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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书谨终于逼死了裴宣在世的所有亲人。

子书谨低下头,白浣清那只手仍紧紧攥着裴宣的衣角,而昏迷中的人好似也知晓至亲的离世,眼角悄无声息的落下一滴温热的眼泪。

缓缓的烫过了子书谨的手掌。

在那一瞬间向来果断坚韧的人禁不住在盛夏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股冷气从头到脚浸透了她,叫她一时之间只觉天地皆是空无。

她一步一步逼着裴宣走到这个位置,亲缘断绝,众叛亲离,她一直渴求的那个答案终于姗姗来迟,在一切已经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刻。

她有些想笑,可她连嘴角都扯动不起来,她心脏那里空出一个位置,好像在永无止境的呼啸着一场穿堂而过的风。

她喜欢你的,她爱你的,至少她爱过你,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推开,让她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她抱着裴宣从天色澄明到夜幕降临,又眼睁睁看着夏日的朝阳从群山之中升起,阳光从殿宇的一角攀爬移动。

这是一个雨后天晴的清晨,空气里隐隐漂浮着透明的水雾,雨后的树木显得格外青翠,有雨水压弯了碧绿的叶片,沿着叶脉的纹路滴落,又没入松软的泥土。

她已经无心去关注。

她安静的注视着怀里的女子,她脸上的血污已经被轻柔的擦拭干净,心口的伤口也被妥帖的包扎上药,露出的左手有蜿蜒的伤疤,很快,她的心口也会有这样一块疤痕,跟随她剩下的半生。

多年前与现在她做出着和白针一样毫不顾念裴宣的选择。

其实不是没有其他方法的,强弩之末的白浣清能怎样呢?她甚至连刀都拿不稳,更何况她已断定白浣清下不去这个手。

她只是,太嫉妒了,嫉妒啃噬她的心脏,遮蔽了她的眼睛。

她只是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她,更不容许任何人拿裴宣的性命威胁她。

以裴宣对白浣清的宽容和宠爱,错过这一次没有下一次机会能置白浣清于死地。

她是军中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她有十足的把握,可这个世上哪里来的万无一失呢?当时的白浣清情绪那样失控,难道就不可能错手伤到宣宣吗?

她的手开始发抖,后知后觉的恐惧终于笼罩了她。

直到她怀里的人开始挣动眼睛,她挣动的幅度不大,子书谨就一瞬不瞬的静静盯着她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长久的看过她的宣宣了。

她的脸颊轮廓好像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更加瘦削,她的眉头不再像年少时永远舒展着,哪怕在睡梦当中也皱的这样厉害,她的眉弓更加深邃,失去血色的脸如此苍白

她就这样看着她的宣宣,不再去管日升月落,好像世界都平静下来。

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山坳里的寨子,她总是很早惊醒,她的宣宣躺在她的身边,年少的裴宣很怕冷,微微蜷缩着靠近她的手臂,试图汲取一些热量。

她总是睡不着,于是日复一日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岭发呆,正值饥荒年月,太饿了,周边寨子能扒下来吃的树皮全都没了,树干都烧了。

只有很远处的深山猛兽肆虐之地还残留着一些苍翠的颜色,她把目光移回来,落在女孩皱在一起的脸上。

一遍又一遍的描摹。

心想,裴万朝那样粗糙勇武的脸竟然会生出如此清秀灵动的女儿?

一直听人说裴小寨主很像她的姑姑,可她看着好像裴宣要更好看一些,裴东珠脸看着有点傻气,裴宣的脸则很灵。

像山野当中一只灵气斐然的鹿,躲在树后却忘了头上还有鹿角从翠绿的枝叶当中探出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又悬停在她眼帘的上方。

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到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夏天的清晨太阳出来的太早,斜斜落在了小寨主的眼帘上方。

她给她挡住了灼热的朝阳。

在那静默的那段时间里她好像浮光掠影一般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裴宣的眼睫开始颤动,凝滞的时间终于开始在眼中流动,她握住裴宣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

她分不清是裴宣受伤留下后遗症的手在发抖,还是自己的手在发抖,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抖的这样厉害。

一夜未进水米的嗓子干涩发痛,她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窗外夏天的蝉鸣如此聒噪,她的心跳在沉重的跳动,她问:“宣宣,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吗?”

子书谨是如此倨傲的人,她几乎从不肯低下自己的头颅,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的问出口。

可她问了出来,在明知答案以后。

裴宣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白浣清,也许她早就知道结局。

她漆黑的黑曜石一般深邃透亮的眼睛倒映着子书谨的脸颊,她的手贴近子书谨的脸侧。

那是一双何等平静的眼睛,似乎无论往里面倾注多少的沙石它也永不会再起波澜。

她说:“孤后悔了。”

她不应该残存仁慈之心,不该放纵子书谨的僭越,更不该任由权力的分化。

子书谨是对的,当她站上这九重高台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放弃掉无谓的仁慈。

再好用的刀也只是一把刀,当她开始失控噬主的那一刻开始就到了折断的时候,不该再有任何不舍。

是她的软弱和纵容让子书谨大权独揽,以至于叫裴妘身受天花疫病的困扰辗转求医,让卿卿痛失一切最终催生心魔。

她应该在一开始就以雷霆手段夺下子书谨的权,将她诛杀或是流放,彻底绞碎她擅权的可能,再逐步卸去白堂的势力,扶植清流,将开国一代的元勋从权力的中心剥离。

她醒悟的太晚,好在她还年轻,有漫长的足够她拨乱反正的时光。

“但最终是哀家活了下来,先帝宾天。”

是个人都知道这个结局了,裴宣低垂眉眼,觉得手底下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只乌龟。

“但先帝是当真对哀家存了杀心。”她太理解裴宣了,那双平静到极点的眼睛是一个永恒的噩梦,永远停在那个炎热的夏日里。

“太后当时在一心求死不是吗?”裴宣在乌龟下面又添了几个字。

子书谨当时都快杀疯了,除了想篡位外应该就是活腻歪了。

长久的求而不得和心力交瘁让她生不出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子书谨没有隐瞒缓缓道:“不错,哀家当时只觉得精疲力尽,既得不到先帝的心,那么至少要帮先帝清除掉所有的隐患。”

她要逼裴宣最后一次,她死之后裴宣就是真正称孤道寡的帝王,她死在裴宣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哀家并没有束手就擒,先帝蛰伏多年一击致杀,那场争斗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有异心者、不忠者、叛乱者、流放处斩不计其数,先帝肃清朝堂。”

子书谨似乎微弱的笑了一下,感叹道:“从前看见杀人会做噩梦的人,最后血流成河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哀家的宣宣长大了。”

连我也要输给她了,或许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

这种欣慰炫耀的语气是怎么回事?裴宣有点淡淡的无语。

“哀家以为先帝会杀了哀家的,”她又重复低喃了一句,“先帝或许是真的想杀了哀家。”

“在丹陛下,先帝射了哀家一箭。”

