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中放着一只坠子。
坠子上部是由七颗极小的黑褐色珠子串成圆环状,下部坠着一颗更大的青色琉璃珠,最末端挂着青色的短穗。
最奇妙的是那颗青色琉璃珠,透过它光滑如玉的半透明外部,能够隐约看见其内部缓缓流动,宛如有青色火焰在其中燃烧。
晏缙轻轻拿起坠子,低声问白楹:“这是……?”
“这是一只剑坠。”白楹面上浮现笑意,介绍起来:“那七颗珠子是金明珠,我请相衍派开设的锦玉阁附上了七星阵法。”
附有七星阵法的七颗金明珠。
晏缙自然知道这是极为精妙的阵法,他继续低头看向下方:“那下面的那颗青色琉璃珠是……?”
白楹轻咳一声,声音慢了下来:“那是……我们白家人也可以将异火储存在一些设有法阵的物品中,异火不仅消散得慢,并且还能在遇见妖或者魔的时候攻击它们,亦或者挡下一些攻击。”
晏缙靠近木盒,微微偏头看向青色珠子:“那为何我看这青色琉璃珠中异火蕴含的灵力并不算充裕?它当真能挡下妖魔……的
强大攻击?”
他略一改口,在说出“攻击”之前,勉强加上“强大”二字。
白楹没有听出晏缙中的停顿,她干巴巴地回道:“……因为我才学会用灵力支撑着异火脱离我的控制,然后将它储存在带有法阵的物品中。你可别看它这样,我们白家长辈能储存的异火极其强大,亦能助人消灭妖魔……”
“我只是……”她最后憋出一句话:“初涉此道,所以不熟练……你懂的吧?”
晏缙懂了,这青色琉璃珠是白楹的练手之作。
但他只是低笑一声,慢慢回道:“懂了……多谢你的心意,这礼物很搭配那苍剑。”
白楹看着眼前少年说话之时的诚恳模样,她也放下心来,就怕晏缙看出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储藏异火而炼制的法珠。
毕竟前几日,她总觉得剑坠下方空荡荡的,试了许多次,也没找出最搭配的物品。最后灵机一动,才将这颗颜色极为纯正的青色琉璃珠放了上去,又加了短穗。
当她看见剑坠最后的成品样子,就觉得十分适合青色古朴的那苍剑。
虽然这颗青色琉璃珠是她在白家炼制几次失败后,来到剑派第一次炼制成功的法珠,可能蕴含的威力确实不够深厚……
白楹看着晏缙将剑坠附在那苍剑的剑柄上,这才有些心虚地补充道:“不过你放心,等我炼制越发熟练后,给你换颗更强大的青色琉璃珠。”
晏缙摇了摇头:“不必,这样就很好了。”
比起青色琉璃珠是否威力足够这样的问题,晏缙更为关心珠子本身带来的问题——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颗附着白楹异火的珠子不该送给他,但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是了,这礼物或许该由白楹送给与她真正心意相通的未婚夫才是正常。但他占着这个位置,就已经阻碍了与白楹心意相通的人出现……
晏缙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片刻后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白楹喜滋滋的模样,似乎是高兴他将剑坠用上了。
“我会好好珍惜的。”他最后轻轻添加了一句。
“啊……?”白楹怔然瞬间,她立马反应过来:“也不用那么珍惜,我送给你这个,就是让你拿来用的。”
白楹越说越振振有词:“就算这个剑坠因为挡住攻击碎掉,那也是极其值得的。”
晏缙偏头看向白楹,终于低低笑出声来。
*
第二日,生辰当日,晏缙终于看见风尘仆仆的江长老。
“师父,这次你去了这么久……”晏缙低声问道:“可是那只妖强大?您没有受伤吧?”
江北辛面容上有着浓浓的倦色,挂在他带着苦气的眉眼上。
闻言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无碍……那只妖虽然害了多人,但实力不足为惧。我早就将它杀掉了,只是之后去见了见……故人。”
晏缙抬头,看见自己师父站在窗边,从窗外而进的夕照落在江北辛的左半身,使得江北辛宛如站在明暗之间。
“故人……?”晏缙低声重复,而后轻轻舒了口气:“您没受伤就好。”
江北辛微微一笑,又恢复成晏缙熟悉的温和模样:“……你师父我,也不是每次出去杀妖魔都会受伤。”
他朝着晏缙招招手:“来,今日是你生辰,为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晏缙微微皱眉:“师父,不用如此破费。我在余盱峰上,什么都不缺……”
看徒弟不肯走过来,江北辛摇了摇头,轻轻将手中之物一抛:“你呀,不用太想多,收下便是……我赶着回怀剑派,就是为了今日给你送上生辰贺礼。”
晏缙不得不抬手接住朝着自己飞来的木盒。
他低头看着木盒,眉头更为拧起:“师父……这木盒里面灵气充裕,您到底给我送了什么?”
