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本王了,倒是夫人怎还没准备?”想着翌日的此时都在拜堂了,她怎还安闲自得,他敛声柔和地相告,生怕她记错了日子。
“明日就要大婚了。”
“其余之事本王皆已安排妥当,只是那喜服与首饰需夫人挑选,本王……不懂女子之物。”唯怕她误会,他连忙多道一句,语声越发轻了。
犹豫着似犯了难,温玉仪瞥向窗外庭院,故作无辜道:“我本是想着手的,可剪雪那丫头非要揽下,我执拗不过……”
他闻言诧然,不知剪雪何时已从晟陵赶到京城,竟还为这昔时的主子打点起细软衣物来。
“楚大人!”
话语言至一半,丫头便欢愉地蹿入了书室,手上还持着一顶凤冠,朝主子眨了眨眼:“奴婢一收到婚贴,可是连夜赶路入了京,想着大婚这一事,没有奴婢在,主子定是不习惯。”
这丫头素日本就闹腾,若加上项辙凑至一起,怕会闹得不成样……
楚扶晏端然上前了两步,冷声一咳,极为严肃地告诫道:“那你也应该明白,明日何时该在,何时不该在。”
“奴婢绝不打搅楚大人洞房花烛!”
剪雪抬手发誓,瞬间会了其意,随后在空中比划着:“奴婢已想好,在庭院远远观着,如有人敢靠近,奴婢通通轰出去!”
听此女婢的回话,他顿然放心下来,正声赞誉道:“怪不得你家主子与你情同姐妹,还是挺机灵的……”
哪有人在青天白日下说洞房之夜的。
温玉仪又恼又羞,对面前的二人着实钦佩,忙抬声遏止:“你们可否别当着我的面说,我……我羞臊。”
丫头难得见楚大人喜悦,便大胆地靠近了些,悄声细语道:“话说奴婢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害羞成这样……”
说是窃语,可全让她听了见,楚扶晏回眸看时,望案旁的姝色涨红着桃颊,羞意似要溢出眸框。
“婚仪之事,可办好了?”他再度将目光落回剪
雪身上,觉丫头能再会他意,低声忽问。
剪雪柳眉一弯,知晓弦外之音:“奴婢已准备妥当,大人有何吩咐?”
“本王想听听……你家主子的陈年旧往。”
淡漠之语意味深长,他眉宇仍稍蹙,像是在道着颇为严谨的正事。
“那大人真问对了人,奴婢可是这世上最知主子的人,”大婚当前,压根就不顾主子的羞涩之意,丫头兴致正起,愿与大人娓娓道来,“大人想听哪方面的?奴婢定将所知尽数相告。”
抬袖欲请丫头前往亭台一叙,楚扶晏凝眸静听,顺着回廊稳步而行:。
“甚好甚好……那就从儿时之事说起吧……”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离了房室,唯剩她一人留于书室内。
她暗忖着剪雪会和大人道些什么,不一会儿便游离了神。
“一个吃里扒外,一个沾沾自喜……”温玉仪无奈轻叹,又提笔决意沉心作起画来。
次日红绸漫天,树梢悬挂的灯笼比桃夭还艳,摄政王府笙鼓齐鸣,喜气洋溢。
殿内的铜镜明亮,照出一抹玉姿娇靥,丹唇浅勾,红衣素手,正仔细理着青丝发髻。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未过几时,随庭院一小厮高呼。
她手持团扇,足抵红莲,轻步向大殿行去。
园中桃瓣纷飞,周围热闹非常,她偷瞧两旁景致,发觉除了此前所知的宾客外,温府中的侍卫奴才竟都被请了来。
她心下欢悦,随四处欢闹之景行步而去,一想正于殿中等候的,是那权倾朝野的楚大人,便心生欢喜。
他脾性阴晴未定,时常残暴不仁,却唯对她倾下一心。
除了王府,京城大街小巷亦是热闹,各处酒楼茶肆悬灯结彩,肆铺内的堂倌张罗着各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某家酒馆窗边酒桌前坐有一书生,衣衫褴褛,似常年在此赊着账,连掌柜都对他避之不及。
观望窗外景色久了,心觉疑窦重重,恰逢掌柜经过,他便拽其衫袖问道:“敢问掌柜,今日是什么日子呀?怎么这街市上都张灯结彩的?”
