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都平身吧。”
永嘉帝落座开口道。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道。
永嘉帝一身龙袍, 显得格外威严,瞧着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同太后倒是不相上下。
秦姝落悄悄打量着, 她已经好些年没参加过宫中的宴会了。皇后娘娘看起来却年轻多了,约莫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她隐约想起,当初皇后出嫁的时候好像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 可如今都执掌后宫二十余年了。
她下手边坐着的便是七皇子萧羿, 今年也十一岁了, 略有些胖,但瞧着容貌是不差的。秦姝落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当初落选之时, 太子要把她扔给萧羿,她想想便觉得后背一阵冰凉。
她扫视完其他人,便把眸光收回。再不看自己头顶上那道几乎能把人撕碎的目光。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反正她又不欠萧洵的, 没有道理因为他而不成婚, 更没有道理因为他放弃宋钰。总不能因为他看上了自己, 自己就要为他不婚不嫁、守身如玉一辈子吧, 真是荒唐。
反正她没错。
秦姝落把自己宽慰得很好,旋即忽略那道让人难受的目光,专心听永嘉帝说话。
永嘉帝看着这歌舞升平、宴舞和谐的场景, 不由得想起近来好几桩大事都得到了解决, 心情也颇为爽利。
便端起酒杯,随意道:“众位不必如此拘束, 今日不过是家宴同庆功宴一道办了, 如今江城粮灾已缓,江东战乱也停, 百姓安乐顺遂,朕心甚慰,仅以此杯,愿我大庸年年安好,岁岁昌荣。”
“愿我朝年年安好,岁岁昌荣。”众人举杯相庆。
秦姝落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比家中的要辣一些,她没忍住蹙了蹙眉。
酒席已然开宴,舞乐齐鸣。
大家各自言说吃饭交谈。秦姝落浅扫了一圈周围,见赵如春不在,她便自己喝着小酒,吃着佳肴,好不快活和自在。
高台之上。
永嘉帝欣赏着歌舞,话倒也不多。
还是太后先开口,“听说太子答应重开选秀,礼部近日已经物色了好几位世家小姐,可都交由太子看过?”
原是在照顾七皇子的皇后,忙放下筷子,回道:“已经交由太子了,至于看没看过,臣妾也还不知道。”
萧洵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随意道:“瞧倒是瞧过了,不过母后的眼光素来不大好。便放置在一旁,忘记告知了。母后不会怪孤吧?”
皇后面色一滞,借倒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回道:“怎么会,毕竟是给殿下选妃,当然是要太子满意。”
萧洵也礼貌一笑,不再回话。
偏太后又朝下头招招手,道:“秀莲,你过来。”
闻声,李秀莲立马整了整衣衫,步态款款地走了上去。殿中不知多少人眼中都带着艳羡之意。
有人悄声道:“这李秀莲命可真好,太后定是要撮合她和太子呢。”
“只怕一门两后已经满足不了李家的野心,怕是要一门三后了。”
秦姝落才不管他们一门几后呢,她今日吃饱喝足,平安离开此处便可。再说了,李秀莲嫁给太子最后,她性子烈又跋扈,太子娶了她往后定没有心思沾花惹草。
“姑母。”李秀莲柔声道。
太后看着自己的侄女儿,模样俊俏,穿着打扮也得体稳当,她道:“还不快向陛下和太子行礼。”
“是。”李秀莲应道,然后一一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永嘉帝扫了她一眼。
“谢陛下。”李秀莲起身,又朝萧洵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洵轻嗯一声,瞧着兴致不大高。
空气中的气氛也似凝固了一般。
皇后笑道:“秀莲如今都这般大了,年岁倒是与太子颇为相宜。”
李秀莲面颊微红,“殿下在臣女心中犹如天上月,秀莲不敢高攀。”
“诶,一家人说的什么两家话。”太后斥道,她伸出手,李秀莲走过来,拉住姑母的手,就听太后朝萧洵道,“说起来,太子与秀莲也是有缘,年岁都一般大,模样也长得好,瞧着倒是极为般配。皇帝,你说是不是?”
永嘉帝喝酒的动作一顿,眸光从舞女身上收回,又瞥见萧洵冷漠的眼光,不禁心中微叹。
自阿芜去世之后,萧洵便与他不大亲近了。这些年太子不与他起争执便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他哪里敢给萧洵塞人。
他放下酒杯,道:“孩子们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看去吧。这般不般配的,只有他们自己说了算。”
太后沉声道:“皇帝这说的是什么话,且不说太子是一国储君,娶妻纳妃都是何等重要之事,便是寻常人家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任由他们胡来。”
永嘉帝动作僵硬一瞬,“太后说的是。那就让礼部把她的画像也加进去。”
闻言,太子嗤笑一声。
太后面色一僵,刚要开口,又听永嘉帝道:“太子近来是不是同那个秦家女素有来往?”
