魔尊为什么要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挑衅正道激化怒火,但他们私底下众说纷纭,一致得出来了一个最合理的说法:
魔尊身中见青山无法反制终有一死,背的黑锅太多无法彻底洗白,又因基本道义在心中,为了维护和平诛杀了许多满手鲜血的大魔,为此还被许多内部魔族记恨报复。
加上外围许多魔族打着魔尊的旗号疯狂作妖,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用自身一死换万物生。
这个说法暂时还没有得到百分百的印证,但是「空间」和「傀儡」那边送来的证据越来越多,越挖越有,愈发印证了这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参与了这场讨伐和诛杀的正道半夜起来都要给自己一巴掌,道心能不能稳住暂且不论,反正睡是睡不安生了。
更别说陆辞雪。
他们原以为自己已经够难受的了,一想起陆辞雪,便只余同情和不忍。
哪个修者在漫漫求索路上没有羡慕过陆辞雪,百年难见的天灵根,还有一个出身神秘但事事都依着他向着他给他撑腰的年轻天阶。
可如果早知道代价是这位天阶其实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背锅无数有苦难言,最终还要让陆辞雪亲手杀死最相依为命的人的话,大抵就没有人会羡慕了。
万年寒冰作棺,守住肉/身不腐,陆辞雪不眠不休地榨遍了浑身的灵力,直到经脉刺痛内府酸胀,才堪堪有点停手的意思。
可乌惊朔受的伤太过致命太过严重,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彻底修补好。
陆辞雪不敢停,他怕自己不能在招回大人魂魄的时候没能替他修补好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更怕做空一停下来就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乌惊朔中箭时的情形。
乌惊朔当时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溅到的鲜血看,看了很久。
他连自己中了一箭,神情都是有些发愣的,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过的剑尖,便又挪开了眼神。
好像生死早在预料之中,所以一直都不在意一样。
唯独盯着他衣襟上的血看了很久很久,好像眼下所有事情都没有弄脏了他的衣服重要一样。
那个时候大人想的是什么呢?
大人会想起他当初恨不能把沾过魔尊气息的衣裳通通销毁的模样吗?
会的吧。
要不然,怎会为这种事情在意得如此明显。
“……”
陆辞雪隔着冰棺,低头抵在乌惊朔的上空,喉音干涩不成语调:“……大人。辞雪错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沙哑:“您多恨辞雪一点。”
“辞雪做了这么多让您伤心的事情,”他隐忍地闭上眼睛,眼泪滴在寒冰上,也凝成了冰,“您打我,骂我,报复我,折辱我,不要我。”
“都是应当的。”
陆辞雪左手的刀伤没好全,又添了几道纵横的新伤,血液滴滴答答混入冰棺之下的繁复招魂阵法,为其注入了不计其数的微光:“只要您能给出一点回应,让辞雪去接您回来。辞雪什么都可以。”
“……求您。”
第37章 第 37 章 走投无路
繁杂的阵法渐次亮起光芒, 将所有微光汇聚到最中间的冰棺之中。
旧物作引,血气为信,肉/身为器, 引逝者魂魄来此。
地下冰室寒雾缭绕, 陆辞雪身着单薄, 不知疲倦地放干了半身的血。
失血和寒气将他脸上不多的血色冻得一丝全无, 乍看之下甚至与透蓝的寒冰无异。
陆辞雪有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了,但这并非什么大事,陆辞雪只是漠然地扫了一眼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便又挪开了眼神。
蕴含着灵力的血不受寒意影响,缓缓地流过每一寸阵法纹路,最后聚集在冰棺之下,化作血色勾勒的陌生符号缓缓爬上乌惊朔的皮肤。
陆辞雪的目光牢牢盯住满身血红的乌惊朔,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被他强压在掌心:“大人。您若恨辞雪, 还望您……能亲自来向辞雪讨个公道。”
这个招魂看着并不怎么正派, 因为正派的招魂方式陆辞雪全部试了一遍。
渺无音讯, 半点回音都没有。
大人不知是不是仍旧记恨着他, 三魂七魄他连一缕都捞不着, 茫茫天地之间, 陆辞雪守着一具伤重难愈的冰冷躯体不敢离开, 日夜不休地用遍了所有能用上的偏方。
毫无用处。
走投无路。
释酒和傀儡这些天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被尊上选中的极寒之地, 却还是没能找到新生命的痕迹。
极寒之地人迹罕至, 如果尊上留下的后手当真在那里, 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气息。
眼看着七天转眼即逝,脖子上的铡刀早已摇摇欲坠,欲落不落。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很显然, 陆辞雪承担不起最坏的代价。
陆辞雪冷得有些战栗,失血过多让他眼前晃出重影,连大人安静的容颜都显得不太真切。
大人体热,阳气偏盛,冬日的时候总是仗着自己寒暑不侵,随意披件外衣就开始四处溜达。
大人自己这般做派,却总觉得他冷,每次都要把他抓进来暖被窝,但其实被窝里温暖如春,整张床榻上只有他才是手脚冰凉的寒气来源。
被乌惊朔按在怀里抱着的时间久了,陆辞雪便也似乎被那炽热的体温烘得全身发暖。他听着殿外寒风呼啸,窝在乌惊朔怀里的时候只觉得异常地安心。
可如今的大人失掉了所有的体温,静默地躺在寒冰之上,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完好没有受过痛楚的地方。
陆辞雪倚在棺外缩成一团,无端觉得鼻腔泛酸。
他不知道怎么了。大人走前还低笑着数落他还是小孩做派,可一夜之后的事实宛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打得陆辞雪剧痛颤抖,连睁开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自己一睁眼,便发现这一切并非醒来就会消失的噩梦。
