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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元滢滢是被人唤醒的。

她醒来时,看到身侧的垂纱雕花大床犹在愣神,婢女已半推着为她梳洗装扮,领她往正厅去,口中说道若是夫人等急了定然要怪罪。

元滢滢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直到站在继母面前,她才回想起曾经历过的相同场景——有媒人上门说亲,后母不欲为元滢滢做主,要她亲自来选。前世,元滢滢听罢媒人说过两位郎君的境况便蹙起柳眉。媒人的嘴巴向来是能说会道,把黑的说成白的,即使如此,她口中的郎君只听上两句便知道不成器。

元滢滢不知自己如何得了奇遇,能够重来一次。但她心中明白,这是绝好的机会,能够令她更改命运,选对夫婿。

这次,元滢滢没有如同上次一般转身便走,而是静立原地,听媒人一口气讲完了所有郎君。后母慢悠悠饮茶,疑惑元滢滢何时变得沉得住气,若是依照她平日里的脾气,早就拂袖离开。虽无十全十美之人,但这些郎君属实上不了台面。后母以为,元父入了仕途,元滢滢身为嫡长女可母亲亡故,自己一个做继母的为她操心亲事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殚精竭虑。

元滢滢垂首思索,暗道她前世离开并无不对,后面的郎君皆如前两个一般,听着并非良人。若非元滢滢重来一世,她根本不会正眼瞧这些男子。可今非昔比,有吕西翎此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的前车之鉴,元滢滢势必要找一个上进之人。

她看中了迟叙。

媒人一怔,没想到娇小姐竟瞧中了穷书生。这迟叙本是她拿来凑数的,元滢滢好歹一府的嫡小姐,又是长女,挑选夫婿如何也得凑够一十二人,这才把家中一贫如洗的迟叙算上。可媒人觉得,元滢滢不会正眼看迟叙,因普通的农家女子都不愿嫁给他,何况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媒人很快回神,望向后母,见她微微颔首,忙把迟叙的家境细细说来。她越说越心虚,迟叙分了家,只有一亩薄田,两间草屋。他要读书,这可是烧钱的玩意儿,笔墨纸砚,每年给夫子的束脩,哪一个不得要钱。而迟叙念书,家中的田产便无法耕种,只得由夫人操持。至于读书的前景,无人说的准。五六十岁尚且有人还是一个秀才,媒人不敢打包票说迟叙定然高中。

依照媒人所见,迟叙最好选一个能干的农户女做夫人。他一心念书,夫人操持家里家外,如此才能把日子过好。若是娶了元滢滢,一个娇小姐加一个穷书生,恐怕日子会越过越艰难。

诸如此类的话媒人只是心中悄悄想,面上绞尽脑汁夸赞迟叙,说尽好话,哄得元滢滢连连颔首,说要私底下见上一面。

见元滢滢离开,媒人犹豫道:“迟叙家中太穷了点,小姐嫁过去是要吃苦头的……”

后母道:“小姐主意大,她父亲都做不得主,何况你我。”

媒人心领神会,忙道:“是。一切都以小姐的主意为准。”

后母的意思是势必要促成这桩亲事。假使元滢滢日后过得不好,传到外头去,后母有说法,只说继母难做,事事要听从元滢滢心意,她坚持要嫁,家中阻拦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媒人欢天喜地进了迟家,告诉迟叙有人情愿嫁给他。迟叙表情淡淡,直言家中一贫如洗,养活他一个已经艰难,何必拖累其他人。媒人好言相劝,说元滢滢父亲是做官的,日后会扶持小夫妻,对他的科考也有益处。迟叙不为所动,他钻进厨房,媒人跟了去,见他找出水瓢舀了清水,洒了一把豆子,水上放蒸屉,搁上两个黄面窝头,径直开始烧饭。

炊烟袅袅,从茅草屋上方飘过。迟叙盛了半碗粥,剩下的放在锅里。如今天冷,到了晚上粥就会冻成硬块,他划做四份,添上咸菜,早晚各吃两个,又能省下一天的饭钱。

迟叙手拿窝头,见媒人未走便道他口粮不多,无法留她吃饭。媒人从未遇到如此不急娶妻生子的男人。她所见之人,往往是家中越穷,越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媳妇,好吃顿饱饭,有人收拾家中。日子熬不下去,便能用妻子的嫁妆补贴家用,再不济了,让妻子回娘家打秋风去。一娶妻,便有人分担了身上的贫困潦倒,所以每个男子都着急成家。

迟叙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直言自己将日子活成这样,一锅粥分成两天吃。娶妻以后,不能让妻子跟着他一起吃糠咽菜。媒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穷人吃苦受罪也是女子的命,迟叙不必内疚。

迟叙道:“你是与这家小姐有仇吗,非要让她嫁给我吃苦受罪?我不愿娶妻,一是想专心念书,不愿为外物所牵绊。二是我家中宛如泥潭,我深陷其中是出身所致,无法怪罪旁人,为何偏偏再拉一人下来。你且替我回绝了这门亲事,只说我家中贫苦,配不得小姐,让她另择夫婿。若是你尚且有一两分善心,便将嫁鸡随鸡的话告诉她,免得她离了我这个泥潭,又掉进别家的火坑中。”

眼看说不通,媒人气极,只道迟叙念书念傻了,白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媒人将这些话尽数告诉后母,后母暗忖,这个迟叙倒是与寻常的穷酸秀才不同。可再特殊,他也翻不出风浪,元滢滢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后母私心不想元滢滢嫁得好,元滢滢高嫁,定然记恨她和元父。想到自己会向元滢滢低头,做卑躬屈膝状,后母便浑身不自在。后母宁愿元滢滢日子过不下去,灰溜溜回元家,她会从手指头缝中漏出来一点,看元滢滢感激涕零。但她决不能接受处于低位的继女,有一日能翻身坐在高位上。因此,元滢滢只能低嫁。

后母在媒人耳旁低语,让她再去找迟叙。

媒人再次登门,这次换了说辞。只说元滢滢曾在书坊见过迟叙一眼,从此情根深种,非君不可,媒人已将迟叙所言尽数告知,可元滢滢坚持,她直言若嫁不得迟郎,恐怕会郁郁寡欢,再不会留恋世间。

听到元滢滢寻死觅活,迟叙皱眉,他之前只觉得元滢滢脑筋简单,以为有情饮水饱,现在发现她拎不清楚,竟以死相威胁。迟叙越发不肯。他不急于娶妻,不会因为有人要嫁便心花怒放,何况元滢滢脑袋不清醒,娶了以后家中会雪上加霜。原本迟叙一个人,日子虽苦,但他有书看,勉强自得其乐,倘若来了一个整日只知情情爱爱的小姐,以后家中混乱可想而知。

媒人没想到,她言尽于此,迟叙竟不肯松口。她得了后母的命令,必须办好此事。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遇到了迟叙,比登天都难。

媒人事先得了后母十两赏银,便道若是迟叙肯去赴约,便给他二两银子。迟叙摇头,口中非说不肯,而是道:“二两不够。”

媒人惊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说,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你如此爱财?”

迟叙道:“我不爱财。但家中米面均需有银钱才能买。”

媒人只好加价,直加到七两,迟叙才肯松口。他观媒人神色,想必她得了赏银,能拿出七两已到了最多,再加便会惹急了她,总要留些余地。

迟叙应了好,便要同媒人离开。媒人连忙拦住,看迟叙身上穿的夹袄补丁摞补丁,一副穷酸模样。媒人在迟叙身上舍了太多,定然要促成婚事,心气才平。她忧心元滢滢看不上迟叙,虽然他生得好,唇红齿白,但一身单薄的夹袄,褪色的长衫,寻常女子见了难免生出退意。

迟叙闻言皱眉:“你不是说元家小姐对我一往情深。既如此,她怎会在意我的穿戴。”

媒人顿时心虚,因为那些话都是她胡编乱造,用来骗迟叙的。她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前去赴约总该收拾体面。

迟叙略一点头,去翻看箱子中的衣裳,无一件是没有补丁的。媒人无法,只得又拿出二钱银子,替迟叙从头到脚制备了新行头——簇新的棉袄、长褂、皂靴。

待迟叙换了衣裳出来,媒人眼前一亮,因为丢了银子而生出的心痛微微散去,笑道,依照迟叙如今的模样,莫说官家小姐,连公主都娶得。

迟叙没被吹晕了脑袋,直言:“公主嫁穷书生?你别说笑了。”

媒人摇头,暗道迟叙果真是念书昏了头,连奉承话都不能使他展颜,依旧是一副严肃面孔。不过才子佳人的话本中,富小姐最爱书生这副清高模样。

隔着珠帘,元滢滢同迟叙见了面。她问迟叙念了几年书,日后有何打算。迟叙声音清越,坦言要进京赴考,先得中举人,再入仕途。元滢滢忧心,说听闻京城考试难熬,三天考试,吃喝拉撒睡都蜷缩在一间小房间内,被子单薄,吃不上热乎饭菜。身子不好的学子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就被人抬出来。如此辛苦,迟叙当真能受得了吗?

