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这嫁入王府的温宰相之女竟能方寸不乱,平心定气地争着辩,常芸戟指怒目,已然气涌如山:“竟说本宫丢人,你从何人那借来的胆!”
“自然是楚大人。”
“公主可细想一番,这些年能在宫中骄横跋扈,究竟仗的是谁的偏宠……”温玉仪缓声再道,当今圣上在大人面前摧眉折腰的模样仍徘徊在心,失此恩宠,公主便是徒有其位,实则无权无势罢了。
“倘若失了这份专宠,常芸公主这一名,有谁听了还会畏怯三分。”
“摄政王府是公主唯一的依靠,多番将此地闹得鸡犬不宁,于公主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轻言着其中的利弊,她温和地回语,双眸微泛起冷色:“公主若非要撕破脸皮,往后之日只会难上加难。”
常芸哪听得明白,只笃定是她将大人勾诱,疾言厉色地高喝道:“你想让本宫收手,再向楚大人告上一状?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本宫与你之间,大人自会偏袒着本宫!”
与楚大人两情相悦,受他偏护毋庸置疑,公主只感此话言之凿凿,这女子太是自不量力。
如此肆意在王府中吵闹,她身为王妃,又怎可任由着外人瞎闹,倘若楚大人听闻此事,许是会苛责她一番。
此怒言确有几分可信,在她与公主中,那位大人只怕是选公主偏袒,反而会道她的不是。
大人刚离了府邸,她就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定又要惹了他不悦。
万般皆是错,他那心思猜测不得,她不如顺着心意而为。
不论他是袒护亦或是责怪,公主不请自入,还恶语伤人,坏了府规,她理应立威。
第36章
故作敬重地行上一拜,温玉仪转身欲离,沉稳地敛下黛眉:“我已言之意尽,公主若不信,可继续闹腾。”
“来人!给本宫拦下,继续掌掴!”
常芸冲冠眦裂,见不惯她总端着心平气和之态,已思不得其他,一心只想出尽这口气。
但这一回,是真
的令常芸追悔莫及。
听命的侍婢还未掌下,忽望一道凛冽逼人的冷寂身影直径走来,瞬间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地不起。
“常芸!”
所踏之处的花木皆凛凛颤动,楚扶晏冷目相望,透着的凉意似冰寒到了极点:“本王何时准你对王妃指手画脚?”
瞧见此景,温玉仪也感诧异,才刚出府未过多久,大人如何会折回府中……
望他这阴冷容色,像是极为怒恼,她赶忙恭逊地退于一侧,为大人让出道来。
石阶下的人影蓦然换成了这道清绝之色,常芸惊魂未定,不曾想会见着这始料不及的光景。
“扶晏哥哥……”公主低唤一声,却见他眸底似有阴寒之息翻涌,便知今日这一举是真将他惹了恼。
如那温婉女子所言,楚大人的怒意已难消。
四顾着几名垂目不语的随从,常芸再指退至在旁的娇影,语调转轻了些:“她方才说了多过分的话,在场之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根本就没安好心,扶晏哥哥可莫被她的巧言令色蒙骗了……”
“够了!此前本王就是太纵着你,才令你变得这般不可理喻,胡搅蛮缠!”
他冷然而笑,曾经凝望这娇俏公主时唯有的柔和似缓慢褪去,剩下的只有深不可测的寒凉。
“先前早已再三言劝,你偏是不听……”语声渐缓,楚扶晏眸光微凛,斟字酌句般道着。
“无理取闹者,本王最是厌恶。”
闻言,常芸顿时一颤,千丝万缕的愁绪化为畏怯遍布百骸。
恍然行下亭阶,欲扯大人袍袖,那娇艳身姿的双手却迟迟未动。
“厌恶……”唇边颤动地挤出二字,常芸难以置信,凤眸中泪光盈盈,“扶晏哥哥怎会厌恶芸儿?”
然而立马便想到了什么,公主气急败坏,憎恨地一望那柔婉皎姿:“是她……是她说了芸儿的恶言恶语,扶晏哥哥,她所言绝不可轻信!”
闻声不觉偷望向身旁的清癯男子,瞧他无动于衷,面色森冷,也未正眼朝她回望,温玉仪微感好奇,不明大人究竟是何作想。
忽有府婢悄步行来,她抬目看去,来者是夏蝉。
女婢谨慎上前,掩唇至她的耳畔,道的是奉楚大人之意,告知她离了这庭院暂且一避。
想来是她打搅了这亭台水榭间的情丝缱绻,了然般一颔首,她不闻不问,从容行出府邸。
楚扶晏目光落得冷,未顾及公主疯了似的高喊,冷声又回:“本王已为公主择好了驸马,公主何不去与驸马促膝长谈,增进彼此的同心之意?”
