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世」有家供应商资金链断裂面临跑路风险,给员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稳世管理层后面极有可能加强对供应商财务状况的审核。这样的企业对供应商持续合作的能力考核相当严格。”
方规一骨碌爬起来,“多严格?”
“准备吃饭,吃完再说。”李笃扶起方规的手肘,抬着她站起来,“还有件事要跟你讲。”
圆圆陛下等闲十指不沾阳春水,惦记从李博士这儿听取情报,主动把盘子碗洗了,不过耐心也就到这里为止。
见李笃想拿毛巾把餐具擦干,方规一把夺过来,“还说不说啦?”
李笃便知不能再吊胃口了。
“类似薪酬福利体系的服务供应商,她们看重稳定性,通常希望服务商在3-5年不会有大的变动。何氏首先要证明其拥有持续3年以上的经营能力。”
“这不算难题吧。”方规想也不想道,“你放眼整个大申城看看,哪家口腔医院是自己家房子,就这一条不秒杀百分之九十九?而且何氏是百年老字号哎。”
李博士看破不说破,唇角有意无意噙了点笑。
方规伸手压平了李博士嘴角那抹讨厌的笑。
何氏口腔的家底厚归厚,但经营状况……非常不理想,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方规。
一年内4个重要客户解约,2家待解约,丧失35%的营收来源,即便可以用“大环境不好”安慰自己,但在新的客户看来,这意味着医院经营风险极高。因为收入锐减必然衍生出一系列问题,同时折射出医院的管理存在极大隐患。
简单来说,丢一家客户可以勉强解释为市场波动,丢两家客户多说一句“大环境就这样,没办法”也可以理解,如果丢六家客户……
李笃阐明利害:“她们一定会重点审查医院的客户留存情况,进而判断经营者的管理能力。”
方规双手护胸口:“哎呀。”
戳中要害了。
作为一家商业机构的领导人,何疏影典型志大才疏,专业技能拔尖,经营管理一塌糊涂,心态也不行,没有创业者的抗挫折能力和抗压能力,遭遇困境立刻手忙脚乱,迷信营销,迷信短视频所谓的商业管理专家——她竟然会因为看了一条短视频就把人请上门来做培训,还要自己出面做营销……总而言之,钱大把大把撒出去,时间精力浪费了,除了暴露她的无能和慌乱,丧失客户信任,别无他用。
这年头就这样,个人意志很难影响更罔论改变经济形势,反而会被大势裹挟着江河日下。
在如此看不到一点希望的经济环境下,经营者很难长久保持好的心态,而一旦心态崩坏,情况只会更糟——如此恶性循环,难免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最终只有自取灭亡一条路。
而在外人看来,个体如果将失败归咎于社会环境,只能加倍证明个体的无能。
李笃总结:“沈总金融专业出身,是一位资深投资者,更是管理专家,她很看重领导人的经营管理能力,和我们圆圆一样,沈总也能从经营状况判断一家公司经营者心性如何,在这样的经营者领导下,这家公司能够存续多久。”
“擦你的盘子去。”
方规吃不进李博士的劣质彩虹屁,赶走李博士,找了面承重墙手掌撑着墙面……扎马步。
方规今天没跟沈总聊,看牢何疏影也不让她跟沈总聊,就是察觉出沈总隐藏在温婉面孔下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危险性。
平心而论,沈晓睿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只惯于蛰伏的猎豹。寻常不露面,单凭蛛丝马迹追踪猎物,而且她鲜少正面搏斗,更擅长在找出猎物的弱点后,无声无息发动致命一击。
可是「稳世」这家客户她肯定要抓到手的,天时地利人和,送上门的客户她都不要,那搞鸡毛啊?
李笃回厨房擦干盘子和碗,收拾好厨具,煮上一壶花草茶,出来一看,圆圆仍在面壁。
“在想怎么破局?”李笃端着两杯茶走过去,觑着她的神色问,“要帮忙吗?”
“不要你管。”方规转过身丢给李博士一记眼刀,背靠墙壁继续扎马步,“你刚说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李笃随手将一杯茶放在旁边的百宝架上,略显难为情地挠了挠额角,“沈总让我写一份利益相关披露声明,证明我选择何氏口腔是何氏口腔很好,不存在和你的利益输送,所以……”
“等等!”方规用力挥了下手打断李博士,“你前面说什么?不,别说话,我自己想想。”
李笃举杯送到唇前,浅浅啜了口花草茶,眼眉形似惬意地弯起。
不用李博士重复,方规想到了关键。
“我们小何院长走的不是商业路线。何疏影没想过做大做强上市圈钱。她只要保证有一个稳定的管理制度后面不乱来不作妖就行。何氏的优势一直都在何家人传承百来年的专业。只要收支平衡略有盈余,只要何疏影想,这家口腔医院可以一辈子开下去。”
何疏影心态崩了又崩,技术可没崩,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崩?
只要何疏影手没废眼没瞎,她有大把美学治疗的客人等着上门。
经济形势越不好,越是有一批人注重外在形象。
就跟方爱军越没钱越要折腾排面一样,家底都快掏空了,还要去买进口豪车。
买来一辆抵押一辆。
方规恨恨磨牙。
下午还教育何院长不必讨好客人,怎么就被李博士三言两语带进沟里去。
“好你个乱臣贼子。”方规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扰乱朕心,杖责一百!”
“……小心茶水。”
李笃堪堪放下手里的茶杯,就被方规带着滚到了地上。
好,圆圆的热情回来了,有劲儿了。李笃想。
地毯真是个好东西,李笃又想。
她伸手环抱了压在身上的人。
方规没注意,也好像不在意,她问:“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受什么刺激了?去补爱了吗?”
李笃好像说过要去找什么行为学家交流缺爱的问题。
李博士一向是三棍子才能打出一串屁来,要么就是缺少关注着急刷存在感的时候才事儿多。
今天太反常了,回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一句话接一句话,没话找话,吵得她脑子嗡嗡响,差点儿被李博士带歪了。
“今天梁教授给我上课,我问了她一些事情。”李笃说,“梁教授建议我尝试和……人多进行语言交流。”
李笃很不习惯口头说这些,很多事情在她眼里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个人说什么做什么,一件事起因经过结果……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那干嘛要多此一举念出来。
梁教授理解她所用的“阅读”的比喻,但梁教授提醒她,每个人的理解能力甚至阅读能力都是不一样的。
你可能吃透了一本书,你知道它最后的结局,你理解它的文法和逻辑。
但是你不想和人分享吗?