迟叙道,寒窗苦读十年都可受得,怎么三日之苦就熬不得。

他声音笃定,听得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顿觉这便是她要寻找的人,有宏图之志,不安于现状。元滢滢寻过书院的夫子,每次课业考试,迟叙都是头筹,从无例外。他是一定会得中的,不过早晚而已。

迟叙和元滢滢先前的夫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吕西翎有万贯家财,不需他打拼便能轻易得到一切。元滢滢嫁给他能立即享受富贵,但有一点不好,便是吕皇商在,富贵在。吕皇商故去,富贵便随之消散,吕西翎守不住家业。而迟叙不同,他一无所有,但他勤奋努力,才学出众,他得到的富贵稳如泰山,不会动摇。

元滢滢见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虽无玉佩等挂饰,但气度出类拔萃,宛如朗朗清风。元滢滢柔柔颔首,同意了这桩婚事。

在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下,终于说动了迟叙,成了二人好事。

迟叙分了家,但他成亲时家中亲戚长辈前来帮忙。迟叙娶了元滢滢,和元家搭上关系,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难过,说不定还能扶持亲戚一把。众人心中各怀心思,总算帮忙把亲事办的热闹。

元滢滢嫁给迟叙后,才知媒人口中所说的“清贫”究竟是何等景象。她惊的微张开唇,看着光秃秃的墙壁,略显凄凉的庭院。想到自己同吕西翎失了家业以后,住的宅院都要比这里好上千百倍。元滢滢心中顿觉委屈,便带上了脸颊,嘴唇抿紧。

迟母端来汤圆,要喂元滢滢吃。里面包了花生芝麻,意为多子多福。迟母见元滢滢脸颊白皙,抹了胭脂后白里透红,煞是好看,便伸手去摸。元滢滢侧身躲开,她瞧着迟母粗糙的指腹,心道定会把她的脸颊碰疼。迟母一顿,她膝下三个儿子,迟叙是最小的一个。前面两个儿子都有了媳妇,哪一个不是对婆婆毕恭毕敬,新来的媳妇好似在嫌弃她。迟母绷起脸,要作训斥状,被迟叙淡声打断:“既已分了家,我便不留你了,省得哥嫂疑心你待久了,是私下里给我好东西。”

迟母面容僵硬,当初分家时委屈了迟叙,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总有厚一点薄一点的区别,迟叙比不上两个哥哥能干,田地当然要少分点。大儿子二儿子有妻有子,不比迟叙孤身一人,银钱自然也要多分。如此一分下来,迟叙得到的东西可怜。

迟母悻悻离开,临走时要拉住迟叙的手,被他冷冷一看,只得收回。她说新媳妇要教,需得教导她尊敬长辈,敬重夫君。瞧瞧刚才,元滢滢竟然躲开了她的手,可见是个没规矩的。

迟叙冷笑:“两位嫂嫂还不够娘立规矩吗?”

“你——”

迟母想在迟叙面前端起长辈的架势,可她心里对小儿子发怵,尤其是分家后,越发没有底气,只得留下一句“你不管教,日后有你受的”。

迟母离开了,但吃汤圆的旧俗要遵循。迟叙端起碗,将白糯的汤圆送进元滢滢口中。他的手干净整洁,常年握笔的两指有一层茧子,元滢滢并不抵触。

她吃不下了。

迟叙便将剩下的全都吃进肚子。

元滢滢提醒:“这是女子吃的,为的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迟叙放下碗:“无妨。我吃了,这好兆头才能成真。”

392

第392章

迟叙模样文弱,做那等子事情也宛如微风细雨,动作轻柔。这雨却是春雨,缠绵许久才肯停止。这回没有婢女前来擦身,是迟叙亲自来做。

他不像吕西翎,亲近的事情做过一个遍,仍旧不肯细看她的身子。迟叙点燃油灯,烛火如豆,映照在他细眉黑眸上。他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手持温烫的汗巾落在元滢滢的颈项。元滢滢蓦然红了脸颊。好似此等时刻,夫妻两个总要有红脸的那个,不是夫君,便是她了。

除去床榻之上,元滢滢做不得贤惠媳妇。

她试图学着邻里,效仿新为人妇者当做些什么,却见旁人要孝顺公婆,做得一手好饭菜,将家中打扫干净。有更出色的,甚至能下田耕种,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当。

元滢滢颇觉为难,她以为迟叙家徒四壁,实在无甚好清扫的。至于饭菜,她厨艺不精,嫁给吕西翎时,偶尔下厨房也是厨子做好,由她最后撒上一把佐料,或者将点心摆盘,以充当她做成的。

区区两间茅草屋,元滢滢竟理不清楚。她只得问迟叙,昨日成亲从元家抬来的嫁妆在哪里。元滢滢同迟叙住一间草屋,他打开另外一间,窗户上贴着红团喜纸,照在两个红木箱子上。元滢滢才知他拿这间当库房和书房一并用。墙上挂满了迟叙的书画。元滢滢不通书画,但见字体飘逸洒脱,画作比她平日里在元父处见到的要好,不禁面上一喜,心道迟叙穷是穷点,但将来定会有大出息。

她顿时软了声音,偎在迟叙身旁,说嫁妆是后母准备,定然没什么好东西,不如拿出去典当,换些银子装点家中。

新媳妇刚进门就用上她的嫁妆,此事若是传出去迟叙非得被戳破脊梁骨。

迟叙观元滢滢神情,见她一脸单纯,显然是真心实意这般想,没有思虑太多,便轻声叹息,暗道一时冲动,娶了个什么都不懂不会的娇小姐,以后的麻烦事定然不会少。只是,人是迟叙亲口应下,他不怪媒人,不怨元滢滢,若是非要怪谁,只能怪初见元滢滢时,他从未见过此等美貌,心神一荡,听媒人问他如何时便点了头。

元滢滢自顾自地打开红木箱子,见里面摆的首饰款式老旧,祖母年纪的人方可戴得。元滢滢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怎能佩戴此等老旧首饰。元滢滢将首饰拣出,要迟叙拿好,夫妻两个一起去典当行。她已经想好,离了典当行,就去请木匠泥瓦匠。家中空空落落,应当添上几条桌子椅子。再买上几尺颜色浓重的薄纱,搭在床上用来做垂帐,剩下多余的便将库房和书房分开,省得迟叙念书时看到的除了书册,还有一堆黑咕隆咚的箱子。

听她滔滔不绝,银钱未到手,已经将用途想尽。她不仅为了自己过得舒坦,还想到了迟叙,这令迟叙心中莫名。他犹记得,分家时两个哥哥如何声嘶力竭,说他们生活艰难,而迟叙不事生产,只知念书,拖累了家里十几年。迟叙看向父亲母亲,他并非一心只知道念书,该他做的活计一样没少。为了节省灯油钱,他一早便起,坐在田间地头借月光诵读。白日时间珍贵,他手不释卷,只等到了晚上,月上柳梢头后才开始拿起锄头耕种。田里的活他做的不算漂亮,但未曾分给哥嫂承担。迟叙当时未曾娶妻,按照规矩他无需下厨做饭。迟叙要进厨房,他以为身为小辈,不能寻借口托词。这次不让他进的,便是两位嫂子。她们称男人家不能下厨房,硬生生拦着不让进门。迟叙后来才知,在迟家有不成文的规矩,谁做饭便能捞取额外的油水——比如割了一斤肉,便能偷偷藏起来二两,小夫妻私下里解嘴馋。做菜时,能先尝上几口好的。遇到农忙时节,男人们在田里吃饭,便将自家男人的饭压的多一点,菜给的冒尖……诸如此类的“油水”,迟叙偶然碰到过,对上哥嫂尴尬的笑脸,他当做什么都没有见到。

迟叙身为幼子,所听最多的便是他得了父母多少疼爱,占了哥嫂多大的便宜,实际并非如此。迟叙定定看着元滢滢,心道自己此刻才是在占便宜,是他夫人的便宜。

迟叙不再推辞,尽数听元滢滢的话。见她把老旧首饰挑出,骂道这些模样笨重,又不是纯金子打制,或许值不得几个钱。元滢滢翻到底,掀出两床簇新棉被,神色稍缓,说这个也叫人看不上眼,但正好他们该换被子了,能派上用场。

迟叙用的被子只拆开被面,换作大红牡丹,实际里面的棉花老旧,只剩下薄薄一层,加盖两床都不保暖。

元滢滢依在门旁,指挥迟叙换被子。几床旧被子她预备扔掉,迟叙连忙拦住,说不能扔。他准备买点鸡仔,旧棉被人用不得,但鸡仔用得上。

元滢滢耸耸鼻子,娇声道:“养鸡,我可不行,臭死人了。”

