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就不会抄一下午等着晚上去告歪状。
裴宣真的有点儿好奇什么事把子书珏惹出了火气,她认识子书珏不久,几乎每次见面子书珏都笑的一脸阳光灿烂,从没有一回真挂过脸。
这种喜怒不行于色的人往往最难对付,让人觉得她脸上仿佛永远戴着一张面具,会让人很好奇到底怎样才会触怒于她,让她退下这层虚伪的伪装?
但裴宣克制住了自己想作死的想法,戴着面具示人的人往往因为真面目不堪入目。
裴宣深有所感亦深受其害。
谁能想到少年继位表面英明果决的先帝,骨子里是个只想摸鱼偷懒的憨货呢?
裴宣不禁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面还是过年她给郑牡丹解围被子书珏隔空投来一个找死的眼神,从此再未相见。
只听说宁侯查刺客查的风生水起人仰马翻,天牢人满为患,京城人人自危,据说送够了银子可以赎人,她凭着这桩刺杀案在年节赚了个盆满钵满。
真是经商的奇才啊。
自己要有她一半的脑筋,也不至于一穷二白,过个年送礼还倒贴钱了。
这种人才应该去管国库,子书谨没让她去的原因大概是怕自家妹妹把国库搬空改成自家私库吧。
“宁侯新年好啊。”冬天天黑的早,傍晚的时刻房间里已经开始晦暗,裴宣推开窗让最后几缕斜阳钻进了屋子。
子书珏负手立在门边,似乎在眺望那方宫墙里狭窄的天空,声音藏了无尽的嘲讽:“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刁难你,你就只会忍气吞声?”
裴宣端起冷掉的茶水啜了一口,稍微有点儿惊讶的挑眉:“宁侯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子书珏嗤笑了一声,声音凉飕飕的:“大概是因为本侯平生最恨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之辈。”
裴宣:“?”
要不是很确信自己从前确实不认识子书珏,她就要怀疑在子书珏在指桑骂槐的骂她了。
“哎,下官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裴宣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样。
子书珏闻言回过身来,晚风吹动她绛紫的裙边,夕阳落在她眼睑,衬的她琥珀色的眼像是凝结的湖泊,她嘴角没有挂着平时永远千篇一律的笑。
冷声道:“还抄什么?走。”
干嘛?裴宣站起身来对没有戴面具的子书珏很是好奇,这两天雨雪交加,冷的惊人,裴宣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上自己的披风,信步走入丝丝细雨当中。
子书珏没有刻意去等她,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起居舍人院的门口,外面没有什么声音,等裴宣走出去时先是看见了一地鲜血。
刚刚那个口出狂言的太监嘴里浸泡着一泡血,被两个御林军压住两边肩膀,鲜血还在不停的从口鼻往外涌,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惊恐的跪在地上却发不出声来,看见裴宣出来调转方向猛地朝她猛磕头。
他嗑的太快血一下子溅出来,裴宣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那血喷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刺目的紧。
她们刚出来巷子另一头便有几个着紫衣的太监匆匆赶来,那是宫中太监总管,太祖皇帝重用内监,但先帝不喜,从先帝起女帝身边心腹便以女官为主,时至今日太监在宫中地位已很是不稳,总管地位也远远比不上广百。
子书珏并未开口,压着那两个太监的御林军当先一喝:“长宁侯奉太后旨意查案,此人一见宁侯便眼神躲闪慌乱逃走,我等追上后他还欲畏罪自尽,只好斩下他的舌头,如今正要缉拿他回天牢侯审。”
宫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闻言就知道是这不长眼的开罪了长宁侯。
长宁侯凶名在外如今又圣眷正浓如何惹得?当下连忙附和:“既是如此自然一切听凭宁侯安排。”
子书珏这才稍微垂眼,跪在地上被斩断口舌的太监发出凄厉的呜咽声,一双眼滚下两行热泪,哪里还有刚刚盛气凌人欺凌小官时跋扈的模样。
子书珏眉头微皱似是不耐,一旁的人立刻会意给他嘴里塞上一团布条,押着那太监告退。
很快有宫人开始搬来木桶清水清理地面上的血迹,这是宫道,一旁就是陛下居所,不可留下这等污秽痕迹。
鲜血的痕迹被迅速清理干净,地面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那截舌头还歪在墙边,被宫人随手扔进装着脏水的木桶中发出噗通一声响。
很快,这里焕然一新如同从未发生过刚刚那一幕。
子书珏继续往前,裴宣跟在她身后,两人一时缄默着,直到走过一道长长*的宫墙,斜风细雨的一团污水里狼狈的跪着两个人。
是裴远嫣和另一个女官。
她们不知跪了多久,化冻的雪水浸透了她们的衣摆,显露出一种暗沉的颜色。
裴远嫣平素高傲的脸上一片惨白,旁边的女官很不服气但同样不敢起身。
听见脚步声这二人同时抬起头来,不期然撞入了裴宣眼中。
裴宣跟在子书珏身后,没有去抄书,肩上披着滚边狐狸毛的披风,手里拿着一个包了暖和皮毛的暖手炉子,旁边还有子书珏的侍从为她撑着伞,细雨落不到她,看起来温暖极了。
裴远嫣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而后不加掩饰的露出浓浓厌恶之色,她皱着眉别过了脸。
那位萧山伯府的幺小姐一看见裴宣柳眉倒竖:“长宁侯说我等冲撞圣驾,陛下在何处下官没看见,倒是看见了长宁侯滥用私权结党营私,此事下官会告诉我父上书太后陛下!”
啧,这是要去找爹妈告状然后去找太后告状?