“婚旨已下,此时应送到公主府了。”
话语淡漠而落,在寂静亭台前掀起万丈波澜,他未有丝毫留念,道完此话便向着府外追去。
乍听此噩耗,常芸陡然瞪大了眼,绝望之感铺天盖地般涌来。
清泪浸透了眼眶,公主手忙脚乱地攥上男子衣袂,嗓音颤抖不止:“扶晏哥哥在说气话……芸儿不嫁!芸儿不要驸马!芸儿欲嫁之人,扶晏哥哥不知晓吗……”
衣袂被重重扯了回,他未言一词,眸色若明若暗,步履未作停歇。
“扶晏哥哥别走!”身子几乎不得支撑,公主慌忙奔前,又踉跄地跌落而下,伸手紧攥着袍角,污泥染了一身,“芸儿知过……芸儿只是不想扶晏哥哥被奸人所害,才情急之下冲撞了王妃……”
“拿开。”楚扶晏肃声回应,似已没了耐性。
“芸儿不松手……除非扶晏哥哥不走……”
常芸却执意未放,将袍角死死攥于掌中,如同紧握着最后一丝希冀。
可大人仍是大步行前,纵使卑微至此,也未将他留住。
满目清泪划过姣好面庞,公主伏倒在地,眼睁睁见他远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时逢午时未过,清风拂过垂杨芳草,上京城街市深处的长巷人群熙攘。
然有几处巷道格外清寂,隐约茶香从两旁肆铺飘散环绕。
方才所听的那几语争执,倒令她想起曾和楼栩言道出的决然,道得决绝,却落得两败俱伤,百孔千疮,过不去的依旧是自己。
温玉仪只身走于巷陌,不经意一瞥,竟觉不远处的茶馆甚是熟悉。
而后一想,原是曾与楼栩待过的清乐茶馆。
已行至此处,忆着楼栩常来这里饮茶观景,既然是那人的喜好,她无妨饮几盏清茶再回去。
念及此,她便踏进这间茶馆,去寻一雅趣。
堂倌喜笑相迎,将一抹布甩至肩头,灿然问道:“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思来想去,温玉仪再度打量起这茶馆,忽觉幽雅清新,茶钧浓浓,就浅笑着回语:“听闻楼大人常来这茶馆,他往日喜爱点的茶,都给我上一遍。”
“得嘞!客官您随意坐。”瞬间会了意,堂倌恭然一退,又顺道巡视各处案几。
随性一语入了堂中之人的耳,四下感慨万千,纷纷私语起来。
“看来又是一位失意的女子……”窗旁一儒雅公子轻摆首,顺势饮上一盏温茶,“这楼大人成婚,是要伤多少京城姑娘的心……”
闻语,旁侧无拘男子凝眸沉思,随之眸光微亮,悄声相告着:“传闻那楼大人将要成亲的消息一放出,这些时日,清乐茶馆可是来了好多倾慕的姑娘,是为饮茶忘忧。”
“这借酒消愁是常有之事,饮茶解闷的却是少见……”公子愈发不解,边感慨边望那明柔身影上了阁楼。
温玉仪寻了一雅间入座,不由地观赏起湖畔边的杨柳花树。
还未等清茶端上,忽感眼前投落下阴影,她敛回远望窗外的目光,一瞧身前坐着的清肃,愕然万分。
楚大人竟跟着她来到此间茶肆,还命人上了一坛酒……
方才的争吵犹言在耳,也不知公主最终是怎般落泪离去,她淡然而望,瞧他的容颜如寻常清冷,较昔时未有何不同。
“饮茶怎能浇愁。”
楚扶晏淡薄扬眉,待随侍斟完酒,将酒盏挪至她面前。
酒香扑鼻,所递的烈酒被果断饮下,她猛地一放玉盏,却觉此酒意外辛烈:“亲自为公主赐下婚旨,还那般冷言迁怒,大人的心果真如传言无二,薄冷得令人胆寒。”
适才之景若云烟般散去,他冷哼一声,未作解释,也一同饮起杯中酒:“早就有此决断,并非临时起意。”
“我私下已和常芸道得明白,是她执迷不悟,予你难堪了。”
他当真薄情狠心,面对所爱之人,也能将之伤得声泪俱下,痛之入骨。
“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是何许人?”随然问上一言,却不想真去知晓驸马为哪位达官贵胄之子,温玉仪望着酒盏,轻声相问,“将常芸公主拱手让与别家公子,大人舍得?”
许是听得了堂内茶客议论,眸前的清冷玉色未答她所问,明了般浅勾唇角,终于得知她悲切的原由:“我道是何故伤切至此,原来是因为楼栩向一位柳氏姑娘提了亲……”
本没觉得那愁绪都是因楼栩提亲一事而起,只是诸多愁思难解,在心上交错凝结,她无力去理清罢了。
可听他一说,旧时的一幕幕又钻入心绪间,她颇为惆怅,现下是真的有些怀念了。
“大人可觉我荒唐?”她自嘲般低眉轻笑,发觉酒盏已空,举盏示意随侍斟上。
楚扶晏清闲而坐,平日那冷冽与肃然之息褪得了无痕迹,他淡笑而回,将坛内仅剩的烈酒倒尽盏中,似有着不醉不归之势。
“皆是被情所伤,我为何要以五十步笑百步。”
忆起柳姑娘,她也只瞧过一两眼,当初见楼栩当街为那女子伸张正义,除恶扬善,她便觉有些般配。
未料柳姑娘竟真就天生好命,能与楼栩鸾凤和鸣。
“那姑娘我见过,生得相貌可佳,颜如舜华,和楼大人缔结良缘,当真极好……”
“尽管饮着,不够我再遣人送来。”
他闻言轻微蹙眉,再吩咐下随侍端来酒坛,眸底深潭犹不见底。
已不知饮了几盏清酒,雅间弥漫起醉意,这酒实在太烈,她轻趴至案几边,目色迷离,神思有了丝许涣散。
温玉仪埋头入袖,双颊滚烫非常,烈火灼心般烧得寸草不留,一切凌乱之绪像是止了,才觉醉酒竟是这感受。
“大人不怕我酩酊大醉,饮得烂醉如泥……”
见闻此景,他不甚在意,悠然道出一语,极度不可一世:“不怕,夫人就算将这茶馆砸了也无大碍,我可为夫人兜底。”
“还是夫君……夫君待我最好……”
她满足般轻弯眉眼,案上衣袖中的绯颜依稀可见。
默然一霎,楚扶晏闻声问道:“与楼栩相比呢?”
桃面从袖里抬起,她微眯杏眸,欲将眼前清肃瞧得真切。
可酒意甚浓,所见影影绰绰,她望不清那冷峻肃颜:“那……那还差上一点……”
“既是不及楼栩,如何能说是最好。”
他似乎颇感不满,本是微蹙的双眉更拧了紧。
第37章
温玉仪踉跄地起身,双手扶着案沿,思绪混沌,却不知要到往何处。
“夫君就会拿我打趣,挖苦我,笑话我……”
这姝色似要行去房门外,醉眼朦胧,发如垂柳,娇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坠倒。
楚扶晏心下担忧,欲去搀扶时,此道明柔之色已被椅凳绊倒。
其身后椅凳猛然倒落,娇影趔趄而跌,酒坛随之砸碎。
动静之大引来了堂倌与一位身姿伟岸,却透着放荡之气的男子。
“好疼……”
她轻抱双膝,缓缓蜷于一角,面似芙蓉泣露,见着极是可怜。
行来的男子一收折扇,瞥目让堂倌退去,而后细细端量起蜷缩于角落的女子,还有这一旁凛然伫立的肃冷身姿。
“方才在巷道中便见着身影很是面熟,果真是美人儿!”