她的手有残疾一直会发抖,所以那一箭稍微歪斜,放了子书谨一条生路。

“但哀家能活下来是因为先帝活不长了。”子书谨眼角还有淡淡的水光,映着夏日燥热的阳光。

长长的叹息,几乎要笑出泪来。

“因为白浣清真给先帝下了毒,哀家太自负了。”

“白浣清的毒和先帝的箭伤交织,伤口感染腐败,伤势恶化,她死在那一年秋天。”

裴宣面无表情,意兴阑珊的合上书册,谁说她运气好的?子书珏这个不识货的。

这个世上难得有比她运气更差的了。

“我的宣宣啊,为什么运气一直这么差呢?”当朝太后喟叹,继而将目光转向身边的人。

也许是沉溺在昔日回忆里没有出来,她的眼里仍然是一片沉重的情意,怜惜的看着身畔的少女。

她的宣宣运气一直这样不好,连重来一次也要再次被她逮住。

不得解脱。

第117章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骨。

盛夏的天气变幻莫测,顷刻间狂风骤雨就落了下来,打落了盛如火焰般的榴花,在石阶下铺成一片猩红。

裴宣坐的靠外,暴雨带着狂风把燥热一扫而空,也不可避免的淋湿了她半边肩膀。

真倒霉啊。

裴宣在心里悠悠一叹,从容起身,一步一步走上石阶俯身:“雨下大了,臣扶太后回去吧。”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幽清的梨花香气侵袭而来,子书谨靠在躺椅深处,这样严肃冷淡的人难得有些慵懒散漫的模样。

子书谨抚上这张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脸颊,眼中是无限的怜惜,似问她又似问过去时光中的先帝。

“宣宣,你心仪的人,是我对吗?”

这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好似已经成了她永恒的心魔,每一次午夜梦回,每一年寒来暑往都一遍遍的隔着漫长的时光拷问。

裴宣将脸颊贴在太后温暖的手掌上,又伸出一只手握住太后的手,从脸颊慢慢移至心口。

隔着薄薄一层肌骨,一颗崭新的心脏在缓缓跳动,它是如此鲜活,迸发着青春的活力,子书谨抵在她心口的手也好似和她同时震动起来,两颗心短暂的合到一起。

年轻的女子含情脉脉的看着位高权重的太后,漆黑深邃的眼眸如秋水泛开涟漪。

她说:“臣的心里始终只有太后。”

子书谨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似得偿所愿。

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

帘外夏雨倾盆,噼里啪啦敲的人心之上,太后勾住少女的脖颈使她低头,亲吻上她略显干燥的唇,手掌从她脖颈后潜入衣领,替她剥去湿透的外裙。

沿着少女的唇一路往下,吻她因为俯身而紧绷的脖颈,和露出的一截修长白皙的锁骨。

裴宣两手撑在躺椅的两侧,这个姿势使她锁骨凹陷的更深,刚刚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的肩处和心口有濡湿的感觉。

她替她吻去了落下的雨水。

太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会这样主动,她有些想笑。

少女没有看向罕见热情的太后,她的眸子空茫而没有焦点的往前落在不知名处,卸去了惯常的轻松笑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呈现出某种毫无波澜的冷淡。

她慢慢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就又是那个有些懒怠的样子,因为过于炽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向后瑟缩了一下。

子书谨不满她的逃离,伸手拥住她的腰,咬住她略微突出的锁骨。

“太后,”她笑了一下,按住太后的肩膀,胸腔有稍许的震动,“痒——”

裴宣义正言辞,很不负责的想,自己好像个妖妃:“太后还有正事要处置。”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这么冰冷的声音说出这种荒淫无道的话,裴宣有些想笑,缓缓凑近子书谨耳边:“那在太后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呢?”

子书谨眉眼间浮现出一两分不耐,兴许是嫌弃她话多干脆仰头堵住了她的声音。

雨下的愈发大了。

雨中陆陆续续有女官向紫宸殿聚集,俯身同广百说话,广百微微颔首听着,偶尔吩咐一两句。

她并不多言,只是望着连天的雨幕,似有忧虑。

“再多备些香薰香烛。”

虽落了一场急雨稍许缓解了暑气,但天气还是炎热,这种热气已经浸透了地面,等雨一歇就会立刻从土地当中卷土重来。

今夜太后会去明觉寺为先帝祈福,这是从前每个月的惯例,太后有时也会在山上住些日子,清心礼佛。

自裴大人入宫后太后进山的时间明显减少,今后或许会更少,广百眉头却不见放松:“马车轿夫可准备妥当?”

女官低声应已准备停当,广百似想到什么,嘱咐道:“离陛下远些。”

她再对一遍流程,遥看向乌云密布的天幕,黑云压城。

夜色昏沉,雷雨过后更显潮湿和闷热,裴宣睁开眼时夜色已经浓黑,她贴在子书谨身边,因为夏日炎热,相贴的肌肤已经黏上一层薄薄的汗水,软榻下方冰鉴已经融化开来。

她和子书谨在殿外的榴花树下滚到殿中来,直接歇在了靠近窗边的小榻上,一直到日头西沉才相拥而眠。

她将一只手臂横放在眼上,缓解了一下刚刚清醒的眩晕。

“太后?”

殿中空旷的不可思议,也是,事关先帝之死和太后宠幸面首,整个殿中宫人早已驱的差不多。

其实贵人宠幸一两个女子要宫人服侍是正常的,好在先帝和现在的裴宣都是脸皮单薄好面子的人,向来不许人跟的太紧。

她声音不大,飘荡在漆黑一片的殿内,没理所当然的没听见回答,只有不远处的纱窗下似乎远远传来几声虫鸣。

夜色已经很深了。

她摸索着起身,借着幽暗的微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给身后仍在沉睡的人无声拉了一下被子。

裴宣怕热贪凉,今年真正的暑热还没起来,冰鉴已经早早用上。

在这个动作里她始终看着面前的人,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她终于放心。

殿中没来得及点燃烛火,她赤脚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路来到子书谨的书房。

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摸过庞大的书架,木质的书香和与挥发的油墨香气混合在一起,终于指尖在摸到左上第十七个书架时停下。

那是一尊小巧的青铜摆件,裴宣摸到摆件后面,轻轻转动。

有沉重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果然,按照施工图推算机关就在这几个格子中间。

随着机括声的响起裴宣退开几步,半晌后两侧书架各自往一侧移动了数寸。

露出了一扇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关着的。

裴宣:“”

就知道子书谨这样生性多疑的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让她找到。

她正准备把摆件移回原位,手刚刚放上去忽然看见漆黑的暗门上出现一道影子。

她眼皮跳了跳,窗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惨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的那个影子好像都迫近了许多。

裴宣回过头去。

子书谨手持一盏孤灯站在书房门口,窗外的狂风席卷而来,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和散乱的发,如此凌乱的模样竟还有几分端庄高华,唯有闪电的冷光衬的她脸色更显苍白。

裴宣不无可惜的想蒙汗药还是下少了,高手内力浑厚,哪怕用普通人两倍的剂量还是不行。

“在做什么?”子书谨率先发问。

裴宣无辜的靠着书架:“太后收缴臣的话本都在这里,夜里睡不着想过来寻一本。”

“太后,这是怎么回事?”她满脸无辜,恶人先告状,“吓了臣一跳。”

子书谨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裴宣下意识想往后退去,但她忘了她身后就是书架,脊骨撞在木头架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子书谨的手却穿过了她,按住了她肩膀处旁的一处阁子里,她的手缓缓转动,刚刚停下的机括声重新响了起来。

一个漆黑的洞口开始从暗门处出现,一道微弱的光亮从甬道内照出来。

这是一个幽深的穴口,露出地面的不过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铺成一条石阶通向地下,这是一个深藏地底的地道。

子书谨收回手,率先走到入口处,似乎没听见跟上来的声音回头冷冷道:“不跟过来?”