可太后是她姐姐呀,你找姐姐告妹妹状,人家怎么可能会帮你?裴宣都有点想笑了。
子书珏丝毫不吃这一套,转动了一下扳指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本侯刚刚捉住一个犯事的内监,便查出二位与之关系匪浅私下行贿,还要劳烦二位去天牢走一趟了。”
剩下的不需要她再开口,立刻有人上前来将两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地上缉拿而起捂住口鼻,蛮横的朝宫外架去。
全程都显得骄狂而无理,但似乎对于子书珏来说是常事。
至少身边来来往往的宫人都只是避开,并没有丝毫意外。
太后胞妹权势通天,行事残忍大概常常如此,也就是裴宣少见多怪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个笑面虎动怒。
“宁侯”裴宣看了一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子书珏眉眼如霜雪覆盖始终带着冷色,冷冷道:“如果要开口求情,就把嘴闭上。”
裴宣指向紫宸殿的方向:“我是说,我得走了。”
“太后今晚宣我”
侍寝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子书珏僵了一下,这才回过头来,眼睫扇动了两下,最终微微颔首:“去吧。”
裴宣走了两步,忽的听见后面传来声音:“本帮今日你这么大的忙,记得在长姐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子书珏脸上已经重新挂满了温和的微笑,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春风满面,丝毫看不出她心底的想法。
“下官谨记。”裴宣看了一下也换上为官专用笑容低头应下。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漆黑的宫道燃起一盏盏宫灯,在黑暗中像一座座相隔不远的孤岛,接连照亮前进的路途。
裴宣平静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揉了揉有些疼的手腕。
心想白抄了。
要是早知道子书珏会为她出头,她就不会抄一下午等着晚上去告歪状。
失策了啊,这下好了手不仅白天劳累,晚上还要劳累。
回去的路上路过刚刚内侍断舌的地方,裴宣脚步一顿,身旁宫人提的灯笼描绘着一角红梅,透过薄薄的灯笼照出来仿佛那处还有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色。
裴宣脚步顿了一下,再次往前走去。
这座宫墙里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流血,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救下所有人。
谁也不行,皇帝也不行。
因为有这件事的耽搁,裴宣去的时候是稍稍晚了的,广百已经等候多时,上前替她亲手除去衣帽:“裴大人可算来了,太后在等着裴大人用膳了。”
年后广百对她的态度便更为亲切,不知是因为那一份红包,还是因为她切切实实的得了太后欢心。
要换成别人受到当今太后第一心腹如此厚待必然要惶恐不安,裴宣却习以为常,只是有些讶异:“太后还没有用过晚膳吗?”
广百微微点头:“在等裴大人了。”
裴宣踏进殿中,今日她来的晚裴灵祈等不及已经吃过自去温习功课了,殿内只有子书谨一人,没有往常宫中用膳的隆重,小桌上只摆了三四道小菜,子书谨撑着额头借着灯光看着折子。
听见她来才稍微抬起头来:“过来净手吃些东西暖一暖肠胃。”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来晚,裴宣猜测她应该是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座宫墙里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她的耳目,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她的允许才能成行。
她说的太自然了,烛火那么温和,就好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等待着她一同回来用膳。
第72章 你就是答案。
她就在灯光下静静的等待着她,像是已等待了一生那样久。
净手的水是温热的,放着些晾干的药草和半开的花苞,是很温和的玉兰花香,新年过去不久,新鲜的玉兰已经绽上枝头。
桌上有一碟白炸春鹅,一碟剥好的虾仁,一碟清炒冬笋和一碟清汤豆腐,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莲子汤。
都是寻常菜色,有荤有素,很符合子书谨不偏不倚的处事态度,不过至少有她喜欢的白炸春鹅,裴宣落座后先给子书谨殷勤的夹了一筷子,这才开始用饭。
子书谨进的不多,四样菜包括汤用的分量都是相同,裴宣很早以前就怀疑子书谨是不是没有味觉这种东西。
吃东西是为了活着,为了更好的活着所以吃东西,至于吃什么不重要,保持固定的分量,绝不多吃一口,自律克制,绝不让旁人察觉到她有任何的偏好,给人以讨好她的机会。
在裴宣眼里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她不信子书谨什么都吃得下去,什么都无动于衷,曾经尝试过偷偷在她吃的春卷儿里灌满了姜汁。
结果惨遭掉包,辣的她眼泪哗哗直流猛灌了几茶壶的水还是又痛又辣,只好伸出舌头用手不停给舌头扇风,结果子书谨勃然大怒斥她不成体统。
裴宣:“?”
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唔,可我辣的收不回去,有本事你也尝一个试试?”她含混不清的反驳。
“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随便一激就会上当。”子书谨丝毫不为所动。
裴宣激将法也失败,转头要去找郑牡丹商量自救,又被眉头紧蹙的子书谨压着灌了一肚子冰糖水直到舌头恢复正常。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子书谨生性多疑旁人的吃食不经过试毒她根本碰也不碰。
为了试出她到底有没有味觉裴宣甚至亲自下厨,不管做的再难以下咽子书谨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最后的结论是子书谨可能真的没有味觉。
对美食美人锦衣华服都毫无兴趣的人,裴宣常常觉得她的人生太荒凉。
不过现在有进步,至少肯让御膳房上白炸春鹅这种往日不肯多看一眼的东西。
裴宣不敢看子书谨,整餐饭都在胡思乱想,等宫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就到了必备的更衣环节。
要收拾收拾洗干净送到太后榻上去了,一回生,二回熟,裴宣已经接受良好。
今天没跑去浴池而是备了一个木桶注满热水,裴宣在木桶里舒展四肢,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
在下雨的冬日劳碌了一整天,晚上洗个热水澡确实是最享受不过的事情,裴宣放松脑袋什么也不想想,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耳朵里听见脚步声,来了,裴宣从桶里爬起来,下巴抵在交叠的双臂前,眉眼弯弯:“太后。”
感谢太后的恩典,不然她现在还在冒着凄风冷雨回去的路上。
子书谨脚步似乎顿了一瞬,这才收敛了神色走近来,以手拂开她额前沾湿的发:“今日受了刁难?”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握裴宣的手,裴宣很温顺的伸出一只手来任由她搭上,子书谨熟练的揉了一下她的手腕关节。
“太后,疼”裴宣叫了一声,五官都皱了起来。
子书谨下意识放轻,旋即略微挑眉,先帝是很能忍的一个人,阴湿雨天关节再痛也不会出声,太医医治时用银针扎穿骨肉也一声不吭,面前这人握的重一点儿都要哼唧,她不禁有些意外。
“知道疼还抄?”上辈子手没疼够么?
