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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也不想挺这么直的,但她一弯腰子书谨就拿戒尺敲她的背,硬生生给她敲出了一副铁脊背。

“也不是。”裴宣叹了口气,那口气一泄她就跟戳破了的皮球一样耷拉眉眼了。

跟子书谨对着干跟拿头撞墙有什么区别?要是顶撞她有用,现在皇帝位置上的人就还是自己了。

她一耷拉眉眼就显得格外没精打采,还有点可怜,子书珏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才对嘛,裴大人知道当面首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没当过,不知道。

裴宣看她,不想说话。

她这副怏怏的样子看的子书珏摇头:“当面首最重要的是讨太后欢心,这世上愿意给太后治国献策的人可太多了,不缺裴大人一个,太后缺的是个熨帖的身边人。”

她解下披风披在裴宣身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为她拂去肩上落雪。

“太后缺的是一个知冷知热,冷了为她添衣,闲时为她烹茶的人,裴大人若做的到又何愁仕途不畅不能家财万贯呢?”

子书珏退开些许,笑意盈盈:“有了太后的信任才好办事啊,裴大人。”

她的披风果然暖和,雪域来的紫貂一块皮毛就是上千两银子,不暖和才是怪了。

怪不得这货贪成这样还没被抓进天牢,有这个觉悟不青云直上才是有鬼啊,怪不得是太后身边*第一宠臣,头一个的奸佞。

裴宣心悦诚服:“下官受教了。”

郑牡丹看看人家,你真是八辈子拍马也追不上啊。

我下次看见子书谨就扑上去抱住她的腿献媚,说不定会因为太不像先帝被一刀放生。

“这才对嘛。”子书珏露出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扬长而去。

我就是想献媚子书谨也不一定要,再说我都触怒她了,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两说的事。

刚刚勇气上头也不觉得冷,现在一冷静下来是真开始觉得冷了,裴宣哈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今日大雪,再这样跪下去说不定这两条腿真得废了。

裴宣低垂眉眼,不自觉的双手交叠搓了搓双臂然后闭上双眼补充力气,减少热量消耗。

直到她发现不再有雪落在她周围。

雪停了吗?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薄墨灰的雀金裘,内裳的蝉翼纱隐隐约约好似天边一抹薄雪。

好贵的料子,这里地势低洼,积着雪水,容易沾湿,她忽地伸出僵冷的手托了一托那料子。

“太后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阴湿寒冷,太后莫受了风。”

她这话是很真心实意的。

她有点要脸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笑话嬉笑她,特意在紫宸殿外找了个檐下不起眼的角落跪着,没想到太后和宁侯不辞辛劳接二连三的来。

她说的真情实意,但子书谨听来却难免带了怨气,她在这儿跪得,偏自己来见她不得。

子书谨眉头微蹙,忽地开口:“你觉得哀家很苛刻?”

裴宣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话不过是臣一时考虑不周的胡言乱语,是臣口不择言,太后不必介怀。”

她服软了。

可子书谨没有感受到任何快意,在那一瞬间她只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

裴宣畏惧她,怕到想远远的离开,她清楚,她的宣宣像一只给自己背了一层厚厚龟壳的乌龟,她嬉笑怒骂但却看不见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都是她教给裴宣的,教她帝王心术教她不动声色,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当她看不懂裴宣在想些什么时她的心会这样痛。

她从来学的很好,她学的这么好,好的让教她的老师感到心痛的地步。

在刚刚那一刻,在因为裴灵祈病重的事上她好像终于鼓足勇气探出了自己的龟壳,只是现在又原封不动的缩了回去。

“这是你的真心话?”子书谨语气很阴沉,苍白的唇几抿成一线。

“臣待太后之心日月可鉴,从无虚假。”好听话谁不会说?

与其跟子书谨硬碰硬还不如自己保住命私底下补贴点裴灵祈来的容易。

只是糖来的容易其他的方面呢?她还是帮不上任何忙。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要活下去就得学子书珏难得糊涂,富贵我就移,威武我就屈,面对强权无能为力我低头就是献媚。

她说的如此真心实意,可就是像钝刀子一样剜着子书谨的心,激着她生出无端的怒火。

“哀家不是不能让陛下松懈,可人生在世何止十年、二十年!陛下此刻贪图享乐,待日后手掌大权你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后悔么?”

“后悔幼时未曾好生努力,不能成千古之业,后悔不曾笃学好古,后悔将光阴荒废在这等无用之事上?”

裴宣很想当个谄媚的佞臣,现在就大喊太后您说的太对了,微臣绝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她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烧灼一般的痛,烧的她几乎想问问子书谨,你少时、年轻时勤学好问,未曾荒废过一丝光阴。

你成了将军、上将军、皇后、太后,日后的太皇太后,你至高无上,你御极天下,名留千古,难道你就一生畅快没有一点后悔吗?

你如果真的不后悔,你为什么要睹物思人,找这么一个没用的替身放在眼前?难道真的是因为情趣,想要一个跟先帝长得像的女人玩弄一下吗?

可这话说出来真的是找死,裴宣把那片皎白的轻纱轻轻扯了扯。

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动作,更何况裴宣还在对她笑。

“可太后,您现在就在做无用之事啊。”

她那么年轻于是显得无辜而困惑,好像真的只是在轻轻询问年长的姐姐人生的道理。

对一个小小的女官,对一个床榻间的小玩意儿说这些,甚至冒着大雪来此污秽之地为她挡住一片风雪又是为什么呢?

这才真正是无用至极可笑至极的事,如果人生的所有光阴都要有意义安排的一丝不苟,那此刻您贵重的光阴合该用在北伐南下开疆拓土这样名垂青史的大事上。

随着她的放手那片羽毛一般轻柔的纱缓缓坠入泥泞,可惜了,好贵一片蝉翼纱

她刚要收回手子书谨骤然倾身而下,她嗅到了清浅的白梅冷香,她的手被蓦地抓住,一股极大的力气从腕骨处传来。

子书谨的语气寒冷:“你的手烫成这样?”

烫吗?我怎么不知道?