“……”陆辞雪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中断思绪,将注意力转移。
这招魂阵法的出身的确比较野,用活人精血在已死之人的躯体上绘制阵纹,借活人气息躲避天地规则,来追踪符合躯体气息的那道魂魄。
优点是只要魂魄尚处于阴阳两界,便有七成以上的概率能够将魂魄拉回。
缺点是发动一次消耗的活人精血气极其庞大,且对发动这的修为要求很高,不垫上几百年道行都不够完成阵法。
好消息是,缺点对陆辞雪而言简直再小不过了。
陆辞雪不敢报以百分百的希望,却几乎将所有的筹码全都赌了上去。
可世事大抵都是事与愿违的。
血色阵纹爬满乌惊朔满身,明明灭灭闪烁着幽光,招魂阵法已经彻底成型。
一旦找回尸身所属的魂魄,阵纹便会隐没下去,成为新的规则,约束魂魄在原肉身中温养,同时也成了抵抗天道规则的一道屏障。
可是陆辞雪等了很久很久,眼前的血色阵纹依旧在缓缓流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依旧是一具毫无生机的空壳。
陆辞雪的牙关开始颤抖。
地下冰室照不见日升月落,用以判断时日的蜡烛已经烧空了七根,陆辞雪脸色发白,蓦然挥袖打掉了所有的烛台。
一定是他总是盯着大人看,所以错觉时间变长了而已。
生死之事毕竟事关阴阳两界,不可能说子时一到,滞留人间的魂魄就立刻魂飞魄散,亦或是子时一到,奈何桥上的所有鬼都必须度得立刻卡点投胎。
这不合理,也不可能。
总有误差,总有挽留的空间。
他……他还有机会。
可是招魂阵法下一刻反馈回来的结果让陆辞雪忽然顿住了。
血气化作的阵法纹路明灭闪烁着,罕见迟疑了,再三确认之下,最终将部分血色符文隐没进乌惊朔的体内。
这并非是觉察出乌惊朔神魂气息的意思。
招魂阵法一般只有两种可能,成功和失败。失败有很多种原因,比如魂魄太过黯淡支撑不起回归肉/身,亦或是已然遵循天地法则转世投胎,无法应下招魂的召唤。
一旦拥有确切的结果,都视为此次招魂完成,不论成功或失败,阵纹都会彻底隐没或消失。
而只隐没部分血色阵纹,意味茫茫天地阴阳两界,阵法找不到哪怕一缕有关那人魂魄的气息。
因为找不到,所以一直会保持着寻觅的状态。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里都没有。
伤心至此,连一缕魂啊魄啊,都不肯给他留。
断掉所有可能留给他的念想,那日瓢泼倾泻而下的箭雨之前,已是最后一面。
那日之后,走得干干净净。
陆辞雪慢慢红了眼睛。
他垂着眼眸,感觉到大人的面容逐渐在血色幽光中模糊重影,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您果然。”
“再也不愿见我了。”
……
匆匆赶回来想知道招魂结果的释酒和竹漆在门外等了半天,都等不见陆辞雪的身影,后面是璞真心急如焚,硬是闯了结界进去,这才在冰室里发现了枕在冰棺上阖眸安静,呼吸微弱的陆辞雪。
他安静得过分,连呼吸和心跳都像是被冻住了,宛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璞真脸色当场就变了,浑厚的灵力震碎了几乎将陆辞雪浸透的寒气寒冰。
陆辞雪这些天来一直处于灵力亏空的状态,全身压榨透支到极致,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或者说察觉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需要用到灵力的地方多了去了,陆辞雪有点忙,懒得顾及这些小事了。
数日以来渺无音讯的招魂都没能让陆辞雪崩塌,因为他知道乌惊朔的魂魄尚存于世,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最后一道招魂没用,他还有希望。
可是现在最后一道招魂也没用了。
乌惊朔的魂魄不在阴阳两界,不在他能踏足的所有地方,那还能在哪?
陆辞雪不知道。
他好冷,大人的身体也好冷。他想钻进乌惊朔的怀里和他一起取暖,却怕乌惊朔入他的梦,冷冷训斥他如何还有脸面保持从前的亲昵做派。
陆辞雪不敢。
陆辞雪在触碰大人和被大人斥骂之间痛苦地衡量了很久,终于感觉筋疲力尽。
他闭上眼睛,不再祈求梦中的大人还能对他和颜悦色。
毕竟即将淹死的人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大人的魂魄不肯来,他就悄悄奢侈一把,亲自下去找大人赔罪道歉。
也许还能见到大人一面。也许呢。
这对如今的陆辞雪而言,已经是极其奢侈的念想了。
陆辞雪放弃了所有抵抗,任凭寒气冻结心脉肺腑,放任意识滑入深渊,等待意识的再次苏醒。
下次睁眼之时,他便做个朝生夕死的蜉蝣,七日内找得到大人,那便算他走了天大的狗运。
找不到大人,那他便去陪大人。
可惜他没等到亲自下去找大人的机会,只等到了璞真的声音:“辞雪!”
陆辞雪的神智恍惚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第一反应是:
好吵。
有没有人能把他师父打晕几天。
不然他怕是还没找到大人,就要被师父用招魂抓回去了。
几个魔族察觉陆辞雪醒来之后异常地沉默和失落,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个转眼他就真的找个悬崖跳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次招魂必定还是失败。
释酒叹了一口气。
纳了闷了,尊上的神魂怎么就这么难找。
难不成天阶的魂魄有自己的想法,亦或有自己独特的栖身之处?
还说有后手呢,魂魄都找不见,真的能有后手吗。
这话释酒不敢当着陆辞雪的面说,怕陆辞雪更想跳了。
他对知栩观感不算差,知栩能靠不多的讯息猜出了很多事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愿意向魔尊伸出援手,加之他们现在也知道了眼前这位还真是尊上一手养大的材……小孩。
而且不是他故意抹黑尊上形象,实在是尊上平常心大得很,旁人的咒骂不在乎,恨不在乎,埋伏暗算不在乎。
释酒鬼鬼祟祟夜探花园,尊上直接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他真服了。
他不就是想看看尊上的花草是怎么养得这么生机勃勃的而已,至于这么大仗势么?