你不好奇在别人的视角下,这本书里的某一段某一篇如何理解?又或者你把书念出来,听者是不是会产生和你截然相反的联想。
你不想验证吗?
如果完全不好奇,如果对她人看法笃定无疑,她又何必咨询梁教授。
李笃不知道在圆圆眼里,她这本书是什么样子,李笃也不知道圆圆眼里的其它书是什么样子。
李笃想看。
方规也在看李笃,双手支地,居高临下俯望她,觉得李博士今天鬼头鬼脑的,没憋好事儿。
“刁民,是不是又想害朕?”
圆圆陛下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一套?
李笃没忍住笑,但也知道不能笑得太放肆,她移开视线,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沈总为什么让我写利益相关信息披露?”
方规奇怪道:“这还用问吗?你不是早就把我列为重要关系人了?”
“不只是重要关系人。”李笃低声说,“还是家庭成员……”
第57章 她什么时候表示过“还没准备好”?
李笃说后一句话的音量格外低,眼神闪躲,瞧着就心怀鬼胎的样子。
方规隔着衣服摸摸李笃肚子,三下五除二摸清楚了李博士怀了个什么玩意儿。
“好你个李大博士,什么时候叛出我方家家门了?我说一句外人你就真把我当外人了?什么叫‘还是’?敢情以前不是吗?还是说我们李大博士压根不记得这茬,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吗?”
李笃:“……”
泄了气然后像蚌壳一样默默闭紧嘴巴的李笃看起来正常多了。
方规翻下来,戳着李笃的胸口语重心长道:“做人呢,不能忘本。方爱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都没想过更名换姓,你还想拿这事儿找我邀功怎么着?你自己摸良心想想,别的不讲,吃了大院那么多大米,白得了那么多姐妹,姐妹们好赖也照顾过你,跟你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说不认就不认了?咱不能一朝阔气了就忘了咱们从哪儿出来的,是不是?”
李博士深呼吸,李博士大惑不解,李博士一时无言以对。
李笃一声不吭地盘腿坐起,端过茶杯喝花草茶。
方规拿起平板,看她有滋有味地喝茶,眼睛四下踅了一圈,抬手指向架子上那杯。
菊花、薰衣草、玉兰花。
都有补气安神的功效。
李笃一连喝了两杯。
把架子上方规指的那杯也抢先拿下来喝掉了。
方规啧一声,“干什么干什么?说你两句还不服气吗?没良心的。”
谴责完李博士,夺回杯子举杯喝水,发现一滴水没给她剩,气了个仰倒,“没天理啦!李博士发达了,一口水都不给人家喝啦!”
蹬腿打滚,脾气耍得明明白白。
李笃哑然失笑,只好去厨房拿水壶。
拿来以后方规又不要喝了,“不喝,谁要跟你一样大晚上灌一肚子坏水。”
圆圆不喝李笃自己喝。
还好只烧了500毫升。
一壶茶下肚,确实心如明镜,李笃醍醐灌顶般领悟了梁教授所说的“验证”。
她以为把圆圆列为“家庭成员”是件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标志着新的开始,进入(或她期望进入)新的阶段。
可在圆圆心里,她一直是家庭成员。
……虽然这样的家庭成员还有29个。
错得太离谱了,李笃心里想着,给梁教授发了条「谢谢」。
有些事情并非她以为的那样。
她要验证的事情还有很多。
那么,圆圆为什么说她“还没准备好”?
她什么时候表示过“还没准备好”?
李博士半天没动静,方规从平板上抬起头,拽拽李笃裤脚,问:“跟你时差十五个小时的老板到底撒子时候跟你开会嘛?开完会是不是要正式开工了?”
“下周一或下周二来电,没意外就正式签约了。”李笃说,“签约完成,大概率要忙一阵子。”
“好好干。”方规说,“脑子用在正事儿上,别瞎琢磨有的没的。”
李笃望着那颗圆圆的、露出三个旋儿的脑袋:“嗯……”圆圆在点她什么呢?
方规在平板上点选「稳世」官网沈晓睿的大头照。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可不能轻视。
听着李博士余音袅袅一声后鼻音,忙里抽空又看她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笃直觉不是提问的好时机,眼皮一垂,瞄到了屏幕上沈总的照片,想起另一件事,“沈总推荐了家政服务。”
方规环视四周。
这房子论面积不算小,靠李博士收拾不现实,她收拾更不现实,肯定要找帮手。
“住家保姆不要,小时工可以,自己有住处的专职阿姨也行。”见李笃脸上未经掩饰的意外,方规补充,“要做饭好吃的。”
她不做家务,也不可能指望马上忙起来的李博士打理家务。
而且李博士做饭太难吃了,清蒸鲈鱼能做到没一点鱼味全是葱姜蒜味,动辄牛奶面包洋人饭……饿极了勉强吃吃她不挑,常规三餐绝对不要。
李笃:“哦。”
李笃拎起茶壶走人。
方规从平板后探出头问:“去哪儿?”
李笃举起手里的茶壶和茶杯,指了指厨房。
方规缩回平板后,“去吧。”
清洗完茶具,李笃出厨房往洗手间去。
没到门口便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李笃有意放慢脚步。
方规还惦记着李博士不给她喝茶的仇,趁李笃背对着她没防备,双手合围圈在李笃小腹,用力一收。
勒完就跑。
跑回书房台阶上扭头做鬼脸,“叫你攒一肚子坏水。”
去洗手间收垃圾而不是方便的李笃:“……………………”
李博士找到手机,点开梁教授的对话框,面无表情删除了一条「谢谢」。
圆圆陛下怎么可能乖乖被她验证?
她怎么敢找圆圆陛下验证?
行为学家跨行搞心理学,啥也不是。
……
方规暂且将沈晓睿看做对手而非带来可观收益的客户,是想让何疏影摆脱有求于人的弱势卑微,先树立起何院长的权威。
沈晓睿这样的天之骄子,越敬着她越把她当回事就越容易被轻视、拿捏。
之所以对沈晓睿产生这种印象,其实源于一个很小的细节。
给李笃做背调那天,沈晓睿载她到女儿上散打课的地方,谈完话直接开门明示她下车。
屁股抬一下的动作都没有,更别提客气一句,提出送她一程。
说明沈晓睿眼高于顶,达成目的后或利用完别人后就不在乎对方如何。
这样的人,你对她再示好,都是给瞎子抛媚眼,搞不好她只会更看不起你。
没想到何院长的表现比方规以为得争气多了。
“什么?通知我准备材料去她公司做演示?”何疏影冲着话筒发出尖叫,“她想得美!不去!”
