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杀么祁聿来日的罪,他全背下。……
“姑”
祁聿闻声轻轻拧头。
身后女子哑然改口,细声细气:“公公,药上好了。”
祁聿看眼窗外,虽是浓黑一片,但陆斜十有八。九在窗下。
她将手递过去,“我
脉象如何。”
秀娘明白此人要问什么,细细替人探一番。
凑近至她耳旁压低声:“男脉。”
剩下那些发热、疮疡遗症,这位姑娘公公可能并不关心。
秀娘也不好奇这位女子靠五枚金针移成男脉做什么,也不生疑她女扮男装作公公何故,她只求所求。
祁聿淡淡:“多谢。”
背上那枚深扎的针叫秀娘拿镊子夹出来些,再逐一上了药。
眼下脉象无碍,又能长保一段时日。
秀娘二月入狱时她就注意过京衙这道案子,她能找着这么位会岐黄的女死囚也是天命眷顾。
能算到西厂启复前后必会生乱,此人是为自己留的一道保命符。
早在年初就替秀娘绊过一次行刑时间,保了半年还是用上了
秀娘将一盏几乎不亮的烛台放床头,伏地叩头。
“公公说话可算,替民妇寻回孩子。”
祁聿挑起衣带钩系。
“我朝预谋杀夫处斩,已杀者凌迟。我知你事因始末失手有冤,可国律不可违,情在法外。与你、与本督性命,我救不得你命数。”
“你所求祁聿必会践诺,寻到你一双儿女后我会寄养给云南一位姓冯的刺史家。他与夫人青梅竹马情深甚笃,明知夫人不能生育,多年来也未曾纳妾留嗣。”
“如此他们一生无忧,你看可行?”
祁聿将一柄薄刃递出去。
小室漆黑,床头淡淡层烛火让这柄刃忽多出抹看不清的温煦。
秀娘听闻扯袖掩面抽泣,狠狠磕两个头:“多谢公公大恩。”
抬手捏过她手上寒气十足的薄刀,“倘若奴家死后公公毁约,秀娘会在阴司地狱候您大驾,奴家化作厉鬼也要教您不得好死。”
说罢,一分迟疑也没有,抬手便将薄刃捅进自己胸口。
秀娘身形很是漂亮的倒地。
浓黑里祁聿看着地上辨不出颜色液体的扩散,抬手掐住额角。
律法是秀娘真犯,自己没做推手,她只是将人生死时辰跟死法控了控,这条命算不到自己头上。
虽然这些年身上背了许多,但总觉得还是能少一条是一条。
一盏茶后,这人死透。
祁聿抬手叩了叩床头木板,朝门外唤:“陆斜,进来。”
窗下立马挑盏明晃晃的灯,光顺着墙走,门板下起层闪动火光,随后她明眼看着一只薄刃伸进来将门闩撬开。
祁聿看得头疼,陆斜身上几手歪招真是在自己面前掩也不掩。
祁聿费解。
他一位大家教养长成的世家公子,怎么尽学了这些偷鸡摸狗的昏数。陆詹事半夜没从地里起来将他拖下去,真是有够疼爱这个幺子!
陆斜随着烛光一道进门、入目。
他进门看见祁聿床头那盏几乎没光的油灯龇目。
祁聿小心到特意等到半夜才令此女子进门,这个灯估计连伤都看不全从外往里更是一丝也看不见。
陆斜朝外吩咐:“进来将人抬出去。”
顺手将手上药篮搁桌上。
看眼脸上略微精神的祁聿,陆斜多嘱咐一声:“好生葬了。”
进门抬尸的衙役听到这话拧眉,一位京衙的下等死囚,还是位判了凌迟的杀夫的死囚,能死的如此轻松已是大福。
还要好生葬了
两人面面相觑眼赶紧低头干事。
陆斜看一人抬肩,一人抬脚将死囚抬出门,他追两步丢锭金子。
“买副棺材,心口那柄刃是我干爹的,晚点还回来。”
祁聿最讨厌他低声下气,陆斜嗓子一咬,故意软声哼:“多谢两位,余剩下的银钱请酒了。”
祁聿听到陆斜身为随堂还与人打交道如此称谢,心里被拧了下的难受。
如果陆斜是个完人,位列八品都不用与人如此吞声忍气办事。
她看着陆斜,嗓子淤涩。
摁口气,厉声朝外:“办不好便在此人身旁给你们自己挖两道新坑做坟。”
再将声拐到陆斜脑门,“你滚过来。”
陆斜心中怀笑,一下就满足地挺直肩胛。
啧,祁聿日日都口硬心软,拿他真是太简单了。
惯性伸手要合门,祁聿先声断他动作。
“门开着,别叫老祖宗记恨你,你我不可在一室。”
陆斜眉目一沉,将门拉得开开的。
“老祖宗当你是小姑娘,还不能同人一室了。”
他们同室过很多次。
祁聿一眼瞪来,陆斜闭嘴。
他默默将灯笼罩取下,给祁聿室内点火。
“启复西厂的事,现在内廷忙杂。我入宫时日尚短,刚好你我有旧情又有旧怨,故而老祖宗叫我来伺候你。”
“你病得如此严重,还是监里自己人照顾好。”
祁聿蹙眉,旧情是什么东西。
怎么陆斜总喜欢胡说八道。
点好灯,室内烛光尽数笼祁聿身上,陆斜看着人一下就暖起来,轻轻弯唇。
下午用了药,现在又治疗了番,祁聿是精神很多,就是脸上於紫叫人看得心烦。
他从药篮再端碗退热的汤药,双手捧着走近。
祁聿垂眉看人做作,一只爪子就能端,非要这个死动静。
她单手接过药,在陆斜自然而然坐床边时抬手将他肩抵住:“把地擦了,血气重的我难受。”
喝药从碗沿看陆斜青白神色觉得怪有意思,指腹将人一推,直接将陆斜推下床。
仰药到一半还用下颚示意陆斜滚去做事。
陆斜见祁聿有兴致整他,软嗓为自己求情:“我没做过,就别看我笑话了。”
祁聿扬直的颈子咕哝汤药,细嫩肌肤起伏。
许是受刑年纪小,祁聿看不太出来喉结。但那块软骨一促一促还是很灵动,陆斜看得嗓子也跟着涌动。
随后别开目,扭头冲窗外:“打盆水进来。”
陆斜自然没做过,她怎么会不知,就是突然想要份热闹。
每回自己杀人,都是自己度过那段难熬时间、慢慢将诸般心绪化开。
陆斜进门那刻,她突然觉得今日眼前能热闹点,燃一燃心上冰凉的死气。
一碗药到底,搁手时看见陆斜在门前接过衙役递来的木盆,里头浸了条雪新的帕子。
祁聿看着陆斜将水放血迹旁边,撩起衣摆扎进盘带里,蹲下身望着血半响,才抬手去盆中拧帕子。
陆斜动作犹疑,有几分艰难,她正下出嗓叫人别做了。
“你杀人杀惯了吗,我看你好像冷漠、又有些难过,不太像是杀惯的样子。”
宫里上下都知道祁聿杀人不眨眼,凡是触怒没有不毙命的。
今日的死囚本就该死,怎么觉得祁聿有几分不忍?
