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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她爱慕她,胜过性命。

郑牡丹漆黑的眼里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再动手。”

少年天子目送她的青梅骑马疾驰出京城,告诉她,她会在这里等着她,同她一起终结上一辈遗留的所有纠葛,而后共同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要做她的大将军,为她开疆拓土,为她剑指天下,为她守住万里的边疆。

她做到了,那个说等着她回去的人却溘然长逝,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裴宣仰面看着她,清晨的风吹的芦苇荡簌簌作响,她伸手拉了拉郑牡丹的衣摆,却只摸到冰冷的软甲。

平南王郑希言早已经不是当年会和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裙子悠闲等日出的少女了,野湖里也再没有她们编的歪歪扭扭的竹筐,等一夜掀开网,会有一筐鱼虾。

“牡丹,对不住。”

我没有那个勇气当着你的面放弃性命,也不愿意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去。

那太残忍了。

子书谨没有束手就擒,她是裴宣的老师,当她的学生骤然爆发的那一刻她甚至是欣慰的,悠闲的想看裴宣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是输是赢,她都全力以赴也甘之如饴。

凤栖宫的窗永远是打开的,四面的光线灿烂的落在殿中,子书谨坐在棋盘前,面前是一盘死局,棋子悬于棋盘前,将落未落,已无落子之处。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动我的副将的。”

年少的女帝因病显得削瘦,她负手站在窗边,盛夏的风呼啸吹来一阵一阵的热浪却无法暖和她冰冷的肢体。

子书谨是天生的将帅之才,她一往无前战无不胜,这一生都在不顾一切的向前走,所以总有人追随她,笃信她,同她攻克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你总是不顾一切在往前走,从不觉得累,可是皇后,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你。”年轻的帝王声音平静无澜,只是诉说事实。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寝殿外打理的规整葱茏没有一丝逾距的树梢上,多年如一日省身克己,说起来是多么容易,可真正做时才明白是何等艰难之事。

“旁人是会累的,她太累了,想停下,皇后。”

她能跟着你咬着牙走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是五年,十年,可下一个十年呢?再下一个十年呢?人生除去生老病死剩下的时间又有几个十年?

你走在一条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数十年如一日,不肯有一日松懈,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掉队,她的年纪一年又一年的增长,她的精力开始不济,她想要停下来歇息。

可你还在往前走,她不敢有一丝懈怠,因为你是如此晨兢夕厉的人,她太累了,想要真正的平静的休息。

子书谨微微颔首,似乎只是解答了一个疑惑,依然凝眸于棋盘,并无什么触动:“陛下也是么?”

年轻的帝王这一次没有迟疑,平静的给出答案:“不。”

从登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再停下,她要一刻不停的跟所有人斗下去,直到闭眼走进坟墓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这就是她未来的漫长的一眼可见的人生。

阳光一寸一寸从窗台悄然攀爬至棋盘边缘,又无声从棋盘滑落,子书谨终于抬眸。

窗外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已离去多时。

子书谨是这样偏执的人,当然会走到无路可走穷途末路,她永远会直面最残酷的一切,这就是她和裴宣最大的不同。

死在裴宣面前,或者让裴宣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没有第三个的选择。

从裴宣下定那个决心开始她就已经预感到结局,她想过有关子书谨的无数个结局。

那一年夏天她梦见子书谨没有被白针救下,她被绑在尘土翻滚的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热血喷溅而出,血流蜿蜒如溪,慢慢漫过了她的脚踝。

她如裴宣见过的无数死人一般身体瘫软匍匐在地,再也没有呼吸,再也不会睁开眼。

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眼睛是冷的,声音是冷的,她的手也是冷的,可这样冰冷的一双手牵着她走过了人生漫长的十年。

那个跌落在尘土里的人,是九岁抱住她无声哭泣的人,是十四岁抱着她看月亮的人,是十六岁握着她的手同担弑父之罪的人。

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将一朵梨花堪堪别在她鬓边的人。

她预演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死亡,她以为自己不再会痛苦,可当她从梦中猝然清醒,冷汗浸透了她的脊背。

她以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疼的几乎不再属于自己。

有女官悄然而至,低声在她耳边禀道,皇后诊出喜脉。

她在那一瞬间骤然僵硬,手指却无声紧攥几要将织锦攥破。

在她决定要亲手结束这一切的恩怨时,一个幼小的生命出现了。

她还没有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还没有睁开眼看过这个世界,又要被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亲手抹杀。

命运跟她开了这样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切的终结竟是新的开始。

病重的女帝一个人在太液池吹了一夜的风,在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她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天子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无声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淹没、吞噬,沉入无尽的淤泥。

她不能让她的女儿重复她的人生,经历其中一个至亲杀死另一个至亲的痛苦,她是,死在自己手里。

她想,给子书谨一条生路吧。

她见过她骁勇善战意气风发,不忍见她结局难堪。

——她不该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裴宣这一生都做不到子书谨的冷血残酷,那是她对子书谨最后的仁慈。

那个清晨旭日东升,年轻的帝王靠在栏杆上,清晨晓风吹起她垂落的长发,她头一次没有去上朝,没有召见任何重臣,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安静静的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

那是她这一生看过的最后一次日出。

就像此时此刻所见的一样,天高云淡,壮丽辽阔,无限的江山如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在距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山寺,淅沥一夜的雨终于停下,硝烟弥漫卷上云霄,太后亲自撑伞,牵着年幼的女孩。

落在伞面的不仅是淅沥的雨还有飞落的余烬,裴灵祈强自镇定却仍忍不住有些细细的发抖,她不自觉抓紧了母后的手。

喊杀声从震天而起到渐渐平静下来,这里距离皇城太近,数万御林军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蜂拥而至,没有任何人能在此地截杀太后。

她有自负的依据。

平南王深受太后忌惮,将兵权一分再分,虽同属平南王调配,但又分校骑营拱卫京城和边城四城戍守边疆。

哪怕平南王此刻手持虎符要调集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大批兵马调动所需粮草辎重不可计数,根本瞒不过各地斥候探子。

郑希言现在要做的的趁此时机调转马头和边境奔袭而来的守军汇合,再打回京城。

子书谨所掌控的兵力包括御林军和上京城周边各城池守军,她的速度将比郑希言更快,更精准。

只要郑希言一个不慎就会被子书谨前后夹击,在边疆守军赶来之前被彻底抹杀。

在这种情况下,郑希言悍然反叛。

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裴宣死个干净,她就是一辈子恨不得扒了子书谨的皮也会守着裴灵祈,守着裴宣的江山。

可裴宣偏偏活了过来,她不会在裴灵祈和裴宣之间有任何犹豫。

校骑营在走之前由平南王亲自出手伏击,为的只是带走裴宣。

她成功了。

郑希言既然敢孤注一掷动手那么对接下来的一切应该早有对策,没有必然的把握她不会惊动裴宣,只是知道归知道,该做的她必然要做。

子书谨平静的吩咐身后女官,带她的手令并圣旨八百里加急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她闭上眼,千里山河在她脑海中勾连成片,很快就在其中找到必经之路。

“调越契城两万精兵在壶关口天险设伏,拦不住也要损耗校骑营主力。”

截杀平南王郑希言,昭告天下平南王谋逆,安抚百官,召见重臣商议对策。

天色一亮就要有无穷尽的事等待她处置,但此刻她眼中只剩下不远处的灰烬。

——那是她的宣宣。

她要一次又一次的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这不是第一次但也许会是最后一次。

广百接过了伞,子书谨牵着裴灵祈上前,无论深夜厮杀声何等惨烈她都未曾进殿一避,她要在这里亲眼目送着裴宣的离去。

看着她骨肉成泥,身死业消。

就如同五年前一样。

裴宣跟她截然不同,心软的人不愿意亲眼目睹任何离去和惨烈的分离,于是总是背对她,给她留下沉默的背影。

她却是如此执着又冷酷的人,她偏偏要目不转睛的看到最后,哪怕每一瞬都好似钝刀割肉,鲜血淋漓。

她的手缓缓触摸到了裴宣的遗骨,带着温热的遗骨好似一个久违的拥抱,她平静的捡拾起碎骨放入她早就挑选好的沉木箱。

瓷器冰清生冷,宣宣不太喜欢,她更爱木质的器物,触手微微生温,带着天然的纹路和古朴的气息。

她神色专注而温柔,好似小心翼翼的捧起爱恋之人的脸颊,眷恋且怜惜,裴灵祈有些害怕,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在这种时候无法不去想到五年前那个烈日当空的盛夏。

蝉鸣声叫的如此聒噪,吵的她难得的有些头晕目眩,在临近死亡的时刻没有任何的惋惜和痛苦。

她把裴宣教的很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冷静睿智,她知人善任也狠的下心,本就是她一开始所期望的。

她只是有时候觉得裴宣太好了,裴宣是一湾幽深的湖水,无论向里面投进多重多少的石子,都只是微微泛起涟漪,而永远没有回声。

帝王之爱,泽被天下。

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好,对亲近之人更是如此,你前进一步她就微微后退一步,像是永远的雾里看花,捉不住她。