萧洵饮酒的杯子一顿,颔首道:“儿臣是与她多来往了些。”
一旁的朱公公也提醒道:“陛下,这秦姑娘今日也在席。”
永嘉帝道:“那还不叫来瞧瞧。”
“是。”朱喜应道。
他拂尘一摆,高声道:“宣刑部左侍郎之女秦姝落觐见。”
彼时,秦姝落正在下头大快朵颐。忽然听见这声音,愕立当场。
还是魏梁雨经验丰富,拿出帕子替她擦擦脸上的油渍,道:“去吧。莫慌,陛下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
秦姝落点点头,静一静心神,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走了上去。
她自台阶拾级而上,众人的目光都朝她看来,秦姝落捏紧手指,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如此也好,不管陛下要问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如今她都已是待嫁之身,萧洵也不能奈她何。
这十几级台阶,对秦姝落而言,仿佛走了好长久的一段路。
她一步步走近,所有人的容貌都变得一清二楚。
李秀莲攥紧拳头,站在太后身边,若是眸光可以化作割人的刀子,恐怕秦姝落早就碎成无数块了。
她在大殿中央站定,然后屈膝行礼,朗声道:“见过陛下,太后,皇后,太子殿下,臣女秦姝落恭祝各位贵人万安。”
“起来吧。”永嘉帝瞧着她,“抬起头来。”
秦姝落抬眸,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就此显露。说来,她算不上绝色,眉宇之间还有些寡淡刻薄,却偏偏让人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是那种平日里瞧着疏离陌生,可出了事却会施以援手的可靠感。
这种感觉倒是和姜芜一模一样。他猛的想起,秦姝落也算是武将遗脉,这种相似的感觉约莫来源于此。
他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虚岁二十有一。”秦姝落答道。
“倒是相符。”永嘉帝点点头,又问,“可曾婚配?”
秦姝落刚要作答,就听萧洵率先道:“父皇,儿臣心中有数,还望父皇应允儿臣自己做主。”
永嘉帝挑眉,“既然如此……”
“回陛下,秦家小姐已然婚配,前两日,这聘礼都已经下到秦家了呢。”只听李秀莲笑意绵绵温柔道,她走过来,拉着秦姝落的手,亲近道,“我还说要去喝妹妹的喜酒呢,只是江城实在路远,妹妹往后可要一路小心呀。”
话落,萧洵脸上的温和一瞬间褪尽。
秦姝落虽不习惯李秀莲的假意讨好,可眼下局面还是反手握着她的玉手,回道:“如此便多谢姐姐了,阿落定会万事小心的。”
永嘉帝也是眉头紧皱,看向朱喜,朱喜忙跪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婚配的是江城宋家的嫡次子宋钰。”
“宋家?宋成轩?”永嘉帝蹙眉,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这宋成轩是先帝帝师,到底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他又看向萧洵,却只见自己儿子此刻正一脸阴寒地看着大殿中央的两个人。不免叹了口气,原是说好不容易见他有个喜欢的,便想着成全这孩子,可怎么是个已然婚配了的呢。
永嘉帝顿时也失了兴致,道:“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朕便不插手了,喝酒吧。”
“是。”
秦姝落等人一同应道。
她跪地的那一刻心底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李秀莲虽说是心有谋算,但今天怎么说也是帮了她一把。于是,出宫的时候,秦姝落还让母亲先走,特意向她道谢了一番。
却不想李秀莲没等到,等到的却是萧洵。
秦姝落立马放下车帘,想叫孙伯快走。
可萧洵的话却让她寸步难行。
只听他念道:
“黄金两千两。”
“白银一万两。”
“玉如意四柄。”
“鸳鸯绣枕一对。”
“并蒂芙蓉金簪一对。”
“牡丹花开珐琅盘一套。”
……
秦姝落面色冷凝,这都是宋家送来的聘里单子上的东西。
她猛地掀开帘子,狠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洵合上手中的聘礼单子,微笑道:“孤只是想瞧瞧,这宋家究竟给了什么样的好处,叫你这般迫不及待地出嫁。”
秦姝落跳下马车,直接从他手中拽回那本礼单。
狠狠地瞪着他,冷声道:“殿下逾矩了。”
萧洵短促地笑了一下,“逾矩?呵——”
他忽然猛的一把拽住秦姝落的胳膊,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臂,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嗯?秦姝落?”
他用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就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秦姝落疼得直大喊:“放开!”
可萧洵却丝毫不顾忌她,继续追问道:“到底是谁逾矩?难道你忘记了当初你在太子府……”
“住口!”秦姝落厉声喝止道。
她的马车虽停得较为偏僻,可入宫参加宴会的夫人小姐们还未走完。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道道犹如火炬般注视的目光。
秦姝落看着萧洵,这还是自城郊一事以来,她第一回看见萧洵发火,展露自己的真面目,往日,就算是她知道萧洵本身是一个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的畜生,可他也很少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一幕,大多时候还是会戴上所谓的温润如玉的面具。是以,让她对萧洵的戒备和害怕都有所松懈。
她使劲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拽回来,可萧洵却是死死地不松手。
他看着秦姝落又惧又怕的眼神,心中也有一瞬间的难受。
他知道她一直有心病,因着年少之时的无心之语,她一直对自己也是疏远和抗拒。可他都道歉了,她还要如何?
他已经在想办法,尽可能温和地待她。甚至猜到了她与那个所谓的宋钰可能有旁的关系,也从不曾插手,他只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和那个人解除婚约,然后心甘情愿地爱上自己。
他也想看着她对自己笑,就像那天的端午节一般,站在人群之中笑靥如花。
可她呢,她的心肠实在是太硬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过秦姝落额角的碎发,看着她纤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就像是蜻蜓一般颤抖着。
他柔声道:“阿落,我其实从来不想对你用强硬的态度。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可你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月色之下,星河漫漫,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可落在秦姝落耳中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你能做到吗?”他在秦姝落耳边轻语道。
秦姝落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的手挣脱开,她哑声道:“你疯了!”