随着陆斜的声,她张开的口顿时倒灌寒气淹了嗓,陆斜帕子沾到浓稠血里,一下就染红了他的的手。
陆斜抬头看向床上。
祁聿垂头看着自己腿上的被子,气息极其紊乱,人好似轻轻在颤,又仿佛很冷静地坐着。
火光只叫他看清祁聿半张脸,但这半张神色里陆斜又什么也看不清。
良久,祁聿喉咙哽了声凉薄凛冽:“杀惯了,杀人于我而言游刃有余,我的局下该死者从未有活口。”
她偏过头,紧盯陆斜。
陆斜是唯一的例外。
然后此人便像是她的命数、报应,总在身边阴魂不散,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向她索命。
这话跟祁聿刺骨嗓音让屋内寒起来,陆斜颦蹙眉心。
“无辜者呢。”
也杀么。
祁聿胸肺倏然阵疼。
你就是无辜者。
“杀。”
陆斜摇头,他觉得祁聿不是这样的人。
沾满血的帕子放清水里拧握,涮洗一番又去擦地板上的血迹。
“所以你为了给自己报仇,为了杀李卜山跟老祖宗,做了很多违心之举?”
祁聿心口猛地被柄看不见的利器生搅,疼的她一下塌了脊梁,手无促抓紧褥子。
陆斜此刻在她眼前的意味偏离,他无心之问于她却是一字一
刀。
祁聿有种自己跪在堂下被审判的感觉。
今时此刻,偏偏这些话又是陆斜发问,对面前这位审判官叫她不敢妄言。
实话实说道:“违心,也不违心。我就是为了杀他们二人才活。”
祁聿眼眶一热,忙朝床里躺下,手上捏住被子,心绪开始繁乱打起结。
陆斜直起颈,祁聿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为了杀他们才活。
那杀成之后了,没想过活?
看祁聿已经躺下,他提声想再问,祁聿又先一步知晓,床里传出声:“别问了,我头疼。”
满屋火光,祁聿偏偏躺进温煦之外,一抹化不开的浓色罩着他。
陆斜看着地上所剩不多的血被水化开,已然淡了许多。
一种残忍从眼中颜色剖出,他将手放盆中清洗,结果一盆血水如何也洗不净这双手。
诸身罪孽洗不净那便不洗了,人总要活着。
“祁聿,他死后我们一起休沐出宫看次日出吧,你才二十三,人生也不过刚开始。”
别那么没盼头。
他当年躺在刑室里也觉得这辈子完了,被人绑在榻上几个月逼他活也觉得这辈子完了,去司礼监路上也觉得这辈子完了。
可不是拐了个宫道,就碰见另一种许是能活的活法么。
祁聿只是心里苦了太久,大仇得报之后狠狠睡一觉,第二天太阳高升后什么都会过去。
既然祁聿不喜欢杀人,他坐上西厂,他帮祁聿杀。
这烂天烂地,权势富贵斗来斗去,平衡来平衡去都是那样,可祁聿是另一番样。
那一刀叫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爹爹哥哥们一样做人,既然早就是畜牲了,又何必去想做个好点的畜牲还是恶点畜牲。
譬如昨日的左顺门,他信祁聿没全杀那五人,可那五人性命照旧会落祁聿头上。
若来日史书记这一笔,也是祁聿罔顾圣心仗势为非作歹,是个该寸磔于天下的佞宦。
祁聿这样最终不会有好下场,自尽就是他这等权宦最好的结局。
既是如此,祁聿来日的罪那就叫他全背下。
第92章 滚蛋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你”
看陆斜手捧她的衣裳、兼他一脸知悔认错的愧色,祁聿郁闷卡在嗓中噎得人一阵好死。
眉心绞死。
有怒,看着陆斜那张脸发不出来。
祁聿伸出指腹,将自己职袍被揉搓过度、洗破了个洞的地方勾起。
声音不善:“你知道宫里为什么有浣衣房么,因为不同衣料洗法不同,你当她们月俸是白拿的么。陆小少爷,日后少碰自己知识盲区行吗。”
每季就两件新衣裳。
陆小少爷
祁聿叫的真好听,此间天地也就只有祁聿会如此顽笑地喊他。
陆斜眼前一黑,抬手将脸上衣裳捂把嗅,才震胸笑着从面上拨开祁聿扔来的衣裳。
他昨晚将祁聿职袍拿去洗了,后背血迹那块被他搓烂了个窟窿
祁聿看着自己艳赤衣袍下缓缓露出张宸宇之貌,一双桃花眼嵌满笑意,唇红齿白低声讨巧道。
“那你要如何向老祖宗解释这块血迹,我明明解了干爹困厄,怎么还怪我。”
一派委屈求诉般叫她给个分明。
陆斜撑着床畔得寸进尺蹭近一步:“你该谢我,向我道声谢。”
陆斜扬的音很是好听灵动,可
祁聿抬手将陆斜肩抵住,叫此人别过于在贪厌无赖。
冷冷挑眸:“诏狱处处是血,别说我后背沾一块,我浑身是血老祖宗都不会惊讶。”
她抬手勾近陆斜下颌,指腹一处温软,不禁来回滑动无耻蹭了蹭。
祁聿意识到自己行径,人略略愣住。
她是打算说些狠话叫人滚蛋的怎么被迷了神。
陆斜先惊愕,后倾肩笑着凑近,一副任她拨弄模样。
祁聿看他痛快服顺模样蹙眉,她实在不能理解陆斜好好一男子,是怎么愿意让个阉人这样对他的。
果真一刀后的人都不正常。
她抿紧唇,瑟缩了手。
陆斜急急扣住祁聿腕子,拇指带丝力度刮了下、指腹下一小块精巧凸出的骨骼。
“你先动手又要先退,我怎么办置我于何地呐。”
“置你地上。”
祁聿一脚将人从床边将人踹地板上,“混账东西,对我动手动脚,你看清楚我是你爹没有。”
真是要死了。
祁聿提声:“还有,跟我说话舌头捋直了,声腔软软垮垮的做什么。”
也都弱冠的年纪,还同人撒娇般软声讨巧,一点成年男子样子也没有。
陆斜整个跌下床,屁股一疼。
一口浊气浑然顶住两处颞颥,叫人头直疼。
他脊梁朝床上撞贴,脑袋仰放在床边,略歪颈子仰看祁聿,乌纱帽朝后翻落在她腿侧,滚在褥子上。
祁聿真是一点风情也没有。
