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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姜道友指教。”宋从心也不愿卖关子,能坦然直白地交流,她当然不愿意勾心斗角。

“好呀,这个情报就算是我小小的诚意了。”姜恒常笑了笑,转而道,“拂雪应当听说过留顾神之名吧?”

“有所耳闻。”

“那就好,留顾神乃拥有死亡神权的神祇,主掌死生葬,其信徒被称为‘永留民’。”姜恒常明眸微睐,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拂雪若是知道这些,那拂雪应该也知道当年姜家曾经主张将留顾神奉上神坛,令其永享世人香火,成为人间的正庙正神。但后来,这一提议却被无极道门否决了。”

“是,因为留顾神私自扣留亡者的魂魄,此举背离天道,破坏了六道轮回之因果。”

“确实,但是好叫拂雪知道,姜家对无极道门的敌意,正是自留顾神而来。”姜恒常一手托腮,一手在石桌上划了划,她眉眼含笑,语气平和地道。

“因为留顾神,其正身正是姜家的先祖——天殷皇朝的开国皇帝,也是姜家每代必出的‘天才’。”

……什么?!宋从心心中一怔。

留顾神骨君竟然是……姜家的先祖?!

“上清界七大修真望族,明面上的说法是传承千年之久、有望百世不衰的家族,但实际上,真正的千年望族指代的是拥有一套完整道统、

族中能一直培养出分神期大能修士的家族。“姜恒常笑了笑,仿佛不知道自己随口抛出的是何等惊雷一般,“姜家、姬家与即墨都是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但拂雪或许会感兴趣姜家的前身?姜家曾与外族联姻,两族整合成一族,而其中一方曾是人皇氏族的直系血脉。”

人皇氏族——严格来说,五毂国的人皇并非由血脉来决定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发生连山氏长子联合外道意图篡位的悲剧了。所谓的人皇氏族是当时治理管辖五毂国的九大氏族,这九大氏族每一代都会选拔出族中优秀的子嗣辅佐人皇与大巫,此即为“九贤”与“九卿”。而无论人皇出身于民间还是他处,九大氏族都会遵循上天的指引找到人皇并将其带回氏族精心培养。后来,随着五毂国的毁灭与时光流逝的消磨,这九大氏族也分崩离析,散落神舟,难寻踪迹了。

电光火石间,宋从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初入苦刹之地时从天书手中得到的情报:

【姜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天巫后嗣。

遵循古老的祭祀之法,意图重整天纲,一统天下,后于中州立国,号“天殷”。

继承了“(……)祭祀”相关之传承。】

宋从心记得当时情况危机,这些五毂国相关的记载也只是一闪而逝,注意力都放在宣白凤身上的宋从心并没有深究天书标注出来的情报。后来宋从心虽然有再次翻看五毂国的历史记载,但那段过往到底已经年代久远,只知道目前世人所知的姜家、姬家、宣家以及即墨都与曾经的九卿九贤有所牵系。

而眼下,姜恒常给出的情报就如同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事件残缺的最后一角。

“……姜家每一代都有‘天才’诞生,且都是双生子,一人修行天道,一人持掌皇权。”宋从心半垂眼帘,“传说,双生子命格相同、命运相系,如太极图上的阴阳两仪。渴求长生,亦不舍荣华,故而意图复辟当年五毂国的壮举,一统九州,长生久视,缔造永不陨落的辉煌政权。”

“尔等——”宋从心突然抬眸,眼神冰冷,眸光锋利,“尔等造出了神祇?”

“确切来说,是姜家先祖以及曾经的国民们共同奉上神坛的神祇。”姜恒常并不畏怯宋从心乍现的锋芒,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爽快地承认道,“‘姜家勾结外道’,非要这么定论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如拂雪所见,姜家与当初的姬家一样,为了抵御某些灾难,他们创造出了如今不被正道认可的‘外道神祇’。”

宋从心语气平静:“姜道君可知幽州夏国外道造神之事?”

“知道。正道放言庇佑九州,本也并不只是纸上谈兵。”姜恒常轻笑,“我创立刑天司,设立玄衣使,本也是为了有资格在这场以天地为棋盘的博弈中落子而已。和你一样,拂雪,我也在摸索探查一切背后的真相。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是你的敌人。”

“拂雪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同样是干涉凡尘,有的人却会被因果反噬,有的人却不会?为何善良的人会堕仙入魔,邪魔外道却不惧报业?我猜拂雪应该也询问过,但明尘掌教必定没有告诉你真相。”

“……”宋从心沉默,“我略有所感。”

“但不够明确,对吧?”姜恒常眨了眨眼睛,她眼角的泪痣也随着她眼睛的眨动轻闪,竟有种陈酿美酒般醉人的风韵,“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去看看我族中的那些老家伙以及明尘掌教不约而同选择缄默隐瞒的那些秘密与过往。”

姜恒常对宋从心发出了中州之行的邀请。

……

七曜星塔,席间。

张万世坐立难安,他很想回自己下榻的房间内继续玩自家重孙上供的通讯令牌。但这闭关十年来他实在落后时代太多了,再不多收集一些情报,他怕之后的仪典上一问三不知的他会失去发言的余地。张万世板着脸坐在位置上,实际却竖起耳朵收集大殿内的所有情报讯息,其中席间众人提到最多的果然是拂雪道君。

这还真是一位着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啊。张万世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重孙,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为何别人家的孩子就过分优秀呢?

“?”张真信不知道一向疼宠自己的祖爷爷突然有点嫌弃自己,他悄悄凑到祖爷爷耳边,小声道,“祖爷爷您放心,您要看的那些戏曲我都给你存下来了,回去就能看。大庭广众之下听戏不太礼貌,您就稍微忍忍啊?”

张万世:“……”唉,算了算了。有的孩子出人头地,有的孩子承欢膝下,没有高低之分,都是好孩子啊。

张万世正在犹豫究竟要如何与那位声名赫赫的拂雪道君搭上话,他跟明尘上仙不熟,攀扯关系这条路走不通;他不是剑修,以剑交友的路被封死;扯张家的大旗谈合作吧,他对家族的事务又实在不熟……再说了,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让他拉下老脸去和晚辈套近乎,这会不会有点尴尬啊?

张万世正拿捏不定之时,却见出去时还是两个人的拂雪道君身边竟然又多了三道人影。他打眼一看,嚯,这不是姜家的姜道君以及天工百炼道人吗?