萧洵看着她,低笑不止,良久才道:“我是疯了,阿落,若你不动手便由我来,只是我怕我动起手来,会伤着你。”
第24章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他居然还妄想她退
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 他居然还妄想她退婚和他继续纠缠、不,是他单方面纠缠下去。
疯子。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洵,你别说得你跟我是多熟悉, 多恩爱的知己情人一般,就好像我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背叛了你一样。你跟我本就不过是陌路之人, 萍水相逢,结下的也只是孽缘, 从三年前开始就是, 如今也是, 将来,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是!”秦姝落直白道。
反正他已经不顾脸面来阻挠她的婚事了, 她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下去。他们之间撕破脸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三年前,三年前,又是三年前,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忘记那三年!”萧洵亦是面目狰狞道。
“忘记?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是太子, 你是未来的天子!你喜欢的有人替你呵护讨好, 你厌恶的便有旁人十倍百倍的替你厌恶!你可曾考虑我片刻的感受?”
那三年她过的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萧洵怎么敢轻而易举就开口让她忘记?他凭什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 凭什么可以几句话就将她过去的伤痛一笔揭过?
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刻薄之名,知晓秦家有女双十年华,待嫁难出, 人人都可以开口讥讽嘲笑她, 嘲笑她秦家魏族有女如此,实在面上无光!
她看着萧洵那片刻茫然的眼神, 一字一句笃定道, “你不过是想占有我,满足你无耻的非人心理, 你说让我把心交给你,可是凭什么?”
她眸中带着怨恨,讽刺道,“萧洵?我凭什么要把心交给你?就因为你是太子?就因为你看上了我?可你扪心自问,除去你是太子,除去你的权势之外,你还有哪一点值得我把心交给你!”
“那他宋钰就值得吗?”
“是!”秦姝落震声道,“他就是值得。”她看着萧洵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狠厉的双眼,半点无惧道,“我这一生死也不会松开他的手。你若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声背上污点,遭世人唾骂耻笑,最好是离我二人远些。从此,咱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好……”萧洵被她的话气得牙都在颤,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笑。
“秦姝落,我这些日子待你实在是太宽容了。竟叫你以为你还有的选。”
他被气得狠了,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死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呵……”他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阿落,你就这么确定他也一定会爱你至死吗?”
他的语气阴冷的仿佛毒蛇在爬行,秦姝落吼过之后,情绪也冷静了许多,闻言,不免有些后怕。
她咽了口口水,哑声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对他干什么?萧洵,你别忘了你好歹是一国太子,怎可如此下作不堪!你这样将来配为一国之君吗?”
萧洵听着她的质问和责骂,也不再怒火中烧,而是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见状,秦姝落一愣,他来势汹汹要问责之时,她还有一腔孤勇,可他越是这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回答,却让秦姝落更加害怕,因为他摆明了告诉她,她可以反抗,她未必会有事,可她身边的人却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宋钰。
她忍不住追上去,抓住萧洵的衣袖,追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殿下,我错了,我方才的话不过是气昏了头,萧洵,我求你,你别伤害他。”秦姝落后悔不已,自己为什么要逞口舌之快,她这样无疑会害了宋钰的。
可萧洵丝毫不为所动。
秦姝落免不得气急,大声道:“他前不久才赢了江东之战,他在江城屡屡建功,他是有功之臣!他是朝廷的英雄!”
言下之意,萧洵怎能如此对他!
“殿下!”她厉声喊道。
萧洵才终于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见的就是秦姝落那张哭得满是泪痕,珠如雨下的脸蛋。
他的心不免刺痛一瞬。
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可秦姝落却头一偏,直接躲开了他的手。
萧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失神片刻。
秦姝落对他的失神视而不见,只是见他终于停下脚步,整理好情绪,强迫自己哽咽着致歉道:“臣女方才一时言语过激,情绪失控,惊扰了殿下实在是姝落之过。”
她自己胡乱擦了擦眼泪,认真道:“我保证,只要殿下放过他,从今往后,我二人便在江城再也不会回来了,萧洵,求你了,放过他,也放过我吧。我们不会给你添堵的,真的。萧洵,你就当……你就当是你大人有大量,你是未来的明君圣主,你高抬贵手,你放过我,放过我们,好不好?”
萧洵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小时候他养的那只小兔子,兔子原是还有一个玩伴的,可是七弟想要,他不想给,就把兔子硬生生给掐死了。
他此时此刻便如当初一样,恨不得掐死秦姝落才好,这样她就不会一直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要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了。
他看着这张清秀的脸庞,在城郊的时候面对刺客没哭,从朝云观险些跌落山崖没哭,要被柜子砸破脑袋也没哭,可就是他随口提了一句宋钰,她便顿时气势全无,半点方才的神勇和魄力也没了。
太明显了,阿落。
他在心中呢喃道。
什么时候她才能也这般对他?
他望着这张脸,她唇边的那颗痣跟着她的身子一块在颤抖,显而易见,她有多害怕他会对那个男人出手。
他想擦去那些刺眼的眼泪,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他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眼中流露出一丝往日难以寻见的受伤的情绪,哑声道:“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呢?”