方规掏掏耳朵,跟何院长确认:“徐经理跟你汇报的客户……是前天来的那位沈总吗?”
何疏影气鼓鼓道:“不然呢?”
沈总带女儿前来医院那天,何疏影之所以多看她两眼,单纯是感觉这女人眼熟。
但何疏影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何疏影是睡到半夜忽然想起来,从农场那台冲她不停按喇叭的商务车上走下来的女人,正是这个沈总。
她让开位置,结果商务车反倒挡在她车前不让她走,沈晓睿甚至当着农场主的面鼻孔朝天睇她白眼挑衅她。
何疏影接触过的大小企业主、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海了去了,第一次见了就这么讨厌的,沈晓睿属于第一个。
“有什么了不起的?跑到乡野郊外撒威风。”
方规来到何院长身后帮她按摩肩膀:“……三百万呢我的何院长。”
何疏影下意识撇开肩,不让方规碰她,强调她对沈晓睿的不喜:“这女人太难搞了,一千万我也不做她生意。”
方规欣赏何院长这股劲头,曲起指关节在椅背上敲了敲,“很好,何院长,屏着这股气。”
何疏影警惕地望向方规,满眼狐疑,“她也是你客户对不对?”
方规:“不是。”
何疏影恨屋及乌,追问道:“那她大老远去找你干嘛?”
方规低头看何院长,露出怜爱的笑容,心道:也不能明讲就是顺道喊来刺激你的吧?
何疏影:“?你说话呀小鬼。”
“等我接个电话。”方规笑着拿出口袋里嗡嗡震动的手机,看了眼屏幕,“徐经理?”
徐经理是医院的市场经理,身兼营销推广和业务增长两项重任。前期内部整顿上她是最早配合方规的,方规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我在院长办公室。嗯,我知道。我来做院长工作。”
三句话没一个字避开话题人物,边说还边冲她笑。
何疏影想都不用想徐经理这通电话的目的,见方规放下手机立刻竖起柳叶眉,“你最好不要做我工作让我去舔那个姓沈的。”
方规这会儿当真好奇沈晓睿怎么惹到何院长了,双手托着下巴看了何疏影一会儿,笑眯眯道:“哎呀,怎么能说舔呢?我们珍贵的何院长可不能说这么粗俗的词。”
何疏影毛骨悚然:“你不要笑!”
方规如何院长所愿板起脸,“你让徐经理通知沈晓睿,如果她对医院感兴趣,就让她尽快过来,你只有今天有空,明天你就要飞去国外给一位重要客户做手术了。”
何疏影问:“什么重要客户?哪里来的重要客户?”
方规不耐烦道:“没有客户你出国找个高大上的地方刷刷定位好了呀。你不是整天说什么国王要找你讲课吗?那你天天待在医院干嘛,听我训你才舒坦吗?”
何疏影:“国王学院……”
何疏影低眉顺眼:“我让屈秘书现在订机票。”
沈晓睿卡着四点半的下班时间驱车抵达何氏口腔。
何疏影早已收拾好行李,听到保安传消息说沈总正在停车,何疏影立刻披上丝巾,喊屈秘书拉上行李箱一道往主楼后门走。
停车场在主楼后方,从停车场到正厅只有一条对外来人员开放的路,需要绕到主楼前方。
但有一条供内部人员和超级VIP客户的快速通道,直接从后门走。
何疏影到后门时,方规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何疏影心惊胆战地放轻脚步。
方规在关了灯的窗后继续看。
沈晓睿和她的金毛小姑娘在车里足足磨蹭了两分半,方才一前一后下了车,沈晓睿左右看看,牵着女儿选择从右侧绕过主楼。
方规赶忙冲何疏影打手势,同时揿下开门键。
何疏影整理了下衣领和纱巾,昂首阔步走出后门。
方规侧耳听着,听到何疏影车辆启动引擎,她不慌不忙地往前厅走,不忘追踪李博士动向。
「李笃到哪儿了?快快快,你老板跟我老板马上要打起来了!」
第58章 “你那什么眼神?想要吗?”
车开到转角位置,何疏影指示司机贴近路沿石拐弯,有意和沈晓睿拉近距离。
徐经理已迎接上沈晓睿,她对院长的车熟得不能再熟,听见发动机声响便放了一只眼睛留意后方,余光见车辆接近,用手虚挡外侧的沈晓睿,提醒二人当心,然后半转过身向车辆挥挥手,喊:“院长。”
“Lucia。”
何疏影降下车窗,和徐经理招呼,目光自然转向好奇打量她的金发小姑娘。
母女俩在步行道上,比身在车内的何院长高。
何疏影堪堪与小姑娘平视,向她笑了笑释放友善,至于高高在上的沈晓睿……
没看到,看不到。
徐经理向沈晓睿露出歉意并安抚的笑容,弯下腰和何疏影道:“院长,我仓促和Sherry讲您明天飞国外,是我疏忽。刚刚我和Sherry讲您改航班了,Sherry马上抽时间专程赶来,如果第二次专程来仍无缘与您相商,也蛮遗憾的。”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车内外两人都能听到。
天色尚早,沈晓睿神情上无太大波动,然而明盛的斜阳却让她侧面阴影竟显得深重。
“ProfessorLangley主持的会议,我要过去休整的嘛,我每次去都要有一两天睡不好觉。”何疏影同徐经理抱怨了那边的潮湿天气,后矜持地朝沈晓睿颔首示意,“不好意思啊Sherry,我今晚直飞London,让Lucia陪你参观,好吗?”
沈晓睿拉起仍歪头看何疏影的Clare,开门见山道:“如果我是为了参观,何必临时来一趟。我想和何院长谈谈定制项目,Lucia权限未必足够。”
何疏影看一眼腕表,为难道:“KCL有场颌面科学的研讨会邀请我参加,原本我是订的明日航班,可是我不喜欢匆匆忙忙赶到,匆匆忙忙谈事情,所以提前一天过去。Sherry和我谈定制项目,那我们有好多项目的呀。等我回来,我们再约时间慢聊,如何?”
沈晓睿受不了何院长矫揉做作的腔调但更无法接受两次无功而返,硬邦邦抛下四个字:“二十分钟。”
何疏影不明所以地看看徐经理,再看回沈晓睿:“什么?”