说这话时她竟勾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个有些阴冷的笑。

她说这话时眼睛格外冰冷,声音幽远好似警告。

聪明人这时候就应该转身就走,可谁叫裴宣好奇极了。

好奇心害死猫啊。

她快步跟上前:“臣来了。”

子书谨没有任何意外,嘴角平直紧绷朝着地下石阶走过去。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很明显的土腥气,镶嵌在头顶的夜明珠保证了黑暗中的光亮,并不刺眼,出手豪奢。

这是一条很长的甬道,越往前走越能感觉到一丝阴冷,地表上的燥热和沉闷早已不见踪影,这里冷的裴宣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指。

深入地下的密道有通风口,夜风微微掀起裙摆,送来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

很重的香薰的味道,夹杂着奇怪的腥气。

一直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她们终于走到这密道的尽头,这是一处宽敞的石室,被堆砌成紫宸殿寝殿的模样,一般无二的还原了其中摆设。

不,准确来说是五年前先帝在位时的摆设。

先帝用过的桌子、摆件、先帝喜欢摆放的花瓶,先帝收集的一匣又一匣真金白银,她的小金库,甚至还有一截熟悉的簪子

目之所及尽是熟悉之物。

裴宣眼皮跳了一下,目光转向对应寝宫的床榻,那里鲛纱轻轻摇晃,柔软的纱幔下是一层又一层堆叠的冰块,在这样盛夏的天气里散发出令人心惊的寒意。

裴宣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哪怕心中早有所料但真到了这里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很清楚掀开会看见什么。

子书谨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任何话,这时候反倒露出个笑来,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是嘲讽:“这就怕了?”

裴宣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拨开纱帐露出早有预料的一张脸。

——那甚至不能算一张脸了。

面容肿胀青紫,满是紫红淤斑,隔的远只能闻到淡淡的腥气,隔的近就能发现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哪怕用再好的香料也遮掩不住。

存放多年的尸体早已变形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肿胀模糊的五官再看不出昔日的半分活泼灵动。

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气从指尖攀爬而起。

——那是先帝裴宣的尸体。

子书谨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盗她的尸骨,没有让她葬入皇陵入土为安,而且就藏在紫宸殿的地下,这整整五年,日日夜夜她都在与这具尸体作伴。

第118章 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

人类对于尸体本能的畏惧让裴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身后就是台阶,子书谨无声上前揽住她的腰,以免她狼狈栽倒下去的结果。

“怕?”

因为离的近子书谨带着一点哼气的声音直接喷在裴宣的耳垂。

这一声里面嘲笑的滋味很足。

其实保存不当不怪子书谨,她是中毒身亡,死的时候一直呕血,呕到最后大片大片的呕出血块和脏器,人还活着五脏六腑就已经腐烂了。

死的时候又正值秋老虎,天气十分炎热,是放不了太久的。

子书谨偏偏要留下一具尸体,本就是不合常理逆天而行。

她想起同子书谨初次相见那两回,她的手指总是冰的让人胆寒,她被冻的瑟缩过几回,还以为子书谨是患上什么病症。

现在总算清楚了,原来她病的是脑子。

谁家好人长年累月的陪着一具尸体啊?

裴宣从善如流的回答:“是,有些怕。”

落在裴宣腰间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她的声音仍带着淡淡的嘲意,不知是在冷嘲谁又格外的温柔:“有哀家在,你怕什么?谁能把你如何?”

怕的就是你啊。

谁能忍受你这样令人窒息的侵占欲望呢?活着的时候不放过,念书、学习、婚姻,从小到大几乎完全的控制住任何时期,是最严厉不过的老师,哪怕死后也不能放过,要忍受尸体的腐烂和遗体的亵渎,让死人也不能有尊严的离开。

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希不希望这样不体面的保留下我的遗体。

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介意随口再说两句讨太后的欢心,她眉眼弯了弯:“臣知道太后待我好。”

子书谨眼中嘲色和温柔交织更深,她都以为子书谨会阴沉的骂她两句,结果子书谨忽然丢掉手里的灯盏吻了上来。

很突然的亲吻,裴宣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下,甬道内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包括子书谨这个人。

她的亲吻却是炽热缠绵的,裴宣先是一愣,很快贴了上去,亲密的接受了太后突如其来的热情。

一直到呼吸感到滞涩才停下来,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出的气体立刻被另一个人吸入,裴宣觉得这样迟早得窒息而亡。

很惜命的开口企图唤醒子书谨为数不多的良心:“太后,先帝还在这里。”

不想子书谨忽然咬在她下唇,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管那个早死鬼做什么,她难道能爬起来?”

多么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啊。

裴宣吃痛骨子里都震了震,要是真这样不在乎又何必强留下她的尸骨?要是真在乎能做得出来在亡妻尸骨前说这话亲小白脸?

甬道内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子书谨猝然放开她,裴宣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广百从通道尽头快步走来,低声道:“太后,一切已准备妥当。”

在她身后还有数位女官,皆低垂眉眼盯着脚下青砖,不该看的一眼也不看。

子书谨一步一步走到那尸体身旁,伸出一只手抚摸先帝冰冷溃败的脸颊。

那真是相当丑陋的一张脸了,哪怕是裴宣本人也很难多看一眼而不产生嫌弃之感。

这样一张脸子书谨却看的目不转睛,灯火辉煌,她的眼中好像亘古亘今只有那一具尸体,在裴宣的目光中她低下头,近乎虔诚的吻了一下尸体的唇。

姿态之温柔,眼神之深情让人禁不住要感叹帝后情深义重,如果不是她刚才亲过小白脸的话。

这个画面无论怎么看都有一种诡异和荒谬感,裴宣搓了搓手指,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一吻毕,子书谨小心的抱住尸骨,将先帝的遗体抱了起来。

死人的身体是非常沉重又柔软的,她刚刚抱起来先帝的头颅就已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歪去,幅度大的简直像整个头要滚下来。

子书谨却视若无睹,温柔的伸手把先帝的脑袋扶到自己怀里,又低头吻了吻尸体的额头,像是在安抚不太听话的妻子。

然后她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先帝软面条一样的尸体,为免先帝另一只手垂落下去可能断掉,她一面从先帝背后穿过,一面与先帝的手掌交握。

子书谨朝前走了数步似乎见裴宣没有跟过来,回头温柔的朝她笑了一下:“怎么不过来?”