自己是逢人便这般淫。荡无耻呢?与心上人这般亲昵有什么问题?祁聿到底明不明白。
刘栩竟这些年也没教会祁聿心仪中最简单的相处。
看陆斜这般颓在床边,朝她偏斜的眉眼细含着笑,无奈又放肆。松肩垮坐在地上,一副懒散又莹身清孤。
祁聿:
“咱们司礼监万事周全、高不可攀的祁秉笔缺一情窍,是独为我留的么。”
陆斜瞳底装满人,异常真诚地发问,随后笑出声。
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过于可耻,但于祁聿面前该说。
祁聿听这话直犯恶心,脱口:“你赶紧住嘴,简直大逆不道。”
“自有你后悔的时候。”
祁聿从被子里一脚踹他肩,将人踹翻在地。
陆斜踉跄撑地后笑出声。
这还笑,祁聿觉得他有病。
看眼自己衣裳,她今日穿什么,罩件褡护就出门?想到此处不禁觉得陆斜更可恨。
他肯定是故意的,一块血迹还能有她解释不清,需要陆斜多此一举么,凡是真难她自会交代。
捡穿不了身职袍狠狠扔他头上,“滚出去。”
“回去跟老祖宗说祁聿要病死了,叫他亲自来接我。”
回肯定回不去,但此刻要刘栩亲眼看一遭她惨样。
刘栩跟文臣再触些矛盾,于开西厂更有利。前后矛盾激升,当能平衡时便要出一方来监察,不能平衡时便要下子。
陛下要的只是盛事惟忠,庸则自从。
听说刘栩十年不出宫了。
他看眼祁聿,脸颊肿的还厉害,是要靠这以心算朝老祖宗再谋些什么?祁聿当真一丝一毫也不松懈,无所不用其极。
祁聿的话他不敢不遵,怕误事。
虽厌烦他们二人在一处,但祁聿吩咐为大。
“是。我这就回去请。”
陆斜这不情不愿的调像是要劈了她跟刘栩样,阴阳怪气的。
陆斜离开前将药捧到跟前儿,祁聿喝第一口便尝出味道不对。
搁腕刹那陆斜开口。
“你用便是,我找外头大夫给你私增了两味清热解疮毒的药材,你私伤需要不是么。”
见祁聿照旧动作迟缓,许是怕。
他凑近:“儿子与干爹共用一碗。”
说着携过祁聿腕子,陆斜在碗的另一端喝去半碗,苦的他拧下眉角。
祁聿额心贴近的温度叫她睖睁,诧愕间陆斜轻声。
“你别老提防我,第二次了。”
上次给饼祁聿也不吃。
他不痛快蹙额:“老祖宗递你东西你直接就喝,儿子捧给的你怎么还犹疑。我不比他将你放心上?”
陆斜想到自己跟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争人,还争不过,他气都气不明白。
心绪纠结后,他判个果:出场顺序真是叫他吃了好大的苦。
她唇角抿紧:“因为宫里只有他不会害我。”
祁聿倾腕,剩下半碗一饮而尽。
陆斜翻个白眼,满嘴苦涩:“没有他更不会有人害你,你因果倒置是为了给老祖宗找借口?”
祁聿这是什么行径?
刘栩在他眼中到底占了几分。
陆斜这话也没说错,要是没有老祖宗,也不是眼下模样。
可已然是如此了
“你不懂。”
没人懂。
陆斜瞧他神情沉静,也缓缓敛唇。
是懂不了刘栩跟他间繁复的关系,又受钳制又一心一意,诡异又怪谲,神经又无计可奈。
陆斜前脚后,后脚她就搭着衣裳去诏狱。
程崔看他穿个里头披个斗篷就来,“是坐审呢,还是要进去。”
瞥眼祁聿眉眼藏不住的病态,“要我拿的人给你锁来了,你几时审。”
“我自然要受旨。”
她往牢里走,挑了间离刑室最近的,踢脚木栏:“我属意这间,开门。”
程崔:
真受旨的话昨夜怎么没在牢里,诏狱还叫他挑起房来了。
他示意人开门,祁聿略塌肩人就翩然走进去,落锁时祁聿脑袋勉强卡木栏上。
“将人提来我亲审。”
祁聿行事、身份本不该下诏狱,这里都是有来无回的死刑犯。
按道理该去内廷东厂狱里,再着督察院监审。可他自己就是东厂掌事,提刑部也够不上刑法,就扔这里来。
东厂跟镇抚司也算裙带关系,扔过来就是放水做样子。
祁聿每回来都跟大爷样,真是怪哉。
程崔看着手上公文,对身旁不敢动的人道:“照公公吩咐办事,看我做什么。”
刘栩一听陆斜来报祁聿重病,放了手中事务便去御前跪求陛下,问能不能早早私放了祁聿。
明知现下时机不对,可刘栩还是软语求了好大一通。
建成帝丈量局势,可还是容不得刘栩这样跪,将关祁聿十天改成四日,允他再关两日就放回来,让刘栩先带着太医去诏狱看看人。
刘栩着人带路诏狱,入眼看见的便是清姿如玉身姿伏在膝高的小桌上吃面,他门外正杖着人。满室是塞了口怆地呼天的惨哭嚎叫,但祁聿挑着面置若罔闻。
旁边地上一个昏死过去的人,脊梁上全是血,便是不死,也半死不活。
活脱个奇谲场景。
伴着诏狱诸般难闻气味,刘栩觉得太阳穴顶得发涩。
祁聿看见人,扬声:“翁父。”
她拿筷子指门,立即有人开锁。
刘栩伸手接过给祁聿带的衣裳食篮,垂脊进门。
她住惯这等污秽之地,刘栩却是数年间少踏足。
祁聿解了披风铺桌旁,邀人同坐。
咬口面,扭头问:“今日我能回么。”
刘栩看着挨凳上他的衣裳,深深望进眼里,拨了衣袍坐下。
打开食篮端出几道菜,将碟烩鸭丝推祁聿面前。
“回不去。”
祁聿夹筷子鸭丝丢面里,‘啧’声。
脑袋伸过去:“我昨夜起了高热,现在还没好,再住几日回去就该起不了身了,之后能放我两日假么。”
刘栩看着递来的脑袋,祁聿这是要他摸?
他抬手,祁聿没退,他气息浊下,手背直接探过去,是还烫,可见昨日病得多重。能听见肺重但不见咳,该是还好。
刘栩着迷手上烧炽,忍不住地蹭了蹭。
祁聿这是烧糊涂了,还是在给他什么甜头。
“闫宽送的人你舒服了?是不是也要保他?”
刘栩整条手臂僵住。
他不喜欢祁聿打听这些污糟事情。
“李卜山留下的东西不多,就他了,你给翁父留点念想?”