就这,还魔尊呢。
第38章 第 38 章 等不到您,我不会死的。……
不开玩笑, 要不是因为尊上是天阶,否则分分钟得被手下魔篡位。
他们现在甚至不敢安慰知栩一个月后或许就能真相大白,因为乌惊朔翻过的车实在太多了, 而头顶面前的胡萝卜起效是有限的。
用那一点微弱的希望吊着所有人, 再在揭晓之时粉碎所有希望, 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真的会出事的。
好在陆辞雪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他愧疚地道了歉,温声谢过所有人的帮扶,自己站了起来。
转眼看见释酒和竹漆在这,还会特地过来告诉他们方才招魂的过程和结果。
仿佛一夕之间正常得无事发生。
竹漆站在外围,默默地观察了半天,扭头对释酒说:“你觉得他对尊上的重要性如何。”
释酒想到乌惊朔三令五申的样子:“应该……不低。”
竹漆点点头。
他想的也差不多。
竹漆掏出了一道木傀儡勾勾刻刻,找陆辞雪要了一滴血,滴进去之后转头把傀儡塞给了璞真。
陆辞雪不知道竹漆要干什么, 但也给了, 给完也没有过问。
短短七日, 他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无数岁, 鬓边微灰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出了不少白。
璞真沉默半晌, 收下傀儡, 道了谢。
竹漆没说用途, 他大概也知道, 应当是怕陆辞雪再想不开。
到了他这个年龄和阶段, 其实已经可以说是圆满了。
璞真在诸天剑宗七百九十一年, 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小弟子爬到如今德隆望尊桃李满天下的威望长老。
他积累了丰厚的修为、学识、阅历、财富和地位,教出了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他拥有一个极其幸福的后半生。
璞真性情高傲, 当初收了陆辞雪作学生,看的不是他的背景和悲惨的出身。
这个学生的位置,是陆辞雪在试炼考核之中用极其精彩亮眼的表现亲手夺得的。
陆辞雪的心性和悟性早已注定了他并非池中之物,璞真倾囊相授,教导严苛,生怕好苗子在自己手中辱没,故不敢有半分懈怠。
陆辞雪经常往家跑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没反对过,很赞同。
知感恩,有分寸。
当初决定讨伐魔尊的时候,璞真委婉地找陆辞雪问过他家大人的意思。他们当时想的是若有天阶助力,定能拿下此次胜利。
陆辞雪修书一封问了乌惊朔,当时乌惊朔人在外地,潦草又认真地回了两句:“抽不开身实在抱歉,不过你们胜券在握,应当不必担心。”
有见青山的帮助,修真界内部给出来的预测也是相似的答案。
当时璞真只以为这是天阶修者客套的推脱,没察觉异样,可是今日再翻出来回味,他才终于明白了乌惊朔话中的话。
何能胜券在握?
“该死”之人顺势赴死罢了。
璞真这些天来枯坐不知几时,总也想不明白魔尊为何这样做。
他知魔尊定然不会轻易被那干尸杀死,当初看见魔尊宁愿透支到神魂受损也要强行突围,只以为是魔尊情况江河日下力有不逮。
可陆辞雪说,那是因为他也中了见青山,一旦被成型的阵法缠住,便会被吞噬掉全身灵力,毒发而亡。
璞真以为魔尊强撑着见青山的发作也要闯入关押陆辞雪的地方是因为察觉异常,宁死也要拉垫背。
可陆辞雪说,魔尊那一刻只是想解开他的修为,让他得以愈合伤口。
璞真亲手放出的干尸妖魔害了魔尊,也差点害了他的徒儿。
他亲手射出的那一剑洞穿了魔尊的要害,也在真相大白之后杀死了他的徒儿。
后来璞真日想夜想,枯坐多日看着陆辞雪形销骨立的身影,其实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亲手毁了陆辞雪,毁了那位天阶修者,毁了自己恪守多年的清规戒律的。
他想不明白魔尊这样一个几近飞升的大魔,为何背负世人的骂名仍旧不以为意坦然赴死,却在死后的那一刻剥开真相,像是在和所有人开一个残忍的玩笑。
道心摇摇欲坠将破未破,对自己的诘问责备太过深刻太过痛苦之时,总难免出现过怨怼之言。
可璞真忽然顿悟了之后,才发现这一切根本怪不得魔尊。
魔尊从一开始便拒绝了陆辞雪的接近,拒绝了唯一一个可能戳穿他身份的人的参与和深入。
他从来没有打算让魔尊所做之事真相大白,百年大计推进至此,原本该以恶人伏诛圆满收尾,只留两界和平在人间。
如若没有这次阴差阳错的身份暴露的话。
“谋士以身入局,”璞真抬手按在了陆辞雪的肩上,一字一顿道:“辞雪。师父犯的错,给师父一个机会弥补。你……别冲动。”
“不必了师父,”陆辞雪摇了摇头:“大人救我这么多次,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不是为了看我自寻死路的。”
他轻声道:“是辞雪方才一时糊涂,以后不会了。”
再等大半个月。
就算还是没能等到大人,他也不能再这么自私地寻死了。
这条命是大人的,他若这么轻易地就将这条命拱手相送,又怎么对得起大人为他受的伤。
他还不能死。
那些压在魔尊身上的罪名还没有完全洗清。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再做得更彻底些。
“……”璞真看了看陆辞雪仍旧苍白的神色,忧心忡忡。
*
研究怎么诛杀魔尊的原班人马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把人魂魄召回来,剑宗宗主一手建起了天下第一大宗,人脉力量不可小觑,释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剑宗宗主从陆辞雪那取来了尊上的画像,托小鬼带去问过地府的孟婆。
可惜那边的回复说是眼生,大概没见过。
问了一路的鬼差,都是一样的答案。
但此举还是震撼到了两个魔界来的乡巴佬小魔,他们凑在一起嘀咕半天,一致决定下次修真界再打上门来就直接举双手投降倒戈。
竹漆本来就和修真界有交易,属于编外合作人员,到时候真打起来应该也不会祸及他,于是释酒琢磨着也给自己搞一个。
连冥界人脉都有,这还打个屁啊,到时候人家下去打个招呼,直接拿着生死簿把他们收了。
可惜修真界的修士们不是忙着上天入地找魂魄稳固道心,就是忙着闭关重新修炼心境,根本没空理他。
魔尊死的第一个月,修真界人力所能涉及的寒冰之地全部驻有人手,至今未发现生命痕迹。
魔尊死的第三个月,乌惊朔的魂魄消息依旧杳无音讯,他们已经将冰原之地有多少种群,每个种群有多少新生成员都摸得清清楚楚。
结果魔尊生前的异常,他们一致赞同有后手这个可能性,因而一直在预备着。
魔尊若当真给自己准备了新身体,总不至于给自己换个其他种族,因而他们起初的搜寻目标都是魔族生命。
但这极寒之地别说人了,妖都没几个,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目标定在了所有开灵智的生命身上。
虽然知道这么做大抵都是海底捞针,但万一人家一不小心进错身了呢。
可惜还是渺无音讯。
魔尊已死,没了魔尊这个会亲自出面“接人”的挡箭牌,魔族的小动作明显收敛许多。
陆辞雪似乎真的释然了不少,他忙碌了起来,身上时常带着寒冰的气息,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轨迹。
修炼,给师弟们授课,照顾魔殿里被藏得完好无恙的小花园,回冰室问问大人今日愿不愿意回来。
只是偶尔会在第不知多少次招魂失败之后毫无征兆地把自己反锁在冰室之内。
陆辞雪向来懂事,大人吊在他跟前的胡萝卜失效了,他便自己找了很多根平替,在无数个迫切渴望长眠的夜晚吊着自己,再活一日,就一日,说不定明天乌惊朔就会醒过来了。
