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去恭贺新禧的裴远珍骤然从床榻中起身,摒弃了仆从,自己拿着一根蜡烛静悄悄来到书房。
他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按在了书桌角落的木雕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一道封闭的密室大门被缓缓推开。
然而里面先传出来的是一阵烟尘,土黄色的尘土厚厚压在暗室的门缝上,他心中一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还不待大门完全打开迫不及待的吃力推开。
咚的一声蜡烛落地,在地上不甘的跳动了两下,火焰猝然熄灭了。
书房的光雾蒙蒙的,裴远珍嘴唇颤抖的看着这间沉封已久的密室。
里面空空如也,曾经堆积如山的东西无影无踪,只有一堆黄土静悄悄的塌陷。
正中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画卷,那不是什么名家大作,所以没有被盗取的价值。
画卷上只有一个女子,她显得平凡而温婉,单眼皮,略长的眼睛,脸颊很圆,她没有看向画外,只是朝一侧眺望着。
作这副画的人大约是偷看,于是只留下一张侧脸。
裴远珍的手在发抖,他嘴唇张合,许久猛地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66章 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裴宣拿着那瓶药有点纠结,理智告诉她接触郑牡丹会不好,可如果不带牡丹一点儿安慰都没有。
找个不惹人注意的时机,或者能找个人转交就好了。
裴宣把东西收起来,冷不妨瞧见腕上那只透亮的镯子,她不喜欢任何饰品,小时候觉得那是束缚,妨碍她爬树逗鸟下河摸鱼,长大了觉得那是枷锁。
一只漂亮的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金丝雀才会被装饰成各种适合把玩的模样。
这是子书谨对她的小白脸儿的期望吗?还是对曾经的裴宣的期望呢?在先帝身上没成功所以放替身身上?
“小姐,”灵书打断了他的思考,“府外来了好些人,我偷着听了几句,好像不是给老爷拜年的,是来给小姐拜年的!”
“哦?”裴宣把袖子往前移了移遮住镯子,“有哪些人啊?”
“有一个说是户部侍郎的侄女,还有一个是什么广安侯的妹妹,还有一个是什么衙门的五品官,说和小姐小时候还一块儿念过书呢。”
灵书一眼可见的高兴,想当初小姐刚回来的时候多寒碜啊,都说二小姐从小在城里长大呼朋引伴比大小姐这个正经的宗室女还要风光,她当时听了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
还好小姐争气,这才第一年就结识了这么多友伴。
户部是肥差呀,广安侯在淮南做官更是富庶之地,这些人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东西,知道太后身边有个得欢心的人想上赶着巴结又落不下这张老脸,都让小辈来探探路。
有人送礼不要白不要,裴宣非常欢迎:“快请!快请!贵客临门!要好生招待啊?怎么能关在门外不让进来呢?”
众人本来还很好奇,这哪儿来的村姑得了太后青眼,寻思也探听探听太后的喜好,以后也多送几个去。
一见裴宣立刻老实了,长这样确实是老天奶赏饭吃,寻常人确实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也不敢送啊,敢送的才是勇士。
对着裴宣就是天花乱坠一顿夸,末了看见裴宣生存环境如此之恶劣纷纷对裴远珍口诛笔伐。
“早就听闻裴大人宠妾灭妻,竟如此对待原配夫人的女儿,实在是愧对天地愧对陛下啊,回头我定将此事上书太后!”
至于太后肯不肯替小心肝出头,这就是太后的事儿了,既讨好了小白脸儿,又试探了太后心意,还能顺便踩一脚裴远珍实在是一举三得的好主意。
要是太后惩治了裴远珍就说明太后是真心疼这小女宠,要是太后不准备动手那就是玩玩罢了,也不值当继续结交。
裴宣表示好意我心领了,东西我收下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我微末之时对我的救济,等我发达了一定在太后面前替你们多多美言。
宾主尽欢的当天晚上裴宣就被招入了宫中。
入宫时子书谨正在练字,裴宣重生后已经很少看见子书谨有这个闲心,子书谨练字最多的那几年是在裴宣当皇太女的时候。
裴宣她爹忌惮子书谨,恰逢子书谨受伤给了她一个太女太傅的闲职发配。
官位说出去那是一顶一的高,就是没什么实权,她就每天练字,顺手还带着裴宣一起练。
裴宣练字是没什么定力的,时不时就想去看窗外山泉里的游鱼,书桌上插着的几枝梅花,反正都比干巴巴的练字有趣儿。
她的字只有形,但无骨,她对待练字是完成任务就行。
子书谨的字是看起来温润平和,但风骨强劲,这种强劲在一开始显得很分明,她用了两年去特意修改,一直到最后她上书时已经藏的很好。
好的让人真的信她一心只想归隐田园,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还有人想给她推销郊外没用的荒山,发誓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
子书谨当时肯定很想砍了那个骗子,但为了维持她无心恋权的人设竟然硬生生把那块儿荒山买下来了。
想到这里裴宣没忍住笑。
她只是弯了一下嘴角,一点儿动静没发出来,谁曾想还是被发觉了,子书谨无声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沉静如湖像是在询问她笑什么。
“太后的字写的真好,想到臣的字,相比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所以忍不住苦笑。”裴宣已经学会了保命的秘籍,无论什么事先夸了再说。
子书谨不知信是没信,只是略让出一个位置:“过来写两个字让哀家看看。”
这点裴宣倒是不慌,她上辈子右手残疾,一直都是左撇子,这辈子发现右手好了照着裴岁夕的字苦练了半年,不说脱胎换骨也跟先帝判若两人。
她上前两步接过笔,想着不知写什么好,忽然看见子书谨在写的是卓君的《怨郎诗》。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裴宣:“”
她觉得子书谨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写下一句: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
忘了先帝那把烂骨头吧,有这个心力不如多吃两顿饭的,吃饱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写完她抬起一点眼帘偷偷观察子书谨,她似乎只是看字,神色未变:“你的字太浮躁,想的太多并不容易定。”
她从后环过裴宣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有幽冷的白梅香气贴近,裴宣不自觉站直了一点,但还是不可避免的与子书谨紧紧相贴。
今天外界仍然在下雪,她吹了一路风雪而来,此刻相拥的姿势让她全身上下骤然陷入一片如春的温暖,她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专心。”子书谨提醒。
你靠的这么近在我耳边说话,这谁能专得了心啊?