沈晓睿语气不冷不热,“何院长不喜欢匆忙赶路,去机场的时间一定留有空余,我们谈二十分钟。”
何疏影:“哈哈,Sherry讲话好有趣哦。”
不过到底没有一口回绝,“一刻钟。”
沈晓睿定定地看着她。
何疏影状似无奈地摊开手,“市区很快要堵车了,Sherry见谅嘛。”
沈晓睿:“……Fine,一刻钟。”
进入正厅,徐经理眼光朝服务台一扫,一位专员立即走出柜台迎上前来。
看到Clare明显的混血特征,服务专员自动切换语种,先是礼貌询问二位客人是否需要茶点,沈晓睿说不用。
服务专员屈膝平视Clare,罗列出三种少年儿童喜欢的饮品,见Clare有些犹豫,但没有明确回答不要,服务专员转而询问沈晓睿,是否方便带这位年轻女士亲自挑选茶点,同时视线仍保持与Clare平行,右手指向不远处的茶水间。
得到二人的肯定回复,服务专员引领Clare去向茶水间。
捕捉到沈晓睿眼眉迹不可寻的松展,何疏影在心里低低地欢呼了一声:YES!何氏最棒!
尽管面上不显,何疏影耳边一直回响着臭小鬼逼她对练了无数次的口号。
——全申城哪家口腔医院能做到全员多语种无障碍交流?
——何氏口腔。
医院主要客户大都是外籍人士,工作人员从医疗团队到技术再到服务运营人员全都掌握一门以上的外语。如保洁、保安这类后勤支持人员也必须熟练运用常用英语对话。
——哪家口腔医院能够提供最高水准服务体验?
——何氏口腔。
服务绝不是时刻笑脸迎人嘘寒问暖那么简单,对待每一位进入何氏口腔的客人,无论她是成年人抑或青少年儿童,都应视为平等沟通平等交流的主体。
平等对待成年人与未成年人,是对所谓高素质、高教养人群最大的尊重。
何疏影一贯瞧不起路边那些美容美发店、中介门店、乱七八糟的保健品商店晨练喊口号的事,太粗鄙。
可这两天每天早上来,姓方的臭小鬼硬逼着她在办公室里把几段对话翻来覆去喊,直到她不再觉得羞耻。
而何疏影也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审视了她一手打造的何氏口腔医院,包括那些她不舍得裁减但到最后或许不得不精简的高薪员工。
诚然,过去一段时间她们的表现不尽人意,因为领导者的张皇失措而飘摇、懈怠,但在整顿以后,她们拿出了何疏影当初招募她们时看重的敬业和认真。
——全申城哪家口腔医院拥有地地道道不打折扣的百年传承?
——何氏。
——失去因成本控制而解约的客人,是何氏的损失吗?
——当然不是,是客人的损失。是客人不够实力,享受不了何氏的服务。
——不了解何氏随意点评何氏的客人,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吗?
——不在乎,是他们不识货。
……
臭小鬼洗脑能力太强了,何疏影满脑子何院长最棒、何氏最强,倒确实很少去想亏损的事。
如此,何疏影面对沈晓睿更加泰然自若,向另一名接待人员道:“Candy,我要一杯牛奶,送去接待室,谢谢。”
沈晓睿指向前厅的休憩区,不容置疑道:“何院长要赶飞机,我们节约时间,就在这里。”
何疏影一副以为她在开玩笑的样子,抬手掩口,轻笑出声,“在这里不好吧?Sherry是我们Lucia的贵客,总归要郑重一点的。”
说着,何疏影甩了甩半长的波浪卷发,率先朝西楼接待室走去。
被何院长的发尾波及,沈晓睿条件反射向后仰,然而还是有几缕发丝从她鼻尖扫过。
沈晓睿闭了闭眼,将那隐约含有草木清香的冲击收入一次深呼吸,向徐经理道:“Lucia,麻烦照看Clare。”
徐经理:“好,请您放心。”
进入那间臭小鬼一个小时前还在匆忙布置的接待室,何疏影自己也一怔,但她用接牛奶的动作很好地掩饰过去。
周末两天,臭小鬼把院长办公室和档案室翻了个底朝天,一会儿找她要这个一会儿找她要那个,她都不知道东西都用在了这间专门为沈晓睿打造的接待室。
何显之反对何疏影拿父辈的荣誉为医院提升名气,说这样做太肤浅太表面文章,从来不允许她公开展示,不想给他那些老派的超级VIP客户带来不好的观感。
自从院长办公室挂了四张画像,何显之一次没进去过。
但放置在一间面向特定客户开放的接待室,就不算公开了。
见何疏影慢条斯理地喝牛奶,沈晓睿将注意力投向接待室的种种陈设。
从上世纪初期起的各类奖项、荣誉证书和论文挂满一整面墙,历任院长参加重要活动的照片又是一面墙。
只要进了接待室,根本无需耗费唇舌介绍何氏口腔的专业。
整个房间处处透着两个字:权威。
沈晓睿目光滑过照片*墙右下角一组看似不显眼的照片,少顷,转了回去。
那是何疏影博士毕业典礼的纪念照:银发教授为何疏影拨流苏的珍贵瞬间、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的耀眼时刻,还有四张在学校各地标建筑拍摄的单人照或集体照。
照片泛黄,有些年头了。
可在牙科学院大楼前笑容含蓄但不乏灿烂的年轻何疏影,和余光里喝完牛奶唇角微微翘起的何院长,竟也没有太大区别。
何疏影放下牛奶,注意到沈晓睿视线定在她的旧照片,心情莫名不舒爽。
她本来不想拿出这组照片,与开山立宗的父辈相比,她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就。和父亲抗争了那么多年要把诊所升级医院大干一场,结果也搞得“夜替四噶”(一塌糊涂)。
还是那臭小鬼,中午死乞白赖跟到她家,在老头子的书房里翻出了这几张照片,不顾她拦阻塞进包里。
还说什么“信我,沈总吃这个”。
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骄傲自大的沈晓睿吃吗?
察觉何疏影意味不详的打探,沈晓睿回过神,眉眼明显比之前软化许多,“何院长是UMich毕业的吗?”
她吃哎。
——专业,自信!
——你是何氏口腔最珍贵的何院长。
越专业,越自信。
是又如何。何院长自信挺胸,理直气壮无视了沈晓睿的提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谈正事了?”