日复一日,重蹈覆辙。
可是陆辞雪眼前的幻觉还是越来越多,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陆辞雪已经很努力在克服了,可惜还是有点不尽人意。
陆辞雪盯着沉睡之中的大人看时,能听见大人在他耳边淡声问为何不过来找他。
陆辞雪的视野之中那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雾,在他或清醒或不清醒的幻觉之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是含着笑说感觉自己也快成了冰,有时候朝陆辞雪抱怨能不能不要往他身上浇血了,有时候问他身上怎么这么多道刀痕,还在流血,非要再割几道不可吗。
陆辞雪有点想冲上去抱住大人,但怕大人原地消散,只好遗憾收手。
他会很珍惜地多唤几句大人,等幻觉中的乌惊朔应完之后,才柔和地摇摇头:“抱歉大人,您训斥我吧。不这样的话,辞雪可能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不过您放心,”陆辞雪小声说,“等不到您,我不会死的。 ”
陆辞雪有时候分不清是沉睡的梦还是清醒的幻觉,但他很幸运,梦中和幻觉里的大人从未对他说过重话。
陆辞雪觉得这有点不合理,可他后面想想,除了他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之外,大人百年以来从来没有对他多严厉过。
这么一想,陆辞雪终于恢复了一点清醒,宛如小孩犯错一般,悄悄把身上不记得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割伤处理好。
他的确有点不记得这些伤势怎么来的了,也许是不小心按到剑刃上了吧。
第39章 第 39 章 按照魂魄形状逐渐雕琢出……
魔尊死后的第一年, 人族与魔族爆发了几次冲突,均由魔族战败告终,经历了半年的谈判, 最终促成双方和平契约的签订。
魔尊死后第二年, 陆辞雪擅自使用起死回生的邪术, 遭到反噬。
魔尊死后第四年, 陆辞雪达到地阶大圆满,想引来天雷提前渡劫跨越天阶,失败,重创。
魔尊死后第五年,陆辞雪体内沉珂骤然爆发,师门在「空间」新晋族长释酒的帮助下盯着陆辞雪养伤,陆辞雪被迫安分。
后来陆辞雪有点记不清时间了,等待已经成为了日常,时光似乎真的能冲淡记忆, 他逐渐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偶尔在大人身边待久了, 会记不清今夕是何年。
记不清, 他便不记了。
他看着人魔两族之间的关系终于趋于缓解, 看着人族休养生息, 看着两族贸易逐渐繁盛, 总会想起乌惊朔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就喜欢四处乱转, 累了就回家狠狠窝上数月, 每天就巴巴地等着看他今天做什么晚饭。
如今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人变成了陆辞雪,他在一个地方静默不动久了,会被茂盛的幻觉折磨疯的。
以前靠近大人还能缓解一点, 现在连带着大人冰冷苍白的手握住刀刃没入血肉,能带来的清醒都已经少之又少。
日子过得好慢好慢,陆辞雪终于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他分不清自己这么坚持究竟为的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等到大人愿意回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一切手段找不到失落的魂魄,早已黔驴技穷。
现在等不到,也怕自己今后都等不到。
陆辞雪察觉得出自己的心态已经逐渐开始失衡了,可是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他开始无止境地疯狂修炼,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飞升成神了,也许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了。
可是飞升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即使成为了天阶,若是运气不好,距离飞升也还有千万年的距离,古往今来所有尝试突破飞升的天阶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然而若是连神都救不了大人,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
陆辞雪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找好了最后一根胡萝卜。
提前渡劫陆辞雪已经试过了,当初他太过稚嫩,不知天高地厚,最终失败而终。
这条路暂时行不通,但还是有可取之处。
陆辞雪放弃了传统的吸取天地灵气化给自身的修炼方法,那太慢了。
他开始频繁引来渡劫天雷,在每一次雷劫中锻体淬炼,甚至开始尝试吸收雷劫。
那些雷劫中蕴含着的天地法则和巨量爆炸式的灵力一遍遍摧毁他的肉/身,重塑,再继续摧毁。
一次雷劫九九八十一天,旁人守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每次都要抱着陆辞雪的魂灯紧张地守着,等雷劫过后从寸草不生的深坑之中挖出一具不成人形尚有口气的焦炭。
曾经一个见青山能让陆辞雪疼得两眼一黑,如今他全身被天雷洗遍,寸寸经脉骨血在惊雷之下摧枯拉朽般破碎焦黑,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那几年无望的等待煎熬比这天雷难熬多了。
他真是不知好歹。
师尊知道陆辞雪这么做的时候第一次发了史无前例的火,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不要命了。
一次天雷就是一次生死劫,一旦陆辞雪哪次没扛过去,那便是当场魂飞魄散。
可陆辞雪不听。
只有在致盲又极致的雷光闪烁之中,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一刻没有幻觉,没有心魔,没有钝刀子割肉的痛苦,没有大人冰冷了无生机的脸,只有濒死的快感。
这一次,天雷击穿了陆辞雪护住心脉的法器。他的魂灯当场裂出了两条深深的裂痕,火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将灭不灭。
与此同时,冰棺之中的招魂阵法失去了主人血气灵力的供给来源,闪烁半晌之后,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于是谁也没有发现,在招魂阵法失效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最深处,一道幽然的魂魄被投入了一朵等待多时的九幽冥霜花中。
九幽冥霜花绽放之处位于冰原往下蔓延数千尺的地方,四周皆是坚硬无比的幽蓝冰山,没有弟子搜寻值守。
天地灵气汇入九幽冥霜花,一瞬之间完成了从花苞到完全盛开的过程,按照魂魄形状逐渐雕琢出了贴合的人形。
在人形缓缓形成的那一刻,沉睡之人修长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