男子眉目舒展,瞧见翻落的椅凳又立马拧回眉心,大彻大悟般摇了摇扇柄。
静观此男子,楚扶晏倏然寒意满目,半晌启唇:“赫连岐?”
原先已出了京城,可回想这抹娇姝之影彼时来客栈落魄般相寻,赫连岐顾虑在心,生怕她再被那楚大人欺负,便派人快马加鞭地送盟书回了晟陵,自己折道而返。
如今一瞧,美人还真是受尽了欺压,所担心之事并非无端而虑。
赫连岐不作惧怕,冷眼望向旁侧之人,意有所指般开口道:“据说美人常在府邸受楚大人欺打,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信中所书的每一字皆历历在目,尤其是最后映入眸中的话语,楚扶晏看向满地狼藉,与紧缩壁角的娇柔,一时百口莫辩。
房内破碎的酒坛、翻倒的椅凳以及壁旁泪眼婆娑的娇色,各处景致都像在说着……
他的确是罪恶滔天之人。
可眼下比起清誉,他更是留意着这位晟陵使臣,凝眸而问:“既已离京,何故折返?”
“自然是来带美人脱离苦海的。”赫连岐不屑地敛下眸光,一指窗外不远处的莺歌燕舞之地,涎皮赖脸般悄声问她。
“美人儿,要不要跟我走?我那里有同你一般娇媚的美人,还有好酒品尝。”
未瞧赫连岐所指的是何地,只听有美人与好酒,她悠缓颔首,娇态嫣语地应下。
“好,那便去玩乐一番!”
楚扶晏静默而观,面色阴沉得似要起上杀意,转眸朝侍从下令:“带王妃回府去。”
“诶!楚扶晏,这可是美人的意愿,”折扇一展,赶忙挡于女子前,赫连岐怒瞪眼眸,威逼利诱般抬高着语调,“你若阻拦,那缔盟一事我可另有打算!”
竟敢拿两国结好之事作要挟,这晟陵来的使臣究竟藏着何等歹心……楚扶晏冷望片刻,目光缓移至绯红醉颜上,眼底淌过阵阵冷寒,却未言出一字。
只感等得久了,也未见男子所说的景物,温玉仪轻舞着云袖,极为埋怨地高声作喊:“哪儿有好酒和美人?你戏弄我!”
“走走走,我这就带美人去。”
这放浪形骸的公子扶起身旁皎姿,对另一侧的森寒置之不顾,玩世不恭般挥起水墨扇,朝着街市稳步前行。
楚扶晏滞于房中凝思良久,终是跟步而上。
他默不作声地跟于其后几步之遥,唯恐她遭遇不测之祸。
烛影摇红,丝竹之音轻扬勾魄,缕缕香艳随笙歌娉婷起舞,暖香阁中红绿弦音荡漾,娇容艳影,朱颜似火。
阁中粉黛,笑语频传,青楼管事艳娘婀娜走出,见方才无故离去的赫连公子又回了来,心底松下一口气。
本以为遇上个赖账的地痞,此时看来,应是错怪了。
“赫连公子,您回来啦,奴家……”艳娘轻甩绣帕,话至一半,双腿蓦地软下,只因紧跟来的凛姿是她如何也不敢招惹。
“楚……楚大人。”
眼见楚大人缄默跟在后,一脸凝肃,散着万般疏离之感,艳娘良晌才立直了身,清了清嗓,一面问着,一面畏惧般退了退步。
“敢问楚大人是……是要唤姑娘吗?”
他仍是未语,紧随着赫连公子上了楼阶,在那香帷风动的雅间前止了步。
艳娘只觉云里雾里,忙跟上步履。
帏帐前舞衫歌扇,勾得看客春心涌动,赫连岐扶着柔婉女子一入房中:“美人儿看看,这里有不有趣?”
“有趣……有趣得很!”
温玉仪迷糊地张望起四周,满楼红袖,映户凝娇,令她欢欣不已,便伏于几案,微恍地续饮着酒。
得意万分地挺直腰身,赫连岐与她一同而坐,欣然酌酒观起美人蹁跹而舞。
偷瞄着身侧端凝肃影,艳娘逢迎作笑,回身又与赫连岐道:“那可不,赫连公子点的可都是暖香阁的招牌。”
沉默瞧望房中景象,似已忍耐至极,楚扶晏斟酌半刻,觉她兴许真是对此有着喜爱,镇然道着。
“同他一般,上一样的美色与好酒。”
随侍听罢忙取出几锭白银,轻置于艳娘跟前的承盘上。
“楚大人,最好的姑娘都在这了,”艳娘顿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道,“您这般,奴家……奴家如何是好……”
心头怒火难以排解,却还犯愁着此人对她欲行不轨,楚扶晏沉寂片晌,缓慢又道:“那便为本王寻一椅凳来,本王坐于此处等候。”
“奴家遵命。”
此地还是先离为妙,艳娘袅娜而走,吩咐着侍女搬一木椅去。
走回堂中,四下窃语纷纷,话中时不时飘来楚大人几字,艳娘轻拭额上冷汗,转首长叹着息。
旁有女子轻步走来,面上诧色还未淡去:“楚大人竟来暖香阁寻乐,这可是稀客呀……”
艳娘抬起绣帕掩上朱唇,小声相告:“莫说了,这楚大人是来陪王妃行乐的。”
“王妃带着大人来暖香阁寻欢作乐?”
闻语更觉不可思议,那女子抬目朝上端阁楼瞧看:“大……大人还在雅间外候着?”
轻咳一声,艳娘浅观雅堂,再度与女子道:“还有更令人惊讶的,王妃是与另一位赫连公子一同入的雅房。”
“楚大人怕不是疯了吧……”
诧异一捂唇,女子无言指了指上方楼廊,再三确认起此事真假。
这话自当是千真万确,然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当属楚大人最终还为赫连公子买了账。
折了夫人,还耗损了钱财,为他人寻得红帐雅趣,楚大人真是思虑得周全……
温玉仪倒于醉梦里,在那眠花醉柳的琴音曼舞中入了眠,在雅房内再未动弹。
以至于后来如何回的府邸,她已难回忆起。
酒醒之时,正是一日后的晚间。
清尘收露,千门月淡,虫鸣声起伏不断,廊上宫灯清晰映照清辉一片,月华铺地,犹如覆霜盖雪。
从榻上坐起,前额便传来一阵昏沉,浑身仍有昏昏欲睡之意,她抬手轻揉起头额,蓦然一望,竟见着榻边正坐着一人。
温玉仪讶然端正起娇身,
极力忆着醉酒后遭遇之事,却始终一无所获。
思索了许久,她缓声而问,确是忆不起当日后续情形:“大人可否告知,妾身怎会在此入睡?”