“你若想知,便将赊的账都先还了,我便和你详尽道来。”掌柜摊了摊手,此事似没得商量。
今时这街市确是比往常哄闹太多,书生前思后想,迟疑地拿出钱袋,在掌柜面前放落几个铜板。
能得上一些钱,掌柜自是怡悦,将铜钱收于袖中,在一旁寻了一椅凳坐下:“今儿可是楚大人的大婚之日,大人要迎娶美娇娘,我们还不得装点得热闹一些。”
“怪不得我路过那摄政王府,听着里面锣鼓声喧天,很是喧闹……”听罢,那书生幡然醒悟,忆起府邸传出的震耳欲聋之声,与那位大人素日严苛之样实在相合不得,便疑惑又问。
“想不到像楚大人那般的威肃之人,竟也喜闹腾?”
掌柜似憋在心底良久,终于能找上一人道几句闲话,就放了手里的活,悄然说道:“我听说在里头闹的都是王妃的娘家人,大人脸都黑了一半,却硬是不敢怒上一个字。”
“娘家人?”那新妇娘子来路,书生也是有所耳闻,心头疑虑便更深了,“可我记得,温姑娘不是前朝宰相之女?温府不应该都……”
不应该都因温宰相的离世而衰败萧疏,怎反倒盛荣成此……
“谁知道呢……”掌柜喜笑着一扬袖,叫了堂倌再上两壶酒来,“楚大人似是有意将温府保下,这些人还是大人命人请来,说是为讨夫人欢心的。”
方才的锣鼓震天之音犹响在耳,书生再作沉思,随之又晃了晃头。
“可就算是温府的人都去撑了场,也不会闹成那模样……”
说起闹腾,掌柜便又想起了一人。
此人先前就缠着楚大人不放,想这大婚之日定是会闹个尽兴。
“还有一人也去了婚宴,你兴许猜都猜不着……”那掌柜就此忽地一放酒盏,双眸微凝,回得缓慢。
“项太尉之子,项辙项公子。”
如此听着更觉怪异,书生深知祸从口出,说了几字,不敢再言道下去:“项太尉不是也……”
“如今这天下人的生死,还不是楚大人一句话的事……楚大人之命,可是比皇命还大……”掌柜顺手酌起烈酒,似想起些趣事,敛声轻语道。
“传闻这楚大人是将温姑娘宠上了天,此次婚宴也是他亲自操办,一点一滴都未曾怠慢,让姑娘安心待于府中便可。”
不曾想楚大人还极有耐性,书生顺势饮上几口好酒,只觉有些荒谬:“亲自操办?这费心又费神之事,楚大人竟不嫌烦乱……”
掌柜起身苏活起筋骨,伸了个懒腰,继续招待起来客:“这天大的喜事,我们这等百姓自当是要沾沾喜气的。”
“那是那是,还是掌柜说得通透。”
知晓了原由,书生恭敬送走掌柜,独自一人饮起案几上的美酒,再回首望起挂满灯笼的街巷。
夜幕渐渐昏暗,城中繁华如梦,明月透过帘幕,庭中宫灯照得四周幽静通明。
殿门徐徐被推开,半刻后珠帘被轻盈撩起。
一道清月冷雪般的身影步入寝殿内,饶过屏风,见一娇姿仍举着团扇,端坐于软榻边。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将掩面之扇轻然取下,便瞧她娇面红霞衬,佼佼乌丝,玉带珠花。
当真令他欢喜欲醉。
被望了太久,温玉仪垂眸轻声作咳,听殿外隐约有吵闹声,小声说道:“外头……好像有些吵嚷……”
“项辙被剪雪拦着,无碍,”他低低一笑,依旧凝望这抹娇颜,“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
“嗯……”娇羞而应时,她又觉有何不对。
昨日大人将她那贴身婢女笼络了去,原是别有图谋……
神色忽而微变,她颦眉细思,道出一个揣测:“大人收买剪雪,是为了挡项小公子闹洞房?”
楚扶晏笑而不语,伸手将摆于喜桌上的两杯盏斟满了酒,递着其中一盏到她手中。
“夫人,来,”示意她来行合卺之仪,他举杯恭然而敬,“本王敬夫人。”
她敛眉轻笑,照着他的礼数交盏而饮,心上一片欢畅:“那……妾身也敬大人。”
喜酒入喉,极是浓烈,使她原本羞红的面颊更是半醺泛酡,眉目起了波澜。
将她扶回榻上,他轻柔低笑,于耳畔低喃:“夫人不必羞怯了,今晚唯你我二人知。”
“真好……”
温玉仪扬唇如春花而绽,眸色迷离地瞧望面前清冷,似自甘醉了酒。
他佯装不解,开口轻问:“好在何处?”