可见刘栩知道闫宽做了什么。
祁聿用筷子敲敲刘栩手,沾了他一手背面汤,刘栩此刻也干看着不敢擦拭。
顺着祁聿筷尖看出去,这时他才听见外头鬼哭狼嚎的呜咽、已然求不出话了。
仔细看下手的刑官,他们只打腰脊往上数第三节 骨头,听这声脊梁早就打断了。
祁聿森冷声锋利如剑。
“他宫门前杀人叫我背锅,那日若不是我行杖期间拦了几名行刑官,你知道闫宽要杀多少朝臣么,十一人。他要满足翁父心思,要我死,你叫我饶他?谁饶我呢。”
真是叫人挑着好时机了。
防住了陈诉、赵氏合,没想到还有更胆大的。
祁聿将鸭丝搅进面里,素面一下沁起油花。
“十一位东厂刑官不听我这个掌事的话下重手,随陪计报的刑官察觉有疑拦下的四个,剩下七位也想当众瞒骗。离得近我踹掉两个,才死了五位。”
那日她当场拦刑杖,还有官员觉得她是作秀保命。
“一共十八人不听话、与闫宽同流,人数不少啊”
她歪头看刘栩。
“有翁父示下么。”
刘栩蹙额,看着手上残汤,横眉。
“我说的你信吗。”
这话说出后他心中惴惴不安,怕祁聿一时不能明辨是非叫他受冤,刘栩不想背这种误会。
他们本就隔阂深重,不能再误解下去。
“你说我就信,我最信翁父了。”
此间粗墙空壁落声,刘栩听他如此言语,心口涤荡说不出的热流,嗓子骤然绷紧。
“我未曾示下,是他一人所为。”
祁聿点头,低头吃口面。
刘栩瞧见他颈后剐蹭的一片淤青、周围起了密密的血丝。
她咬着面囫囵:“那你动了心思没。”
这可是难得能弄‘死’她的好时机。
刘栩看他肿胀的脸颊,神色蒙层晦暗。
“动过。”
祁聿‘啧’声,鼻腔重重出口气,“就知道你要忍不住了。”
“闫宽这回不要命讨你欢心,你要保他么。”
“是,你动不了他。”
第93章 战帖陆斜,你杀我一次。
这日天亮祁聿本就能回宫,他硬是拖到宫门要落锁才回,回来在老祖宗面前晃了一圈,脉也不诊,饭也不用直奔文书房值夜。
从内落锁,刘栩也没法砸文书房的门。
半夜祁聿高热烧的糊里糊涂,陆斜又爬窗进来伺候半宿,早上两人醒在一张榻上。
早议祁聿看见陆斜进门,神色无意识避了避,抬手摸把腰间衣带。
陆斜瞥见他小动作,脑中覆过昨夜种种,挑眉悄悄勾唇一笑。
不过是给人散热擦拭强行脱了他两件罢了,一夜无事。
今儿早议这张桌子座次排序诡异,闫宽占了赵氏合位子坐到祁聿对面。
陆斜看着桌面有些喘不过气。
再看祁聿脸上淤青,更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闫宽随堂之身能坐秉笔的位置,四年前祁聿那般轻狂也没破这种规矩。
赵氏合都不在意,祁聿更是视而不见。
将一早文渊阁送来的折子梳理结果呈给老祖宗,几处要务述给桌上诸位听。
桌上每位呈诉手中事务结卷,老祖宗该签的签,该用印的用印。
议事最后祁聿开口:“庚合、许之乘、陆斜,你们将六部、五寺、十三布政司上半年所有事务核定叫他们做出来,回宫这么久了也该做好了,月底前放老祖宗桌上。”
这些送去内阁核定、跟内阁共签还要时日,本该七月交,七月宫内外事故频发,耽搁挺久了。
再延滞往年里走,整年的帐录就更不好做。
祁聿看着手上笔录,轻斜抬头望向赵氏合。
“赵秉笔,辛苦你将朝廷四处军中事务总览替陛下细看看,我们监里就你一人熟知军中事务。”
“我去户部陪算这九月朝廷上下的用度。”
闫宽没听到自己名字,桌上轻轻咳声。
祁聿头都没抬。
“你胆大包天行事自有度量,无需本督提点。还请闫随堂自行差事。”
她从桌上捡了几本一会儿要行差的文书,“翁父,我昨夜高热此刻尚未褪尽,先去诊脉、用药,一会儿再有细商着人通知我便成。”
在没有老祖宗散议吩咐下,她直接起身出门。
闫宽在身后压怒喝:“老祖宗,他一点规矩也不懂!竟如此猖狂。”
祁聿听着闫宽的话追上来,脚下顿也不顿直直朝外去。
这人虽是李卜山带出来的,但比李卜山差太远。
她要是猖狂,此刻闫宽根本坐不上桌,早被她下诏狱次日就随着那十八位一道打死了。
“坐下,不管他。”
刘栩瞧着那道风姿出门,望着桌上整理的一丝不苟的事务,心口渐渐煨把温热。
祁聿没小性子就不是他了。
陆斜余光量着人出门,收气屏息。
光是指腹悄悄掐紧衣袍,随后松肩莞尔,祁聿才是自有度量。
祁聿下招狱后,老祖宗近日宠闫宽宠得内廷皆知,甚至为他开了这回西厂擢选人的范围,将原本就陈诉跟赵氏合的机会分出去,扩至整个内廷。
老祖宗朝陛下进言可往下拔擢,陛下也允了。
虽然众所周知此例是为了闫宽所开,但十二监诸位掌事一时热闹沸腾。
毕竟闫宽动了陈诉跟赵氏合两位权柄,能不能活到受封那日也未可知,可此遭众人也算是有微末机会,集体受益。
回宫后祁聿日常养病办差,常忙得看不到人在何处,或者躲在秉笔直房,陆斜上门都叫人拦在直房外不让近身,事务全交给祁聿掌家呈递。
且祁聿给的差事叫他行的偏远,陆斜更是没空近身。
祁聿是故意与他疏远的。
直到祁聿再次文书房夜值,他又去爬窗,薄刃刚插。进窗栓,一道轻轻的力固住里头。
陆斜手立马不敢动,生怕划到里头的祁聿。
他嗓子於满笑声,正要喊‘干爹开窗’,祁聿冷冽声从里头倾泻而出。
“不准再来。明日去东府光明正大找太子,告诉殿下我说的时机到了。七日后拿着我四年前给你的签票、跟你的‘战帖’去经厂——战我。”
“签票就求我饶你一月。”
祁聿与殿下约的什么时机?
陆斜脑子猛地一怔,两耳至脑子没悟过祁聿这句话。
迫切看窗想看清一点微末人影,却因里头全是文书不能燃灯,浓黑叫他仿如睁眼瞎。
陆斜只知他们只隔一道窗,却不知道祁聿站在那里。他反复也寻不清人影,只觉得难受。
撬窗的刃反刺了他的手,但陆斜不是指腹疼,是心。
他嗓子惧到颤抖:“祁聿,你再说遍你叫我战谁?”
战祁聿?
像四年前祁聿以命搏杀边呈月那样去战祁聿?
一共六十日期限,饶他一月,剩下一月祁聿如何杀他兼自救。她杀不了自己算作祁聿无能吧,那祁聿是什么下场?