她不爱养活物,吃喝拉撒都要管,耗费人精神。元滢滢心想,迟叙养鸡,想着是多一份进项,其实何必如此。他早早考中,他们便从茅草屋搬出去。听闻邻村有个穷秀才,年已五十仍旧在考,前几年得中,一时间上门贺喜的络绎不绝,同窗同年一下子都跳出来了,还凭空多了老师和学生,给家里送宅子送银子。如今那范生,已经做到提督学政,将老娘妻子一并接过去享福去了。元滢滢笃定,迟叙年少有为,若是得中,以后的成就定然比范生要高。

在此事上迟叙不妥协。他坚持养鸡,鸡仔长成之事不必元滢滢费心,她这才应下。

典当行内,元滢滢直言不欲赎回,只是这些首饰一时间寻不到买家,才只能拿来典当。

元滢滢声音嫌弃:“母亲送我这些,是希望我同夫君白头到老,等到头发花白再戴上耳坠子和手镯吗。”

伙计笑出声音,他不懂女子首饰,但能看出这些暗沉颜色同元滢滢不相配。

元滢滢嫁给迟叙之事,在城中算是一桩大事,都说继母不易,要允着元滢滢胡闹,亲事不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选来选去选了个白身。众人怜惜后母的为难,对元滢滢任性之举无奈。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后母若真心为元滢滢着想,应当在嫁妆里多添点金锞子银锭,放些中看不中用的首饰,典当也换不了几个大钱。

元滢滢不必多言,自有典当行替她宣扬后母的所作所为。

使了银钱,家中焕然一新。新粉刷的墙面是用椒泥涂抹,有一股别样的香气。家里摆放的满满当当,桌子,椅子,五斗橱,比起过去冷清的两间茅屋,添了不少人气。

邻居听见动静,笑盈盈走进来同元滢滢打招呼,一双眼环顾四周,啧啧称赞,迟叙早将元滢滢娶进家门,便不必受许多年的苦。这话羡慕有之,但酸气更重。元滢滢没听出来,只掩唇轻笑。

待客人走后,元滢滢才问迟叙:“刚才他看了桌上的米糖许久,你怎么没抓给他一把,反正是不值钱甜嘴的玩意儿。”

迟叙直言:“我不喜欢他。”

对于不喜欢之人,他连客套话都不情愿说。

元滢滢问其中原因,迟叙便道,客人嘴上说羡慕,实际挑拨二人关系,说他无用,有了妻子贴补才能将日子过好。若是男子心气高,听了这话掉转过头要与元滢滢闹别扭。

元滢滢好奇问道,迟叙要和她生气吗。

“当然不会,因他说的是实情。我确实需要夫人的贴补,才过上如今的好日子。”

迟叙抓了一把米糖送进嘴里,咬的嘎嘣脆。

元滢滢笑靥如花,心道迟叙固然有文人清高,但不惹人讨厌,懂谁是真心对他好。待他飞黄腾达,肯定不会像一般负心汉,抛弃妻子,独享荣华富贵。

厨房米面皆满,迟叙不必再煮一锅粥分做两天吃。他手艺不错,跟着隔壁婶子学会了摊油饼。

桌上摆放油饼炒菜,用米豆熬煮成粥。迟叙舍得下油下盐,煮粥也是半碗水半碗米豆。

两指掐起油饼的一角,元滢滢犹豫道:“真的能吃吗?”

她在家中,吃的皆是馒头米饭,没尝过此等乡下小吃。

迟叙掉头:“能吃,而且很好吃。”

元滢滢半信半疑,撕起细细一条送进嘴里,味道果真不错。她未曾夹菜,就吃掉了一整张油饼。炒菜她是吃不下了,又喝了半碗粥,腹中已是充盈。

元滢滢缠在迟叙身旁,央求下次还要吃油饼。迟叙轻轻颔首。接下来的几顿,桌上少不了新做的油饼。元滢滢似是吃不腻,迟叙却有些撑不住了,便试探开口:“我们添些其他的吧。”

元滢滢颔首,说迟叙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可她一定要吃油饼。迟叙总算换了口味,他咬着白面馒头,心中好奇元滢滢何时能吃腻。油饼油气大,他常年忍饥挨饿,身子受不住,但元滢滢自幼能吃饱,常吃也无妨。

鸡仔是用竹篓带进家中。迟叙用几根长条木棍围成篱笆,把破旧棉被垫在稻草上,用来养鸡仔。

元滢滢裹着黑狐毛滚边斗篷,站在屋檐下,看迟叙顶着雪花把鸡仔抱进屋子,省得天冷冻死了它们。元滢滢心想作为贤惠妻子,她应该撑伞为夫君挡雪,但外面太冷,她靠着火炉才感温暖,离不开半点火源,只能柔声催促迟叙快点,免得冻伤了身子,看不了书。

火炉上,靠近通红炭火周围摆放了整整一圈,有泡好的热茶,拇指大小的橘子和晒干的地瓜干。迟叙捧着热茶,并不喝下,只当做暖手工具,看向元滢滢:“我怎么觉得,相比于我的身子,你更挂念我能否读书。”

元滢滢眼珠转动,躲开他的视线,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当然了。你平生所愿就是取得功名。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想你所想,急你所急。如此,我们两个才是书上所说的琴瑟和鸣。夫君,我说的对也不对?”

迟叙轻笑,暗道元滢滢私下里倒是看了不少闲书,如今连琴瑟和鸣都说了出来。他轻轻点头:“是这个道理。”

元滢滢知迟叙聪慧,远高于常人。邻居婶子多次说,迟叙和寻常读书人不同,一般秀才整天之乎者也地念着,要他下田他说有辱斯文,要他进厨房他连连后退,说是女人家做的事情。可看迟叙,不仅不忌讳这些,反而一学就会。他看过婶子做一次油饼,心中记住细节,初次做出来的味道便不差。之后越做越好,手艺竟然超过了做了二十几年饭菜的婶子。

婶子笑称,迟叙若是不念书,摆摊卖油饼能够挣个盆满钵满。元滢滢脸色难堪,当即反驳,迟叙做油饼是一时兴起,怎么可能会出去摆摊。她夫君要成大事,出人头地的。

婶子忙改口,忖道迟叙都不在意这个,可元滢滢却忌讳至极。每当有人说迟叙念书之事,稍有轻视,元滢滢便会厉声呵斥,非逼对方认错,说刚才说错了话。

元滢滢一个城里小姐,哪里比得了乡下人泼辣。可她眼泪汪汪,就是不肯松口,直言旁人污蔑迟叙,必须道歉。久而久之,众人知道元滢滢爱较真的性子,尤其是在迟叙读书一事上格外认真,便避讳谈及此事,免得招她。

元滢滢恐迟叙问得更多,便将刚剥开的橘子塞进他口中。橘子寒凉,但经过火炉一熏,便变得滚烫炙热,落进腹部十分温暖。

元滢滢身子一侧,坐在迟叙怀中。未等迟叙开口说此举不妥,她便先发制人:“我知道不合规矩,只是天寒,家中只有一个火炉,火光有限,你我如此才能一起烤火。我不忍心叫夫君受冻,夫君难道狠心看我冷的浑身颤抖吗?”

迟叙无法,只怪家中贫苦,买不起两个火炉,只好任凭元滢滢坐在他膝上,二人共同取暖。

鸡仔长成,每日家中可得三个鸡蛋,迟叙将鸡蛋上水蒸,元滢滢分得两个,他一个。科考在即,迟叙需得养好身子,才能熬过三天考试。元滢滢将鸡蛋推给迟叙,说她只吃一个就足够。

迟叙摇头,他需要补身子,但不能补的太过,一个正好,不多不少。

元滢滢听他说的振振有词,便接过鸡蛋吃下。

迟叙总是有道理的,元滢滢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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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这次赴京赶考,元滢滢期待已久。尽管家中的日子渐好,鸡仔养成,一日不止有三个鸡蛋,多余的便积攒下拿去卖,连养成的鸡也羽毛丰盈,瞧着肥美,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但在元滢滢看来,乡下的日子再好,不过粗茶淡饭,她嫁给迟叙可不是为了过乡下人口中的“好日子”,而是巴望做官太太。

他们离家之前已将家中养的母鸡卖掉,米面做成干粮带在身上,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京城物价高昂,处处是用钱的地方,元滢滢需得省着点花。她洋洋自得,告诉迟叙,经过她的商量,客栈同意送饭菜。迟叙挑眉,夸她能干,在这种紧要关头,哪家客栈不是临时加价,饭菜更是不会便宜,白送简直天方夜谭。而掌柜的能松口,定然被元滢滢磨了不少时辰。

鸡鸣时迟叙已起,他身穿青灰长衫,端坐窗前,静静默读,并不出声。天亮以后,附近接连传来诵读声音。元滢滢醒来,揉了迷蒙的眼睛,愣愣地看向头顶垂落的穗子,并未起身。她翻过身,侧眸看向迟叙,他手持书卷,身形清俊挺拔,一看就是当状元的料子。元滢滢越想越喜,不禁轻笑出声。她再抬眸时,迟叙已踱步至她面前,用书卷轻点她额头,问道:“笑什么?”