因为想着晚上好告状啊,裴宣在心里回道,面上却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微臣职责所在,再说”
“人微言轻,无能为力?”不待她回答子书谨就凉凉接了话。
果然这宫里就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她的耳目,裴宣
“为何不告诉哀家?”
“本来是准备晚上再同太后说的。”总不能恃宠而骄旷工吧,那多不好。
裴宣忍不住悄悄偷窥她的面色,见她面色稍霁,却没来由的想到子书谨师承太祖皇后,向来是以公正不阿著称,从不偏袒包庇任何人,当然争权夺利时除外。
子书谨俯身靠近,垂落的发落下一片阴影扫过了裴宣脸颊,裴宣不自觉的眨动了一下眼,当她眼睛闭上的那一瞬,温热的呼吸覆盖在了她唇角,同时握着她的那只手转而与她十指相扣。
“”裴宣仰着头追逐,然后再换气的瞬间轻声笑:“太后臣做错了吗?”
子书谨顺着他半湿的长发而下,声音发紧:“你应该立刻告诉我。”
在这个世上你不是人微言轻,不是无足轻重,你身后始终有我。
我才是你在这个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应该第一时间想到的人。
殿内响起哗啦一声雨水落地,顺着汉白玉铺就的石砖流淌,缓缓流向黑暗的尽头。
……
裴宣在睁开眼时身旁是稳定的热源,子书谨在她身旁,子书谨拥抱着她,一如钳制着她。
上一次这样睁眼是五年前。
子书谨也是这样在她身边。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暴雨倾盆,她去问子书谨。
“为什么?”子书谨只是很短促的笑了一声,而后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在了榻上,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她听见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落在湿润的天地,也落在盛夏生长的青草里。
子书谨一向君子,然而她也曾在乱世里带兵打仗,她的手死死按住裴宣的手。
裴宣的手在发麻,或许是当年在地上拖行的旧伤在淋漓的雨夜里复发。
子书谨的长发垂落了下来,窗外的风吹起了柔纱轻幔。
她说,这就是答案。
你就是答案。
裴宣在第二天睁开眼醒来时就是如此,子书谨在她眼前,轻轻揽着她,清丽的眉眼带着倦怠,有细碎的鬓发散落耳边,呼吸清浅。
窗外雨停风歇,只有风轻柔的踱步。
上一次裴宣吓的落荒而逃,这一次她倒是没有跑的想法了。
伺候了子书谨一晚上又困又累跑不动不说,以前先帝跑了子书谨又不能真把她抓回去,现在她只是个娈宠,和太后偷完情还想在宫里跑路,说不定就被抓回去咔嚓一下。
既然无路可逃那还是睡吧。
裴宣安心闭上眼,在心里想她伺候太后迟到常大人应该不会训斥她吧?
她也算早晚两趟加班了,干两份活只能拿一份俸禄啊。
等人闭上眼睡着了子书谨眼睛才睁开,裴宣睡觉的时候挺不老实的,她怕冷有点热源就想往里钻,两腿喜欢蜷缩着,适合人抱着。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鲜活的眉眼丝毫不同于先帝病重时的黯淡枯萎,她的眼睛比先帝要清透漂亮,先帝的眼睛总是压抑着,像有一层无法穿过的雾气,畏惧又不得不面对她,与她永远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她进一步先帝就会退一步,
是对峙扶持和戒备,那样疲惫又绝望。
这样的眼睛似乎只有在先帝面对郑希言时才会有,她嫉妒过,但从未得到过。
子书谨伸出手爱惜的抚摸了一下少年人的眼睛,她睡的不是太沉,察觉到有人触碰哼了一下,愈发往被窝里钻。
子书谨就收回手。
帘外广百已经垂首侍立,冬日的夜尚且还深,早朝设在卯时,寅时便要起身,群臣此刻已缓缓入宫,不可再耽搁。
广百已经在帘外等了很久,远远超过了平日太后起身的时辰,她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功夫不弱耳力也不错,刚刚已然察觉这位裴大人已经醒了,她原以为这位会诚惶诚恐的起身或是等候太后安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睡了。
是的,她竟然又睡了过去,好似这里就是她的家,这床榻也是她的床榻一般自然。
不知是年少无知还是当真有着非凡魄力,她正思忖着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她忙要上前服侍,身边宫人如往常将燃起宫灯,太后却挥了挥手。
宫人有些讶然地停下手来,殿中灯火晦暗,借着这一点昏暗的烛火太后独自走了出来,冬夜凄寒,广百连忙将一件雪裘披上太后肩膀。
太后略拢了拢雪裘回头望了一眼,然而柔软的纱帐早已垂下,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微微蜷缩着,长发蜿蜒披散,睡的很安稳。
广百也跟着看了一眼,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微妙感,太像了,哪怕隔着一层纱幔背影也如此相像。
她很快移开眼去,太后看了一会儿便移步往外去,广百有注意到太后今天脚步格外轻,宫人都是人精也自然而然的放轻了脚步,待太后移步出去后将宫灯尽数熄灭,将这安静轻柔的梦想留了下来。
偏殿里裴灵祈已经到了,此刻正努力张望着。
子书谨对她的功课一向严苛,但她天资不错又被子书谨从小带大,没像她可怜的母皇一样读书熬到半夜还做不完课业,能险险卡住时间做好功课甚至还能抽出时间玩些自己喜欢的。
不过小孩子哪怕睡的早也是渴睡的,每天早晨起来都是倦倦的,平日里都是母后在这里等她,今日她都等了好一会儿了母后竟然还没有来,她一时之间也禁不住好奇。
此刻看见母后便松开了嬷嬷的手扑过去:“母后——”
“嘘——”子书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孩子眼睛眨了眨,迅速的往后去看。
她年纪虽小却很聪明,母后怕她吵到人,可是怕吵到谁呢?
