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瑜自然也明白,当即笑道:“此番叛军围城确实是险象环生,我能脱困也是幸得朝廷援军及时赶到。”
但是她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有一点不明白,你并非武官,为何会跟随大军一同到来。”
“说来还是亏得殿下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的消息,”柳郗说道。
谢灵瑜似乎没想起来什么,不过倒也不怪她。虽说叛军围城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但是对于她来说,当真是恍如隔世。
那些日夜颠倒厮杀不断的日子,几乎是将她整个人骨头打断碾碎,重新塑造了一遍。
柳郗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殿下送回长安关于江西道隐瞒旱情之事,圣人听闻甚是震怒,便钦点下官前往江西道彻查此事。”
谢灵瑜这才恍然,竟是因为此事。
她倒是能理解圣人钦点柳郗的缘由,如今朝堂之上安王和信王两派争斗不休,从长安到地方上的官员无不开始被波及站队。
倘若此番派遣的钦差人选不当,极容易引起两派之间的相互攻讦。
若是选了四皇子安王之人,不免会包庇江西道官员。毕竟这件事源头便是安王一派官员在江西道隐瞒旱灾,致使黎明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但是要是选了六皇子信王派的官员,只怕是会故意夸大其词,借机铲除异己。
因而圣人选了柳郗这么一个纯臣,他为官清廉正直,乃是朝野上下公认的。
这种人平日里瞧着甚为讨厌,但是到了此时,却反而能叫各方势力都满意了。
只是柳郗不过刚启程数日而已,谢献起兵造反便连连攻克数座城池。
江西道自然早已经是沦落为了叛军底盘,柳郗自是去不得了。
可是他既然出了长安,便没打算轻易回去。
况且他也知道谢灵瑜此刻便在扬州,于是他便一路南下,想要先跟永宁王殿下汇合。
没想到他一路南下时,便遇到了很多逃难的老百姓。
叛军已经攻打下了多个城池,也正是从这些百姓口中,他才知晓扬州城也被叛军围困了,而永宁王谢灵瑜身陷扬州城,正在带领扬州军民抵抗叛军。
但是扬州只有两万多的守卫军,要面对数十万叛军,如此悬殊的兵力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叛军从江西道一路打过来,已是来势汹汹,所到之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即便扬州城乃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兵力,自是抵抗不住叛军。
于是柳郗一路赶往扬州,每日除了赶路之外,便是会问那些逃难的百姓一个问题。
扬州被攻破了吗?
第一日没有。
第二日的回答也是没有。
直到他逼近扬州,但是
却因为有叛军阻拦,无法靠近时,所听到的答案依旧是,扬州城还在抵抗,永宁王没有放弃,扬州百姓也没有放弃。
就在柳郗焦急万分之时,他终于等来了朝廷派来的大军。
他自报家门得以见到了李作安大将军,他将自己这几日收集起来的零星消息告知了李大将军。
而贺兰放更是马不停蹄的率领先锋军,直奔扬州。
柳郗不在先锋军之中,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不过是一日而已,贺兰放便派斥候传回了扬州大捷的消息。
“殿下于叛军临城危难之际,不仅未逃走,还与扬州百姓共存亡之事,早已经传遍了天下,人人都在称赞殿下大义,实乃是天潢贵胄。”
柳郗便将自己一路上听闻之事,说与谢灵瑜听。
谢灵瑜闻言,开怀大笑。
她虽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但是谁又会不喜欢这全天下的赞颂呢。
但是她随即说道:“容钧你也是,明知道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度,真真叫人钦佩。”
倘若在谢献起兵造反消息传来之后,柳郗选择折返回长安,即便是圣人也不会责怪与他,但是他偏偏还是来了。
但是谢灵瑜却又笑了声,说道:“不过容钧,江西道你倒是不用去了。”
容钧乃是柳郗的字。
谢灵瑜这般称呼他,也是为了以表亲近。
“是因为江西道如今还在叛军手中吗?”柳郗说道。
谢灵瑜摇了摇头:“叛军主力已在扬州被摧毁,余下的叛军早已经是不足为虑。不过我说你不用去江西道,是因为整个江西道的官宦,只怕早已被谢献杀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隐瞒旱灾的官员,我想全都没有逃脱吧。”
只怕这件事,也是谢献起兵造反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不过他不就是正是因为这个借口,才有理由起兵,并且鼓动江西道百姓追随自己。
“下官受皇命而来,理应代圣人去江西道聆听民声,”柳郗倒是不太在意。
谢灵瑜瞧着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便知他这一路只怕没有他所说的那般轻松,时局混乱之时,即便是在外奔波的朝廷命官,也要日日担忧自己的小命不保。
“江西道之事日后再仔细商议,你奔波这么多日,也是辛苦了,”谢灵瑜宽慰道。
待柳郗离开之后,谢灵瑜陷入沉思之中。
她如今心中最为在意的,依旧还是先前谢献所说的话。
*
萧晏行回到家中时,徐显早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他平安归来,但是一向待他恭敬的徐显却还是罕见的发了脾气。
“少主,你乃是世子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岂能这般几次三番的不顾自己的安危,”徐显说起这些时,甚为恼火。
萧晏行无奈,只得安抚:“徐叔,我这不是平安归来。”
他带人出城去火烧敌营之时,还是清丰告知徐显的这,清丰当时是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气得徐显狠狠打他脑袋。
哭哭哭,这会儿知道哭了有什么用,当初怎么没拦着少主。
徐显恨铁不成钢的大骂了清丰一顿,但是清丰何止是未能阻止萧晏行,甚至他都没能跟萧晏行一同出城。
他们等了两日,后来谢灵瑜亲自带人出城接应萧晏行,她也未让清丰一同跟随。
萧晏行当初既是让清丰留在城中,便是为了保住清丰性命。
谢灵瑜自然不会枉顾他的心意。
终于在第二日,整个扬州城等来了最为振奋人心的消息,朝廷援军终于到了,援军在永宁王和萧晏行的带领之下,大败叛军,还活捉了叛军首领。
扬州城的围城困境被解决了。
他们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即便是徐显早年间经历过比这个更为凶险之事,但是他依旧忍不住为少主而骄傲。
“徐叔,正好您在,我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萧晏行却是这般说道。
徐显还以为他是想要转移注意力,忍不住还想要再念叨。
可是萧晏行让清丰出去之后,将谢献所说之事,如实告知了徐显。
徐显听罢,怔在原地,竟是许久未能说出一个字。
“不过如今谢献所说之事,却是未有证据,”萧晏行却还是有担心。
但是徐显却在沉默了这般久之后,终于缓缓开口:“在先永宁王去世之后,三千卫遭遇灭顶之灾,我曾经不明白为何如此,如今却是全都明白了。”
“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踩着三千卫登上帝位之后,还要把所有兄弟的骨血都榨干,垫在他的龙椅下面。”
徐显伸手拍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整个胸膛都被无边无尽的郁气所充斥着。
他痛到在勉强说完这几句话后,整个人宛如被撕裂。
世子爷当年身死时,他虽然也这般心痛,但是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带着少主离开。
他要守住对世子爷的承诺,让少主平安长大。
萧晏行见状,只得安静,想让徐显心境平复下来。
突然徐显轻声说:“当年我一直不解,为何世子说圣人是受了奸人蒙蔽,他却还是将少主你托付与我,却不是回长安。”
“原来,”徐显痛苦而短促地笑了声,这才说道:“其实他早就看透了那个人的真面目,早已知晓他再也不是那个当年那个三千卫所效忠之人了。”
这么多年来,不愿细想不愿面对的,终究要在这一刻破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徐显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是明白了当年世子和后来先永宁王所做的决定。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效忠的那个人而死了。
心甘情愿。
“徐叔,一切还未可知,或许谢献所说也并非全然是实情。”
徐显却突然直勾勾盯着他问道:“我听闻李作安乃是这次皇帝钦点的大将军,前来平乱。”
“是,李大将军如今已经入了城。”
徐显神色微冷;“方才你不是提到谢献说过,当年先永宁王策反了李作安,如今先永宁王已死,那些参加过这场所谓刺杀的三千卫,也再未回来过。若是想要得知真相,我们只能去寻活着的人。”
果然,徐显心思缜密,他也跟萧晏行他们一样想到了李作安。
“李作安乃是圣人亲信,二十余年来深受圣人信任,他会轻易说出真相吗?”萧晏行略有些担忧。
况且这个真相对于嘉明帝来说,并不算光彩。
这么多年来,嘉明帝对三千卫赶尽杀绝,声称这些人乃是楚王余孽。
凡三千卫者,格杀勿论。
李作安又岂会轻易揭露这个尘封的秘密呢。
“倘若李作安心中还有一丝良心,便该真相告诉你们,毕竟当年他这条命乃是世子和先永宁王救下的。”徐显说道。
萧晏行微微怔住,倒是没想到他父亲竟与李作安还有救命之恩。
但是他随后轻声说道:“徐叔,这世间本就是趋炎附势者太多,有良心之人太少。”
李作安如今这般位高权重,武官之中可谓是当朝第一人。
嘉明帝能给他的太多,他又还会记得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吗?
萧晏行这些年来也是看透了人心叵测,毕竟就连三千卫都并非铁板一块,极乐楼的檀娘子身为风月使,都行了背叛之事。
他对于从李作安口中,得到真相的期望并不算大。
“事在人为,少主何时这般畏缩了,”徐显不解看向萧晏行。
萧晏行便也干脆如实说道:“这件事牵扯到永宁王殿下,我的身份曝光不足为惜,但是事关殿下,我必须要谨慎。”
徐显一脸震惊看着他,忍不住说道:“这位殿下乃是永宁王,她深受皇帝的宠信,何至于要少主你来担忧。”
“当年我父亲和先永宁王,不也曾与皇帝生死与共,可最后他们的结局又如何,”萧晏行对嘉明帝并无任何期待,自是早早看清楚了。
这位圣人不过与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皇帝并无二致。
一
样的孤寡无情。
诛杀起功臣,毫不手软。
先永宁王为何会自杀,因为他清楚自己以刀威逼皇帝,早已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讳。即便皇帝这次不杀他,祸根却已种下,日后也定然会重新卷土而来。
而先永宁王当场自刎,反而让皇帝心生愧疚。
毕竟这一切是他所造成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皇帝会掩盖真相,反而将谢重润之死形容成了是为了救皇帝而死,更是将谢重润的王爵让谢灵瑜而承袭。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帝王越发衰老,他所担忧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年轻力壮的皇子,周围暗流涌动的太子之争。
很多帝王在步入老态龙钟之后,动辄血流成河正是因为如此。
“安排我见李作安,”徐显郑重其事说道。
萧晏行望向他,异常沉默。
显然徐显一旦见了李作安,萧晏行的身份必也是藏不住的。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吗?