裴宣在心里悄悄嘀咕,好在子书谨年少给她当老师那点子余威尚在,她强令自己稳住心神把注意力放在笔尖。
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子书谨是不是刚刚沐浴,头发有稍微濡湿,贴在她脖颈有些痒。
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像年少时握着那个皮的像猴一样的少女写字一样。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在第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她就有所猜测,写完发现果然是这句。
这是出自司马相如为陈阿娇所做的《长门赋》。
写的是陈阿娇在睡梦中恍惚觉得帝王在身旁,梦醒后却发觉只是大梦一场的悲哀与失落。
长门赋本身就是挽留帝王再诉衷情的诗句。
你是在写裴岁夕只是你的大梦一场,还是告诉我你对先帝的日夜思念?
裴宣盯着面前两行字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也慢慢低到不可闻,你是有察觉还是已经笃定?亦或只是单纯的对女宠暂排苦思?
这三段诗都围绕负心衷情和背叛所作,子书谨你籍此想说些什么呢?
她不敢问,子书谨倒是先开了口:“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怎么不写后一句‘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子书谨的语气尚显温和,只是有点儿凉凉的。
这怎么敢说的呀?这话太重了,她不敢落笔,怕万一惹子书谨不高兴罚她抄个千百来遍手就算是残了。
她的手好不容易恢复可不能出事。
但说话要讲究委婉。
“因为臣对太后的劝慰重在前一句,臣观太后每次用膳都进的不多,如今天下大任加于太后一身,太后更要保重身体。”
“那你日后同哀家一同用膳。”子书谨平静的做了决定。
挖了坑结果自己掉进去的裴宣:“是。”
就当免费蹭到太后的饭了,太后的御膳肯定比她一个芝麻小官儿的好。
墨汁已经干了,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去蘸了新墨,又换了一张新宣:“你的字很浮躁,在想些什么?”
那可太多了,你除夕夜发现谁漏了马脚?裴家和我那便宜舅舅到底有什么阴谋?谁这么恨裴灵祈?以及你放小不点出宫究竟是疼爱女儿还是拿她当钓鱼的鱼饵?
我呢?我是鱼饵还是鱼钩?你认出来了是吗?还是没有,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以及京城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我每次一靠近这儿就会倒霉?简直是心力交瘁啊。
但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回答太后的问题,隔的太近骗她容易被拆穿。
裴宣思衬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有些事臣暂时还没有想通。”
很多已经想通了,但还有一些不能立即做出决定,例如,去留。
“那就不必想了。”子书谨握着她的手提笔,还是司马相如,这一次写的是《凤求凰》。
“一切有哀家。”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道,这对于子书谨来说当然是很容易的事。
天下是一场棋盘,风雨晦暗,无数棋子奔走反复,企图争出一片青天,她从来只是注视,也许在她眼里所有人都不过只是跳梁小丑,
她才是如今这个天下的执棋人。
十七岁的裴岁夕能有什么烦恼的事呢?于她而言的暴雨倾盆,在太后眼里不过是天上零星几滴小雨。
太后永远可以为她承担,给她兜底,无论她闯出怎样滔天的祸事。
好自负啊子书谨。
可她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她在任何时候放弃挣扎无论是做裴宣还是裴岁夕都能有个好下场,太后已经有了天下,想要弥补起有所缺憾的爱情,让她满足一个江山美人全在手的愿景。
可子书谨你忘了吗?你也教过我,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放在其他任何人手里都是不保险的,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尤其是你。
裴宣正想着子书谨已经带着她的手写完了最后一句。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嗯?半夜与我互相追随谁又会知道?
这句不对劲吧?
好在子书谨已经握着她的手换了一张宣纸:“今日有不少人去拜见你?”
原来是来查我收礼的事了。
第67章 小姐,老爷要给小姐说亲!
那群马屁精声势浩大被知道不足为奇,但子书谨是监查百官正常发现还是针对她呢?这就不好说了。
“是有些人来给臣拜年。”裴宣斟酌言语,“户部侍郎许大人的侄女送了臣一对黄金玉如意和蜀锦数匹,广安侯的妹妹赠给臣上好的白玉菩提两对还有一副常画师的画作,黎大人的外甥女给臣送了一根黄金镶嵌祖母绿的拐杖。”
这个就是消息不大灵通的,她腿已经好了还送拐杖正是戳人痛处啊。
裴宣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臣收下并不是为了一已私用,而是为太后着想啊。”
“哦?”子书谨握着她的手还没有放,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怒气,“说来听听。”
裴宣眼睛珠子一转:“臣获太后恩宠这些人便上赶着送礼属实是居心不良,东西臣都未曾动过,一一登记造册,只等着何时献给太后呢。”
我真是忠臣啊,我收礼都是为了帮你辨忠奸啊。
“既如此哀家稍后便让广百随你去取册子将再东西收入库中。”子书谨语气平平,稍微带点欣慰。
裴宣:“”
真一点不给我剩啊,周扒皮都没你狠啊。
裴宣敢怒不敢言,低下头把这口气默默自己咽下去了。
“是。”
可能是她回答的有气无力太明显,子书谨嘴角不自觉挑起了一点笑意:“不高兴?”
“不曾,”她其实想说不敢,裴宣瞄了一眼手腕随口找了个理由,“臣手腕有些酸了。”
她自己写字跳脱翻飞能看出来是个字就不错了,子书谨不一样,她很字很耗费力气,一笔一划都有骨头,连带着裴宣也要出不少力。
很累的。
子书谨闻言把笔从她手中抽出来,将那一截略显苍白的手腕抬起来,两指压在手背,拇指按在虎口处给她揉了揉。
衣袖缓缓滑落一点,没有看见那只镯子,子书谨笑意渐淡:“镯子呢?”
“镯子太重,压的手腕累,”裴宣不假思索的道,然后立刻开始重新找理由,“臣誊写的时候容易嗑到桌沿上,这是太后赐给臣的,臣怕嗑坏了。”
子书谨的神色稍霁,用了些内力给她揉手腕,转身朝床榻走去:“你的手确实该好好养一养了,写两个字就累成这样?”
“!”