“舍生草。”
江北辛声音柔和:“也不用这么惊讶,为师早就想送你一株了……你好好收着就行。”
他不顾徒弟仍然诧异的神情,转身打开木门,走了出去,“为师累极了,去休憩休憩……”
只余晏缙一人站在房中,目光惊愕又复杂地看着手中的木盒。
晏缙当然知道什么是舍身草,顾名思义,是可以保全宿主性命的一种仙草,千年难寻得一株。
但舍身草并非在任何时候都能保全宿主性命。
如若宿主大敌当前而难以抵抗,即使重伤之后被舍身草救回,也不过是让敌人再动一次手罢了。
可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世人渴望寻得的仙草。
许多家世深厚的修士会在进入仙门十八重的时候,重金求购舍生草——
只因为仙门十八重,虽然是仙人设下的秘境,既可以检验人的修为,也可以让成功突破十八重秘境的人得道成仙……
但并非没有危险。
也曾有许多修士陨落在仙门十八重的各重秘境中。
但舍生草却可以保全濒临重伤的修士,使其迅速苏醒过来后逃出各重秘境。
晏缙越发觉得手中的仙草沉重……
*
八月瞻方之比,九月晏缙生辰,到了十一月的时候,白楹又回到了白家。
此时已经入冬,树叶落尽。
白楹早起练剑时,地面上也有一层薄霜。
半个时辰后,侍女清鹤才出声提醒:“小姐,早膳马上就好了。”
“嗯,我现在就来。”
白楹深吸一口气,手部翻转挽出个冷冽的剑花,将凌沃剑收回剑鞘。
不急不缓的鼓掌声突然在院门口起。
白楹望过去,发现是白鸿淮倚在院门边轻轻鼓掌。
他笑着说道:“你使剑倒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青年修长的眼眯着,笑着的模样倒是越发像一只精明的狐狸。
白楹瞪了白鸿淮一眼:“白长老,这一大早你悄无声息在我院门口,怪吓人的。”
“哎,以前还喊我白鸿淮……现在是真长大了,会喊我白长老了。”白鸿淮夸张地感叹道。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喊你白长老还是白鸿淮……”白楹觉得白鸿淮越发可疑,“别装了,你找我肯定是有事……”
“孩子大了,不好逗了。”白鸿淮摇摇头,走到院中石椅上坐下。
他掏出一把折扇,一边在手中摆弄起来,一边慢慢开口:“怀剑派八月举办了瞻方之比,对吧?”
“你还知道这个?”
白鸿淮轻轻笑起来:“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第一名是你那个突然蹦出来的未婚夫晏缙。”
“什么叫‘突然蹦出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白鸿淮眨眨眼:“你在怀剑派学了四年的剑,受伤回了白家后,就说要与那少年缔结婚约……这还不够突然吗?”
白楹忍不住又瞪了白鸿淮一眼。
但她知道白鸿淮虽然是喜欢捉弄小辈的人,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所以她在白鸿淮对面的石登坐下,低声问道:“白长老你要说什么,我陪着便是,别绕圈子了。”
“好吧……”白鸿淮的笑渐渐隐去:“瞻方秘境中,最后是晏缙拔出了瞻方仙剑。”
“虽然事实是这样……”
白楹越发纳闷:“难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怀剑派所有弟子都知道晏缙是第一名,都知道晏缙拔出了瞻方仙剑。”
白鸿淮摇了一摇扇子:“不止我知道,白家其他长老也知道……只不过除我之外,没人会来问你罢了。”
“因为其他长老没有你八卦。”白楹毫不留情地指出。
“错……那是因为我与其他长老都知道,拔出一次瞻方仙剑可算不得什么。”
白鸿淮却轻叹一声:“五年之前,我看怀剑派掌门让那位江长老教你,原本我有意想请怀剑派掌门换人,但想着你应该不过两三月就会放弃,所以并未开口……谁知你一学就是五年。”
“换人?为什么要换人?”白楹越发迷惑:“江长老挺好,我学到了许多……不过这个和晏缙拔出仙剑有何关系,你都快把我绕晕了。”
“别急,我慢慢和你说。”
白鸿淮端起清鹤刚上的热茶,啜饮一口,“江长老在怀剑派的处境可算不上好,所以五年之前我想着给你换一位教导之人。”
“他处境不好,恰恰和仙剑有关……但你说巧不巧,他唯一的弟子却也拔出了瞻方仙剑。”
“为何江长老的处境和仙剑有关?白鸿淮,别喝茶了,快说快说。”
白鸿淮老神在在地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要成为怀剑派剑尊,就要拔出三次仙剑……如若失败一次,再也不能见到仙剑,这你是知道的吧?”