沈晓睿不以为忤,带着笑意落座。
昨天沈晓睿与新进高级合伙人Zach共进下午茶,侧面打听了何氏口腔的情况。客观上来讲,这本不是一件值得浪费时间讨论的小事。
但Zach很在意,主动介绍何氏口腔,说何氏历来为“名流富绅”服务,他有意向与何氏多接触。
言语间有点圈地自主的示威。
沈晓睿不至于窥伺同事的门路,却对Zach如此看重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私人机构生出基于业务直觉的好奇。
沈晓睿询问Zach关心的三个定制项目的收费,这笔费用将由公司报销,她关心价格。
何疏影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蹙眉道:“常规定制项目的费用明细Lucia都知道的呀,你和她谈就好了。”
沈晓睿倾身问道:“有哪些Lucia不知道的特殊项目?”
“我们特殊项目不多,也不少。可是如果一项一项聊,没有谈的必要。”何疏影转动了下左手手腕,完整展示表盘,“时间不早了。”
从何疏影下车到现在,已过去九分钟,其中五分钟都浪费在何院长的拿腔捏调上,但沈晓睿没有流露出分毫不悦,笑容更加良善:“何院长,我认为我们可以展开跨领域合作。”
……
何院长和沈总进接待室两三分钟,猫在二楼观望的方规扯了扯李笃的衣摆,“走啦。”
“这就走了?”李笃问,“不怕她俩打起来吗?”
何疏影向沈晓睿甩头的那瞬间,圆圆掐她掐得有点疼,李笃也以为沈总会当场发作。
沈晓睿从未在李博士面前展露出如此慑人的一面,远远一看,挺有下一秒就变身狼人扑上去的架势。
“这两位,顶多魔法对决。”方规踩着地板纹路往楼梯方向走,“打是打不起来了。”
李笃跟上去,“那你不担心何院长被沈总欺负了吗?”
方规从李博士话里拎出捧高踩低的成分,有点好笑地说:“别小瞧我们何院长,人家厉害着呢。而且这在何院长自己地盘,主场优势可是大大地有。治不治得了沈总另说,反正不会让沈总占便宜。”
李笃不置可否,摸出手机打车。
医院门口上车前,方规远远望一眼主楼,接待室灯光熄灭了,何院长和沈总的会谈结束了。
“等着瞧吧,一会儿我们何院长就给我汇报成果来了。”方规一条腿压在李笃腿上,舒舒服服坐好,主动多解释两句,“我们何院长差的只是一点让她自信的自知之明,只要何院长认识到自己很牛[biu],一个小小的沈总还不手到擒来。”
何疏影生长环境比较特殊,虽然家境优渥,说有两分基业并不算吹擂,但因为做的是伺候“上等人”的服务行业,自幼接受的教育基调恐怕也是谦逊居多,缺失了一种纵览客观条件理应有的自信,导致她遇事容易悲观,容易自我怀疑。
方规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也挺不可思议,可事实就是如此。
甭管会不会矫枉过正,先把何院长的错误意识扭转过来。
所以方规给何疏影洗脑,让何院长多往长处看,少往短处看——只要何院长认可自己是最厉害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果然刚到公寓,何疏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何院长的兴奋通过那比平时高了两度的音量直冲天灵盖,“小鬼,臭小鬼,你真的和Sherry不熟吗?那你怎么知道她七寸在哪里?”
从车上关于时长的讨价还价到掐准时间离开,沈晓睿每次转折时刻的应对,都在臭小鬼的预料之内。
就算在沈晓睿面前端着骄矜的院长架子,何疏影也有好几次心里感慨“臭小鬼,钻人家肚子里当蛔虫了吗”。
“Sherry真的说出了那句‘留的时间一定有空余’哎,然后跟我说二十分钟,我想我留足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钟蛮好够的呀,可是我记得你说不管Sherry说多少时间,都要给她打七五折。她居然同意了。
“她也说不要去接待室,我好紧张她会不会跟上来。
“你没看到Sherry进去以后的脸和笑哦,何显之做不出她这种笑脸,哎,我好想给Sherry拍片看看她的下颌角有没有削磨过……”
开着扬声器,何疏影的话李笃全听在耳朵。
可是何疏影越兴奋,圆圆越无精打采。
一点成功的喜悦都没有。
方规把整个人埋进沙发里时,李笃凑上来,“何院长在我们圆圆陛下的英明领导下打了胜仗,陛下不开心吗?”
“你好油啊李博士。”方规不想看油嘴滑舌的李博士,用抱枕盖住脑袋,又踢了她一脚,指指手机。
很明显,这是让李笃挂电话的意思。
何院长喋喋不休说Sherry前倨后恭的样子真有意思,李笃心念一动,指尖从挂机移向关闭扬声器,拿起手机去了厨房。
圆圆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像困,散发着几分失落消沉的气息。
李笃理解圆圆的低落——本以为很有难度的探索,真正做了发现不过尔尔,是会有一脚踏空的失落感。
她在厨房和何疏影聊了两句,回到客厅,打开扬声器。
“哎小鬼,你在听吗?Sherry主动讲要跟我跨领域合作。”何疏影说,“我没有现场答应她,跟她讲时间太赶,等我回来再聊。我看时间,正正好十五分钟,一秒都没多给她。”
方规听何疏影饱含一雪前耻、扬眉吐气的胜利感想是真没劲,但听到何院长讲正事,人跟抱枕一块儿弹起来。
“什么跨领域合作?她想做你业务还是给你业务?”
何疏影说:“Sherry讲她们公司也有蛮多高净值客户,重视高端服务,说有机会可以帮我引荐。”
方规问:“你没有因为她这么说,就给她示好打折扣吧?”
“她说帮我引荐我就要见呀?”何疏影哼了声,沉浸在沈晓睿对她俯首帖耳的辉煌胜利中难以自拔,心气空前膨胀,“她求着我见我都要考虑考虑,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帮她打折?我们何氏这么廉价的吗?”
方规笑了:“行啊,我们何院长真是出息了,好,恭喜何院长,从今天开始,你正式出师了。”
圆圆陛下这笑让李笃不着痕迹地后退,何疏影也听出异样,紧张地问:“小鬼,臭小鬼,你会按我们的约定帮我到年底吧?是旧历年底哦,不是元旦。”
方规反问:“那你还记得超过七百万收入的部分怎么分配吗?”
何疏影声音忽然飘远:“啊?小鬼你说什么?我进隧道了,信号不好,听不到啦……拜拜!”