*
这件事萧晏行并未答应徐显,如今已不再是单单他父亲和三千卫,还事关先永宁王,他自是要与谢灵瑜商量。
谢灵瑜听完,在安静了片刻后,轻声说道:“李大将军率军千里驰援扬州,我理应设宴款待他。”
她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特别是在经历这场围城之后,更是有种说一不二的决绝。
清早萧晏行才与她说了此事,晚上她宴席便已经摆好。
自然也是早早派人去请了李作安过来。
在长安时,以谢灵瑜的身份是不适合公然与李作安这种手握兵权的人来往,这容易引起猜忌。
即便圣人再宠爱她,有些底线也是踩不得。
但是现在这里是扬州城,天高皇帝远,她自是不用担心。
李作安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痛快的来了。
他没带多少人,就几个亲卫而已。
谢灵瑜明白他是在做给自己看的,以视对她的信任。
只不过李作安入了厅堂之后,发现此间宴会并无太多,厅内竟只有永宁王谢灵瑜还有如今的扬州代司马萧晏行。
“本王知大将军素不喜欢吵嚷,便未邀太多人,”谢灵瑜轻笑着说道,随后看向身侧的萧晏行轻声说:“只是辞安与旁人不同,他与我乃为一体。”
这句话别说让李作安大惊,便是身侧的萧晏行也不由惊讶看向谢灵瑜。
这么多天下来,他们从未避讳过旁人。
扬州城内官员和守卫军,都知永宁王与萧大人关系甚密。
只是顾忌两人又加上当时日日要抵挡叛军,因而并无太多人议论。
而这一次是谢灵瑜明目张胆的说出两人的关系,还是当着李作安的面。
李作安不愧是经历了大风浪的人,竟在惊讶之后,恭敬说道:“末将便在此,先行恭喜殿下和萧大人了。”
谢灵瑜也到了选定王夫的年纪,她的婚事除了圣人之外,也就是她自个能做主了。
她若是真认定了,以圣人对她的宠爱,只怕也是会同意的。
况且萧晏行这次在扬州保卫战中,居功至伟。
他不过才入城一日,便已经将情况摸了个大概。
待三人入席之后,谢灵瑜便让人上菜。
“这些都是扬州本地特色,既是来了这里,也合该尝尝,”谢灵瑜招呼道。
李作安自然是客气尝了几口。
不过两人之间表现得这般寻常,如同一望无垠的平静河面,只是河底下的暗流涌动,以及即将要到来的惊涛骇浪。
只是两人都没轻易开口,依旧客气寒暄。
直到萧晏行起身给李作安斟酒,原本李作安还是要客气几分,但是眼神落在萧晏行腰间时,却是浑身一震。
他这般身份的人早已经养成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
可是这一刻,他却被萧晏行腰间的那枚玉佩真真实实震住了。
“你,”李作安猛地站了起来,先是看向萧晏行,又随后看向谢灵瑜。
谢灵瑜神色淡然,似乎并不知他因何震惊。
李作安却神色一冷;“原来殿下给我摆的这宴,是鸿门宴。”
谢灵瑜露出无辜神情:“大将军何出此言,本王乃是诚邀大将军。”
李作安冷笑,却不再说话。
但是此刻萧晏行将腰间的那枚玉佩摘下,放在手心里,他轻声说:“大将军是因为这枚玉佩?”
“这枚玉佩,乃是家父遗物。”
只听萧晏行一字一句说完了这句话。
这一刻李作安神色彻底变了,他仔仔细细望着萧晏行的脸,许久竟连声说道:“我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即便姓氏不同,即便籍贯不同,可这张脸与崔知节那般相似。
谢灵瑜见萧晏行已经挑明了,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大将军,这次本王请您来,只想问您一件事。”
李作安就知,今日谢灵瑜突然派人来请他赴宴,定然有事。
只是他千算万算,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故人之子。
谢灵瑜直勾勾望着他:“我父王当年究竟因何而死。”
李作安愣住,竟是全然没想到谢灵瑜会问这个问题。
但是即便他没有想到,他却还是当即回道:“殿下,先永宁王为救圣人而死,天下人皆知,殿下又为何如此问。”
“楚王勾结三千卫,意图刺杀圣人,最终我父王替圣人挡下刺客一剑身死。对,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谢灵瑜说到这里,喉咙间似有东西堵住,直到她咬牙再次开口。
“但我要知道的是真相。”
天下人所知的,不过是那个高高在上之人想要他们知道的。
“殿下,真相并不重要,”李作安沉声回道。
谢灵瑜望着他,却是冷笑了声:“崔知节死在秦州,至今他当年究竟有没有造反已成一笔糊涂账,他成了人人避之不谈的禁忌。”
“谢重润死在长安,他的死被塑造成了一次伟大的牺牲,因为他的牺牲让我成了至大周开朝以来,不,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女亲王。”
“可是我宁愿不成为永宁王,我也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李作安沉默了下来。
也正是在此刻,原本藏与屏风之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看向他说道:“青志,许久不见了。”
青志乃是李作安的字。
李作安看向徐显,比方才看到萧晏行腰间那枚玉佩还要震惊,他唇瓣几乎在颤抖:“你还活着。”
“当年世子临死在,将少主托付与我,我岂敢轻易赴死。”徐显语气平淡。
李作安心绪实难平静下来,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和徐显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也是想要知晓先永宁王之死的真相?”
李作安思虑半晌,开口问道。
徐显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如今却愿意现身见他,自是有所图谋。
但是李作安知晓自己是拒绝不了他的,一如年少时那般。
可是徐显却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为何当年你明知三千卫是假意与楚王合作,可是你的圣人想要趁机将三千卫和楚王一党一网打尽。你为何还要助纣为虐,将他们屠杀殆尽,”徐显突然高声问道,他似是激动至极。
徐显神色越发激动,似乎要将这些年积攒的一切都宣泄出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便是死也总该有个由头,大将军,你的好日子过的太久了,是不是忘记了三千卫兄弟们在奈何桥边哀嚎的声音。他们明明那般忠心,却死后还要背负这样骂名。”
眼见徐显眼眶通红,鬓边白发显得尤其明显。
他们都老了。
李作安在这一刻于心不忍说道:“事先我并不知这件事。”
“所以当年三千卫是被冤枉的,他们只是真的假意与楚王合作的,”徐显情绪一下收敛了起来,声音变得冷静。
这时李作安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是被套话了。
第156章 第156章他的阿瑜,本就是这世……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但是徐显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继续逼问道:“先永宁王呢,他也知晓这件事吗?还是说他也跟皇帝一样,将三千卫兄弟的骨血都吸干殆尽,他利用三千卫让楚王势力尽数暴露,是不是也存着让三千卫与楚王势力一网打尽的心思。”
“倘若不是他下令,三千卫又岂会假意跟楚王合作。”
“在世子死后,他和圣人是不是都想要彻底让三千卫在这个世间消失,只可惜他们计划的很好,但是关键时刻三千卫兄弟拼死杀了先永宁王。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在利用我们这些下贱之人时,是何等冠冕堂皇。可是在翻脸之后,却又是何等无情。”
“杀得好,杀得好!”
徐显连连两声杀得好,似是恨毒了,要将这些年都积攒着的怨恨愤怒,都倾泻出来。
他这一番着实是石破天惊,不管是谢灵瑜还是萧晏行都震惊的看向徐显。
而此刻原本还因一时失言而沉寂的李作安,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当即便呵斥道:“闭嘴,先永宁王之名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世子当年,一直在等他。”
徐显怒吼道。
他这般儒雅稳重之人,在这一刻都失了态。
世子,先永宁王,当故人的名字,一再出现在耳畔的时候,便是李作安也不仅心神失守,只呆立在原地。
“况且世子之死,并非王爷之过,乃是我的大罪。”
李作安轻声说道。
说着,他朝着萧晏行看了一眼,他身上既有崔知节的信物,徐显也在他身侧,他的身份自是不言而喻。
如今谢重润和崔知节的后人,都站
在了他的面前。
当年所隐藏的一切,似乎也应该得见天光。
“圣人派人将世子带回长安,原本在殿下的斡旋之下,乃是由我亲赴秦州,护送世子回长安。但是在我出发的前夕,我突然大病了一场,足足昏迷了数日。因而殿下便只能让世子的亲弟弟崔知仲前去秦州。”
“谁知待崔知仲回到长安,竟秉明圣人,世子确有谋反之心,但感怀圣恩,不敢回长安面圣,在秦州以死谢罪了。”
谢灵瑜看了一眼萧晏行,见他神态依旧,便知道他对自己这个亲叔叔在这场阴谋之中,充当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早已是心知肚明的。
而李作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只怕也不是一场病。
“圣人这是千方百计要置崔世子于死地,我父王难道便没察觉吗?”谢灵瑜苦涩问道。
李作安沉默一瞬,轻声说:“王爷自是察觉了,所以才想要千方百计为三千卫谋一条生路。”
所以方才徐显将一切怪罪在谢重润身上的时候,李作安才会反应那般大。
“王爷想要助圣人彻底铲除楚王一党之后,便让三千卫彻底解甲归田,谁成想……”李作安陷入了痛苦神色:“王爷至死,都没有背弃任何三千卫的兄弟。”
至此,谢灵瑜和萧晏行都明白了,谢献所说的都是真的。
“倘若本王未曾询问,大将军是不是也要将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谢灵瑜望着李作安问道。
李作安却没有看向说话的谢灵瑜,而是望着萧晏行,他轻声说:“当初在长安第一次见到萧大人时,我便察觉他的身份不简单。毕竟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张脸……”
他连说了两句,但是在场所有人却已经明白。
哪怕萧晏行的身份作假的再完美,但是只要见到他,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心头都会产生巨大的震颤。
那是对于再见故人时的震撼和惊讶。
但凡见过崔知节的人,都知道萧晏行与他长得有多相像。
只是眉眼间之间散发的光华却是不同的,崔知节天生长袖善舞,待人温润和善,这也是他也能迅速在身边聚拢起一批人的原因。
而萧晏行初次在长安朝堂上露面,便是那场他当庭告御状的殿试。
桀骜孤高的少年郎,势要将这个充斥着腐朽贪婪的朝堂,清洗一遍。
“我一直在犹豫应该如何,直到殿下您出手将他贬出长安,我心底松了一口气,”李作安说道。
谢灵瑜却问:“为何?”