裴宣心里警铃大作,她确信以及肯定子书谨今天暗示她不下于两次了,也是太后正值当年,寡居已久,找个小白脸还推三阻四的,再这样矫情下去迟早被太后一刀砍了了事。
“那太后多给我揉揉。”裴宣嘟囔了一声,先发制人的扑进子书谨怀里佯装要睡觉。
子书谨顿了顿,悄然收紧了裴宣的手,裴宣折腾了这些天一躺下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真就是秒睡着。
子书谨在黑暗里无声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道:“最后一次。”
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的逃避和荒唐。
裴宣只在子书谨怀里小憩了一会儿,睡醒后立刻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宫。
她还是很害怕,太亲密被扒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衣裳,更有可能连灵魂的衣裳都被扒的一干二净。
不知道下一次在哪里,反正先逃过了这一次。
裴宣回去的很晚,广百做事贴心不仅将她送到裴府门口还额外送了她一盏灯笼。
她提着灯小心的走在裴府蜿蜒的小路上,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是踟蹰不前总是要走的,可是真的能毫无芥蒂吗?
她一闭眼就能想到子书谨朝她射出的那一箭,就算不是死在那一箭之下,可那一箭射出,子书谨心中当真有她吗?
至少如果对面是裴灵祈,她不敢射出那一箭。
微弱的烛光铺亮面前那一段石子路,她想的太入神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还好提灯提前撞上,她踉跄了一下才抬头看见面前的人。
竟然是裴远珍,她已经很久没在上朝外见过这个老头子了。
一年又过去了,可能是裴家后院的光线实在太暗,他竟显得如此苍老,不久之前焗过的的头发此刻已掩盖不住斑白,他好像也无心掩盖。
比起深受太后恩宠的重臣他现在更像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
“哟,父亲大人今天怎么有心情来看看女儿我呀?”
前天夜里遇刺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但凡有点路子的都知道她也掺和进去了,送礼都来几茬了,也没看见这个亲爹过来问问她伤没伤着。
这个大小姐真是当的可怜极了。
“逆女,你去哪了?”裴远珍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宫中样式的灯笼不免还是胡子抖了抖。
“父亲何必明知故问呢?”她给太后当女宠的事都快天下皆知了,再问有什么意思?
裴远珍胡子几抖,如果光线好一点大概能看见他脸上煞白一片,裴宣很好脾气的笑出来:“怎么?父亲大人年少不曾教养,如今不会想来再教教女儿礼义廉耻吧?”
裴远珍哽住了,半晌恨恨拂袖背过身去:“从今日起你不用出府了,我会找人看住你。”
“?”
这是不准她见太后?老东西真是有胆魄啊,佩服佩服,这辈子没什么佩服的,唯独佩服敢跟子书谨打擂台的,这才是一等一的勇士。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不知道如何避免下一次跟子书谨四目相对,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都答应了这老东西也没太安心反而黑着一张脸问:“你不问问为什么?”
好像我问了你就会说一样。
“不想问。”知道的多了容易死。
“父亲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我回去睡觉了。”眼看裴远珍不准备让路她已经准备好绕路了。
她踩过路边的草丛,枯草和积雪在雪地里发出吱呀的声响,她一直快要走到破败的门口忽而听见身后苍老的声音。
“夕夕,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苍老和低沉,几乎几近于忏悔。
“恨。”
裴宣没有拐弯抹角。
只是恨你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如今活下来的这个人对你爱恨都是淡薄的。
这个答案早有预料,裴远珍却还是忍不住一怔,他是那种读死书的书生,仁孝读了千千万万遍,自以为无论如何作为儿女总会原谅父辈的过失,不期然听见这个回答,整个人都是一怔。
竹意轩的大门却猝然关上了。
第二天不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冬日的雨显得格外凄冷,裴宣把自己卷成一团暖暖和和的窝在被窝里打算睡一个好觉。
灵书是个勤快人睡不着一大早就起来扫洒蒸过年没吃完的鸡鸭鱼肉和馒头,裴宣嗅到了松软香甜的气息,刚刚有些清醒的迹象大门突然被撞开。
灵书两步跑到她的床边,她从风雨中而来身上带着冷雨的寒气:“小姐快醒醒别睡了!快起来梳妆打扮啊!”
“做什么?”裴宣不想起,“谁又过来送礼了?”
要说她昨天兴致勃勃今天得知全要充公后已经心灰意冷,全然没有一点热情了。
“不是不是,小姐,老爷要给小姐说亲!”
正准备把头埋进被窝里的裴宣:“?!”
结亲?
老东西终于活够了?
“老爷说大小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大小姐年纪最大,大小姐结了亲才好给二小姐相看人家,老爷已经邀了几位正当年纪的小姐到府了,正在花厅等着了。”
灵书也着急,人都到了才通知大小姐,摆明了要坑大小姐啊,这若是去迟了日后怠慢人家名声不好可怎么好再说亲。
“大小姐我看老爷是准备把大小姐嫁出去,再给二小姐招进来,这样好吞了咱们家的家业,可大小姐不成婚也不成,唉,不管了,总之大小姐先起来再说!”灵书絮絮叨叨的,赶紧从柜子里找出新年做的衣裳摆在榻边,仔细挑了一身好的。
“幸好过年做了几身,不然连个见人的衣裳都没有。”
裴宣已经彻底清醒了,她猛地从床上翻起起来,背后一片冷汗。
裴远珍这个老东西想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我还想活着了。
裴宣被催促着用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然后来到花厅,不是梦,裴远珍是真疯了。
花厅中此刻有几盆山茶开的极好,一位少女正在此处赏花,她爹有点良心没给她找男的过来相亲,要是男的她现在就冲过去先打一顿再说。
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孩子坐在那里她有点下不了狠心。
但下不了也得下,不然容易出人命官司。
“裴大人。”对面这位姑娘家世应该不差,抢先同她见礼,礼数周全,容貌不算特别艳丽但也是清秀佳人很是顺眼。
“夕夕可来了,这位是皇商胡夫人的外甥女,哎呀夕夕你怎么来的这样晚?快给人胡姑娘赔个不是。”
裴岁夕亲娘不在,如今能做主是正是赵姨娘,赵姨娘脸色仍是不大好,显得心事极重,但也能强作无事的介绍。
“辛苦胡姑娘走一趟,只是我目前并没有结亲的想法,不过是家中胡闹,耽误姑娘了,我一定备一份重重的礼去赔不是。”
她这话忑伤人,但不伤人更容易出问题。
那位胡姑娘年纪尚轻闻言有些怔愣,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一双眼透着些惊讶。
“灵书还不快送胡姑娘回去?这么大的雨再不走可就迟了。”
“放肆!”赵姨娘脸上发黑,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
她辛辛苦苦给人介绍布置,结果这丫头来了一句话不跟她说先这样打她的脸,她本来心情不好,这一下更是点燃了火药桶,“大小姐你莫不是昏了头了!这是老爷的意思!”