如此宠溺的语气,如果不是她怀里正抱着亡妻的遗体,她可能真的会伸手过来牵住年少的情人。

这真是极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裴宣在心内感叹,自己果然还是见识太少了,少见多怪啊。

旋即跟上来露出一个笑容:“臣这就来。”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叹这些女官的心理素质之强,哪怕是如此可怖的画面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音。

走过长长的甬道,外间灼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裴宣瞬间有一种终于回到阳间之感,紫宸殿依然静可闻针不见人影。

但裴宣此刻已然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太后刻意为之。

走出紫宸殿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蒸腾的热气和雨丝混在一起,夜色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陛下困倦,此刻已经在马车当中由女官服侍睡下了。”广百低声禀道。

此刻已是子时,正是裴灵祈酣睡的时辰,这个时候还要带她出宫确实有些为难小家伙了。

子书谨听见了也并不出声,在广百撑着伞护送下进了最前方墨色长帘的马车。

广百伸手很好脾气的对裴宣做出请的姿势。

裴宣无可奈何的走上马车。

不得不继续面对自己那张诡异的脸。

进去的时候子书谨正拿帕子仔细的擦拭先帝的额头和脸颊,夜里风大,哪怕撑了伞细雨还是吹落到了先帝的脸上。

盛夏的气温太高了,先帝这具冻肉刚刚从冰块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开始冒出黏腻的水渍,擦了几下干净的帕子就染上黏糊的黄褐色液体,眼看再擦几下说不定就要把脸皮薅几块下来,子书谨终于叹息一声放弃了擦脸这件事。

裴宣也终于免于亲眼目睹自己尸体死后毁容的惨剧。

作为一个正常人,裴宣决定问一个正常的问题:“太后这么晚了要带臣去哪里?”

马车已经启动了,不再是平日里慢慢悠悠彰显皇家气度那种速度,很快,大概是怕先帝的遗骨在半路臭了。

“明宝山,明觉寺。”子书谨难得很平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子书谨突然放开尸体垂软的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作为一个非常合太后心意的女宠,裴宣马上扶住太后刚刚抱过尸体的手。

很冷,那种阴森森的冷。

子书谨柔情似水的看着她,眼中几乎淌着蜜,看的裴宣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圪塔。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哀家总是想着从前对你也不公平,你不高兴是不是?”她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

小女宠没有人权,管她高不高兴?太后讲的开心就好,裴宣无辜的笑了笑没敢吱声。

“哀家从前总是放不下先帝,舍不得让先帝走,但上天眷顾叫哀家遇见了你。”她拍了拍裴宣的手,将手指与裴宣十指相扣。

“哀家也是时候放下先帝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就随着史书一并烧了,从此以后,只有我和你。”她罕见的连哀家这个自称也没有。

好像当真要脱去世俗的一切身份,只剩下单纯的两个人。

果然自己编的那本是不可能真留传下去的,也是,真流传下去以后让裴灵祈怎么做人?那本充斥着各种忘恩负义道德败坏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破史书。

除自己外常毓和李观棋应该还编纂了另一本,诉诸了白针的功绩客观描述了开国的功臣。

裴宣竟难得有些惋惜:“太后当真要烧了吗?”

我苦苦编大半年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在这一刻她好像有些疲惫,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柔和,似乎对于功名利禄千秋大业都不再野心勃勃。

面对太后深情的剖析心迹,裴宣下意识瞅了一眼快要化冻的先帝尸体,提醒了一句:“那先帝”

你怀里抱着亡妻,手里牵着现在酷似亡妻的情人深情表白,太后你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

子书谨垂眸望着怀里的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温情:“哀家拘留先帝遗骨多时,是时候让她安心的走了。”

“哀家会在明觉寺烧了先帝的遗骸,遵从先帝的遗愿,将先帝一部分骨殖同白针皇后合葬,一部分洒入江河,让她自由自在的去往任何地方。”

裴宣敏锐的意识到什么:“白针皇后?”

“是,白针皇后的遗骨在明觉寺,”子书谨没有多做隐瞒,“当年白针皇后不愿尸首为裴万朝所得受其羞辱,在死后由哀家用绳索将其悬于崖壁之上,后来绳索断裂,先帝死后第二年哀家才在山涧一处幽潭中寻到白骨,由当年白针皇后所受三处骨伤断定那是她。”

她呓语般开口,看着怀中的女子,尸体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显出一种变形的恐怖,但子书谨丝毫不觉。

“你记得吗?你说不愿与我合葬,我不强迫你了,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裴宣十三四的时候父母健在,子书谨教授她生死之事,曾问及她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尸骨,将尸身葬在何处。

都说帝王万岁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事,谁能真信呢?

少女天真烂漫,言说自己要一辈子和爹娘在一起,虽然那时候爹娘已经生了嫌隙,可或者是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

这不合规矩。身为太傅的子书谨淡淡回绝。

她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呢,她接着道。

“你记得吗?你跟我说你去过南海,有连绵不绝的海浪,一望无垠的沙滩,外出打渔的船被风鼓起高高的帆,我没有见过,我很想去看看。”

但身为一朝储君若无意外她可能一生也无法抵达疆域的最南端,也确实如她所想,她终其一生,没能去南海看一眼。

陈旧的记忆从脑海中蹁跹翻飞,裴宣想,骨灰去看有什么意思?怎么能算去过呢?

她要亲自去看过,才算真的到过。

——明宝山已近在眼前。

第119章 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明觉寺作为皇家寺庙,进山的路修砌的平整宽阔,马车能一直通至山脚,从山脚下开始便是一条数丈长的通天石阶隐藏在层层山岚当中。

一旁另有蜿蜒的山路可供马匹穿行,但一般前来祈福的香客为显心诚还是会累死累活的爬上山去。

太后祭奠先帝整座山都被早早清场,蜿蜒的火把燃烧着照亮山阶,子书谨抱着先帝的尸骨下了马车,微雨丝丝浸入太后紧贴脖颈的衣领。

裴宣主动抢了广百撑伞的活计,与太后并肩而行,这对于一个五六品的小官来说是十足的僭越,但没有人开口阻拦。

细雨敲在伞沿,伞下就是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火把燃烧出松脂的气味,很好的掩盖住了先帝尸骨诡异的味道。

裴宣抽空看了一眼,先帝身上此刻穿的是一件玄色长裙,里头是一件雪蚕丝的内衬,并不是自己死后应该穿的隆重朝服,可能是子书谨一直悉心的给尸体换过衣服。

嘶,这个画面想象一下又有点让人骨子里发冷。

子书谨看出来了:“冷?”

这大夏天的哪怕是下雨也不可能冷啊,再说满山的火把燃烧热气熏蒸又冷的到哪儿去?