她忍不住偷偷向里望去。
第73章 先帝的手臂之所以会如此,其过在她。”
当然是什么都没看见的,高悬的鲛纱在烛火中轻轻摇动,只留下一片暖色的光晕。
裴宣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高悬,她有些不太适应的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偏过头去。
鲛纱被拨开一条缝隙,子书谨在榻边支了一张小几堆着满满的折子,小几上摆了一壶茶水,这会儿伸手过来:“醒了?”
裴宣很狗腿的把脑袋贴过去,太后爱极了这张脸,没事摸摸很正常,先帝不学无术好在一张脸确实生的灵动过人,很适合拿出去骗骗人。
子书谨的手指很暖和,像一块盈润的玉,往她脖颈处勾了勾,裴宣下巴抬了抬露出脖子任由她摸,并且很自觉的觉得她可能要把爪子伸进衣裳里去。
没那什么的时候她很矜持的,反正已经卖身了,她有点自暴自弃,裴家眼看着要倒,不扒拉住太后这棵大树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够活的下去啊。
真是人生艰难,裴宣在心里吐槽子书谨大概就是这样想的。
子书谨端肃的脸上掠过一丝微弱的笑意,却及时收回手去将她凌乱的衣襟拢了拢,正襟危坐回去,一身乌木色的长裙坠下沉重的下摆,显得威严肃重。
裴宣:?
又装上假正经了?
子书谨的看了她一眼:“陛下还在这里。”
“?”
裴宣寻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趴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拿着毛笔的小不点正幽怨的看过来。
准确的说是看向裴宣,一双与某人有七分相似的眼睛委屈又愤愤的眨巴了一下。
母后太宠溺她了!自己早上那么早就起来洗漱穿衣温习功课上朝然后被母后提问,被夫子教导,再赶回来写今日的课业,结果回来她还在睡觉。
呜呜呜她从来没有睡过这么久,哪怕母后现在已经准许她可以有珍贵的假期她也必须要早睡早起。
裴宣颇有些尴尬的眨了眨眼,起身坐了起来。
当太后的小情人和太后在早晨亲密些当然无可厚非,毕竟这就是小女宠的职责,但当着女儿的面就太不是东西了。
子书谨现在还是寡居了,她如此作为日后小不点掌权她恐怕就得落到邓通的结局。
听说弑母会遭天谴,那如果是当娘的已经死了借尸还魂到旁人的身体上又被女儿杀了会遭天谴吗?
裴宣忍不住发散思维,但事实上弑母会遭天谴好像也没人见过只是口口相传,她天马行空的想着,冷不防一旁递过来一杯茶。
“地暖烘了一夜,吃口茶水润一润。”
她唇色略有些苍白,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只穿了一身茉莉黄的薄裙,丝丝缕缕的长发披散在肩侧背后,因为刚刚起身的缘故显得有些毛躁和不服贴。
裴宣还在发呆,闻言有些迟钝的看过去,冬天的阳光带着疏冷落在她那双眼睛里,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子书谨捏住茶杯的手微微一紧,继而往前一递,裴宣小心看了一眼子书谨,试探性往前探头啜了一口。
温的,流经略微干涩和发烫的喉咙,回味带着少许的清甜,不知道放的是什么茶叶,还挺好喝。
裴灵祈气闷的转过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去看,可是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只好自己磨磨蹭蹭的又转过来,趴在桌上自己拿起另一个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自己喝!
苦的!小家伙小小的五官皱成一团。
裴宣没忍住笑了一下,旋即立刻去看子书谨,发觉她的眉头也稍稍松缓了些。
阳光暖融融的照下来,把裴灵祈皱起的五官慢慢抚平。
中午过后裴灵祈要去跟太傅学**范》不能再继续呆在紫宸殿,裴宣本来作为起居娘子要跟着一起,临走却被子书谨按下。
裴灵祈不满的直哼哼,最终也不敢说出一句话灰溜溜的逃走了。
裴宣被迫开始协助子书谨处理折子,送到子书谨案上的折子又被女官提前分为几种,一般的请安折子堆在最外层,重臣的折子在里侧,机要和加急在桌面上,批完了要重新整理好由宫人抱下去。
其实裴宣很熟这套流程,但她不太想干,一份工上五年都干麻木了,看见折子就头疼。
子书谨一看她不用她说话就知道她什么德行,也没有为难她,只命她在一旁研墨。
这就很适合裴宣了,捧着砚台磨洋工,换成其她人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都要想方设法的窥探一下朝堂机密,透露出去一丁点那都能换取万贯家财,裴宣盯着砚台是一眼都没看。
说她贪她真贪,真要给她贪,她又懒得要。
一直研墨到下午,一大摞折子终于见了底,裴宣已经在思考晚上的菜色是什么的时候广百又抱了一叠折子进来。
子书谨略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广百愣了一下悄无声息的将折子原封不动的抱了回去。
裴宣瞅了一眼,没有红点,大概都是些请安的废话,不用太费心。
她眉头紧蹙,抬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的位置。
子书谨的头疾不知何时患上的,但已经很是严重,光是这一两日就疼了好几次。
裴宣思衬了一下,放下墨条走到子书谨背后替她按了按,子书谨面上松快了一些,微微往后靠去依靠着她的腹部。
裴宣只按了不大一会儿子书谨便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腕:“手不累?”
那还是有点累的,比较研墨也是一个需要用手的活计,昨天晚上还使用过度,手有点疼是正常的。
她不说话子书谨也已经猜到了,子书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一只手从堆满折子的桌子里拿出一双雪白的护腕,将那边缘绣着青鸟纹路的护腕扣在了她手上。
“不要因年轻不知爱惜,日后有的受的。”
说的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这么老气横秋干嘛?好吧虽然确实比我大点。
护腕本身有些重量所以并未再饰以珠玉,但绣工精致针法细密看的出来是花了时间和银子的,裴宣下意识估价,感觉至少可以卖了买一座庭院。
至于卖了能不能活着住进去就别管了。
她戴上刚刚好,一分不差严丝合缝,子书谨端详了一下,突然带着淡淡的感怀道:“先帝的手也经常疼痛难忍,是年少时未曾养好的缘故。”
“先帝右手有疾,是在认识哀家以前。”
她把玩着裴宣的手,如同看着什么精贵漂亮的珍品,放在掌中细细端详。
“太祖皇后光风霁月,救哀家于刑场,一身箭术出神入化,只可惜先帝年少时伤了手臂无力继承,只能粗略学些内力用以自保,太祖皇后无法,便将一身武艺传给了哀家,让哀家作她的继任者。”
最近风雨飘摇你也开始追忆往昔了啊子书谨还是对着同一张脸忍不住想到过往?