拂雪道君和姜道君共同踏入大殿的瞬间,低声交谈的人群都突兀地安静了一刹。古怪的寂静中,张万世倒是很能理解众人心中看见这一幕时的惊疑,毕竟姜家与无极道门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友好,而姜道君其人虽然总是面上带笑,但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天工百炼道人这对就更别提了,这对夫妻道侣单单是站在一起都自带一种隔绝他人的气场。上清界的修道者以独身居多,即便是有缘分在身的,也少有腻歪到天工百炼道人这等份上。

但是拂雪道君竟然能与这三位自如的交谈,莫非明尘上仙那铁葫芦还能铁树开花养出个长袖善舞的弟子来吗?

张万世看得眼都直了,毕竟拂雪道君那副宛如天人般的形貌看上去着实不像个好相与的。但是从喜怒无常的明月楼主到高深莫测的姜道君,不同势力的人对拂雪道君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出奇的友好。这让张万世原本“提携一下后辈”的念头摇摇欲坠,并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崩塌。

而让张万世感到震撼的并不止这些,

只见拂雪道君与姜道君说了什么之后,两人结束了交谈,双方也要各自回到各自的席位上。那位重溟城主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迎上来的重溟战士们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接走了自己的城主,一副离家出走的娃儿终于被人送回家了的模样……

眼见着拂雪道君也要入席,张万世感觉到其他人明显蠢蠢欲动,这回没有明月楼主拦路,他们或许能与拂雪道君正面交谈一番……

张万世见状,当即轻咳两声,手撑在桌案上正想起身。就在这时,七曜星塔的大殿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一位身披狐狸、容貌有光的俊美男子昂首阔步地迈入殿中。张万世一眼便认出北燕慕容国主,十数年不见,这位国主依旧风采夺目、翩然如初。

然后,张万世便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国主一眼便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拂雪道君的肩膀。

张万世:“……”人缘可真好。

张万世偃旗息鼓,他耐心地等待慕容国主与拂雪道君寒暄完毕。没想到,慕容国主刚说没两句,禅心院的主持与佛子到了。

十数年不见,禅心院主持的佛法似乎更近了一步,曾经萦绕身畔似有若无的佛蕴如今已经消弭无踪。主持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樽古朴的木像般平平无奇。看似不如以往神光外放,实则已至“返璞归真”之境。看来禅心院主持即将闭关修行最上等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而那位身披雪色袈裟、眉眼似有悲悯之意的佛子看见拂雪道君,那双好似慈佛在世般的慧眸都微微一亮。

然后佛子也朝着拂雪道君走去了。

张万世:“……”这人缘也太好了!

张万世更加坐立难安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了,却不想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这位后起之秀在上清界的名望。就在张万世心中重新评估这位少年剑宗的地位时,七曜星塔的后殿大门忽而洞开,七曜星塔的东道主终于也步入殿中了。

数名身披星月斗篷的修士手提灵蝶缠绕的灯笼,仪态万方地缓步踱来,她们分立两侧,为中间人让出一条道来。

张万世抬眼一看,便见一气质凌厉端肃的女修从中走来,乍一见她,张万世心中难免一惊,主持此届天景雅集的竟是这位。

——清汉的天枢星君,“天枢之宿为贪狼,引领三台朝帝旁”的天君帝星。

清汉组织的领袖,也是当世五指可数的大能修士之一。

张万世神情一肃,他站起身,面朝天枢星君所在的方向施行一礼。场中众人,除明月楼主与禅心院主持以外,其他人也基本做出了与张万世相似的举动。这倒不是看在天枢星君的修为境界而有的恭维之举,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普天之下,或许只有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才能当得起。

因为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是当世唯二两名自千年前便伫立世间的修士,也是最初完善了天之道统的先驱者。

其中一人庇佑九州,照拂人世,匡扶天下正法,划分了正邪对错之分。

而另一人解读星相,踏遍九州,创立灵修法门,定下经纬年历与岁时。

如今,这位隐世已久的开道先辈竟再临人世,无需他话,众人都已听见了风雨欲来的潇潇之声。

张万世行礼起身,他满心感慨,思绪沉重。就在他臆想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变故之时,却见天枢星君环顾全场,目光突然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

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天枢星君与拂雪道君对视了一眼,忽而,星君柔和了眉眼,朝拂雪道君颔了颔首。

张万世:“……”

我应当只是闭了个关,而不是死了很久吧?

第237章 【第81章】拂雪道君聊赠东风上青云……

宋从心为何会认识天枢星君,那就说来话长了。

当初为了建设白玉京,宋从心不得已之下动用了清汉的人情,联系上了上一届天景雅集中预知了东海归墟之灾的天权星君,向其请教能够温养灵魂的法术。

清汉七星之中,“中天北斗解厄延生”的天权星君是最常出现在人前的,因为她主掌预知、解厄。天权星君常年窥探隐秘与未知的事物,为了避免自身受到隐秘的污染进而疯魔,她在初入此道时便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即便如此,天权星君的身体依旧羸弱,每一次预知都是对她自身的的损耗与磨折。

身为见证了整个东海归墟事变的星君,天权星君对宋从心十分友好,在那次天景雅集结束后赠予了宋从心她个人的信物。宋从心手持信物求上门来时,天权星君还有些惊讶,但在知晓宋从心的来意之后,她只是温柔地笑着说好,随后便将宋从心介绍给了天玑星君。

天玑为七星中的“人君”,这位星君精通点星之法,负责记录与铭刻神舟大地的地壳变动与时序易改。天玑星君是个爽利的性子,得知宋从心所求之后也一口应下,但当宋从心得知点星秘法需要大量的基础理论作为打底时,她实在不好意思用这些基础知识来麻烦诸位忙碌的星君。因此在和天权星君简单商议过后,宋从心隐姓埋名,以学徒的身份混入清汉,与其他弟子们一同学习基础的天文星相之理。

宋从心在清汉修习了整整一年,清汉弟子多隐士,门徒之间少有往来,这点倒是让宋从心觉得颇为自在。当时无极道门尚且不知拂雪已经出关,白玉京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身为城主的宋从心除了提供资源以外并没有其他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为了救回那些被外道侵染了神智的弟子,宋从心只能用心学习,颇有前世高考时的风范。