他一时想到祁聿前几个月同他问的话:你也会将我送上老祖宗榻上吗。
陆斜脑子浅浅一转便清楚了。
不能是赵氏合,因为他通过赵氏合做成秉笔,于他落手西厂也没太多裨益,反而用祁聿去叫老祖宗开心才有用
祁聿又在以死谋生。
凉夜冷寂,陆斜握拳喘息不上气,颅内沸腾到他几近神思不明的地步。
祁聿声音贴窗:“你杀我一次,老祖宗才会给你西厂。”
闫宽这回杀她不成就被老祖宗保下了,陆斜需要站到老祖宗身边去才能如愿以偿,她也才能如愿以偿。
外头有月,祁聿看着窗外模糊的人影,咽嗓。
手轻轻隔窗点了‘陆斜’脑门,指尖多了丝自己未察的缱绻。
“陆斜,照我说的做,我无事的。我需要你争西厂帮我架空老祖宗权势,当我求”
里头惨白凄色声音字字杀他,在祁聿后半句要出口时陆斜急急断祁聿话。
“我去。你别说了,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去。”
他听不得祁聿低声,可他也不想同刘栩站一遭对付祁聿。
即便是假的,他也不想站到祁聿对立面去。
内廷规矩他也清楚,‘战帖’一出非要一条性命不可。
祁聿如何保住自己又保住他的,还能从陈诉、赵氏合跟闫宽手上争到西厂的。
“你真会没事吗。”
陆斜知道祁聿行事周全、有分寸,能这样同他开口必是全然备好。但祁聿向来也对自己狠心,他是丝毫不畏死的,行事偏激很难不自伤。
他抬手贴窗上,祈求能触到祁聿半分。
可掌心空空什么也握不上,人明明活生生在眼前,就是看不见、触不到。
肩胛内缩,叫他胸腔破了个无底洞,空落落尽是寒风,冻得陆斜周身生疼。
祁聿看窗上绰约模糊的影子缩起肩,轻轻声。
“我没事。”
“你当初为权势已经求了随堂,再为权势求秉笔也合理,不会有人心疑。”
陆斜听得直蹙眉,胡说八道,我回宫求随堂之位是为了你,跟权势有什么关系。
眼下祁聿棋局里有他,陆斜知道自己该为祁聿动了。
他咬紧后槽牙,随着翻覆心绪激涨狠狠压声。
“祁聿,你最好说话算话没事。要有事,日后我也定拦着你插手西厂,坏你所有计划,听到没有。”
赫然相逼下的几分锋锐扎得祁聿贸然一怔。
她想起那日镇抚司陆斜逼问自己私伤放大的脸,往日眼中明媚澄澈荡然无存,乌黑的桃花眼深邃犀利。
那时一副审讯样子犹如此刻语气,是种言必行的坚决。
“好。”
她敷衍又嵌了一二分真心应下。
祁聿抬手想覆窗上陆斜的手掌。
只听窗外一声搅着言不可诉的难过。
“祁聿,护好你自己。行到难处你弃了我,别叫人捏着你的把柄。”
“我有殿下,不会死。”
祁聿的手颤了颤悬停在半空,她没敢触碰上陆斜。
宫中九年第一次有人说弃了自己保她的。
陆斜真蠢。
祁聿伸手敲敲陆斜伸进来的薄刃,“你回去吧,以后不准来了。”
被人发现夜翻文书房可是要处死的,这里任何一册文书俱是国家机密,都值人一条性命。
陆斜踟蹰下收了刃。
“你等我搬去与你住同一个院子,我就不爬文书房了。”
届时一个院子更好爬窗。
祁聿听出陆斜意思,就端目看着窗上影子。
浅浅扯唇:“混账东西。”
窗外窸窸窣窣一阵细声过后,祁聿手贴在陆斜放置过的位置。
“真是欠他的。”
还是陆斜害她,陆斜不回来自己虽然行的艰难点,但不至于多替一人铺路行这么些辛劳。
希望日后陆斜能少恨点她,记得她眼下艰辛跟真心。
天亮所有人都觉这是平常的一天,直至下午,前任太子詹事写的‘十六谏’忽然在京城起了大风,街头巷尾全是唱颂陆詹事的词阙。
不过数个时辰便传进宫廷,甚至连陛下也想起了‘十六谏’,甚至问了句陆斜与陆詹事是何关系。
祁聿听到消息时正在屋子前晒太阳,边批看文书。
手上笔一顿,一滴墨落下,她掌家赶紧伸手一捧,悻悻道:“差点毁了道文书。”
她搁下笔:“陆斜要争西厂掌事?”
来报的人跪地上不敢动声,内廷上头这些神仙打架,他们下头传话都得谨慎小心。
见人伏地不动,祁聿掐嗓冷笑:“他好大的手笔,连死了多年的亲爹也搬出来了。”
“闫宽在哪里,气死了没,这回狗咬狗真精彩。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往上硬凑,陈诉跟赵氏合都要烦死了。”
她顽笑地抬手示下:“去,照本督的令在内廷开个赌局,看他
们谁先死。谁死了我赏一锭金的安葬费。”
往日宫里有这些大戏总是热闹的,她不开也有人开。
这两位明面上与她都处得不好。
她随身掌家拿帕子擦了掌心的墨,倾杯人参茶捧给她。
“批了半日可算见着您休息会儿,润润嗓。都坐了两个时辰,要去看看热闹么,听说他们在护城河那边吵起来。”
祁聿端起喝口热的温嗓,摇头:“畜牲斗殴有什么可看的。”
忙起来忘了喝茶,现在嗓子干涩的刺疼,她伸手再叫人倒杯。
“都卯正了(下午六点),翁父什么时候回来,我饿了,遣人去催。”
第94章 悖逆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饭用完祁聿想回屋,刘栩起身斟了两碗茶,她看着盏子摆开又徐徐坐下。
“今日陆斜这事你怎么看。”
刘栩先捧给她一盏,再自己坐回去捧起自己的。
刘栩这是在问她看法。
她指尖戳戳碗盖,不轻不重吐口气。
“前朝现在知晓跪求陛下不启西厂无用,便开始主动替西厂寻人、做我们的主。”
“于他们来说陆斜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簪缨世家出生,祖上好民声自不用说,他进宫的又晚,还一直外调衢州,与司礼监不亲。他只要清清楚楚跟那帮文臣说清楚回宫因由,那帮文臣便会向皇爷力顶陆斜。”
刘栩从茶碗旁看他,淡淡扯唇笑了笑,静静听着祁聿劈析。
祁聿携过茶喝一口,眼中携满鄙夷。
“他个靠翁父摘花进来的天降小丑,与司礼监关系也不亲厚,又背靠殿下,若如今被文臣推为西厂掌事,那西厂日后是前朝的、内廷的还是殿下的?”