“过来。”子书谨朝她招了招手。

意思是要过去牵她,但问题是子书谨现在怀里抱着一具尸体,还是自己的身体,要去牵她就得摸到自己的尸体。

这就有点太惊悚了。

但小白脸没有人权,她忍气吞声的把手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的贴在了自己的尸身上,尸体冻过以后再化冻就会有一种软绵绵的黏腻感,化冰的水汽蒸腾,这下不冷也是真冷了。

这种感觉很诡异,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触摸自己的肩膀。

裴宣在那一刻竟然感到一种悲哀的怜悯和奇异的安宁。

对于自己的怜悯。

原来人死后是这样的,你终于得到解脱了吗?作为太女、作为皇帝、作为裴宣得到了解脱,那些恩怨爱恨必须要做的抉择都离你而去,你再也不用握住屠刀,再也不用承受任何人的分离和背叛。

可能是因为冻太久了,哪怕化了尸体表面还是很冷,子书谨反握住她的手,给她渡过一丝热度。

子书谨的手是很暖和的,大概因为她内力强横,将裴宣的手牢牢包裹在其中。

裴宣不得不以一只手挨着自己尸体被太后握住,一只手撑着伞的奇怪姿势慢慢抬步走上石阶。

“先帝十四岁那年春天一直在下雨,半雨半雪是最冷的时候,陇上以北百姓刚刚种下的春苗尽数被冻死,哀嚎之声遍野。”

她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

“除国库拨下赈灾款项之外太祖还命钦天监在明宝山下祭天祈福,先帝当时还是太女,为表诚心要从京城一路徒步至山下。”

“太祖有心锻炼先帝,将此事全权交给先帝布置,先帝疲累之下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祭天是大事哪能如此懈怠,后来太医院下了重药,让她咳不出声来。”

真是泯灭人性啊,裴宣在心里淡淡的想。

忘了哪里看来的话,这世上只有贫穷和咳嗽掩盖不住,其实是能的,把人毒哑就行了。

“先帝病的很重,走了一路后实在支撑不住往哀家这边靠过来,她的手很冷,像是冰一样,但哀家将她推开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先帝身份何等贵重,如何能倚靠在旁人身上,徒留人口实。”

“哀家当时这样想。”

“先帝听得哀家斥责顿了一下又强自支撑,只是过后大病许久,后来先帝指责哀家权势大于私情,其实不算无的放矢。”

她摩挲了一下裴宣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温度渡给裴宣,温暖到几乎有些灼热了。

“先帝走后有一年冬天,哀家忽然梦见她十四岁那年早春,天上下了纷纷扬扬的细雪,先帝眉头发梢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色,她靠过来,哀家愣了一愣把她揽进怀里。”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轻轻哈气,依稀还是少年模样,跟我说‘谨好冷啊,不要把我放在冰里’,她这么怕冷的人,我把她放在冰里呆了一年又一年,叫她死后也冷的瑟瑟发抖。”

“哀家醒后心如刀绞亲手将冰室里的冰块都震碎,抱住先帝许诺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冷了,可不过几日先帝的尸身就开始腐坏,她的脸上长出淤青的瘢痕,手臂的肌肤开始溃烂,哀家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第二次离我而去,又将冰块填满了墓室。”

这才是先帝尸身腐坏至此的原因。

“先帝十四岁时想要哀家抱一抱她,哀家没能让她如愿,先帝二十四岁时求哀家不要把她放在冰里,哀家没能信守承诺。”

子书谨二十岁时没有来得及在冰天雪地里把喜欢的人抱进怀里,子书谨三十岁时,她把她留在冰里不得解脱。

十年生死,无论生前死后她都没有放过她。

子书谨握了握裴宣的手,声音极为温柔:“宣宣,还冷不冷?”

裴宣随着太后的脚步步履一致的往前,闻言回答:“不冷。”

她淡淡道:“因为这是夏天,太后。”

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子书谨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又怅惘的点了点头:“是啊,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在,还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

四季轮回,还有漫长的时光足够憾悔。

剩下的路子书谨偶尔说些话怀念一下可怜的先帝,裴宣就陪她回忆,子书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事实上她完全不议论旁人,谨言慎行为人慎独,可能是因为先帝就快烧了。

山顶处早有主持僧尼等候在侧,因在落雨沿路撑开油棕的油纸伞,连绵不绝,落在山间像一朵朵榛蘑。

远远有梵音从山顶各处传诵开来,层层叠叠绵绵不绝,为太后,为先帝祈福。

太后有每个月来明觉寺为先帝祈福的惯例,最近一年虽然少些但还是会偶尔前来,只是这一次声势格外浩大。

有比丘尼为太后引路,全程低眉不语,对这异像一眼也不曾多看,将太后引至大殿当中,寺中供奉三世佛,即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裴宣收伞抖落伞面雨水,不太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凡人拜神求佛是有所求,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求的,她想要的当然要靠自己来拿到。

说起来子书谨从前也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乱世当中有不少人借遁入空门躲避战事,子书谨对此十分不齿。

王朝末年天下纷争死伤者不计其数,子书谨曾和裴宣讨论应当用重典,命僧侣还俗重事桑麻。

这个提议被当时的裴万朝否决,可能杀人杀太多了,心里发虚,裴万朝经常大撒钱给佛祖赎罪,裴宣觉得他有毛病该去看脑子。

后来裴宣继位,她受子书谨影响不小,对这些神鬼之事信的不多,多有打压,没想到她没了子书谨反而对这些笃信不已。

子书谨,你开始笃信神佛是因为除了神佛已经没有人能满足你的欲/望了吗?

极致的权欲、贪欲你都已满足,人间事想要的你尽可得到,权倾天下,手掌九州,你所求的已不是人间能得到的。

人怎么能两全其美呢?裴万朝得不到的,我也得不到,你竟然还想得到。

人真是永远不知足的动物啊。

裴宣在心里嘀咕一声跟了进去,子书谨已将先帝的尸骨温柔的放在了一座玉台上,周遭放满了长明灯,簇拥着这个季节盛放的代表佛家的净世莲花。

子书谨在女官的服侍下净了手,大概不想让裴灵祈沾了尸体的晦气被吓到,裴灵祈被安排在远处,与遗体隔了一道帘子。

子书谨亲手整理先帝的长发,亲昵一如对待晨间懒怠起床的爱人,极尽爱怜。

这一路上先帝的衣裳也折腾散架了,子书谨命人备好了衣裳,又端过来一堆金银首饰,开始依次为先帝戴上,有一枚成色上好的祖母绿戒指,给尸体戴上的时候裴宣都怕手指断了。

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都要付之一炬,唉。

先帝是个小守财奴,最爱的这些都要让她带走。

裴灵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来了,悄悄踮起脚想要偷看。

自己这幅尊容看了可怜的小家伙说不定要做噩梦,裴宣用手捂住她眼睛,恐吓道:“骨头都露出来了,陛下确定要看?”

小家伙果然被吓的肩膀一缩,慢慢躲到她身后去又悄悄抬头观察她的神色:“你,不难过吗?”