宋从心是个笨孩子,即便神魂强大后过目不忘,但在学习方面也仍旧比不上那些一窍通百窍的天才。那段时日她不眠不休,走到哪都要捧着书,晚上夜观天象,白天苦心研读,如此持续了数月……终于,她在某天晚上爬上观星塔时被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修给拎下来了。

那时天枢星君不知道宋从心是无极道门的弟子,宋从心也不知道这个面貌严肃的黑衣女修是天枢星君。天枢星君之所以把宋从心拎下来是因为她发现这个倒霉孩子已经数月没有休息了,白天她路过学堂时能看见这孩子,晚上回星塔时也能看见这个孩子。即便已修成金石玉骨之身,但人的精神也经不起这般造作的。

“弟子以为勤能补拙。”宋从心焉巴。

“勤能补拙,那也要走对路。死钻牛角尖,你是想翻土不成?”天枢星君嘴巴毒得很,之后便抬手覆上了宋从心的眼目。

“不要将观星视作任务,桎梏于书文条例,只会将观星这等欣悦之事变得乏味痛苦。”

“闭上眼,感受祂,万物有灵,万物始源。”天枢星君道,“你我脚下的土地也是寰宇中的一颗星,我们本就身处星海之间。”

唯物主义社会长大的宋从心其实是很难理解这些唯心主义的理论的,这也是她苦修数月却不得进展的缘由。但天枢星君的话语仿佛自遥远的荒古而来,她嗓音厚重古拙,浸润着冗长的钟鸣。宋从心顺着她的声音沉下思绪,朦胧中感觉自己的灵被一双星辰凝聚而成的巨手从水中托起。她的灵如溯水的鱼儿般上游、上浮,沉疴的肉-体散作云烟,灵魂填充进水雾。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盈,越来越飘忽。

最终,如同鱼儿吐出的一个气泡般,她在破水而出的瞬间融入了天空。

宋从心感受到了光,流动的,呈丝线状的金光。

那并不是人类应该拥有的视野,人类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脑后,但在那一瞬间,宋从心能“看见”自己上下左右前后的所有。那诡异的视角让结成元婴的宋从心都隐约有些晕眩,但在短暂的昏沉与光的潮涌之中,她看见了。

她看见壮阔无垠的星海如寰宇的河流,静谧且恢弘地铺陈在她的身周。

她身居其中,渺小得如同浮尘,难敌一颗星斗。

宋从心被那一

瞬的壮丽篡夺了心神,她能窥见的只是星海的一刹,那并不会将人眼睛刺伤的光芒拂照着她。

寰宇是无数星辰汇聚而成的大海,“海面”倒映着粼粼金光。

……咦?等会儿,她还在地球上吗?这里的宇宙……也有太阳吗?

宋从心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但神游天外的时间却已经到了。她的灵迅速下沉,游离在外的神魂瞬间回拢。再次睁开眼睛,宋从心便看见那身披金边银丝斗篷的女修捧着她的脑袋,仿佛在打量什么新奇之物似的,啧啧有声。

“怪哉,你这小娃儿,怎会有如此高的灵性呢?”

被捏着脸的宋从心默默地想着,可不是,被山主和大月祝福过的神魂灵性能不高吗?

从那之后,天枢星君便将宋从心带在自己身边,传授各种知识。她讲课生动形象,言简意赅,有时说到兴头上,随手便能挥就一片璀璨壮阔的星图。宋从心看得出来,单这一手,这位无名女修的功底就不知比清汉学堂中的讲师高明多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那些对于渴求知识的宋从心来说都不重要,她听得认真,学得入神,短短一年内便将清汉的灵修法门吃透、悟透。

宋从心第一次借由星辰之力撰写出星文之时,天枢星君满意地点头,道:“资质不错,可以出师了。打磨两年,便可胜任星君之位了。”

宋从心当时正强自摁捺着兴奋,一听这话却是懵了一下,“啊?”了一声。

天枢星君眯着眼睛笑了笑,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容难得有几分慈祥:“倒是一直不曾询问你的名字。傻孩子,还不快叫师父?”

“……”宋从心像只呆头鹅似的梗着脖子,懵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嗓子,“前辈,我并非清汉的门徒,只是来此学习的外宗弟子……”

“外宗弟子?”天枢星君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从容傲然的姿态,“无妨,本尊在上清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你师从何人?本尊可亲自去讨。”

“……家师明尘。”

“……谁?”

“日月明,久世尘。”

然后宋从心就被天枢星君提溜着来到天权星君面前,直到天权星君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师尊”之后,宋从心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这位教导主任般严肃的女修竟然是清汉的开山老祖——那位传说中划定了天承地载年历,勘探界定了神舟疆域版图的天枢星君。

但是天枢星君不是早已隐世避居、不问人世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学堂附近逮她一个现行啊?!

天枢星君仍不死心。

“明尘有号‘天下师’,他座下门徒千千万万,少一个也不算什么。”

“师尊,亲传。拂雪道君是明尘主殿的亲传弟子。”天权星君用力咬下“亲传”二字。

“……明尘也会收亲传?他的亲传弟子不去修剑,跑来学点星之法做什么?”

宋从心险些没给这位大能跪了,为了避免自己被扣留在清汉中强行拜师,宋从心只能将自己意图修建一座学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天枢星君一直把宋从心当小孩看待,她从未想过一个孩子竟有魄力搞出这么大的局面,甚至敢于放话“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将尘世的礼法规章与阶级之别都踩在脚底。

第一次听说拂雪道君如此宏图伟愿,饶是天权星君都略吃一惊。反倒是天枢星君听罢,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这孩子,有本尊当年的风范!”