子书谨将她的手翻了个面,细致整理护腕的褶将之皱一点点抚平。
“先帝活泼明灵动所有人都极好,但先帝与太祖皇后有着隔阂,哀家起初并未意识到,只以为是太祖皇后严厉,太祖宠溺些所以先帝更惧怕太祖皇后。”
“太祖皇后选哀家作传人的时候哀家突然发觉先帝是羡慕的,她嘴里说着怕累,懒惰,但她其实很羡慕。”
怎么可能不羡慕呢?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的箭法,是多少人心驰神往的所在,她只是不能够,她只是做不到。
“当时先帝一边嘴硬一边眼睛亮亮的看着哀家,哀家便忍不住去同太祖皇后说了此事。”
你竟然还为我求过情,我都不知道,但我娘肯定没答应是吧。
“太祖皇后说先帝的手根骨曾经寸寸断裂,已无法承担拉开弓的力度,会导致旧伤复发,哀家顺势问,先帝是如何伤的手臂。”
裴宣目光稍微凝了一下又很快淡了,她微微放空的看着前方,心想怎么断的,被敌人拖断了的呗。
“你知道太祖皇后怎么说吗?”子书谨忽然问。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死人的话没兴趣。
她有点不想假惺惺的应付但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真诚的看向子书谨,好像真的很好奇这个答案。
“太祖皇后说,先帝的手臂之所以会如此,其过在她。”
裴宣终于顿了一下。
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都有点儿记不清了,那年几岁来着反正挺小的,大概就比裴灵祈高一点儿。
那时候她爹娘在山上当土匪,她当小霸王寨主女儿,那时候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是绿林土匪,大家互相依靠也互相吞并,征战不休。
有一年裴宣爹娘趁着人家出去打家劫舍抄了人家老家,那家人性子很烈,一家老小战死,事后被抄了家的土匪没有回家而是销声匿迹藏在山林中。
那人特别能忍,忍了半年吧,都传说他早就跑路了,不在这儿,结果那年夏天裴宣爹在外征战,她娘在寨子里换防。
忽然有人传来消息说隔壁山头结盟的土匪遭遇了被抄家土匪的疯狂报复。
这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可裴宣娘动了。
太祖皇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浊世君子兰,后来十八路反王之所以会归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看中了太祖皇后的威望和信誉。
浊世君子兰,多么好的赞誉啊,她也确实不曾辜负过这个美誉。
所有人都劝她按兵不动的时刻她还是动了。
她的原话是逼死仇敌一家老小的不是盟友,而是她,她不能让盟友因为他们的恩怨而无辜受累,更不能坐视不管,哪怕这是一个假消息,她也要去看一看,若这是真的因她之过误害盟友她将一生活在愧疚之中。
她带着一半人马去了,好消息,她来的及时,帮助盟友抵抗住了大批兵马,救人于危难之际。
坏消息,仇敌趁寨子兵力虚弱掳走了裴宣。
第74章 白针,她的名字叫白针。
裴宣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对痛苦的感知总是带着逃避,但偶尔刻意记起来就能想起荒山连绵不断的小雨,她被吊在坍塌的城楼之上,手臂上捆着一圈又一圈粗糙的麻绳。
她是被拖上山的,栓在马蹄后面,马在前面跑,她的身体就在磕磕绊绊的山路上磨,有一半的身体被磨的血肉模糊,两只手臂更是筋骨寸断。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听说她被捉去的事实,但并没有回来救她,她在那个荒郊野岭呆了三日。
极有耐心的仇敌在怨愤中逐渐疯魔,久等不来她的母亲对她又打又骂。
“料想浊世君子兰还有点人性,没想到是个没心的畜/生,对我一家老小下了毒手,我要生剥了她女儿的皮给她送过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等不来人便变本加厉的折磨裴宣,带刺钩的鞭子钩下来好大一片血肉,不给止血就顺着小雨哗啦哗啦的流。
裴宣那时候还太小了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她一直等待着母亲来救她,然而娘亲始终没有来。
当然也是没有吃喝的,只有仰头能够喝到一点雨水,第四天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后来是她爹回来救了她。
她爹娘一直换着上战场,一人留守寨子,这一回刚好是她爹在外征战,听说她被绑走抛下一切不顾急行军两天两夜没合眼赶了回来。
她娘离的更近却不曾赶回来,她娘要守住一关,一关百姓的性命当然要比她重要。
守住一关对天下大势也更重要,她的母亲没有任何错。
她太冷静太光风霁月,心里装了天下装了大义,唯独女儿在她心里分量太小。
她的胳膊被吊了三天救下来后已不能自由活动,紫黑淤血充斥着手臂表面,寨子里的大夫说很难救回来,就算救回来以后也是残废一个。
她很安静的听着,倒是她爹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又火急火燎的喊要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要去抢皇宫里的御医来。
她听着,突然小声问了一句:“爹,你走了打仗怎么办?”
她爹啪的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你傻啊!”
他骂完了眼眶都是通红的:“这世上哪儿有啥比你还重要?战场上那么多能人缺我一个能怎么的?我才懒得当那劳什子皇帝老儿。”
裴宣眨眨眼,迟钝的过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流下来,在那一刻她悬挂在废弃城楼上的灵魂才好像慢慢落地,有了归处。
她想,我不是没人在乎的。
至少在那一刻遥不可及的皇位确实不如他唯一的女儿来的重要。
真心当然是有的,可是真心瞬息万变,二十来岁的裴万朝是裴宣的爹,三十来岁的裴万朝是天下的君父。
他后来有了很多女儿儿子,有了绵延万里的江山,裴宣不再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他的真心也早就被他抛诸脑后。
那件事过后她的爹娘爆发过前所未有的争吵,最后还是她拖着两条软面条一样的胳膊跑出来劝架。
我这不是没事吗?