“你不记得了?”
楚扶晏回得极为淡漠,目光落至手中奏本,侃然正色,未朝她看来。
回思起那日午后饮酒闲谈,她再揉玉额,徐缓言道:“妾身只记着……本是在清乐茶馆饮茶,而后便瞧见了大人……”
正说于此处,她觉察大人所观的竟是奏帖,不禁心生疑惑:“大人为何来寝殿批阅奏折?”
“怕夫人有恙,便将书室需翻阅的册子都搬来了。”他肃然回语,长指轻掠过软榻一角叠放的折子。
温玉仪这才望见旁侧奏本与书册,身着寝衣便跪拜而下,恭顺垂眸:“妾身已醒了酒,大人无需担……”
“躺着再多睡几个时辰,醉意就能缓解。”
指尖轻点着身侧软榻,清影微许蹙眉,似不愿听这些恭维之语。
未闻动静,他抬眸相望,凛声问道:“怎么,又不听本王的话了?”
“妾身未有此意……”
她迟疑起身,犹豫着回于床榻,又见一本书卷被掷落在地,定睛看去,她全身一僵。
楚扶晏一指地上草拟的文书,从然自若般开了口。
“也好,夫人若没了睡意,可来同本王翻看这烽州勾结案的奏本。”
正是此案牵连着温家满门,父亲的生死忧患皆在他一念之间。
所应期限已过,他是要履行此诺,免去温氏罪罚。
她未去拾奏册,凝滞了片霎,不知他用意为哪般,只得伫立在原地。
寝殿陷入几瞬死寂,她无声俯首,听得他再言:“提点刑狱司还未写罪状书,温煊之名是否该除去,本王仍在思量中。夫人可有高见?”
面前之人细微洞悉着她的神色,似在等着一番恳求,她寻思少时,暗忖着该怎般应对。
“温大人一向秉公无私,曾有奸佞之臣混乱朝纲,此人也是不偏不倚,”温玉仪拾回奏折,一页未作翻阅,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大人可去问寻一些口供,若不出所料,温大人应是被人构陷。”
第38章
浅笑着拿回那书册,他别有深意般微然颔首,随即一展卷册,执笔划去一名。
“夫人言之有理,此罪状安于温大人身上,太不妥当。”
父亲的名讳竟然就这样从名册上除去了……
她怔愣片晌,不由感慨起此人权势太大,随性一举便可撼动朝局。
这也是为何,父亲想尽计策想将她送入王府,成为其布下的最有用处的一枚棋。
她又惊又喜,轻抿着樱唇,直望着那本名册:“可夫君还未彻查……”
“无妨,本王乐意,以博夫人欢心。”
回她的却是云淡风轻的一语。
楚扶晏淡然将名册放回册本中,前思后想,似有何事从思绪中一闪而过。
深眸忽而一沉,他有意提点,令人不明居心何在:“夫人可借由此事回温府一遭,待遇定与从前截然不同。”
仿佛已将几日前她那伤切的原由知晓得透彻,将她耳闻目睹之事探听了遍,他漫不经心地提醒着,欲将一切烦扰除散。
此言倒真是点醒了她。
娘亲正当失宠时,若她回温府邀功领赏,为娘亲立下一威,至少那有孕在身的侍妾暂不敢耀武扬威。
念及回门时大人未有闲暇相随,温玉仪柔声问着:“夫君愿随我同归吗?”
倘若带大人一道入温府,她和娘亲在府中的地位便不可任旁人动摇分毫。
仰仗他所拥之势,原是如此淋漓畅快……可她凝思之际,眼前肃冷沉默了几时,良久不语。
“妾身逾矩了,大人莫怪罪。”
她慌忙垂目,惊觉适才陷于喜悦里,却忘了他难以捉摸的脾性。
“提早一日告知,本王好做些打算。”
深思之时,她已听回应之言萦绕在耳,清冽若冻雪,震颤着心下沉湖。
楚扶晏冷哼一声,扬眉忽作反问:“有些事可利用本王的,为何不早利用?”
浮于唇边的话莫名被堵了回,不知他是得了何种病症,竟会甘愿被他人利用,她迷惑不解,只当他是忽然良心醒悟,欲慷慨解囊,好善乐施了。
她半晌未回言,他也未理会,于此,又继续阅起书卷,目光顺着册上墨字悠缓而移,心绪不可辨。
端着糕点行至寝殿时,剪雪便瞧望主子直立于榻前,静观楚大人翻看卷册,回榻上不是,干站着也不是,很是进退两难。
平稳将糕点放置在案,眉目染上笑意,剪雪悄然指向糕点,灿然一笑:“主子醒了?这糕点热乎着,主子快尝尝。”
“奴婢错了,应让大人先品尝。”
又瞧主子默然挤眉一使眼色,丫头瞬间明了其意,忙将糕点端于大人面前,低声轻语着。
楚扶晏一瞥眸前玉盘,似是兴味索然,目色再垂落回书册:“本王不喜甜食,顾好你家主子便可。”
见大人这模样,当真是对此甜食不喜,温玉仪困惑万般,居于偏院之时可是被他夺了许多糕点:
“大人不爱糕点,当初可是吃尽了妾身的枣泥糕……”
还未道完,她忽感心头猛烈作颤,一股惶恐之意随迷雾散去而漫上心间。
彼时他坐于膳桌前,知晓那枣泥糕是楼栩所赠,装模作样地问她从何处而得,是成心将她试探……
他好似一直在洞察,想将她看穿得彻底,囚她于牢笼之中。
“那一举,大人也是在试探?”
轻然启唇,她一想那几包糕点是楼栩候了半日才得来,若有愠怒淌过:“大人早就怀疑那枣泥糕并非妾身买的,所以那一晚的糕点……”
“本王命人扔了。”
他答得极其冷漠,如若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扔了?”愠色不由地漾于眉梢,温玉仪顿了一霎,轻攥玉指于掌心,仍是柔声细语地发着问,“大人怎能平白无故地扔了他人之物?”