元滢滢回道:“看到夫君,我高兴。”

迟叙无奈摇头,称她又在胡说。

小二叩门,将饭菜端进房内,见到迟叙微微一怔,说道不曾听见迟叙念书声音,以为他尚未醒来,不曾想已经开始念书了。

元滢滢为迟叙解释,她向来看不得旁人冤枉她夫君念书不用功,直言迟叙起的最早,不过他习惯默念,已经看了两卷书呢。小二笑道,说迟书生真刻苦。元滢滢听罢面容稍缓,把从家里带来的炒米糖抓了一大把,分给他尝尝。

迟叙念书是大事,元滢滢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上面,因此她看得格外重,便不和迟叙胡闹,只一心以他读书为重。

元滢滢走出屋子,把房间留给迟叙。她同陆有仪打了个照面,双方对视一笑。

时间久了,两人便渐渐聊开了。元滢滢才知陆有仪一身农妇打扮,实际出身不凡,祖上出过太子太傅,她父亲是文臣中的翘楚,比元父的官职要高上许多。元滢滢讶然,陆有仪如此身份,怎么会嫁给一个穷秀才。她言语直接,陆有仪面色微窘,缓声说出实情。当年议亲,不少士族公子登门求娶,她不慎落水得杜秀才相救,才保住一条性命,但清白尽失,只能嫁给他了。

元滢滢面露惊讶,低声问道陆有仪是否心有不甘,倘若换了她定然是有的,本能嫁一个极好的夫君,却阴差阳错下嫁给穷秀才。瞧陆有仪的模样,出嫁后吃了不少的苦头。陆有仪面上浮现感慨的神情,缓缓道:“如此正好。当真嫁给士族子弟,丈夫不爱,小妾成群,斗罢这个斗那个,末了得到什么。儿女不敬,人人说你冷心冷肺,唉,不如现在。”

她眼中浮现明显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惆怅,元滢滢看不懂。她分米糖给陆有仪吃,陆有仪放下回忆从前,抓过米糖轻轻吃着,随口问道,说米糖滋味不错,是从哪里买的。元滢滢道,是从老家带来的,便宜又好吃,用糖浆掺了白米,放在大铁锅中翻炒,糖把白米凝结成块,再用铲子分成小块,方便随身带着,饿了便吃上一块。

陆有仪道,迟叙一眼看去便是学富五车,定然能中。元滢滢丝毫不觉得她是客套,满口应下。

“我夫君定然能中,你夫君也会中的。”

陆有仪笑得恬静。

陆有仪回房,将米糖放在碟子中,说是元滢滢给的,用来甜嘴。杜秀才的目光未曾从书卷上移开,他不吃这些小吃,要陆有仪也少吃,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省得吃坏了肚子。陆有仪微微蹙眉,她向来是温顺体贴,即使和杜秀才家境悬殊,但嫁人以后便一心向着夫君,将家中收拾妥当,谁人不称上一句贤妇。可这次,陆有仪却回了嘴:“都是白米做的。往日你吃杂面都可过得,怎么吃了白米反而会闹肚子。”

陆有仪将碟子的米糖一粒粒收起,放进自己的口袋。杜秀才既然不吃,平白摆在这里也是浪费。杜秀才皱眉,称她少与元滢滢待在一处,那样的女子,惯会教坏人。陆有仪才同元滢滢好了两日便如此说话,若是继续和她交好,以后不知道要变成何等没规矩的样子。

陆有仪轻叹一声,未曾理会。杜秀才以为她听了进去,便安心继续念书。

陆有仪摸向口袋里的米糖,心道她嫁过大户人家,为一府主母。一辈子操持偌大个府上,可夫君不敬重她,一个个美貌的小妾抬进来。夫君和小妾在一处,嘴里总是情啊爱的说个不停,同她却相对无言。陆有仪听信母亲的话,女子总是这般的命运,得不到夫君的爱便顾好自身。她将全部精神放在生儿育女上。幸运的是,夫君来她房中的次数不多,但终究有了孕,生下一儿一女。陆有仪精心抚育孩子,期待他成才。她一日日地熬了过来,等待儿子做官,女儿出嫁,终于松了一口气。

陆有仪私以为,她总算将一生过得圆满。但她害了急病,病倒在床上,意识不清时却听到许多声音。人们在她的床前来来往往,以为她昏迷不醒听不见,便说出了许多真心话——她的夫君怪她多管闲事,是一个无趣的妻子,只等她咽气便抬最爱的小妾做正妻。她的儿子嫌她生病不凑巧,非要赶到升职的关键时刻,令他需得守孝三年,不能做官。她的女儿埋怨夫婿不疼惜,怪她选错了人,倘若选了自己中意的那人,定然过得比如今好。

陆有仪辛苦一辈子,得到的无一句宽慰感激,全都是抱怨。她满心无力,只向上苍祈祷,能重来一次。她深知是痴人说梦,但人病久了总会胡思乱想。

迷迷糊糊中,陆有仪听到声音响起,说她平日里善事做的多,便给她一次机会。

陆有仪得以重来一次。前世宴会上,她识破了旁人的伎俩,躲开推搡,因为表现出众被侯夫人看上,嫁入候府。这次,陆有仪任凭事情发展。她初时不会水,但经过尔虞我诈的宅斗后,已经学会了凫水。她佯装不会,看着下水救人的人中有杜秀才。她是知道他的,寒门子弟,品行上佳。

陆有仪任凭他救了自己,顺理成章地嫁给他。秀才夫人的生活难过,但比起高门大院要简单,平日里都是家长里短,她应付得了。杜秀才除了为人迂腐,做夫君还算体贴,没有花花肠子。陆有仪甚是满意。夫妻两个恩爱,唯一不好的便是成亲许久,没有一儿半女。陆有仪有心避子,前世她耗费精神,却养出了两个满是怨怼的孩子。她是怕的,担心旧事重演,更怕曾经的孩子会重新投胎在她的腹内,怨恨她,不满她。

每次想到前世,陆有仪的心情总会变得不愉快。

她看到元滢滢明艳的脸,神态稍缓。瞧见赏心悦目的美人,总能让人心情畅快。元滢滢道,她今日去看了大宅子,三进三出,好生漂亮。

陆有仪奇怪,她为何要去看宅子。

元滢滢理所当然道:“待我夫君得中,定然会有人送宅子。我要提前挑好,免得他们送的不合心意。”

陆有仪轻笑出声,她欢喜同元滢滢待在一处,心里始终是松快自在的。

元滢滢已经开始畅想,待得了新宅院要如何布置,她要假山假水,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点缀。花园一定要大,除了主路,一定要铺上各种小径,方便进入花丛深处。

陆有仪做过主母,在宅院布置上颇有心得,便同元滢滢分享。听罢,元滢滢仔细端详陆有仪,说道:“我怎么觉得,你——”

陆有仪心中一惊,暗道失了分寸,平日里她隐藏极好,从不在旁人面前吐露前世事情。只是同元滢滢在一处太过放松,一时间忘记隐瞒,是否让元滢滢看出了端倪?

谁知元滢滢轻声道:“看着像是做过大宅院的管家?”