“萧洵……”秦姝落愣怔着唤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落,我不是不可以给你机会。”他再次抬手,想要为秦姝落拂去脸上斑驳的泪痕,“只要你忘记……”
秦姝落不自觉地就扭头,他的手定定地落在空中。
沉默在两个人周边蔓延。
月色之下,秦姝落顿时血色全无。
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萧洵摩挲了一下手指,也是失笑一声,他竟是又一次自取其辱。
他看着秦姝落这张哀求却又暗藏着坚韧在为别人守贞的脸蛋,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森寒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秦姝落身子一颤。
又听他咬牙道:“非死不可。”
那一瞬间,她整个脊背都垮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洵转身上了马车,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还透着上位者的桀骜不驯。
她呆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大喊:“你要是敢伤他,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可马车渐行渐远,秦姝落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威胁他,阻止他,她忍不住追上去控诉,“你到底要怎么才会放过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萧洵!”她边哭边跑,泪眼朦胧,最后直接跌倒在地上,聘书飞出去好几米远,手掌也破了好大一层皮,沙砾从伤口处进入,血肉模糊,看得人心神一紧。
在一旁被吓傻的碧书也赶忙上来扶她,可秦姝落趴在地上闷声痛哭,不听地质问道:“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叫你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我幸福!到底是为什么啊!”
秦姝落是真的崩溃了,她好不容易才等来今天,可偏偏萧洵要横插一脚。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恨她,一定要彻底毁了她才甘心。
“宋钰……宋钰……”
第25章太子府邸,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
太子府邸, 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劝谏也没用。
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对着匆匆赶来的沈陵川不甘道:“我究竟是何处对她不好?她竟是开口求我放过她?”
沈陵川看着这满地狼籍,不敢出声, 更不敢逆着萧洵的心事来,他想了想道:“许是先来后到吧, 她与宋家小公子先认识,自当情谊深厚。”
“那她当初还吻我!”萧洵气得直接挥袖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 就连手上最爱的玉扳指也扔了出去。
沈陵川静默片刻。他很想说如果当初范诚敏愿意投诚于他的消息但凡早一时片刻出来, 又或者殿下不故意去送那块玉佩, 秦姑娘也未必会上门。
可他不能开口,因为萧洵指着前面道, “就在前面的凉亭里,沈陵川,你说她是不是始乱终弃?”
沈陵川不敢作答, 只是提醒道:“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殿下不如就此作罢吧。”
“呵, 作罢?”萧洵拍着椅背, 一下又一下,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毁坏了,就只剩下一旁的画缸还完好无损。
他打开那副画轴, 上面的女子依旧清冷如画, 宛如林中仙,他眼神仿若虚空, 抚摸着画像, 只有在这儿画像上的人才不会拒绝他的亲近和触碰,他轻语:“我不想逼你的, 也不想你恨我。”
他也想和从前的父皇母后一般,夫妻和睦,家庭幸福。他想回到还在亳州的时候,一家五口其乐融融,虽不够富裕,权势也不及如今,可他们全家都健在安康,安乐团圆。
沈陵川拧眉,瞧着萧洵的神色不对,只能开口劝道:“若是殿下一意孤行,秦姑娘的性子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而且宋家虽远在江城,可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殿下不若就此放下,天底下貌美的女子多的是。说不定某一日殿下便将她忘记了。”
谁知他话落还不到一秒,萧洵便吐出两个字,“出去。”
沈陵川:“……殿下,微臣所说……”
“滚。”
“是。”
见沈陵川也被赶出来了,门口一直探头探脑的冯春,忙追问道:“殿下如何了?”
沈陵川瞧着他,又望了望天上的月,天都快亮了,若是拦不住,只怕殿下便是真的要出事了。
他沉声道:“殿下与平南王交好,去请平南王过来一劝吧。””
他回眸看着紧闭的门窗,叹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殿下做出出格的事情,否则,前功尽弃。”
“是。”冯春立马应声道。
而另一边,秦姝落回到家中,也是面无血色。秦母原是已经睡下,被人吵醒了,这才披着衣裳起来,见自己女儿一副狼狈的模样回家,不免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秦姝落眼神麻木而空洞,也不说话也不回答,只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连手上的伤口也不处理,就这样蒙头睡觉。
秦夫人只得问碧书,可碧书张牙舞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叫她知晓女儿半道上遇见了太子,两个人发生了争吵。
魏梁雨看着床榻上鼓起的山包,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姝落的后背,让她安心入睡。
可偏偏第二日,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传播得满城都是。
永嘉二十四年,九月初。
秦姝落一觉醒来,先等来的不是宋钰遭贬谪亦或是旁的消息,而是京中对她和萧洵那番争吵的议论。
不止是街头巷尾,就连京中各家官眷都在议论纷纷,大看热闹。
“先前还以为这秦家女同太子之间是假的,她娘不是说是什么兄妹之情吗?”
“你瞧瞧这拉拉扯扯的,哪里像是兄妹之情了!更何况,这魏家和萧家离得八竿子也打不着,那么多战死阵亡的将士都有遗孤遗脉,怎么就她秦姝落高贵,还同太子攀上兄妹关系了?要我说,别是见不得光的情妹妹!”
闻言,周边的人哈哈大笑。原本是被请来听戏的赵如春眉头紧皱,刚想呵斥,偏还有人凑上来问道:“诶,如春,这秦家大小姐不是同你熟么?她和太子还有那个什么宋小公子的关系就没同你讲讲?”