神色归为淡淡。
“西厂之事我内廷放话只字不言的,以免有碍翁父心意。但陆斜容我张次口,内廷谁都做得,唯他不行。一个和前朝混成片的人,未必与我们连心,西厂得我们自己拿住。”
刘栩润口嗓后轻轻斥声:“你大胆,西厂是皇爷的西厂,哪有什么前朝内廷。”
‘啧’,他们二人间说话就不必如此细究。
祁聿掐眉,扬声:“是是是,翁父说得对。我言失,要掌嘴么。”
刘栩看祁聿混笑一副狡黠模样凑近,耳旁落声。
“该是您的才对。”
明朗音色犹如耳旁炸个烟花,刘栩循声将人笼进眼底。
橘色烛火中祁聿整个都在发光,姣姿容颜配上他惯来百无禁忌的恣意性子,简直属是上佳公子,他指腹悄悄使力将瓷碗捏紧两分。
祁聿被刘栩眼神烧一把,迅速搁下茶起身:“走了,翁父早些休息。”
刚出门就见闫宽送的人为首候在门前,她粗粗扫眼就往自己屋子去,与这人才错身,那道影子便起身进门去。
世间万象,有人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还有人挤着往里钻,当真是个烂天烂地。
近日内廷争这个西厂掌事‘闹翻了天’,监里所有人在老祖宗、陛下面前争脸的,彼此拉帮结派要给对方摁罪的。
她一人独坐局外自在快活,完全不沾跟西厂相关的任何事宜。
明晓的祁聿放话不言西厂之事,还是有不少孝敬她求几句点拨的,祁聿一概视若无睹。
即便不见,桌上礼单也渐渐拉长,就连陈诉跟赵氏合也想拉拢。闫宽也想来,但踟蹰在门外三五遭不敢进门,知晓祁聿还记恨左顺门的事。
今日大早秋雨携风杀的倏然,一夜皇城凉。
祁聿破天荒偷懒一回没提前去经厂,而是等着下值回来换洗的老祖宗一道去。
两人一路轻松,到了经厂门前祁聿肃然觉得空气中紧绷,惯是见过场面的刘栩也嗅到了里头些不正常。
刘栩沉气跨过门,只见司礼监几位、和十二间诸位掌事都聚议事厅门前。
陆斜身旁掌家手中覆着白布的乘盘,他僵着颈子缓缓看向身旁的祁聿。
陆斜今日是为了向文臣们投诚,以祁聿或赵氏合作为敬礼宣誓效忠么。
祁聿进门抬眸便瞧见议事厅内外赵氏合、陈诉跟陆斜对站,几位随堂、少监被此幕堵在门前,无人敢进。
陆斜贴身掌家手中之物她用过两次,熟悉的不能再熟。
眼下震愕片刻便笼为沉郁,步子也重了些许。
特在陆斜脸上看两眼,人比上次见瘦了一点点,精神尚可。
这几日他过的日子自己清楚,但未出手帮过。
她进门后所有目光针扎般聚过来,祁聿从胸腔深处拖声笑。
鄙夷出口:“是在等我才能唱这出戏么。”
余光浅环,所有人眸色都发紧,大气不敢出,她照着规矩慢老祖宗半步随在身旁慢慢往里走。
祁聿一副泰然自若,丝毫不惊。
“我来了,开场吧。”
祁聿随意的腔调就如同坐戏台下点了一台戏般,分毫不觉这是杀人性命的景。且他自己的性命也悬了半截在台上,随时会被人强拉上台被迫演出。
陈诉遥看步步往里踩的祁聿,再看向陆斜。
知道此物与自己没干系,但他看见刹那还是会想起四年前祁聿那日,将人气息扼得好一阵难受,神经下意识生了股紧张。
陆斜今日这封‘战帖’下的格外是时机,前朝此刻哄抬他,现在内廷都以陆斜亲文臣而聚在一起刁难、诬陷、杀他。
‘战帖’下了旁人不能插手,便成了一对一的局。
再对陆斜动手的就要向对方投诚,这便成了公然在内廷站队,日后再有政变,可就难言下场。
陆斜风头正大的头一日,有人顾及他是祁聿唯一的干儿子不敢冒然动手,次日赵氏合提点众人后就扭了局面。
唯一缺憾的是陆斜在内廷经手事务太少,根本拿不住他太多缺攻杀。
现在众人都将手上事务挖了坑的朝他手上递,早晚有日能给陆斜捅个窟窿。
他内廷没基础,一个破缺就够万劫不复。
再说也有旁的招数。
当下祁聿也保不得他,不然他一人想握两厂的心思就瞒不住了。就祁聿那点心思,老祖宗断然不会叫祁聿如愿。
祁聿冒出半分心思偏朝陆斜,陆斜当场便会毙命。
老祖宗生杀不需要由头,点笔一行无罪也是定罪。
刘栩再定睛看眼陆斜笔直的身杆。
廷内唯二能将阉人职袍穿出官气的人,不过他与祁聿相差甚远。祁聿清流冶艳之姿,他姿容上乘却过于硬朗,文隽气比之祁聿少之又少。
陆斜挺肩、下颚微微内敛,一双如炬眸子紧盯祁聿。
此景刘栩缄口,细细忖度这番景象,看眼身旁祁聿抿唇。
闫宽瞧着人进门,路过陆斜时扔一句‘大逆不道’,速速挤站到老祖宗另一旁去。
因为陆斜近日对他冲撞的可谓厉害,眼下陆斜作死他乐不可支。
陆斜掀了衣摆朝老祖宗跪下:“司礼监随堂陆斜,今日”
话断在口舌下,眼眶中的人叫他往下开不了口。
陆斜额角青筋爆裂,浑身紧绷僵硬,气息重的众人有所耳闻。
所有人小心谨慎屏住呼吸看此幕,等着陆斜说出要战的人名。
这又是司礼监变天的一日。
半夜下的雨,湿透的地氲起寒气拢在每个人身上。
祁聿伴同老祖宗往监里走。
祁聿无奈又嵌着愠怒尖锐开口:“近几日前朝文官给你摇旗呐喊,几声闲言碎语撑得你有胆子在司礼监里撒泼。陆斜,你蠢成这样了么。”
“司礼监真是每况愈下,一个两个没本事的小畜牲敢进来随意踩人。”
小畜牲点了陆斜也点了闫宽,闫宽听出来,龇牙咧嘴要蹦脚,被老祖宗抬手摁下。
祁聿冷哼掷地,重重砸了把陆斜心尖。
他有些愧色的垂眉。
刘栩抬手示意让众人进屋,祁聿跟赵氏合左右陪坐,陈诉今日也进了议事堂,支张椅子伴坐老祖宗下手。
几位随堂落座,十二间有事要报的掌事进屋候成两旁。
陆斜膝行到门前。
当他掌家那张乘盘入目,她
明显听到赵氏合气息微微偏斜重了口,然后尖锐目光刺来,意思了当。
祁聿冷冷启唇:“赵秉笔不用如此看我,此人与我早就缴帖不是我儿子了。今日这战的未必一定是你,还能是我呢。”
“他如今是有人撑腰,目无尊卑,今日往这一跪是连我也没放眼里。”
赵氏合紧抿着唇,他从边疆调回来直任秉笔,靠近朝廷权力中心时他是开心的。
但一个启复西厂的朝议,就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云谲波诡只在瞬间。
毫不起眼的随堂能凭借奉上一人,得了欢心叫老祖宗又片刻改了局势,内廷这等变度实在转瞬叫人不好揣测,与战场相似又不同。
这里无人有伤有血,却处处是伤是血。
祁聿人撑在桌面上,掠过桌上众人往外看,漫不经心闲散道。
“你要如何,直明来意吧,陆随堂。”
“我与”她抬眼赵氏合,“赵秉笔,你选谁。”
这话满嵌杀意戾气跟疏离钉来,陆斜没想到再一次跪在这个门槛前是这番景象。
第一次是遇上,第二次是相杀。
祁聿声音如此轻松是自笃不会出事,周遭万全是吧,可他唯独没将自己放好。
他缓缓抬头,敛眸不敢直视祁聿。
唇齿磨蹭半响:“不敢。我就想求祁秉笔庇护,知晓您不插手西厂之事,但”
庇护?