子书谨一步步的挑战她的威严,逼迫她的让步,她想知道裴宣的底线在哪里,又或许她希望看见的是裴宣失控摘下那张永远淡然微笑的面具。

要么裴宣彻底摘下这张面具,要么被她捉住完全笼罩在她的羽翼之下。

裴宣的底线是,没有任何人能禁锢住她。

她已经厌倦了同裴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帝后,她在裴宣的底线上反复的试探,等待着、等待着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那一刻。

她在求而不得的挣扎中渐生心魔,入了魔障。

她以为她会死在裴宣前面,这是当然的,哪怕是能够白头到老她比裴宣大那样多,总会是她先走,她这一生不会再亲眼目睹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

她一生决绝偏执,唯有这一点私心。

却没能如愿。

裴宣很快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所有应当的抉择,将边关不安分的将领替换回京,调集重兵拱卫皇城,在京中敲打镇压所剩无几的勋贵,剪去宗室羽翼,肃清边关朝堂。

某一日有女官忽然跌跌撞撞的来请她主持大局,只因陛下昏厥在朝堂。

她起身跟随女官前去,一开始走的稳稳当当,到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遏制不住恐惧的心跳。

是啊,她那样笃信白浣清会给裴宣留下解药,可人的感情瞬息万变难以捉摸,也许在宫中时白浣清确实深爱裴宣,可后来兴许当真假戏真做,对叶宴初动了真情。

她如此自负,这一生罕逢败局,于是以为能够一直料敌先机,从容不迫。

直到她看见蜷缩在床榻中间的裴宣。

盛夏的锦被那样轻薄,可她缩在锦被当中几乎看不见起伏,在某一瞬间子书谨以为她已没了心跳。

她走上前,抚上裴宣削瘦的脸颊。

帝王的呼吸如此微弱一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已是病入膏肓之相。

在那一瞬不信鬼神的人愿意奉出一切,哪怕是回到十年之前叫她死在刑场上也好,不,要死在疆场上,至少能多看她一面。

她宁可自己死在期年之前,只希望面前的人能一生无灾无病。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是如此清晰的明白,她所养大的、珍惜的、爱恋的女子,要走在她的前面,并且无可挽回。

比死亡先来的是明知裴宣一步步靠近死亡的恐惧,子书谨依然能清晰的记得裴宣生命最后那段时间的情境。

曾经活泼爱笑的人没有一丝笑影,原本有内力底子的身体急速的削瘦下去,很快就能握住骨骼,她的脸颊凹陷,吃不下东西,一开始只能喝一点水后来水也喝不下去。

喂进任何东西都会吐,吐到呕血,呕出血块,整夜整夜痛的无法合眼。

她不是突然解脱的离去,而是漫长的靠近死亡的过程。

她们是那样恨裴万朝,用下世间难寻的毒药,不想最后报应到了裴宣身上。

子书谨想裴宣这一生手都没有沾上过血,嗜杀犯上是她,滥杀无辜血债累累也是她,为什么到最后却是她的宣宣承受这一切?

子书谨不信命,她不信找不到解药。

她翻遍了整个白家,将当年有瓜葛的人尽数押进天牢受审,在裴宣病重后迅速收拢权力,掘地三尺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裴宣走的那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遮住阳光,窗外只有萧瑟的风吹过。

她病的太重了,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还好她对于外貌没有郑牡丹那样的执念,不然死了丑成这副模样都闭不上眼。

她死在子书谨的怀里,因为抱起来折的她胸腔疼,所以温和平静的卧在子书谨的膝上。

也许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时间里她竟然有了一点精神,能够开口说一些话出来。

“为什么不杀了我?”子书谨声音嘶哑。

这个答案如此显而易见,还要再问一遍,裴宣在心里轻叹却仍然用低微的声音答:“因为我下不去手。”

我不愿意让那个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人死在我手里,不愿意让她人头落地,不愿意让她落得如此结局。

她应当彪炳千秋,名留青史,而不是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宫廷。

濒死的气息奄奄的人突然费力的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她抬不起来已经没有力气了,子书谨握住她的手,扶住她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脸上。

她们终于不再剑拔弩张,不再刀剑相向,有了片刻的安宁。

裴宣手指颤动了一下,她用几近叹息的虚弱声音开口:“你给的两个结局都很好,要么成为一个冷血的帝王,要么接受你的偏执,可是皇后,这个世上并不是一切都要如你所愿。”

“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裴万朝。”

她那么恨裴万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让自己变成最恨的模样,权力是噬人的怪物,她若是当真杀了子书谨又与裴万朝有何不同?

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子书谨希望的那样,摒弃亲情、友情、爱情,成为一个只为权力考量的怪物;可她同样不会任由子书谨掌控,失去自由、尊严和一切,只成为依附于她的金丝雀。

子书谨是这样自负的人,她早已作为师长为裴宣选定好所谓的康庄大道,无论裴宣怎么选她都甘之如饴。

可裴宣哪个也不想选,她要选一条自己想要走的,不是子书谨安排的路。

她微微的笑了一下,在这一刻感到一点可笑的微小的自由:“谨。”

在弥留之际她终于不再执着的,冰冷的唤子书谨为皇后。

“你射我的那一箭,我还给你了,”她眉眼轻轻弯了一下,依稀有着年少时的灵动。

“寨子里说要,以命偿命,我代你偿罢。”

她眼中泛开一层潮湿的水雾,声音愈发低柔几乎听不分明。

那些曾经的伤害无法当做从未发生,已死之人无法复生,他们都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子书谨的手中,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的走下去。

她和子书谨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场争斗中。

我把我的命代替你赔给那些为你所杀的人,包括为你逼死的舅舅,卿卿,误被你杀的阿娘,你亲手所杀的姑姑,从此之后你无需再背负罪孽,可以轻衣缓行的向前。

子书谨有了孩子,那样幼小的生命应该来看一看温暖的阳光,就算算起来也是两条命大于一条命。

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子书谨的眼角,似是爱人间亲昵的抚摸。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渐至无声,她说:“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活下去。

她的眼开始失去焦距,抚在子书谨脸上的手无力垂落,身体开始慢慢瘫软,嘴角却微微上扬,弯起一丝轻柔的笑意,带着对一切的释怀,好似又去见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在子书谨的怀里无声的闭上了眼,安详的一如陷入一场短暂的沉眠。

只是永远不会醒来。

子书谨握住她渐渐失去体温的手,目光遥遥望向窗外,她的声音低哑,轻声说:“宣宣,风里已经有木犀的香气了”

马上又是一年秋天了,满树的木樨花开的正好十四岁的少女跌落在她怀里似乎还在昨日。

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回答。

恰在此刻有人撞破殿门,殿外雨过天晴灿烂温暖的阳光倾泻满地,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的子书谨睁不开眼。

“殿下,白浣清的心腹松口了。”

“解药呈给了陛下——”

来人忽然噤声,向来威严冷肃的皇后逆着光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液体。

她不是无药可医逼不得已将天下托付给她,她明明握着天下唯一一份解药。

她是真的,舍不得杀死她,于是逼死了自己。

子书谨这一生偏执疯狂步步紧逼,她纠缠半生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答案。*

——在裴宣死去的这一刻。

当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

她爱慕她,胜过性命。

第122章 雍王麾下录事参军子书珏拜见殿下——

先帝的遗骸已经被安放在木匣之中,子书谨抚摸匣面纹路,那是匠人镌刻出细小如米的木樨。

她伸出手去,一只小小的手牵了上来,御林军已将下山的道路清理出来,远处天色渐明一轮浅浅的月亮挂在树梢快要消散。

裴灵祈无声跟随母亲走下山去,途中忍了很久才悄悄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鼓足很大的勇气:“母后她,不跟我们回去吗?”

子书谨有片刻的沉默,她站在山门口,无穷的山风吹拂而过,没有说话。

裴灵祈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微微低下头。

“你母皇一直在这里。”

很久以后她听见母后这样说,她回头看,只看见在晨光下古朴的木匣和母后轮廓凌厉的下颌。

昭帝裴宣死在五年前的秋天,尸骨在今日焚烧成烬,今日随平南王叛逃的从始至终不过是起居舍人院五品女官裴岁夕,雍王裴东珠的独女。

与先帝裴宣毫无瓜葛。

“灵祈,”子书谨忽然垂眸看她,询问,“你想跟她走?”

裴灵祈惊了一下,小小的肩膀紧缩,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小声道:“母后,孤没有”

但她也未曾抬头去看子书谨,她只是低着头,夜里起了很大的风波,石阶上有打湿的落叶凌乱的堆叠在一起。

子书谨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牵紧女儿的手微微扬起下颌,眼前崇山峻岭,那个人此刻恐怕已越过千山,向无垠之地而去。

“走吧。”她率先走下石阶,裴灵祈紧随其后。

她心情尚有些低落,忽然听见前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嘶鸣。

骏马长鸣,有人来了!