裴宣有点疑惑的低下头,发现手上果然有一片红肿,可能是刚刚那碗药泼出来烫的吧,她一心挂念着裴灵祈都忘了这件事。

其实也没多严重,就是刚刚在雪地被风一吹这会儿红的有些吓人。

“只是看着严重”

实际并不太疼,裴宣准备把手收回来,她这个动作好似又触犯了子书谨什么逆鳞,子书谨不再忍耐,手上骤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气,竟硬生生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本来就是个瘸子,这一下起来怎么站得住,一个踉跄刚好撞进了子书谨怀里。

幽幽的白梅冷香将她包裹,她撞到了鼻子,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又想到这里是紫宸殿旁周围宫人来来往往,说不准还有朝臣预备觐见,被看见和太后抱在一处实在有失体统,子书谨说不得要被文臣口诛笔伐,连忙想推开子书谨自己站稳。

没成功,太后好像终于忍无可忍敲了她的睡穴。

少女终于不再挣扎,像无数个她期待的时刻一样温顺的歪伏在她肩上。

子书谨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揽着她年少妻子的腰。

大雪纷纷扬扬,尽数落在了白银莲的伞面上。

子书谨微微用力将那件扎眼的银紫披风扯了下来,软和的披风歪落雪地,如一朵鲜艳而刺目的木槿。

在伞面阴影的遮掩下,她终于不再做无谓的克制,她偏过头将冰冷的唇印在少女余怒未消的眉眼间。

太后闭上眼,低声犹如叹息:“你总说我固执偏执,可你又何尝不固执了。”

第47章 所以太后,你看他——

裴宣这一觉总觉得睡了很久,刚睁开眼时还懵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床榻。

很好,天蚕丝的锦被,是宫里,不是自己家那张破木板。

旋即又想今天没递信回去,不知道灵书会不会担心,会不会被赵姨娘抓住把柄。

想完这些她才好像终于回了点魂,嘶,脖子后面有点疼,谁下的这种黑手,我非得砍了她不可——

她有点想呲牙咧嘴,准备伸手摸摸自己可怜的后脖颈,结果脑袋一歪就看见撑在榻边的子书谨。

裴宣差点吓的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娘耶,子书谨守在她床头。

要不是残腿和隐痛的后脖颈提醒她她现在确实是可怜的裴岁夕,她都差点以为自己回魂了。

毕竟小女宠睡床太后守在一边怎么看都觉得太过分了。

她不敢动,于是只能静静的瞧着子书谨。

子书谨当然是好看的,岁月精心雕琢了她的一切,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曾经染血的五官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一手握拳抵在额边,几缕来不及掩盖的白发从颊边歪斜,让她显得有些倦气和疲惫。

快到年节了,各地官员要入京朝拜,罢朝期间各色事宜要提前做好准备,宫中要大开宴席,三军年节也要发放粮饷,各种事都堆积了起来。

恰逢此刻幼弱的小女儿还生病了,小女宠还跟她闹脾气。

其实认真想想子书珏说的也挺对的,子书谨需要的是有个熨帖的枕边人体贴入微的伺候伺候她,而不是打死不低头的忠臣良将来对她发表意见。

自己当皇帝的时候不是一样吗?最讨厌在她已经心力交瘁的时候子书谨还要逼她,她逼着她丢掉了一切走上一条血债累累注定回不了头的路。

所以她死了。

但当角度翻转之后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做不来,她会下意识的想要纠正子书谨的错误,她希望她走上自己所以为的那条好一些的路,至少不要让裴灵祈最后落得跟她一样不得善终。

自己被逼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那样时刻紧绷的,害怕冤魂和无数仇敌来索命的日夜,她独自一人站在风雨飘摇帝国的顶端,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几乎绝望的想着如果有个人让她靠一靠就好了。

她放空想着忽地看见一点琥珀色的幽光,子书谨醒了。

正冷静的盯着她看,抓包了她看着她发呆的事实。

裴宣:“太后要是累了,要不要靠在臣身边休息一下?”

话刚说完裴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刚刚好像还因为顶撞太后被罚跪了半天吧?

但嘴比脑子快,她已经想麻溜爬起来认罪伏法了。

但子书谨比她先动,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低下头,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裴宣:“”

有那么一瞬间裴宣差点不会呼吸。

太后身上传来淡淡的白梅冷香,幽香朦胧,因为靠的太近萦绕在嘴唇鼻尖甚至感觉耳朵和眼睛都察觉到了这股淡淡的香气。

她的肩膀有些紧绷,子书谨靠过来的重量并不太重,但她就是感觉很僵硬,心脏也跳的很快。

上位者心思变幻莫测,子书谨更是其中佼佼,她觉得这应该是因为自己太害怕子书谨翻脸。

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手臂被子书谨压在了身下,她稍微抬起手就能环住子书谨的腰身。

她当然是不敢的,子书谨均匀的呼吸轻轻喷在她脖颈,她觉得有点痒,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未知的窘迫。

同时感慨自己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人啊,子书谨累了自己借肩膀给她,以前自己累了但凡敢想停一下回头就能看见子书谨把刀架自己脖子上了。

她永远在催着她不顾一切的往前,直到失控坠下悬崖。

算了别想了,好困,还想再睡一会儿。

她小小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然后又睡了过去。

少女紧绷的肩膀渐渐开始放松,再次陷入了安稳的睡梦中,似乎醒来的这一刻就是为了让她也睡的舒服点。

子书谨闭上眼,无限紧绷的思绪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短暂的停歇。

她的宣宣在这里。

裴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子书谨还在她肩头,子书谨什么时候这么听小面首的话了?她不用上朝不用召见朝臣吗?怎么还不走?

她望着柔柔飘动的纱幔,半边胳膊好像都失去知觉了。

她上辈子右手半残的很厉害,子书谨一直注意不会压着她的手,现在好了,对先帝敬重一下对小面首可着劲儿的压榨啊。

她努力的活动了一下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她的动作挺细微的,但子书谨何等人物几乎她动作的瞬间就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看向她,裴宣感觉脊背一紧。

那双眼睛无声看着她,似乎在询问出了何事。

“太后”裴宣呐呐的,很无辜,“手麻了。”

不是故意吵你睡觉。

这话似乎牵动了子书谨什么开关,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自己起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捉裴宣的手臂。

裴宣:“”

别跟裴灵祈那个小怂包一样动不动就嚎,但完全麻木失去知觉的手臂冷不丁被抓住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往她骨头缝里扎,不是疼,是那种难以忍耐的颤栗感。

要是面前的不是子书谨而是郑牡丹或者灵书她已经嗷嗷开始叫了,但子书谨素来不喜吵闹嗷嗷叫起来可能被割了舌头。

子书谨见她痛苦的嘴唇都抖了一下放轻动作,但没移开,她开始给裴宣按揉手腕。

裴宣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来,可失去知觉的手臂不听她的劝告,一动就疼的受不了。

“别动。”子书谨冷冷下达命令。

裴宣果然不动了,没办法太后至高无上。

殿中好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心慌。

子书谨按揉的手法非常老道,都是在先帝身上练出来的。

裴宣的手其实在十岁以前是没事的,她习惯正手爬树捞鱼拉开弓箭,她的手出问题是在十岁那年。

打天下的都是心狠手辣之辈,她爹娘杀了别人全家,打碎了人家的家底,人家打不过她爹娘迂回报仇,打不过大人我还打不过一个小崽子吗?