李笃捡起掉在地上的抱枕,从沙发后拿出一瓶香槟,“何院长拿下沈总了,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半场开香槟?滚蛋。”方规用脚踢开李笃送上前的香槟,没好气道。
李笃想了想,附和道:“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何院长要和「稳世」合作,没有圆圆陛下保驾护航,估计凶多吉少。”
油腔滑调的李博士没眼看,不过方规知道中断何院长胜利感言的也是李笃,问:“你刚偷偷跟何疏影说了什么?”
李笃说:“沈总这位置,没必要为一个供应商跑两次,我想她可能对何氏另有想法。”
沈晓睿专程去何氏口腔两次,李笃不认为单单因为她的推荐。
「稳世」这家咨询机构做的是富豪的生意,高级雇员中外籍员工占比超一半,荟萃了各领域的精英,这类人通常十分讲究外在形象和所谓格调,也都是无孔不入的掘金手,喜欢往富人扎堆的地方凑。
何氏服务“上流人士”近百年,「稳世」里新进的那一批高级雇员当真没有人听说过「何氏口腔」?当真不对这样一条不显山不露水的通天曲径动心?
李笃不信。
沈晓睿的两次拜访和“忍辱负重”证明了她的猜测。
李笃说:“沈总公司那帮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少长他人志气。”方规顺手丢给李笃一只抱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笃笑着接过,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小瓶分装的杨梅酒,“这个要吗?刘姨今年刚泡的新酒,不多不少30天,最佳赏味期。”
方规顿时来了精神,上手去抢:“你从哪儿搞的?”
李笃:“程姨今天来市区办事顺道送的,她昨天刚从刘姨那儿回来。”
方规拧瓶盖的动作一滞,“程姨去找刘素娟了?她怎么不跟我讲?她来市区居然不告诉我?”
“知道圆圆陛下忙,她也有要紧事,就说改天等你空了再来。”李笃说,“刘素娟和成兴要离婚了。”
“刘素娟终于想开啦?可喜可贺!”方规举瓶欢呼,“干杯!”
李笃拿起香槟和她碰了碰,慢慢地说:“成兴主动提的。”
方规浑不在意:“刘素娟能摆脱成兴就是件大喜事,太好了!”
圆圆不关心细节,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新鲜的杨梅酒太好喝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半瓶。
李笃看着她唇角滑下的酒液,空着的手虚虚握拳,克制住了去擦拭的冲动。
但另外一种冲动却鲜明而又深刻地浮出。
方规用手背抹了下唇角,一抬眼正碰上李博士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你那什么眼神?想要吗?”
李笃目不转睛,“嗯。”
方规爽快地递过酒瓶,李笃愣了愣,正要伸手去接,透着玫红色的玻璃瓶在她眼前迅速拉远,被方规像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不给不给,略略略。”
圆圆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何疏影胜了沈总一筹。
也许是何氏口腔这单生意将与圆圆深恶痛绝的咨询机构碰撞,让她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
也许是刘素娟终于要解脱。
又或许只是酒精作用。
无所谓。
圆圆此刻很开心。
“圆圆。”李笃握住了她的脚踝,“我想要的不是酒。”
第59章 “看什么看!好看吗?给你多看看!”
方规是很开心。
如果没有李笃推波助澜让沈晓睿代表的「稳世」横插一脚进来,何氏口腔这笔生意做到目前,的确没有太大成就感——何疏影自身专业水平过硬,何氏百年积累,还有个老头子明着不说私下里想方设法兜底,怎么都不可能一败涂地。
何院长今天的发挥超预期,更让她感觉索然无味,以至于当真兴起了撒手不管的念头。
但李笃告诉她,「稳世」盯上了何氏。咨询机构里那帮所谓的“行业专家”向来是一群吃人不吐渣滓的豺狼。
继续何氏这单生意,她就有机会和豺狼明里暗里较量,这让她燃起战意。
令她头脑眩晕、细胞颤栗的战意。
所以她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李笃的意图,赤裸裸的,不遮不掩的意图。
可谁能想到李博士长本事了,竟然直接上手。
握在脚腕的手温度不低,掌心的热度尤为清晰。
酒是李博士主动送的,香槟兆头不好她不要,新杨梅酒很对她胃口,她一口气喝了二两。
李笃拿香槟装样子跟她碰,木塞没起,滴酒未沾,打眼瞧上去却好像喝醉了,连脖子根都是红的。
再看李笃蒙上一层薄雾而显得比平时增添了情绪色彩的眼睛……
狗东西想要什么过于明目张胆了。
方规才不多余问她,伸长手在茶几下面离她最近的抽屉翻了翻。
李笃问:“找什么?”
降了智的李博士真没一点眼力劲。方规不答话,单手支在地上趔着上身艰难地打开旁边的抽屉,翻出了遥控器。
低头研究了片刻,方规一把将这写满洋文的洋玩意儿扔给李博士,环视周遭。
方规很喜欢李笃新公寓的客厅,傍晚时分夕阳洒进来,客厅便蒙上层赤金光辉,一种既富且贵的氛围昭昭在目。
李笃接到遥控器时还没反应过来,看到圆圆打量四周她才恍然,揿动窗帘按钮。
窗帘徐徐合拢,夕阳缓缓退出。
猫因提前降临的黑夜受了惊,发出低沉粗哑的呼噜声,追着余晖从左到右,一头撞进猫窝,愣了一会儿,扭过身,两只猫眼在昏暗中冒出磷光般的绿芒,幽幽盯向唯一一片光亮的区域。
偌大房间,李笃只开了头顶两盏顶灯。
方规举起还剩一半的杨梅酒,视线一路向下,从李笃泛红的脖颈到她始终未有片刻放松的右手。
被这么把握不舒服,方规想挣开,然而李博士最近握力训练很有成效,手劲非同小可,一下竟没挣脱。
方规不再着急退,仰身靠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望向李笃。
李博士眼里的水雾好像被什么东西烧淡了,目光灼灼,充满了呼之即出的渴望。
李笃在等圆圆发话,等圆圆下一步指令。
圆圆好像不喜欢她太多话,那么直接行动呢?