裴宣:“陛下放心,我是不会吃死人的醋的。”

裴灵祈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往裴宣身边靠了靠,眼睫扑闪有些暗淡:“孤没有娘呢”

裴宣本来想顺口说一句会有的,你还有很多东西啊,你有这个天下,这个世上但凡有的你想要什么都会得到,有很多人爱你,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忒不是人。

她沉默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裴灵祈的头发蓬松而细软,带着一股病殃殃的纤弱,裴宣莫名其妙的想到子书谨刚刚忏悔没有抱一下十四岁的先帝。

她想了想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抱了抱年幼的陛下,小皇帝眨了眨眼,慢吞吞的把下巴靠在裴宣的肩膀上,抱紧她的腰,犹豫了很久才含含糊糊的开口:“你你你要不要”

“灵祈。”子书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母后!”小家伙立刻站直了,一点都没有刚刚软乎乎的样子,显得特别庄严可靠。

“过来。”子书谨擦净了手,裴灵祈连忙乖乖把手搭上去,子书谨温柔抚了抚她肩头的褶皱,“怕不怕?

裴灵祈看着柔柔弱弱其实胆子是不小的,闻言摇摇头:“孤不怕。”

子书谨神色难得温情:“不怕就过来同你母皇说说话,她一个人总是怕孤单的。”

裴灵祈点点头,很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站在后面的裴宣,她孤独吗?她明明有很多朋友的啊,起居舍人院,紫宸殿的小宫女,好多人都爱同她一起玩,却一看见自己就束手束脚。

但母后说的总是对的,她于是小步走进去。

子书谨看向裴宣,在幽微的烛火下她琥珀一般的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微微朝裴宣笑了笑:“过来,帮哀家研墨。”

这是裴宣最近一年做惯了的事,子书谨很不愿意远离她,对她有近乎恐怖的侵占欲望。

她爱早上赖床,有一回睡醒发现子书谨把处置政事的桌子搬到了榻边,她睡醒的时候子书谨甚至能一手批折子一手过来给她掖被子。

裴宣当时沉默了很久,最终选择是女官过来禀告的时候默默把折子分开盖在了脸上。

她要脸。

殿外诵念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掺杂着丝丝雨落之声,裴宣研墨看着子书谨正襟危坐提笔抄写佛经。

抄的是《心经》和《金刚经》,裴宣没研修过什么佛法经典,对这些都一知半解,大概知道好像是超度亡魂的。

子书谨的姿态端庄,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她的字也很好看,刚劲清隽,自有一番风骨,不像裴宣歪歪扭扭只能勉强夸一下有风格。

子书谨抄完后轻声诵念了最后几句:‘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并不存所证之果,没有牵挂挂碍,不再有恐怖畏惧,远离关于一切事物的颠倒幻想,方为涅槃。

这样的祝愿,似乎当真只有死人才能做到了。

她的声音渺远而悠长,裴宣静静听着,心想说的挺对的。

子书谨抄完了经书亲手放进火焰当中点着,算是烧给了先帝。

裴灵祈还在里面小声跟自己母皇说着些什么,太后要给先帝烧点东西,裴宣径自进去牵陛下出来。

小家伙不够高,像根小竹子一样站在莲台前,站的笔直简直像在汇报功课,裴宣听了一耳朵,只听见伟大的皇帝陛下在抱怨什么。

‘今日功课太多啦,白胡子老家伙又跟母后告状啦,母后最近也不许我吃甜食’诸如此类的废话。

裴宣有那么一瞬无言,觉得她真是太随自己了,怎么在心里吐槽都跟自己差不多,果然不愧是亲生的,裴宣由衷的产生了一种怜爱感,过去把可爱的女儿离化冻的冻块扯远点。

走了两步她又松开裴灵祈的手走回去,莲台上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像是隔着层层时光再相见,裴宣伸手触碰了一下那张脸,心中陡然生出某种百转千回的低叹和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

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小家伙会健康平静的长大,好好的睡一觉吧,你从前没有做到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完成。

昭帝裴宣的一生,已经倾其所能,哪怕力不能及,她也不再心存憾悔。

她将手置于那具尸体的眼眸,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为自己温和的抚上双眼,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再比她更合适送自己一程。

裴宣,一切都要结束了。

裴宣出去时裴灵祈和子书谨整理好衣衫,因不是第一次披麻戴孝,这一次只是都穿了玄色衣裳,不饰钗裙,显得素净淡雅。

“白针皇后的遗骨供奉在佛塔之下,哀家去送先帝,便由你去请出白针皇后遗骨罢。”子书谨做出安排。

裴宣微微讶异,不过不用亲眼看着自己被烧成灰倒也是一桩好事,她微微低头应下:“是。”

夜色浓黑,她刚刚走出一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宣宣——”

裴宣回过头去,身后千盏长明灯在风雨之中摇曳,更衬的太后形单影只身影颀长,在这样的夜色里她依然如此端庄高华,好像天穹倾塌也不能压垮她。

“太后还有何吩咐?”她耐心的问。

少女自台阶下回过头,飘摇的细雨落在她发梢和眉眼之间,隔着这层雨雾更难让人看清她的面目。

子书谨忽而抬手去轻轻揩去少女脸上的水渍,她的肌肤温热细腻,是与尸体截然不同的温度,在这样冰冷的人世间带着让人无法抵御的温柔眷恋。

“在落雨,”子书谨一错不错的看着她,拇指摩挲过她的眼角,“带把伞。”

裴宣歪头在她掌心蹭了蹭,十足的乖巧听话:“多谢太后。”

描绘着墨竹的伞面在黑夜当中嘭地撑开,落下的雨珠似珍珠滚落四散开来,少女不疾不徐的行于黑夜当中,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夜色所吞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子书谨怔然片刻才转身,殿中,先帝双目紧闭,双手合于身前,身畔无数莲花环绕,在厚重胭脂的掩盖下,她沉静一如睡去。

却永远不会醒来。

她站在微雨当中,身前身后的人都要离她而去。

——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裴宣没有提灯,在黑暗里闲庭漫步一般走在偌大的山间。

皇家寺庙占地广阔,小径幽道如蛛网密布,今夜所有的比丘尼都聚集在大殿四周为先帝守灵,除却严密的御林军外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

她的鞋子踩在了水坑里,有幽冷的水渍从脚踝渗透,她稍微提起裙摆,原先为她带路的比丘尼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她也不甚在意。

她一直往前走。

起先后面还有诵经声和火焰燃烧的噗嗤声,渐渐的什么也没了,只有雨落在伞面的声音。

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刺耳的利箭穿破雨雾的声音,这声音太大了,简直像万箭齐发,有无数人拉开了杀戮的弦音。

很快,尖叫声、痛呼声、喊杀声连成一片。

她终于走到了子书谨所说的佛塔前。

清明已经过去很久,佛塔前供奉着瓜果和枯萎的柳枝,这里扫洒的很干净,佛塔内有一盏长明灯微微亮着,看的出来经常有人续着灯油。

裴宣在佛塔前矗立良久,这一瞬间她想到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不再去想。

母亲总是很少陪伴她的,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宏图大业,裴宣小时候的愿望是母亲能长伴在她身旁,越久越好。

最好一生不要分离。

年少时的期望总是这样单纯,其实她当了母亲以后对自己的女儿也不能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她身侧,人总有那么多不得已不能够的理由,纠缠一生,解脱不能。