“是啊是啊,这会子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快说出来叫大伙儿都乐呵乐呵。可不比那戏台子上唱的还好听!姐妹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
赵如春气得把手边的茶杯狠狠一放,将那些看戏的官家小姐们都吓一跳。
她冷斥道:“恕我无可奉告。”然后起身就离开了,背影都透着一股冷气和厌恶。
等人走了,身后的姑娘小姐们也嗤道:“拿什么乔呢,谁不知道她赵如春不过是个野种,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就是当年平南王逃婚之后带回来的孩子呢,指不定就是平南王和他那个什么江湖侠女的白月光生的呢。”
“真的假的?”一群人凑一起好奇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还能作假?”
“难怪平南王府同秦家这般熟稔,原来是一丘之貉呀。啧啧啧——看不出来一个个长得干净清冷,私底下都这么会玩啊。”
“哈哈哈哈——”
官眷讲阴私,街头巷尾的茶话会上可就更不客气了。
“哎呦,这可没看出来,秦家小姐可真是好本事啊,竟能勾得太子和宋小公子都围着她团团转。”一个略带着脂粉气有些风韵的妇人说道。
她旁边的女子也道:“我瞧着这长得也不过一般呀。偏这狐媚子的本事,是那怡红院的头牌都比不上的。”
“你见过?”有人问。
“我没见过呀,可是听人说过。”
“切——”众人哄笑。
“啧啧啧,要我说这宋家也是清流人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名声差的姑娘。从前是刻薄,如今又同太子不三不四,京中好人家的姑娘可多了去了,这为了一个品德败坏的女子和太子相争可就不妙了。”有男人也开口了。
更有甚者,还有人扒出了当初秦姝落在城郊美人救英雄的事迹。
“诶,你们说,这太子何苦就要追她不放呢?难不成真是被美色迷得睁不开眼?”一个面带苦相的男人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在东宫当差的表兄,他说啊,先前巡按御史沈陵川去江城巡察的时候,其实太子也悄悄跟去了,这不半路上还遇到了劫匪刺客。”一旁一个衣着略显矜贵的男子悄声道。
风韵女子好奇道:“诶,是不是之前城郊那一块多了好多黑甲卫巡察一事?”
“就是那会儿。”贵气男点头。
“可这和秦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秘密了,总而言之,就是当时太子和巡按御史大人被此刻追杀,偏偏天降一仙女,将一众刺客喝退,最后成功等来援军黑甲卫,将人救回家。”
“是秦家小姐把人救下的?”
“不能吧?她一个弱女子……这是怎么做到的……”有人质疑道。
贵气男一杯马尿下肚,举杯高声道,“你们知道上回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那辆马车同秦家的那几辆一模一样,听说还是刑部审讯的证物呢,偏叫太子要了去,我表兄说太子还特意叫人修缮了一番。”
“想不到他二人竟还有这般渊源,如此看来是美人救英雄,也算是一段佳话,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竟是当众拉拉扯扯争吵起来。哎,怎么我就没这样的机缘遇上呢。”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偏就是她秦家小姐出现在案发地,遇见太子被刺杀,你们说,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欲擒故纵?”
“这要真是她计谋好的,那这位秦家大小姐可真是好心计。”有人慨叹道。
“啧啧啧——”
长春宫里。
李后一边在给七皇子做贴身的寝衣,一边听身边的人汇报消息。
听完身边人的话,她直接戳破了手指,然后放在手中含了一会儿,眼眸微眯,冷声道:“我道是太子如此命大,原来是她坏了二哥的好事。”
“难怪太子如今这般看重秦家和范家,娘娘,该不会那时范家就已经投诚了太子,特意设此一局,拿咱们的人献祭吧?”她身旁的嬷嬷分析道。
李后冷嗤一声,“也未必不可能。从前倒是小瞧它秦家了,居然还敢背后算计我李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这个秦家大小姐居然还敢抢二小姐的姻缘,坏咱们的大事。真是罪该万死。”
李秀琬把针插在绣包上,微微一笑,然后抬眸看着老嬷嬷,轻声道:“敢算计我李家的人,本宫都不会让她好过,她不是想嫁去宋家吗?本宫就帮她一把!”
不过是九月中旬,江城宋家便收到了宫里来的赏赐。
说是太子怜惜妹妹远嫁江城,特赐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一张,玉如意一柄,前朝大师所作的鸳鸯图一幅等诸多贵重礼品,望宋家念在太子与秦家大小姐往日的情分上,厚待秦家姑娘。
宋家人收到东西的时候原还是在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婚事,可眼下颇有些莫名其妙,阿落与太子素来不和,什么时候扯上了这样的关系?还用上了“妹妹”,往日的情分这样的话?
宋成轩拧着眉,摸着胡子,沉默半晌,然后对自己的大儿子道:“此事,你先不要告诉钰儿,你且派人去盛京城探查一番。”
“是。”
秦家后院。
秦姝落闷在房间中,秦敬方和魏梁雨守在一旁,眼下这局面,当如何是好。
她二人近来也颇是听了些外边的风声,对那日太子和阿落的争吵也有所耳闻。
倘若真是这般任由事情发酵下去,只怕这婚事迟早要被搅黄了。
秦父秦母对视一眼,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没先等来宋家的退婚书,反而先等到了南城爆发战事的消息。
而这一次,宋钰又被提议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第26章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
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
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职吗?怎么还会被提名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秦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南城同江城不一样,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素来与平南王联系紧密, 宋钰婚事在即,怎么会在这档口被调去南城?