白楹忙点点头。
“江长老,哎,我直接说他名字罢……江北辛曾经拔出过两次仙剑,可第三次的时候却失败了……据说被仙剑所伤,修为甚至也下跌了。”
“在第二次拔出仙剑之后,江北辛可是怀剑派最风光的人,多少人嫉妒羡慕。但他一来并无家世背景,二是他只是第二次拔出仙剑,又并不是真正成为了剑尊……”
“待他第三次失败之后……他也从一个可能成为剑尊的大长老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成为剑尊的长老。我听说那些嫉妒之人落井下石,怀剑派掌门虽然并未夺去他长老之位,可也将他变成了一位空有长老之名,只能管着一个偏远余盱峰的闲人。”
“……竟然发生过这些事。”白楹喃喃道。
不知怎么地,她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己问晏缙难道不想看见仙剑的时候,少年沉默半响后才低声说出的答案——“有时候想,有时候又不想。”
……晏缙一定是知道这些事的。
白鸿淮不知道白楹所想,仍是摇了摇头:“如若江北辛没去拔第三次仙剑,现在的境遇可能好上许多。”
他声音淡淡:“一个永远不可能成为剑尊的长老,和一个已经拔出过两次仙剑的、很有可能成为剑尊的长老,你说……谁更值得别人敬畏。”
白楹有些怔然。
两人一时间并未再开口。
白鸿淮喝完手中的热茶,看见自己小辈仍然是那副失神的模样,他倒是先安慰起来:“也不必为江北辛担忧。毕竟怀剑派就是这样一个门派——”
“一个永远在等剑尊出现的门派……自从三千年前的那一位之后,怀剑派再未出现剑尊,如今实力更是弱了一些,他们门派中不免急功近利。”
白楹说不出来自己为何失落,她怔然片刻,又问道:“白长老,江长老是什么时候去试着拔出第三次瞻方仙剑的?”
“……这亦是我要和你说的事。”
白鸿淮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小辈:“如果不是你与晏缙定下婚约,如果不是晏缙拔出瞻方仙剑……或许我都不会告诉你关于江北辛师徒的这些事。”
“即使你是白家子弟,但你现在已与江北辛师徒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能当个两眼黑。”
白鸿淮继续说道:“一百一十年前,江北辛第一次拔出瞻方仙剑。六十年前,江北辛第二次拔出瞻方仙剑,成为怀剑派长老。三十年前,江北辛试着第三次拔出瞻方仙剑。”
白楹有些疑惑:“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相隔五十年,为何……为何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间只相隔三十年?”
“你也看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了吧?”
白鸿淮摇了摇扇子:“照理来说,江北辛应该不急着去试第三次,毕竟他年轻且已经是怀剑派长老,应该徐徐图之……提升自身修为、做好万全准备、羽翼丰满之后再去试一试……”
白鸿淮嘴角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或者像某些人,一辈子也不去试着拔出第三次。”
“那为何……”白楹喃喃问道:“为何江长老会去?”
白鸿淮沉默片刻,细长的双眼中笑意慢慢消失:“……我只知晓在江北辛第三次试着拔出仙剑的前五年的时候,他妻子过世……前三年的时候,他好友晏皓与其妻似乎是丧命于被魔附身的榆上派修士手中。”
*
白楹神情低落。
“你还好吧?”白鸿淮关切问道,“是不是我多嘴了?”