——

裴宣和郑牡丹一路快马加鞭,沿途遇上不少拦截,哪怕郑希言做了万全准备但仍走的并不算很容易。

毕竟是中原腹地,子书谨经营数年,大军过境目标庞大消耗甚巨,郑希言将校骑营分做数支精骑从不同路线前进,以免出现大军塞堵的窘境。

现在一切只要求快。

作为主帅郑希言毫无遮掩之意,一路不做任何伪装,吸引了大部分的追杀拦截,三天换了十几匹马,其中有一半不是被绊马索拌死就是被射成了马蜂窝。

子书谨简直一副恨绝了她俩,要把她俩射成刺猬抓回去尸体挂城楼的狠劲,次次都是绝杀。

裴宣也跟着在泥地里滚成了个乞丐,骑马骑的腿都在抖,天可怜见她重活一回只想安安心心享享福当个富家娘子,谁成想还要跟着平南王三天饿两顿一夜怒骑上百里啊。

好不容易找到一汪山泉能停下来歇口气,裴宣累瘫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郑牡丹内力精深,面上虽风尘仆仆但好歹精神头不错,径自去打了一壶水递给裴宣。

裴宣有气无力的接过来,清凉的山泉滚入干涩的咽喉,终于能发出声音,裴宣深深的叹息:“不是,这还比不上我在宫里当起居娘子。”

郑牡丹冷笑了一声:“那你现在滚回去投诚,等着她把你大卸八块挂城楼上泄愤。”

裴宣听的牙疼:“不至于这么狠吧?”

毕竟一夜妻妻百日恩啊。

郑牡丹坐下来,副将将一卷地图放在一旁的石块上,丝毫不敢打扰这二位说话。

只是心想这位不愧为雍王后裔就是有气度,将军积威甚重不说,如今造反数历生死也毫不露怯依然能谈笑风生。

怪不得都说雍王当年是当世难寻的名将,虽然不见其人但由此也可见一二。

郑牡丹摊开地图,斜睨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对啊,说不定舍不得,打断腿关在宫里当一辈子金丝雀也吃喝不愁。”

裴宣苦笑了一下,拿出个干饼子艰难咬了口,摇摇头:“那还不如挂城楼了,至少是个痛快。”

一边咬顺便瞄了眼看地图:“从越契城边的壶口峡是最快的,但子书谨必然在此地设伏,往西再行三百里的平原更合适。”

郑牡丹还没开口她接着自己否定了:“不过对另外两路兵马不利,拖的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原来还记得,我还以为天天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真只剩下一片浆糊。”郑希言轻呵了一声。

裴宣嘶了一声直呼其名:“郑牡丹,你是不是针对我?”

她们周围空出一片地来,没人在附近,但军中难免有耳力好的在悄悄支起耳朵一耳朵,听见这个大名郑牡丹面色变了变,更差了。

“别叫我这个名字!”当即呛回去:“怎么?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人针对两句?”

说起这个裴宣自知理亏立刻举手投降,换了个话题:“好了好了,裴廖青在壶口关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郑牡丹在地图上滑过的手指微微一顿,忽而抬头看了她一眼。

饼子又干又硬,裴宣放火边烤了烤,又喝了口水,非常贴心的道:“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要在他们面前和我保持距离,孤的大将军真是用心良苦啊。”

郑牡丹脸色有些沉,不甘心这么让她就这么混过去,重重擦拭了一下剑鞘,倒是没反驳。

是了,郑牡丹和裴廖青联手,由头借的是裴岁夕的身份,一个乳臭未干的姑娘不过是个幌子。

但幌子也要分亲疏远近,裴廖青作为亲舅舅当然牢牢掌握主动权,私心里觉得裴岁夕肯定更听这个血脉至亲的话,要是发现裴宣先和郑牡丹打成一片恐怕又要生变。

所有人都准备了几张面孔,等待着随时换上其中一张。

真是既有意思又可悲。

再往东奔袭一天一夜,暮色将至时众人汇合数股兵马行至壶口关下。

这是一片峡谷,残阳如血洒落大片光辉,从一线缝隙当中射过来。

夏日夕阳尤其刺眼,裴宣抬手挡了挡,阳光从手指缝隙中钻出,很快勾勒出险峻的山体。

真是一个打伏击的绝佳之地啊,在山巅用滚轮吊上石头等大军过去时砸下来堵住两侧出口,预备连片的火油和箭矢,大军进去就瓮中捉鳖,不说全军覆没吧也要折损过半。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可惜谁让这是必经之路呢,如果要绕路就要多加几天行程。

郑牡丹微微颔首示意:你走前面。

裴宣用眼神表示质疑:你怎么不去?让我这个手无寸铁的柔弱文官走前面?你良心能安吗?

郑希言目不斜视假装看不见。

裴宣无可奈何勒紧缰绳慢悠悠的往前踱步,三军尽在她身后。

峡谷中比外间更阴冷潮湿,盛夏天气进入峡道之中一股阴凉之气立刻侵袭而来,驱散了燥热暑气,裴宣一马当先,郑牡丹紧随其后,稍落后裴宣半步。

整个峡谷寂静无声不闻鸟鸣,只有马蹄声静悄悄的响了起来,显得平静的有些可怖。

没有鸟叫说明四周都是人啊。

峡谷狭窄,大军全数通过需要至少两个时辰,有脑子的设伏肯定不会在将领一开始进去时就动手,裴宣走的很安心。

夕阳渐渐落下,一轮皎洁的明月从山隙当中升起,落下如银般的月色。

裴宣也逐渐走到了峡谷的尽头,不远处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线出口,大军蜿蜒如一条长龙缀在其身后,至少还有一半大军在峡谷外,但没办法,尽数歼灭不现实。

再不动手就迟了,此刻动手有一半把握能歼灭主将,所以不会再迟疑。

一步、两步,三步——

远处山巅上骤然传来一声锐利的长鸣,是弩箭撕裂长空之声,这一下要是射中别说人了,就是一匹骏马也能射个洞穿。

与此同时万箭齐发,箭矢携带烈火从天而降,遮天蔽日。

裴宣稍稍偏转马头抬眼没有动弹,本来也是,按她的身手现在躲也躲不过去,徒手接弩箭更是天方夜谭。

“小心——”站在郑牡丹身后的裨将一声惊呼就要冲过来替她挡住。

在裨将之前郑牡丹已经驱马上前,长刀出鞘,却仅仅只是挡在她身前未做应对。

那支弩箭转瞬而至,沿着马身险险与裴宣擦身而过。

骏马受惊要逃嘶鸣一声掀起马蹄,裴宣勒紧缰绳低喝道:“吁——”

弩箭骤至的劲风激起女子垂落的长发,燃烧的烈焰射中地下埋藏的火油,火焰霎时间冲天而起,烟尘扭曲了视线中的一切。

郑牡丹厉喝一声,她积威日久,手下都是精兵强将虽一时慌乱很快井然有序左手秉盾以自卫,箭矢尽数落与秉盾之上。

裴宣回头看了一眼火油,在刹那的燃烧过后火油很快消耗殆尽,像一阵可笑的烟火扑腾一阵不甘的熄灭下去。

一阵凄惨的惨叫响彻云霄,黑暗之中鲜血的腥气弥散而出,其人数之众多甚至能感受到有点点血雨从天空洒落。

裴宣的视线随即往上看去,险峻的山峦上开始滚落一具具尸体,不断响起拉响弓弦之声,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箭矢不再对着峡谷中的郑牡丹一行人。

山顶之上的伏兵在自相残杀!

山下大军起初一阵躁动,等到确认没有刀剑落在他们身上,很快就只是警觉的举起秉盾。

惨绝人寰的惨叫和屠杀笼罩在每一个人头顶,持续了整整一刻钟,这种杀戮才逐渐停止只偶尔出现零星的哀嚎,郑牡丹收刀入鞘对裴宣低声道:“走。”

骏马开始以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至出口,出口处星星点点的开始出现光亮,天色依然浓黑,漆黑的天幕下却有无数火把在黑暗当中亮了起来,宛如一条长龙居高临下照亮一小方天地,护送裴宣大军走出峡谷。

峡口处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几匹骏马由远及近踢踏而来,一面陈旧的上书‘雍’字的大旗从猎猎长风中扬起。

带着时隔多年的滚滚烟尘。

距离上一次看见这面显眼的旗帜好像已过了一生,不,就是已过了一生。

为首的人身形挺拔而劲瘦,策马奔腾而至,在距离裴宣数步之时矫健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长拜,朗声道:“雍王麾下录事参军子书珏拜见殿下——”

来人有一双极深邃剔透的眼睛,那是头一次裴宣在里面没有看见任何笑意,只剩一片萧冷的肃杀,裴宣发现子书珏的眼睛不笑时其实不像子书谨。

子书谨像一条阴冷的吐着芯子的蛇,子书珏更像黑暗当中潜行的蝎子,她的眼里有子书谨没有的几近滔天的仇恨的火焰,只待要焚烧尽这世间一切的恨意。

——更像五年前的子书谨。

裴宣突然漫无目的的想,原来自己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

紧随其后的裴廖青也翻身下马,声音雄浑而有力,响彻四野:“雍王麾下四征将军裴廖青,拜见殿下——”

他的眼睛就和子书珏不同了,恨意更少,更多的是膨胀的快要裂开的勃勃野心。

随着这二人的朗声拜服远处近处千千万万兵卒皆手举火把俯身下拜,盔甲声碰撞在一处,森冷又威严。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彻云霄,最后跪下的是郑牡丹,她没有开口,只用沉沉的眼睛盯着裴宣,裴宣看懂了她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因为她比其他人更大胆更疯狂,她想说的是,拜见陛下。

身下的骏马被这样前所未有的阵势所吓住,发出不安且焦躁的低声哼声,又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声浪所压制。