她被瞅见空当捉住,捆住她的手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用马拖行,也不杀她就是纯折磨,折磨了她整整三天。

这段记忆太模糊,裴宣都不敢细想。

被救下来的时候正手已经完全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断的不能再断了,后来哪怕续上也完全不能跟从前相比,就是拿笔都抖的没法看。

如果从出生开始就是残疾天生只能用左手慢慢适应其实也还好,惨就惨在她以前都是用正手,突然连筷子也拿不起来简直是绝望。

习惯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怕,做事时习惯抬起右手发现它抖的跟落水狗一样就忍不住心塞。

有一年她做课业的时候习惯性用右手拿了东西,结果啪一声把一块名贵的歙砚打碎了。

那块砚台是子书谨极珍爱之物,她当时心里一咯噔差点想立刻开溜了,但想到跑不过子书谨于是虚张声势:“大不了我赔你一方就是。”

其实心里门清那方砚台举世无双,就是把她脱层皮下来也找不出来第二方了。

她在找谁求救能苟活一下的忐忑中子书谨已经来到了她身前,然后俯身半膝落地握住她的手。

“疼吗?”

废话啊,但裴宣不敢说,子书谨轻轻揉了一下她手腕,她觉得很怪异活像大白天见鬼下意识想缩回去,但子书谨力气很大没让她跑脱。

她当时只觉得子书谨怪怪的,但到底哪儿怪她说不清楚。

子书谨不知道哪里学的手法,按揉着疼痛的经脉,从手腕到手肘,一开始很疼然后慢慢的感到放松和疲惫。

裴宣被按的有点困,又有点难过,她趴在桌子上,当时是夏天衣裳很薄,她从上至下看容易看见点不该看见的。

裴宣移开目光,把唯一完好的左手垫在下巴下边:“子书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一只手废了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她当时都是皇太女了日常琐事有人侍奉,可一只手残疾总是不好的。

以前她是独生女当只螃蟹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后来她爹宫中多了无数美人,她们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她的地位不再稳固,一点点的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有无数人上书明里暗里的说她有残疾,不宜承继大统,裴宣喜欢到处溜达,这些她都有所耳闻。

她本来期望子书谨能说出点什么安慰的话来,结果子书谨沉声开口:“那殿下就更该做出些事让天下人知道。”

“右手不成那就左手。”

子书谨站起身来,流泻的阳光铺满她身后茂密的紫藤架:“今日下午的功课翻倍。”

裴宣:“”

我打碎你砚台的愧疚到此为止!

她思维发散的这一会儿手臂果然不麻了,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很好,很灵活,对身体的掌控权又回来了。

“多谢太后。”太后都起来了面首怎么能躺着了,裴宣机灵的爬了起来。

她很想狗腿的夸赞一下太后按的真好啊,一按臣果然就不疼了,但这夸的太不走心容易被子书谨打。

然后她就发现她的爪子还在子书谨手里。

子书谨摩挲了一下她手背被烫伤的痕迹,因为烫的并不严重并没有包扎,只是明显被上了药。

“你还没有字?”

太后为什么忽然关心起这个问题?

一般子女在十五前是没有字的,十五之后会由家中长辈赐字,但裴岁夕娘亲早死,十五的时候还在山上啃红薯,便宜爹更是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所以她到现在都没字。

裴宣准备好告黑状了:“父亲事务繁忙,恐怕不记得这等小事。”

但她记得裴远嫣就有字,今年年节前开恩取仕的名单已经交了上来,子书谨肯定看过,而且她过目不忘。

所以太后,你看他——

她一副稍显委屈的模样,好看的眉眼都有点皱起来,真是好一副谄媚嘴脸。

子书珏我已经学到了精髓。

子书谨:“”

看来她是真对裴远珍十分不满,年节将至,裴老大人的日子确实过的太清闲了些。

子书谨心中思量,面上倒是没什么波动:“他既不曾给你赐,哀家给你赐一个就是。”

“宣。”

裴宣本来假装委屈的嘴角都僵硬了一下,她克制着自己像一个不通文史的小女官一样去问:“太后说的,是哪个宣?”

子书谨正襟危坐,好似眸光中只映着她一个人,天上地下,只此一人。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裴宣一时之间没什么反应,子书谨似是怕她太过文盲听不懂,又徐徐添了一句:“宣之于口的宣。”

宣之于口?

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子书谨察觉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自然是隐瞒?是裴岁夕这个身份本来的秘密?还是说关于我是裴宣的秘密?

裴宣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让她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背后徒生冷汗:“太后,这是先帝名名讳,臣恐怕担不起”

用这个字别说其他人,郑牡丹知道了先砍过来,你自己私下里玩就算了,怎么还敢拿到明面上的啊太后。

“所以这个字只你与哀家二人知晓。”

原来还是搞情趣啊,裴宣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那你多余一个赐字干嘛,你以前不都是直接对着我喊宣宣吗?毕竟小面首又不能反驳。

她正这样想着,忽地听见子书谨的声音,柔肠百转似有千千愁结:“宣宣。”

她忽地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却又不是在喊自己。

第48章 我更喜欢太后。

管她子书谨叫的是哪个宣,我是我自己。

裴宣成功说服了自己,非常丝滑的回了一句:“太后,我在。”

子书谨:“”

她几乎有点被裴宣逗笑了,广百恰在此刻走近了来,停在帘外,压低了声音:“太后,齐大人求见。”

朝中姓齐的大人户部礼部和三司衙门都有,裴宣一时也没想出来是哪个姓齐的这么没眼力见来打扰太后闺中情趣。

不过这对于裴宣来说可是大大的有眼力见,又救了她一次。

朝中变迁裴宣已经不能尽知深浅,好在子书谨心中有数,约莫是户部年关支出之事,这也是一等一的紧要之务,拖延不得。

她今日陪着裴宣睡了一觉,放纵多时确不该再荒废政务:“灵祈还在睡着,你若无事可去陪一陪她。”