她没奇怪,李作安知道当初萧晏行被贬出长安,乃是她的手笔。
李作安这时才望着谢灵瑜:“因为我心中所愿,同当时的殿下一般。”
谢灵瑜愣住。
她当时为何要设计将萧晏行贬出长安,是因为她发现了他的身份,崔知节毕竟涉及谋反,倘若他的真实身份被旁人发现,先不说他是逆贼后代,光是冒名顶替参加科举,便足可以是杀头的大罪。
她是设计将他贬出长安,但她也是为了保护他。
萧晏行却在此刻冷笑:“大将军的意思是,你坚持秘密直至今日,都是为了保护我?”
“还有殿下。”
却不想李作安丝毫不在意他口吻中的嘲讽,反而自己又说了这样一句。
李作安望着谢灵瑜和萧晏行:“我知道你们所想要的是真相和公正,可是这世间本就是没有那么多公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臣之道便是如此。”
这便是崔知节和谢重润死去的真相!
*
李作安离开之后,谢灵瑜一人走到院落中,头顶上月光一如既往的皎洁无暇,即便这世间隐藏着再多的丑陋污秽,也丝毫影响不了月色半分。
“阿瑜,”萧晏行走在她的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掌,显然是想要安慰她。
今夜李作安说了很多,但其实也只有一句。
皇权如山,圣人如渊。
他们翻不过山,也抵不住渊海,只能接受既定的命运。
尊贵如先永宁王谢重润,也只能以一死换来圣人的最后一分愧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受到圣人的庇护。
他们想要的真相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圣人想要让世子知晓的真相。
谢灵瑜知道萧晏行想要说什么,可是她只是轻轻凝望着的头顶的那一轮银月,任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唯一不变的依旧是它。
“我在想,”谢灵瑜轻声开了口,却又在只说了几个字之后戛然而止。
萧晏行安静等着,但是她却迟迟未开口。
本以为她不想说了,他牵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外面露重。”
他知道谢灵瑜心绪实难平复,毕竟对于他而言,那个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圣人,并非是真正的明君。
但是对于谢灵瑜而言,那个人却是那般宠爱她,甚至将这个世间唯一的殊荣都给了她。他让谢灵瑜比公主们都要尊贵,让她身为女子,却能出入庙堂之上。
一时间,要接受这样一个人,乃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对她来说太难了。
“倘若我方才留下李作安,”谢灵瑜突然又轻声开口。
萧晏行闻言,抬头看向她,正要低声问为何,突然他眼底露出震颤,心头更是掀起滔天涟漪。
因为他意识到了谢灵瑜说的这句话意思,她说要留下李作安。
兵谏!
而谢灵瑜却不想在这一刻,还要对萧晏行隐藏自己,她望向他:“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手握权势便好,但是权盛如你我父亲那般,却也只能任由他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辞安,你当真甘愿放弃为你阿耶,为那些背负着骂名而死的三千卫讨回公道的机会?”
萧晏行当然不愿意不放弃,从他隐姓埋名至今,不曾有一刻忘记。
谢灵瑜紧紧握着手掌,前一世她低调内敛,避开一切争斗,还不是因为旁人惦记上了她的丈夫,随意找了个理由便将她赐死。
她本以为是自己不够位高权重,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可是如今,当得知当年父王之死的真相时,她才发现即便位高权重如父王这般,也依旧还是会身不由己,踏上一条不归路。
她不想,也不愿再走上这样一条路了。
明明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将苍生视作蝼蚁。
他们不仁,
却还要以这样的君臣之道诓骗所有人心甘情愿赴死。
谢灵瑜在这一刻,竟无比清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句话,她听腻了,也听得厌了。
君要臣死,她偏偏不死!
她要活着看着这朗朗乾坤终究清明的那一刻,她要亲手让一切重归正位,而不是任由旁人粉饰。
哪怕她的念头是那般大逆不道,她也要走下去。
谢灵瑜轻笑了下:“不过我不会那么做的,倘若我真的这么做了,又跟谢献之流有何区别呢。”
谢献起兵造反,不仅让整个江西道沦陷,也波及江南道各大重要城池,造成的伤亡更是不计其数,说一句生灵涂炭也不为过。
这样不仁之人,谢灵瑜自是不会效仿。
“只要是殿下想要的,我都会陪着殿下。”
萧晏行在最初的震撼和惊讶之后,竟又平静了下来。
对于他而言,谢灵瑜想要什么,都不奇怪。
他的阿瑜,本就是这世间最为特殊最为奇妙的一个人。
*
只是谢灵瑜没想到,转机竟会如此快出现。
过了两日,朝廷军本是休整妥当,正要计划下一步前往江西道彻底收复叛军如此依旧还占据着的城池。
不过在谢献被擒之后,剩余的叛军也早已经是乌合之众。
谢灵瑜本在城中处理公务,如今扬州刺史已死,扬州群龙无首,一切事务都是由她这个扬州大都督代为处理。
“宋元友要见本王?”谢灵瑜听闻这个通报,倒是呵笑了声。
若不是有人前来通传,她都快要忘了这位前扬州司马了。
毕竟自从他杀了刺史魏安之事败落之后,便被谢灵瑜关在牢中。后来因为叛军围城,她也实在是腾不出手处置此人,一来二去耽误了下来,倒是让此人苟活了数日。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让人前来传话,说是有一件极为机密之事,要亲自禀告给谢灵瑜。
谢灵瑜轻笑了声,宋元友人虽在牢中,手还挺长,竟当真将话传到了她跟前了。
不过正因为如此,谢灵瑜也想起来了先前扬州曾经存在的问题。
那些本该被掀开的问题,却因为叛军围城而被暂时的掩盖。
如今是时候把这些问题都掀开瞧瞧,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牛鬼蛇神在兴风作浪。
谢灵瑜当即不再耽误,她派人去请萧晏行,让他也前往牢狱。
待她到了的时候,没想到萧晏行也策马而来。
他骑马的速度倒是比她乘马车要快些。
“殿下,”萧晏行翻身下马,立即向她行礼,在人前他素来都是礼仪妥当。
谢灵瑜颔首,当即便与他入内。
她边走边说道:“想来是宋元友在狱中,得知扬州城守了下来,叛军大败的消息,这会儿迫不及待想要拿自己手里的那点依仗跟我讨价还价呢。”
对于宋元友的小心思,谢灵瑜看得一清二楚。
她倒也没刻意冷着对方,全然没有这个必要罢了。
就连宋元友本人,只怕都没想到,他费尽心机让人将话带到永宁王面前,不过一个时辰,他便见到了这位尊贵的殿下。
昏暗的牢狱内因为四面墙壁没有窗,显得黑暗而潮湿,空气中散发着那种说不出混杂着酸涩还有恶臭的味道。
“小人实在是不知殿下要来,要不然便早些打扫此地,”狱头方才瞧见谢灵瑜的一瞬间,险些吓得肝胆俱裂。
谢灵瑜直接说道:“前头带路,本王要见宋元友。”
狱头赶紧弓着腰小心翼翼走在前方,给谢灵瑜带路。
一直走到牢房的尽头,这才走到关押宋元友所在之处。
而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宋元友,听到脚步声时便下意识睁开眼睛,当隔着木栏的空荡处,看到出现在牢房外的人,一咕噜的从原本的草堆上爬了起来。
这样的牢房别说一张床了,就是一堆草都是求来的。
“下官……”宋元友慌忙上前,隔着牢房便朝着谢灵瑜下跪,口中还习惯性自称,只是在脱口两个字后,他便当即又道:“罪臣宋元友叩见永宁王殿下。”
此时谢灵瑜垂眸望着牢中之人,倒也没开口,只是抬起手臂轻轻挥了下。
而原本还站着的牢头,知道这位殿下接下来要问的话,不是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能听得,当即便赶紧离开了。
只是在他走之前,一旁的萧晏行突然说道;“钥匙留下。”
牢头将腰间的钥匙取下,恭敬呈给了萧晏行。
随后萧晏行打开牢门上的大锁,谢灵瑜这才走了进来。
她环顾了一圈周围,突然轻声说道:“宋大人,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吧?”
“求殿下恕罪,”宋元友连忙便要用膝盖爬过来,却被萧晏行一下挡在身前。
谢灵瑜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说道:“你既能费尽心思让人将话传到本王跟前,必是已经想好要跟本王交代什么。”
宋元友依旧以头磕地:“求殿下饶命。”
“倘若那日你冲击刺史府成功,活捉了本王,你会给本王留下一条性命吗?”谢灵瑜好笑的看着对方。
宋元友浑身一僵。
“你杀了秦刺史,便是本王愿意饶了你,当夜那么多人证在,你自己觉得还有活命的机会?”谢灵瑜压根不想给他一点侥幸的机会。
就像谢献与她谈判一般,她才是掌握主动的那一方。
她无需跟这些人玩弄手段心眼。
宋元友此刻微咬着牙问道:“殿下既是不打算饶恕罪臣的性命,为何又愿来此处见罪臣?”