当时白玉京尚未建成,宋从心的宏图也不过处于起步阶段。虽然憾无师徒之缘,但天枢星君和宋从心却有师徒之实,如今,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九州列宿筹划正式于神舟大地之上推行,白玉京也已建成并步入正轨,万般具备,只欠东风。

而现在,天枢星君欲为她送一阵东风。

……

仪典正式开始。

隐世已久的天枢星君重现人前,各方势力都不禁打起精神,不放过这位大能尊者口中的一言一语。

天景雅集的初衷是对这十年间神舟大地发生的所有大事的归纳总结,五百年前,人皇与魁首会根据这十年间人世的变动对治世策略进行变动以及调整。但在人皇陨落之后,七曜星塔的仪典便成为了各大宗门与世家之间的周旋博弈,所有人都有意为自己所在的地域争取最大的利益。

十年,对于上清界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光阴。甚至不少大能都跟张家老祖张万世一样,刚结束一场闭关,对世事变迁的感知仍停留在以前。

因此,天枢星君陈述这十年来发生的大事历时,“拂雪”之名被一次又一次的提起。从当年的东海归墟事变到幽州之乱、兴国一统幽州、一目国自立、九州列宿的推行、机关偃甲之术的凡化、重溟城与各方重新建交……一桩桩一件件,其中基本都离不开无极道门与拂雪道君的身影。

张万世听着听着,忍不住环顾四周,发现不少同僚都露出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恍如隔世般的神情。

“最后,是雪山蛰群之灾,以及诸位都较为挂心的天上宫阙白玉京。以上。”天枢星君总结完毕,却是突然抛出一道惊雷,“兴国一统幽州,百废待兴,治下安定,经此,七曜星塔认可兴国‘幽州共主’的地位。另外,也在此恭贺拂雪再次突破,进阶分神,可正式位列大能席位。”

天枢星君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第238章 【第82章】拂雪道君仪典诸事与立威……

年岁未过半百的分神期修士!闻所未闻!

乍然听闻如此惊人的消息,在场众人神色各异,那些原本还自诩年长、将魁首亲传视作晚辈的各家老祖都不禁绷紧了面皮。

一股前浪即将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迫切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诸位大能的颈椎。这些大能修士地位崇高、声望显赫,早已忘记被人“威胁”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他们本以为境界之差犹如天堑,拂雪道君以往再如何优秀,与她并排罗列的也只会是各家各派年轻一代的弟子,而不是他们这些足以镇山的基石。而身为魁首亲传,优秀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就算拂雪道君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出类拔萃,

那也是因为她比别人享有着更丰富的资源。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三年前刚刚成就元婴的拂雪道君,三年后竟然再次突破。这一回,她接连跨越两重境界,从“破例列入大能席位”到名正言顺地坐在场中。这等天资,说是天纵奇才都有些过于含蓄了,她莫非是天道所衷的气运之子,又或是哪位大能真仙的兵解转世?

众人心中百味参杂。

越是需要深入讨究的要事越是会放在仪典的后面,天枢星君随后便点了重溟城主姬既望的名字,细数了重溟城这十年来的发展状况以及推行的政策。天枢星君没有提及姬既望的异人血脉,大概在她看来,这点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起这些,天枢星君更在意重溟城日后的发展方向,她询问了一些政策方面的问题,角度极其刁钻,好在重溟城那边也是有备而来,一名身穿文官服饰的官员站起来,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天枢星君的提问。

一些本已准备借机生事、好谋夺陌州利益的世家见状也只能偃旗息鼓,上清界最不能惹的几尊庞然大物都没有发话,他们还是不要当跳梁小丑了。

询问完重溟城后,天枢星君又点了幽州兴国之主宣平沙的名字,同样也询问了几个问题。天枢星君提出的政策方面的问题涉及国政、外交、商贸以及民生等等,从双方的问答之中,即便是脱离世俗已久的修士也能很快掌握这两处势力的基本情报,进而思考外交政策以及商贸计划,整个流程可以称得上是条理分明了。

兴国同样有所准备,但当那身穿监天司服饰的女子准备起身回话时,天承帝宣平沙却抬手阻止了她,转而笑意温然地起身,回答了天枢星君的疑问。

宣平沙口才极好,他不卑不亢、风骨俨然,从他口中流淌出来的话语极具感染力,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和早已被姬重澜整治成铁桶的重溟城不同,天承帝的治国理念让上清界各宗各派都倍感讶然。“大同”之世固然是无数人的梦想,但身为阶级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这些思想理念从一位君王的口中说来多少便显得有些奇怪。在一些人看来,天承帝的想法无疑是割肉予民,自断臂膀。

世间多的是将“为国为民”当做口号放在嘴边的人,但真正能舍弃自身利益,不求家族千秋万代之人又有多少?在座不少世家老祖扪心自问,都觉得自己做不到。

但无论众人心中如何猜想,兴国如今确实是这般经国治世的。从天枢星君口中得知这点,众人看待宣平沙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起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凡尘,竟然诞生了一位毫无私欲、持灯为民的圣人吗?

然而,听完宣平沙的陈述,天枢星君却道:“你可知,此路道阻且长?”

“我知。”宣平沙微微垂首,轻阖眼眸,“兴国大同之念起源于咸临元祖巫咸,承接人皇之世,后来随着五毂国的衰落,大同之念也被认为是镜花水月、与时不合。后有兴太祖宣白凤、明贤公、永沐侯等英杰先烈奋不顾身,白骨铺路,方有如今的兴国。此非在下一己之念,实乃万民之顺意、天下之共德。”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砸得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半晌,席间确有一家代表起身,朝天枢星君拱手作揖道:“天君,兴国之事,在下有异议欲问天承帝。”

“允。”

那人转身面对宣平沙,面色不好道:“天承帝,尔在此大放厥词,以民意为自己镀一身金。但据我本家所查,兴国设立监天司,四处收集缄物,可有此事?!”

“不错。”那人义正言辞,却不料宣平沙竟没有否认,反而坦然应承道,“幽州曾经历过外道大灾,国土一度沉沦,为抵御外道、自救水火,明贤公创立了监天司前身吉光片羽阁,收容天下缄物,祓除外道邪魔。”

“冠冕堂皇!”那人讥道,“尔等接触外道邪法,收集隐秘缄物,此举与外道信众何异?怕不是顶着大义之名,实则贪求外道长生之法!再说了,肉-体凡胎之身,如何抵御外道邪祟的侵蚀?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免得荼毒一方,害人害己!”