默了一默又道:“你说的哀家会考虑,灵祈年幼看似顽劣,但年少早慧,宗室人丁单薄,暂时找不到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她还是期望母亲陪伴的。”

但子书谨太忙,六部的政务堆积如山,各地灾情层出不穷,哪怕看似安稳的日子也有无数暗流汹涌在悄无声息的酝酿,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陪伴女儿。

她做的最多的是给女儿布置好任务,让她不至于在空闲的时间里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

陪小不点玩,这我拿手啊,裴宣低头应是,子书谨这才起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子书谨走了,现在整个龙床属于她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睡回她龙床的一天。

裴宣有点想在床上打个滚,前两次侍寝都是在主殿的床榻上,不是这张她最心爱的床。

天知道她上辈子在外要渊淳岳峙,对内那更是不怒自威,看见喜欢的金子她都要忍住不能收入私库,主要不能让人发现皇帝陛下的爱好如此庸俗。

她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就是命人花了半年时间用顶好的金丝楠木做了一张巨大的龙床。

那时候宫里宫外无数人猜测她要广招后宫做些荒淫无道的事,其实她真的只是想要一张超大超舒服,怎么滚都不会掉下去的床。

皇帝陛下小时候穷怕了,破床连个腿都伸不直只能悬空,她的愿望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如果有可能她最想偷走的就是她的床,可惜太大了,根本偷不了。

这么舒服的床可怜的小裴灵祈睡不到啊,本着有福同享的想法裴宣决定把生病的裴灵祈抱过来感受一下她娘的审美,什么叫舒服的大床。

这张床按理来说应该继承给裴灵祈的,但可能是她死在上边有点晦气,子书谨把这床挪走了,给裴灵祈又重新安了个小床。

但这跟裴宣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会害自己吗?

裴宣一个骨碌爬起来,轻车熟路的去找裴灵祈。

然后她就回来了。

因为郑牡丹在陪着小不点,她从昨天中午睡到今天中午,快一天一夜了,郑牡丹还在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灵祈这是真溺爱啊。

喂药抱在怀里喂就算了,榻边还堆了一大堆吃的玩的。

按子书谨的规矩床上是不能有任何吃食的,等子书谨发现裴灵祈就完了。

她不太敢见郑牡丹,怕这心盲的货再给她打一顿又或者是发现点什么端倪。

裴宣死就死了,不想任何人知道她死而复生的事,让一切尘埃落定才是最好的。

郑牡丹不蠢,能带兵打仗玩心眼子的哪个会笨,她只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

裴宣跳着脚到紫宸殿外透气,她两觉加起来快睡了一天一夜了,急需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据说昨夜雪停,今日重又下了起来,只不过是小雪,寒风刺骨,吹的人格外清醒。

她昨天敢顶撞子书谨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但也能看出子书谨确实不似当年了。

这倒不是说她已经老去,但也确实没有了曾经杀人如麻的锋芒。

她的心态在变得平和,她不再需要铁血严酷的手段来证明她的权利。

也可以说,在先帝死后她好像终于习得了那么一丁点的仁慈。

要换成从前自己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这当然是好现象,证明自己的存活率增加了。

“大人,外面风大还是进去吧,太医说您上次落水的体虚之症还未调养好,莫受了风。”宫人轻声劝道。

裴宣趴在玉砌的栏杆上,怀里是暖乎乎的手炉,一旁子书谨在处理政事,后殿郑牡丹在陪着裴灵祈玩小玩意,她惬意的躲在中间偷懒,在这一刻她竟然微妙的感到了一种幸福感。

在她死后。

如果这种日子可以持续下去就好了,自己不用天天担心伺候不力丢了项上人头,子书谨和郑牡丹在前朝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裴灵祈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裴宣眯了眯眼,有点不想进去。

宫人又道:“御膳房刚送了一碟巨胜奴和玫瑰乳酥,陛下还在病中不宜进这些,太后吩咐送给裴大人,裴大人还没用过午膳吧?”

何止午膳呀,昨天的午膳晚膳和今天的早膳都没用了,肚子确实饿了,裴宣突然想到了什么:“齐大人走了吗?”

宫人对视一眼,按理来说御前伺候的人都嘴严不应该透露什么,但这倒不是什么机密,透露给太后身边的宠臣也无大碍。

“下官方才过来时隐约好像瞧见齐大人了。”

那就是商量完了。

裴宣进御书房时子书谨正按着额边穴位,这是她的习惯,她有头疼的毛病,据说是早年读书太辛苦又遭灭门之祸留下来的病症。

裴宣在的时候子书谨作为皇后裴宣对她是有一定牵制的,她和子书谨彼此制衡,那时候子书谨这毛病还没这么严重。

看吧,这就是争权夺利的下场,争得了最高的权力就要付出相应的勤劳。

裴宣几乎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已经脱离苦海了。

广百看见她正欲开口就见小裴大人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广百有些犹豫,但低头看见小裴大人的拐杖又觉得不出声也没什么。

以太后的耳力说不定早就听出来了。

裴宣小心踱过去,子书谨靠在椅背上一手按住折子一手按在额角。

两只冰凉的手忽而按在了她太阳穴的位置,子书谨没有睁眼,在手臂的遮掩下很快抹去了嘴角些微的笑意。

只是挪开额角那只手改为覆盖在裴宣的手上,她覆盖的是右手,裴宣这只手总是疼痛她记得很清楚。

“怎么这么冷?”

“冷吗?”裴宣飞快将两只手缩了回去。

子书谨握住了一片空气,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淡下去,好在那只手很快放了回来,她只是收回去往掌心里哈了两口气。

“臣刚刚出去吹了会儿风,太后,现在还冷吗?”

当然是冷的,但子书谨微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裴宣身上穷的一点香料也没有,衣裳也没熏过只有一点皂角的清淡香气很好闻,子书谨闭着眼无声嗅闻她的气息,胀痛的脑子慢慢宁静下来。

裴宣的动作很轻,修长冰凉的手指按压着穴位,偶尔为她将微乱的发丝拨动一下,是前所未有的乖顺小意。

乖的有点不正常。

过了片刻某人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垂落在她脖颈:“太后,好些了吗?”