谢灵瑜嗤笑:“本王若是查扬州水匪还有你与已故魏刺史之间的瓜葛,只怕还要略费些时间,但是本王如今首要之事乃是荡清叛军。所以你早些交代,本王可保你祸不及你全家,是一人之死还是满门抄斩,你尽可选择。”
见宋元友不说话,谢灵瑜也懒得再利诱了,直接又是冷声说道:“倘若你坚持不说,本王也不必费这个口舌,就看你受不受得住严刑了。”
谢灵瑜对于这些阶下囚没多大的耐心,就跟那日对付谢献一样,威逼利诱不成的话,便大刑伺候。
这些人早已是养尊处优惯了,几两骨头能经得住几次拷打。
说着,谢灵瑜便转身离开,萧晏行安静守在她身边。
只是她刚走出去,宋元友突然颤声喊道:“殿下,罪臣不想死。”
“这话当初只怕魏刺史可没机会对你说吧,”谢灵瑜淡淡说道。
宋元友愣住。
他见谢灵瑜已经走出牢房外,这下彻底急了:“我可以供出扬州之事,幕后真正主使。”
谢灵瑜脚步顿住,微微偏头,隔着牢房栏杆的空隙望着他。
宋元友连忙爬了过去,在栏杆的这一端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幕后主使位高权重,在朝中势力遍布。”
半个时辰后。
谢灵瑜重新走出牢房时,身上都被沾染上了牢房中特有的阴湿潮气。
头顶温暖阳光照射下来时,驱走了她身上的湿冷,却未将她心底的阴霾驱散半分。
“没想到一个扬州城竟藏着这样曲折离奇的阴谋勾当,”谢灵瑜声音冷漠。
方才宋元友还是松口了,原来魏刺史确实跟水匪有瓜葛,又或者说是他受制于水匪,堂堂扬州刺史竟被水匪下了套。
魏安此人喜好美妓,水匪便在外地找了个貌美妓子,特来扬州开设会馆。
以至于魏安堂堂一个扬州刺史,居然在扬州城内被潜伏了的水匪生擒了,随后写下投降文书还盖上了官印,这才留下一条性命。
从此之后,魏安便受制于水匪,他派兵剿匪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而这一切都是宋元友的手笔。
他本是扬州司马,前任扬州刺史离开之后,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升任扬州刺史,可是没想到圣人为了将这个天下第一繁华都城抓在手心里,特地派来了魏安。
魏安虽然为官不算出众,但是胜在对圣人忠心。
据宋元友交代,先前魏安和水匪几次逢场作戏的剿匪,实则是为了转移扬州城内的军需物品。
就像
萧晏行之前察觉的那样,扬州每次剿匪时,箭羽兵器损耗实在是有所异常。
魏安受制于水匪,没办法只能演这场戏。
水匪对他所说,这些兵器也只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只有宋元友知晓,其实这批兵器早已经被转移了,前往了另外一个地方。
长安。
谢灵瑜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突然呵笑了声:“没想到信王的手,竟能伸得如此之长。”
不错,宋元友交代这几批兵器早已经被他交给了六皇子信王的人。
虽然他表面上并未站队,但其实早早便已经是投靠了信王。
私铸兵器乃是杀头的死罪,若是皇子沾上了边,更是多了一层造反的嫌疑。
毕竟若不是为了造反,何人会需要上万支箭羽呢。
信王不敢在长安公然铸造兵器,便将手伸到了扬州,这样兜兜转转的计谋竟也让他们得逞了,扬州这些兵器当真被他弄到了手中。
“四皇子安王的部下在江西道弄得民不聊生,以至于让谢献有了可趁之机起兵造反,没想到六皇子信王竟也打着同样的主意,这两人之罪我倒要看看圣人该如何处置?”
谢灵瑜轻声说道。
萧晏行望着她:“上行下效,皇帝为了保护自己的皇位不择手段的谗害忠良,他的儿子们便也同样不择手段去争夺那个位置。”
他一句话,让谢灵瑜无言以对。
她身为谢氏皇族之人,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皇位早已经让这些人扭曲了人性,变得不择手段,天下苍生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随手可牺牲的蝼蚁罢了。
一个谢献起兵造反,弄得民不聊生,血流成河。
如今六皇子信王手里又握有重器,倘若他真的起兵……
“不好,”谢灵瑜突然定住身形,她猛地转身看向萧晏行:“如今李作安带着大军前来平乱,长安此刻兵力空虚,而且没有李作安在长安,只怕信王会趁机有所异动。”
萧晏行闻言,知道她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
先前他们不知道扬州水匪与信王之间的关系,如今在知道那批兵器如今都落入信王手中,就说明信王乃是有不臣之心的。
倘若信王真的趁长安兵力空虚而有所行动,说不定真的会让他得手。
这是谢灵瑜绝对不愿看见的局面。
毕竟若是他真的登基成功,即便他们带着三十万大军回去,只怕也出师无名了。
“殿下要带他回长安?”萧晏行问道。
谢灵瑜沉思了半晌,低声说道:“水匪之事需得尽快解决,信王之事也需要人处理,不过有个人比我更适合。”
*
厅堂内,原本恭敬站着的柳郗,在听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陷入良久沉思。
谢灵瑜并未催促他,而是任由他思虑。
毕竟此事牵扯到皇子,即便是柳郗这般为官正直清明之人,也由不得要思量清楚,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他的性命。
如若圣人要包庇自己的儿子,柳郗只怕日后在朝堂上便再无立足之地。
而即便圣人当真处置了信王,但是日后看到这个让自己儿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之人,又岂会心中没有迁怒呢。
“殿下,微臣想要亲自跟宋元友谈谈,”柳郗终于开了口。
谢灵瑜毫不犹豫说道:“可以。”
柳郗乃是行动派,说要跟宋元友聊聊,当即便前往了。
两个时辰后,柳郗重新返回面见谢灵瑜:“殿下,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即刻带宋元友回长安,向圣人秉明此事。”
“即刻?”谢灵瑜震惊。
柳郗点头:“事不宜迟。”
谢灵瑜忍不住说道:“我派人护送你们回长安。”
“人多反而眼杂,殿下只需要派几人押送宋元友便是,”柳郗低声说道。
谢灵瑜心中也在盘算,她说道:“先前叛军围城,扬州城内与城外联络断绝,所以宋元友身陷囹圄之事,尚未传出去。那些水匪也定然没有得到消息,但是如今围城之困被解,水匪定然会派人潜伏进城内打探消息。”
当日宋元友被擒下,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此事必然是瞒不过去的。
到时候水匪知晓了此事,必然会向长安示警。
信王定会转移证据。
所以到时候他们即便有宋元友在手,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宋元友为人证,他手中可有物证?”谢灵瑜又问道。
毕竟想要指控一个皇子,单单靠一个宋元友,证据太过单薄了。
柳郗点头:“宋元友秘藏了一封他与信王往来的信件,他说只要殿下保他家人平安,他便答应将这封信交出来。”
谢灵瑜沉思了下,先前她也是用这个法子应付了谢献,没想到宋元友也是如此想法。
原来在生死之间,他们都想给自己留下一丝血脉。
这让谢灵瑜想到了崔知节,当年他让人带着萧晏行隐姓埋名,也是为了日后吧。
“本王答应了。”谢灵瑜当即应下:“若是你们今晚离开,我可让他在城外见他家人一面,到时候宋元友必须将密信交给你。到时候我也会说到做到,放他的家人走。”
宋元友并非是谢献那等犯下造反大罪之人,因而他的家人放走也没什么关系。
柳郗点头,便是回去准备了。
夜半,谢灵瑜带着宋元友的夫人和嫡子出城,虽然宋夫人胆战心惊,但是先前宋元友被抓起来之后,永宁王便一直没有为难宋府其他人。
可是如今他们被带到城外,宋夫人抱着自己的儿子瑟瑟发抖。
很快,另一队人马也出了城,对方一路策马而来,马蹄声在漆黑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队伍里同样有一辆马车,而柳郗并未坐在车上,而是骑马而来。
“宋夫人,掀开车帘吧,”谢灵瑜对着马车内的人说了一声,随后车帘被掀开,而一旁侍卫手持火把站在一旁,将宋夫人和其子的面容照的一清二楚。
宋夫人本以为是永宁王要说什么,却迟迟不见对方。
直到她抬头看着疾驰而来的队伍,而那些只是停在不远处,并未再靠近。
这是?
直到宋夫人突然意识到什么,她下意识颤抖着双唇说道:“是老爷吗?”