元滢滢心想,只有当过管家,才能对细枝末节知道的如此详细。她根本未曾往陆有仪做过主母的方向想去。在元滢滢眼中,她做过吕家少奶奶,算是半个主母,可家中事情都由管家处置,她甚少插手。元滢滢觉得,主母只要能够管住账本和库房钥匙便已足够,若是家中事宜事无巨细地全都知道,全都要去做,岂不是要累死了。

陆有仪神情渐松,低声喃喃:“可不就是管家吗,我今日才想明白……”

相处久了,陆有仪知道元滢滢性子娇气,但本性良善,想与她交心。她以为活了两世,在有些事情上却不如元滢滢通透。

陆有仪问道元滢滢成婚几载,可有孩子。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她的身上。陆有仪轻声叹气,农户人家注重传宗接代,她久未有孕,婆母已经不满。因前世的原因,她不敢生子,又担心不生子会将杜秀才推远,到时婆母以她无子为名,再行纳妾,岂不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陆有仪走进了死胡同,心中想到,不如就生下孩子罢,这次她会好好养大,不会重蹈覆辙。

元滢滢不解,觉得如果杜秀才和杜母有纳妾的心思,无论陆有仪做什么,他们总会有一番说法。若是陆有仪无子,他们便以绵延子嗣为借口。倘若陆有仪有孕,便以杜秀才无贴心人伺候,毕竟陆有仪大着肚子,许多事情无法思虑周全,需得别的姐妹分忧。

元滢滢道:“你做的再好,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意,何苦为难自己。你只咬准了不许纳妾,否则便和离,要他们从你这个妻子和妾室选一个。选了你皆大欢喜,选了小妾,你便能认清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还不如一个未进门的妾,当真和离也算及时脱身。”

此话别有一番见地。

陆有仪犹豫,以为如此做她便成了蛮不讲理的泼妇。但转念一想,她曾经做了贤妇,最终不仍然没有好下场。这辈子又做贤妇,便是浪费了重生机会,让上天失望。

陆有仪下定决心,待杜秀才考过试后便同他好好谈谈。杜秀才迂腐不堪,见她和元滢滢走近了尚且不喜。她提出和离,杜秀才定然勃然大怒,但陆有仪不想再百般周全,顾忌每个人的心思,她只要自己快活。

为了答谢元滢滢,陆有仪特意送来两盅冰糖燕窝,滋补润喉。

杜秀才得知后皱眉,说好东西给他们二人做甚。他看不惯迟叙,觉得他念书不合旧时规矩,是独成一派,文章风格更是投机取巧,不按寻常的格式一一做成,往往别出心裁。杜秀才信奉孔老夫子,将教书先生所教的做文章法子奉为圭臬,当然看不得有人背离传统的路子。而迟叙的夫人元滢滢,杜秀才想起眉头越皱越紧,那女子生得一副妖娆模样,见谁都低眉浅笑,太不合规矩。

陆有仪道:“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燕窝,要你吃你吃不惯,怎么又不许我给人。”

被她反驳,杜秀才一时没回过神。

陆有仪边收拾衣裳,边道:“你怎么对滢滢存在如此偏见。我记得初见她时,你不还因她貌美看愣了神?”

杜秀才脸颊涨红:“休要胡说,我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子。”

陆有仪笑道:“看来,你是承认滢滢貌美了。”

“你,你——”

杜秀才气极,拂袖而去。

燕窝滋补美颜,在元家时元滢滢是吃不上的。做吕夫人时她日日吃,整天对着镜子照,看肌肤是否变得雪白滑腻了一些。

如今想来,恍然如同隔世。元滢滢抿唇轻笑,暗道可不就是上一世了吗。

她许久未曾吃燕窝,都已经忘记了味道。陆有仪的手艺好,冰糖炖化了融进燕窝里,清甜爽口。

她喝罢一盅,见迟叙没动,便问他怎么不吃。迟叙犹豫道:“你可知燕窝是何物做的?”

元滢滢蹙额,她只知燕窝补身,味道尚可,至于是何物却是从未细究过。迟叙示意,元滢滢便俯身侧耳,听他慢慢说出,语气促狭:“实乃燕子之口水。”

元滢滢羞恼,轻捶迟叙胸口:“你又来捉弄我,当真讨人厌至极。”

394

第394章

大考这日,元滢滢送迟叙进书院。此刻天尚早,入口处已排起长队。

元滢滢遥遥望去,见众人皆是书生模样,青衫长褂,头束纶巾,身上背一个小包袱。听闻进去考试,为防止作弊,要里里外外检查一个遍。连带进去的干粮,都需得掰开仔细查看,省得夹带小抄。

得中的名额有限,这个中了,那个许就不能中。因此书生们上面容平淡,并未热络地打招呼。元滢滢心中稳如磐石,以为金榜上定有迟叙的一个位置,瞧其他人时只有好奇并无防备。

元滢滢轻拍包袱,里面装的有白面饼子并两个水壶。这白面饼是元滢滢托客栈的厨子所做,加了少量盐,洒上薄薄葱叶姜末,烤的微软发硬,方便保存三天。白面饼连油都未敢多加,唯恐油水太大伤了肠胃,影响迟叙大考。

莲步轻移,随着迟叙而走。

元滢滢跟着队伍的移动而挪动步子,她此举并无奇怪,因为身旁送考之人皆是这般恋恋不舍,等人进了书院门,还要站在原地望着,不肯离去。

她未曾多说话,只嘱咐迟叙保重身子,晚上盖牢被褥。迟叙一一应好。轮到他查验,他将手中的包袱递了过去,轻晃手臂,催促元滢滢离开。元滢滢捏了他掌心,两人对视,皆是眼眸轻颤。

包袱拆开,被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遍。笔墨纸砚均由书院准备,迟叙只带了干粮和换洗衣物。他自幼贫苦,对旁的不甚挑剔,只钟情硬枕头。在客栈睡时,迟叙便舍去软枕,改用他从家中带来的硬枕,芯子装了玉米谷壳,垫在颈下微微发硬,且有谷米的清香。

迟叙进书院,将硬枕一并带了来。这当然是查验的重点,免得他在枕头里塞上几张小抄。枕头拆开,往外倾倒,里里外外查了彻底,见是寻常的枕头,才把芯子和枕面一并抛给迟叙。

迟叙身上查验完毕,并无异常。他面色如常,踱步至一旁,将谷物重新塞进枕头里。

旁边响起戏谑的声音:“他倒是好性子。”

“书生不都这样,再大的气性也被十年寒窗压没了。”

迟叙表情平淡,将最后一粒麦子收好,解开头上的发带,束紧枕头。他经人领着,到了专属的考试位——是一块方寸大小的地方,类似东北地境的炕头,上置一张长桌。迟叙前前后后均有人,用长板隔开,做一个个小隔间状。迟叙要在这里待上三天,他褪下靴子,坐在床榻,指腹捻了准备好的被褥,轻轻摇头。手中的棉花单薄如纸,不知用了几回,早已经不能取暖御寒。瞧门外查验的场景,便知书院不会体贴到担心考生能否吃饱睡暖。

在迟叙的隔壁,恰好是杜秀才。他唉声叹气,叫来管事的,质问被褥如此单薄怎么盖身。管事的轻笑一声,直言该考中的自然考中,不该考中的寻何等借口都无用。这便是嫌杜秀才多事,不一心放在考试上,反而对住处挑三拣四。杜秀才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哪里有书院中人嘴皮子利索。

迟叙不是多事之人,但因元滢滢和陆有仪有几分交情,而杜秀才又是陆有仪之夫,便多言语了两句。

“如今最要紧的是考试,莫被耽搁了心情。”

杜秀才深以为然,忙遗忘刚才之事,正襟危坐,等待考试开始。

宣纸发下,主考官宣布考题,今日之题是有关士农工商。动笔之前,迟叙先沉思片刻,待心中有了乾坤才蘸墨落笔。

待迟叙进了书院,元滢滢才有了紧张之感,但更多的是兴奋。她精神大好,和陆有仪逛了一整天的宅院,双脚发酸但兴致勃勃,问道哪个宅院更好。

陆有仪仔细思索,说道城东的宅子最为合适,坐一顶轿子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皇宫门外,方便上朝。且此宅院宽阔明亮,地势极佳。元滢滢若是不放心,可找个道士来看。但陆有仪私心觉得,凭借她做主母数年的经验,此宅占尽地势,定然顺风顺水。

迟叙尚未考罢,元滢滢便以状元夫人自居。旁人疑心她朝中有人,才能如此笃定迟叙必定金榜题名。元滢滢轻嗤:“我夫君满腹经纶,何需托人才能得中?”