这是累了,不想按了。

子书谨了然于心,裴宣个性跳脱怕累又怕疼,能安静按这么一会儿已经是很耐得住性子了。

子书谨微微颔首,牵住她一只手:“腿站的疼不疼?坐吧。”

一旁宫人难得见太后如此温和的语气,连忙放下椅子,裴宣保持着被牵住一只手的姿势坐下。

一边在心里吐槽子书谨还挺腻歪,一边眨巴眼睛,虚伪的开口:“伺候太后怎么会累呢?太后觉得舒服臣就心满意足了。”

好虚伪好浮夸,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也难免听的一哆嗦,可太后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竟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

没法子,太后就喜欢这样的。

“太后今天的糕点很是香甜,臣想拿给太后也尝尝,”裴宣再接再厉,亲手从旁边拿起一块玫瑰乳酥,特意软了声音,“太后?”

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裴宣,丢也不丢我的脸,我今天势必要把谄媚佞臣发挥到极致。

她其实更喜欢旁边那一碟巨胜奴,其实就是一碟子麻花,宫里改个名字就价值不菲了。

她穷人乍富在宫里各类名贵糕点都吃腻歪了,反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喜欢这些民间小食,就是喂给子书谨有点不太雅观。

谁家好人讨好太后一喂一口嘎嘣脆的麻花呀。

子书谨仍靠在椅子上看着她生动的眉眼,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也不禁想要尝尝,虽然她已经预料到这玩意可能会甜的过分。

这本就是她吩咐御膳房给裴宣做的,盛怒之下罚了她又不禁心生悔意,等灵祈稍好些就去看她不见又被她激怒,只好送些她喜欢的权且当做赔罪。

如果早知道要进她自己嘴里的话她就不会特地吩咐多加些糖了。

她微微张嘴,裴宣小心的喂进一口,指尖若有似无的蹭过她唇角。

果然很甜。

“太后,好吃吗?”裴宣用另一只手垫在她下颌边预备接住糕点碎屑,眼神十分之期待。

她一直觉得自己口味没什么问题,因为从来没有人纠正过她,她爹娘有点孩子小的时候穷大了想吃点甜的怎么了?

郑牡丹看见吃的就是啃,甜过头了?怎么能浪费粮食呢?那也好吃!

至于其他人谁敢纠正她啊,也就是子书谨一直不厌其烦的拘着她,但她仍然只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牙口不好不得已为之。

她只是吃的甜了一点,一点点而已。

子书谨面不改色:“好吃。”

广百:“”

作为贴身女官她有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来,她只好默默的添了一盏茶。

裴宣顿时眉眼俱笑,又亲手拿了一块:“太后喜欢就好。”

拿子书谨的东西送回去怎么了?借花献佛也是献,以前那些争宠的端个碗都敢喊是自己亲手做的了,她至少还亲手喂了。

子书谨平静的在小面首的投喂下吃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吃完了一碟子。

太后饮食素喜清淡,不食过甜过咸之物,只能说小裴大人有本事。

“太后还要吗?”旁边还有一碟子麻花,她本来想留给自己的。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端起了茶杯:“你不是喜欢这个么?”

不喜欢的那一份才拿来糊弄我,从小到大都这样。

“可臣更喜欢太后。”裴宣立马表忠心,开什么玩笑,麻花出去想买多少有多少,太后的欢心错过就没了,子书谨这么喜怒无常的人碰到一次心情好多不容易。

子书谨:“”

她啜了一口茶,总觉得今天这糕点有点分外的甜,清苦的茶水润过之后竟愈发回甘,她过了好半天才将那口茶咽下去。

她有些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广百连忙收起自己脸上精彩的表情退了出去,小裴大人果然是年轻气盛有本事,或许太后正是缺这样的朝气吧

如此巧舌如簧怪不得能博得太后欢心。

“说吧,想求哀家什么?”子书谨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她今日真要无心政事了,还有一堆的折子要批,上午已陪着她荒废了,下午再不能如此荒废光阴。

“微臣只是心疼太后辛苦,”裴宣虚*情假意的自己都有点脸热,她轻咳了一声,“太后,臣是想,陛下体弱功课繁多恐怕也不利于修养,不如日后每七日让陛下休息一日吧?”

殿中一时静默,许久后子书谨轻笑一声:“七日一休?你倒是敢想。”

第49章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

我不光敢想,我还敢做了。

裴宣一直对子书谨恨的牙痒痒的主要原因就是在子书谨来之前她是散养,子书谨来之后她就开始被真正作为一个继承人来培养。

裴宣以前都是哪个姑姑姨姨叔叔伯伯谁有时间就教她两招,教的也杂,上至读书射箭下至偷鸡摸狗开锁都有。

可子书谨不一样,她家是真的三代勋贵,百年书香,祖上是真的出过帝师。

皇子皇女是怎么教育的?读的眼冒金星练的身心俱疲,上午学经史子集,下午学骑马射箭,一年只有五天假期。

分别是年节,端午,中秋,皇帝生日和自己生日,裴灵祈比她更惨,因为她是皇帝和自己生日同一天,两假合一,五天假期锐减到四天。

子书谨对她唯一的宽容大概是祭拜自己母皇的时候可以歇一歇,想生病偷懒?不好意思,生病可以不上课,但好了以后全部都要补回来。

裴宣小时候都不敢生病,她一生病做噩梦都是以后要加倍的补回来,吓得半夜都得爬起来补课业。

七天一休这对子书谨来说确实有点天方夜谭。

“可官员年节封印,万寿节休七日,另有田假、授衣假、祔祭假、探亲假、冠假、婚假、丧假等等,为何陛下不能休息呢?”

谁说当皇帝快活的她真跟谁急,有子书谨这种皇后和母后在就是当皇帝也别想好过。

至少在休假这件事上她宁可当朝臣也不想当皇帝。

“陛下跟朝臣不同。”子书谨又想按眉心了,换了旁人例如郑牡丹又或是真的替身她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她为人行事何须旁人多嘴?

可这具壳子里的人是裴宣,她无法保持沉默。

“陛下身担天下之责,便一丝一毫不能松懈,朝臣行差踏错尚有三司六部纠正,错不过不过一州一县,天子一步踏错祸及天下,绵延千古,如何能够懈怠?”

裴宣很想怼她太后您殚精竭虑,难道至今为止就从未错过吗?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大雪天的再出去跪第二次就太惨了。

跟子书谨讨价还价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裴宣有耐心,她不再是每一时每一刻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先帝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花在其他的地方。

“可陛下在病中时刻想着课业心中郁郁如何能够好好养病呢?”