“……”
白楹轻轻点头:“我……没什么事了。走吧,白长老,我送你出去。”
早膳都不曾用过,白楹就与白鸿淮一起往外走。
在转角处的廊下,却恰好碰见白家家主白轼道——脸色苍白的人停住脚步,只是用冷淡琉璃般的双眼将两人一瞥,还未映出人影便已经将目光移开。
白鸿淮略微拱手:“家主。”
白楹低声唤道:“父亲。”
“嗯。”白轼道冷淡启唇,抬起脚步,从两人身旁走过。
白楹心绪低落地继续向前走去。
只余白鸿淮站在原地,轻叹了一声。
白楹才回白家两、三天,可做父亲的既没问女儿过得如何,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
而女儿也渐渐学会了面对父亲的时候波澜不惊,甚至面对父亲的时候都不曾从自己心绪中抽离出来。
任谁看见这两人,都不会觉得他们是父女,只会觉得这两人倒像互不相干的人。
第57章她要成为长姐了
一月月底的时候,就是白楹生辰。
家中熟识的长辈们已经送来了一些贺礼,白楹一一谢过。
而白楹母亲苏如之送给她的则是一条亲手所做的鹤羽斗篷。
不仅用料讲究,上面的针脚极其细密,让人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本就是浑然一体。样式更是精细中透露出秀美,处处镶银绣花,更是请了锦玉阁在其上用貂丝银线织出防护阵法。
白楹披着雪白的斗篷,更衬得她肤色无暇。
苏如之轻轻点头,笑着夸赞:“这斗篷果然十分衬你。”
白楹眨眨眼:“母亲,明明是我衬得这斗篷好看,要不然以您的手艺,嘿嘿……”
“又来打趣你母亲……”苏如之轻轻瞪了白楹一眼:“这么多年,我手艺已进步许多,可不要以为我还是多年前给你做第一件斗篷时的水平。”
“行行,您的确是进步了。”
白楹挽上苏如之的手臂,轻声说道:“下次您直接买一件送给我就成,不要自己亲手做……多费神呀。”
苏如之失笑:“……买的和自己亲手做的可不一样。你为何不要我做?难道是真的嫌弃母亲的水平?”
“当然不是了,母亲!”白楹继续说道:“我是怕您累到。您平日也要修炼,还有一些交际人情、迎来送往,只怕时间都是不够用的……您还要为我缝制斗篷,那得多累。”
虽然修士神思深厚,但以意念操控针线制成一件媲美锦玉阁工艺的斗篷,更是需要平心静气、全神贯注,可比唤出一簇异火、使出几招剑法更为耗神。
苏如之却温柔地开口:“放心吧,我也不是很忙,给你织生辰贺礼的时间还是有的。”
见母亲仍是这么说,白楹不再说扫兴的话。
她摸着身上披着的斗篷,笑着朝着母亲开口:“母亲您花费大功夫为我制成这斗篷,我也很喜欢……我以后年年冬天拿出来穿。”
“我明年就给你缝制一身裘皮……”苏如之微微一笑,打趣地说道:“我看你穿不穿得过来。”
白楹眨眨眼,立马开口:“怎么穿不过来?将来我一天穿斗篷,第二天穿裘皮,就这么轮流着穿……”
她话音刚落,母女俩齐齐笑了起来。
*
二月新春之后,白楹过上了以往熟悉的生活。白日里听长老教诲,正午时偶尔陪着母亲用膳,正午之后自己修炼,也会抽出片刻时间练剑。
在二月底的一天正午时分,白楹走入了她母亲苏如之的院子。
昨日她一整天都在修炼,还未曾见过母亲,因此今日在长老的授课结束后,就立刻过来了,想要和母亲一起用膳。
白楹
与母亲苏如之说了一会儿话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今日她母亲苏如之的神情不自在,就连贴身婢女竺音都是格外小心翼翼的模样。
“母亲……”白楹十分疑惑,她直接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你和竺音今日都有些奇怪?”
苏如之浑身一僵,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是……”
她轻轻启唇,但最终脸颊微红,又合上了嘴。
这让白楹越发迷茫。
倒是站在一旁的婢女竺音看不过去,她捂嘴轻笑了一声,走上前说道:“反正小姐你迟早都会知道,我就替夫人说了吧。”
苏如之嗔怪地看了一眼竺音,却并未出声阻止。
“夫人……”竺音轻声说道:“已经有了身孕,小姐你马上就要成为长姐了。”
……?
她马上就要成为……长姐了?!
白楹“蹭”地一声站起身,惊喜地看向苏如之:“母亲,这是真的吗?我就当姐姐了?”
苏如之抬头看着白楹,轻轻点了点头。
白楹慢慢坐下,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看向苏如之:“母亲,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之前不告诉我?”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苏如之脸颊微红,轻声解释道:“之前不确定,昨日请长老过来看了看……”
“那长老还说什么了吗?有没有说母亲您需要补点什么?”白楹连连问道:“那阿弟或者阿妹,又是何时出生呢?”
“长老说一切都好。”苏如之此时唇边荡起浅浅的笑意,一一回答:“这孩子应该是在今年十月出生。”
白楹听到此话却微微一怔,“十月……”
她每年四月至十月,都是在怀剑派中度过,十一月月初才会回到白家。
因此白楹心中念头一转,已经有了决断:“那我今年提前离开怀剑派罢……九月,不,七月就动身回白家。”
“你这孩子……九月就差不多了。”苏如之轻声说道:“修炼是大事,况且你那么早回来,不过是和我大眼瞪小眼。”
白楹立刻接道:“我眼睛这么大,那我肯定是大眼,母亲是小眼。”
苏如之顺着白楹的话说道:“好,好,你的眼睛最大。”
“那不知道……”白楹双眼中的笑意加深:“这个弟弟或者妹妹,眼睛是大还是小?”