但是对面马车内也并无回应,而宋夫人只是留下眼泪,不敢再高声喊叫。
随后她将自己的嫡子拉到车窗边,似是要让对面马车的人看清楚。
约莫过了一刻钟,谢灵瑜挥挥手:“送宋夫人还有小公子回府。”
待马车远离后,谢灵瑜策马来到柳郗的车队旁边。
等她掀开这边马车的车帘,便看见韩进坐在宋元友的身侧,手持刀架在宋元友脖子上,这也是方才宋元友发不出一丝动静的缘由。
“本王让你见到了你的家人,你把该交出来的东西交给柳大人,我保证明日他们便可离开扬州,”谢灵瑜冷眼望着他:“你应该知道那些水匪随时都可能混进扬州城内,毕竟你当初可是给他们伪造了不少身份。到时候你下狱之事败落,你的家眷留在扬州多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
果然,谢灵瑜的话正中宋元友的心坎。
他已被关在狱中大半个月,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早已经心知肚明。
如今唯有拼死一搏,替妻儿留下一条活路。
“我将密信藏在了清平坊内的一处私宅,这处宅院只有我知晓,”宋元友如实交代。
谢灵瑜倒是有些苦恼,毕竟她手底下的这些护卫对于扬州并不算熟悉。但是若是带上扬州守卫前往,难免会暴露此事。
好在一旁萧晏行低声说道:“他所说的地方,我识得路,不如让我带人去找。”
“好,”谢灵瑜点头。
于是谢灵瑜他们便在此处原地等待。
一个时辰之后,远方传来马蹄声,原本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谢灵瑜睁开眼睛。待她下了马车,便见萧晏行策马而来。
只见他勒住缰绳,直接翻身下马。
“拿到了,”萧晏行将东西直接递给谢灵瑜。
谢灵瑜低头看了一眼,
这是一个绸缎包裹着的,看得出来主人收藏的十分小心翼翼。随后她直接打开,果然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但是从信封之中抽出来的纸张上却有字迹。
她低头看了看,只可惜她对信王字迹并不算熟悉。
但是一旁的柳郗低头看了一眼,在沉默了下还是说道:“确实是信王字迹。”
谢灵瑜抬头看着他。
柳郗轻声说:“先前曾有幸见过信王殿下笔墨,我身在刑部,对于字迹辨认颇有自己的心得。”
他这般说,谢灵瑜自是信他。
“那么本王便将宋元友,还有这些证据都托付给你了。”
谢灵瑜郑重将手中东西递给了柳郗。
柳郗在接过东西,却没第一时间离开,他望着谢灵瑜:“殿下,当真这般信我?”
宋元友和这份东西,足可以定罪一位皇子。
但是倘若柳郗拿着这个人还有这份东西,投奔信王的话,只怕日后荣华富贵亦是唾手可得。
“倘若这个世上,连柳容钧都要为权贵折腰的话,本王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本就手握权势之人,这些证据乃是为民请命,这么多年来因为水匪作乱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只不过是信王敛财和权势路上的垫脚石。
那些死去的人,甚至都不知他们死去真正的原因。
谢灵瑜本可昧着良心,不去管这些事情,又或许拿这样一份罪证交给安王,想必以安王和信王之间的储位之争,安王必会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可是她偏偏交给了柳郗,是因为她要掀开真相。
为官正直清明的柳郗,便是最好的人选。
她选择相信他。
“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
见柳郗如此郑重其事,谢灵瑜轻笑倒是安慰道:“宋元友交给你,我确实是放心。但是在我未回长安之前,你只需尽快找到那批兵器下落,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与信王正面冲突。”
谢灵瑜是担心他面对信王,会吃亏。
毕竟对方乃是皇子,在身份上便能压制他。
柳郗颔首:“殿下放心,下官明白。”
随后谢灵瑜和萧晏行便目送着他,带着护卫一道离开。
*
十月初一,永宁王谢灵瑜率五千兵马,清剿一直在扬州附近的水匪。
十月初三,水匪溃败退至巢穴,永宁王带兵杀至水匪巢穴。
十月七日,在永宁王谢灵瑜荡平水匪之后,朝廷军以扬州为起点,一路南下,前往江西道,彻底清扫叛军残余。
一个月以来,源源不断的捷报传来,使得远在长安太极宫内的嘉明帝都喜笑颜开。
待彻底平定叛乱时,已至十一月了,连天气都凉了下来。
谢灵瑜离开长安之时,尚还是暖意盎然。
平乱之后,大将军李作安率兵回朝向嘉明帝复命,这是所有人的战功,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理应凯旋,接受盛大欢呼。
但是在离长安越近的时候,谢灵瑜的心情便越发复杂。
在离开长安时,她是圣人最为忠心的臣子,她代天子巡幸江南。
可是在回来之时,她却已经得知了当年她父王身死的真相,即便忠诚如她父王那般,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一个被利用到骨血殆尽,而不得不内疚自杀的下场。
对于再见到那个皇位上端坐着的人,谢灵瑜心底清楚的明白,她再也无法做到从前那般坦荡的忠心。
她想要让圣人承认他的错,承认他对崔知节、对谢重润、对所有三千卫犯下的错。
可是这个世上,岂有能让天子低头的事情。
让圣人当着全天下的人认错,无异于是将天子的脸面踩在地上。
可是天子的脸面,岂容他人践踏。
但即便是再难,谢灵瑜也想要去努力。
只是在大军离长安还有数百里之时,便依惯例驻扎在城外,只是这时谢灵瑜却等来了意想不到之人。
“我乃是永宁王府侍卫,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
只听外面有吵嚷声。
待谢灵瑜走出帐篷时,就见到了韩进一脸焦急的站在外面。
他先前被谢灵瑜派去保护柳郗,他理应在长安永宁府中等候自己。
“出了何事?”谢灵瑜见他如此焦急,不由上前问道。
韩进一路策马狂奔,总算是在大军驻扎地见到了谢灵瑜,他立马单膝跪地,仰头看着谢灵瑜:“殿下,柳郗大人获罪,明日要被问斩了。”
“柳郗因何获罪?”谢灵瑜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韩进:“昨日夜里,柳郗大人在宫中赴宴无意落水,竟被诊治的太医发现乃是女儿身。圣人震怒,今日便当朝下令,明日问斩。”
谢灵瑜被震骇地站立在原地,竟是久久无法回过神。
第157章 第157章大结局(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谢灵瑜呆站在原地,周围冷风肆意,也吹不走她脑海中的混乱。
柳郗竟是女子?
堂堂大周刑部侍郎,竟是个女子。
谢灵瑜身为女子,自然不会小瞧女子,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柳郗居然能掩藏女儿身,一路走到如今,可见她心智之坚定,性格之坚韧。
“殿下,”韩进半跪在地上,抬头望向谢灵瑜,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是谢灵瑜被这一声喊回了神,她立即道:“备马,我即刻便回长安。”
就在谢灵瑜更衣时,萧晏行也赶了过来。
他一进来,便只有一句话:“我与你一道回长安。”
虽说这两年他并未在长安,但是先前他也与柳郗有过交往,更是极为佩服这位刚正不阿的柳大人。
如今柳郗一直隐藏的女儿身被曝光,他们便猜测定是跟信王有关。
柳郗此番回长安,带着宋元友以及证据,对于信王来说乃是致命打击。
只怕是信王发现了此事,先下手为强了。
如今柳郗女儿身被曝光,她先前种种尽数都成了泡影,为官这么多年积攒的声名也会彻底烟消云散。
谁还相信一个撒下了如此弥天大谎之人的话呢。
可是即便是这样,谢灵瑜却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她想要救柳郗。
不管是她们彼此都是女子,还是因为她对于柳郗的欣赏以及内疚。
倘若她未将宋元友交给柳郗,或许信王就不会对她下手。
她派人向李作安说了一声,便带着一队人马赶赴长安。
虽然此处离长安也不过是百里之遥,在这里应该没有人敢对永宁王下手。
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得不谨慎。
她自然相信韩进,不会背叛自己。
大军回长安的消息是早早就传了回来的,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只要用心便能轻易知道大军每日到达了何处。
柳郗昨日出事,恰好是赶在她回长安的当下。
留守在长安的韩进,出城向她通传消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要盯着出城报信的韩进,对方便可在她回长安的途中,设下埋伏。
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晏行才会坚持要她一道回长安。
倘若真的有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在长安城外设伏杀她,只怕这人的野心也快要藏不住了。
谢灵瑜虽然不至于一路提心吊胆,但也提高了警惕。
就这么一夜策马狂奔,中途还在离长安最近的一处驿站更换了马匹,他们足足跑了一整夜。
从黑夜到天亮,原本天空蒙蒙亮起,天空尽头仿佛有一道线。
直至那道线渐渐变成一整片,最后直至光亮染上整片天空。
当他们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城门早已经大开,进出城门的百姓熙熙攘攘。
长安,她终于又回来了。
原本她应该跟随大军,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进入长安城中,走向太极殿,接受圣人的召见。
但是这一刻,她顾不上这些荣光。
她只想要去救一个人。
长安处刑囚犯的法场,便是在长安城的东西两市,公开处刑犯人,乃是有震慑百姓的作用。
当然
能被公开处刑的犯人,也多是平民和低阶官员。
根据大周律法,五品以上官员,只要是非犯恶逆以上的罪行,准许在家中自尽。
柳郗乃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她却被下令公开在东市处刑,乃是嘉明帝为了以儆效尤,为了防止有后来者效仿她的做法,隐匿女子身份参与科举。
只因此事太过恶劣,嘉明帝甚至都未等查明,当年柳郗是如何瞒天过海,以女儿身混入科举考场之中,便立马下令处斩。
东市本就是长安城中最为热闹之地,但是今日这里更是人头攒动。
谢灵瑜一路骑马奔向东市,但是只是靠近东市,马匹的速度就被迫慢了下来。
眼看着行刑之时快到了,谢灵瑜再也顾忌不得,骑在马背上高声呵斥道:“让开,都让开。”
韩进等侍卫见状,立马上前替殿下开路。
在众多侍卫齐声之下,人群当真让开了一条路。
果然,越靠近法场的地方,人就越多。
柳郗之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身为女子却在千军万马之中,成功上榜成为进士。
之后更是进入大理寺,一心为民请愿。