她娘沉默着,在那个深夜抱着她,跟她讲起她守住的那个关隘,有年过八旬的老人,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孩童,有天真烂漫的少女和努力劳作的夫妻,最后问她:“宣宣,你恨娘吗?”
恨我没有来得及来救你吗?
她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她娘亲做的没有错,没有任何人有错,错的只是这个世道,荒唐残酷又血腥,她的母亲有平定天下的志向,这是大义。
她的母亲对收留的孤儿都报以母亲一般的爱,这是仁慈,但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能记起城楼上日夜不休的淅沥小雨,潮湿的让她每一个关节都疼痛不已。
“哀家一直知道先帝有些嫉妒哀家,所以会故意给哀家找事,例如暗中给哀家的饭食里加姜汁。”
裴宣没想太久,因为子书谨已经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说的特平静,裴宣心里却忍不住微妙了一下,我灌姜汁只是想试探下你是不是没味觉,谁要和你争宠啊。
“太祖皇后待我如亲女,怜哀家痛失双亲,但哀家心中清楚在太祖皇后心中,最重要的其实是先帝。”
哦,我早就知道了。
但被子书谨说出来又很奇怪,她的母亲心中最重要的是谁,还要别人开口这本身就很奇怪。
“哀家确实视太祖皇后为母,但没有丝毫与先帝相争之意,”子书谨握住她的手,抬起眼看向有些神游天外的少女,柔声道,“在哀家心中,先帝本就值得最好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应当给她心爱的姑娘,花团锦簇的前程,烈火烹油的热烈,鲜花着锦万千宠爱。
裴宣好像终于有点回过神来,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一下,垂眸静静的看着她,冬日的阳光在她眼眸流转。
“不管先帝信不信,但哀家确实很早就很喜欢她。”
我很早,就很喜欢她了,喜欢她善良,喜欢她活泼,喜欢她在我全族被杀时陪伴我身侧,喜欢我睁开眼的那一瞬,她担心的看向我时的眼睛。
裴宣面上仍然毫无波动,藏在身前的另一只手却不由得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子书谨从来没有这么跟她直说过喜欢,她的心有些发紧有些难以呼吸,她极慢的调整着,一时之间有些哑然失语,像是整颗心脏都被一只手轻轻掐住。
不敢开口告诉先帝的,如今才敢告诉先帝的影子,然而当年想要听见的人如今再也无法亲耳听见。
怎么不算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哀呢?
子书谨继续说着。
“哀家全族被诛,在世上本已无牵挂,当时所想不过是替家人报完仇便自去赴死,并不愿苟活于世。”
这个满是杀戮算计残酷和*血腥的世道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呢?她没有太祖皇后那样匡扶天下的大义,她的心又小又狭窄,只能装下血海深仇。
可先帝是那样灵动又嘴硬心软的姑娘,她会陪在满身血腥的自己身边一天一夜,会把最珍贵的馍拿出来给她,会担心她想不开在深夜躲在她的窗外。
她的宣宣是从小就很敏感又很善良的姑娘,大约是察觉到她有赴死之心,每一次受伤她的宣宣总是很紧张。
她受伤懒得用麻药,经历过家人俱丧的苦痛过后再没有任何痛苦能及的上,寨子里的药草紧缺,她不愿意给人增加负担。
“不想却被先帝看见了,先帝年少时很爱哭,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没上麻药她脸色发白,一溜烟的就跑出去了,当时哀家心里不屑觉得她是胆子小不敢看,走便走了,也无所谓。”
其实很有所谓吧,过去快十年了,你还念念不忘,要是当时真吓跑了你绝对到今天还要念叨。
裴宣神情略微有点复杂。
“哀家没想到她会回来,手里拿着当时紧缺的麻药,她小心翼翼的把哀家嘴里咬着的粗布拿开,告诉哀家很快就不疼了。”
“哀家当时很想安慰她,不疼的,可是想要开口才发觉早已疼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不疼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铁打的,她当然会疼,当然会痛,当然会渴望有人在她身边安慰她,关心她。
太祖皇后视他如亲女,但日理万机,不可能做的到,只有她的宣宣,明明是嫉妒她的,却又不肯看她难受和伤痛,始终伴她身旁。
“先帝把哀家移动到她腿上,眼泪滴在了哀家的身上,眼泪是滚烫的。”
废话,谁的眼泪不是烫的呀,你在这个世上找到冷的眼泪来才是怪了,裴宣在心里吐槽,表面还是恭敬的听着太后的与先帝的恋爱史。
其实她那时候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的想要救人,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哀家当时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可是手一抬就被她按下去,她大约以为哀家忍不住痛要动手。”
她有些啼笑皆非。
她依靠着裴宣活下来,在后来无数个动荡的日子里总会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双被雨洗过的眼睛,从而撑过无数个险象环生的危机。
“可后来哀家发现她也会为旁人哭,从小陪伴她的姑母死了她也哭的伤心,哀家当时想,若是我死了,她也会为我哭的那么伤心吗?”
原来我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对她好,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先帝人好,对任何人都好。
怎么不悲哀不愤怒呢?真正嫉妒丛生的其实是她。
子书谨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微笑,轻柔的与少女的手十指相扣,她很喜欢这个动作,也许是因为这样交叉的动作显得两个人无比的亲密。
谁没事儿一天天的想自己的身后事啊,想点儿眼前的不好吗?裴宣无声吐槽,旋即非常尽职尽责的从后揽住子书谨的肩。
“太后福泽深厚一定会长命千岁的。”
千岁?