如果圆圆不愿意,顶多花拳绣腿揍她一顿发泄。
可是她一直不去做尝试,就没办法确定圆圆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等不及,也不想等。
方规啜了口酒,翘起二郎腿,在李笃肩上轻轻踩了一记。
轻若鸿毛的力道,但能让人呼吸加重一瞬。
李笃眨眨眼,拇指指腹在凸起的踝骨上摩挲两下。
方规一手抚上领口,解开一只扣子,视线点向李笃的右手。
注意到目光落点,李笃没松手,且得陇望蜀地上移一寸。
方规喝完了剩余的杨梅酒。
不到一斤的分装瓶,一瓶下肚,跟白开水差不多。
她把空瓶放在地板上,然后朝李笃伸出手。
李笃接到了。
但圆圆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把,随即不无嫌弃地掸开了。
李笃才意识到掌心泛起了潮。
“我去洗手。”李笃说着起身。
方规速度比李笃更快,眼看她走出地毯,立即翻过沙发靠背直往卫生间冲,冲到门口扶着门框转身,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脱下一件朝李笃丢一件。
“李博士长本事了!”
“今天敢上手明天敢用强!”
“臭不要脸!”
“王八蛋!”
卫生间的感应灯早在有人接近时悄然亮起,方规前面顾着跑马圈地后面忙拿衣服砸人,瘦削身影赤条条无牵无挂曝露在灯光下。
把最后一件衣物团成一团砸向李笃,喉咙已然破了音:“平时不让我喝酒,自己想干点什么就给我灌酒,什么玩意儿!”
李笃站着,任方规砸。
柔软衣物只有一两件丢到她身上,却轰然砸出了巨石的效果,她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她移不开视线。
圆圆之所以叫圆圆,因为小时候圆头圆脑圆胳膊圆腿,不知何时起,圆圆竟抽出细瘦伶仃的身形。
李笃想,她以前没发现吗?
发现了,但是没有如此触目惊心地直观这种变化。
方规从李笃直勾勾的视线中后知后觉亮了灯,她向上看,但没有任何遮挡动作,甚至双手叉腰,肆无忌惮展示自我的同时,挑衅地扬起下巴。
“看什么看!好看吗?给你多看看!”
李笃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
夏天的几件单衣居然让圆圆扔出了满地都是的效果。
结果试探出来了。
好消息:圆圆没把她当外人。
坏消息:圆圆也没把她当人。
……
方规被簌簌的动静惊醒,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五分。
万籁俱寂,一丁点声响就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动,躺在地毯上看着李笃做贼似的从小卧室转移到书房,打开电脑,接着打开落地台灯。
书房地板抬高十公分,书桌在通览客厅的位置,她的角度还能看到李笃大半张脸。
应该是准备接听雇主的电话,深更半夜,李笃换上了相对正式的衬衫长裤。
书房也有玻璃墙,但不知是太匆忙没注意还是有意为之,李笃没关门,也没开雾化效果。
李笃先接的沈晓睿的视频通话,她本打算就在卧室,但是沈总尖锐爆鸣,难讲是不是借机发泄傍晚在何氏受的气,又或者只是过于重视此次会谈。
“Sil不会希望看到你穿着睡衣在卧室接打电话,这样很不尊重人。她知晓你的居住环境。”
如临大敌的沈晓睿疯狂催促李博士换衣服,试图向李博士传递不成功便成盒的危机感。
十二点五十九分,李笃进入线上会议室,向客厅张望了眼。
圆圆没动静。
凌晨一点零一分,ID为“Silver”的用户进入会议室。
音视频接通,Silver先开口:“晚上好,李笃博士。”
李笃:“上午好,Sil。”
Silver在室内,背对着窗,越过她的肩膀依稀可见庭院一片茂密的羽裂枫,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鲜艳的橙红色泽,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Silver问:“你希望Sherry参与我们的谈话吗?”
李笃知道雇主是亚裔,屏幕上也是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但没想到中文如此标准……过于标准了,堪比央视新闻播音员,听起来反而有点别扭。
李笃看向盛装出镜的沈总,主动切换到英语,“不,我不希望Sherry参与。”
Sil的视线偏倚,也在看沈晓睿,“看来你们并没有建立足够的信任基础,对吗?”
沈晓睿:“……”
李笃笑笑:“与信任无关。”
Silver似乎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什么,偏了下头,“Sherry?”
【SherryShen退出了会议室。】
评估的七项议题,以梁教授为首的评估小组主持了六项,最后一项「对项目的价值观和愿景」则由雇主Silver亲自进行。
像价值观和愿景这类缥缈而宏大的议题,沈晓睿耳提面命教过她要把重点放在什么地方。
李笃不喜欢照本宣科。
十分钟足够她和思维敏捷的雇主深度交流,包括向雇主全盘托出她其实不打算把热排放转化课题看做值得终生投入的事业,于她而言,这只是一桩生意,她知道总会有人来买单。
Silver并未对此发表看法。
最后,李笃问了一个问题:“我的直属上级一直是Sherry吗?”
Silver没有正面回答她,颇具西方人特色地耸了下肩,戴上墨镜,“你不喜欢Sherry,我很遗憾。”
李笃早就注意到她的眼睛有异常,看上去刚做完手术,存在畏光反应。
Silver向摄像头方向探身,这场谈话结束了,她要离开会议室。
“Sil。”李笃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祝你早日康复。”
五分钟后,沈晓睿打来电话,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李笃点击拒绝通话。
紧接着,沈晓睿发了一条信息,要她明天一早去「稳世」办公室。
李笃没回。
她从抽屉里拿出便携药盒,取出供一次服用的三颗药,放进嘴里,仰头生吞下。
然后她关上电脑,关闭台灯,走出书房。
圆圆像往常那样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一条腿挂在沙发上。
睡姿不设防。
但周围布了一圈抱枕、枕头,还有一条叠得歪歪扭扭的被子。
圆圆给自己打造了玩具般的堡垒。
形同虚设。
李笃拿起一只抱枕,她本可轻而易举入侵堡垒,只要她想。
她没有立刻行动。
因为圆圆在她将要动作的瞬间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窗帘紧闭,附近没有光源,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光很冷。
洗完澡以后,圆圆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饭也没吃,水也没喝,搜罗了所有的枕头和抱枕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玩具一般的堡垒。
防谁,不言自明。
李笃知道自己又错了。
错得太离谱。
李笃解开衬衫第一个扣子。
然后是第二个。
衬衫落在地毯上时,李笃站起身,解开长裤纽扣。
她以一个几乎可以用“放荡”来形容的姿势屈膝跪在方规面前,右手缓慢移向下方。
“我准备好了。”
第60章 “刚刚要干嘛来着?继续啊。”
李博士滑跪的速度够快的。
可惜方规不稀罕,也不关心李博士准备好了什么。
灯亮的瞬间不小心瞟到一眼,看到一截白玉雕的东西,立马撇过脸不再看。
“圆圆……”
李笃一出声,方规拽过枕头把脑袋埋进去。
一个不够,又加了一个。
埋进去后一只手摸摸索索伸出毯子,摸到薄被,把被子也扯开来蒙头上。
没准备好是李博士说的,准备好了也是李博士说的。
李博士上下嘴皮一掀,白的能说成黑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就没李博士圆不过去的谎。
所以她不要听,也不要看。
李博士想干嘛干嘛,关她屁事。
李笃僵在原处,不知是该继续还是等圆圆把自己放出来。
被子很薄,枕头那么软,都有空隙。
可是一层加一层堆叠,总能堆出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
圆圆防贼一样防着她。
汗水不知不觉流进眼睛里,李笃没去擦。
不确定是不是药物作用,她没有一点感觉。
大脑鲜少停止运转的那部分仍在尽忠职守地工作,持续发送警告,告诉她汗液中的盐分(高浓度钠离子)和乳酸会刺激眼部神经,代谢产物(氨)会导致眼部轻微刺痛。
她没有感觉。
不,也不是完全没感觉。
她感觉呼吸困难,手脚冰冷。
她还怕自己会吐出来。
但是她不能吐,不能离开这里。
不能让圆圆离开她的视线。
否则……
地毯厚实归厚实,膝盖仍清晰感触到地板的冰冷坚硬。
圆圆怎么可能喜欢睡地毯?