山谷有风吹过来,吹乱了裴宣的发,她抬起头,天边孤悬着一轮明月。

偌大的山谷万里的山河,在此刻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自她之下无人起身。

第123章 她终于知道子书谨是怎么认出来她的

大军长途跋涉疲惫不堪,既然确认没有埋伏当即卸下心神,就地休整开始造饭。

正是盛夏草木丰盈,有心思灵活之人在林子里逮住几只竹鸡和野兔子,在溪边剥去毛皮串在火上烤。

裴宣爬上山坡时子书珏正把兔子从头到尾串在一根长箭上,箭身还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不是刚从尸体身上拔下来。

裴宣想起来当年新年关于吃食的讨论,子书珏动作娴熟可以看出来确实是吃过苦的。

“殿下来了,荒山野岭,怠慢殿下了,请坐。”子书珏看见她也没起身,微微抬了抬下巴。

好一个心口如一的怠慢啊。

裴宣也没那么多讲究,拍了拍裙子坐在草地上:“宁侯许久不见啊。”

“唉,劳禄命是这样的。”子书珏把兔子固定在架子上,利索抓住一旁被草藤捆住的野山鸡,袖口处闪着寒光的匕首一闪,很快就有鲜血涓涓流淌出来,没入了苍青的草地。

“为了殿下的宏图大业殚精竭虑,劳累奔波在所难免。”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耐心的给野物剥皮拆骨,脸上没什么笑意,“倒是殿下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惊讶什么?惊讶宁侯身在曹营心在汉?”裴宣搭了把手捡起几根树枝放进火里,顺手把兔子转了一圈。

“舅舅买官走的宁侯的门路,就是买官或袭爵也要等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有缺等陛下恩典,我一来就恰好有空缺,起居舍人这个位置恐怕早一年半载就给我空出来了吧?”

只等着一条可怜的鱼儿上钩,那时候她即便真跑了也跑不了,迟早得被逮回去。

“刘远珍这些年能在朝中平步青云据说是拿捏了雍王党的命脉,可雍王一党舅舅还在关外吃沙呢,能给他什么好处?纵观朝堂除了宁侯还有谁人能提拔让他起势的?”

反正先帝在的时候那老家伙就没被裴宣看上过,最多也就是给口吃的不至饿死罢了。

子书谨虽然要改换班底也不至于提拔这么个老东西。

“刘远珍逃至雍王衣冠冢前已经被动用私刑,拔去指甲牙齿,敲断一身筋骨,身上没一块好肉,当时的围场由郑希言和宁侯同担护卫之责,更何况,舅舅竟然在重重围堵当中逃出来了。”

裴廖青甚至认不全地图,没人接应他一个人要能在重重关卡中跑出来那就是真神仙了。

裴宣盯着燃烧的火焰:“你很恨刘远珍?”

把他骗到雍王墓前生不如死的折磨了整整两日,身上骨骼寸寸断裂,头皮、牙齿、指甲都被一根一根拔下,这样非人的折磨当真是恨到了极致。

“真是便宜他了,要不是太后追的紧,我能把他做成人彘泡个一年半载的,每天想起来就去割一刀,割到我满意为止。”子书珏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

她似乎把这种恨意投注到手中的野味上,眼中薄冷如刀,几下就将一只野山鸡肢解。

她很满意自己的刀功,用袖子将染血的匕首细细擦拭干净妥帖放回袖口:“他当年害你娘断了三根肋骨,是我,亲手给你娘包扎的。”

“她嘴里一直在吐血,我吓坏了,她一边吐血一边安慰我说,她不会死的,可人怎么会不死呢?”子书珏长长叹息一声,眼里却有浅浅笑意,只是那笑意毫无温度只有淡淡的悲凉。

“我很期待每个人死状。”

所以这些年一直欣赏所有人濒死的模样?裴宣奇道:“包括你自己?”

子书珏不置可否:“我也很想知道我会死在谁手里。”

她站起身来,开始用剑鞘在地上挖开土层:“只有这些?”

“其实我觉得你不对劲只是因为你太热心了,堂堂宁侯整日关心太后的床榻之事,说要我给你当探子却从未启用,听说宁侯从不做亏本生意,我受宁侯数次恩情,不敢想究竟要还多少的账啊。”

她甚至能在自己和子书谨吵架的时候语重心长的劝慰自己,教自己忍气吞声,这真是,太过贴心了。

“这就是你有事就撂给我的原因?”子书珏瞟了她一眼。

裴宣毫不心虚:“既然迟早要还不如先物尽其用。”

子书珏轻嗤了一声,把裹好黄泥的山鸡放进土坑,开始将一旁的碳火扒拉到坑上:“你倒是放心,绿蚁杯也敢让我帮你弄出来。”

“因为我知道宁侯忠心日月可鉴呐。”裴宣帮着一起扒拉碳火,随口道,“赵姨娘偷前朝国库遗物也是你撺掇的吧?刘远珍的利用价值到头了,你终于不用忍受他的威胁了,赵姨娘临死前还给你背了一个大锅,湖心刺杀是你的手笔吧?”

连环诡计而且需要熟知太后行程,子书珏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裴宣顿了一顿,才道:“刺杀的目标的陛下吧?那可是你的亲外甥女,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宁侯真能下得去手?”

子书珏终于把目光移到裴宣脸上,脸上和气一团:“你娘还是裴万朝一手带大的亲妹妹呢,还不是说杀就杀?”

她十分遗憾的摊手:“我也不想,可谁让我的小外甥女她姓裴呢?”

裴宣指了指自己:“我也姓裴。”

“你不一样,你是裴东珠的裴,要是你能和太后生出来个孩子,说不定我真能心甘情愿的当个顾命大臣呢。”子书珏摇摇头,“可惜了,太后心里只有先帝那个早死鬼。”

“你就不怕误杀了我?那群刺客对我也毫不留情呐。”

“既然要做就要做的逼真,刺杀虽没成功不也帮你真正获了太后欢心吗?你正该感谢我才是。”子书珏完全不以为忤。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验证的?”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宁侯第一次见我时手中有一把描绘东海的扇面,虽只出现过一次,但我记住了。后来舅舅曾找我要刘远珍留下的遗物,我说交给了宁侯,他当时虽气愤但并不焦急,只因为他虽和你不合但却同属雍王麾下。”

子书珏并不插话,示意她继续说。

“我将刘远珍遗留下来的簪子交给宁侯时,那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宁侯神思不稳,虽然宁侯说是因为得了前朝国库而心生欢喜,可你眼里当时是其实苦痛更多。”

她一直掩饰的极好,只有那一瞬间的痛苦难以掩藏,只因当时的裴宣喝醉了酒,她才有片刻的松懈。

“但这都是在刘远珍倒台之后,你肯把绿蚂杯托给我是在这之前。”子书珏挑出其中漏洞。

裴宣无力叹息,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累啊,所以说她才喜欢庄姝那种傻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随便糊弄一下就能过去。

“其实是因为我娘亲藏下过一封家书,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据说是我母亲的部下所写,后来我在起居舍人院翻到过宁侯的笔迹,一眼就想起来了。”

假的,真正见过家书的是先帝,先帝过十岁满岁生辰的时候收到了姑姑寄过来的信并一副漂亮合身的软甲,她到现在依然记得信件上娟秀的字体,因为很像她的老师子书谨。

所以才格外留心记了一记。

子书珏对此很感兴趣:“哦?信呢?”

“烧了。”裴宣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不过当年写信的是好像叫阿玉,宁侯的化名?”

“因为裴东珠是个文盲,我刚被救下来时嗓子受伤了说不出话来,她问我叫什么,我就写给她看,可她不会念珏这个字,她叫我,阿玉。”

子书珏饶有兴致的用树枝在地上画下个玉字:“其实她识字,故意这么叫我是因为我被卖去当马凳子的时候马夫就这么叫我,后来一听见有人叫‘珏’这个字我就发抖。”

“你知道什么叫人凳吗?”子书珏笑眯眯的解释,“就是给贵人们踩着上马的,不算个人,路边谁过来都能甩一鞭子,有时候赛马的贵人输了就狠狠抽我一顿泄愤,或是踹断我几根骨头,骨头断了还要跪的端端正正,贵人一踩下来啊断骨茬子就在肉里面戳来戳去。”

她啧了一声似乎自己也觉得血腥。

但对裴宣笑的很和善:“裴东珠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她人傻干脆给我换了个名字,太后就不一样了,太后这么英明睿智的人势必要我直面过去的不堪,叫的多了就好了,我一开始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抖的跟条狗一样,后来就不抖了,但谁叫我这个名字啊,我就想把他给剐了。殿下可要记得,以后千万别叫。”

但子书谨一直叫她阿珏,裴宣默了一默点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子书珏对她的孺子可教表示很满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欣赏,继而发出感叹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这句话我真是听到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暗恋嫂子你姐知道吗?”

子书珏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听见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将要笑出眼泪来。

“嫂子?哈!谁告诉你我喜欢先帝的?先帝那个早死鬼的死我还襄助了一臂之力了!”

嗯?我的死还有你什么事?

裴宣弯起眼睛:“愿闻其详?”

“我曾经追随反贼上不得台面,裴万朝和先帝在位时我就只得在暗地里给太后当刀,在暗地里看着仇人们斗的你死我活那才叫一个快意啊。”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白针突围后本不会知道先帝的音讯,你知道吗?我找人跑死了好些匹马就特地为了这个把这个消息告知她,她回来的正好,当年太后和白针合围裴东珠,如今一个死在另一个手里,怎么不算一种因果报应呢?”