随同天承帝宣平沙一同前来的监天司司主傅离攥紧了拳头,她跪坐在地上,紧咬的牙根却险些咯出血来。兴太祖与明贤公皆被外道所害,陛下怎会渴求那不人不鬼的狗屁长生之法!她猛然抬头,正想与那人争辩出一个是是非非,却不想宣平沙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幽州之乱。”

宣平沙唇角带笑,神色不变:“三年前,咸临以己之力解决了本国外道之祸患。”

“什么?!胡言乱语!”那人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拂雪道君所在的上座,“幽州之乱分明是——”

“我作证。”银丝如雪的女子眼帘微垂,她一眼扫来,如天神垂怜人世,透着一丝神性的公正与冰冷,“确实如此。”

“本座也可作证。”明月楼主一手托腮,兴致盎然地扫了下方一眼,随即转头望向天枢星君道,“此事本座早已上报,吉光片羽阁的建成也是本座亲眼见证的。若是天君不放心,本座可代为监管,若是出了事,本座担责便是了。”

拂雪道君与明月楼主同时作证,那被推出来当出头鸟的代表顿时脸色灰白:“既、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

然而,此人提出的异议也确实引起了上清界的争议,不少缄物都具有可怕的咒性以及代价,凡人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还是由上清界回收较为稳妥。”

“是极,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肉-体凡胎之辈,竟敢放话与外道相抗,实是傲慢之极。”

“巫之传承已绝,尔等……”

各方势力议论纷纷之时,一声突兀的轻笑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只听一声玩味且隐含戏弄的话语轻飘飘地响起:“我还以为没出力的人别的不说,至少应该保持安静。”

此话一出,方才出声讨论的人顿时面色铁青:“姜道君!”

“欸,叫我作甚?”姜恒常扭头望来,她明眸微睐,笑容明朗,“我说得不对吗?”

众人看着这张笑脸,就跟一拳头锤进棉花中一样,气不打一处来。

“本国既要收纳如此危险之物,自然留有后手以绝后患。”拂雪道君与明月楼主履行了承诺,宣平沙自然也拿出了自己的底牌,“此行,在下带来了监天司这些年来的藏物之摹本以及自吉光片羽阁建立至今针对外道的所有详情实录,可交托上宗逐一过目。”

天枢星君微微颔首,便有一名清汉的门徒捧着银盘缓步而来,守在宣平沙身后的傅离将一枚储物戒放在银盘上。

天枢星君点头,此事便算是尘埃落定了,但仍有人微词不断:“……巫之传承分明已经断绝了,人间哪里还有抵御灵性污染的法门?”

“传承既断,另辟蹊径便是。”天枢星君淡漠道,“止步不前,不思进取,才是真正可悲之事。”

众人尽皆沉默,兴国自立监天司一事便至此拍板定案,过了上清界的明路。

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宣平沙不由得微笑,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这看似简单的一件小事,却是明贤公谢秀衣拼尽所有才换来的。

“人间变数已生,乘风而起,并非坏事。”天枢星君身为曾经为天下划定经纬年历、只身丈量大地之人,本就不会被固有的框架所桎,其心胸一如她眼中宏图、指尖星海那般辽阔,“无极道门推行九州列宿筹划,足不出户也可知行千里,游历山川、互通有无本也不再是难事。其次,近些年来出现的天上学府白玉京亦引渡凡人,授人学识,使民开智,如此一来,外道日后还想肆虐神舟,已然并非易事——”

“天君!”有人惊道,“那天上宫阙白玉京还不知是何人所立,万一是邪魔外道之流——”

“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此等伟业,怎会是邪魔外道?”天枢星君曲指轻叩桌案,“本尊说得可对?白玉京城主,拂雪。”

天枢星君今日大抵是来炸鱼的,接二连三投出的惊雷炸得人人仰马翻。

若说“拂雪道君未过半百便晋升分神”乃是一道晴天霹雳,那“拂雪道君便是创立白玉京之人”的消息可就是九霄雷劫,在场之人皆是渡劫之人,无一幸免。

有人甚至当场失声道:“什么?!”

“白玉京竟是拂雪道君所立?!”

“无极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白玉京私授本家不传之秘,此事,拂雪道君是否该给我宗一个交代?!”

“本座此行是为了探问我宗弟子无故入梦之事!”

“……”七曜星塔殿中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宋从心却面色如常,仿佛早有准备。

见局势隐有失控,天枢星君猛一拂袖,她并未扬声大喊,但钟鸣般威严的低喝却响彻整座七曜星塔:“肃静。”

大乘期修士的威压如水流般瞬间扩散整座殿堂,饶是有人热血上涌,此时也被迫冷静了下来。万众瞩目之下,那眉生金印、银发如雪的女子从席位上站起,她姿态从容不迫,如苍茫大地上耸立的雪峰,千峰万仞亦不及她衣袂之上料峭的霜意:“白玉京确实为我所立。”

宋从心只说了一句,仅此一句。

拂雪道君没有解释自己创立白玉京的初衷,她站在那里,仿佛此举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白玉京乃天外学府,众生授业之地。”她负手而立,那霜白却像剑上寒芒,几乎要刺痛所有人的眼睛,“白玉京藏书海纳百川,无有不容,但白玉京从未窃夺众家不传之秘,诸位可问询门中弟子,是否与白玉京进行过交易。对此,诸君若是心有不满,可自行于白玉京中除名,交还三叶金印。”

宋从心此话一出,那些原本热血上涌的修士却只觉得一盆冰雪兜头浇下,原先想要问责的所有都化作烟云散去。

拂雪道君的意思很简单,白玉京是一座授业的学府,既不为自身谋求私利,也不为了成就累世功名。相反,白玉京无偿向神舟大地开放,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各宗弟子都可从中求得学识,有教无类,实乃大义之举。至于有些人口口声声要拂雪道君给个交代的“不传之秘”……笑话!无极道门身为天下第一宗门都已经无偿将自家的藏书贡献出来给世人翻阅了。你们其他人家中的藏书是金的还是银?难道还能比正道第一的道统矜贵不成?

敝帚自珍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好事,诸位如果坚持,那行,你们自行除名去吧,以后其他人能享有白玉京的一切知识,你们就回家抱着自己的“不传之秘”故步自封去!