谁的意思都不管用。
“灵书,还不快去?”裴宣加重语气,天空骤然打响几声惊雷,闷闷的敲在穹顶,叫人心浮气躁。
灵书虽不解其意,但一向以小姐的意思为重,立刻上前牵引那位姑娘:“姑娘我们先走吧。”
裴宣和赵姨娘剑拔弩张,裴府后门被轻轻扣响。
守门的小厮正在打哈欠,不期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不重但如同敲在人心之上,叫他立刻有了几分清醒。
他打开门,本来想斥责两句怎么不走前门,看见屋外的人却是一怔。
门外大雨如注,雨伞如夏日的荷叶片片散开,其中一把白绸伞面下如同矗立着一捧雪,伞面遮至下颌,不曾露出眉眼。
大雨仍在滴滴答答的落,敲的人人心浮动。
领头的女子同他一笑:“佳客临门,拜访旧友。”
第68章 当着三朝老臣的面,狎玩重臣的女儿,太后不心虚吗?
赵姨娘面色数变,忽而像是卸了心力一般,扶了扶鬓角:“我这个做庶母的是管不了大小姐了,来人,去请老爷。”
找谁也不管用,什么东西也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裴宣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执伞而去,那一眼极冷,赵姨娘在京城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就算没真面见过天颜,皇亲贵胄也见过不少,那一眼叫她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随性散漫,倒真有几分尊贵冰冷。
她张开口想阴阳两句,裴宣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径直撑伞走进漫天雨幕里。
京城是子书谨的地盘儿,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子书谨的耳目,她自认为动作够快,却不知是否来得及。
出事就甩给那个裴远珍老东西,反正也不是我想相看漂亮姑娘,我是被逼的呀。
虽说子书谨可能不讲道理通通迁怒。
倒是裴远珍动机可疑,他这种钻研几十年的官场老油条应该很清楚裴家已经出了问题,在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
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想,如今女儿入了太后帐中,他这种本身就是靠入赘当上官的应该死扒着这点裙带关系以求自保,而不是突发了失心疯,要给女儿结门好亲事,跟太后抢人。
裴宣一边思索一边行走,很快她就知道了前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外立着数把铅灰伞面的油纸伞,她们沉默的站在门外,如同一株株矗立的树木,无声但给人压力,大雨瓢泼而下,一滴一滴浇在灰色的伞沿。
完了,来不及了。
广百神色仍然温和,稍稍让开一条路:“小裴大人请吧,太后正在等着大人。”
“我能不进去吗?”裴宣望而却步,她几乎能想见此刻子书谨滔天的怒火。
广百被她说的一愣,摇摇头道:“大人说笑了。”
她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位小裴大人,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换成一般人太后亲至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这份气魄倒确有三分肖似先帝。
裴宣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走了进去,想了想又回头亲手将院门的木栓给带上了。
院子里倒是没人,几丛竹子在冬日里仍然青翠欲滴,裴宣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变化,这才走进屋檐下回身收伞。
木门敞开着,门边炉子还在咕噜咕噜的作响,这是灵书临走前烧的热水,还没有烧开。
她再往里看去,看见了一袭白裙,来人斜靠着她平时发呆歪的躺椅上,手中正把玩着那只血玉镯子。
那只手是有力量的,但是又因多年不曾劳动而显得苍白,与血色的镯子相映成趣,此刻微微低垂眼帘,眼睑下垂落一片阴影,姿态很放松,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模样。
裴宣痛苦地想闭眼。
越是这样越是气的厉害,暴风雨前的平静,她深有体会。
子书谨听见了脚步声,目光从镯子上移到立在门前的人身上。
十七八的少女清秀而灵动,她太活泛肆意于是少让人注意到她的容貌,她其实有着极为出众的相貌,乌黑的长发垂至腰,点漆似的眼眸,肤色带着少年人的白净透亮,还有裴家一脉相承的美人尖。
她不爱矫饰,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草绿的长裙,像早春嫩绿的柳枝刚刚抽芽。
这样的颜色太过鲜嫩,早已不在曾经先帝所选择的范围之内,却很衬这个年纪的少女。
春意盎然,生机无限,层叠的裙摆像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春天。
去见那些年轻的少女合该要穿这样鲜嫩的颜色,子书谨无声弯了弯嘴角,没让人感到笑意,只让人感到寒冷。
“刚去见了胡笳的侄女?祖籍江南,年十七,好下棋,文弱秀雅,小字宛宛,家世虽然差些但容貌秀美与赵家私交甚笃,家资丰厚,”子书谨好整以暇的细细转了一圈那镯子,唇角含笑,:“见的如何?”
你都不知道了吗?还问,裴宣有点想抬头望天。
“太后知道的比我清楚。”
至少我都不知道她祖籍在哪儿小名什么,我只是远远见了一面,有个模糊印象。
“怎么?她们比我好吗?”
那些鲜艳明媚正当年华的女子。
怎么一开口就直接问这种话?这个问题好回答也不好回答,其实裴宣大可以继续糊弄一下,例如太后天资国色如天上明月,岂是地上凡女所能比拟?但她沉默了一瞬,却不想再这么糊弄下去了。
子书谨大概也不想听,说不定会被打死。
“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给太后您当面首,我怕杀头。”
你太危险,靠近你就是靠近了死亡的风险,我太惜命,也太懦弱,不愿意再用一生去跟你纠缠,那太可悲了。
“你此刻说的话就是要杀头的,”子书谨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窗外闷雷阵阵,“你以为哀家舍不得吗?”