苏如之抬手轻抚小腹,轻声说道:“等你这次回来之后,就晓得了。”
在一旁的竺音也忍不住说道:“不过有些婴孩,虽然幼时眼睛不大,不过随着年岁渐长,眼睛越来越大、也会越来越有神……”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
白楹陪着母亲用过午饭,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才离开她母亲苏如之的院子。
虽然母亲也是修士,可她刚在母亲脸上察觉到隐约的一丝倦意,所以她才立刻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不过明日她还是要问问长老,母亲是否需要一些颐精养神的补品。
但直到踏入自己的院子,白楹仍然是有些难以置信——再过七个月左右她就要成为长姐了。
清鹤看见白楹脸上明显的笑意,好奇问道:“小姐,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您笑得如此开心……”
“的确是发生了好事……”白楹笑得越发开心:“天大的好事!”
她一把抓住清鹤的右手:“走,清鹤,我们出去逛一逛,今日下午不修炼了!”
“哎?”清鹤忙说道:“可是我还要修剪院里的花枝……啊,小姐别拉了,我去我去!”
逛了一下午后,白楹才和气喘吁吁的清鹤回到白家。
一路上她买了许多东西,把大包小包都塞入了乾坤袋——
有逗弄婴儿的玩具,亦有幼儿喜欢的色彩鲜艳的玩意儿,还有一些孩童能使用的精巧木剑。
……说不定她的弟弟或妹妹以后也会想学剑法,到那个时候,她这位长姐就能当师父,教一教自己的弟弟或妹妹了。
她亦能传授自己使唤异火的经验,告诉这孩子如何唤出异火,如何精巧又不费力地操控异火。
将来这个孩子要是到了可以除妖灭魔的年龄,第一次出任务的话,她这位长姐也一定会跟着去,告诉这个孩子作为新手要注意些什么……
一张冷淡疏离的脸突然浮现在白楹脑中。
她微微一顿,立刻想到——还要告诉这个孩子,她们的父亲对谁都是那样的态度,不用在意他,亦不要因为想激怒父亲而造成骑虎难下的后果。
就像她……五年前不得不去怀剑派。
白楹抬手托住腮,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木桌上画起圆圈,慢慢回忆起自己去了怀剑派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虽然去怀剑派的原因一言难尽,但其实她在怀剑派上过得也挺不错的……
白楹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
虽然白楹是准备下半年的九月回到白家。
可到了三月月底,当她要离开白家、去往怀剑派的时候,却开始感到十分不舍。
白楹背后负着沃凌剑,站在母亲身前。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与母亲已经一样高了,甚至比起体型纤瘦的母亲,她看着还更为结实。
“母亲……”白楹有些犹豫:“要不这半年我不去怀剑派了吧,就在家中修炼吧,也可日日陪着你……”
“……你这孩子,真当修炼是儿戏了。”
苏如之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我在白家好好的,这孩子也好好的。”
白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方才是我冲动了……不如我七、八月就回白家吧?”
苏如之柔和的双眼弯起,“就按照你之前的计划吧,九月回来。我与这孩子,也会在白家等着你回来……况且我也听说晏缙拔出了瞻方仙剑,你跟着江长老好好学学剑法,平日里多向晏缙请教请教。”
她嘴角亦浮现笑意:“我观晏缙那个孩子,沉稳、心性坚定,你和他好好相处,做事别只顾冲动……才不枉费缘分。”
白楹觉得听完母亲这一番话后,耳朵似乎都开始发烫。
她强装镇定,干巴巴地应道:“好的……”
不过再怎么不好意思,白楹也没忘记其他事情,她看了一眼母亲略微隆起的小腹,缓缓说道:“那母亲你今年就不用费神给我寄些什么了,我在怀剑派中,什么都不缺。”
虽然白楹的话是这么说,但众人知道修士本就身体坚韧,孕育子嗣比起寻常百姓来说,更是少了许多危险。
但看着女儿坚持的模样,苏如之也只得应下。
白楹看着母亲:“那我走了……今日风大,母亲你快点回屋吧。”
话音刚落,她就故作轻松地朝着母亲笑笑,转头御剑而起。
不过片刻,便消失在苏如之的视线中。
第58章她的生辰贺礼
刚回到怀剑派的那几日,白楹十分挂念母亲。她拿起信纸就写,足足写了四、五张寄回白家。
晏缙看着白楹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诧异:“你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白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只是有点想家……”
话音刚落,白楹就想起白鸿淮所说,晏缙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被魔附身的修士所害……
她还能说出想家,可晏缙连家都没有了,现在也只有江长老一位长辈了……她这话落在晏缙耳中,何尝不是让他心中难受?