竹漆碎了一地的傀儡,盯着远处缓缓平息的雷劫,正在思考怎么在尊上的遗体前因为没保住他遗留于世的养子而谢罪。
陆辞雪敢这么挑衅天雷,凭的就是他自己的灵根特性,凭他自己就是世无双的顶级医者。
只要最重要的心脉不受损,受再重的伤势最后都能痊愈。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挑衅天道过了头,引来的雷劫猛烈得别具一格。
而且陆辞雪身上分明有很多稀世法宝,每次找死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些都是尊上留给陆辞雪的。
用一件,少一件。
竹漆表示理解,但这样下去,他们可能真的要看不住这位热衷找死的仙尊大人了。
璞真冲了上去,哆嗦着手从焦黑的废墟之中翻出了一具生死不明的人形。
有气,还活着。
庞大的灵力注入,新生的筋骨皮肤缓缓覆盖掉焦黑的伤势,良久之后,陆辞雪才清醒过来。
他的声带还没有完全长好,发不了声,手指因为疼痛残余还有点生理性的发抖,慢慢地在璞真的手腕上写了一句多谢师父。
璞真又心疼又无奈,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极其不赞同陆辞雪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快速积攒境界修为,可无法否认的是,陆辞雪的恢复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第一次承受渡劫天雷,陆辞雪生生去了半条命,如今却完全如家常便饭,这还是在每一次引来的雷劫越来越强盛的情况下。
史书记载之中,从地阶大圆满升到天阶时间最短的人也用了将近九百年,多的是老死在地阶的修者。
可陆辞雪这个样子……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以内甚至真的有望摸到一点。
陆辞雪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牵引到了心脉的伤,嘶哑地咳了几声。
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忽然感觉今天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陆辞雪站定,按着心口缓了一会,茫然地思考着那股空缺感来自哪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给雷劈出点问题来了,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如鲠在喉,仿佛不找出来就难以静下心……
那股一直吸收他的血气供养着的招魂阵法,消失不见了。
陆辞雪脸色变了。
他来不及解释太多,借了释酒的空间裂缝迅速赶了回去。
招魂阵法由于一直找不到目标神魂,一直处于交易进行中的状态,因而从来没有消失过。
陆辞雪这次伤得太重,自身都差点难保,难免断了供给阵法保持运转的灵力血气。
……是他失策了,居然没有提前留好后手。
招魂阵法是一定不能停的,停了他便寻不到大人了。
只要天地之间出现哪怕一缕大人的魂魄气息,这道招魂阵法都能将乌惊朔拉过来。
释酒开了空间让陆辞雪先走,转头看见还在一旁守着陆辞雪渡劫的剑宗长老和弟子们,于是顺手又给他们开了一道回宗的空间裂缝,然后带着竹漆一起跟着陆辞雪回去。
他们平常没什么事的话,一般不怎么踏足陆辞雪和尊上在人间的家,可是看陆辞雪匆忙的模样,出事的缘由可能与尊上有关,因而他们也迅速跟上了。
到了地下冰室,看见陆辞雪有条不紊地划开手腕,重新修补续上断掉的招魂阵法,纷纷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招魂阵法断了啊。”
还以为尊上的遗体给人偷了。
没事就好。
陆辞雪低声道:“多谢两位族长出手相助。”
“小事。”
招魂阵法的纹路重新被新鲜的血气浸润,幽光莹莹,依次亮起,最终汇聚在位于阵眼的冰棺之中。
按照以往的惯例,招魂阵法会重新启动,按照契约逡巡一圈,搜寻无果之后重新将阵纹隐没下去。
这个流程陆辞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连阵纹什么时候消失隔多久闪烁一次都记得一清二楚。
正当他准备收手温养破损的心脉时,下一刻却见招魂阵法光芒大亮,诡谲陌生的血色符号在同一时刻全部浮现,绕着冰棺之中的人飞速环绕起来。
陆辞雪骤然一愣。
他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释酒和竹漆正打算开空间跑路,见状也愣了一下:“……怎么,坏掉重修的阵法运行起来就是容易出问题?”
竹漆也挠挠头:“那拆了重画吧。这次我来。”
陆辞雪手腕一疼,随后又见自己手腕处即将愈合的伤口蓦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更多的血液喷涌而下,灌注到了急剧发亮的阵法纹路之中。
寒气缭绕缥缈之中,在场所有人都嗅到了越来越清晰的神魂气息。
那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宛如一记闷棍,当头将陆辞雪敲得头晕目眩,呼吸发抖。
他难以遏制地颤了起来,手上划开皮肉的力道有些控制不住,一下便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又来几下,只一味地将血液浇在招魂阵法上。
一道无形的手攥住陆辞雪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动作,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泛红的眼眸死死盯住在乌惊朔皮肤上流动的咒文。
第40章 第 40 章(二更合一) 大人教过你……
小棉花在宿主肉/身死亡的那一刻就将乌惊朔的神魂收回了主神空间里面, 放入专门用于保存温养宿主魂魄的灵池之中好生养着。
回主神空间之前,小棉花还特地看了一眼现场。
正道的人都在欢呼,魔尊死透了, 现场大火弥漫, 焦黑一片, 连宿主的肉/身都无法避免地血肉模糊, 就算信没送出去,应该也被毁了个彻底,问题不大。
任务圆满完成,宿主魂魄成功回收,最终得分和评级极高,小棉花要开心死了。
就是可惜宿主离体之后神魂不能久待,得靠灵池养着,不然它高低得带宿主开香槟庆祝庆祝。
在死遁下线之前,小棉花就已经和乌惊朔提前打了预防针, 制作新身体的天灵地宝已经拨下来了, 在极北冰原养着呢。
但那九幽冥霜花花期极短, 转瞬即逝, 所以为了避免错过时机, 需要魂魄注入花苞之后才能等花盛开雕琢身体, 雕琢肉/身和灵肉融合加起来预计需要一个月。
于是乌惊朔哼着歌, 转头也给陆辞雪打了一针预防针, 告知他自己一个月后就会回来。
小棉花开开心心地上报主神, 迫不及待地递交宿主的复活申请, 那边审核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通过了。
看着复活流程正在缓缓推进,没有宿主和它说话, 小棉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雀跃地把小花园的数据导入自己的数据库中。
然而事情就是在这里出现变故的。
小棉花接到故障通知的时候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从幽香静谧的小花园中窜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家宿主魂魄呢?魂魄有事没事?”