只会不想活了吧,裴宣对此深有体会。

“太后知道臣的身世吗?”她凑近了子书谨一点,努力让自己显得可怜一些。

刚下山的时候是挺瘦的,回来贪污了她舅的一笔送礼钱,又傍上了子书谨,这一个月已经吃胖了,下巴都有了点圆润的小弧度,这样趴着遮住下巴显瘦。

她确实有卖可怜的资本,京中美人如云,冷艳英气当数郑牡丹,清冷端庄要论子书谨,张杨华丽也有子书珏,她的美丽并不掐尖。

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实在灵动清灵,像一尾活泼的鱼总是奋起跃出水面,轻易的掀起一池涟漪。

“臣的父亲宠妾灭妻世人皆知,母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对臣十分严厉,五岁起便要寒暑不歇的念书,可臣生性愚钝总是做不到母亲的期望,母亲体弱常常呕血。”

“母亲病故时我因求学不在母亲身边,回去时只见错的书本上还有母亲斑斑血迹。”

裴宣趴在桌面上看着子书谨不动声色的将一堆折子推远了点。

这些她当然不知道都是旁敲侧击问的灵书。

裴岁夕和她在某些方面还挺像的,不仅长得像,就连幼年经历,资质天分乃至都有一个不是东西的渣爹这点都这么像,怪不得她能借尸还魂到裴岁夕身上。

“我一直努力希望达到母亲的期望,可我天姿实在太差。”裴宣适时流露出一点伤心。

“你只是内秀。”子书谨忽得伸出手落在她颊边。

这话很偏心,至少以裴岁夕这个身份目前的表现来看她确实就是个混吃等死阿谀奉承的酒囊饭袋。

裴宣的天资并不差,她的文治武功多少是被那只残疾的手拖累,她胸中有沟壑,她甚至能险些赢过子书谨,她只是太心软。

而这个乱世初定的天下需要的是一个铁血的帝王。

裴宣没想到子书谨会突然插话,闻言借坡上驴,乖乖靠在子书谨手边,眉眼弯弯。

“多谢太后夸奖,这还是太后第一次夸臣,臣会一直记得的。”没办法想得到点什么就得失去点什么,比如自己的羞耻心和脸皮。

子书谨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她不再说话,只是爱惜的抚了抚少女的脸颊。

她对她的宣宣太过于严厉,那是因为她必须是一个帝王,而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宣宣,所有的压力和责任自己可以一力承担。

她的宣宣什么都不用做,她自然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一切拱手送到她的面前。

她只需要就这样快乐的活下来。

活下来就好。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她的心里就好似翻涌起无限的温柔。

子书谨的眼神有点危险,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裴宣捏了捏她掌心,对子书谨撒娇似的表达了一下小面首的不满。

我在深情剖析内心,你在走什么神啊子书谨,我的过去就这么无聊吗?

指尖温柔的触感让子书谨从某种顿生的执念当中挣脱而出,她微微垂眸示意继续说。

好让人不安的眼神。

裴宣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去后我为了让父亲后悔刻苦念书,我绝不肯落于人后,我要为母亲争气,寒冬腊月天黑的早,家中无碳火照明,便挨冻在雪地里看书,直到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

这段经历是真的,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没有挺过去。

裴宣察觉到子书谨停留在她颊边的手掌不自觉的紧缩了一下,似乎害怕她死去。

“我病的有几次险些就见不到太后了,可我那时候已经陷入魔怔,便是呕着雪也要每日念书,直到灵书将那些书付之一炬为我取暖。”

她的眼睛在冬日里映出两盏细小的灯,影影绰绰但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灵书是我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她哭着将一本本经史子集撕进火中,同我说母亲临走时最大的心愿并不是让我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替她争一口气,她只是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这是真心爱她的人对她唯一的期许,裴岁夕听完这句话后与世长辞,而裴宣醒来,在虚乏无力中看见一本本翻的卷边的书页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她忽地明悟,除生死外不过小事,再深的恩怨爱恨都要化作飞灰。

“太后,臣斗胆由陛下想到臣自己,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何妨让陛下过的高兴些呢?”

她年少未曾得到的,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得到,她曾受过的苦,她希望她的女儿不再去受。

当得知子书谨有这个孩子时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她来不及为她的女儿留下任何东西。

在很久远的时候她当孩子的时候抱怨过母亲的忙碌,父亲的狠心,她也曾想象过若是她有女儿,她要怎样去养一个女儿。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好的,因为她会给那个女孩全天下最好的爱,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来不及。

子书谨的路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至少对于裴宣和裴灵祈这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不是。

“可父母之爱女则为之计深远,”子书谨静静的看着她,“哀家希望哀家爱的人坐拥万里江山,名留千古史册,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这也是错的吗?”

宣宣,告诉我,我错在哪里?

子书谨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头一次谈及自己的过去:“哀家出生世家,从小规矩森严,母亲如此教导哀家,太祖皇后命哀家如此教导先帝,祖宗之法历来如此,岂可更改?”

我这样将你养大,教导你理天下事掌天下权,你做的很好,你只差一点就能走到最后,你只差最后一点心狠。

现在,我要这样养大你我的女儿,宣宣,你在不平什么呢?

裴宣在这一刻骤然感到一阵不知名的悲伤,逼的她眼眶发烫,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也去做了,她抬起头吻在子书谨唇边,子书谨严正的面色忽而一僵。

“太后,您当然没错,”这只老虎需要顺毛摸,子书珏教的真理,“只是您如今御极天下,你才是天下法度,既如此又何妨偏心一些呢?”

“臣愚钝太后言臣内秀是一种偏爱,又为什么不能给陛下一些偏爱呢?”

她是觉得自己不够爱裴灵祈?

子书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刺破,她追过去怨念一般咬了一口裴宣的唇,声音冷沉:“你这个后娘倒比那个没心肝的亲娘更关心陛下。”

裴宣一僵。

这话很不对劲,几乎等于一种诡异的试探,裴宣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子书谨在埋怨先帝死的早,但将这股怨气发泄在她这个替身上,是试探还是单纯的恨意?

裴宣骤然发现自己太主动了,让子书谨产生了怀疑,她一个面首为什么这么关心陛下的未来?为此不惜触怒太后?又不是亲生的女儿?