“裴万朝就更不用说了,他杀了他的亲妹妹,死在他亲女儿手里,更是报应不爽啊,对了,当年杀他的毒药还是我寻来的,叫人生不如死的毒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太后如此冷酷理智的人原来也会因情乱心,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冷酷到底呢,可幸好我的好姐姐是有软肋的,不然我也觉得无计可施。”

她笑的愈发开心:“我曾经跪在她面前求她给你娘留个全尸,都不求放她一命了,留个全尸而已,她都不肯,她真是恪尽职守从不徇私啊。”

“她对自己狠,对别人狠,对亲近的人更狠,我亲眼见着你娘被”她顿了一下没说出来那句话,用手做了一个剁的姿势。

“从此以后我就见不得肉食,一见就吐,还是太后妙手回春啊,她关心呵护姊妹见我日渐消瘦亲自喂我肉粥,我真是怕极了,怕她连我一起剁了,所以我每次都吃的一干二净,掐指一算吃到今天十五年了。”

“我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拿刀剖开我的肚子把我的胃取出来洗涮干净。”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裴宣,本以为能吓住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但她发现裴宣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作呕,在深沉的夜幕下她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这么杀气凛然的一双眼竟然还有些悲天悯人。

真是遗传了好一双眼睛啊。

“然后呢?”

“然后?”子书珏稍加思索,“我劝她杀了先帝的姊妹,挑起了她和白堂之间的矛盾,撺掇她先下手为强,顺势诱导白浣清下嫁叶宴初,又告知叶宴初白浣清心有所属,在军中伺机乱箭射杀了叶宴初,又好巧不巧的让白浣清发觉叶宴初是死在自己人箭下。”

“对了,我还假装过白堂残部劝白浣清替先帝除掉皇后,白浣清真是心系先帝啊,宁死也要帮先帝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只可惜没成功,不过弄死了先帝也算勉强满意吧。”

“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他们全都斗死了最好,到时我扶你上位名正言顺,可惜我长姐真是强人,死了妻子心力交瘁至此竟也能硬生生撑下来。她生产那一日郑希言这个蠢货把合宫内外守的固若金汤要给先帝留下一丝血脉,害我都没机会下手。”

她摇头叹息:“真是太蠢了,要不然我就能把姓裴的杀绝了,叫裴万朝断子绝孙,这真是我生平一大憾事。”

裴宣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其实你如今扶持裴岁夕上位何尝不是一桩蠢事呢?风险远大于收益,不造反你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宁侯,太后的亲妹妹。

但也有可能被逼疯,确实很少有人能在子书谨的高压态势下不疯,尤其是你心里装着太多秘密,其中包括弄死先帝,恐怕会时时刻刻恐惧于暴露过后死无全尸。

“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只能蛰伏,我长姐除了在对先帝的时候因情乱智,其他时候都滴水不漏,我这五年从幕后走到台前,时时刻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如芒在背的活着,真要是再过几年我肯定就疯了。”

“你现在跟疯了有什么区别呢?”不需要任何人逼你,你就已经疯了。

子书珏笑着朝她伸出一只手:“所以雍王印呢?太后实在太过挑剔,要不是送进去的人始终难得她欢心我也不会冒险送你进去,还好结果可喜。”

打开前朝宝库的钥匙是她送裴宣进去的唯一目的。

裴宣点了点脑袋:“在这里。”

子书珏目光逐渐变冷,虚眯了一下:“嗯?”

“其实雍王印从来不是打开宝库的钥匙,而是地图的最后一部分。”裴宣看向无尽的远方,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回想关于裴东珠的过去,这个世界昼夜不停,正如身畔的溪流滚滚向前。

“雍王年少时学的是木匠,指望以后能当个木匠养活自己,因为木匠学的不错她画工很好,会雕刻山石也会描绘旗帜。”

她曾经绞尽脑汁要给自己设计一方与众不同的印信,要自己雕刻要别有深意,还问过自己年幼的小侄女应该雕刻什么。

小小的裴宣捧着下巴强烈要求雕刻貔貅,因为貔貅是守财的神兽,只进不出,太符合小守财奴的心思了。

“雍王印的另外五面按上印泥印出,六面叠加就是最后一块地图。太后在身边我没能带出来但我记在了脑子里。”

子书珏愣了一下才拍手叫绝:“原来竟是这样,真是好极了,不愧是她的亲女儿,我等誓死追随她的亲信尚不可知,倒是她死的时候还未出生的殿下对她所知甚深啊。”

她哪怕是在笑眉眼也是阴郁森冷的,弯起嘴角和煦道:“那可否请殿下明示,真正的钥匙在何方呢?”

“它在你那里,”裴宣看了一眼她心口的位置,“那支簪子。”

子书珏伸手将那支古朴的簪子取出来,对着篝火再看了一遍,她笑意愈发扩大。

“她喜欢骑马用长刀重剑,她说她最大的愿望是给她喜欢的姑娘打满头的钗子,送一箱一箱的东珠,我总说她俗,说她俗不可耐,送我我是万万不要的,幸好她不会送我。”

“她生前囤积了一大箱子东珠,殿下啊,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姓赵的姨娘总是扶鬓边珠翠吗?因为裴东珠真的给你娘送了一箱子东珠,她想要,你那个便宜爹没给,你爹藏在府里了,后来被我全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裴宣怜悯的看着她,“你其实并不想扶持我登基吧,不然我前面那么多年过的那么惨都不闻不问,更没想过拉我一把。”

真正裴东珠的女儿早就已经死在了冬日的荒山上了,缺衣少食过的还不如普通富裕农家的女儿。

哪怕作为先帝她也只是默许这个小表妹活着,没有进行任何接济,她不想被任何人察觉到她的姑姑尚有血脉存世。

“我为什么要照顾你?救裴南茵的女儿?”子书珏失笑,“你看我像这么热心的人吗?嗯?能保住你不死已经是我最大的良心了。”

裴宣:“有你这么跟主君说话的吗?”

“你不怕我不给你最后一块地图?这个世上可只有我清楚。”

“不给我你能去哪儿?这天下间难道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子书珏笑了一声,“你确实长得像先皇那个早死鬼,不仅长得像就连窝囊废的样儿也像,可光你是裴东珠女儿这一件事就够你死一百次了,你不会真以为我那个姐姐有感情吧?她是天生的政治生物,这种人是不会有感情的。”

不得不说,你的感觉挺对的。

裴宣叹了口气:“我就不能走吗?”

“为什么?滔天的荣华富贵可就在你眼前了啊。”她不信有人会不动心。

“因为我真把小七当做我的女儿。”

子书珏没有因为这个不是原因的原因而苦恼,随口道:“哦,那等我们打进去你可以继续立她做太女,你舅舅这个年纪大概生不出来了,我也懒得生。”

裴宣眼睫颤动,喟叹道:“那争这个天下有什么意义?”

子书珏粲然道:“赢就是最大的意义,争赢了裴万朝,替她赢过裴万朝这就是意义。”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继续争下去,和你舅舅,和你,和子书谨留下的孽障,只要还有人活着争斗就不会停止,一直斗下去。”她的语气无限平静亦无限苍凉。

真是一听起来就毫无希望的人生啊,裴宣不再说话,罕见的沉默下来。

子书珏扒开火堆,她心情大起大落突然受不了身边罕见的安宁:“在想什么?”

“在想太后。”裴宣实话实话。

在想她的亲人背叛她时她是否也能做到如多年前指责自己妇人之仁一般干脆利落毫不手软,她真的太好奇了。

子书谨你从来以身作则,希望我能够是一个冷酷到底的帝王,那么轮到你自己呢?你是否能践行对我的教导言行一致不偏不倚始终如一?

“哦?就这么舍不得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子书珏开始从火堆里把黄泥包裹着的野味挖出来,“既然你这样舍不得,等日后尘埃落定我也不介意给我长姐当一当替身。”

裴宣抬眸,撞进子书珏含笑的眼睛里:“至于我长姐本人你就别想了,你也不想第二次死在她手里吧?”

裴宣眼*眸微微一凝,慢慢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死在她手里一次了?

“你以为一年多前你真是莫名生了一场大病的?”子书珏一块一块剥掉黄泥,“是我的这位好姐姐终于看不下去你还活在世上给你一碗药送走了,你该感谢我,我去动手时给你药量减半才让你险险活下来。”

不,并没有,裴岁夕读书熬坏了身子,哪怕毒药剂量减半也依然没有撑过去。

“太后为什么放过我?”裴宣撑在膝上的手掌收紧,子书谨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一次药不死哪怕是随便安排个强盗在路上一刀砍了也要把人弄死。

她绝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后患,她心里陡然冒出一个猜测。

子书珏用目光描摹着面前少女的眉眼,感慨:“你跟十五岁以前真的很不同了,你小时候简直和裴南茵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讷敦厚又老实,我当时想怎么会一点都不像裴东珠呢?你一点都不像她,这让我怎么心甘情愿的扶你一把呢?”