大抵是隐约感受到了怒意,榻上清肃一放奏折,抬目望她,不觉也有愤意燃起:“夫人因这等小事要与本王怄气?”
她微敛黛眉,心知不可冒犯,生硬地将愠恼之色平息了下:“妾身无胆量。”
提及这话中之人,像是尤为厌恶,楚扶晏意味深长而道,眸光直落于姝色上:“那糕点是何人赠的,本王可是查得一清二楚,当初未予你发难,已是最大的仁慈。”
“敢问若是公主所赠的物件被妾身丢弃,大人可还能不怒恼?”
她原本仅是暗自忖量,回神之刻,却发觉已不经意问出了口。
而身前男子眸色尤暗,怒气似要翻涌而来。
“你还没这个胆!”
云袖一挥,叠放的奏本霎时掉落于地,几声清响回荡于殿内,他似怒火中烧,愤懑甩袖,大步行出了寝殿。
温玉仪只感自己太过冒失,本是掌控得当的思绪忽地倾倒而出,论尊卑之仪,如何能那般相言……
独自收拾着散落在地的书册,她唤人送去了书室,待心绪渐缓,再回了雅房。
说来也怪异,本以为他恼羞成怒会降下一道罪,可几个时辰过去,就连闭门思过都未曾有之。
她逐渐忐忑,疑虑他是否真生着闷气,亦或是对她全然不在意,已留心去了旁的事。
又过了两日,他仍旧未作唤,也未来偏殿瞧看。
似乎她不去寻他,此局便难破解了。
待到第三日的夜间,月辉悬檐,庭院内寒光寥寥,她于院中长廊来回行步,心念娘亲失威一事,觉不可再拖延而下。
他分明应了一同回温宅,眼下又是哪般局势。
夏蝉远望王妃踱步已有好些时辰,瞧出她是为寻楚大人才心忧至此,便上前正声道:“娘娘已候了半日……若有话想与大人说,奴婢可传达。”
默了片刻,温玉仪遥望那灯火通明的书室,不作避讳,沉稳而回:“本宫决意明日回温府见家母,不知大人之前说的话,还作数与否。”
俯首行上一礼,顺回廊恭敬前
往书室,夏蝉了然入屋,默默无言地阖上轩门。
月色覆于浮云上,清雾缭绕至檐角花木,予石径楼台染了层浅晕,夜空更为朦胧。
未过多久,夏蝉稳端走出,回至游廊,朝她再拜。
“大人回,作数。”
女婢恭肃回禀,语毕便欲走回室门处。
温玉仪将之唤住,思忖几霎,轻声又问:“他可还有说别的?”
“大人仅回了二字,并未说别的。”
似回忆了一会儿,夏蝉缓慢摆首,随后缄默着行了回。
竟未言及他事,连在寝殿中的触惹之言也不曾提起,不论是赐罪,亦或是言歉,他都未有所表态。
定是谈论到了公主,他才会成这疏远之样。
温玉仪不自觉轻叹,照着廊内宫灯,踏着清幽而归。几缕夜风拂来,冷得她轻裹着肩上薄氅。
“唉……”剪雪紧跟着叹下一气,边走边抬手为主子理了理素裳。
觉这丫头有话藏于心,温玉仪止步忽问:“你叹气作甚?”
仰眸望向天边明月,圆若玉盘,皎如飞镜,剪雪看痴了些许,转而又望园中灯火:“奴婢是看明白了,主子和楚大人都是倔脾气,一个都不肯服软。”
她已是憋了许久,怨气缕缕不绝地萦绕于心,此刻徐徐宣泄,倒是舒心了不少。
“那可是楼大人耗费许多时辰才买到的枣泥糕,他单单只因瞧我碍眼,对我生有嫌隙,便轻易将糕点扔弃。”
“不是他之过,莫非是我有错?”
似为那抹风清气正之影忿忿不平,温玉仪怨愤般语毕,忽感开怀万分,想明日他还能应允回那温府,应未有大碍。
“再怎么说,楚大人乃是万人景仰的摄政王,”就此重重一叹息,丫头也知主子不会怪罪,胆大再道,“主子与大人赌气,便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虽是言重了些,可此话是有理在其中,她微垂杏眸,这几日反省过后,也觉当时有些意气用事,行回寝房,抖落薄氅上沾着的叶露:“你也知我的,遇上关乎楼大人之事……”
“主子便会自乱阵脚,”闻言忙接上话语,剪雪接过氅衣,会意般轻笑,“奴婢懂得,主子是在为楼大人出恶气。”
既是互有不可相忘之人,当初说好各自为替身,他怎能无故气恼,怎能几次三番将她试探……
楚大人根本是出尔反尔,自食其言。
不让她系念楼栩,还视她作公主,贪恋那罗帐之欢,对她太是不公。
待将来温家稳固了朝势,便再与他重新商议,如此占据下风,她定是不甘受此卑屈。
昔日种种矫情饰诈之绪渐渐淡去,如他所言,他的掌中之势这般滔天,她为何不物尽其用,见势将计就计了。
次日晨时薄雾似纱而笼,马车在熹微晨光中悠缓前行。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马车又行过几条陌道,碧瓦朱楹的温宅便现于一处平巷中。
温玉仪在舆内端身坐着,瞥望即将到往的温府,又回眸轻望旁侧凝肃身影。
一路而来皆无话相言,此人还带了几本奏折在车上翻阅,双眸不曾抬起。
她默了几瞬,莞尔作笑:“大人和妾身相看两生厌,还来同乘一辆马车?”