舍得,您当然舍得,是我贪生怕死。
窗外的雨声在此刻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敲在屋檐,如同一滴一滴敲在鼓噪的人心上。
“过来。”子书谨攥紧镯子冷冷的看着她,嘴角依然含笑,慢悠悠的仰倒在躺椅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掩盖着将欲喷发的山火。
裴宣眼睫颤了颤,漆黑的眼里涌动着一些复杂:“太后确定要在这儿?”
“哀家让你过来。”
她用了哀家,声音沉的能够滴出水来。
需要身体的接触让她平息心中*沸腾的怒火,那些女子是那样年轻美丽,像一朵朵鲜艳夺目的花朵,她却已经和裴宣错过了太多年,那是一生和又过去的整整五年。
裴宣收敛了神色,不自觉的低叹了口气,她转身将伞放在檐下,将罩在外头略厚的外袍摘下仔细抖落雨水挂在墙壁之上,仅着一袭浅青的薄裙走向子书谨。
一如走向她无可逃脱的命运。
她终于走到子书谨身侧,少女双臂撑在竹椅两侧,漆黑透亮的眼睛如雨洗过:“太后,您说过您不会强迫我的。”
她微微下压,绸缎般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瀑布般流泻而下,堆叠在太后肩头。
她身上清浅的皂角香气若隐若现,子书谨眼里生出几分迷恋,目光代替指尖慢慢攀爬上少女尤显青稚的面容,如同一寸寸抚摸而过。
她没有开口说过,但她的行动无一不在表明这件事。
她不会强迫她的。
“那是对听话姑娘的特许,”子书谨微牵嘴角,握住她一只手,将那只把玩许久的镯子套进她的手腕,“你听话吗?嗯?”
你几乎从来没有听过我的话,甚至现在还企图摆脱我。
镯子的大小正好,但正好的镯子戴进去通常需要润一下手腕,子书谨硬戴上去,裴宣的手腕有些疼还有些发烫。
那只镯子在子书谨手中待了太久,冰冷无情的玉质也染上细腻的温度,盈润的坠在她的腕间,衬着少女的手愈发细瘦修长。
子书谨细细观摩着那只镯子妥帖的贴合少女手腕的皮肉,不容置疑的道:“戴着。”
她牵引着这只手落在心脏处,缓缓的贴合心脏。
窗外惊雷一阵又一阵大雨,不间断的敲落在屋檐,几乎像一首不间断的乐曲,与镯子叮当不断的声音相映成趣。
冬日的雨总是如此,又深又重,滴落的如此之急,让人招架不住。
连天雨幕不肯停歇,一阵又一阵。
直到裴远珍踩着大雨而来,灵书手足无措的被拦在院落外,一面担心还在烧的茶水,一面担心无踪迹的小姐,看见老爷平时再也不喜欢好歹是熟悉的人,忍不住凑上前去。
“老爷,小姐惹上什么人了”
裴远珍嘴唇抖了抖,一张老脸煞白,他站在院外,广百无声而冰冷的守在门口,不肯通融半分。
“太后,老臣有要事求见。”他忽地加重声音道。
“”子书谨骤然抓住少女落在她心口的手腕紧了紧,她有些出汗,鬓发微散,但在这种不够端庄的情态里却有些引人沉溺,她吐出一口浊气去看偏向窗边的少女,语调含笑,“你不够专心啊。”
更像是一种威胁。
裴宣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目光落回她身上,与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当着三朝老臣的面,狎玩重臣的女儿,太后不心虚吗?”
子书谨犹如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想哼笑一声,又被突然而至的急雨搅得一阵沉默,眉头紧蹙,低低哼了一声,许久涣散的眼神才渐渐凝起一丝心神。
“太后执意让臣带着这只镯子,是因为这是太祖皇后的遗物?”裴宣忽而俯身,镯子清脆的玉质与木质的床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话带着笑意,那双眼睛却没什么笑意。
子书谨闭上眼,在滔天的雨幕中忽地伸手将人按在心口,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魂魄都游离了此地,许久许久才勉强找回一丝神志。
她闷笑了一声:“是啊,太祖皇后说这是传给太女妃的见礼”
“宣宣陛下陛下”她的语调逐渐混乱,或高或低,让人听不分明。
太后的声音逐渐和连绵不断的雨声搅合在一起,直到暮色将至,薄暮的光阴笼罩了四野。
昏暗的天色里没有人点灯,一个影子翻身而起,随意披了件衣裳下了床。
子书谨睁开眼,因为嗓子有些嘶哑而显得少了几分威严:“你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她,天地间只有几滴雨水悄悄的从屋檐滴落,一场大雨停下了。
裴宣打开炉子随手拨了拨,碳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一片灰烬,她用手贴在陶土罐子的一侧,温热的,水已经开了一次。
能喝。
她随手拿了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水,转身走回里间。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
第69章 太后在臣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雨声如漏,很快就是一夜过去。
大雨渐渐停歇,灵书从一开始手足无措的在一旁焦急等待,到后来受不住眼帘开始打架。
突然空旷的院落里响起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灵书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如墨的夜色里走出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青丝披散至肩,身上披着件藏青色的披风,整个人有些凌乱,但有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
“烦请广百大人备一辆马车。”裴宣开口,她这话没头没尾,广百却没惊讶只是低头应是。
她转身又回到院子里,灵书来不及上去搭话,只莫名觉得今天的小姐好像很不一样。
炉子里重新烧的热水还在咕噜咕噜冒泡,裴宣打了井水上来,加进滚开的热水兑成温水,用手试过温度后放到榻边。
榻上的人眉眼间有少许倦意在榻上小憩,鬓角微微汗湿,胸脯还在有些激烈的起伏,凌乱的长发铺在榻上有某种餍足感。
裴宣沉默了一下,拧干了帕子坐在榻边:“太后,该洗漱了。”
外面都是些耳聪目明的聪明人,很轻易就能嗅到情/事过后的味道,裴宣是个拉不下面皮的可怜体面人。