秦敬方拖了好些人多方打探才知, 前些日子,南城参将上报朝廷, 道是此番在南城作乱的倭寇就是先前江城的遗祸, 见在江城屡次吃亏, 讨不到好,这才辗转南下去了南城, 之所以调任宋钰前往,也是因为看重他之前有同这批海匪作战的经验。
他喝了一口冷茶,续道:“不过朝廷念及他成婚在即, 准许他婚后再赴南城。”
秦姝落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整个人面容麻木, 她扯了扯嘴角, 哑声道:“这江城又不是只有他宋钰一人有和那批倭寇作战的经验, 江城卫指挥佥事祝辉不也在行吗?更何况,他官职比宋钰还高,怎么就轮得着宋钰了呢?”
这个中缘由, 实在让人很难不胡乱猜测。
她隐约想起那天萧洵的话, 他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非死不可。”
秦姝落眼神空洞, 她紧紧地攥着手指, 指尖掐进了血肉,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难不成这就是萧洵的报复吗?
宋钰是将,战事一出,调任他去往前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是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这提议依旧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都是合理至极。
她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地阻止他前去的理由。
她总不能说,我们要成亲了,求兵部的各位大人放过我的未婚夫,让旁人去战场吧?那旁人又该怎么看待他们家,怎么看待宋钰?难道旁人就没有家属亲眷,旁人就不用成婚生子吗?更何况,即便是她没脸没皮,豁出去了不让宋钰去,往后呢,往后真的让宋钰和她一样,这么多年一直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当中吗?
秦姝落唇色惨白,她的愿景太过渺小了,和那么多人的生死,和南城的安危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秦敬方也只能劝道:“你先别着急,兵部也不过是还在提议人选,也未必就一定是宋钰前去,更何况,就算是他去南城作战,也未必就会出事,阿落,你别担心。”
魏梁雨也道:“是啊,这事儿出的虽是匆忙,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说不定……说不定宋钰便又建奇功,往后官职……”
秦夫人说到一半,便收住了声音,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下去,又该怎么劝解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亲族上战场是何种煎熬苦楚的滋味。有时候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更何况,这其中还暗藏着这么多蹊跷。
秦姝落看着父亲和母亲担忧的神色,唇瓣动了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上拿出宋钰送她的白玉芙蓉簪子,还有木雕,端详许久。
旁边还摆放着一块不合时宜的芙蓉玉佩。
她不能,她绝不能看着宋钰就这么离开她,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绝不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幸福离开。
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洵的样貌,纵使是太子又如何,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总该是拼一把的,遗臭万年也好,背上骂名也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钰因为她的过错和冒失而付出代价,若是旁的时候她都能相信这不过是朝廷于公的一纸调令,可是出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南城,她实在是难以扫除心中的疑虑,她不能拿宋钰去赌这纸调令的正义性,她赌不起。
她有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样做是错的,可是只要有事关宋钰安危这一个理由,她就能敢豁出一切去阻止这一切,就如当初宋钰也是顶着满城的恶名执意娶她一样。
秦姝落在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切情绪,甚至换上了最纯白的衣裳,只簪了一根素雅的白玉芙蓉簪子去了平南王府。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必然会知晓和关心,究竟是不是一定需要宋钰前去,还是他也无关紧要,这些事平南王妃必定会心中有数。更何况,若是想求人向萧洵开口阻止宋钰前去,没有人比平南王妃更适合做这个说客了。
九月中旬的盛京城,天气已经逐渐转凉,可秦姝落依旧是一身单衣,显得格外憔悴和楚楚可怜。
她到平南王府的时候,赵如春已经在等着了,她瞧见秦姝落打扮得如此素净,不免有些担忧,悄声问道:“你近来可还好吧?”
秦姝落勉强冲她微微一笑,道:“就那样。今日来王府,也是想求见王妃一面,劳烦你牵线了。”
赵如春微叹道:“王妃在佛堂里做早课,我是可以帮你通传,可阿落,王妃能帮你第一回,未必会帮你二回,你且要有个准备。”
秦姝落看着这威严庄重的平南王府,外头摆放着的石狮子上头还镶嵌着巨量黄铜,看上去威猛气派无比,这气势丝毫不比皇宫差。也难怪人人都说平南王是圣上最倚重的亲弟弟,这待遇实在是优厚,而他自身也绝非只是倚重皇恩的草包皇亲国戚,当初之所以被封为平南王,也是因为他亲上战场,平定南边,将蛮夷部落全数收服。
倘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宋钰的事情,必定能有转圜之机。
秦姝落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的,你去吧。”
赵如春刚要进去,秦姝落又叫住她,“诶,等等。”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交给赵如春,“你把这个交给王妃。”
赵如春皱眉,好奇道:“这是什么?”
秦姝落没有作答,她便也不好继续追问,等赵如春走了,碧书才小声问道:“姑娘为何要把治魇症的药包给王妃呢?”