白楹心中一紧,忙拔高声调接道:“想家里的饭菜了……我觉得比怀剑派的饭菜更合我胃口。”
晏缙挑了挑眉,没有戳破白楹说话之时脸上明显流露出的心虚。
他只是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盒,推向白楹。
白楹好奇地看向木盒:“这是什么?”
晏缙轻咳一声,低声说道:“你不是在家度过生辰的吗?这是我要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原本是想要让人带到白亥城……”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可也许还是当面给你更好。”
白楹倒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她只能想象出晏缙一边说着“好麻烦”,然后一脸懒散地放弃给江长老以外的人送礼……
没想到晏缙也给她准备了生辰礼物?
白楹不可置信地拿起木盒,捧在手心。
此
时她都觉得有点恍惚——五年多前初见面时她与晏缙相互不对付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两人的关系不仅互相送生辰礼物,甚至缔结了虚假的婚约关系。
简直是不可思议……
白楹突然回过神来,忙开口说道:“……那就,那就多谢你的心意了。”
她保持着将木盒捧在手心的动作,晏缙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一阵诡异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片刻后,晏缙看着对方保持捧着木盒的动作,他低头用手背托着下巴,一双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白楹,“打开看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他微微侧过头,慢慢说道:“毕竟你也送过我贺礼,我亦希望表达我的谢意。”
白楹一怔,晏缙说表达他的谢意……
对了,这也算礼尚往来……只有礼尚往来,他们之间的友情才能更长久罢。
白楹松了口气,忘记刚才一瞬间的紧张心情。
她低头看向用红木制成的方盒——
木盒不算大,也不重,说明其中装的应该不是法盘……但据她所知,晏缙只有铸造过送给江长老的法盘经历,如果木盒之中不是法盘,那能是什么?
白楹轻吸一口气,慢慢揭开红木盖,看见盒中放着一本册子。
……册子?
白楹越发纳闷,她拿起木盒中的那一本小小的册子,翻开第一页,就有几字映入眼帘——《论剑法》。
论剑法……?什么意思?
白楹眉头不自主地微微拧起,却又十分好奇地继续看下去。
那本册子中先是夸了白楹来到怀剑派后的剑法进步神速,然后又委婉地写了她现在剑法的最主要几点缺点,其中还注明有些是江长老指出的缺点,有些是游长老指出的缺点。
那没有注明的呢?
白楹瞬间意识到那是晏缙认为她存在的缺点。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去——
后面写到无影峰的每个比武场生成的幻影剑式也不大一样,建议白楹应该去第五、六号比武场与幻影对练;还写到门派中有些弟子剑法出众,上面详细写了那些弟子的名字和所在的峰,建议白楹与他们切磋,一定会有所得。
这部分内容结束之后,册子后面继续写到:考虑到白楹是白家人的特点,所以说不定可以将剑法和异火结合,开创一个新的流派。有些剑修在对敌之时会用灵气铸剑,威力巨大。说不定白楹可以将异火铸成剑,既有异火强大的灭妖杀魔威力,更有剑法一往无前的气势特点。
……
看完册子后,白楹慢慢地合上册子。
她迷茫地眨眨眼,总觉得自己看了一些仿佛有点道理但又很莫名其妙的东西……
上面写了将异火唤出,铸成剑的模样,威力一定巨大。
可她要是将异火铸成其他模样再去杀敌的话,为何不铸成其他模样,比如鞭子、长枪、大刀……
不,不对,差点被晏缙带偏了,肯定是直接将异火烧到妖魔身上,最为快速,也不会让妖魔逃脱。
此时,在白楹对面的晏缙微微偏头,轻声说道:“你初来怀剑派的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过你想学剑的动机,可事实说明那不过是我多疑……现在五年过去,你亦一直坚持了五年,令我十分佩服。”
白楹一愣,自己初来怀剑派之时,学剑的动机……五年过去了,她可从没忘记自己为何来怀剑派的原因。
她掩饰般地移开与少年对视的目光,就怕被晏缙看出她眼中的心虚。
晏缙此时也没注意到白楹面上的异常,他轻咳一声,凤眼转了又转,才慢吞吞说道:“……我写下这本册子,是希望能帮助你在剑法上有所进步。如果你剑法上的进益有任何一丝一毫是因为这本册子的话,那它……那它就算值得。”
白楹听完这话,她转头重新看向晏缙。
这时,她才敏锐注意到晏缙微垂的眼眸与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着一丝罕见的不自在。