子书谨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中光晕流转只稍微抬起一只手。
“过来。”
让她过去伺候她洗漱了。
声音微微嘶哑,裴宣那点子火气慢慢就无影无踪了,虽然太后白日宣那啥,还追到她家里要求她在便宜爹和灵书面前那什么。
但谁让她只是个小白脸呢?小白脸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北齐皇帝还让自己的妃嫔玉体横陈在臣子面前,这就是依附于人的下场啊。
不要再摆烂了裴宣,兢兢业业起来啊。
裴宣在心里把自己吐槽了一遍,认命的伸手捞起尊贵的太后,让太后倚靠在她怀里,又把锦被拉至太后肩上,用温热的帕子擦拭太后的后背。
背后都是薄汗一直捂着容易风寒,裴宣难得的感到有些棘手,她又不是第一天跟子书谨好,但一来是人设需要,二来她确实有点别扭。
裴宣心里有点微妙,子书谨跟五年前不太一样,五年前的皇后是端庄严肃的,现在的太后有点肆意妄为,以前总觉得这四个字跟子书谨是没什么关系的,但确实就是有点,不对,是很多。
她从没见过如此放纵的太后,她有点欲言又止,合着原来克己复礼清心寡欲只是对先帝的规矩不是对你的。
还是就是身体上的不同,例如此刻靠在自己身前的某个部位格外柔软,可能是哺育了孩子的缘故吧。
裴宣正直的两眼直视墙壁,却还是不得不清晰的面对身前的触感,好软。
她面皮有点红,不由得去想曾经的子书谨是怎样的,端庄的皇后哪怕是受不住也不会出声,克制冰冷而且死忍。
人一神游天外手上力气就会忍不住失控,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很不自觉的掐上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子书谨略带哑意的声音:“水冷了。”
她慌忙发现帕子确实冷了。
等裴宣任劳任怨的给尊贵的太后擦拭干净准备又在找衣裳的事上犯了愁。
人一生气就会没脑子,没脑子就会撕扯坏裙子,她不好意思出去找广百准备件衣裳,那样显得她好猴急好丢脸。
子书谨看出了她的尴尬,给了她个台阶下:“拿件你的衣裳来。”
裴宣如蒙大赦,立刻去选了套新年裁的衣裳,还好过年没有扣的连衣裳也不裁,不然今天就要悲剧了。
旋即有点牙疼,新年裁新衣是不错,问题是她都穿过了,裴宣遵循的是裁都裁了一定要穿回本啊,都要穿都要试试,所以没有一件是没穿过的。
“要不然,我还是出去”
找广百大人拿一件吧。
子书谨躺在榻上欣赏她忙忙碌碌,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闻言随手一指:“就那件吧。”
裴宣一看是前天自己贴身穿的衣裳,她有点不太愿意又不太敢反驳,只好拿着衣裳伺候太后贴身穿上,又俯身系好腰带。
因为子书谨是靠在床榻上所以不太好动作,裴宣只好跪在旁边屏息凝神的给她理好系带,子书谨却忽然伸手压了一下她的头。
裴宣卧在了她的肚子上。
“有些酸,替哀家暖一暖。”子书谨闭着眼,神色淡淡的。
你在战场上被捅两个对穿的窟窿都能生龙活虎的继续大杀四方,折腾一夜就累了,求太后别碰瓷我了。
裴宣一边想还是一边把两只手都贴在了子书谨肚腹两侧。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天色将明未明的幽微,子书谨倦倦依靠在榻上,一只手抚摸着腹间少女的轮廓,忽而出声:“你刚刚很生气?”
先帝时候的裴宣一直都是不怒自威的,永远都是这样冰冷的神色,但再一次见到裴宣她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几乎从未有过这样冰冷的神色。
跟太后甩脸子这不是找死吗?
裴宣飞快的决定卖了子书珏:“宁侯说太后喜先帝冷肃,臣想或许太后会喜欢些。”
子书谨冷呵了一声,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叹息:“阿珏猜哀家心思没有一次对过。”
跟我吐槽你妹妹啊,果然有亲密关系了就是不一样啊。
“哀家希望先帝对一切旁人冷淡,只对哀家不同,但一切恰恰相反。”子书谨似乎陷入什么回忆徐徐开口。
她对所有人都温润柔和,唯独对我不假辞色。
那是因为你总会纠正我,温和软弱是无用的。
“宣宣,哀家是不同的吗?”子书谨捏住少女的后颈轻声恍若呢喃,但裴宣听出来要是答案不让她满意可能就要被拧断脖子。
裴宣捧住太后的手深情款款:“太后在臣心中永远独一无二。”
子书谨不知信是没信轻轻笑了笑。
裴宣:“太后是不是该回宫了?”
温柔暧昧的气氛瞬间破碎,子书谨冷冷看着她。
裴宣委婉提醒:“陛下该是时辰起来请安了。”
裴灵祈要起床了,见不到母后要闹,而且这孩子没有大人管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她简直是宫中一霸。
子书谨:“”
她们俩就像趁孩子睡觉出来那什么的母亲,要赶在孩子睡醒前匆匆回去。
紧闭的大门被推开,裴宣搀扶着一个身披月白斗篷的女人出来,她一只手搭着这位贵人的手,一只手撑起一把伞。
夜里的雨已经停下,但偶尔树梢屋檐滴落的雨水仍然有碍,况且太后也不能随时露脸。
好在裴远珍已经离开,没有真在外面守到太后离开尴尬的一幕。
灵书畏惧的不太敢上前,只眼见着小姐弯腰恭敬而亲密的送这位贵人出府,将之送上一辆马车,又在马车里耽搁数息以后才走了出来。
马车缓缓行走,深夜的大街上车轮和马蹄声嘀嗒不休,直到马车已经远远离去,小姐仍然撑伞立在原地。
灵书这才敢上前去,她只看见小姐的侧脸,那是灵书从未见过的冷肃,她沉默的注视着什么,眉眼间几乎凝聚着霜雪。
“小姐”
灵书有些忐忑。
裴宣回过头来,只是短短一瞬她脸上的冰雪就消融了,她将手指抵在唇间朝灵书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灵书你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舅舅,好吗?”
在这一瞬间灵书恍惚觉得小姐好看的过分,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灵书慌忙点头,又忍不住好奇:“刚刚那是谁啊?”
裴宣神色古怪了一瞬,而后是悠悠的叹气:“左右我们命运的人。”
但不会左右太久的,不会太久。
“小姐你看起来好困啊,要不要回去睡觉休息一下?”灵书对贵人的关心只是一瞬间,立刻就把关注点放回了裴宣身上。
回去睡觉?裴宣脸色更古怪了,她想起了一片狼藉的屋子,突然道:“不行!”