除非你的壳子里真的带了点亲娘。

她有了破绽,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至少,她想替裴灵祈争取一下。

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并没有朝夕相处培养的亲情,可是血缘如此奇妙,那个幼小的女孩如此像曾经的自己,让她产生了不忍。

对裴灵祈,对年少自己的不忍。

“太后连陛下的醋也吃吗?”裴宣手心冒汗,转瞬间想了无数种理由,她必须要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为自己开脱,不然很难糊弄过去。

子书谨太敏锐了,是了,她的温和只是表象,她已经开始怀疑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她扒下这张皮。

她环住子书谨的肩,几乎是一个倚靠在子书谨怀中的姿态任由子书谨收拢怀抱,她已经无心计较了,飞快的低头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的唇。

“陛下是太后的女儿,臣不愿太后左右为难,只有陛下认可了臣,臣才能和太后长长久久啊。”

我真是一个贴心的小面首啊。

裴宣灵光一闪找到了思路:“陛下偷偷和臣约定,若是太后答应便不再阻扰臣与太后,太后就答应了吧。”

“陛下有这个胆子?”子书谨轻呵了一声。

裴灵祈不会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因为从一开始在念书方面子书谨就杜绝了她的软弱和求饶。

裴宣和裴灵祈相处时间太短了,她看见的是裴灵祈撒娇耍痴和层出不穷的诡计,所有一切的底线是裴灵祈必须按时上课。

她不上课一次假期就少一天,一年只有四天,超过四天就扣明年,依次后推。

“就是因为难所以陛下才出了考臣啊,”女儿你可不要穿帮啊,“太后”

裴宣开始学话本子里的狐媚子摇晃子书谨的肩膀。

“原来你这么想和哀家长长久久么?”子书谨精准提取到了关键词,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待太后之心天地可鉴。”

子书谨终于流露出几分无奈:“此事哀家会和陛下再商议,若是陛下愿意,改为月中休一日或者七日休半日。”

有的休这也是一个重大进步啊,总比三个月休一天强。

“谢太后。”

子书谨推开她,闭了闭眼:“去告诉陛下吧,哀家处理完政务再去看陛下。”

再陪她胡闹下去今晚怕要睡在折子里了。

达到目的的裴宣瘸着腿快速跳出去,拐杖笃笃声都显得格外雀跃,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经湿透了。

第50章 因为、因为我生母后的气了!

当面首也不是一件轻松活计啊。

裴宣站在紫宸殿门口,她总觉得刚刚子书谨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那是猎手看待猎物的眼神。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心累,还是去看看单纯的小裴灵祈吧。

得先给她串好供,不能穿帮了。

子书谨传了话晚膳过来陪陛下用膳,郑牡丹自然不愿意自讨没趣,这会儿应该出宫了。

裴灵祈裹着锦被在榻边支了一个小桌,正小口小口喝一碗甜水,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略微泛黄又细又软的垂在颈边,小脸皱皱巴巴的,有点可爱。

“好喝吗?”裴宣忽然凑过去嗅了嗅。

裴灵祈正在发呆被吓了一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有气无力的转了转:“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陛下的东西臣可不敢享用。”

裴宣用糖水骗开了裴灵祈的嘴,后边的太医灵机一动在药里放了不少甘草,闻起来裴宣都有点想跑。

眼见骗不到她裴灵祈也不想说话了,怏怏的靠在桌边,小脸上满是生无可恋。

“再不喝冷了可要重新熬一碗了。”裴宣慢悠悠补刀,成功看到裴灵祈更想哭了。

趾高气扬的小家伙还是第一次这么可怜,有点招人心疼。

她伸手去勾裴灵祈的手,裴灵祈先天不足,手有点冰冰凉凉的,软软的藏在被褥里,被人勾一下立刻横眉冷对气性不轻,然后被悄悄塞了一把小麻花。

裴灵祈:“”

她转着眼去瞅旁边的宫人。

“我都支走了。”

她话语还没落下裴灵祈已经往嘴里塞了,小麻花外面裹了一层糖霜,炸的酥酥的咬起来嘎嘣脆,要不支开人就是藏被窝里吃也得被逮出来。

也就是小不点还没到换牙的年纪,要是到了换牙的年纪子书谨必然不准她吃的。

也就是两三年吃不到脆口的小点心了。

“慢点吃,我给你留了很多。”一糕两送,用子书谨赏赐的糕点子书谨小不点一人讨好一遍。

裴宣有点爱怜的摸摸她的小脑袋,她头发有点蓬松,因为发质软显得特别暖和,很适合小鸡趴窝。

她和郑牡丹这个年纪已经在勤勤恳恳孵小鸡捡鸡蛋了。

裴灵祈丝毫不知道眼前这人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她自从病了以后成天不是喝药就是吃清汤寡水的,姑姑都要听太医的不给她吃好吃的,吃的她都蔫吧了。

裴宣果然给她留了不少,裴灵祈捧着小麻花终于喝完了一碗苦药,可能是甜食带来精气神,她终于好像有了点力气。

“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孤的?”

小破孩有点力气就开始趾高气扬了,裴宣拿修长的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儿要求你呀?不准我就是单纯的对你好?”

裴灵祈哼了一声,兴许是怕冷又缩回了被窝里,虽然殿内其实温暖如春:“所有人对孤好都是有求于孤!”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小小的女孩扬起脖颈,“这证明孤很厉害!”

不然为什么求她呢?

你厉害的个鬼,小破孩是你母后厉害,还没到你逞能耐的时候了。

“谁这么教你的?你母后还是你姑姑?”你们两个黑心肝给这么小的孩子都荼毒了,这还不如跟她去捡鸡蛋了。

裴灵祈哼哼唧唧不乐意说,裴宣觉得这孩子有点点歪,她想拿自己举例子,你看,你娘我对你好就没什么企图啊,又有点心虚,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企图。

“你母后和你姑姑对你不好么?她们能图你什么?”

图你年纪小,图你嗷嗷叫,图你闯完祸吓成只鹌鹑啊。

裴灵祈动动嘴有点想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索性强词夺理:“母后和姑姑当然不一样?”