“你十五岁经历过那一场大病后像是堪破生死,终于有了几分你娘的模样,可能是年纪相仿血缘相近,我发现你开始越来越像先帝了。”

这真让她又爱又恨。

“我那时候准备还不够充分,郑希言就是心里恨不得活剐了我那位好姐姐,看在少帝的面子上也不会允许有人动摇江山,我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干脆兵行险着告诉她你太像先帝,我不敢动手,她听后果然前来相见。”

“你知道吗?她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下不去这个手了。”

她依然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她向来凛若冰霜的长姐在站在半山腰的河谷前,远处是一辆停在山道旁的牛车。

去添置物什的丫头还没回来,少女悠闲的躺在牛车的木板上,借来的牛在一旁慢悠悠的吃草,可能是嫌阳光炽热,少女随手摘了一大片叶子盖在脸上。

她就那样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搭在车辕,偶尔无聊的吹起树叶的一角,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落在她身畔,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阳光的聚集体。

权倾天下的太后就那样看着她,好像根本不舍得眨眼,让她觉得一生的时光都好似凝结在她眼中的刹那里。

子书珏在那刹那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可以开始了,太像了,表姐妹之间深厚的血缘让她和先帝有着八成相似。

这天下间如果还能有人可以靠近子书谨身畔,那一定是眼前这个人。

“你猜太后为什么隔三差五的频繁去寺庙上香?”

“因为她要去看你啊。”子书珏声音和风细雨,“你真该感谢你这张脸救了你一命,真是时也命也,上天都在保佑你。”

“她在暗中看了你整整一年,是不是很害怕?被疯子盯上的滋味不好受吧?除非她死不然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她了。”

裴宣忽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似乎有尖细的刺密密麻麻的扎进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让她每一根汗毛都开始竖立,感到阴冷,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密密麻麻无声窥伺着她。

她重生后的第一年是什么样的呢?她的脑子混混沌沌的,会不自觉端着帝王的仪态,她没有习惯自己右手是完好的,她要训练自己用右手,但长年的习惯让她总是忍不住抬起左手。

她的左右手使用混乱,险些把灵书急哭。

她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发生了什么,她不敢问灵书怕暴露自己,在下山买货卖货的时候跟村里的老妇人旁敲侧击,结果试探半天发现老人家年纪大了根本不知道谁是皇帝。

她娘亲的祭日和清明她都在山里朝远处拜过,她一个人走很远的路爬上山顶眺望京城的方向,一个人在山顶抱膝坐很久。

买盐的时候偷听隔壁闲聊平南王打了胜仗凯旋回京忘了时辰,被灵书大喊找到。

她的字跟读书死板的裴岁夕大相径庭,她知道字迹太容易暴露一个人了,她开始勤学苦练,她曾经甚至因为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写字时写出一手跟先帝毫不相关的字而感到安心。

是不是在当时的子书谨心里就如同看待一个跳梁小丑?

她终于知道子书谨是怎么认出来她的。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子书谨就认出了她。

第124章 你是真该死啊

裴宣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对子书珏做出了评价:“你是真该死啊。”

子书珏对她的冒犯不以为意,甚至还能勾出个笑来:“可我偏偏要活下去,活的精彩绝伦。”

那些该死的人还没有全部入土,她怎么能甘心闭眼呢?还有人在死前嘱咐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把黄泥裹住的山鸡抖落最后的泥壳,她手艺不错,鸡肉喷香,勾的人馋虫大动,她举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很是满意,而后顺手扔到了山坡底下。

山坡下是蜿蜒的溪流,只听见咚的一声烤鸡就无影无踪。

“你不吃?”裴宣略有可惜。

“我说过,我不沾荤腥,”子书珏开始慢条斯理的转动的烤兔子,语气不无怀念,“说起来这还是你娘教我的。”

教她怎么在乱世当中拼命抓紧一切不违道义的活下去,宁可去野外抓老鼠啃也不去抢,什么狗屁不通的土匪,怪不得最后死无全尸。

想到这里子书珏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割下一只兔腿插在刀尖上递给裴宣:“小殿下,这个世上该死的人太多了,他们还没死完之前我可不敢闭眼,你小小年纪不要成天想死想活。”

“只有懦夫才天天想死,你要想的是怎么把别人都弄死,好让自己舒舒服服的活下来,明白了吗?”

裴宣接过来啃了一口,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人没死的时候确实觉得死就是一切的结束,死过一次以后就会知道,有些事没做完死了也不得安宁。

只洒了盐巴的兔肉保留了最原始的肉香,很好的填满了空虚的肚腹。

子书珏的目光望向茫茫天穹,非常和蔼的嘱咐:“岁夕啊,你背叛了太后,她是不会放过你的,除非你能亲手杀了她,不然日后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你都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裴宣挑眉扫了她一眼慢吞吞的道:“是因为宁侯下不去手?还是希望她能死在我手里?”

毕竟裴岁夕竟是裴东珠的女儿又是先帝的替身,实在是个妙到毫巅的好身份。

子书珏笑的愈发和气,幽幽一叹:“你知道么?其实我一般不喜欢聪明人。”

裴宣望天:“真聪明人是不会说出来的。”

子书珏莞尔:“也是。”

子书珏又给她切下只兔腿,和煦道:“多吃点,吃完了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该出发了。”

裴宣没有问去哪儿,显得自己更加不聪明,她在山坡上睡了一觉,夏天的清晨天亮的很早,裴宣爬起来捧起凉丝丝的溪水漱口。

火头军昨天夜里在山谷中逮住了一群鹿扒了皮今早上煮汤喝,裴宣借着肉汤咽下已经冷的跟石头一样的饼子。

“把衣裳换了。”头顶遮下一片阴影,裴宣抬起来发觉是子书珏,她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银白甲胄。

裴宣抬手遮了遮太阳,不太愿意:“非要穿吗?”

大夏天的,非得热晕不可。

子书珏不说话只笑眯眯的看着她,用目光示意她必须得穿,她要在三军之前做出一个表率,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们师出有名,天家正统。

其实百姓比起这个更关心今天的菜价几文钱,裴宣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还是把甲胄接了过来。

夏天衣裙轻软,她也懒得再折腾,任由身边的裨将给她把软件系好。

她身量高,身材削瘦哪怕穿上沉重的甲胄也不显得臃肿,甲胄在日光之下流银一般更凸显肃杀之气,子书珏看了许久才赞了一声。

“果然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裴宣最后任由裨将调整了一下头盔的位置,利落的翻身上了一旁牵过来的骏马。

倒是子书珏有些奇了,微弯了一下嘴角:“殿下不问问去哪儿?”

裴宣试了试缰绳,并不怎么在乎:“这也由不得我决定吧?”

子书珏微笑,忽而跪下朗声道:“恭喜殿下!昨夜平南王趁夜奇袭越契城,目前已传回消息顺利拿下,还请殿下移驾!”

是了,越契城精兵尽出结果被子书珏反水袭杀,目前城中兵力空虚,与其带着大军千里奔袭充满变数不如先取越契城做为据点,拿下重城再待以后。

裴宣被阳光晃了眼没什么惊喜的来了一句:“这似乎没禀报过我?”

子书珏不以为意,只是一笑:“正所谓兵贵神速,平南王走的匆忙,不敢在昨夜就告知殿下是怕扰了殿下安寝。”

但你昨天就有时间跟我缅怀你水深火热的人生,没时间跟我提一嘴是吧?

裴宣微微颔首,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既然安排好了,走罢。”

子书珏在她身后起身,挥了挥手,大军旗帜在山谷间冉冉升起,如同一轮高悬的太阳。

子书珏负手而立,年纪轻轻的这位殿下似乎对现状不太满意,她眯了眯眼,不过也好有野心是好事。

只要不碍事她无所谓是草包还是强敌,郑希言、裴廖青,子书谨,她不在乎再多一个裴岁夕,只偶尔感到有些无望,这天下的敌人好似杀之不尽。

越契城靠近边境,与边关四城比邻,大军再过两日就能完全聚集,以此为据点向关中平原方向推进。

有城池当然比风餐露宿要好的多,大军也算终于能够卸下一口气来,裴宣在军前发表了一下对未来的雄心壮志,继而被迎进城中。

城主府的血还没洗干净就迎来了新主人,裴宣先灌了两大杯冰水,裴廖青这才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子书珏和裴廖青虽然互相看不惯,好在还是当年的同僚,雍王的旧部,有共同的敌人,对半路投敌的郑牡丹当然不能不妨。

昨夜让郑希言的精锐去攻城,又不放心叫裴廖青随行做了监军,这会儿裴廖青才能来见他的亲侄女。

比起当初落魄到京城准备卖房的沧桑男子,如何裴廖青也算春风得意,过来重重一拍裴宣的背大笑一声:“我的好侄女!好岁夕,看看舅舅给你打下来的城!”

郑牡丹还没表态呢,你也是抢上功劳了。

“舅舅,”裴宣倒了杯茶过去,敷衍一句:“辛苦了。”

她虽然话敷衍但人尚年少又显得格外温和,一双鹿一般的眼睛温良又柔和,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她在夸赞自己。

裴廖青接过茶碗大口喝水,并无对主君的一丝芥蒂,想来是觉得侄女不会在意,灌完朝外头招招手:“夕夕,看舅舅给你把谁带来了!”

城主府的花厅走廊中跑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她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杀戮,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微微缩着肩膀,小心的低头走路,看见裴宣才眼睛亮了亮提着裙角扑了过来。

“小姐!”