“灵书委屈你睡一晚上柴房行不行?屋子没收拾,我要先收拾一下!”
灵书不明所以:“啊?怎么能让小姐一个人收拾?我来帮小姐。”
裴宣坚决拒绝:“不行——我一个人来!”
当她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榻里,灵书被隔绝在外的时候她将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她发现哪怕已经说过无数次不在意了还是会忍不住有些许的抽痛。
她将手臂横放在眼上,一次又一次缓慢的调整呼吸,直到那颗心重新回归平静。
——
裴宣在第二天收到了太后的赏赐,据说是皇帝陛下感念其辛苦特意赐下,分别是黄金玉如意四对,蜀绣二十匹,前朝常大人的画作两副。
裴宣听了开头就发现了不对劲,后来终于听明白这是前两天旁人送礼的双倍,她不允许自己收旁人的礼,自己又加倍的赐下。
像是一种冰冷的宣示主权,又或者是上位者习惯性权利的炫耀。
无论她们能给你多少,我都能给你双倍,你拥有的我可以收回去也可以再赐予你,只有我给的才是你的。
何等自大,何等自负啊。
但黄金就是黄金,管谁给的不一样能用?裴宣无所谓的想。
宰居的消息来的很快,在即将开印的前一天夜晚有人将一包东西交给了灵书让她带回来。
裴宣其实早有所猜测,当她打开那包包裹着陈旧金银的包裹时所有的质疑都得到了答案。
年节封印二十日的长假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开始了。
风起云涌的朝堂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倾轧,一直到最后角逐出被残酷抛弃的那一个。
第70章 你就这么任人欺凌?
那些尘封在地下多年的金银玉器早已黯淡无光,好像无声诉说着曾经的峥嵘岁月。
裴宣举起一颗夜明珠对着日光眯起一只眼,也不由感叹:“这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呀。”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小偷小摸牢底坐穿,江洋大盗高居庙堂。
啧啧啧。
灵书把新洗的被褥抖开晾上竹竿:“那个拿东西给我的姑娘还跟我说起赵姨娘家最近可倒霉了,她娘舅家有一艘好大的货船撞石头上沉了,家里还被内鬼偷了个精光,欠了永兴钱庄好大一笔银子呢,说这个年都没过好。”
灵书幸灾乐祸:“这就是他们欺负小姐和夫人的报应!”
裴宣撑着下巴很认同的点头:“是啊,他们会遭报应的。”
虽然是因为他们刚好挡了某些人的路。
“灵书,你是在哪儿遇见把东西给你的人的?”
“早市啊。”灵书在裙摆上擦干净手上的冷水,麻利的进屋从箱子里拿出来一瓶创伤药蹲在了裴宣面前。
“小姐,把手伸出来,我才出去一早上功夫你就把手搓破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被褥脏了也不要紧,等我回来洗就好了。”
裴宣实在没那个脸让灵书给她洗被子,一大早自食其力全洗了一遍,大冬天的手冻的没知觉,她泄愤一般搓了半天,成功把手搓破皮了。
灵书手很轻,用簪子很小心的将膏药均匀抹在裴宣修长的手背上,她低头往略有些破皮的伤口上吹了两口气:“小姐,疼不疼啊?”
“不疼啊。”手都冻僵了,她根本感觉不到。
灵书嘴唇动了两下,突然用力的偏过头,在肩膀上揩了一下眼角,轻声说:“小姐,其实我都知道的。”
她不是傻子,那个突如其来的贵人,她被关在门外的一夜又半日,那是一个很尊贵的人,连老爷也不敢招惹。
小姐生的这么好看,被人觊觎又没办法反抗,她都明白。
“知道什么?”裴宣罕见的沉默了一下,有点儿不想面对,她知道白日宣那什么肯定糊弄不过去,但这么问出来还是有点儿打击了她脆弱的脸皮。
灵书声音哽咽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微弱:“要是我那时候没有跟舅姥爷说那些话就好了,小姐现在也不用委曲求全”
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小姑娘显得很茫然:“说不定现在我们都在草原上骑马了。”
裴宣望着天空很轻的安慰道:“好啦,会好的,都会好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灵书是个有朝气又活泼的姑娘哭过一场后擦干眼泪用力的点了点头:“嗯,都会好的。”
在好起来前裴宣拿绿蚁杯沾了胭脂拓了一张宣纸叠好后让灵书带去早市。
意思是我真没框你们,我真能偷出绿蚁杯,但需要点时间,再等等,先别剥我脸皮。
至少先等我用完了。
宰居那边她倒是不担心,宰居主人跟子书谨和郑牡丹比起来温良多了,干不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只是,她也不太敢去见她,能不见就不见是最好的,万一被子书谨顺藤摸瓜查出来这就是又一重罪过。
“顺便告诉她们剩下的金银不用再收,另外参与收集这些东西的人最好立刻销声匿迹,不再出现。”
这些玩意儿都是烫手山芋,但她竟然已经收来了,就不能再送回去,会害了别人。
新春开印前京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裴远嫣要认祖归宗。
裴远珍是远字辈的,当初给女儿用同辈字便备受争议,今日才算揭晓他隐藏多年的深意。
他是入赘的裴家,随了妻姓,虽然如今原配妻子已然病故,他却上了宗谱,他舍不得自家三代单传的血脉断绝,给女儿续了远字辈,等成年再改了姓氏认祖归宗算是续上原籍。
裴宣也是如今才知道裴远珍原来姓刘。
裴远嫣当了裴家二十年的大小姐,自以为自己姓裴乃是裴氏宗亲,高人一等的自傲都快溢出来了,结果突然告诉她不好意思,家财万贯和宗室血脉都跟你没关系,你要改回姓刘的去续上你乡下八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门楣。
天天骂裴宣是山野村姑,结果说是村姑谁是村姑来着?
这对裴远嫣来说何止是天塌了。
不仅裴远嫣赵姨娘也是天崩地裂,裴远珍虽然贪恋美色,但统共只得了两个女儿,一个是裴岁夕,一个是裴远嫣。
赵姨娘这些年辛辛苦苦弄死了原配夫人,赶跑了正宗大小姐,自以为万事不愁一切唾手可得,结果裴远珍竟然要她女儿去给姓刘的续谱。
这一续可就真完了啊。
赵姨娘装了几十年的温柔贤淑也装不下去了,每天一大早的跑去裴远珍门口,先是哭,后是骂,整个裴府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我早知道你放不下裴南茵那个早死鬼,我呸,老娘我跟你从你穿开裆裤就认识,你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老娘就冬天替你补衣裳,夏天给你送甜瓜,我跟着你几十年呐,刘远珍你个丧良心的腌臜麻赖脸,现在想一脚把老娘我踹开把家财都留给你那个死丫头,我呸,你休想!”