祁聿登时蹙额,陆斜话说错了吧,那夜跟他说的可不是什么庇护。
目光再看向陆斜便不自觉地发紧。
陆斜示意个动作,他掌家将乘盘托到陆斜身边,他抬手掀开白色粗缎,一件崭新熨抚平的赤红职袍赫然入目。
众人目光再一次聚到祁聿跟陆斜二人间来回。
祁聿的衣裳怎么在陆斜手中,还被当众呈人面前,他们这是什么关系。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不是‘战帖’?
隔几年看祁聿胆大包天惯了,有人如此承托东西下意识就觉得是‘战帖’。
祁聿死死蹙眉,看见自己职袍瞬间心底噎了口气,指腹悄然抓紧自己袖口。
陆斜到底要干什么。
刘栩吐声笑偏头:“那日去诏狱看你,你未着的衣裳怎么在他手上。”
他出宫的前一日是吩咐陆斜贴身照顾病重的祁聿,晓得两人处了一夜,但下人来报是一直开着门,说是陆斜在擦地。
开着门虽无人会往里瞧,二人也不至于敢开着门在他‘眼皮子下’做些苟且吧。
祁聿闻着耳旁提点,黑脸解释,“他擅作主张洗我衣裳给洗破了,小事晚些同您说。”
她脑袋气呼呼拧出门外,冲着陆斜恶怒:“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说了滚进门议事。一件衣服不必还我,我有的是。”
陆斜当众虚晃一枪,她现在恨不得出门给人一脚,这到底在行什么事。
不还也就是不庇护。
陆斜闷了闷,不紧不慢从袖中摸出张签票,上面是祁聿的名字与他的秉笔私印,纸张成色一看便是旧物。
“四年前我离宫时,您给的求天签能得您一诺,今日我能用么。”
这个节骨眼,众目共睹之下陆斜要她应什么。
祁聿:
合着那日交代的事陆斜明白,然后再次明知故犯悖逆她的意思是吧。
她登时气急,横眉怒瞪:“西厂之事我不插手,除此之外皆可。这个签今日你瞎求就当作废。”
陆斜指腹夹着此签,字字千斤:“往下二十日我的事务,劳您辛苦替我接手。”
人前他们缴帖,干爹儿子称呼就不好了。
祁聿掐眸看过去,现在不少人在他的活计里动手脚,她接手后陆斜一身无事,再要寻他错漏便只能寻旁的
倒是黠慧,也是死招。
与她之前吩咐能达到的效果相差甚远。
“你”祁聿欲言又止。
看了眼桌面上诸位,尤其是在赵氏合跟陈诉两人面上多做停留。
陆斜用她衣裳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作用,逼她强行拧成一伙。
她抬手掐了把额角,“去将陆斜手中签取来叫老祖宗、陈提督跟赵秉笔看看。”
这是证明签确实是旧签。
祁聿诚然向两位致歉。
“今日非我要应,实在是这个小畜陆斜胁我至此,还望二位雅量莫要记恨于我,他日你们只管对准仇冤。”
祁聿体内淤塞,喉咙也闷,不得已咬牙怫怒:“往下二十日事务我帮你总揽。此事过后日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心里叫骂,怎么不让她做一辈子牛马,给他陆斜行一辈子差呢。
陆斜看祁聿此刻火冒三丈颤了下脖子,此外他嘘嘘平口气。
自己不回宫,西厂照样会开,主事任谁都不会妨碍祁聿行径路程。
不能因为他打破祁聿计划回宫了,祁聿便要替他多斟酌一份前程。
他的人生为何要靠祁聿一臂撑护,而非来日不可是与之并立之人。
他该一步步走向祁聿身边才是,这回他非要知道祁聿自己叫什么。
第95章 路转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祁聿看着面前自己的职袍,后背该有的洞被织补完整,看不出原本破损的位置。
她衣裳这块锦的洞是揉搓变形成的洞,那块丝线都软了、断了,不好抽补。
这手艺一看该出自宫中尚服局资历较长的那位姑姑,她厌恶阉人至极,短短时日陆斜是怎么叫人给她补好的。
旁边是陆斜原本今日要看写的一盘文书,想到陆斜跪门前的话,恨不得翻手就给扔门外头。
陆斜个坑爹玩意。
听到身后楼梯声,祁聿缩椅子里。
疲惫出嗓:“别问,问就是后悔四年前给他那张签,我也没料到他能用的这般混账。”
能上这里三人都是想求答案之人,虽不知来者是谁,但能先斩了对方话语。
“嗯。听出你当真后悔了。赵氏合已经将陆斜身为内官私谒太子殿下呈到陛下面前了,看眼下时辰,陆斜应当到了御前。”
身后陈诉声音沉沉一响。
祁聿循声睁眸,心底一片掀过天的浪打头上。
她沉静开嗓:“哦,你不用担心我去救他,也别因件衣裳试我跟他有无私情,我担不起翁父一怒。”
她将桌面自己职袍轻轻敲下,万分笃定道:“陆斜与我无关。”
陈诉之前不用此法杀陆斜是怕得罪殿下,现在是眼见陆斜以差事上捉刀杀不了他,而陆斜整体势头不对了只好出此下招,冒着得罪殿下的风险举杀陆斜。
赵氏合去陛下面前呈告,陈诉来是绊住自己的脚。
但祁聿真不会在明面上与陆斜有交,她跟陆斜,明显自己更贵重。
且陆斜不一定会死。
他虽犯了御前贴身内官私谒太子的重罪,但他还是有条生路的。
因为他跟内廷不亲,他跟文臣不亲,他跟整个朝廷都不亲,甚至他跟太子都‘不亲’。
他只跟自己亲。
陈诉看祁聿面色不动,周身放松地倚在座里,脑袋朝后吊着,素瓷玉质的面容倒置眼中。
祁聿整条颈子牵直,这个绝美姿势真是方便来上一刀,且死状定是精美绝伦。
祁聿浑目,笑得轻蔑。
“我行事日慎一日,”她嗓子‘唔’声,“我要是你,在陆斜亲爹‘十六谏’出来
那刻就会想法子钉死他。因为他无内廷根基,太容易与朝臣一体了。”
祁聿嗓子淹声十分沉闷,开口意不明、思难猜。
“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我不会像你们自以为是要拖到现在,以私交殿下与前臣的手段弄死他。这样不是更让陛下显得咱们与前朝对立么,皇爷不喜看见的,你又不是不知。”
皇爷是不喜欢看见内廷宦官与前朝文臣戾斗,可不是不斗,但历任国主更不喜贴身内官私谒太子与朝臣。
陈诉缄默半响才轻笑地看向祁聿:“无碍,这条重罪够陆斜死一万次了。”
祁聿不解,随着陈诉坐上桌的方向转目。
“你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找人捅死他不更方便,怎么不做?你个提督大太监掌尽内廷,这几日寻个人在他饮食、用水下毒也能弄死他,怎么叫他诸般防着蹦到了如今?”