李笃给她讲豌豆公主的故事,讲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层鸭绒被下压了颗小小的豌豆,就能硌得弱不禁风的公主小姐一晚上睡不好觉。
豌豆公主是个讽刺童话,圆圆听了却与公主感同身受,她说,下面有东西硌着,睡觉是很难受的呀。
方家大小姐细皮嫩肉,没吃过一天苦,没睡过一天硬板床,程文静有次缝被子忘了把针线盒拿出来,就让圆圆刺挠了一夜没睡好。
一只针线盒硌着就睡不好觉的圆圆,铺好的柔软的床连试也不要试一次。
就这样躺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了一天又一天。
她从来没想过在这地方常住,所以才不想尝试任何可能瓦解她意志的事物。
方规终于憋不住气把自己从被子里放出来时,看到的李笃全身汗津津,脸色惨白。
这是典型的发作症状。
恐慌症发作一个理论上很难伪装的症状是出汗,眨眼功夫就能像水里泡过一遭,浑身湿透。
李笃在她面前第一次发作时,就让方规深刻记住了“人体含水量通常为70-80%”的科学知识。
不过除了汗流浃背,李博士显然意识尚存,正努力看向她。只是好像被什么刺激,不停地眨眼,眼泪因此不停地流出来。
方规不为所动。
她看到李笃吃药了。
离开书房前,李笃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吞了几颗药。
谁知道李博士是不是鸟枪换大炮,发明了什么新招数。
李笃看不清她表情,只看到圆圆从重重包围探出头,便仿佛等到救命稻草,一边用力眨眼,一边竭力向前伸手,“圆圆,你碰碰我。”
真够卖力的。
方规嗤笑一声。
李笃听到了清晰的嘲笑,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执拗地再度上前。
方规裹着小薄被侧身让开。
“圆圆,你帮帮我。”
声音低到李笃自己也听不清。
恐慌症往往在她最不愿意的时候发作,所以它是一个隐疾,不可与外人道的隐疾。
方规也没听清,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李笃手臂的红斑上。
这是什么新症状?
随方规的目光看过去,李笃慌慌张张地收回手,拿另一只手遮挡,但右小臂上也有类似的红斑。
李笃脸上、脖子上、胸前甚至手臂都有一块一块的红斑,好像对什么过敏。
“烟酸潮红。”见方规神情有异,李笃急忙解释,“一会儿就好。”
“你刚才吃的什么药?”方规问。
难讲李博士吃药是不是用来装病。方规原本不想追究,不想戳破她,也不愿配合她演戏。直到李笃那下意识的遮蔽动作,以及急不可待的解释。
李博士装可怜卖惨时哪怕一条小小的抓痕都能当成碗大的疤,闹得惊天动地,但真不舒服了反而藏着掖着。
脑子仿佛被无穷无尽的坏水泡出了什么大病。
“劳拉西泮,普萘洛尔,维生素B群。”李笃老老实实地回答,指指手臂上的潮红,“这应该是维生素B3的副作用,一会儿就下去了。”
“哦。”
方规捡起衬衫和长裤扔过去,示意李博士穿衣服。
李笃从头上和肩上扒下衣服抱在怀里,仍保持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敢动。
方规爬起来,平心静气地问:“吃药干嘛?”
李笃含含糊糊挤出几个字。
方规没听清:“什么?”
李笃抱紧衣物,清清嗓子,“抑制恐慌症发作。”
方规:“?”
方规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李博士你买到假药了吧?”
李笃刚想摇头说“有用的”,眼睛受汗液刺激的刺痛感忽然涌现,她把脸埋进衣服蹭去汗水,慢慢地点了点头。
“嗯,假药。”
虽然意识抽离和窒息感的症状都没有出现,心率也没有超过阈值,但是出了很多汗。
所以应该归功于圆圆陛下不计前嫌及时伸出援手。
方规一时间不知道说李博士什么好。
索性什么也不说,踢了脚李笃让她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踢的是膝盖,李笃微微一晃,随即**地立住了。
方规懒得管她,蒙上被子倒头继续睡。
睡不着。
没法睡。
上面顶灯开着,薄被透光,照得人心浮气躁。
旁边还有个会喘气的。
方规受不了一点儿,掀开被子拍了李笃一巴掌:“睡你的觉去啊。”
李笃摇摇头,干脆地吐出俩字:“不要。”
方规好气又好笑,但她不想跟吃了假药的李博士计较。
主要是李笃看起来太惨了。
满身的汗没擦干,这会儿蒸发了,牙关咯咯打架,都这样了,还不把衣服穿好。
方规把小薄被丢给李笃,起身想去卫生间拿条毛巾。
前一秒装木头人的李笃飞速蹿到前面挡住她,“你不要走。”
李笃还在抖,两眼红通通,好像哭了一场又一场。
“你不要走。”李笃说,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错了。”
方规挑挑眉:“哟——”
稀奇了。
李博士的语言系统还能把“我”、“错”、“了”三个字整合进一句话放出来?
方规好整以暇地坐下,上下打量不着寸缕的李博士。
“刚刚要干嘛来着?继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