深思了许久,她容色虽醉,银铃般的嗓音却是清晰:“好在妾身仍伴在大人左右,好在大人的心仍归于妾身这。”
“夫人既觉着好,本王也觉如此……”
再是隐忍不住欲念翻涌,他与她一同倾倒于红帐内,沉醉一夜花月。
红颜映烛火,春色满香帷,双影缠作鸳鸯戏,共枕修千年。
—完—
第104章
正值盛夏,绿树阴浓,上京城各巷陌熙来攘往,大多行路而过之人于树影下乘凉,虽烈日当空,街市仍留有几分热闹。
巷道旁的茶馆较春日更喧嚷,不少掌柜请来说书先生在馆中话闲,吸引着来往之客。
一男子兴致勃勃地由经一棵槐树,朝后一指,为树下纳凉的几人道明了方向。
“那边茶坊的说书先生正说到了楚大人旧日休妻一事,你们还不快去凑个热闹?”
“休妻?”听得这一词,其中有位手提菜篮的妇人眸光一亮,倏然来了兴趣,拭了拭细汗,赶忙向茶馆行去。
“我曾有耳闻,据说那其中是另有隐情,这可要去仔细听听。”
男子口中所言的茶馆不大,里头座无虚席,与所道别无二致。
一位老先生端坐于一张案几前,在场来客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食起桌上的果盘糕点。
说书人的话语徘徊于茶馆内,妇人寻了一张椅凳挤于一角,出神入定地听起书来。
“上回说到,楚大人放落碗筷,从袖中取出一封休书,猛地拍落在了姑娘面前的膳桌上……”
老先生一拍醒木,使得四周立马肃静,再接着道起。
“话说那温家小娘子见了楚大人递来的休书,顿时痛哭流涕,恳求大人快些将休书收回。可大人呢,为了争权夺势忍痛割爱,仍是执意休了妻……”
言及此,那一语未曾道完,忽有一言打破
了场下寂静,顺势也打断了先生的话。
“错了错了,分明是温家小娘子亲手写的休书,楚大人苦不堪言,被迫签押的。”
馆内之人一齐瞧望,开口的是个浑身书生气的小郎君,手持折扇,轻盈而晃。
细细一看,那容貌还带了些许秀气,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淡雅别致。
“你又是何人?竟敢质疑老夫所言!”
眉宇沾了不悦,心想这小厮许是来砸茶馆生意的,心底便怒火中烧了起来,老先生怒目圆睁,抬声问着。
虽已女扮男装出了府,可仍丢弃不了娇羞色,温玉仪适才只是随性一想,不料竟将藏于心上的话轻道出声。
如此,她忽地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都怪这先生将她说得太卑微凄楚,她实在听不下,才一时忘了今日是微服出游。
闲然端起茶盏细品一二,她默不作声地敛下黛眉,想方才话中的自己着实狼狈不堪,急中生智道:“我就是大人身边的一名奴才……”
“方才所说,皆是我亲眼瞧见的。”
老先生本想再道,又怕此人再打岔,抬袖命她继续说:“那你倒是说说,后头发生了何事。”
“温姑娘被休,自是离了京城……”温玉仪提壶欲斟茶,却感盏中已无茶水,唤了堂倌添上一壶,更是悠闲地饮茶道,“往后之事我便不知了。”
也不明何时成了百姓口中的茶余谈资,她干咳几声,深知这些道听途说者未被降罪,是因最终将她与楚大人传成了一段佳话。
听得那人深感欢喜,罪自也不降了。
“我知。”
岂料一低沉嗓音从另一角悠缓飘来,众人循声再望。
一名布衣男子悠然倚于木椅上,穿着不似达官显贵,却空有一身阴冷之息直逼而来,令周遭莫名寂然。
她闻声一看,不免惊讶得一颤。
这哪是什么寒门公子,分明是她那喜怒无常的夫君。
此趟出府她可只与剪雪一人说过,大人明明在书室观阅奏本,又怎会乔装跟来……
见诸位当真在等着下文,楚扶晏面色不改,淡然续说道:“此后楚大人相思难解,就千里迢迢地去见故人,欲将姑娘寻回,再话夫妻之念。”
“你又是何人?”
老先生眉头紧锁,又望这想砸场的另一男子,视线随后游离至两道人影间。
他思来想去,镇定自如地回道:“王府内的另一名奴才。”
茶馆中轻然响起私语声,老先生与二人相顾,谨慎问着:“你们二位相识?”