是了……晏缙写这么一本册子来指点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傲慢……毕竟两人同在怀剑派上学剑,晏缙也并无任何职位,何来资格去指点他人。
晏缙自己肯定也想到了这本册子也许带有的暗含意义。
但他仍然花费心神,耗费时间,去做了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去试着分析她这个学剑才五年的人剑法上的不足,细细写下江长老和游长老的建议,又写了怀剑派上哪些弟子剑法出众又不会拒绝别人的切磋。
甚至连建议她去无影峰的第五、六号比武场时,不要在月底月初去,那个时候弟子多,会排队……
“谢谢你。”白楹轻声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她定定看着晏缙:“这册子对我很有用,我会好好学的,也会好好珍惜它的。”
晏缙低声应道:“……好。”
片刻后他仍然是手背托着下巴的那幅摸样,但却悄悄看向别处,轻轻舒了口气。
白楹没有注意到这些,此时她正惊讶地看着躺在木盒锦布之下的一件物品——那是一面镜子,之前被躺在册子下方的锦布覆盖。
比起册子,白楹倒是一眼看出这面小巧的手持镜出自哪里。
这面手持镜亦是时下女修之间流行的镜子,镜面清晰如水,把柄与装饰皆是用冰玉所造,触手微凉温润。
这镜子不仅附有法阵,可以让修士将它当成乾坤袋一样的储放功能;还有养颜作用,可以让照完镜子的人气色红润几分。除此之外,冰玉亦有化解浊气的功能。
总之,这镜子不仅不便宜,而且主打什么功效都要加上去的,要成为女修心目中多种用途的美丽镜子。
晏缙花费时间写了一本册子,还花了不少灵石买了这面镜子……不知道要在事务堂接多少任务才能赚回来。
白楹有些感动,感动之余还有一定点疑惑——
她自然能通过堂姐堂妹、其他女修知道这面镜子,但是这么花里胡哨的镜子,晏缙居然知道,而且还买了送给她,难道是有人推荐……?
不知怎么地,南奉昭的面庞突然就浮现在白楹脑中。
是了,那位游长老的四徒弟,平日一副风流潇洒的剑修,也只可能是他给晏缙提及这面镜子……
但不管是谁给晏缙介绍了这面镜子,做出送礼决定的还是晏缙。
“……晏缙。”
白楹突然轻声唤道少年的名字。
待少年看了过来,白楹才郑重地、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不管是那本册子,还是这面镜子,我都很喜欢。”
白楹的双眼浮现宛若碎星般的明亮笑意。
晏缙没说话。
片刻他才低声应道:“……那就好。”
*
修士之间都是用附有阵法的“灵信鸽”传递字信或者存有声音模样的信珠。
灵信鸽也并非活生生的鸽,而是专门做成鸽子模样的机关,由灵力驱动。这样的话灵信鸽不仅不知疲倦,还会因为身体里面储存的灵气越多而速度越快。
白楹所用的灵信鸽到达白家不过一日,等她母亲写完信再传回怀剑派,也只是又过了一日半。
从三月到八月,白楹在怀剑派上修炼之余,写信送回家的频率倒是越来越高。
她会问母亲身体如何,每日是否觉得疲惫,弟弟或者妹妹是否安分地乖乖待着……
苏如之会将娟秀的字体写在信纸上,一一回答白楹的问题:说自己尚好,偶尔几日才会觉得有些疲惫。至于这个孩子,有些安静且很少折腾,但在苏如之吃辣的时候会在肚子中活跃等等
……
通过母亲的文字,白楹感觉自己好像都摸清了那个孩子的几分性格。
她甚至在八月的时候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好在九月中旬的时候就启行回白家。
而且苏如之也在之前的一封信中写到,九月中旬白楹外祖父苏乐山也会到白家。
想到外祖父苏乐山,白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外祖父苏乐山是一位散修,这么多年也一直在外修行。但他每次来到白家、见到白楹,都会给她带一堆奇怪新颖的玩意儿。
上一次见到外祖父,还是三年之前的冬天呢……
第59章人事无常
九月初的时候,白楹收到母亲的回信后,又向家中寄了一封信。
照理来说,在自她寄信之后的两日半就能收到回信——
可这次自白楹寄出信后,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直到自寄出信件之后的第四日,她都还未曾收到母亲的回信。
白楹心中逐渐生出一些不安来,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她的母亲是不会忘记给她回信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回信的灵信鸽在路途之中被外物毁坏——但灵信鸽上面的阵法亦有掩藏其行迹的作用,机关气息极其微弱,平时不易被其他修士或者妖魔发现,所以数千年来灵信鸽才一直被修士们使用。
而且她与母亲这半年的传信,也从未遇见过灵信鸽中途被毁灭的情况……
白楹一边让自己镇定,一边却不可自抑地想得越来越多。甚至在与晏缙对练之时,她一时心神不定,所持的沃凌剑也被晏缙挑飞落在一旁。
晏缙很少看见白楹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轻声问道:“你今日有些神思恍惚,怎么了?”