世人的祝祷总是要皇帝万岁,太后千岁,可古往今来谁又能当真活到?如果可以,她的宣宣——
子书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知道这个人有口无心,但也只是略略闭上眼在她身边休憩一刻。
片刻后裴宣走紫宸殿,下午的折子又来了一堆,她研墨站了太久腿疼,太后大发慈悲的放她自由。
至于子书谨,继续在里面批折子吧。
能力越大的人责任越大,这就是手握天下需要承担的呀。
在宫里没事儿也不能乱走,裴宣最终还是回了起居舍人院。
起居舍人院背后就是藏书阁,高达数丈的书架连绵不绝,足有数十个,记载着历往开来,帝王将相,水利农事,法度变革。
这天下间你想查明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只要你想就必然能够寻到。
藏书阁中燃着的松香与笔墨的书香混合在一起,让人心情莫名平和。
裴宣的官小但刚好能够进来,她的目光一一扫连绵的书脊,最终停在某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上。
李观棋正搭着梯子翻开书页,看见她来毫不客气的开口:“夕夕,过来帮我搬书。”
“太祖和先帝那一朝的史书不是被烧了就是都受潮损毁了,奇了怪了,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找不到,要重编史书太祖皇后的名字都瞧不清楚。”
李观棋嘀嘀咕咕的:“叫白什么来着?”
她举起一枚透明的镜片儿在潮湿的书上放大,但还是看不清楚。
“白针。”在旁边充当苦力的人突然开口道。
“什么针?贞洁的贞?”李观棋下意识问,民间常以贞字为名,寓意女子坚贞不渝,倒也是寻常名字。
“不,是针尖的针。”
白针,她的名字是白针。
她的一生都像是在针尖行走,锋利尖锐,不肯低头,让人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第75章 怎么能去用一生赌一个人的矢志不渝呢?
太祖皇后白针,一个被从史书中抹去连名字也不许留下的人,她的一生曾经历过真正的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也经历过群雄四起,逐鹿天下。
她和太祖携手登上至高的位置,又在最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再到最后互相残杀。
她的一生辉煌短暂又灿烂,生的绚烂死的精彩,只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叹息和谜团。
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大多都已死去,活下来的人也不敢再提起她的名字,她是一个血腥的禁忌,让任何人都不敢触及。
除了裴宣已经很少会有人再记得她本来的名字,她叫白针。
裴宣小时候很穷,老家有一种野草在春天发芽,冒出一点嫩绿的尖尖,在春天剥出里面的嫩芽会尝到里面甜丝丝的味道。
入口清甜,很淡却又让人忍不住追寻它的味道,她小时候觉得这种淡淡的甜很像娘亲,娘亲就握着她的手教她辨认《本草图经》。
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亦可嗷,甚益小儿。夏生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其根至洁白,六月采之。又有菅,亦茅类也。
她的母亲很像她的名字,把根系扎在大地里,坚韧锋利不屈不挠。
裴宣含着颗酥糖和李观棋席地而坐整理泛黄损毁的史书。
“这都是些什么啊?”李观棋捂住额头痛不欲生,这些玩意儿都是火场里抢救下来的,烧的七七八八,根本看不清一点。
“算了,我来看,你记。”裴宣抢过她手里破破烂烂的玩意儿摆在自己膝上。
“夕夕你能成吗?”李观棋将信将疑,她好歹还学过点,岁夕当官没几个月几乎天天摸鱼,实在不能怪她不信任。
裴宣乐了一下,纤长的手指顺着书脊翻开,用手指触摸那些泛黄的书卷:“那当然,这一页写的是太祖和太祖皇后陵川初逢。”
这个世上还有谁比她这个当女儿的更清楚爹娘的发家史的?
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间的恩怨爱恨。
她爹没当皇帝前性子没那么阴沉,反而很爱说话很是唠叨,经常得意洋洋的给幼小的女儿讲他和裴宣娘亲的爱情故事。
裴宣娘也就是白针的经历很像子书谨,这大概是她后来那么信任子书谨的原因。
白针出身显贵,世代公卿,以后不出意料是跟裴宣爹这种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没任何瓜葛。
但前朝末帝昏庸听信谣言,诛杀白氏一族壮年族人,年幼者皆流放,白针那年十六离死只差一线。
本以为逃过一劫却在流放时被押送的狱卒痛下杀手,她挣扎着脱离流放队伍一路逃窜。
在经过某一个小镇时偶遇一个少年郎背着一个硕大的药背篓下山。
他是住在山下的村民,平日里靠山吃山,经常上山采药打猎补贴家用。
那一天他运气很好猎到一只膘肥体壮的麂子,装在竹子编织的巨大背篓。
可能运气都是要交换的,就比如他猎到一只难得一见的麂子,下山的路上遇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
当然,并没有路见少女拔刀相助的话本子剧情诞生,他只是瞟到那姑娘好像死了,想去翻翻她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什么东西可以搜刮。
都王朝末年了,天下将乱人人饥不果腹,他才懒得去路边捡个累赘了。
结果白针本来准备装死放过他的,他自己去翻尸体被少女猛地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哨:“血迹在这里——”
一刻钟后追杀的衙役从小路旁经过,看见那个少年背着一只麂子从山道另一侧慢慢往下走。
“小子,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了吗?”衙役吆喝着问。
“没看着啊,只听见穿草声,我以为是兔子了。”少年杵着根木棍,气喘吁吁的回答。
他的背后被抵着一把匕首,刀尖已经快要没进他的皮肉里,他步履沉稳的往山下走,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因为他的巨大背篓里除了那只麂子外还趴着一个成年的少女,也就是流放让她饿的皮包骨头,不然他铁定背不住。
他不知去哪儿也不敢说话,就这么一路把那个姑娘背回了家。
他一直以为那个少女威胁他的生命,然而一直到回家放下背篓他才发现少女早就已经失血过多晕厥过去。
她只是习惯性的没有放松手里的匕首。
裴万朝心情很复杂,很后悔,嘴里吐槽着要是早知道她早晕了就把她扔给官府算了。
他一边嘴里不停絮叨,一边朝屋里喊:“娘啊,我捡到个姑娘——”
官府,朝廷的狗贼,交给他们能还能有活路吗?
白针就这么在裴家住了下来,一开始时她疑心非常重,对老人家很温和,但对裴万朝异常戒备。
天天拿着匕首逼着裴万朝给她做牛做马,例如背着她去山上找自己丢失的家族信物,例如逼着裴万朝给她试药以免下毒,例如去镇上打听最近官府的动向。
动向不能问人只能听一耳朵或者认皇榜,裴万朝这种从小放牛耕田的农家子怎么可能认得字?