陈诉抬头看向对面祁聿。
“你真不知?”
他怎么不信呢,陆斜可是完全复制了九年前祁聿在宫里苟活的招数不过陆斜没被人折腾过,体力远比祁聿好多了,没受大伤罢了。
但陆斜没祁聿命好有老祖宗庇佑,众人对陆斜下手可比当初的祁聿重得多。
祁聿被迫从陆斜事务中取出一册,两眼一睁就烦,随手又扔进去。
“我知,但我不知你们为什么弄不死他。启复西厂我说了一概不管,自然不管,你当我是什么人。”
当你是什么人,自然是为了杀老祖宗不择手段之人,眼下这么好的父子局不用多可惜。
陈诉点头,“好。反正你们父子早就缘尽。”
陈诉起身寻茶叶斟茶,一看便是打算将她看住,陆斜生死不传来他是不会放自己了。
“一会儿老祖宗要为我传药,我喝四道后的淡茶。”
祁聿颐指气使的方便,陈诉拧头,他被迫拿着陆斜的文书看起来,眉毛拧得不像样子。
底下人想害陆斜,文书内容自然九分真一分假,事务不熟悉的一张文书恨不得要跑一处京内府衙核对实情。
有些外地事务上禀的内容也会故意写偏差,这些都是一式两份,陆斜无法求证若是批了,票拟会被换成真本,那就是真本内容批看有误,老祖宗、内阁、陛下无一不责。
若是随意打回假的,立即会被人换成真的打回去,这个到了原地一看再封回来,若出了灾陆斜可就要受惩了。
别说西厂了,延误国家重。政有没有命还未可知。
祁聿改看第一张就晓得他们手法,但她日看夜背,京内京外事务烂熟于心,大致事务账目心里门清。
便是看假的,多少也能推些实情如何,批起来有障碍、需要冥思,但尚能下笔。
陈诉看祁聿提朱笔样子实在灼目,茶他换了五杯热的,连药都禀上来了温了小半个时辰,人还稳坐八方一动不动。
这份心定专注实在厉害。
他甚至觉得此刻唯一能让祁聿停笔的就两种情况,一是杀了他,二是老祖宗骚。扰他。
等祁聿看完最后一张搁笔,深呼吸后第一句便是:“陆斜真混蛋啊,坑死我了。还有你,这都誊的什么乱七八糟,招挺阴的。”
她捡起桌上的茶就往下吞了大口。
陈诉手拦慢了,叫祁聿生闷了一杯凉茶。
他脸上惊起神色:“你怎么凉的也摸不出来,你要是明日咳了我可是不负责的。”
陈诉速速走到窗边冲楼下叫喊:“老祖宗给祁聿备的参汤端上来,再去太医院端碗驱寒的汤药来。”
祁聿坐在原处心里也密密麻麻惊惧,因为日常背后溃疡就会叫她起热,隔三岔五喝竹茹水就是在压疮疡。
咳嗽难好不说,还会加重疮疡带来的高热。
她日常不受皮外伤,这个只有外伤引起的疮疡高热怎么叫宫里太医摸脉,一摸就难解释。
每回看太医,她总要给自己‘不小心’整些外伤,才能光明正大吊着好养一阵。
譬如老祖宗鞭她回,上次宫内叫人刺她一回
现下为陆斜赌一把,若是生了意外她神色不稳起来,幡然后悔,不该为陆斜吃一杯冷茶叫自己不好过的。
祁聿看着手上茶碗愣着自我安慰,没事的,一杯凉茶,驱寒汤能压下去。
现在不是很冷的天,今年进了十月才第一场正经的秋雨、下冻。
她看眼略微慌神的陈诉顶掐住额角。
“陆斜生死还没消息?这么久了,要死要活也该落地了,我一会儿要回去陪老祖宗用饭,不然你一会儿陪我回去。”
陈诉此刻面目不详地转过脸,以一种不可端倪之象看向祁聿。
“你不问我正要说,陆斜被陛下锁了。”
室内寂静至落针可闻,祁聿跟着掐眉,一脸文隽也生出半丝裂缝,完全瞧不出阴晴。
“锁了?不是杀,不是放。是锁了?”
陈诉重重从鼻腔哼出一声厚重的声。
诡谲怪诞道:“是,他被皇爷口谕锁了,不是杀、不是放。还锁在御前的值房里间。”
祁聿心安一片,还好,殿下也没完全不做人,给陆斜选择,也给陆斜看了保命东西。
陆斜胆子也大,敢拼成如今境地,也算殿下没白选他一遭。
日后国君易主之后,陆斜这个掌印位置差不多定了,他算是真的来日锦绣,挺好,挺好的。
她龇牙忖思,“那此处没我什么事了,我回去陪老祖宗用了饭,就去文书房跟赵氏合换值。”
起身瞬间,特意朝陈诉申明,“我不会出手,你尽管叫人盯着我便是。”
陈诉看着人下楼。
今日祁聿是御前夜值,主动提出去文书房换是为了与陆斜彻底撇清。
可今夜再不救一救,明日天亮陆斜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他再盯祁聿几眼,一直看着人到经厂院中,祁聿一边仰药一边往外去。
他脚下的灯,是盏他们此生无人能如祁聿这般光明正大用得起的琉璃盏。
祁聿脚前还有一片妙不可言的祥云。
风流之姿踏祥云而去世上于他这样的阉人当真数一无二。
惨是真的惨,娇奢也是历年宫内阉人中最娇奢的一位。
老祖宗早年虽亏他亏的厉害,这些年却也将人养的很好。
陈诉艳羡祁聿的就是这点,这么大的世间能被人真心诚挚的念在心里。
只可惜祁聿不懂也不珍惜。
原来旁观者清也适用于祁聿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
陆斜被呈告陛下私谒储君这件事走向异常迷离,他先被陛下关了两日两夜,后东府殿下还敢来亲自替陆斜求情。
然后太子没受责,陆斜也放了,可西厂主事也没落他身上。
他以随堂之身活生生再踏进经厂时,所见之人寂然不动,就连议事桌上老祖宗只一句简单的‘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