这么多年,她是孤臣却也是百姓心中的好官。
很多受她照拂过的百姓都赶来,也有很多从未见过她,只是听说过她名字的百姓也来了。
太多人赶来送她最后一程。
可是谢灵瑜却不希望,这是柳郗的最后一程。
即便侍卫努力开路,可是人实在是太多了,最后谢灵瑜干脆弃马而行,萧晏行护在她身侧,一路与她跑向行刑之地。
当他们赶到时,监斩官已经出现了。
而原本一直如冷竹般干净的柳郗,此刻已经被押了行刑台上,她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着,没了男装的遮掩,俨然便是清秀而纤瘦的女子模样。
柳郗站在行刑台上,神色安静而淡然。
她已然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或许从她女扮男装参与科举那日,她便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刻。
秘密不可能被掩藏一辈子。
身后的刽子手捧着锃光瓦亮的刀,此人乃是经验丰富的刽子手,先前不知砍下了多少颗脑袋,但是没有一次,法场外面围着人群表现出的不是欢呼痛快的模样,而是这般悲伤和不舍。
“柳大人,您需得跪下,”刽子手忍不住说道。
说来也是可笑,刽子手并非头一次见到柳郗,先前柳郗在大理寺时,不知承办了多少案子,自然她也作为监斩官,出现法场之上。
所以刽子手自是见过柳郗。
可谁能想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刽子手依旧还是刽子手,柳郗却成了阶下囚。
柳郗嘴角微扬,毫不犹豫跪了下去。
“如今我已并非是柳大人了。”
听着这话,身后一向心冷的刽子手心中也说不出的滋味。
此次的监斩官乃是圣人钦定的,并非是刑部尚书,毕竟自己部下出了这等事情,刑部尚书这会儿也是自身难保呢。
待时辰到了,监斩官便示意行刑。
法场外也不知是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显然这哭声迅速传染了周围之人,谁都知道今日斩杀的并非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好官。
“住手,”突然一声呵斥响起。
随即一行人赶到了法场外,而看守在法场周围的士兵,迅速举起手中兵器。
韩进当即呵斥道:“永宁王殿下,谁敢造次。”
士兵一听,赶紧放下手中武器。
谢灵瑜直接进入法场,走到监斩官面前,她望着对方:“本王即刻便进宫向圣人求情,一个时辰内不得行刑。”
“殿下,此番处斩柳郗,乃是圣人亲自下令,行刑时间岂能随意更改。”
监斩官虽然不敢得罪谢灵瑜,可是这次乃是圣令啊。
谢灵瑜直勾勾望着对方:“一切后果,本王自会承担。这法场内外的百姓都亲眼瞧见了,你是受了本王胁迫,这才耽误了行刑时间。”
监斩官目瞪口呆地看着谢灵瑜,知道这位殿下只怕是要不顾一切了。
竟是要将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萧大人,”谢灵瑜喊了一声,萧晏行即刻走了过来。
她转头看着萧晏行:“此处便交给你,在我未回来之前,不可行刑。”
萧晏行颔首,郑重道:“只要殿下不回来,我便保证无人能杀柳郗。”
一个时辰。
她要骑马前往皇宫,向圣人求情,请求他留柳郗一命。
想到这里,谢灵瑜便一刻都不敢耽误。
从东市到皇宫,从宫门口到两仪殿外,谢灵瑜从未像今日这般拼命过,柳郗的性命便如流沙般,在慢慢流走。
她要做的最后努力,便是不顾一切去抓紧流沙。
“殿下,殿下,”两仪殿的宫人在看到谢灵瑜的时候,也是格外震惊。
虽说皇宫内外都知道,永宁王殿下即将要返回长安,但是没人知道,她竟然会今日赶回长安。
“我要见圣人,”谢灵瑜说着,便朝殿内闯。
未得诏令,便公然闯宫,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殿下敢了。
两仪殿外守着的太监,自是赶紧上前阻拦。
但是却还是没挡住谢灵瑜的脚步,当她抬脚踢开离自己最近的人时,高声喊道:“皇伯爷,阿瑜求见。”
众人见她这般高喊,更是被吓得肝胆俱裂。
但是除了奋力阻拦之外,谁也不敢真的对这位殿下动手。
直到一声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放肆。”
当谢灵瑜抬头时,便看见嘉明帝站在内殿门口之处,显然他也是门外的混乱声音吸引了出来。
或许连嘉明帝自己都没想到,登基几十余载,居然还有人敢在他的殿内这般放肆的高声喧哗。
“皇伯爷,”谢灵瑜当即跪下,便是一路爬行而去。
嘉明帝低头看着她,却已心中明白,她缘何而来。
在谢灵瑜抬头仰望着他,一脸祈求之时,嘉明帝却已是冷下脸:“你所求之事,不必开口。”
谢灵瑜满腔之言,一下被堵住了。
她从东市一路赶到皇宫时,脑海中早已经一次次想着,该如何向嘉明帝求情。
可是这一刻,她却连求情的话都还没说出。
“柳郗身为女子,竟胆敢瞒天过海,欺骗朕欺骗天下,其行之恶,岂可饶恕,处以极刑,理当如此。”
嘉明帝低头望着谢灵瑜,冷然呵斥道。
谢灵瑜哀求道:“皇伯爷,我亦是女子,如若大周朝堂能容下一个谢灵瑜,又如何容不下一个柳郗。”
“住口,”嘉明帝暴呵道:“你岂能与她一概而论,你的王位乃是继承你的父亲,你是得了朕的亲允,才能入得了这个朝堂。”
嘉明帝微顿了下,这才又说道:“更何况,你乃是皇族之人,竟自比一个低贱之人。阿瑜,不要玷污了你的身份。”
是啊,谢灵瑜何等人也,出身皇族。
所以她成为第一个女王爷,公然以女儿身进入朝堂,虽未曾有过,却也可开此先河。
一个小小的柳郗,杀了也便杀了。
不管她为官时,曾为民请命过多少次,都抵不过她的罪。
谢灵瑜突然想到了圣人的两个儿子,安王手底下的人隐瞒整个江西道的灾情,致使民不聊生,更是还引发了起义叛乱,到头来,却也不过是申斥了一通。
至于信王,他为了得到那批兵器,养匪为患,不知害了多少平民百姓。
他们身为皇族,却为非作歹,却也可以依旧高高在上。
可笑!可笑!
谢灵瑜忍不住想要问一句九泉之下的阿耶,当年你和崔知节所拥护的人,当真成了你们心中的明君吗?
“皇伯爷,您去东市看看吧,百姓都在为柳郗哭,她是有错,她不该欺瞒圣人。可是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想要报效圣君,想要成为一个好官而已。”
嘉明帝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谢灵瑜,声音中竟掩不住的失望。
“永宁王,朕如此苦口婆心,你却依旧冥顽不灵,还要为一意孤行为十恶不赦之人求情。”
这一刻,嘉明帝对谢灵瑜的
所有爱惜,都收敛了起来。
就在嘉明帝还要说话时,殿外又传来求见之声。
帝王盛怒之时,竟还有人前来觐见。
“让他滚进来,”嘉明帝却在此刻说道。
随后殿外之人一路小跑进来,只是对方瞧着满殿跪着的人,心头一惊,再看到跪在离嘉明帝最近的谢灵瑜,来人一下傻眼了。
“何事?”嘉明帝见来人迟迟不说话怒道。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特别是嘉明帝这般登基几十载,已经没什么事能让他轻易变了脸色。
偏偏今日谢灵瑜就撞上了他的逆鳞。
来人朝着谢灵瑜看了一眼,咬牙说道:“先前永宁王殿下拦下了处刑,如今时辰已过,可否择日再处刑。”
嘉明帝猛地转头看向谢灵瑜:“好大的胆子,你好大的胆子。”
此刻他气急反笑,冷冷望着谢灵瑜:“看来当真是朕对你纵容太过,竟纵得你敢当众违抗皇命,既如此……”
在说到这里时,嘉明帝盯着谢灵瑜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残忍。
“传朕旨意,永宁王谢灵瑜即刻前往东市监斩罪人柳郗。”
殿内跪着的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唯有谢灵瑜仰头望着眼前的嘉明帝,先前她还曾想着,她记忆中的皇伯爷不会只因怀疑便牺牲忠良,他那般睿智,乃是真正的明君。
可是这一刻,她看到了这件华贵帝王衣袍之下,露骨的权力欲。
柳郗当真非死不可吗?
她虽有大罪,但是这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朝廷效忠。
“来人,将永宁王押到法场,”嘉明帝吼了一声,一直守在殿下的金吾卫齐齐走了过来,先前他们一时不慎,让谢灵瑜闯入殿内。
此刻嘉明帝一声令下,金吾卫齐齐入内。
随后为首金吾卫将军上前:“殿下,请吧。”
谢灵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嘉明帝已是不耐烦至极,直接挥挥手让金吾卫将她带走。
于是金吾卫来了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托着谢灵瑜的手臂,将她带出了两仪殿。
“殿下,圣人之命不可违,请您上马车吧,”待一行人到了门口,金吾卫将军命人准备了马车之后,恭敬对谢灵瑜说道。
虽然他说话客气,但是两侧金吾卫紧紧站在她身侧,竟是怕她逃跑一般。
谢灵瑜望着对方,最终还是上了马车。
她让监斩官等待一个时辰,但是对方并不敢当真,派人前来秉明圣人。
最终她还是救不了柳郗,甚至还要被迫亲自监斩她。
马车到了东市法场时,周围依旧围着人山人海,众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殿下,法场已到,”金吾卫将军在外恭声说道。
但是马车内的谢灵瑜却纹丝不动。
“殿下,圣命不可违,”对方再次提醒。
谢灵瑜已经当众拦下了监斩官一次,已是极大触怒了圣人,如今她若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皇命,只怕她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
“请殿下下马车。”
金吾卫将军这句话说完,马车上终于有了动静。
当谢灵瑜重新出现在法场上的时候,所有人翘首以盼,希望她这一次的出现能够带来圣人回心转意的好消息。
可是当金吾卫将军朗声说道:“圣人传令,命永宁王殿下亲自监斩罪人柳郗。”
登时,法场外的人群中传来骚乱声,显然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失望。
一直站在监斩官身侧的萧晏行,朝着她看了过来,哪怕她神色再淡然,却依旧还是看到她眼神中巨大的绝望。
“殿下,柳郗该当死罪,却仍能蒙殿下求情,已是足矣。”
站在行刑台上的柳郗,望向谢灵瑜朗声说道。
对于死亡,柳郗已是坦然。
但是谢灵瑜却依旧无法接受,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这样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就像是曾经的崔知节,曾经的三千卫,曾经的谢重润那般,他们都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殿下能来送我,我很开心,”柳郗扬起唇笑了起来。
谢灵瑜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她走上行刑台,强忍着满腔悲愤,低声说道:“你还有什么未尽之愿?”