听明白拂雪道君话中深意的各家代表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席位上,心中泪流满面地想,拂雪道君和明尘上仙这对师徒真是难搞。明尘上仙从不与人争口舌之利,但是行事强硬且从不解释自己的言行;拂雪道君倒是好说话得很,但是这份坦荡直白有时也很伤人,大家你来我往主要就是找找借口讲讲条件,拂雪道君怎么都不挽留一下呢……

第239章 【第83章】拂雪道君暗中设伏暂息声……

口头有争执,但这并不妨碍彼此之间的合作。短暂的尴尬以及冷静过后,各方势力开始有条理地提出了关于白玉京的异议。

对于白玉京的建立,上清界其实并没有太多表示反对的、不和谐的声音。正如天枢星君所说的那般,白玉京严格来说就是一处授业的学府,虽然其中的门徒学子海纳百川、有教无类,但它本

质上仍旧是一座学府。这天下间开宗立派、传道受业的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以拂雪道君的修为造诣,她另立山门根本不会有人多加置喙。甚至拂雪道君开宗立派的消息若是流传出来,恐怕整个上清界都要陷入沸腾奔啸的境地。

在如今的正道之中,“使民开智”、“教化万民”是符合主流理念的,人间皇朝与权贵世家或许有垄断知识、固化阶级的野心,但这是并不能堂而皇之宣诸于口的。若非明尘上仙与曾经的先辈们排除万难、不顾非议地打破这一重屏障、将此定义为“错误”之事,宋从心这一代想要做到这一步必然会面对更多的阻力。

但是,白玉京同样也面临着许多问题。

白玉京是如何邀人入梦的?灵魂出窍是否会对凡人造成伤害?白玉京择选门徒的规则是什么……诸如此类问题原本都是出席的代表们想要从清汉那边得到一个答案的,但是当他们知道白玉京的创始人乃拂雪道君时,这些问题突然又变得不重要了。尽管上清界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之间多有摩擦,但对于明尘上仙和拂雪道君的品行,不管是哪种阵营立场的修士都是认可的。若是其他人修建这么一处天上宫阙,各方势力或许还要阴谋论一下,但若是拂雪道君,那白玉京必然不可能是用来害人的。

那唯一一个放在眼前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

“拂雪道君,您这是承认……自己在私下豢养魔物吗?”

经历过先前一番遭遇,提出这个问题的代表并没有使用过于激烈的言辞。他小心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话语,但他询问的也是在场大部分人想要问询的问题。

正如天枢星君先前所言,白玉京作为一处“授业于万民”的学府,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义举。各方势力并不是看不出白玉京带来的好处以及改变,甚至上清界许多势力都已经从中获利,但让他们踟蹰不前的主要原因便是白玉京中的原住民——那些身上带有魔化迹象、亦或是已经失去人形的异类。

上清界对于魔物的态度并不到斩尽杀绝的境地,但魔气于人体有害,魔物也常有害人之举,故而“斩妖除魔”也成了正道修士的职责所在。

正道修士豢养魔物,虽说没到会被称为“大逆不道”的程度,但总归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被轻飘飘揭过的事情。

“并非豢养,他们是那里的原住居民。”宋从心微微垂眸,语气平静,“诸位应当也能察觉,白玉京并不存在于三界之内。整座天上宫阙皆由原住民亲手规划、建立,他们才是那里的主人。我只是在他们所在之地修建了一座道场而已。”

“可您还引渡了这么多凡人的灵魂,若是魔物发狂,伤及无辜,又该如何是好?”

“白玉京学子的灵魂皆受法阵所护,三叶金印便是证明。”宋从心并没有点明天书的存在,只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防护之举,“人烟聚集之所可成有灵之地,我以点星秘法汇聚众生灵思,滋养其魂,庇佑其神。白玉京若是因事故而崩塌溃毁,以魂入境之人也会顷刻被驱逐出去。诸位若不放心,还请清汉从中鉴明。”

“允。”天枢星君颔首,“本尊可亲赴一趟。”

天枢星君出面,众家倒是安心了些许,虽然不知道拂雪道君是如何习得点星秘术的,但要论灵修之法,这世间恐怕无人能与清汉相比。

“更何况,白玉京居民并非无魂无智的先天魔物。”宋从心又道,“他们是五百年前受外道所害、却挣扎存续至今的五毂国遗民。”

“什……?!”

宋从心轻描淡写,却如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掀起惊涛骇浪。就连天枢星君也未闻此事,瞬间扭头朝她望来。

“三年前的幽州之行,我曾与佛子以及另一名女修共同步入此地。”宋从心偏首,与禅心院所在席位上的梵缘浅对视了一眼,“当年五毂国沦亡于外道之手,众家弟子也死伤惨重。在兴国明贤公谢秀衣的帮助下,我们得以寻见此处名为‘苦刹’的神诡秘境,并从幸存者的口中中获知了五毂国溃毁的真相。”

“幸存者,还有幸存者是吗?!”一位大能顾不得仪态,冒然打断了宋从心的话语,“我宗的弟子……还有幸存的吗?如果有,为什么他们不回来——”

“因为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宋从心的语气没有起伏,群情激动的情况下,她反而比谁都更加冷静,“五毂国遗民与……各宗幸存者,一部分神魂遭受灵性污染,魔化并失去形态;一部分道心磨损,神魂受创,只能进入冰棺长眠;另一部分……则被外道抹去了名姓,人间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即便他们神智犹存——”宋从心一眼扫来,分明不含任何情绪,却让人心如刀割,如遭凌迟,“在世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魔物了。”

拂雪道君并没有用太过伤人的言辞,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在不久之前,刚刚上演的事实。

七曜星塔中一时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不同立场、不同阵营的修士此时都被同一种心绪攥夺了心肺。在短暂激动与欣悦过后,他们如此绝望地意识到横亘在这其中的不仅是生与死,还有那些无论是幸存者还是惨遭丧亲之痛的活人至今都跨不过的苦难以及长达五百年的时光。

甚至有些修士近乎惊惧的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在听见自家弟子仍然幸存但却堕为魔物之时,他们心中皆有一丝不敢深想的顾虑。若是那些魔化异变的弟子真的回归宗门,他们亦或是其余弟子们真的能毫无保留地接纳、包容他们吗?他们真的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让他们引颈就戮吗?