第39章
“应过的事,本王从不失信于人,”寂静好一阵,楚扶晏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别有深意般道起了利害得失,“回温府,若不同坐一车,又会被他人所议。”
她听言庄重俯首,想大人别有考量,便不再追问,目光落回窗外:“大人所道字字在理,是妾身欠了思虑。”
温府大门尤为庄严肃静,可过了府门,深宅内花影阑干,云窗雾阁,极为清雅。
刚踏进庭院,就见一位绣幕芙蓉似的妇人匆步走来,面有细纹,却显雍容华贵,温玉仪嫣然浅笑,朝其敬重而拜。
“听闻玉仪要回府,娘亲险些以为那些下人传错了消息……”笑容满面地喜迎而出,杨宛湩未言尽话中喜色,便望到了紧随其后的凛然身姿,立马诧然失色,倏然跪拜。
“拜见楚大人。”
“今日刮的哪门子风,把楚大人都给刮来了,”温煊许是听到了风吹草动,欣然相迎,在此冷肃前恭谦作揖,“温某见过楚大人。”
淡然观望起宅中闲庭深院,楚扶晏轻巧回应,淡漠地垂手行于最前头:“温宰相与温大夫人见外了,既在温府,就免了礼数。”
见此势,眉间笑意更深,毕恭毕敬地跟步在侧,温煊卑躬轻展袖,为之引着路。
“温某已命人布置了寝房,楚大人这边请。”
瞧望那玉树般的料峭背影,杨宛湩悄声附耳,微许稀奇地问向身侧娇姝:“这次回府,估摸着要待上几日?”
“我倒是想念着娘亲,愿多待上些时日。”黛眉弯若新月,笑靥灿如春花,温玉仪微感遗憾,随其眸光看那道冷雪寒月般的清色,料想近日朝务确是繁重,婉声回道。
“只可惜楚大人日理万机,明日便要回去。”
父亲为她安顿的居所位于庭院深处,从然走近时,温玉仪才恍然醒悟。
今夜的住处竟是她旧日的闺房。
步子不由地慢了一瞬,她心神不定,只觉她那过往要被窥见得一干二净。
他毕竟是她的夫君,夫妻本为一体,与她同住一屋本就理所应当,她早该想到的。
然她并非惧怕他所见,只是尘封而起的旧时光景无端闯进了一人,她稍感不自在。
走入闺阁,待温煊告退后,楚扶晏沉默地打量起这间雅房。
寝房不大,简洁素净,未有瓷瓶玉器的摆设,仅有几卷书画摆放至案桌上,微风从窗台拂进,吹起悬挂于沿边的宣纸。
忽有兴致徒增了起来,他悠步而观,沉声问道:“这便是你昔日的闺房?”
立于一角由他端量着,往昔闲时的雅韵幽趣被望得彻底,温玉仪抿了抿唇,良晌回言:“敢请大人纡尊降贵,暂住一宿了。”
他随之步至书案一旁,展开一卷字画,瞧看得颇为仔细,使她不禁心颤几许:“这些字画皆出自你之手?”
“学艺不精,只知些皮毛罢了。”她似受罚了一般立至壁角,长久也未挪半步。
观赏终了,楚扶晏回首望她,清眉微挑:“怎未见你在王府蘸墨落笔?”
她淡笑着同走于案桌边,从容自如地将书画收起,对大人所问一笑带过。
“一进这房闱,大人便问长问短……大人怎么对这深闺之事感兴趣。”
面前这孤高之影像是不计前嫌,对几日前不欢而散未作计较,果真是她太过多心,才使得自己畏手畏脚。
她暗自释然,不慌不忙地将宣纸尽数收于藏柜中。
“有几分天资……”深邃目光再落架柜之上,他若有所思,而后沉冷道,“你若求我,我可不留余力地教诲。”
求他……她是疯了才会求他。
温玉仪婉然笑笑,手抬玉壶为他沏上清茶,又将笔墨纸砚轻然移于案角:“关乎自身之事,妾身从不求人,关切那烽州案是受家父所托。”
“有胆色,”他似嗤笑般一扯唇角,瞧她淡心寡情的模样,烦闷涌上眉梢,“可见此前的乖顺都是装出的。”
“不然何人愿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的。”此回似默认了般,她收拾完闺房物件,忐忑之感褪了大半。
既已被瞧尽深闺,也省了掩饰之举,索性让大人通透而望,将她从前待于雅房内的消遣之趣耻笑个尽。
可
楚大人未再言出一词,如同当真觉着那些字画作得极好,未妄加评断。
“还在置气?”
楚扶晏眸底透着丝许不解,上回因怒恼甩袖而去的情形仍回荡于思绪中,经多日思索,已消磨而终。
深思熟虑后,他决意和解作罢,却偏是放不下这等颜面。
闲话半刻,才觉她仍旧愠意未消。
“妾身哪敢置大人的气,”端庄一作拜,她静气而言,眼睫微然翕动着,“大人三言两语便能降下一道罪来,妾身也是逞一时之快,再生闷气,怕是不想活命了。”
他凝望眸前娇色,依旧答得如素日般顺服,似乎一切未变,又却似变了细微。
“我还记得曾有人说,被大人赐上一道死罪,也算是种解脱……怎么今时就变了卦,变得贪生怕死了?”
“一朝撒手人寰,连累的是整个温家,家父必定对我失望透顶,家母不但以泪洗面过日,还会彻底丢了宠幸。”
“妾身不可只为自己而活,先前意气用事,说了些丧气的话,大人当不得真。”温玉仪再度恭敬作答,道的皆是身不由己的淡薄之语。
她无奈地将他讨好,为的仅是身后的温家,仅是为自身择一隅而安,再无妄图。
先前在帐中的承欢皆是为取悦他而道,她只是奉旨成婚,并无丝毫情念在。
所有的情思被那名唤作楼栩的男子一人得尽,她毫无保留,心上再未空缺一角。
楚扶晏忽而烦躁不安,却不明此绪因何而起。
左思右想,他仍是觉着自家夫人惦念着府外情郎,失尽了他这摄政王的颜面。
至少现下这姝影百般依顺,困得了她的身,便可不再担忧能困住她的心……
他默然而想,不自知地捏紧了茶盏,茶水滴洒至衣袍上,才理顺了心绪。
眸光掠过一侧的软榻,半垂着绣罗帐,柔花温玉,整洁雅致,楚扶晏微勾薄唇,似笑非笑道。
“不邀我入帐?”