柳郗望着她,淡笑道:“其实从过去到现在,我最羡慕之人,便是殿下您。”
谢灵瑜微微抬眸。
“因为殿下您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向世人证明女子从未比男子差,”柳郗神色浅淡,只是眼神里的光亮依旧:“倘若问我有什么未尽之愿,只盼有一日女子也能入学堂,学治国治世之大道理,与男子同朝为官,而不是被关在内宅府院之中。”
始终在强忍着的谢灵瑜,终于在这一刻眼含热泪。
在这一日,谢灵瑜知晓这世间,也有一个女子如她这般入朝堂,知晓她并非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可是在她知晓的这一瞬,她也要彻底失去了这个人了。
随后柳郗轻叹了一声:“可惜我终究还是输了,未能完成殿下的嘱托。”
谢灵瑜望着她,只听柳郗却犹如释然般说道:“我是输给了自己的不忍,毕竟我曾经那般爱着他。是我自己将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交给他,如今这般输了,我无怨无悔。”
“只是他那样的人,终究做不了明君。”
或许是人之将死,柳郗也想要将最后的话说完。
但是谢灵瑜却震惊地望着她,许久,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
柳郗说的嘱托,自然是谢灵瑜让她带回宋元友长安,找到信王暗地中收敛兵器意图谋反的证据,那批兵器便是实打实的证据。
所以是信王!
信王察觉到了柳郗在调查自己,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宫中设计柳郗落水,让她女儿身当众曝光。
他知晓柳郗最大的秘密,是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
谢灵瑜这才明白,柳郗真正舍弃的是什么。
她与信王之间,曾经该是何等相爱,爱到她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交托给了信王,而最后他们却还是走上了分道扬镳。
柳郗选择了站在她这一边,而并非信王。
正因如此,她等来的是昔日爱人的痛下杀手。
可是柳郗脸上却无一丝怨恨,她输了便是输了,愿赌服输。
“我未能做到的事情,便要留给殿下了。”
听到这里,谢灵瑜再也忍不住,她从怀中掏出匕首,直接将柳郗身上的绳索斩断。
瞬间,所有原本盯着行刑台的人都惊呼出声。
“殿下,”台下站着的金吾卫将军吃惊喊道。
显然旁人生怕谢灵瑜帮助柳郗逃跑。子
柳郗却淡然望着谢灵瑜,嘴角笑意更甚,只是她却没有丝毫逃跑的举动,反而冲着谢灵瑜轻声说道:“谢谢你,殿下。”
说着,她便伸手夺走谢灵瑜手中的匕首。
这次连站在远处的萧晏行都变了脸色,抬脚冲了过来喊道:“殿下。”
周围的侍卫更是各个变了脸色,生怕柳郗对谢灵瑜不利。
可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柳郗淡然地将手中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她双手紧紧握着匕首,而瞬间原本雪白的囚衣胸口,被染上赤红色。
柳郗含笑望着谢灵瑜,却是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她知道这是谢灵瑜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让她有尊严地死去。
谢灵瑜伸手抱住她的身体,而柳郗口中开始不住地大口吐着鲜血,她尚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若是殿下能…见到怀恩,让他…不必…为我伤心。”
谢灵瑜再也忍不住,一颗又一颗斗大的泪珠落下。
柳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不悔。”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闭上双眸,彻底断绝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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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第158章大结局(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谢灵瑜是带着柳郗的尸身回永宁王府的,王府中人并未收到她今日要回来的消息,因而当他们返回王府时,大门依旧是紧闭着的。
“让他们开正门,”谢灵瑜骑在马背上,声音平静。
身后护卫立刻下马,冲向了旁边侧门,叫开了门之后,喊道:“殿下回府,速速打开正门。”
门房被这么一阵火急火燎的拍门声叫开后,原本还在谁想这么胆大,敢在永宁王府找事呢。
可谁知居然听到殿下回府这几个人。
门房赶紧应道:“是,是,小人立马开门。”
很快,宽阔而大气的府门便被门房之人从里面打开,谢灵瑜翻身下马,当她跨入府门时,身后抬着柳郗尸身的护卫紧随其后。
待谢灵瑜回到正厅,便让人将柳郗的尸身摆在厅堂内。
“殿下,”一旁跟着的韩进忍不住低声开口。
他想要阻止谢灵瑜,毕竟柳郗乃是圣人亲自下令处斩的罪人。
难不成殿下要在永宁王府内,公然为柳郗设灵堂?
但是一旁的萧晏行却轻轻抬手,示意韩进住嘴。
韩进虽然有心谏言,却还是听从的闭了嘴。
萧晏行是何等身份,跟随在谢灵瑜身边的护卫全都一清二楚。先前他还未离开长安时,在众人看来,他便是未来的永宁王王夫。
虽说后来他被贬去了扬州,可如今他与殿下在扬州共同御敌。
谢灵瑜身边的这些护卫,早已经对他心服口服了。
所以他一开口,韩进也不敢多说。
“韩进,你尽快派人去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萧晏行吩咐。
随后韩进便带人离开,厅堂内只余下谢灵瑜和萧晏行,还有安静被白布覆盖的柳郗尸身。
待了一会儿,谢灵瑜情绪又陷入无法自持之中。
她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柳郗死在自己面前,甚至连她自绝的那把匕首,还是她给的。
谢灵瑜快步走出厅堂,来到院中。
“人死不能复生,”萧晏行跟着她走出,伸手握住她的手掌,似乎想要给
她带来安慰。
谢灵瑜却在他这句话中抬起脸,她望着萧晏行突然说道:“你知道柳郗死之前告诉了我什么?”
萧晏行微怔,随后安静等待着。
“她将她最后的秘密告诉了我,原来她竟与信王有过情。”
果然这个秘密也让萧晏行露出震惊神色,他也似不敢相信,但随即便也反应过来:“所以柳郗在宫中落水,身份暴露并非是意外。”
柳郗一向独来独往,身边没什么亲信。
就连她家中都没什么奴仆。
先前谢灵瑜他们都以为,是她选择了这种苦行僧般的生活方式,但是如今看来柳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
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却终究还是输给了自己曾经最为信任的人。
“信王应该是知道宋元友落了柳郗手里,也察觉柳郗打算揭发他的阴谋,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柳郗的真实身份曝光于众人面前。这样一来,还有谁会相信一个彻头彻尾骗子的话呢。”
连自己真实身份都在撒谎的柳郗,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让人信服了。
“这也是柳郗身份曝光之后,并未抛出宋元友的原因吧。”
萧晏行似是明白了过来。
倘若柳郗在落水之后,向圣人陈情自己乃是被刻意报复,即便她当场说出信王阴谋,但是谁又会相信呢。
到时候宋元友这颗棋子就会被彻底废除。
这就如同他们两人在隔空下棋,信王赌柳郗会为了自保,抛出宋元友这枚棋子。圣人说不定会因为留下柳郗一命,但是柳郗的身份又意味着她所说的话并不会被人轻易取信。
到时候宋元友就是一颗废棋。
而柳郗则是直到临死,都没交出宋元友和其他证据。
因为她在赌谢灵瑜会赶回来,她要将宋元友这颗棋子留给谢灵瑜。
“所以宋元友现在在何处?”萧晏行蹙眉问道。
此人关系重大,定然要早些找到他。
谢灵瑜却摇了摇头:“柳郗并未告诉我,她将宋元友藏在了何处。”
萧晏行提醒道:“殿下你再仔细想一想,柳郗连到最后都没有将宋元友交出去,如今你回来了,她定然会留下线索给你。”
柳郗在谢灵瑜面前的自决,让她直到现在心头依旧还颤动不已。
于是在萧晏行的提醒下,谢灵瑜拼命冷静下来,开始回忆柳郗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先前在法场时,她们站着的行刑台上不仅有刽子手,还有其他护卫。
那些人当中说不定便有信王的眼线,所以柳郗跟她说的话并未提及宋元友。
但是就像萧晏行说的那样,柳郗其实在等她回来。
她都已经出现了,柳郗不可能不给她留下线索。
谢灵瑜开始回忆她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及柳郗当时的表情。
可是思来想去,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柳郗先是提到了信王,谢灵瑜可以勉强算作,她是在提醒自己小心信王。
但是宋元友究竟被柳郗藏在了何处。
她一点也没给出提示。
直到谢灵瑜轻声说道:“她说倘若我日后见到怀恩,让他不必为她伤心。”
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乡的怀恩王子,曾经是柳郗最为亲近的挚友,是以柳郗提到他也算不上是奇怪。
可偏偏就提起了怀恩。
“怀恩之前住的地方如今是不是还空着,”萧晏行突然说道。
谢灵瑜眼前一亮。
她当即说道:“我们即刻去怀恩住所瞧瞧。”
但是萧晏行却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此刻信王的人,定然在府外守着。”
谢灵瑜停住脚步,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轻易离开永宁王府内。倘若她这时候离开,傻子都知道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于是忍了又忍,谢灵瑜还是没有离开府中。
直到韩进带人抬着棺木回来,谢灵瑜亲自看着他们,将柳郗尸身安置在了棺木中。虽然还未真正的入土为安,但是好歹柳郗并未像其他被处刑之人那样暴尸荒野。
她众目睽睽之下,将柳郗的尸身带了回来,全然没有考虑过会不会得罪圣人。
今日她入宫求情时,大概就已经惹恼了圣人。
“不行,我还是得尽快前往怀恩旧处,”谢灵瑜心中惦念着宋元友,实在放心不下。
一个时辰后。
永宁王府的正门再次打开,这次为首的依旧是韩进,而后面则是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华贵异常,马车制式乃是亲王制式,乃是谢灵瑜在长安时所乘坐。
这辆马车后面,自是跟着不少护卫。
而在这一大队人马之后,乃是一辆马车上装着棺木。
“是,殿下,”出了府门之后,马车上的人似乎在吩咐什么,韩进下马走了过来,听了一会儿,在马车外面恭敬行礼回应。
之后车队一行向着长安郊外前去,这一幕自然被守在永宁王府的暗探禀告了回去。
信王府内书房,一片凝重。
谢陵端坐在桌后,面无表情地垂眸。
而此时在房中的众人,即便是严防死守的书房里,依旧压低声音。
率先开口的乃是谢陵身边魏长史:“殿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柳郗虽死,可她手里的证据却并未消失。而且永宁王已经赶回长安,她甚至还不顾圣人震怒,入宫为柳郗求情。可见她们早已经结盟,柳郗所行之事,说不定便有永宁王的手笔。”
在柳郗的名字不断出现时,谢陵心头忍不住泛起恍惚。
对于他而言,这个名字曾经缠绵在唇齿间,可如今却只剩下血色。
他依旧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两人之间已无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对峙。
原本他已是下定决心,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倘若我现在请求你,走向我,站在我这一边,你愿意回头吗?”