“什么话呀?现在该叫殿下!”裴廖青低声呵斥了一声。

灵书收敛了笑容,拘谨的站在裴宣身边小声道:“殿、殿下”

“无事。”裴宣眨眨眼,伸出手去,灵书煞白着一张脸连忙过来抓住她的衣袖,眼中尚且带着几丝惊恐,“小姐”

“怎么过来的?路上还顺利吗?”裴宣隔着衣袖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问。

“是宗叔带我过来的,”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裴廖青,“路上很顺利,宗叔给了我一张假路引,说大小姐很快就会起事。”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灵书紧紧抓住裴宣的手,眼中一片着急。

“这小丫头,”裴廖青笑了一声,也不再打扰她们主仆叙旧,站起身来,“夕夕你安心在这儿住着,舅舅出去看看布防,保管给你把这儿打成个铁桶一般!”

裴廖青刚走子书珏和郑牡丹就又到了,为免师出无名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的讨贼檄文,现在需要以裴岁夕的名义昭告天下。

灵书惶惶然不知所措,裴宣递给她一张手帕擦脸,推了她一把:“看看脸上都沾了什么,去后面打水洗洗。”

郑牡丹目不斜视,子书珏温柔的冲灵书笑了一下,灵书恍若惊弓之鸟瞬间吓的跑出去了。

子书珏也不在乎,选了位置坐下开始和裴宣商议细节。

但其实作为一个出兵的幌子裴宣也管不了什么,基本都是子书珏和郑牡丹下决断。

“天下相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目前所囤的粮草辎重最多只能支持一月,还是要尽快打开前朝宝库,才可做长远打算。”子书珏主动提出。

“哦?那依宁侯的意思是?”裴宣闲闲喝了口茶,看着泛起涟漪的茶汤。

说起这个郑牡丹果然抬起眼正色许多。

这是一笔可以令所有人陷入疯狂的银子,裴宣和裴廖青得到其中一部分地图,子书珏得到钥匙和一部分地图,唯独郑牡丹她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但郑牡丹手里的兵马才是绝大部分,子书珏这些年就算贪生贪死私自豢养军队在子书谨眼皮子底下也绝没有多少,真正能决定胜负的必然是正面战场,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下一切的阴谋诡计都只是徒劳。

郑牡丹手里有半块虎符。

要是郑牡丹不反,就凭雍王党这些人,哪怕是子书珏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子书珏最多只能趁无人算计一下裴灵祈,因为论武功她打不过子书谨,玩阴谋诡计她的权利还都是子书谨给的,她翻不了身。

可她想要的是姓裴的杀绝了把裴东珠的后人扶上来,给裴东珠正名,将裴万朝的后人包括子书谨都拉下去。

这太难了。

同样,没有雍王留下的宝库,郑牡丹也绝不可能造反,她对外征战是一把好手,可对内政内斗只能说一窍不通,没有朝廷,她养不起手下的兵。

一人出钱一人出力,这宝库不能郑牡丹开,子书珏怕她一人独大,同样郑牡丹也不放心子书珏开,怕子书珏随时反水,毕竟她是子书谨亲妹妹。

互相依靠再互相提防,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当年雍王殿下的遗物自然是交给殿下最为妥当。”郑牡丹做出个不偏不倚的态度。

子书珏并无什么异议,左右簪子在她手里,她当然不怕,当下爽快的将东西呈交给裴宣。

至此只差裴廖青的那一部分,不过裴廖青跟裴岁夕有血脉亲缘,当然更放心不过。

商量完了一堆有的没的事,裴宣始终只当个安静的听众放空发呆,很快有人来请郑牡丹,子书珏也顺势行礼退下。

裴宣抬眼望去,夕阳已西斜。

越契城是一座边关山城,草木难生多为荒芜贫瘠之地,也就是此刻正值盛夏方才有些葱绿的草木生长。

城主府地势极高,能出此处眺望整座城池,百姓闭门不出,整个街道上都是兵卒来回跑动构筑工事传达将令,烽火将起。

裴宣静静看了会儿回去洗了个澡,夜半时分,突然有人轻手轻脚的推开了她的门,来人轻轻挡住了一片薄薄的月光,轻轻摇动她的手臂。

“小姐、小姐!”灵书压低了声音,小心的盯着门边。

回过头来却发现床榻上长发散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没有睡眼惺忪之感,眼中一片清明,一只手枕在脑后,微微侧目看着她。

“做什么?”

灵书心头不知为什么跳的很厉害,她禁不住抓紧了裴宣的手,鼓起勇气道:“小姐,我们跑吧!”

少女的掌心密密匝匝都是濡湿的汗水,眼睛却灿亮的不像话,她心里跳的那样快,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大事的人此刻眼含恳求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望着眼前这个人。

裴宣问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宗叔说大小姐要起事。”

她原先不大懂起事是什么意思,只是问宗叔那大小姐会不会有危险啊?

老人家拍拍她的脑袋告诉她,自古要封侯拜相成就一番大业的哪个不危险?

这一路上她跟在宗叔身后看见无数人自相残杀,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尸体,密密麻麻堆在路边脚下。

她做了无数个噩梦,梦见小姐也被砍头,头骨碌碌的堆在她裙边。

一城之主在她眼里是很大的官了,可那样的高官也只是被随时杀死,割下头颅悬在城上,血一滴滴的落下来,她跑过城门的时候恰好滴进她脖颈里,她吓的快要尖叫可那么多的守军森然的盯着她,她一动不敢动。

“这里、离边关很近、小姐我们可以出关,去哪里都好——”她语无伦次的急迫的说话都开始结巴,快要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裴宣静静看着她,笑着轻声问了一句:“不想要我光耀门楣了吗?”

灵书是裴南茵捡来的丫鬟,这一辈子都牢记裴南茵的教导,希望自家小姐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要让世人都看看谁才是裴家正经最出挑的那一个。

灵书慌忙的哽咽的摇摇头,抹了一下眼睛祈求道:“小姐,你跟我走吧”

他们不是真的想对你好,他们——

枕着手臂看她的人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将手搭上她的手,她说:“好啊。”

第125章 我把她教的很好。

裴宣的手握住她的那一刻,灵书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然而这确切是真的,裴宣借力起身,握住她的手,直到裴宣带着她潜出城主府的那一刻灵书都没有反应过来,这竟然是真的。

她的心跳的那么快,只有一个冲动而模糊的想法,她甚至没有搞清楚守卫轮换的时间和路线,但小姐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猫着腰在园林当中穿行,她的心就莫名的安定下来。

总觉得似乎什么都不再值得畏惧,她们总能够完好无损的逃出去。

这一路顺利的不可思议,本应严密守卫的后门没有人在,府邸外也的恶犬也奇怪的不曾吭声。

她们一路从后花园顺着仆役进出的后门出去,怕为人发觉不敢进入城池。

好在城主府后就是一片山林,她们没有找到山路于是在山里穿行,一路拨开荆棘和矮树,在月上中天时分爬上山顶。

“小姐!这里有湖!”灵书小小的低呼了一声。

幽蓝的湖面上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深夜的长风拨弄出阵阵涟漪,在这样寂静凄清的长夜,远处是无垠的荒漠,近处是柔情的湖水。

灵书俯身掬起一捧水,沾湿面部,回眸朝裴宣招手:“小姐,快来呀——”

裴宣眼眸不自觉的柔软了一点,她刚欲迈开脚步,却发现裙摆被什么缠住,黑暗中依稀能看见是一丛盛开的野蔷薇。

蔷薇有刺,勾住裙角。

她俯身想要将花枝拨开那一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剑鸣,裴宣立刻收手侧身回眸看去。

那是一柄秋水长剑,剑身倒映明月凛冽的闪着幽幽寒光,来的刁钻又迅速。

“小姐、小心——”

这样杀气逼人的剑光惊到了灵书,她站起身来,奈何不会武功有心无力,实在来不及阻拦。

裴宣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灵书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几乎以为自家小姐吓傻了必死无疑,然而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从裴宣身侧错身而过,剑尖一挑一丛蔷薇便被斩的四散零落。

被勾住的衣角轻巧落下。

灵书跑到一半脸上急色未褪反而愣在了那里,来人的剑没有伤及小姐,持剑的人一身玄色束腰的长裙,在月色下猛地收手,剑负于身后。

那是平南王。

裴宣朝灵书挥了挥手,灵书明白了那是叫自己暂且避开的意思。

她有些担心小姐,但还是听话的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这片草木丰盈的山坡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

郑牡丹朝前走了两步,放眼凝望着这片幽深的湖水,与裴宣并肩而立,裴宣微微扬了扬下巴:“你的湖修的挺好嘛。”