他们不敢深思,不敢细想。

然而,他们也不必思虑这些了,因为洞悉人心的拂雪道君已经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不必他们两相为难。

无论如何,经此一遭之后,至少上清界是绝对不会反对白玉京的建立了。而各大宗门无论愿与不愿,都要欠无极道门与禅心院一个人情了。

见众人沉默,宋从心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怅惘,她本想告知世人明尘上仙与折柳道人为苦刹所做的一切。但明尘上仙和折柳道人都选择了息声

缄默,比起那无谓的声誉以及各宗的人情,守护苦刹居民的秘密更为重要。而且苦刹与明尘上仙之间的牵系,可能会被人视作可供攻歼的弱点。

但谁都不知道,宋从心做这些,只是为之后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埋下伏笔罢了。

苦刹之地各宗弟子的幸存名单宋从心早就整理好了,她将名单上交给天枢星君,若是有意联系自家弟子的,之后自然可以找天枢星君进行交涉。先前各宗不知道五百年前的劫难仍有幸存者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还有人幸存,各方大能是不可能不闻不问的。但是否要重新建立联系,以及如何建立联系,那就是需要商讨思量的问题了。

因为这件事,天景雅集的仪典暂时散场。有人马不停蹄地往七曜星塔内部走去,有人神情凝重地坐在席间,低声商量着什么。

宋从心则在离席之后,被天枢星君唤走了。

“我本不欲暴露白玉京城主的身份的。”宋从心和天枢星君走在通往高塔的台阶上,空荡荡的塔楼中只能听见她们落步的声响,“白玉京作为独立世外的学宫,保持其隐秘与特殊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

“无论哪种选择,皆是有利有弊。”天枢星君道,“若是没有你在此坐镇,白玉京这等藏宝之处必然会引来诸多贪婪觊觎的目光,甚至苦刹之地的居民们都会成为有心人掠夺资源的借口。白玉京将会面对无休无止的试探以及渗透,依本尊所见,显露身份利大于弊。”

“拂雪明白,只是偶尔仍有一些忧心。”宋从心有些微小地焦虑。

天枢星君惊讶道:“真是奇了。明尘那般傲然的性子,他的亲传弟子怎会这般谨小慎微?莫不是你师尊苛待于你,让你在宗门内受苦了?”

宋从心:“……没有,师尊对我很好。”

“那就是明尘老了?连弟子都护不住了?”天枢星君点点头,自顾自得出了结论,“本尊还以为以他的性子,谁跟他唱反调他估计提着把剑就打出去了呢。竟然把弟子养成这种做出功绩都不敢广而告之的性子,看来明尘是日落西山,心气全无了。”

“……天君,您这么说,拂雪要生气了。”

“哈哈哈!”天枢星君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心想逗晚辈真是有意思,“别生气,逗你玩呢。你尽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兜着呢。只是你若是本尊的弟子,本尊定是不会让你受这般委屈的。莫非你在外做了这么多,竟还是瞒着你师尊不成?”

“……”

“还真瞒着啊?”天枢星君更加诧异了,她伸手拍了拍宋从心的脑袋,“师尊的存在不就是为了给弟子依靠的吗?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这么急着长大呢?”

宋从心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虽然她总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但她终究是多多少少受到了天书中“预言”的影响的。明尘上仙虽然是天道之下第一人,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师尊,但宋从心始终无法抹去自己对《倾恋》书中那位被人“欺之以方”的正道魁首的心疼。

毕竟在她得知这个世界的“未来”之前,在她还是一介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之时,她已经在明尘上仙的照拂中度过了平安康顺的半生。

被天枢星君这般点醒,宋从心更觉五味参杂,她抿了抿唇,语气有些不自知的艰涩:“……我想保护师尊。”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孩子,想保护山峦一般巍峨的大人。

“这样啊。”天枢星君闻言,眸光有一瞬的柔和,“好孩子。”

明尘这老东西,果然是废了。

第240章 【第84章】拂雪道君梧桐树下与数珠……

此次天景雅集,拂雪道君无疑是最忙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但无论多么忙碌,宋从心依旧抽出时间与禅心院主持以及梵缘浅见了一面。此次天景雅集之后,禅心院主持将进入佛塔修行最上乘禅,与人世因缘了尽,日后只怕是再难相见了。七曜星塔仪典中的匆匆一瞥,宋从心发现禅心院主持与上一届天景雅集中见过的模样大有不同,此时的禅心院主持返璞归真,看上去就是一位朴素的老僧。

禅心院下榻的院子里,宋从心带着姬既望上门拜访时便见梵缘浅与主持在院中静坐。一老一少都没有开口说话,不知是在禅定还是在无声中感受着什么,对于宋从心和姬既望的到来,两位高僧竟好似早有预料般,同时抬头望来。

“梵主持。”被宋从心提前告知了称谓的姬既望礼貌地打招呼,“梵缘浅。”

三人虽然时常以通讯令牌互传音讯,但到底也已许久未见了。姬既望称呼梵缘浅也是直呼其名,若不是宋从心先前提醒了一句,他恐怕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主持的法号。

他们那天性纯良的友人露出了欣悦的笑,一旁的老僧也笑着点点头,示意两人入座。梵缘浅抬手一招,茶碗便自假山流水间湃着水的托盘中飞来,她泼去碗中水渍,提起茶壶,给两位友人各斟了一碗茶。

与明尘上仙精湛的茶道相比,梵缘浅泡的大壶茶显然有些粗糙,好在宋从心和姬既望都不是吹毛求疵的风流雅客,大碗粗茶他们也觉得挺好。

禅心院主持法号净初,单看净初主持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位年轻时也是会邀明尘上仙一同爬佛陀塔、因为青鸟离弃后嗣而追着青鸟念经的妙人。

宋从心此行特意带上了来音,就是为了让这位来音与自己的结缘人看看来音如今的样子。虽然来音被宋从心惯得性子骄纵,又被明尘上仙喂胖了好几斤肉,但作为一只天生爱俏的青鸟,来音平日里还是很用心打理自己的羽毛的。宋从心唤出来音,这只尾羽华美漂亮的鸟儿先是在空中骄傲地盘桓了一圈,而后才矜持地落下,降尊纡贵地给了在场众人一个眼神,清亮亮地叫了一声。

“嚯。”净初主持看见来音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雀儿,小日子看样子是过得挺美的。”

净初主持五指一伸,也不见他有别的动作,那在空中炫耀尾羽的青鸟“咄”地一下就被他捏在了掌中。来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颈部的绒毛瞬间炸起,然而没等它向主人求救,那些根根炸起的绒毛便被一双宽厚如石、遍布老茧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这肥得哦。”净初主持掂了掂来音腹部的肉,那姿势跟在菜市场里掂猪肉般别无二致,“跟着拂雪,你是吃好喝好,满身是膘了。”

“不是晚辈。”宋从心忽视了来音求救的眼神,从容推卸责任,“是师尊喂的,不关晚辈的事。”

“嗨,明尘老哥还是老样子。”净初主持一副得道高僧的皮相,说话却透着一股江湖痞气,“老哥人如宝剑,锋锐逼人,可老哥却总喜欢这种敦实矮胖、毛绒绒的小家伙。还越圆越好,越胖越好,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宋从心莫名想到自己发疯时乱涂乱画寄给师尊的小人图,莫非这还正中师尊心头好了不成?