白针不得不咬牙切齿的拿木棍教裴万朝认字,她很凶,裴万朝认不好就拿匕首架脖子上,或者拿柳条抽。
裴家还有一个妹妹,小裴万朝两岁也蹲在旁边跟着比划。
白针本来的想法是在这里养好伤准备好行囊去关外投奔张将军,张将军领兵在外与家母有故交,而且不满朝廷久矣。
至于裴家,她会在赶到关外后给他们送来一笔银子当作谢礼。
但官府还是找上了她,他们来的太快了,匆忙应对之下只有三个年轻人跑了出来,裴家二老死在了追杀之下。
他们三人开始流亡。
裴东珠总是哭哭啼啼,她很害怕,总是在睡梦中哽咽的叫母亲,而裴万朝变的沉默。
某一天夜里趁裴东珠睡着白针第一次把匕首递到裴万朝手里,将刀尖对准自己,她对裴万朝说:“你可以向我报仇。”
她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她的到来给裴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她不会逃避。
裴万朝似乎不可置信,很久,他接过那把匕首扔向了洞外然后猛地抱住了白针:“我要报仇,但不是向你!”
他嘶吼着,眼里是滚烫的血泪。
他要向这个世道复仇,他要向那个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皇帝老儿报仇!他一定会报这个血海深仇,为自己,为白针,也为妹妹。
白针僵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环上他的脊背,闭上眼,很坚定的说:“我会帮你。”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我会帮你,让这个天下海晏河清,绝不食言,所以后来无论困苦还是尊容白针始终不离不弃,直到矛盾已无法调和的地步。
裴宣后来一直觉得最后是她爹当皇帝,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娘愧疚,愧疚因为她的出现害死了裴家二老,即使她爹从未提起。
“然后呢?”李观棋落笔极快,刷刷的就写下来,她一口气写了一沓纸,跟听了一个津津有味的故事一样,一听裴宣停下立刻迫不及待的询问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主要是这本就写到这儿,她继续信口胡诌就没依据了,她把书随便一合,实诚道:“后边没写。”
“不过后面不就是那些事吗?白针皇后没去关外,而是跟太祖皇帝一起去投奔的附近的绿林,几年后土匪头子被官兵围剿战死,太祖被推举成新寨主,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杀回老家,带着全村人一起造反。”
在这个期间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裴宣。
他们也渐渐的从一个小山头的土匪慢慢扩张占据了一条河,一座山,一条要道,一座镇子,慢慢的变成一州一府,继而对天下虎视眈眈。
裴万朝逐渐成为十八路反王中豪迈洒脱的领头羊,白针更是有浊世君子兰的美誉,就连当初只知道跟在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妹妹裴东珠也成为了群英逐鹿中手握重权的雍州王雌据一方。
一切都那么好,他们手刃了仇敌,解救了百姓,在治下开仓放粮力图让每一个百姓都不会被饿死,重立法度保证百姓不会被欺凌,他们一步步的靠近自己当年所许下的愿景。
一个恢宏的开国盛世开启了,轰轰烈烈让人心潮澎湃。
然后在这个梦想即将实现的黎明的前夕戛然而止,走向了灭亡。
像是一场绚烂到了极点的烟花,当它盛放的那一刻就无可避免的走向凋零成灰烬的结局。
一页页泛黄的书页在裴宣手中翻飞,裴宣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略略翻过手里的书卷。
其实她骗了李观棋,在这本史书里他们的相遇没有那么窝囊,她的父皇用尽了夸张的词汇,写他们相见的那一刻是凤凰青鸾在天空齐飞,地龙在地下翻身,地面裂开一条条巨蟒一样的缝隙。
天地都为之震动。
她几乎可以想见记忆里的老头张牙舞爪吹牛的样子,又要威严的胁迫史官写下来,反复修改然后终于满意。
娘亲是很公平公正的一个人,不会允许这样的胡编乱造的东西留下来,大约不会同意,这玩意儿是老头私下编纂的,娘亲不知道。
老头年轻时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感情炽热古道热肠,酒量很好酒品一般,和任何人都能打好关系,还有一副侠义心肠。
后来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大概是因为人心易变。
怎么能去用一生赌一个人的矢志不渝呢?
却又不免想到,如果那个人是子书谨的话呢?
第76章 太后,好冷啊,想暖一暖。
雨声如沸,滴滴答答敲在白玉兰盛开的伞面,马车在禁宫中行驶,直抵紫宸殿前,太后心腹亲自快步撑伞上前迎上迎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一路拾阶而上。
伞下的少女微垂着眼,略提起裙摆快步行走,青绿的群摆曳动间如一朵青色的莲花,以免台阶上的雨水打湿了新年刚裁的衣裙。
一进紫宸殿扑面的暖气便裹了上来,裴宣放下裙摆,轻哈了口气,抬眼看见太后端坐高台朝她看来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今天她本来休沐不用轮值,本想好好睡一觉,结果太后急召她入宫不得耽误,害得她午饭都没吃就跑了来。
“太后。”她正预备行礼,太已也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去,她只好叫了一声,乖乖行至太后身侧。
年轻的少女今日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襦裙,将整个人衬得越发年轻俏丽,乌黑的发上沾了一层薄薄细雨,额头覆盖着一层薄汗,一对漆黑的眼珠也仿佛浸透了雨水的莹润。
“怎么弄成这样?”子书谨伸手拿出丝帕,裴宣很自觉的俯身低下头,任由携带着淡淡寒梅香气的丝帕轻轻擦拭她发上雨珠。
“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子书谨微微皱着眉,话却不是冲着裴宣,而是今日前去接人的女官。
今日广百有事,所以遣了她的徒儿前去,子书谨声音不高,然而不怒自威,被盯住的女官脸色发白,微微欠身跪下正欲请罪。
“太后,不关她们的事。”裴宣主动握着子书谨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是臣家里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