“不识。”
她连忙矢口否认,却听大人回得从然,和她同一时刻回语。
“相识。”
难得独自出府游玩,还装扮得是个男儿身,她想着不必如平日那般拘谨,便未与大人传报,只身一人溜出了府邸。
不曾料到,竟这么快就被大人寻了着。
如今也瞧不出大人是为何故跟随,本就尚未将他捉摸得透彻,她暗自叹息,眼下更茫然了。
楚扶晏想打圆场,目光似有若无地轻掠过她,凛眉低声道:“他是东房的奴才,我是西房的,隔得较远,他自当不知我。”
这一唱一和的,若说毫无瓜葛,试问何人会信。
老先生眯眼细观,别有深意而问:“那你又为何将他记得清楚,还尾随小公子到此处,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
听说书先生这么一道,馆内听客皆顺着话语思量,心觉先生所说不无道理,眸光十分笃定。
“这王府中的奴才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身旁一位秀才浅浅嘀咕,偷瞥这曾于摄政王府当差过的奴才,轻声说与旁侧的听书人:“你看你看,被说中了,那公子要恼羞成怒了。”
“都曾在王府当值,还同时出现在了茶馆,我估摸着此事定不简单……”
高深莫测地一捋长须,被问的年迈老者了然颔首,举止似平日游走深巷的算命先生。
说书的老先生重重咳嗓,转移起话头,又落回了那掌权大人身上:“咳……罢了罢了,二位奴才的风流韵事,老夫我便不打探了,咱们接着说休妻之后的事儿。”
醒木再度拍了响,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缓声相道:“楚大人怀念娇妻在侧的时日,派人打听了她所去之处,便快马加鞭赶到了晟陵,哭着喊着求夫人归府……”
“打住!”
此言入耳,楚扶晏似也听不下去,终于明了夫人为何阻止,这佳话传得也太荒谬了些。
他冷眸细微一凝,肃声提醒道:“楚大人何时哭喊过?你们胡编之前也不好好思索几番!”
“莫非……你跟着楚大人去了晟陵?”
见又是这人打断说书之言,老先生坐不住了,似看戏般眯起双目,好奇而瞧。
镇定地饮上茶水,那布衣男子仍是一副谈笑风生之样,与诸位缓慢道着:“也不无可能,当初大人可是唯带了我一个奴才。”
温玉仪本想从茶馆离去,可她这夫君在馆中无意闹着事,以大人的气性应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左思右想破局之法,现下只可锉大人锐气,再借机将他带走。
蹙了蹙黛眉,她端直了娇躯,作势忆起往昔之景:“胡说,分明是只有我去了……我对你根本没有印象。”
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他说得下不来台,楚扶晏容色顿然一冷,莫名想与她一较高下。
“那日我随大人去见了温姑娘,却瞧着姑娘正与一位公子嘘寒问暖。”
“我还瞧见楚大人偷了香。”她极为不惧地正容道,引得四处忽而哗然。
他眉心紧拢,不甘示弱地与眸中这抹姝色相望:“那你大可言说,和楚大人偷香的究竟是何人?”
“二位且慢!”
见此情形不妙,老先生很是苦恼,指了指茶馆外的街巷,好言劝道:“咱们这儿是茶馆,而非闹市,你们要吵,便去外头吵。”
可堂中众人听入了神,有人憋不住心里话,急不可耐地问着:“但这两位奴才所言确是听得人心痒痒,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偷欢过后,楚大人自是欲罢不能,决意走上漫漫追妻路……”
温玉仪道得心安理得,闲适地挥起折扇,从容一弯眉。
对此话越想越觉怪异,他沉然寻思,肃然反问:“我怎记着……是某位姑娘芳心暗许了?”
她随意编造的谎言,大人也不必这般较真……
况且她是他夫人,退让一步有何不可,他何故总要争出个胜负来。
她起身抱拳,面露歉意,朝在场来客赔起不是,赔完便畅然离去:“这位兄台与我所言天差地远,待我和兄台仔细回忆,再与诸位道尽真相。”
“公子言之有理,小生就先告辞了。”
见她行步而离,楚扶晏忙跟步紧随,这才反省起自己是否将夫人惹了恼,不由地追悔莫及起来。
“这就走了?我们听着正起劲呢……”
堂内听客蓦地失了兴,连台上的老先生所说也不愿再听了,扬声问道:“二位小公子,你们几时还会来啊?”
可在喧嚷声中,二人已然走远,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灼灼夏日,湖畔围着萍花汀草,这抹秀色似真生了气,直走在前头,一眼也不曾向后望来。
楚扶晏回想起茶馆中说的字句,自省好一阵,走至身侧轻问:“夫人怎么不继续争了?”
“无趣,大人从不让着妾身些……”
女子微低着头,步调又加快了些,柔语中透了微不可察的委屈。
望她秀眉蹙得紧,他不禁心软如棉,像是认错般靠近,在她耳旁悄声道:“夫人莫气,下回,下回本王让着。”
“夫人不论说什么,本王都在旁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