来音是有自尊心的青鸟,被人撸了几把后就有些不开心了。它先在净初主持身上踩了几个来回,而后睁着一双仿佛荟萃了天空之色的宝石眼眸,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净初主持光溜溜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它似乎认出净初主持就是当初救了它的人,当即张嘴清鸣一声,伸头过去猛叨净初主持的脑袋。

净初主持的脑袋被啄出一连串“当当当”的金铁之声。

宋从心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对一旁的梵缘浅道:“缘浅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天景雅集之后,我打算去参加拂雪的分神大典。”梵缘浅笑意温存,拥有通讯令牌,在传讯方面确实方便快捷了不少,“之后我想往变神天走一趟。”

“分神大典?”姬既望突然凑过头来,“我也要去。”

“你也应该举办一个渡劫大典,不过话说回来,你离开东海那么久没事吗?”

“没事,你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

宋从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处的逆鳞,又伸手摸了摸姬既望的头发。

“分神大典可能并不安宁。”

“为何?”

“届时我可能要杀一个人。”

宋从心说完,突然意识到在禅心院主持和佛子面前说“杀”这个字不太好。她正想道歉,却见梵缘浅微微颔首,露出了极其通情达理的表情。

“……抱歉,在缘浅面前提如此戾气之事或许不太好。”

“怎会。”梵缘浅双手合十,慈悲道,“佛门弟子当慈悲为怀,但师哥也说过,有时须得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宋从心:“……”出现了,梵缘浅那活在传说中的师哥。

姬既望也点头,简单明了地表达了自己毫无立场与善恶观念的支持:“你要杀的人,肯定该死。”

“……这话可不兴说。”宋从心几乎是有些无奈了,友人们如此相信自己的操守固然令人感动,但姬既望这话万一传出去,恐怕会有人指责他是非不分,“放心,我只是预感要出事,但不一定会出事。眼下只看他和我谁先坐不住,但拖得越久,他就越是没有胜算。所以不必忧心,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话虽如此,但宋从心心中始终哽着一口气,不跨过那道坎,她就无法放心。

“缘浅说,你之后打算去变神天一趟?”宋从心问起了自己挂心的问题。

“嗯,我想去走一遍师哥当年走过的路,想知道师哥究竟经历了什么。”梵缘浅温和地笑了笑,“这是我选择的修行之

路。”

禅心院主持进入佛塔,但佛子想要继任禅心院主持之位,就必须游历天下各大佛寺,证得正等正果。禅心院主持之位与无极道门掌教之位的传承略有不同,佛门地位不以修为高低论之,而以“辩经”与“禅悟”论之。每一位佛子对佛道的诠释不同,其选择的修行之路也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宋从心暗叹一口气,变神天危机四伏,也不知道梵缘浅将会遭遇什么,“缘浅知晓觉深佛子当年走过的路途?”

梵缘浅摇了摇头,她双手合十,回首看向自己的师父。

“唉。”已经将来音安抚下来的净初主持轻轻地揉着来音的鸟头,坐蜡成一棵老树,“痴儿,何苦执着?都跟你说过,你师哥有你师哥的路。他当年给你取号为‘缘浅’,你还不明白你师哥的意思吗?”

“师哥有师哥的路。”梵缘浅轻笑,念诵了一句佛号,“缘浅也有缘浅的路。”

宋从心直觉这对师徒或许在打什么哑谜,但终究不好多问。谁知净初主持捻弄了两下数珠,闭目仰头念诵了几句不明其意的梵文,最后竟是将目光移向了自己。

“拂雪小友啊。”净初主持笑得慈眉善目,他捋下自己手臂上缠绕的佛珠,将之递给宋从心,“此物赠予小友,还望小友不要嫌弃。”

宋从心有些惊讶,但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串数珠。她仓促之下瞥了一眼,很长的一串珠串,足以在手臂上缠绕三四圈还有盈余,黑棕色的菩提子,颜色由深至浅,由浅至深,每一颗都珠圆玉润,被人盘得包了一层厚厚的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了:“多谢净初主持,但……”为什么?

“希望小友随身携带,将来或可逢凶化吉。”净初主持双手合十,老僧入定,“也算了却了贫僧在人间的最后一桩心事。”

净初主持说完便不再开口,任由来音如何啄他的脑袋,他都宛如佛像般不动不摇。宋从心看向一旁的梵缘浅,却见她摇了摇头,突然起身朝净初主持躬行一礼。

宋从心将扰人的来音从净初主持身上抱了下来,梵缘浅为宋从心和姬既望引路。离开庭院时,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片零落的梧桐叶在空中飘荡,恰好遮挡了净初主持的背影。梧桐叶的每一寸叶脉都清晰可见,庭院中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而又遥远。

“这串数珠……”走到庭院之外,宋从心看着自己手中的佛珠,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宋从心可不会真的将其视作一串普通的佛珠。

梵缘浅依旧微笑,她并不解释佛珠的来历,只是道:“师父这么说,肯定自有其道理。拂雪不必忧心,收下便是了。”

“拂雪之后还有什么安排吗?”梵缘浅又道。

“我欲往明月楼走一趟,见一见槛花楼主。”宋从心道。

……

明月楼听起来是一处地名,但实际上,明月楼主所在的地方都可被称之为“明月楼”。

秉承明月楼一贯的雅贵风格,宋从心在当日仪典结束后不久便收到了明月楼寄来的请柬,出行甚至还有明月楼随时待命的鹤车。然而宋从心收下了请柬,却没有随主人家的意愿登上那华贵万分的鹤车。她亲自登门拜访之时,也已经是天景雅集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宋从心随便找了一处明月楼的据点,出示请柬后,便被明月楼的门人引往了后院。

浮金雕花的装饰,丝竹雅乐不绝,一袭白衣穿过漫漫长廊,分明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如此仙姿渺远。

明月楼主看着那一袭白衣踏入自己的玉堂金阙,就仿佛看见冬日无心飘于檐上的初雪。

“楼主,拂雪依约而至。”

她眸光如故,平和如故,深山的一场雪,并未易改她的容颜。

莫名的,竟让人有些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