主神沉吟半晌,挥手化出了一道灵镜:“你们完成的这个世界,似乎衍生出了一些意外的惊喜呢。”
小棉花:“?!”
它用棉蓬蓬的身体凑上去看了一眼,看见乌惊朔的神魂一旦有落入人间的趋势,就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到其他地方。
然后它往牵引的地方一看,看见了它家宿主被封在冰棺中本该灰飞烟灭的身体,以及蜷缩在冰棺旁边不自觉睡着的陆辞雪。
那股跟主神抢魂魄的罪魁祸首,正是冰棺之下的血色阵法。
小棉花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什么!”
它和宿主才走了多久,剧情怎么就变异成这样了?
这简直是全天下最恐怖的鬼故事。
小棉花跟在乌惊朔身边,还是帮乌惊朔隐瞒身份的得力助手,哪里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怎么掉马的?难不成修真界研究出了将焦炭复原的技术?
主神同样讶然。祂又尝试了几次,可在这道不明力量的干扰之下,祂一直无法将乌惊朔的魂魄投放到九幽冥霜花之中。
乌惊朔的神魂卡在手里,复活流程不得已暂停,主神这才把小棉花叫了过来。
主神轻柔捧过发出小棉花,给它捏成了一团雪白的蓬蓬花:“其实倒也不必过多担心。”
这个小世界的主线剧情不太主流,完成后所获得的功德点本来甚至不过百,然而这次穿越者为时空管理局取得的功德点最后结算出来,竟有数千。
可谓是意外之喜。
而且即使后续剧情产生偏移,也不会影响之前完成的主线。
小棉花趴在主神的手上,把灵镜往后拨调,回到宿主死亡的那天,看见弟子们从地上挖出一道还没焦透的信封和特产,还递给陆辞雪来看的那一刻登时眼泪汪汪。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主神空间和每个小世界的流速是不一样的,它带着宿主魂魄回来没多久,只是耽搁了一会,宿主这个小世界就已经过了两三年。
宿主醒来一看,自己设的局被掀了个底朝天,费尽心思瞒着的小孩不仅知道了一切,还天天守着他的尸体失魂落魄,岂不是天都得塌完!
这些事情小棉花也不好和主神说,只好可怜巴巴地擦擦眼泪,想找个方法绕过招魂阵法,把宿主的魂魄塞到九幽冥霜花之中。
放任宿主的魂魄回到已死亡的肉/身之中不是长久之计,乌惊朔的原身身体已经死亡,现在把魂魄塞回去,反而会让乌惊朔的神魂受到身体伤势影响。
而且肉/身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将魂魄塞回去也无法长久。乌惊朔的魂魄受不到活血骨肉的庇护和温养,也阻隔不了天道规则对亡灵的压制束缚,只会让乌惊朔的魂魄在日渐磋磨中逐渐虚弱直至灭亡。
但是就这么干着急的一会功夫,它就看见灵镜中的陆辞雪开始找死一样挑战天雷了。
小棉花再次发出尖锐爆鸣声。
它慌慌忙忙扒住主神的手,可怜巴巴:“能不能让宿主的魂魄回到肉/身,先让他回去交代一下后事,把招魂阵法取消掉,您再将宿主放进九幽冥霜花呢?”
主神抬手,轻点在灵镜之中挑衅天雷的人身上,天雷霎时剧烈了几分,瞬间击穿了陆辞雪护住心脉的法器。
招魂阵法瞬间断了,主神拢着乖巧柔软的蓬蓬棉,将乌惊朔的魂魄放入九幽冥霜花:“对亡魂执念过重,如何能善终。”
“招魂邪术成功以后,向施法人索要的代价是不可估量的。”
*
乌惊朔感觉自己睡了很舒服的一觉。
前半段睡眠十分安稳,像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温水之中,舒适无比,不知不觉间便沉眠得更深了些。
后半段,就有点一言难尽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乌惊朔逐渐开始有了昏沉的意识,即将清醒之时却忽地像是被卷入了一道难以抗拒的漩涡之中,颠三倒四后被蓦地塞进了一句沉郁冰冷的身躯里面,冻得乌惊朔一个哆嗦,当场冰清醒了。
乌惊朔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情况十分良好,然而他一被塞进新的身体,就忽地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窜过全身,像是有人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拆成上千个零件,最后勉勉强强又拼了回来一样。
虽然也勉强成个人形,但就是哪哪都疼,哪哪都不对劲,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一样。
然后乌惊朔又发现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他好像,有点使唤不动这具身体了。
乌惊朔像个离家太久找不到钥匙的主人,努力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睁开眼睛和怎么说话,脑子也晕乎乎的,跟地底下埋了几千年的干尸一样,有点想不起来生前事,也不知道现在要干什么。
乌惊朔醒得越久,回归的理智越多,心里越是隐隐有种强烈的声音。
他是不是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宿主!!”小棉花嗷嗷叫着从主神空间跑过来,欲哭无泪道,“那个,宿主,我们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坏消息……”
这道熟悉的软绵绵声音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乌惊朔眼前白光一闪,豁然想起了他记不起来的事情。
他死遁前的特产和信,就差这么一点就能送出去了!