裴宣把药碗挪开,自己趴在小桌子上,桌子很矮趴上去有点不舒服,但刚好能跟裴灵祈一般高:“所以呀,有人对你好不一定是图你什么,人家可能是人好或者是喜欢你啊,小陛下,别老把人看扁呀。”

从小多疑当然会少吃很多亏,但也会因此错失很多朋友和珍贵的人,帝王是要称孤道寡不错,可从这么小就这样清明又显得太过孤寂了。

“难道你不是吗?”裴灵祈会心一击。

裴宣很想给女儿做个榜样,比如我对你好当然只是因为喜欢你呀,但她说不出口,撒谎好像性质更坏。

她怕子书谨砍了她。

“咳咳,臣倒还真有一事想求陛下。”

裴灵祈瞬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小下巴一抬:“说吧。”

她不信任任何人,她信奉互相交换价值,哪怕只是给她一碟子糕点她也分的清清楚楚,所以她的戒心重,她不会对人产生强烈的感情,你予她的东西,她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一个继承了子书谨理智的小女孩。

这当然很好,只是或许不容易快乐。

裴宣在心里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陛下记得我们俩商量好的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对太后说吗?”

“当然。”既然敢做当然是商量好了预案的,但现在裴灵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咳咳,陛下想要假期吗?”裴宣趴在桌子上,因为裴灵祈的喘疾殿内窗子一直是打开的,窗外雪亮的光映照在她漆黑的眼睛里,像点点星光流转。

让裴灵祈想到了密室当中那张和面前人一般无二的画卷。

但这些都没有刚刚她说的话重要!裴灵祈病殃殃的眼睛里头一次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额外的假吗?”不是马上要到的年节吗?

“是呀,太后答应我只要陛下愿意日后十日可以休一日,或是七日休半日,陛下愿意吗?”

裴灵祈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差点跳起来,但过载的惊喜过去她顿时露出警惕的神色:“你想换什么?”

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要换一件大事,裴灵祈顿悟:“不许换我母后!”

真聪明啊小崽,就是这样保持住。

裴灵祈佯装惋惜:“陛下不愿意吗?”

裴灵祈一边心疼自己将到手的假期一边护犊子母鸡一样狠狠揪住怀里的锦被:“休想抢我母后!”

我也不想抢啊,是你母后快对我强取豪夺了。

“啊?陛下反悔了?”裴宣循循善诱。

“孤根本没有答应过!”什么叫反悔!

裴宣无辜:“刚刚陛下吃了我的糕点时不是问臣想要什么吗?”

“不能是母后!”裴灵祈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碟子糕点怎么也算进去了。

小家伙还挺有底线,裴宣惋惜的叹气:“那陛下可就没有假了哦。”

裴灵祈腮帮子都快气成一只皮球了,她舍不得假期也舍不得母后,最后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装起了鸵鸟,用屁股对着裴宣。

“陛下生气了?”裴宣促狭的拉长了什么。

裴宣隔着被子戳了一下,裴灵祈愤怒的挪走,再戳一下又挪一下,最后裴灵祈忍无可忍的要隔着被子去咬那根可恶的手指。

子书谨进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早上还怏怏不乐的女孩现在生龙活虎的都能打起来了,她不知该叹还是该笑。

裴宣就是有一种生动的活力,能够轻易搅动一池死水,让周围的一切都不再那样暗沉。

一只手拎起了边角。

裴灵祈愤怒的咬过去:“你大胆!”

“灵祈!”子书谨丝毫不怕愤怒的女孩,一只手就将锦被掀了起来。

“母后”差点咬错人的裴灵祈都懵了,弱弱的喊了一声。

“灵祈你三岁能听懂话时哀家就教过你,不可动口舌之利咬人,你如今几岁了?”

“母后”裴灵祈低下头,偷偷瞪一旁的某人,她气坏了,都怪那个坏女人一直戳戳戳她!

子书谨将目光移向裴宣:“太医特意嘱咐陛下不可在逼仄之地,容易呼吸不畅再牵动了病症。”

裴宣摸了摸鼻子,所以她才想把小家伙戳出来啊,就快戳出来了谁让你来了,但她还是低头认错:“是,太后,臣知错了。”

一大一小就连犯错低着头的样子都这样像,子书谨莫名的熄了心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何事?”

又吵的脸红脖子粗的。

“臣同陛下说的那件事陛下反悔了。”裴宣抢占先机,幽幽一叹。

“就反悔!”裴灵祈已经成功被绕进去了,她压根没答应过的事现在也变成了反悔,她反正是不可能让出母后的。

子书谨已经明白了裴宣的伎俩,冒着砍头的风险来求最后也不肯在小家伙面前装出个慈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好笑。

“灵祈,你告诉母后,为何偷偷潜入紫宸殿?”

来了,要开始盘问了。

裴灵祈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宣,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消散了,她揪了揪袖子边,看起来很腼腆:“长乐湖结冰了,下面有好多漂亮的鱼儿在游,儿臣想到前些日子学的卧冰求鲤的典故。”

“所以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细声细气的,“我的鱼呢?母后还喜欢吗?”

她病成这样那条鱼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子书谨一时沉默,倒是裴宣接了话:“陛下的鱼放在长乐殿中好好养着在,陛下不必忧心。”

她在这种地方有时候又莫名的细心,其实如果她一直陪伴裴灵祈长大,裴灵祈应该会更喜欢她这个母亲,子书谨不禁去想。

“那鱼呢?为何哀家没在御书房看见?”她声音略有些沉,“倒是陛下,拿走了哀家的东西。”

裴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这话有点问题,子书谨对裴灵祈一向自称母后,何时用过哀家?哀家乃是对外臣的自称。

这是一时的错漏还是另有深意?

子书谨一向严谨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是如果是点她那就有点可怕了,这代表子书谨认出她来了。

应该不可能,那只绿蚁杯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放在那里,她取出来的时候特意摸索过没人在她前面动过。

而且什么叫你的东西?那是我的遗物啊,我谁都没给准备烂在暗格里边的,怎么成你的了?

应该是子书谨被裴灵祈气到了,生气了会严肃自称?比如生气了喊大名这样?

她还在想,裴灵祈已经发力了。

“因为、因为儿臣生母后的气了!”

“母后教导儿臣要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儿臣一直听母后的话,可是母后呢?”

“母后说只要把拓版全部打捞上来儿臣就不用再抄课业了,儿臣每天都努力的抄写课业,不敢有一天松懈,每天都期待拓版能够早日捞起来,甚至自己去捞还差点摔进湖里呜”

裴灵祈揉了揉眼睛,薄薄的眼皮红红的,更加可怜了。

裴宣在心里暗暗赞许,演的好啊。

“可是母后竟然偷偷把最后一块拓版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