“殿下,柳郗为何为官,您一清二楚。”
是啊,她不惜偷梁换柱改变身份也要入朝堂为官,并非是为了荣华富贵。
她至死真正的做到了为民请命这四个死。
“永宁王倘若在圣人面前率先发难,宋元友在她手中,扬州之事定然是瞒不住了,如今安王正随时等着拿殿下错处,只怕是殿下当真……”魏长史看向谢陵,声音越发急迫。
谢陵在扬州布置了那么大一个局,将扬州兵器库里的兵器以剿匪之名,落在了水匪手上,随后又秘密将这批兵器运到长安附近。
这个罪名实在是太大了,已是谋反之势。
倘若真的被圣人知晓,都不用安王添油加醋,只怕他都会没有好下场。
齐王的下场,可是历历在目。
圣人现在年事已高,对他们这些儿子更是处处提防,生怕他们会图谋不轨。
或许这是年老帝王和他的儿子们都会走上的一条路,史书上记载了太多,作为皇家之人早已是见怪不怪。
一旁的未曾说话的薛先生,此刻也说道:“最要紧的是,永宁王既已回长安,大将军回朝可就不远了,只怕在这两三日,圣人便要召他回长安。”
对,即便大军要驻扎在城外,但是李作安也会率先回长安。
他虽只是羽林卫大将军,但是在军中积威甚久,便是金吾卫中军士都对他甚为信服。
“如今这两三日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薛先生说道。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房中都是信王亲信,荣华富贵都系与信王一身。
见信王迟迟未作出决定,众人依旧焦急。
薛先生说道:“况且我们在宫中的布置也快见成效了,如今时机已是成熟,理当先发制人。”
终于信王沉的要滴水眼眸里,下定了某种决定般。
“好。”
为了那个帝位,他连柳郗都已舍弃。
如今没有人可以挡住他了。
*
“这就是怀恩先前所住的房子了吧,自他走后,这处宅院便空了下来,并没有人住,用来藏人正适合,”谢灵瑜一身便装站在院墙外。
她身侧只有萧晏行一人。
原来她是使了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让在府中的春熙穿上她的衣服,乔装打扮成她的模样,带着一行护卫假装去城郊要将柳郗的棺椁下葬。
毕竟柳郗乃是死于非命,又是圣人亲自下令处斩的,所以让她尽早入土为安,也说得过去。
而真正的谢灵瑜则是和萧晏行,一起来到了院落中。
果然,他们找了一圈便在柴房中找到了被捆住了手脚的宋元友。
“将他带回别苑吗?”谢灵瑜望着萧晏行说道。
萧晏行却摇头,随后他说:“我有一处倒是极安全。”
此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宵禁早已经开始了。
他们是压根出不了坊市的。
谢灵瑜倒是可以亮出身份,以她的身份即便是宵禁也拦不住,但是这样一来,她的行踪便也会暴露。
听闻萧晏行这么说,谢灵瑜自是没有不相信的。
如今他们两人对彼此全然没了秘密,早已经可以将性命托付给对方。
随后萧晏行将宋元友堵住了嘴,弄上了马车。
两人一路驾车,直接到了一处小巷。
谢灵瑜下车之后,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声,她有些诧异:“这里是何处?”
“极乐楼。”
萧晏行回答。
两人是从秘密通道进入极乐楼的,萧晏行干脆将宋元友的眼睛都蒙住了,一路扯着他往前走。
折剑过来时,险些都被他们吓了一跳。
他提前从江南回来,早早在长安静候他们。
但是没想到少主会将殿下,直接带来极乐楼。
“将宋元友带下去,除了你之外,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萧晏行吩咐。
待折剑离开之后,萧晏行便转头看着谢灵瑜:“殿下,还是早些安置吧。”
谢灵瑜摇头:“不用,我不累。”
萧晏行却劝道:“殿下,你昨夜一夜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今日又是一日未曾歇息,即便再伤心,也身体要紧。”
谢灵瑜虽说身体已是疲倦到了极点,但是整个人却依旧无法入睡。
她一闭上眼睛,便似乎看到了柳郗死前的眼神。
但是萧晏行却强拉着谢灵瑜上了床榻,他熄灭了房中灯火,让谢灵瑜在自己怀中躺下。
或许是他身上的味道太过好闻,又或许是谢灵瑜确实累到极致了。
当她平稳的呼吸声响起,萧晏行抱着她,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一闭,他似又进入了一段梦境之中。
只是这一次一开始周围就很昏暗,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楚,终于一处火把亮光。
待他在一处牢房外站定,看着里面的人戴着重枷,原本清雅高贵的世家公子在这天牢里,也是这般狼狈不堪。
“裴靖安,”突然萧晏行开口唤了一句。
而原本躺在稻草上,整个人陷入半昏迷半清醒境地的裴靖安,猛地睁开眼睛。
当他看着黑暗尽头缓缓出现的人,惊俱道:“为什么?”
来人正是萧晏行,可裴靖安自问与他无冤无仇。
萧晏行垂眸看向手腕,腕口隐隐露出一截陈旧而精美的发带,他低声说:“背叛她的人,都该死。”
裴靖安目疵欲裂,就听萧晏行再次透着疯狂的低语:“你是,我也是。”
随后场景换了,竟是他拿着刀在皇宫中的画面,而新皇穿着一身龙袍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瑕疵欲裂地看着他吼道:“萧晏行,你是疯了,竟敢带兵逼宫,这是谋逆死罪。”
萧晏行却近乎冷漠的看着对面新皇,他心底的冷漠一如心头的。
“我早已是行尸走肉,我如今活着唯一的愿望便是要替永宁王殿下报仇。”
对面新皇震惊地从他口中听到早已经死去之人的名字。
萧晏行一身鲜血淋漓,连脸上都溅起血色,但是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死死盯着那个身穿黄袍之人。
“你杀了我挚爱之人,今日我便让你以命抵命。”
“朕乃帝王,她一介永宁王有何资格,让朕抵命。”新皇怒吼道。
萧晏行掀起嘴角,缓缓提起手里还在滴着血的刀:“那就试试。”
伴随着身前倒下的尸山血海,萧晏行最终将自己手中的刀刺入了那个高高在上帝王的胸口,当初他一杯鸩酒送走了谢灵瑜,如今他便还以一刀。
这一刀刺入之后,他整个人也累了。
而周围保护皇帝的士兵发疯般地围了上来,最终无数刀砍在了他的身上。
殿下,我来找你了。
这是梦境中萧晏行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即便万刀砍在身上,最后一刻他却是含笑着的。
砰砰砰。
突然一阵急促的声音,将原本沉浸在梦中的人惊醒。
萧晏行睁开眼睛时,额头布满汗珠,梦中的一幕一幕如同走马灯似得,又在他眼前闪过了。
而外面的敲门声依旧没有停止。
这次连原本安稳睡着的谢灵瑜,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殿下安心歇息,我去开门,”萧晏行轻声说道。
随后他翻身下了床,从床头扯起外袍,迅速穿在了自己身上。
等到他开门时,折剑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少主,有消息。”
两人在门口说了一会儿,折剑这才离开。
待他重新返回时,谢灵瑜已经坐好了,她披散着长发,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迷糊的乖顺,跟白日里永宁王殿下看起来相去甚远。
“怎么了?”谢灵瑜好奇问道。
萧晏行轻笑着说道:“有人已经坐不住了,方才折剑前来说,信王已经派人联系了禁苑苑总监,还有金吾卫崔休。”
苑总监乃是掌管苑内馆宇、园池修以及种植花草树木之人。
这个位置看似不显眼,却是掌管着整个禁苑。
倘若有人想要起事,只要策反了此人,便能轻易进入皇宫内苑。
更何况还有一个金吾卫崔休。
没想到安国公府最终竟是站在了信王一头,崔休乃是信王一党,崔知仲只怕也是了。
谢灵瑜一下警醒了起来,她说:“你的意思是信王要造反?”
“柳郗之死已是将信王逼到了悬崖,他自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殿下将他在扬州之事奏禀给圣人。”
谢灵瑜没想到三千卫如今的消息,依旧这般灵通。
她问道:“既然你已经察觉到信王阴谋,你说圣人会没有察觉吗?”
“你以为他不愿?他亲手毁掉三千
卫之后,便是自断一臂,“萧晏行嘲讽道。
谢灵瑜沉默了会儿问道:“我们如今该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晏行抬手轻轻勾起谢灵瑜耳畔的一缕发丝,随后他直勾勾盯着谢灵瑜:“昨日皇宫求情之后,殿下还打算将希望寄托给旁人吗?”
谢灵瑜愣住。
她虽未跟萧晏行提及在宫中之事,但是她被嘉明帝强逼着,亲自来法场监斩柳郗,他便已经一清二楚了吧。
萧晏行脑海中那个梦境越发清晰。
倘若前世他与殿下都是那样的结局,那么这一世他们又为何要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旁人。
指望那个皇帝做主,将信王绳之于法吗?
“殿下,难道就不想要去最高之处看看这个天下的风景?”
终于萧晏行将一直深藏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