乌惊朔心中狠狠咯噔了一下。
应该没事吧?当时正道打过来的时候仗势浩大成那样,总不至于连张纸和一点吃的都毁不掉。
他的魂魄似乎终于捏着鼻子适应了这具哪哪都破损漏风的身体,乌惊朔能感觉到喉间未散的血气,勉力睁开了眼睛。
乌惊朔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了半天,确认自己只能勉强认出周围全是寒冰,于是疑惑地对小棉花说道:“那什么冰霜花,不会是按照我死前的身体化的形吧?”
这也太不人性化了。难怪乌惊朔感觉新身体哪里都疼。
小棉花起初没敢吭声,给乌惊朔套上痛觉屏蔽,有些想哭:“宿、宿主,我先和你说现在的情况,你答应我,你听了之后一定不要激动,好吗宿主?”
乌惊朔心生不妙:“你说。”
小棉花:“这具身体是您已经死亡的原身,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您被招魂阵法招回了这具身体里,但是请您放心……”
乌惊朔眼前一黑,“什么?”
不是,哪个缺德玩意又给他把魂招回来了?!
干什么啊,嫌他万箭穿心不解气,招魂回来鞭尸吗!
快放他走——
他死遁前没来得及把当月的特产寄出去啊!!
许是魂魄的注入,让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宛如活人,乌惊朔方才眼前还只有一片雾蒙蒙的冰,现在已经逐渐能看清楚一点东西了。
他压着喉中浓郁的铁锈血气,抬手想推开上方的冰,结果因为手用不上劲,三番两次滑了开来:“我现在再死一次,能直接去新身体那里吗?”
他实在怕陆辞雪等久了担心。
“可以,但是,”小棉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呃了一声:“宿、宿主,要不你先看一下……”
乌惊朔推不开上方的冰,想着干脆在里面掰块冰来了结自己:“需不需要我和你们主神打申请给你检修一下,你今天怎么格外地结巴?”
然后乌惊朔就看见扣在头顶上方的厚重冰块砰然挪动了开来。
他醒来的时候眼睛本来就不好,在幽暗的环境里待惯了,被外界光线晃了一下,更是不适地偏了偏头。
周围的光线却像是一碰就收的含羞草一般倏地暗了下去,乌惊朔没注意到,他警铃大作地撑着自己半起身,开口的时候嗓音生涩沙哑,带着许久未开口的生疏和怪异:“有话,好说。”
他的手背在身后,想掰块突出的冰棱防身,所过之处却全是光滑的冰面,绝望地甚至想躺回去等死。
他一个病骨支离半点魔气都用不出的绝望魔族,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乌惊朔的警惕,乌惊朔看见面前模糊的身影停了下来,颤抖的幅度久久未停歇,甚至还有越发厉害的趋势。
乌惊朔心里纳闷无比。怪了,他这眼睛不会真伤狠了吧,不仅重影,还会发散乱晃。
“如果死一次,不够,”乌惊朔已经很努力地想看清眼前人了,奈何眼睛实在不行,“还请诸位给个痛快。”
眼前的重影仿佛要彻底破碎坍塌下来,颤抖得更加剧烈。
乌惊朔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怪异。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乌惊朔想开口打破寂静,却忽地瞥见了视野下方模糊的一行字。
他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不是没人说话,是他听不见,心里暗道糟糕:“小棉花,我好像有点看不清字了,你能不能转述一下?”
小棉花也终于意识到宿主不是迟钝,而是神魂也受了牵连,看半天没看清:“啊啊啊对不起宿主!他说……”
一道硬物轻轻地别在了乌惊朔的耳边,随后像是瞬间通了什么窍门一般,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遮住了乌惊朔的眼睛,暖流覆了上来,缓缓冲刷走了他眼前所有迷蒙铅灰的雾气。
那人说话的时候喉咙仿佛有刀子划过,带着深重的破碎绝望,语调颤抖哽咽,干涩喑哑:“不……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这声音异常熟悉,乌惊朔越听越心惊,反应过来的时候犹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瞳孔骤缩。
他蓦然拿下覆在眼睛上的手,然后对上了一双怔然红透,长睫颤抖的眼眸。
正是陆辞雪。
乌惊朔脑中一片空白。
周围所有的光线全部熄灭,乌惊朔眼睛好很多了,甚至能在昏暗的环境下看清陆辞雪的脸。
陆辞雪消瘦了好多,好多。
以前那个清润柔和,遇事先含三分笑的青年如今变得形销骨立,像是撑着他脊背挺拔的脊骨被一瞬抽走,血肉失了养料,慢慢萎顿下去,只剩一副机械麻木的零散骨架,勉勉强强撑着这道空洞不成人形的皮,靠着一丝残念游荡在人世间。
乌惊朔第一眼甚至都不敢认。
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辞雪,他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生怕多吃一点苦的雪团子,像是被摔在了照不到冬日阳光的阴暗角落,碎了一地,无人问津地散到各处,再被泥土悄然覆盖。
盎然的春意与他无关,寻不见半点生机,只有想渗入地底长眠的寂然。
乌惊朔神情愕然:“你……”
陆辞雪把唇畔咬得鲜血淋漓,勉强没让自己失态。
他知道自己在大人眼里的形象已经很差劲了,他努力想保持和善和流畅,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要极力压抑着颤音:“您放心,您很安全。不会有人想伤害您,不会有人能够伤害您。”
“这里有重重禁制和结界,与我性命相连,除非杀我,否则破不了阵。”
说完,陆辞雪才忽然反应过来到在乌惊朔眼里,这里最大的危险是他。
于是他摸过一旁的匕首,反手握住刀刃,将刀柄慢慢地递到乌惊朔的面前:“这里有刀,您随时可以杀了我,我绝不会反抗。”
陆辞雪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得指节青白,殷红的血液顺着指间缓缓流落,递刀过来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乌惊朔不肯收下一样。
乌惊朔一看那刺眼的血,整个脑袋就轰然炸了开来,甚至顾不得搞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掉马了:“陆辞雪!”
乌惊朔全身的气血都往脑袋上顶,他用力捏住陆辞雪握刀的手腕,七窍生烟道:“松手……放开!干什么呢?!”