越契城靠近边关常年缺水,所以虽是靠近边关的重镇但一直人口凋敝,百姓不愿在此安居,驻守在此的将士生存艰苦。

但官员总是歌功颂德无一人提及此事,能活就行,至于活的好不好么,那又是另一件事。

裴宣在位的第三年郑牡丹跑到边疆,从百户做起建功立业。

她一天只能喝几口浑水,渴的嗓子说不了话,大中午的还要步行十几里去买上毛边纸,用烧完的木炭一笔一划的给裴宣写信。

郑牡丹和裴宣都不是读书的料,但人在寂寞荒芜的时候总是很爱写信,希望千里之外的人能够读懂自己这一刻的思绪。

后来有一天上头的裨将说朝廷派了工部官员过来考察,要是合适要在山上修一座水库囤积雨水,改善民生。

当时驻扎在此的兵卒都参与了这项水利修缮,郑牡丹抗石头上山把肩膀全都磨破了,夜里趴在石头房子外用碳石写信。

她写今天水利使更改了图纸,修了一条上山的小道,也写今天运了多少石头很快就能有个雏形,最后写还剩下几天就可以完工。

最后写,陛下,水库的水一开始是浑浊的,但现在已经很清,山坡上开满了野蔷薇的花,在春天,尤其是夏天,会开的漫山遍野,你应该来看一看。

高居庙堂的帝王一生都没能来看她们修起的这座水库,也没能看见因为这座水库聚集而来的百姓,兴盛起来的城池。

这是她们之间共同的微小秘密,同修而起的城池很快就会在战争的泥潭里化为乌有,那些好不容易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的粮食也会被铁蹄踏成一片废墟。

“你还是要走。”郑牡丹的声音平静的早有预料,并不是一句疑问。

裴宣没有回答,只是同她一起眺望着幽深的湖水,几如轻叹:“牡丹,你知道吗?日后青史不会记得你在这里用四个月一砖一石修完了一座水库,只会记得你是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郑牡丹发出一声轻嗤:“谁在乎?我又不像子书谨一样希望青史传名,流芳百世。”

“是啊,你只是想修一座水库。”没有其他大道理和想法,只是想在这里修一座水库,十七八岁的少女管什么天下大势义不容辞?

她想修一座水库,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了,仅此而已。

“这里因水而聚,很快也将因水而灭。”

将大本营的位置选定在这里未尝不是考虑此地无缺水之患。

因你而生,也将因你而亡。

郑牡丹的眉头蹙了蹙:“你不想再起战事,我愿背负万世骂名拥你在青州称帝,与灵祈各占半边江山,你走不走?”

裴宣叹了口气:“谁说我想当皇帝啦?”

“更何况就算是划江而治,战事在后世也将不可避免,哪怕我在的时候能够克制,也不过是把流血留给了下一代。”

郑牡丹深深吸一口气:“你不去争,我替你去争。”

“只有我拥兵自重你才能真正走脱。”

子书谨她不会放过你的,前世今生她就像一条毒蛇又或是绕树而生的寄生藤蔓,迟早有一天要把人绞杀窒息,她才能停下不断侵蚀的步伐。

“你玩不过子书谨的。”裴宣用平静的声音下了判定。

“那你留下来帮我!”郑牡丹面色变了变,忍无可忍的偏头看着面前的人。

“你就是舍不得!裴宣你真是——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裴宣你这个混账!混账!”

那张冷艳的已经褪去少年心性的脸在此刻骤然失控,可她倒映进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裴宣安静的看着她,这是一张与先帝相似又不同的脸,她们有同样的美人尖和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微微睁大时纯粹一如林间灵动的鹿。

而当她一但沉静下来时才能发觉这是一双怎样平静的眼睛,似乎万古的山石都倾倒下去也不会再起涟漪,她只是温柔的甚至带着怜悯和怜惜的看着她。

郑牡丹忽而感到心脏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痛楚。

裴宣对任何人都是温柔怜悯的,她不愿意子书谨杀她,同样也不会愿意同她一起将刀尖对准子书谨。

哪怕她有那个握住刀尖并左右一切的能力。

但在这一刻郑牡丹在她眼里除了温柔怜悯还看见淡淡的疲倦,这不属于只有十六七岁年华正好的裴岁夕这样妙龄的少女,她属于早逝的魂骨都销尽的先帝。

她不再忍心去看那双眼,以免心脏翻涌的酸涩将她吞没。

“子书谨留不下你,我也不行,”她用喑哑的,低微快要逝进风中的声音说,“宣宣,走吧,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不走吗?”

郑牡丹不再去看她,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茫茫无尽的夜色:“我不能一辈子都输给她子书谨,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

裴宣同她在夜风当中静静矗立片刻,终于转过身去,从始至终郑牡丹没有回头,她的脊背挺直好像永远不会转身去看那个人离去的背影。

裴宣穿过了遍地丛生的野蔷薇花丛,这一次没有细小的花刺再绊住她的脚步。

她听见身后的人说:“我会让裴岁夕死在一个合适的时候。”

裴宣微微点头,但忽然想到背对着她的郑牡丹是看不见,她没有再开口,因为在她面前是一匹正在悠闲吃草的老马。

看的出来它刚刚被打理过,皮毛顺滑而美丽,在月色下悠闲的吃着地上生出的嫩草。

听见脚步声,追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亲近讨好的哼声贴近了这个气味熟悉的主人。

裴宣抬手摸了摸它的马头,马儿乖巧的垂下大脑袋,将自己放在她掌心。

天地这样安静,郑牡丹听着追云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追云在将要离开的那一刻发出一声悠长的长鸣,似乎在呼唤她过去。

郑牡丹始终不曾回头,长夜的风吹的她指尖僵冷,她忽而想起六年前的那个秋日,她没能见到这个人的最后一面。

她终于回过头去,然而长满荆棘的山坡上早已没有了任何人影,只有无尽的长风吹动了满湖的涟漪。

——

灵书本来还很害怕,生怕平南王会有雷霆之怒将她们抓回去,紧张的一直在揪扯身边的叶子,她等了很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终于不安的又爬上山坡。

一只雪白的马儿在荆棘丛中啃着草叶,夜风习习,裴宣坐在成片的茂盛的青草丛中,浅碧色的裙摆随着风轻轻摆动。

灵书本来很想开口喊一声,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出声。

在这一刻,裴宣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吹吹风。

旷野的风这样安静,天地间再也没有这样寂静的时刻,苍穹、湖水、从荒原吹来的长风,微风习拂过的露水的气息。

荒凉的长久的安宁终于将她包裹,在这样世间万物都好像消失的时刻她想到了子书谨。

两年前的夏天,她是否也这样在不知名的地方这样守望过自己,看着自己在夏夜里去捞溪水间的鱼,在炎热难耐的日子里脱光了外裙只剩里衣泡在冰冷的山泉里。

不在乎任何的世俗礼教,也无所谓任何的规矩体统,自由的散漫的忘记一切,贫穷困苦的生活下去。

不符合子书谨的任何教育,也不子书谨的任何规划之内。

她是否有过那么一刻,是真的想要放自己自由?

她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又以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满怀希望的企图北上远离皇城。

以怎样不可置信的心态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宫中,又忍耐着从不与自己主动相见。

要在第一面做出嫌恶的姿态,把自己当作替身,其实在心中抱着怎样微妙的心态看着自己一步步靠近,又在悬崖边怎样的纠结,最后扑进她怀里。

她给过她机会的,在一开始,子书珏步步紧逼找到她威胁她陪伴太后时,她有机会同郑牡丹求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子书谨甚至没有要求她侍寝。

她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作妖,看着自己宛如十六七的少女撒娇耍赖,她以为她曾失去的那个人自愿回到了她身边。

在过去的长达一年的角逐中,她一直以宠溺着逗着自己玩的心态看待自己。

裴宣无法不去想,子书谨一开始以为她自愿回到宫中与她相见的不可置信,到最后发觉她其实无心留下再次离去的心如刀割。

这是一场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巨大仿徨。

裴宣将手按在心脏上,她在因为知道子书谨的痛而感到疼痛。

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心脏的每一处空隙,她不敢回想过去一年的每一分细节,害怕会在回忆中见到子书谨的脸。

但一切是这样的清晰,她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必然要走的呢?

是刘远珍,从她决定要将这一切从自己这里结束开始,子书谨就明白了。

那时候她们在做什么呢?暮春三月,子书谨在她耳边同她说。

“你是我心仪之人。”

那样美好的幻梦开始的那一刻,子书谨就已经预料到了不堪的结局。

裴宣抓紧心口的布料,如同抓住了一颗绞痛的心脏,她想,她确实不该去想的。

人应该忙起来,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她要躲避追杀,推算战局,估量各方势力,探究子书珏参与和谋划了哪些事,她一笔笔的推敲,如同解开一道道未知的迷题。

她没有一刻空闲下来,于是也不会分心去想某个千里之外的人。

于是在终于空闲下来的此刻,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人,回忆是山崩海啸。

灵书在山下一个人等了很久,她不敢去打扰小姐,即使她那么想要过去陪着小姐。

直到听见轻快的马蹄声才霍然抬起头。

裴宣牵着一匹马从山坡上走下来,身后挂着一轮皎洁的弯月。

“走吧。”裴宣喊她,看起来并无异样。

灵*书追上去指着那匹通体雪白的白马有些不安:“小姐,这是”

“平南王送的临别礼物。”裴宣随口道。

“平南王殿下不揭发我们吗?”灵书惊讶的瞪大圆圆的眼睛。

“为什么要揭发?”裴宣原本面上没什么表情,忽而听见身边有人叽叽喳喳又慢慢笑了起来,给她灌输人心险恶的思想,“大人物当然都希望分权的人越少越好。”

灵书似懂非懂又突然紧张:“那她会不会杀人灭口啊?毕竟我们手无寸铁”

很容易被半路截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