她叹了口气,放下伞,双手捧出其中的瓷罐,不是太重。

那么重的一个人烧成灰原来也只有这么大一点,她把瓷罐捧在身前,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阿娘,我来接你了。”

跟我走吧。

她没有再去捡拾地上的伞,也没有如答应子书谨一样转身回去找她,她向着寺庙外的地方走去,寺庙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是高大的树木和起伏的山峦。

也许是身后的厮杀太惨烈了,原本应该在寺庙外围严密守卫的御林军已不知所踪,斜风细雨里有隐约的血腥味飘来,裴宣走上幽静的小道,开始慢慢爬上石阶。

石阶断绝就走上略显泥泞的山路,这一路安静的不可思议。

直到她走出密林,背后响起有些急躁的马蹄声,那匹老马有些兴奋的踢了踢蹄子,又被人按住。

这是山顶的一处平台,能够俯瞰整个明宝山和明觉寺,贵人们常常在此附庸风雅烹茶抚琴。

此刻能清晰的看见明觉寺火光冲天,喊杀声也震天。

没有雨再继续落在她肩上,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一把伞遮在了她头顶,撑伞的人拇指有一枚裂开无数缝隙的鸽血红戒指,映着灼灼的火光。

那是郑牡丹第一个整生日裴宣送的礼物,她从库房里偷出来的,因此挨了好一顿板子,好在白针不愿让女儿失信于人,没让人把东西拿回来。

后来有一年郑牡丹上战场,本来有一箭要射中她的眼睛让她变成独眼龙,她情急之下歪头抬手挡住脸,那一箭刚好射在这戒指上,她听见咔嚓一声响。

那戒指裂开无数缝隙硬是撑着没碎,郑牡丹觉得那是自己护身符,这些年哪怕位高权重得到的好东西不计其数也没想着换了它。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向火光冲天的明觉寺,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先帝的火化,那曾经的九五之尊在浇上火油后哪怕是雨天也依然烧的火光冲天。

“陛下”

裴宣听见身边的人开了口。

她抱着骨灰坛子用下巴朝火光中心示意了一下:“你的陛下在那儿,被烧成灰了。”

一切都已尽数成灰。

第120章 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告诉我。

裴宣懒懒朝那边伸了伸下巴:“勤王救驾去那儿。”

这儿哪来的什么陛下啊,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富有天下的先帝早死的就剩下把灰了。

郑牡丹面对着熊熊烈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眸子璀璨一如火焰燃烧:“本王心中的君在这儿。”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始终只有一个人才配得上她心中那个君。

“都是泥腿子出身,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上王侯将相那一套了。”裴宣笑了一声。

“本王现在是掌管十万骁骑营的平南王。”她语调平平,火焰携卷的山风却吹起她深色的衣摆,带出某种峥嵘桀骜。

她提拔的将领门生遍布各地,半*块虎符能调动一朝过半兵马,真正的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她再也不是曾经无能为力连裴宣的尸体也不能多见一面的少年小将军了。

长风吹乱了裴宣的发,她闲闲分一个眼神给旁边身姿挺拔的某将军:“所以?”

我知道你现在很强,但跟我显摆什么?我还当过皇帝呢?你看我显摆过吗?

有万千胸臆正待抒发的郑希言:“”

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欠的让人拳头痒。

“呵。”郑牡丹冷嗤了一声,把目光调转回一片混战的明觉寺,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惨剧。

毕竟现在的某人真的是手无寸铁的文弱文官。

哎呀,定力比以前好多了嘛,竟然没被激中。

裴宣撩架失败,同她一起看向火光冲天的寺庙,熊熊烈火燃烧着千年古刹,慈悲的神佛管不着人间的争斗杀戮,连它自己的金身莲坐也难以保住。

刚刚虔诚祈祷的僧侣此刻慌乱的四处逃窜,厮杀声,哀嚎声混成一团,夏夜的长风吹乱了缭绕的火焰,像一场空前盛大的焰火在随风而动,映的半边天穹犹如白昼。

只有核心处的大殿广场处纹丝不动,御林军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反应过来向内聚集守在太后身侧。

乱箭被斩断,烈火被很快阻出一条隔离带,太后始终负手站在大殿之前,平静的送先帝最后一程。

“山下的御林军不消片刻就会赶至,走吧。”郑希言也没寄希望现在就把子书谨弄死,这显然不符合实际。

裴宣亦无不可,转过身去,盛夏山顶草木茂盛,她踏入葱茏山林的前一刻终于还是回过头去。

远处烈焰冲天早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看见扭曲疯狂的火焰宛如张牙舞爪不肯甘心的亡魂,她在那一瞬冥冥之中觉得子书谨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她在心中回答不久前太后的话语。

是啊,我当然会有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只是不是和你一起,子书谨。

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在寒冷的春天给我一个依靠。

面向火焰的一面是如此炽热,熏烤的人发丝卷曲,心头沉重,好像升腾而起的所有烟尘都积压在心脏,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郑希言快她一步回头喊她:“走了。”

“来了。”她终于不再留恋,转身走入莽苍的山林,经过她身边的只有山间清柔的风。

雨渐渐停了,郑牡丹收起伞放在马背上的行囊,率先利落跳上马背,微抬下巴,朝久别重逢的人伸出一只劲瘦的手:“上来!”

她的嗓音晴朗,动作肆意而洒脱,深色的劲装衬的她像一颗挺拔的松,依稀还是旧年的模样,身后就是无尽的绵延的山林。

裴宣:“怎么上?没看见我手里抱着骨灰坛子吗?”

郑牡丹额头青筋要跳出来了:“你不会一只手抱吗?”

“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我娘,”裴宣强调,“很重的。”

所有尸骨都收捡进去当然不轻。

“你现在连只骨灰坛子都抱不住了?”郑牡丹忍无可忍,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人用清亮而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是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文武双全的先帝了,她现在羸弱的连抱着一个骨灰坛子上马都做不到。

郑牡丹哑口无言,无声偏过头去,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后的结果是郑牡丹跳下来用行囊把骨灰坛子绑好,问题又出现了,追云一只老马实在承担不了驼着两个人加一个骨灰坛子的重量。

最后的最后骨灰坛子独享一匹马,裴宣和郑牡丹各自骑一匹马,乘着浩荡山风疾驰下山,她们一路向北而行,沿途经过山间密林,绕过山间村镇,一直到晨光熹微。

郑牡丹率先勒紧缰绳,侍卫落后数个身位,给两个人留下说话的空隙,时隔多年她们再次并肩行于山道上。

“你不问我带你去哪儿?”郑牡丹开口。

她们刚好经过一处天然野湖,风从湖面吹来,荷叶低垂,带来盛夏难得的清爽。

裴宣微微扬起脖颈让风吹过她衣领:“你会害我?”