陆辞雪一怔,随后条件反射地松了手。
刀刃掉在了冰棺之中,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掌心深深的血痕,胸膛剧烈起伏,感觉自己快要活活气死了。
小棉花还有一大堆消息没有给宿主同步,见他俩吵架也不然贸然插嘴。
此时见两人静了下来,小棉花眼泪朦胧地横插进来,道:“宿主!您掉马了宿主!!”
乌惊朔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
醒来看见的不是凶神恶煞要审问他的正道们,是恨不能用命赔罪精神状态极其危险的陆辞雪,他就知道要完蛋了。
所以他是怎么掉马的?信封和特产不会真的没被彻底摧毁吧?还是说他迟了一个月没回来没送信,陆辞雪自己猜到了?
人怎么可以敏锐成这样!
小棉花抽抽噎噎:“您那储物法器太能抗,您死透了它才碎,您留给辞雪的信扎了一半烧了一半,还剩一点,非常幸运地被发现了。”
乌惊朔:“…………”
不是!
连一堆随便用灵力就能毁得一干二净的纸张和食物都毁不掉,正道修士们都是吃干饭长大的??
但其实储物法器是修士必不可缺的必备物品,市面上流行的炼制方法已经十分成熟且完整了,成品覆盖需求链全端。
储物法器认主之后,只有主人能打开,靠主人的灵力维持,只有主人真正死亡的那一刻,维系法器的灵力断掉,储物空间才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容易被击穿的法器。
只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找补也无济于事,小棉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那个,宿主啊,我和您坦白一件事情,您能别怪我吗?”
它真的不是故意的呜。
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宿主是一定能按时回来的。可谁能想到中途居然会出这种差错。
乌惊朔气得有些头晕,一声不吭地揉了一把脸,先是对陆辞雪说:“有没有药?”
陆辞雪的脑子锈住了,他显然有些无措,毕竟他以为大人醒来之后会觉得这些甚至不及那天万千箭雨的万分之一,而不是似乎因为他受伤而感到极其生气。
可是大人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默默垂眸取了伤药,却没用上,只是攥在手心里面。
乌惊朔木着脸对小棉花道:“你说。”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比他在陆辞雪面前死亡自己还掉了马甲严重?
然后他听见小棉花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本来应该在九幽冥霜花化作的身体里醒来,但是由于招魂阵法,不得已被卷了过来。”
“还有,您在主神空间小憩半晌的时间,在这个小世界里,已经过去了……”
“十年。”
乌惊朔瞳孔猛然震颤,蓦地抬起头看向陆辞雪。
十年?
那一刻乌惊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年是什么概念?他和陆辞雪相依为命的时光,扣扣搜搜算起来也才数十个十年。
每一个十年,他都能看着陆辞雪脱胎换骨般越来越清俊挺拔,越来越温润柔和,宛如一块触手温润细腻的璞玉,在他步步为营的雕琢下逐渐长成了一个翩翩君子的模样。
然后在最后一个十年里碎得七零八落。
所以十年的意思是,陆辞雪带着正道的人为了杀他而费尽心思,杀完才发现他亲手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大人,然后为了复活他而费尽心思,过了十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是这样吗?
他耳边是小棉花疯狂磕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可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每一句话都是一道晴天霹雳。
十年?
陆辞雪就这样咀嚼着这个荒谬的错误,过了十年?
陆辞雪见乌惊朔久久没有动静,握住他的手却逐渐难以控制地用力,于是重新将刀捡了回来,用刀柄戳戳乌惊朔绷紧的虎口,小声说:“用这个。”
乌惊朔猛然惊醒过来,泛了点猩红的眸子直直盯着陆辞雪。
陆辞雪抿了抿唇:“您没有魔气,捏不疼我。用这个。”
他全身魔气尽失,也没几分力气,想要试图靠捏碎陆辞雪的手腕来泄愤,暂时有些难以实现。
所以陆辞雪说:用这个。
用刀。
他永远不会反抗,他为大人还肯分给他一丝注意力,还肯向他发泄怨恨而感到喜悦。
乌惊朔感觉喉间的血气无声浓重了些许。
他竟不知道自己也有这般气血翻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
良久,乌惊朔哑声道:“辞雪。”
他一字一顿道:“陆辞雪。”
陆辞雪心口微紧,本能挺直了脊背:“您说。”
乌惊朔沉默半晌,说:“我是谁?”
陆辞雪脸色倏地变白,他张了张口,喉结滚了几番,像是在逃避那个答案:“尊上。魔尊。”
“错。”乌惊朔毫不客气地打断,“再答。”
“……”陆辞雪咬了一口舌尖,铁锈味弥漫口腔,疼痛带来了几分清醒,“大人。”
乌惊朔微微俯下身,冰冷的手不太熟练地捧住陆辞雪苍白如纸的脸,语气缓了下来:“大人教过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干什么?”
陆辞雪咬住唇齿,全身颤抖起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那个记忆深处被乌惊朔刻意训练了无数遍的记忆挤开一众血气弥漫的噩梦,冒出了个尖儿。
乌惊朔的嗓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洋洋,低沉磁性地响在耳边:“辞雪。辞小雪。陆辞雪。”
“你给我记着,以后要是谁惹你伤心难过了,不许再自己不声不响地闷着,第一件事是回来和我说,听懂没有?”
“懂、懂了。”
大人犹不满足:“我刚才教你的方法是什么?现在开始重复十遍,我听听。”
那时的小辞雪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口。
乌惊朔好整以暇,循循善诱:“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做什么?”
小辞雪红着耳尖,磕绊道:“先找、找大人。”
“还有呢?没了?”乌惊朔不满,“0分。”
小辞雪:“……”
小辞雪闭了闭眼,豁出去了似的:“先找大人……要一个拥抱。”
寒气缭绕的冰室内,亲手被他害死的大人千疮百孔,病骨支离,又轻又小心地捧着他的脸,问陆辞雪:“大人教过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干什么?”
被拎着耳朵强制背了几百遍的答案滚到舌尖,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剧烈的怆然哽咽卡得生疼酸涩:“应该。应该先找大人。”
“……讨个拥抱。”乌惊朔低沉道,然后一点点将陆辞雪按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