听罢这话,旁人才知元滢滢并无靠山,不过是极其信任迟叙的才学,不禁摇头轻笑,劝她莫要得意太早。要知,才华横溢是一方面,千里马能遇伯乐又是另外一方面,考中之人哪个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

元滢滢不听。她以为,只要主考官不瞎了眼睛,就该点迟叙做第一。

旁人见元滢滢如此确信,暗道迟叙有真才实学。每逢科举考试,都有乡绅趁机拉拢关系,送宅送银,为的是在官途上有人相助。倘若书生得中,前去奉承讨好的人数不胜数,怎么轮的上一个不相熟的乡绅。唯有在学子得中之前,乡绅才有拉拢的机会。正如赌场中,亮明大小之前才能下注,赌赢了便赚的盆满钵满。

乡绅认为迟叙是个可以下注的好苗子。他人在书院考试无法拉拢,但可以讨好他的妻子。乡绅本欲将元滢滢接进家中住,由仆人伺候。但元滢滢不仅是迟叙的娘子,还生得一副如花似玉的面孔。乡绅此举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冲着迟叙,还是因元滢滢而来。

元滢滢虽不聪慧,但绝不可能随便跟乡绅离开,要留在原先的客栈等候迟叙出来。乡绅知提议鲁莽,忙躬身道歉,说自己欠缺考虑。他使了银钱,给元滢滢调动至最好的房间,又每日备下精致饭菜。

元滢滢没推辞,安心收下,带着陆有仪一起享用。两人的夫君都在白墙黑瓦的书院里,留她们在客栈孤零零地等候。陆有仪得了元滢滢邀请,便和她同住一屋。

上等客房果然不同,羊绒毯,簇新被褥,青瓷彩釉的摆件,玲珑八珍点心拼盘。

陆有仪在外侧,元滢滢躺在里侧。陆有仪心中不安稳,说到乡绅献殷勤之事,元滢滢随口道:“他想送便送,我只收下就是了。至于其他的,我一个小女子允诺不得,需得听夫君主意。”

陆有仪讶然,看元滢滢眼眸纯粹,是当真如此思虑。她是想法简单不是七窍玲珑心,却偏偏歪打正着,想出了顶聪明的法子。赌博有输有赢,何况在人身上下注,元滢滢即使承情也无需允诺什么。

有人向陆有仪示好,被她婉言拒绝。她不想给杜秀才招惹麻烦,宁愿过得辛苦一点,也要给他留个清白名声。如今静心一想,陆有仪不禁苦笑,想她重来一次,竟还未改变前世之想法,顾虑太多,却处处想着旁人,没有一丝念着自己。陆有仪心想,她前世落得那般结局,大部分过错在她。

被褥掀开一角,手臂旁贴紧温热的身子。陆有仪神情微怔,看着元滢滢白嫩的脸颊近在咫尺。

元滢滢笑道:“一个人睡太冷,总是暖不热。你的被窝却是暖,分一半给我可好?”

陆有仪无奈微笑,伸手去抓元滢滢的手,本想笑她手心发热,却还找借口和她同睡一个被子。但柔荑虽软,却微微发凉。尤其是陆有仪掌心温热,被冰的浑身一颤。

她两手捧紧了元滢滢手掌,惊诧道:“为何如此冷?”

元滢滢摇头,她也不知原因。只是迟叙在时,她尚且能把手塞到他怀里取暖,如今没了人形火炉,只能和陆有仪紧挨着才能汲取温度。

陆有仪微坐起身子,将元滢滢一侧的被褥掖好,不留一点缝隙,免得风钻进来冻冷了她。

陆有仪躺下,将元滢滢的两只手都抓住。她身子热,没一会儿把元滢滢的两只手温的发暖。

元滢滢轻抬起双眸,下意识说道:“陆娘子,你好像一个母亲。”

自从出嫁后,陆有仪最常听旁人叫她“杜夫人”,或是“杜秀才家的媳妇”,元滢滢却始终喊她陆娘子,即使知道她夫君姓杜,也不曾改过口。陆有仪问过原因,元滢滢柔声道因为她不喜欢杜秀才,便不愿意喊他的名字,更想唤陆娘子。

陆有仪失笑,暗道元滢滢已为人妇,仍旧一副小姑娘脾气。夫妻一体,哪里有当着妻子的面说不喜欢她丈夫的。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元滢滢,陆有仪生不起气,反而面露无奈。她已经知道元滢滢和杜秀才天生不对付,杜秀才嫌弃元滢滢生得不安于室,为人妻子娇气不贴心。元滢滢讨厌杜秀才身上的迂腐气,整日摇头晃脑,说着之乎者也的话。

陆有仪看向元滢滢漆黑明亮的眼核,喃喃道:“是吗……我即使做了娘亲,也是不招人喜欢的娘亲。”

她想起前世,目光黯淡。

元滢滢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忙反驳定然不会如此。陆有仪倘若有孩子,她的孩子一定会招人嫉妒,因为他有一个体贴温柔的娘亲。

陆有仪心念一动。前世之事,她守口如瓶,决心谁都不告诉,包括她的枕边人杜秀才。陆有仪不信任旁人能守住秘密,万一流传出去,对她有害无利。

但此刻,陆有仪动了倾诉的心思。她轻张唇瓣,用了委婉说辞,只字不提自己,只道有一相熟的姨母,辛苦操劳半辈子,儿女怨恨,夫君不喜,缠绵病榻只能孤单死去。陆有仪称她和姨母有诸多相似之处,担心自己会赴了后尘。

聪明人听了,稍做留心便能发现陆有仪和她口中所说“姨母”有诸多相似之处,却又不仅仅是相似,更像是她就是所谓的姨母。但元滢滢思绪简单,陆有仪说什么她便信什么,不做其他猜想揣测。

她直言,陆有仪的姨母太过可怜。不过,元滢滢以为她没做过错事,可怜的是遇上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元滢滢掰开手指头细数:“丈夫贪恋美色,若非你姨母操持家业,早就乱做一团粥。儿女更是拎不清楚,竟一心向着父亲。他们明知亲爹宠爱小妾,更疼爱小妾儿女,没有姨母在,他们还未长成就被害死了,哪里能活生生地站在床前,说那些惹人生气的话。”

陆有仪眼睫轻眨,她一心只怪罪自己,从未想过她是没有错的。

元滢滢动了气,为了不曾见过面,只从陆有仪口中听过几句话的姨母不平。

她道:“你且瞧着罢。你姨母故去,留在世间的那几个人,她的丈夫,儿女……不会有一个好过的。他们自以为摆脱了束缚就可以快活度日。但没了姨母的辛苦维持,家中肯定会大乱。”

看着元滢滢咬牙切齿、忿忿不平的模样,陆有仪噗嗤一笑,心中渐松。她身子前倾,搂住元滢滢。怀里是纤细绵软的身躯,带着温热的触感。陆有仪几近落泪,但硬生生忍住,她沉默许久,开口却是声音发酸沙哑:“滢滢,多谢你。为我……的姨母说话。从未有人说过她没有错,错的是旁人。包括我,也是以为她做的不够好,才养出了一群对她心生怨怼的人。现在想来,我是错了,她已经做的够好,只是遇人不淑罢了。”

元滢滢感慨陆有仪的柔情,她并无亲近长辈,所以不能理解陆有仪为了姨母如此失态。但她回拥,轻拍陆有仪的肩背以做安慰。

两人依偎而睡。重生后,陆有仪每次梦到前世都是满腔怒气,心中起伏不定。这次她又做了梦,但或许是身边清浅的香气令她心神渐稳,她这次平复心绪,没有惊得一身冷汗醒来。

陆有仪看到,她死以后,候府欢天喜地,不像是死了人,倒是遇见了喜事。可不是碰到喜事,小妾抬成正室,夫君大喜。儿女满脸喜容,一口一个母亲叫的顺口,想来是很早就知道了他们父亲的心思。儿女不喜欢一本正经的母亲,喜欢温柔顺着他们心意的姨娘,如今姨娘为正室,他们当然高兴。

掌管偌大候府,姨娘眉开眼笑。但很快,她的笑容便变成了忧愁。因为候府入不敷出,她屡次要遭受夫君的呵斥,说她管不好家中,竟是连陆有仪都比不得。姨娘有苦难言,只得道过去是陆有仪用嫁妆贴补家中,又舍弃面子和旁人交集。可她不是陆有仪,为了金银不要脸面,抛头露脸地同男人打交道。夫君惊讶陆有仪过去竟如此为难,久久未曾回神。

儿女以为没了陆有仪便没了阻碍和唠叨,可以肆意潇洒,但显然并非如此。

395

第395章

小侯爷不理事,姨娘亦不肯想法子为府上添些进项,候府的日子逐渐捉襟见肘。

但偌大候府该有的风光总要有,只是外表瞧着富贵,内里却一团糟。小侯爷再无之前的潇洒日子,每次想要洒脱一番时,被账房悄声告诉,账面已支不出来银钱,害的他屡次败兴。扶正后,姨娘自然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关心陆有仪的儿子女儿。候府的爵位,家中财产,她通通要争。陆有仪在时,儿子每月都要做几身织锦袍子,姨娘以削减府内开支为由减了此项。先是少做衣服,后是更换上身用的布料,改为次等。当儿子被人戳破他身上所穿衣袍,所缝金线以次充好时,他涨红脸颊,丢了脸面。儿子回府同姨娘大吵一架,没争回半点好处,反遭姨娘在小侯爷面前告了一状。

女儿嫁作人妇,有候府撑腰,她底气十足,虽同丈夫感情平淡,但从未受过委屈。自从陆有仪故去,她便一心摆脱身上某夫人的名号。她闺阁时的情郎一往情深,不嫌她二嫁。女儿如愿以偿,和离之后很快再嫁。新夫君和颜悦色,只是常常在她面前诉苦,说家中银两短缺,又道仕途不顺,要岳父大力扶持。但候府衰落,女儿渐渐满足不得新夫君的要求,温柔面孔变得不耐,夫妻三日一吵,再不复平日里的恩爱甜蜜。