赵姨娘当了几十年的贵妇人,这所有人面前都装得好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当真正涉及到她的女儿时才终于无法忍耐,像村口蛮横的女娘一般挎起袖子破口大骂。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你这张麻赖脸生的出来那么标致的女儿?头上帽子都发绿了,还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当老娘不知道你还留着那狐媚子的画”
后面的声音渐渐的低了,听不大清楚。
“赵鱼住口——”紧接着便是裴远珍一声断喝,声音戛然而止。
裴远珍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把赵姨娘拽进了屋子里,阻拦其他人再继续看他的笑话。
裴宣努力伸长脖子发现确实凑不上这个热闹后才不无可惜的叹了口气,拍拍手从树上一跃而下。
生活索然无味,正需要一些狠毒老爹和歹毒后母互咬添添乐子,可惜忒小气不让看。
裴宣咬了口频婆果,这还是灵书上早市抢来的,稍微有点虫蛀不过没关系削掉一样吃,回头恰好撞见一双复杂的眼睛。
是裴远嫣。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只是来看个乐子。
裴宣无视她,准备从她身旁绕过去,忽得听见身后的人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这还是裴宣第一次听见裴远嫣开口说话,因为从前裴远嫣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跟她说话,少女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骄矜和倨傲,隐约有几分恼怒。
通常这个年纪的少女是无法接受父母骤然反目的,她需要一个可以转移憎恨的人,这个人恰好是裴宣。
裴宣很轻易的猜出来,因为她也经历过,她甚至有些同病相怜的悲哀。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罢了,”裴宣回过头朝她一笑,“这怎么能怪得到我身上呢?”
我充其量只是一个催化矛盾的罢了,我可什么都没干。
她是笑着的,可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里寻不到一丝波动,好一双冷静的眼睛,就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当真无足轻重。
假象,要真是无足轻重又怎么会回到京中重金买官谄媚而上。
裴远嫣蹙眉露出憎恶之色,不屑道:“攀龙附凤之辈,为的不正是这些。”
灵书当即就要抢先开口,这座府邸包括所有本来就是夫人留给小姐的!
裴宣拦了灵书一下,非常自然的开口:“哎,谁让贵人喜欢我呢。”
丝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然后她就看见裴宣又咬了一口频婆果,若无其事的走了,她的憎恶在对方眼中好像也形同无物。
裴远嫣像是被当面打了一耳光,忍不住嘴角抿成一线。
灵书一路上心情有点低落,头上像是顶着一团乌云,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小声说:“如果夫人在就好了,夫人肯定也会这么维护大小姐的。”
而不是让别人这么欺负,裴远嫣有娘亲护着,小姐没有。
裴宣没见过裴南茵下意识把自己娘代进来,她娘会维护她吗?最后得出结论,或许不会。
裴宣从小在寨子里长大,其实见惯了赵姨娘这样泼皮的吵架,寨子里的姑姑姨姨性子还要更加蛮横,动不动还要推搡,但她娘永远不会。
裴宣笑了一下,没吱声。
二十日长假结束,开印后三司六部各衙门忙的不可开交,积压多日的政务需要处理,停滞的帝国机关重新更换发条开始运转,连起居舍人院这样的清闲官邸也不免忙碌许多。
去岁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要整理成册,封存入库,今年太后重修史书也要提上日程,裴宣第一天就和李观棋分开,甚至忙的没空坐下喝口水。
“吏部今年要调出前朝《武德律》和《开皇律》恰是不巧这两本抄本去岁受了潮,劳烦裴大人速速誊抄一份,吏部明日就要着人来取。”
一晚上要两本,是让我一夜不睡,彻夜通宵给你抄?
裴宣抬起头,透过轩窗看见立在窗外的裴远嫣和另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官。
好像是萧山伯府的幺小姐,裴宣眯了眯眼,这事情就很显而易见了。
裴远珍强令裴远嫣改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裴远嫣一改姓万贯家财就全落在了裴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大小姐身上,虽然这家财底子本来就是裴南茵的。
裴远嫣在京中行走多年,难免有关系要好的友伴来替她出头惩治一个小小文官也是能说得通的事。
就是你们这些小辈还是消息不灵通啊,大概只知道我傍了个贵人,不知道我到底傍了个多贵的。
还是年轻啊,一知半解的时候都敢随便使绊子,真惹出来什么事儿呀又兜不住底。
裴宣将笔搁下叹了口气:“下官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是必须,”来传话的太监声音愈发尖锐,“咱家明儿一早可要来取的裴大人可莫耽误了大事,不然要治罪可别连累咱家一起。”
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吵的裴宣耳朵疼,她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伸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那太监见她丝毫不求饶不巴结,当即冷哼了一声扭着腰愤愤而去,膈应的裴宣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冒出了鸡皮疙瘩。
“远嫣你就是太温和才会被这种破落户欺负到头上,给她点颜色瞧瞧就知道厉害,不敢再搅风弄雨,你回去好生跟伯父说一说,别真叫伯父被这乡下野丫头三言两语给骗过去了。”
裴远嫣蹙着眉,微抬下颌,她总觉得刚刚裴岁夕看过来的那一眼不像是愤怒或者求饶,更像好笑和无趣。
裴宣在起居舍人院呆到夕阳将落时分,她抄的手酸正准备揉揉手腕冷不丁看见一点明紫缀在门边。
她抬起眼,一身紫袍的子书珏面色阴沉的立在门边,衣领边缀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胸前压襟是一块质地冰润的紫罗兰玉坠子,绛紫是尊贵的颜色,在她身上更是贵气斐然。
裴宣不由多看了两眼,有些奇了。
谁惹这个笑面虎生气了?她不是亲姐亲侄女差点遇害都能瞬间嬉笑的人吗?这么冷的一张脸倒是让她终于有了点权臣的滋味。
“你就这么任人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