秦姝落望着空寂的门庭,依旧不答,她心底也是打鼓,嘀咕道:“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二人在门口来回踱步,未久,便见赵如春急步匆匆地跑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妃答应见你。快随我来。”
秦姝落跟在赵如春身后,一路走过好几个长廊,穿过垂花门,才看见一个空幽雅静的院落。
她虽受过平南王妃的恩惠,可也是第一回进到此处,一进门只见院中秋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满地枯黄的落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在有一扫帚没一扫帚的扫着,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旁的丫鬟婆子,同外头的庄严奢华比起来,里头实在是有些俭朴,甚至称得上简陋。
赵如春见她眼中带着疑惑,便低声解释道:“王妃不允许王爷的人进到此处,也不允许父王的东西摆放进来,所以只有许婆婆一个人,她年岁也大了,眼睛也不灵光,此处便显得有些萧条了。”
秦姝落微微点头,想不到平南王妃和平南王竟已经闹僵隔阂到这种地步。
她这时自不会想到,往后她和萧洵只会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如春把她领进了屋里,便道:“你进去吧,王妃在里头等你。我先走了。”
秦姝落看着她出去,然后自己走进了大堂,这屋静得让人心都发颤,仿佛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又不曾见到人,秦姝落是站也不敢,坐也不是。
正当她坐立难安之际,屏风后边才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她面容冷清,又透着一股疏离的淡漠感,头发盘起,手上戴着一串佛珠。
看见秦姝落的第一眼,便道:“你都这么大了呀。”
秦姝落忙行礼道:“见过王妃。”
平南王妃坐下喝茶的动作一顿,淡声道:“坐吧。我年岁比你娘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唤我一句许姨吧。”
秦姝落从善如流道:“许姨。”
平南王妃脸上这才带了些笑容,她倒了一杯茶,递给秦姝落,道:“我这儿简陋,你将就着喝吧。”
秦姝落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味道极其苦涩浓重,她忍不住蹙眉,见平南王妃看着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知礼数,吐了吐舌头,尴尬道:“让王妃见笑了。”
可平南王妃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笑道:“我第一回喝这茶的时候,也是在想,这世上原来茶也能这般难喝。”
她把茶一饮而尽,看着秦姝落的眼神颇有些宠溺,莞尔道,“你娘定是很娇宠你,不曾让你吃过什么苦头。”
秦姝落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待她确实如珠如宝。
许连夏垂眸,慨叹了一句,“我爹娘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娇宠我。”
秦姝落知道平南王妃的父母早亡,之后她家中便再无一人,只能回南城老家投奔叔父。她紧紧捏着茶杯,想来那些时日,许姨应该是吃过不少苦头。
许连夏见她不出声,也是,同小孩子聊这些做什么,她换了个话题,拿出了方才秦姝落送她的药包,问道:“你拿来的那药包味道倒是奇特。好闻又醒神得很,你是怎么想到送我的?”
秦姝落放下茶杯,忙道:“那药包是专门用来治理魇症的,对常年心神不宁之人,有奇效。母亲说,许姨同我一样,也曾受过天大的委屈,我想着对您应该有效。”
闻言,许连夏把玩药包的手一顿,她看着秦姝落,她如今这般年岁和自己当初被迫回到盛京城简直差不多大,那时候的她远不如现在的秦姝落这般勇敢胆大,敢去求并不熟悉的人,她唯一做出过的反抗也不过是在手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许连夏敛眸,她把药包放在桌上,柔声道:“其实你娘来找过我一回,将你的事情都告知我了。”
闻言,秦姝落猛地抬眸,“母亲来寻过您了?”
许连夏笑笑,续道:“我与你娘同出身在武将之家,低头求人是最难做的事情,你娘很心疼你。”她看着秦姝落的眼神充满了艳羡,她有这样待她好的父母,而且双亲健在,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家庭。
“母亲待我,我无以为报。”秦姝落回道。
许连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又露出些为难,“可你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闻言,秦姝落脸上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失落的神色,她想说些什么缓和,可又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许连夏避开她的眸光,苦笑一声,直白道:“我若是真能左右他们的想法,这一生便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秦姝落不免心中一凉。
只听她继续道:“阿落,我便也如此唤你吧。你和你娘想求人,却实在是寻错人了,若只是一场宴会,我或许还能有说得上话的地方,可你想让太子放手,我说话实在是无用。平南王……”她说话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道,“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也未必会因为我而愿意帮你。”
秦姝落眼睫微颤,许连夏也看不得她这难过的模样,就仿佛当初那个无助的自己在向如今的自己求救一般,可如今的许连夏还是救不了当初的她。
她缓缓站起身,道:“回去吧。我要念经了,就不远送了。”
秦姝落看着平南王妃回房,指甲死死地掐着手心,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就好像如今的平南王妃会是将来的她一般。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若是一生孤苦无依,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佛堂之中,她迟早会被逼疯,她扫视了一圈这佛堂,甚至会更可怕的觉得,这是不是已经是平南王妃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反抗了。
一股让人恐惧的窒息和憋闷感直接涌上心头。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自己的将来,而此时此刻,她怕了。
秦姝落走后,平南王妃成日寂静的小佛堂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许连夏甚至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听说,你今日见了秦家的女儿?”
一个低沉又带有威严的问句传来。
许连夏跪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敲着木鱼,不做回答。
可下一瞬,她敲木鱼的手直接被人按住,许连夏不得不睁开眼,讽刺道:“我这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平南王唇瓣抿了抿,攥紧她的手,开口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呵。”许连夏抽出手,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道,“天黑了,王爷请回吧。”
听言,平南王眼眸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连夏,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许连夏闭上眼睛,拨动佛珠,不言不语。
平南王看着她这模样,实在是没办法,他大步踏出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难道就不想帮她求情吗?你忍心看着她失望,无功而返?”
许连夏睁开眼,看着他,嗤笑一声,“你们萧家人都一个样,我上过一回当了,不会再上第二回。”
“若我真的帮你呢?”平南王气急道,“只要你开口。”
许连夏白了他一眼,冷嘲一声,“那你现在就休了我,让我回南城。”
“夏夏……”
“做不到?”