昔日陆有仪在时,人人皆怨她恨她。现如今她故去,丈夫儿女才回忆起她的好,站在她灵牌前追忆过去。

梦中,陆有仪眼看他们落泪,心里一片平静,没有大仇得报之感,而是生厌。她已想的清楚明白,前世的结局非她之错。如今获得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陆有仪既然不在乎,他们如何痛哭后悔当然同她无关。

醒来时,陆有仪耳清目明,极有精神。她同元滢滢逛了京城有名的宅院,感慨一番宽阔恢宏,相携离开。

乡绅向元滢滢献殷勤,奉上崭新的绸缎料子,元滢滢却是不收。她并非来者不拒,有人给什么东西她便轻易收下,显得她如此好糊弄。元滢滢心想成了状元夫人,再好的衣服料子说一声便有了,何必承乡绅的情。她能住更好的房间已经足够,承情太多,到时候骑虎难下,不允诺乡绅好处怕是不行的。

元滢滢拒绝了乡绅,看他走后,便转身对陆有仪道:“颜色太丑。若是好看一点,我定然不舍,只是那等颜色,我一眼不想多看。”

陆有仪笑言,难怪元滢滢拒绝的干脆利落,原来最终症结在这里。

到了第三日,元滢滢早早候在书院外面,翘首以盼。书院有一口大铜钟,每场考试结束便会发出咚咚咚的沉闷响声。

有书生出了门,刚同家人碰面便身子一软,吓得周围人手忙脚乱地搀扶。那书生只道,里面考试太过辛苦,他如今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再吃顿饱饭,便觉得是生平幸事。

元滢滢本是不紧张的,看了此等情状心中忐忑。她低看了考试的辛苦,现在才开始忧心忡忡,担心迟叙能否受的住。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右肩忽地一沉,元滢滢转身看去,望进迟叙幽深的眼眸中。

她惊道:“夫君,你几时出来的?我竟未曾瞧见。”

迟叙无奈,她一心只看热闹,哪里注意到他走到身旁。

元滢滢仔细打量迟叙面孔,见他略显憔悴但精神尚好。迟叙一手挽着包袱,一手拉着元滢滢离开。

杜秀才比不得迟叙,他刚回客栈便害起病,吃了汤药草草睡下。元滢滢咋舌,低声道:“陆娘子的夫君看着就体弱……”

迟叙捏她掌心,轻轻摇头,意在让她莫要胡说。考罢的人最忌讳旁人说他坏处,元滢滢同陆有仪交好,说了不合适的话即使陆有仪不介意,但杜秀才得知后定然不满,会拦着陆有仪同元滢滢交集。

元滢滢听话地住了嘴,问迟叙想用什么饭菜。迟叙摇头,他什么都吃不下。元滢滢道,迟叙定然只想睡上一觉。

迟叙笑道:“你这次变得聪明。”

迟叙褪掉靴子,往床上一歪,眼睑发沉慢慢合拢。元滢滢手中捧着刚倒好的茶水,转身见他已经睡着,靠近俯身,贴近他面颊,听他吐息平缓,应当是睡熟了。

她嘴里嘟哝了一句:“睡得好快,连衣裳都没脱。”

元滢滢没替迟叙脱衣免得吵醒他,她将被褥拉好,把被角掖平。

迟叙向来少眠,这次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元滢滢心想,难不成迟叙过去不是少觉,是因为早起念书,夜深挑灯夜读,迫于无奈睡得少。用膳时,元滢滢将猜测告诉迟叙,他认真思索,觉得并非如此。往日他为了念书早起晚睡,但精神尚好,无疲惫之感。昨日是太过劳累,才睡了许久。

杜秀才服了药,身子渐好,也走下楼用膳。客人多桌子有限,杜秀才只得和元滢滢他们拼成一桌。他慢悠悠喝着粥,听迟叙说起考试之事。

迟叙道,考试并不难,只是吃住太过简陋。他睡的小隔间夜晚有风吹过,直刮的身上发冷。他自带干粮能够果腹,但想喝口热茶却只能忍耐。迟叙摇头,说如此做法实在不好,既是挑选才学出众者,合该以才华评判,如今却又暗地里考验大家是否身子康健。有人才华横溢,只是因为撑不过三天便名落孙山,听罢只觉得可叹。

杜秀才本是默默听,此刻忍不住附和,说最难的一关不是落笔写策论,而是身下木板太硬,这委实过于荒谬。不过几十年的规矩,想来是不会改的。好在只要一次得中,日后不会再受一次苦,也便随他去了。

每日元滢滢都打开窗扉遥遥望去。迟叙问她在看什么,元滢滢回道,她在看报喜的人何时来。迟叙失笑:“你就如此笃定我一次能中。”

元滢滢脸颊并无笑意,神情格外郑重:“你会中的,你一定得中。”

否则,她又要过清贫的苦日子。

先等来的是杜秀才得中的好消息,众人围在陆有仪和杜秀才身旁,向他们道贺,笑称举人和举人夫人。陆有仪早就备下铜钱,随手抓了一大把分给众人,说沾沾喜气。轮到元滢滢时,陆有仪低声道:“你随我过来。”

她将元滢滢引至屋内,拿出一个花团锦簇绣样的荷包塞到元滢滢手中。元滢滢捏动,觉得有些发硬,便好奇问道是什么物件。陆有仪让她回去再拆。

杜秀才扬眉吐气,请众人吃了饭。元滢滢却坐不稳,筷子没动两下总要看看外面,等候有人来找迟叙报喜。陆有仪看出她心思,便安抚道:“这喜讯要报几天才能完呢,不急于这一时。”

元滢滢稍微安心,吃罢饭回了房。她拆开荷包,里面装着两串铜钱,用红绳穿过打了精致的结,末尾垂着金黄穗子,是用两股不同丝线编制而成,黄底黑字,写着“好事成双”。

元滢滢盼着陆有仪的祝愿早点成真。

报喜的人迟迟未来,书院门外张贴了红榜。元滢滢身子纤细,挤开众人走到最前面。她踮起脚,看着一片黑压压的字。从头数到尾,又从尾念到头,均无迟叙的名字。元滢滢手心发汗,匆匆跑回客栈,却是拉着杜秀才往外面走。自从杜秀才得中后,周围人待他格外客气,只有元滢滢看他还是一副嫌弃模样,这会儿拉拉扯扯,惹得杜秀才让她松开手。元滢滢双眸晶莹,眼眶微红。杜秀才满腹的火气被堵住,一时间却是开不了口,只得无奈道:“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无理取闹的女子,拉扯人的是你,做出委屈模样的人也是你。好了,就算我语气生硬,你犯不着哭罢。”

元滢滢扯他的衣袖,要让他去看看榜上是否有迟叙的名字。

杜秀才了然,原是为了这个。他随着元滢滢前去,将红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对着元滢滢摇头:“没有。”

他心中着实诧异,他虽然不满迟叙的文章风格,但迟叙总不至于榜上无名。

杜秀才心中疑惑,再抬眸看到元滢滢一副天塌的模样。杜秀才拢眉,他向来不会安慰人,陆有仪遇到为难的事情只独自思虑,并不同他讲。杜秀才吞吞吐吐,才说出一句:“没中了还有下次。要迟叙好生准备,三年后再考。”

元滢滢身形一颤,想到还要等三年,心中苦涩。三年以后,若是迟叙再不中又当如何。元滢滢只觉茫然,丢下杜秀才一人走回了客栈。

元滢滢待在房中未曾出门。杜秀才将所有事情告诉了陆有仪。她深知元滢滢将迟叙考试一事看得格外重,必定大受打击。陆有仪便携了点心前去看望,元滢滢没应声。陆有仪要再敲门,客栈同住的书生夫人站定,取笑道:“平日里张狂成什么模样,本以为她夫君是个出息的,不曾想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实际夫妻两个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你如今已是举人夫人,何必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陆有仪蹙眉。

那夫人恍然大悟道:“你总同她在一处,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看她失意,特来取笑的罢。”

她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看得陆有仪眉头皱紧,欲待解释,门却开了。

“滢滢……”

元滢滢看了两人,冷哼一声,随即重重关上门。

陆有仪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以为真如同书生夫人所说,她特意登门是为了嘲笑,笑她说了大话难以收场。

元滢滢将怒气发泄在迟叙身上,怨他为何没得中。迟叙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我尚且年轻,还有机会,你莫要心急……”

元滢滢如何不急。

听迟叙所言,这次考试他怕是失利了。于迟叙而言只是一场考试,可在元滢滢心中,便是往她脸上狠狠拍了一掌。她心中明白,依照陆有仪的品行,她不可能前来嘲笑。但周围之人中嗤笑元滢滢的不在少数。她丢了面子事小,令她无法接受的是,重来一次,她仍旧选错了夫君。