“大人若累了,去那榻上小憩便是。”她随即瞧向那紫檀木床,目光浅落,却觉此榻与王府的卧榻相较,略微狭窄了些。
“只不过这软榻不比王府的宽敞,大人恐怕睡不惯……”
未曾转过心念,腰际已被他抬袖而揽,她心下一慌,身子不稳地落入帐中。
带起一缕微风,幔帐随风肆意轻荡。
耳畔落下低沉之音,犹如细石落入一方深潭,坠落微声,却着实漾开了微浅涟漪。
她蓦地微滞,听他道着:“有夫人在,就睡得习惯。”
“大人……”
温玉仪垂首低唤,双颊晕染一簇绯红,冷雪般的气息隐隐环绕,后续之事不言自明。
可此时正白日,又刚回了温宅,用膳之刻在即,她如何能顺他之意携风月寻欢……
倘若有人来唤,或是无意而闯,她便是丢尽颜面,无处藏身了。
正这般想着,房外忽传来禀报之声,她一落心石,轻呼下一口气。
“王妃娘娘,温大人已在膳厅传了膳,正等着娘娘和楚大人前去就坐。”
揽于纤腰的臂手缓慢松了,她深知此般太过扫他雅趣,未见大人神色,也能料他心怀不悦。
温玉仪沉思几霎,柔言轻语道:“大人失了的雅兴,妾身今晚弥补。”
若他喜好朝云暮雨之欢,她便利用他所好,以换她所需。
所谓夫妻相敬如宾,不过是二人商议后的逢场作戏。
“可这家宴事关家母荣辱,妾身想和大人做个交易,一夜承欢,换家母立稳了正室之威。”
她疏淡而言,将欲求的事娓娓道来。
娘亲需立威,需有人于背后撑腰,楚扶晏便是最为稳当的靠山。
借他之势,娘亲可在温宅站稳脚跟,不必在那侍妾跟前吞声忍气,不必受他人挑衅之气……
大人既已言明甘愿被利用,她定是要握紧这一良机的。
“家父所纳之妾怀有了身孕,正因如此,母亲受的宠爱日渐流失,日子过得并不好。妾身欲借大人威名一用,希望能起一些震慑之效。”香靥染上的绯色渐淡,她起身退至一侧,郑重再拜。
闺房中无人作应。
温玉仪谨慎思索起道出的话有何不妥,忙低声言语:“大人自己说的,妾身可利用大人……”
莫非他先前只是说说而已,此刻到了温宅,这位大人又改了主意,不愿为她趟这浑水……
她正仰眸之时,心有忐忑微许,忽闻眼前清冷行出了雅房,低缓而回。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谢大人。”她偶感一瞬跌宕,欢步跟上前去,忽觉微失仪态,悄无声息地端正了身姿。
温府花坛锦绣,膳堂内忙碌一片,侍婢端上道道佳膳,心知肚明着今日贵客临门,不容有失。
庭院长廊缓步走来一名丰盈窈窕的女子,年纪较王妃年长些,却较温府大夫人年轻太多,一副淡白梨花面,容颜虽不出众,行态却婉约若兰。
走至堂中,柔身轻缓颤动,女子素手抚着微隆的腹部,引来温煊从里屋慌张跟来。
第40章
“雨兰,让你待于房中歇着,你怎么又来膳厅了……”双眉紧蹙着扶妾室坐于膳桌边,温煊转首看向正端庄前来的杨宛潼,厉声反问着。
“还不让你的女婢去给雨兰倒些茶来,干坐着是在等温某伺候吗?”
见此景已是心如静水,为让这侍妾惬心顺意,温煊已将其宠上了天,空有这温宅大夫人的身份,却被使唤得像个女婢,杨宛潼谦卑转了身,眼神示意着身旁府婢,命一名丫头去一旁倒了清茶。
那丫头走回时玉盏被温煊淡漠夺去,滚烫茶水恰巧溅至皓腕,杨宛潼不由吃痛一哼。
瞧温大人嫌恶目光瞥来,大夫人赶忙沉吟不语。
“连端茶送水一事都做不好,温府要你这女婢有何用?”温煊怨色更甚,回眸一望前些时日所纳的侍妾,眸光停留于女子小腹上,语声温和了下。
“雨兰慢些饮茶,这茶水烫着。”
玉腕逐渐红肿,杨宛潼立于旁侧不敢言一字,只见得身旁二人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温玉仪走入膳堂,瞧见的便是这光景。
心底涌入的愤意若山雨急掠,她稳然走近,以着一贯的平和之色相言:“母亲乃是父亲的发妻,父亲光顾着照看小妾,不顾发妻的伤势,传出去怕是遭外人笑话。”
身侧肃影随之冷颜轻笑,瞧望着面前几人,不疾不徐般道着:“本王也是闻所未闻,按照礼数,温大人应当先顾及大夫人才是……”
“如此让外人看了,恐是要觉宰相大人对发妻有折辱之意。”
这一言轻落,温煊便慌了神思。
此话明里暗里都在言着家风不正,楚大人如是相说,便是提点他有待重立府规了。
“此乃温某疏忽大意……”
虽是家事,但以楚大人在朝中的威望,温煊不敢不从,请他坐上膳桌上座,笑脸相迎着:“多亏楚大人提醒,温某改日定重振家风,以免让人见了笑话。”
温玉仪平息着心上愠意,吩咐起府上下人:“还不快带大夫人去灶房,用凉水冲洗烫伤之处,再仔细上药包扎。”
怕这温宅的府婢对娘亲不敬,她瞥目示意剪雪,让其跟后而去,才沉静下心,在冷肃凛姿身边端方而坐。
待杨宛潼归于膳堂时,菜肴美馔皆已上齐。
此家宴难得,能攀上楚大人更为千载难逢,温煊举盏朝这道凝肃身影恭维拜去,面上布满奉承笑意。
“楚大人光临寒舍,温某有失远迎,先自罚一杯。”
“前些日子,楚某忙于朝廷琐务,一时抽不开身,只得让王妃孤身行回门之礼,”楚扶晏从容回敬,所言是指让她独自回温府一事,有意为她树着威严,“楚某懊悔数日,此次是来请罪的。”
当初并非是楚大人冷落,而是被朝务所耽搁……
此言一出,便是给她涨尽了颜面,温玉仪暗自作叹,心觉此人脾性虽是捉摸不透了些,可对于施威,他确是掌控得轻而易举。
听闻“请罪”二字,温煊面色稍变,饮尽清酒,忙接话道:“这是哪的话,能与楚大人攀亲,已
是温某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敬了一家之主,自当要再敬一敬大夫人。”楚扶晏从容不迫地再斟烈酒,将匆忙上前伺候的女婢遣退,随后朝杨宛潼敬上一盏。