“呵。”郑牡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而后下一刻就让裴宣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心险恶,她一脚踹在裴宣的马腿上,受惊的马扬起马蹄毫无防备的先帝一个踉跄就滚进了一旁的湖里。

裴宣一下子浸入湖水中,手忙脚乱的在湖水里扑腾,大夏天的倒是不冷,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下她没预料到。

但很快她就找到岸边,将要扑腾起来,肩上突然落上一只手将她往下一按,裴宣灵活的往后一仰头,左手鹰隼一般去抓那人的腿,那人却对她的招式烂熟于心,一臂横格挡住她的偷袭。

结果右腿却突然被人往下一扯!

郑牡丹脸色骤然一变,一个踉跄差点被她整个拉下水,好在她武功底子强横,立刻一掌撑在岸边阻住去势,但半个身子和一只手掌还是不可避免的滑进水中。

——她右手好了!

长期的惯性让郑牡丹根本没防备她右手,结果现在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还失手了。

“郑牡丹你干嘛?”虽然反手将了一军,但裴宣还是立刻理直气壮的选择先发制人。

郑牡丹脸色发青的看着半身的水和泥,破罐子破摔的干脆坐在岸边,冷笑:“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在泽湖掉下去怕我认出来一动不动啊,不怕淹死也不让我认出来,不能耐的很吗?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窝火。

“怎么?现在又学会狗刨了?裴、大、人——”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眼里陡然生出滔天的怒火,那双桀骜的眼阴沉的盯着她:“果然是你,你敢耍我?”

“我什么时候耍你了?”裴宣狡辩。

“我又没说我不是。”她眼里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郑牡丹猛地伸出一只手,拳风赫赫,远处的侍卫都心惊胆战的以为自家将军要给这弱不禁风的小文官一拳,这一拳下去这位身份隐秘的贵人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前来接应的不仅有郑牡丹手下还有裴东珠旧部,可谓各怀鬼胎,当下骇然失色就要冲上前去救裴宣于水火,郑牡丹手下一看这哪里能行,连忙抽刀出鞘拦在诸人面前。

身后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郑牡丹挥过去的拳头在即将揍上裴宣脸的那一刻又猛地张开,裴宣早有预料的把手搭上去。

郑牡丹没好气的握住她的手,手臂使力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裴宣从湖水边的淤泥里被拔起来也懒得动了,整个人躺下去,压弯了湖边疯长的水草。

她抬头望天,晨昏交汇的时刻,天边有一轮浅浅的月亮,几颗淡的看不见的星子,朝阳还没有出来,但有隐隐约约的云霞挂在山的另一边。

不远处波光粼粼,芦苇中游弋的鱼儿荡开阵阵涟漪,身下的水草柔韧又蓬松,盛过宫中任何织造精湛的技艺。

她把手臂枕在脑后,郑牡丹没有躺下来但支起一条腿同她一起短暂的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

裴宣把目光移到郑牡丹那张姝丽明艳的脸上,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脸怎么伤的?”

郑牡丹有一张极为明艳的脸,这种美丽不同于子书谨的冷肃端华,也不同于裴宣的灵动秀丽,是一种纯粹的攻击性的美貌。

她一直挺在乎自己这张脸的,其实眉间那道伤痕倒是无妨她的容貌,看起来更为冷艳,只是那道伤在头上,太险了,再重一些就会要了性命。

郑牡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自己拇指上的鸽血红戒指,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不在的时候。”

她不愿意说,转而略带揶揄的看了眼裴宣:“陛下何故谋反?”

裴宣懒得搭理她笑话自己,仰头看着渐渐明朗的天幕:“我想不想反不一定,你是真想反。”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牡丹挑了下嘴角,眺望着远处:“当年白针皇后和我娘她们能从一个小山寨里打进上京城,今日我未必就打不回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天下大势已是求稳求安,不是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候了,”裴宣偏过头,她的眼睛被盛夏的湖水浸染,流转过近乎露水的光泽,“牡丹。”

郑牡丹嘴角渐渐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她眼神锐利的朝裴宣看过来,渐渐挑起一丝嘲意:“你真是跟子书谨呆久了,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了。”

“乱世结束还不到二十年,百姓经不起战祸了。”裴宣平静的陈述事实。

“你这话应该跟子书谨说去,她步步紧逼将我逼到这个程度,不奋起反抗难道真等着她把我送上断头台么?”

郑牡丹自上而下的凝向裴宣,竟然笑了一下:“你在欺负我好说话,还是因为知道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听不进去人话?”

“你悲天悯人,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什么时候才能想想你自己?你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她呢?她步步紧逼,现在应有尽有,你真是”

郑牡丹说不下去了,她摇摇头几乎是苦笑了一下,慢慢闭上眼:“我只有一个问题,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直视裴宣的脸:“告诉我。”

她本来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等到自己下黄泉才能得到,现在这个世上唯一能给她这个答案的人站在了她面前。

“我不觉得你会输。”

至少在五年前的最后关头,裴宣已经削去了子书谨的大部分羽翼将她遏制于宫廷当中。

“郑牡丹,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良善。”裴宣躺在水草堆里,耳畔是夏日的草丛中有悠长的虫鸣声,她突然自嘲般说了这么一句。

她信任子书谨给她放权,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报复,不至于同裴万朝在位时一样被打压被限制,空有一腔才华无法施展。

她是多么礼贤下士开朗贤明,事实上她在子书谨身边各处都悄无声息的埋下了钉子。

在继位之初,或者更早之前,在她发觉子书谨超乎寻常的控制欲开始。

子书谨对她是对学生,对少主,甚至是对待女儿的态度,独独少了对待主君的敬畏。

也许从很早开始裴宣就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们会分道扬镳,她们从来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但她容忍着子书谨,直到忍无可忍。

多年隐忍不发,直到最后一刻绝地反击,她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过结束这一切。

她爱子书谨吗?无疑是爱的,可子书谨希望她对她的爱超过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自由,帝王的权势,超过世上的一切,她希望裴宣的生命当中只有她一个人。

这种病态的掌控欲让裴宣像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她不停的抓住岸上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子书谨就会将她抓住的东西尽数拦腰斩断,一次又一次,直到裴宣濒临绝望。

听说南方有体积巨大的蟒,擅长用身躯绞杀人,曾有官员上书言及希望能够上供给帝王。

裴宣当时合上折子心想,宫里已经有一条不需要第二条了。

子书谨之于她,正如绞杀人的巨蟒。

子书谨为她遮蔽过风雨,但也阻拦了她向上生长的阳光,让她不见天日,她必须斩断这条巨蟒。

这是她应做的,必要做的事。

所以她安排了刀斧手,布置好了一切,静静的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刻。

白浣清确实给她下了毒,子书谨其实没有猜错,但白浣清根本下不了手,白姓的女子总是心慈手软无法做到干脆利落,最终功亏一篑。

白浣清如此,裴宣亦是如此。

她给裴宣下了毒,却把解药留给了裴宣。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要裴宣去死。

裴宣叹了口气,轻声道:“因为,灵祈出现了。”

这个孩子来的多么不合时宜,也许她早来一点子书谨和裴宣还有转机,也许她晚来一点就会和母亲一起死去无人察觉。

可她偏偏出现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