元滢滢以双手掩面,心道挑选夫君怎么如此不易。选家中富贵可以直接享清福的不行,选才学出众能做大官的也不行,她究竟该如何抉择才是对的。

元滢滢茶饭不思,整日在想此事。迟叙忧心她伤了身子,便亲自喂饭,看过她吃了粥饭方安心。

迟叙知道元滢滢一直把他的考试看得慎重,没料想未中之事令她失魂落魄至此。迟叙心底浮现悔意,重新思量他的选择究竟对也不对。

这日,杜秀才收拾整齐,换上簇新的长衫皂靴,欲往皇宫去。为彰显皇恩浩荡,此次得中的学子皆可进入宫内觐见皇帝,若是有幸,还能得皇帝考校一两句。临走前,杜秀才被团团围住,要他定要记好皇帝的模样身姿,回来好同他们仔细讲来。

杜秀才风头无两。他做的策论很得一位主考官的欣赏,私下里同他见过面,要他在大殿好生表现,谋个好差事。

他出发的这天,元滢滢和迟叙却叫了马车准备归乡。同来时的马车一般,暗蓝色帘幕垂落,内里四壁有剥落的痕迹,一瞧便是用的年岁久了。

元滢滢端坐马车上,没伸手掀开帘子,但能听到杜秀才同人说话的声音,心中酸涩。她一想到要回乡下,面对左邻右舍的追问,后母又要登门来冷嘲热讽一番,必定说是她亲自挑选的夫君,没考中做不得官太太也是她的命,胸口便一阵烦闷。元滢滢额心抽痛,别过头去,不看迟叙那张平日里俊美清隽的脸。

途径一座山庙,又逢大雨,元滢滢同迟叙躲进庙中。此地禅房有限,主持便关了大门,让二人在主殿休息。五六个蒲团凑在一起,铺上一层被褥。

元滢滢心中有气,不同迟叙靠近。迟叙心中有愧,不与她多计较,便让了被褥给她,独自去后殿睡了。

烛火晃动,映照在金身佛像,发出淡黄光晕。元滢滢侧身而卧,轻声抱怨她又选错了人。眼皮渐沉,她听得似有若无的叹息声,以为那人不信,便道:“再来一次,我定会选对夫婿。”

“定会?”

元滢滢着实心虚,但听声音有质疑她的意味,当即做出一副笃定模样。

“定会。”

天旋地转。不过眨眼间,她眼前场景已变,镜中映出她闺阁中的模样。

竟是遂了她的心愿,得以重来第二次。

396

第396章

婢女的双手放在元滢滢的发丝间,提议梳一个城中最时兴的温婉贤淑之发髻。

后母刚才命人来请,虽然未曾说清缘由,但主仆二人心知肚明是要带元滢滢在媒人前转一圈,好为她挑拣夫君。媒人配亲也是有讲究的,需得看父母心意,男女双方本人容貌身姿,家境如何,才能结一门相配的姻缘。

元滢滢乌发如墨,经婢女的手一打理,轻轻垂至双肩,更衬面容雪白。她忽地开口,说不要时兴发髻,只梳一个凤尾髻罢。

婢女犹豫,去见媒人当然要展现端庄仪态,太过张扬会遭人看轻,以为她是轻浮的性子便怠慢。因此凤尾髻出席宴会时梳得,此刻却是梳不得。

元滢滢心中烦闷,这是她重来的第二次,不觉一切信手拈来,只感到诸多事情纷乱如麻,令人理不清楚。她不以为穿戴得体讨媒人喜欢,便能央求她说一门好亲事。媒人明面是自行上门,实际听后母吩咐,否则前世怎么给元滢滢挑选的郎君,每个都不如妹妹的。

既是如此,元滢滢何必委屈自身去讨好媒人,她想如何穿戴便如何。元滢滢决心要梳凤尾髻,挑好的宝蓝衣装改成新做的豆绿长裙,配长而细的明黄系带。

凤尾髻形如其名,发丝梳拢,尾部偏向右侧,末端翘起,状似凤凰之尾。凤凰模样绚丽,其尾更是光彩夺目,故这发髻前侧虽无装饰,但发尾却坠满粒粒珍珠,另斜插一把银色篦子。

珍珠是从元滢滢的首饰匣中拣出,成色自然平常——个头不大,色泽不足够柔白。但首饰衬人,人也反衬衣裳。有元滢滢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在珍珠旁,衬得珍珠似难得珍品,便忽视了诸多瑕疵。

因凤尾髻繁复,婢女花了不少时辰才梳好。她心中着急,竟比元滢滢这个小姐还要担心会迟了。

元滢滢缓声说道:“你若是扯掉了半根头发,待会儿正好同母亲说,把你赶去厨房做活。”

婢女再不敢慌乱,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一颗珍珠,将铜镜举起,让元滢滢瞧瞧如何。元滢滢略一点头,换好衣裙才施施然起身。

茶水热了又冷,冷了又添,已经换过两盏。后母派人去请元滢滢,只得一句“大小姐正在梳洗,稍后就到”。初时,后母尚能同媒人闲话家常,说女儿家爱美多打扮了一些时辰。但元滢滢动作缓慢,久久未至,后母面上难堪,说话的语气发沉:“再去请。”

媒人忙道,她稍后并无要紧事,即使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后母摇头:“继母难为。滢滢是先头夫人之女,我管教她时总束手束脚,才让她养成了这副性子。待客自然要模样体面,可总让客人等候,委实不妥……”

媒人连声附和,说后母将元家管的井井有条定然耗费不少精神。

脚步声渐近,元滢滢刚一露面,媒人便眼前发亮,下意识起身,暗道好俊的一张脸,心中感慨为了此等美人再多等一些时辰也是值得。

媒人所说的话,元滢滢听得熟悉。她照例将眼睛往单子上一望,果真如同上一世,除了迟叙,没一个好的。

元滢滢轻轻摇首,暗道迟叙也不好。本以为科举结束,她就能一跃成为官夫人,不曾想榜上无迟叙的名字。他对此反应平淡,丝毫没有昔日努力被辜负的不甘,元滢滢疑心过去没有看懂迟叙,难不成他一直是如此淡然的性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功名利禄的心思。

元滢滢渐渐想出神,思绪飘远,告诫自己莫要想迟叙,也不要想吕西翎。他们虽然做过自己的夫君,但毕竟是前世的,在今世她同他们毫无关系,便当做陌生人好了。

重生能有一有二,却很难有第三次。元滢滢隐约有预感,这便是她最后的机会。选对了人,她余生安稳。再选错了……到了黄泉,恐怕小鬼知道她此生际遇也会嘲笑她蠢,给了两次机会都平白浪费了。

但无论元滢滢多次暗示自己,此生何等紧要,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得慎之又慎。实际元滢滢毫无头绪,她所知道的好郎君,除了吕西翎和迟叙再无其他人。凤尾髻坠的她头痛,元滢滢以手撑腮,忧愁想到:重生是聪明人的灵丹妙药,可以解除百疾。于她这种蠢笨人不过是一次次地重复错误,轻易找不到改命的法子。

元滢滢勉强打起精神,想苍天待她不薄,甚至厚爱有加,普通人连一次重生机会都无,可她却有两次,足以可见上天是怜爱她的。

媒人催促数声,元滢滢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喃喃道:“你说什么?”

这是一张叫人生不起气的脸,眉额秀丽,眼眸如同泉水一般清澈明朗。媒人耐心重复道:“小姐中意哪个,我去定日子,让你们见上一面。”

“我——”

元滢滢却是看向后母,说道:“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能自己挑选夫婿,当然要听父亲母亲的。”

她一副温顺的乖女儿模样令人诧异。媒人看元滢滢浑身装扮,像是张扬性子,不曾想外表艳丽,内里传统,连选夫婿都要尽数听父母的话。后母更是惊讶,她已想好无论元滢滢选定哪个,对外只说是她看中,日后元滢滢过得好坏都不能抱怨娘家、怨恨她这个继室。但元滢滢做锯嘴葫芦状,现在元父不在,亲事只能听后母的话。

后母难以抉择,挑选哪个都不对。由她选定,传到外面就变成后母薄待继女,定下的夫婿家境容貌样样不出挑。后母绝不能开口,她笑道:“滢滢年纪尚轻,她父亲舍不得,就再留两年罢,不急着说亲。”

这便是暂时歇了把元滢滢嫁出去的心思。

元滢滢在后母眼前从小养到大,她最是清楚元滢滢,美则美矣,脑袋空空,根本想不出阴谋诡计,所以后母从来不防备。今日她却吃了一惊,疑心元滢滢得了高人指点,竟然学会了祸水东引,叫她来挑夫君,害的她张不了口,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元滢滢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