“我……”
“出去!带着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滚出去!”许连夏怒声道。
小佛堂吵得实在是太凶,便连赵如春也忍不住前来劝架。
平南王微微偏头,沉默良久,道:“我将那个孩子放到南城,已经交代了下边,让人好生看顾他的安全,夏夏,我也不想他们闹到和你我一样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了。”
话落,他便抬步离开了。
许连夏依旧呆立在原地不动,赵如春想安慰她,却听她开口道:“你去告诉阿落,就说她未婚夫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不必担心,旁的,我也帮不上了。”
“是。”赵如春应道,她见许连夏面色煞白,还想开口,便见她摆手道,“你走吧,我要念经了。”
她慢慢走回佛像面前,跪在蒲团上,就如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那样,孤寂又倔强。
*
秦姝落收到平南王妃的消息时,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萧洵的公报私仇,便是调任南城,也不再显得这般让人难以接受了。
她算了算日子,也就剩一月不到了,大不了到时候成了亲,她和宋钰一块搬去南城便是,反正两人心在一块儿,在哪儿都好。
可痛苦总是来得比幸福还要更突然。
秦家收到退婚书的时候,不止是秦姝落,就连秦敬方夫妇都傻眼了。
他们拿着拿红彤彤的退婚书,翻来覆去,正正反反不停地看,终于是确定那上面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确确实实是秦姝落同宋钰二人的。
魏梁雨惊道:“这宋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二十几天就要成婚了,眼下弄这一出算怎么回事?”
她急得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又问道:“难不成是他们也听到了京城的风声?可……可咱们与宋家也是多年的亲家了,就算是外头传那些疯话,他们也总该相信我秦家的为人,相信阿落与宋钰那孩子是真心的吧!”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你们父女俩都说句话啊。”
秦姝落坐在椅子上,这些时日以来,这样让人惊恐的消息已经不止一回传来了,此时此刻,她浑身手脚冰凉,却勉强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宋钰,不可能与我退婚的。”
“我不信。”她笃定道。
“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魏梁雨附和道。
秦敬方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他已经好多年不抽着玩意儿了,可近来秦家收到的消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他也需要有过发泄的地方。
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此刻心神还未稳,就已经有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们了。
只见宋家的退婚书前脚刚到,后脚永嘉帝的圣旨便来了。
秦姝落等人不得不立马收拾好一切赶紧出门接旨。
夕阳之下,只见朱喜公公喜笑颜开地握着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秦大人,秦夫人,秦姑娘,这可是大喜事呀,还不快接旨!”
而他身后站着的萧洵正一脸笑意融融地看着秦姝落,那眸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志在必得。
秦姝落看着他,橙黄色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温柔和煦。仿佛之前的暴躁和阴狠都是做梦一样,可她却觉得凄寒彻骨。
第27章“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 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实是天下女子之典范。今太子正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姝落待字闺中, 为成佳人之美, 特将其许配给太子为太子妃, 择良辰吉日大婚,钦此。”
朱喜高声宣告道。
那一句句话就像是天降落石一样砸在秦姝落心里, 砸得她几乎要站不起来,呼吸都要停止了。
秦夫人也是被着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快要昏了头,她忙道:“公公, 这圣旨是不是弄错了呀, 我家姝落已有婚约在身, 怎么可能再赐婚太子呢?”
朱喜看着秦夫人, 和蔼地笑道:“郡主说笑了, 这圣旨是不会错的,秦姑娘不是已经退婚了嘛……”
魏粱雨脸色一变,他们也才收到退婚书没多久, 圣上就已经知道了?那这婚事……岂不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陛下说了, 从前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便是,往后啊, 秦家姑娘便是太子妃了, 自当是要同太子好生恩爱,和睦度日, 秦大人也要继续为朝廷辛苦操劳,如此才是我尽大庸臣子的本分。”
朱喜一边把圣旨交给秦敬方和魏粱雨,一边将二人扶起来,他笑得极其谄媚讨好,柔声道,“大人和郡主请放心,礼部和钦天监定会携手将这场婚事办好的。你们也安心准备着吧,老奴还盼着讨个赏呢。”
魏粱雨和秦敬方四目相对,是真的笑也笑不出,却又没办法,只得顺着话头赶紧让管家拿赏钱给朱喜。
秦敬方嘴角抖得厉害,勉强才出声道:“辛苦公公跑一趟了,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诶,客气——”这回朱喜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礼。
而另一旁,秦姝落勉强才站直了身子。
萧洵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近不远的,就那么看着她,也不离开也不逼近,就好像幽魂一样。
可秦姝落知道,他是笃定了自己一定会上前找他。
一手退婚书,一手赐婚的圣旨。
真是好热闹的一天啊。
秦姝落想,这世上大抵也不会再有几个女子的婚事能比她还坎坷了吧。
她忽然想起许姨的那句话,平南王和太子都是一样的人。
也就是在此刻,她真正和平南王妃感同身受了。
原来分明是不想要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也说喜事一桩。
原来夫妻不睦,同床异梦,在传言中还是恩爱夫妻,甚至外人还是会艳羡平南王妃一生无子,可王爷依旧挚爱王妃,从不纳妾。
原来那些她从来都不想要的东西,被人强逼着捧在手心里,还要聆听着旁人的羡慕和赞美之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