“大夫人操持着大小府务,这些年费心了。”
“谢过楚大人。”平素哪遇过此等场面,杨宛潼慌乱敬之,坐回雅座后不禁望向那清丽姝色。
温玉仪轻微颔首,微不可察地敛回视线。
像是告知着,大人是刻意为之,不必过于担忧。
这敬酒之举便就此而终,唯剩坐于桌案一角的邵雨兰无人相敬。
本是柔白的容色掠过一丝铁青,似是难堪至极,高低贵贱之分显而易见。
桌上玉盘珍馐悠缓地映入冷眸,楚扶晏忽地了然在心,意有所指般微垂眼眸,轻道着许久前便想知的事。
“王妃一直未说过喜爱的菜肴,今时一瞧,便都明白了。”
杨宛潼闻语婉然一笑,抬手将几盘佳肴移至他眼前,悄声掩唇着:“那可不,这几道菜都是玉仪儿时最喜爱的。”
儿时喜爱的……
默然僵住了身,似从未在意过所喜肴膳,温玉仪只觉羞惭。
这一趟回了温宅,更像自取其祸,怎地不知不觉,便将一切往昔展于大人眼前,被他桩桩件件地得知。
她无言埋头用起膳来,心头涌着万般异样之绪,总觉着这些私己之密是不该让他知晓的。
连楼栩都不曾耳闻之事,他又怎能知得一清二楚……
原先就时常觉着,自己被他看了穿,如今一来,是丝毫秘密都不会有了。
而她却对他……依旧毫无所知。
膳堂不知几时唯剩了动筷声,膳桌周围似被肃穆之息笼罩。
几人各怀着心事,其中当属邵雨兰最是为难。
似乎终是按捺不住,难得迎见楚大人来了温府,邵雨兰眼见此威凛之影一一敬酒而过,却偏是将自己遗漏。
可论主客与君臣之系,又不得不行酒礼。
不情不愿地直立起身,邵雨兰轻抚小腹,只手抬起斟满茶水的杯盏,半晌吐了言:“贱妾有孕在身,不便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敬楚大人一杯。”
“仅是一口清茶便想将本王打发?”
楚扶晏冷目而望,眉心稍拢,未有一星半点回应之意。
玉额渗出丝许冷汗,邵雨兰无措般瞧向闭口不作声的温煊,便知自己已无处可倚靠,孤立无援地回着话语:“贱妾绝非有得罪之意,实在是……”
“以茶水相敬并非不可,只是论这高低贵贱,妾室是不可同桌而席。”沉声道得清晰,嗓音缓然转冷,此道清肃随即瞥望温煊,使其心惊胆寒。
“不知此规矩……温大人之妾可知晓?”
求援未果,转眸又一望大夫人,邵雨兰压低了语调,可怜楚楚地轻声问道:“贱妾能一同用膳,全是温大人授的意。加之杨姐姐也好意相邀……盛情难却,贱妾是不得已才坐上了堂桌。”
“杨姐姐,妹妹说得可对?”
然而杨宛潼未回答,也未止手中的动筷之举,眸色柔婉,带了几许浅淡疏离,这便使得伫立的女子更是难堪。
从未像这般给娘亲攒足颜面,温玉仪好不痛快,唯见这侍妾惊慌得似要落下泪来。
想必父亲是再不敢欺辱娘亲一分一毫了。
那被烫伤的手腕由纱布遮掩,藏于案桌下,她微微凝目,至此终为娘亲撑门拄户。
“母亲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本宫亦是。”她勾唇盈盈作笑,为这场戏码说出最终一语,言道时还不忘将余光落于大人身上。
“将来母亲有本宫与楚大人撑腰,免得被一些贫贱骄人气坏了身子。”
眉间冷意又凝结了几般,楚扶晏随声附和,对她所语认同不已:“败坏家风事小,传笑四方,辱了温氏名望为大。”
“陷温大人于不义者,本王不姑息。”
此后又陷入死寂里。
堂内之人想快些散了家宴,邵雨兰更是如坐针毡,良晌拿不稳碗筷,颤颤巍巍地用完这一午膳。
在心底悔了千百回,这侧室早知是这局面,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来了。
园中花木交错生姿,绿意盎然依旧,偶闻几声虫鸣响于石径边,云缝日光投落着二道人影。
杏眸时不时垂落而下,凝望起小径上的淡影,温玉仪端步与大人并肩而行,不觉又慢下一步。
可身旁之人却也慢了步调,她垂目跟着,忆起用膳时的景象,快意翻涌不休。
疏帘轻卷,回于闺房之中,待阖紧了房门,她才叹落一息,对他言上一谢:“今日多谢大人了。”
楚扶晏随性地在案几旁撩袍而坐,低望壶中凉透的清茶,将壶盖淡然盖了回:“仅仅附和了几语,何需言谢。”
婉笑着端过壶盏,递至正于房外待命的剪雪,她再阖轩门,千恩万谢似的恭拜着。
“此番家宴过后,应无人敢再对母亲冷语相向……算是大人的功劳。”
“论功行赏,赏赐是什么?”
岂料他蓦然抬眸,极为正色地问道。
赏赐?
他已权势无上,在朝堂上可呼风唤雨,此刻向她这苟且偷安的深闺女子问起赏赐来,她有何物可给的……
凝眉细细深思了起来,温玉仪转目四望,目光不禁停至衣榻柜下,眸色微亮,而后翻箱倒柜地似寻起了何等物件。
他本想让此道娇姝以美色作偿,又或是顺口而说,根本未真想将她刁难。
可这玲珑娇躯似鸟雀般缩至壁角,温婉之下使着一股劲儿。
楚扶晏想去搭力,便见那物什已被拖出。
竟是两坛未曾开封的酒。
抬袖轻抚过额上轻汗微痕,温玉仪捧起一酒坛,眸光谨慎地飘向窗外:“大人可想小酌几杯?这是我偷藏的酒。”
“偷藏?”
他不明所以,静观着被捧于她怀里的坛罐,随后也朝房外瞧去。
悄然抬指噤着声,她轻敛视线,又从柜中拿出几只酒盏,稳然将清酒倒入杯中:“身为女儿家,父亲不让饮酒。”
“这酒可比那膳桌上的要香醇许多,我还未与他人共饮过。”
末了,她轻语上一言,像是为适才的威慑之举道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