白楹垂眸看着自己落在远处的沃凌剑,一双眼却透露出几分不安的阴霾。
她伸手唤回沃凌剑,抬起头来:“晏缙,我得……我得现在回白家。”
晏缙反手将那苍剑插入剑鞘,继续问道:“你之前说九月中旬才会动身回白家……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改变想法的事情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白楹深吸一口气,极快地回道:“……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她转身唤出飞剑,准备飞向自己的院子拿上行李之后动身。
但在踏上飞剑的那一刻,白楹仍记得转头对晏缙喊道:“替我向江长老说一声……说我提前回家了。”
晏缙抬起一双凤眼看向白楹的背影,皱起眉头:“近日有些不太平,神都那边似乎发现了魔神魂魄重新活动的迹象。你一人回白家的话……不如我与你一同去白亥城。”
白楹自然是懂晏缙的意思——路上不太平,多他一个更安全。
但她一边驱动飞剑,一边远远地举起右手摇了摇。
那是不需要的意思。
*
白楹疾步走入房内,拿上之前没来得及放入乾坤袋中的东西,随后落下阵法。
做完这些后,她立刻转身御剑而起。
待离开怀剑派之后,白楹才使出全部灵力极速而行,甚至不比以速度著称的灵信鸽慢多少。
连行五、六个时辰后,已经是夜色极深的时候。
此刻白楹正经过一片密林上方,黑压压的夜空中突然落下倾盆大雨。
她运气灵力抵挡风雨。
连绵不绝的雨水砸在灵力构筑的结界之外,使得少女周身都弥漫起白色雾气,在黝黑的夜中仿佛微微发亮。
天地之间除了雨幕,好似再无其他。
白楹仍然目不斜视地继续赶着路,脑海中却忍不住想着其他事——
为何母亲不回信?
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耽误母亲……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不过其想是什么事情,不如想想回到白家之后要如何向母亲解释自己比计划提早了十多天。
而且这个孩子就快出生了……到底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
一个一个的问题自白楹脑中冒出,扰得她脑内乱哄哄的同时,也让她一颗心越发躁动。
白楹努力收敛心神,专注赶路。
但就在这时,她敏锐的双眼突然看到前方远处突然出现两个朦胧的白雾团子——那是两位修士和她一样,用灵力隔绝风雨,才会有雾气在周身生成。
白楹神色一变——只因为那两位修士其中一人的气息,是她很熟悉的白湛行!
她与白湛行从年幼时候起,就一直是被相同的长老教导,两人可以说是在白家同窗了十多年。
因此白楹敢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她定睛望去,看向透过层层雨幕而来的两人——的确是白湛行和一位更为年长的青年男子。
白湛行显然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白楹,他脚下的飞剑急促停住,伫立在磅礴大雨的半空中。
白楹扬声问道:“白湛行!你为什么在此?!”
此时此刻,密集的雨丝仍然从黑沉的夜空垂落,落在三人周身。
白湛行脸色苍白,神色难过地看向白楹。
白楹隔着雨幕都能看白湛行不对劲的神情,她越发焦急:“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倒是白湛行身旁的男子更为镇定,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白楹,我是湛行的兄长,白意致……我们是来找你的。”
白楹这才看向那名青年男子,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几年前见过白湛行的兄长一面,依稀就是这副模样。
还没等她开口问兄弟俩为何找她,白意致就已经开口——
“白楹,你母亲苏夫人,她前日……”他看着眼前神情越发不安的少女,不忍地说道:“……她前日已经去世……”
一道雷突然劈过,划破沉沉夜色与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照亮了三人。
但白楹的脸色却比那雷电颜色还要惨白许多。
*
雨声依旧,夜色黑沉。
白楹嘴唇微微颤抖,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道:“白意致,我母亲是修士。她身在白家,也安全无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话音刚落,一股灵气自她身上猛地溢出,如同石子引起水面的涟漪,眨眼间迅速扩散,朝着她周身冲去!
白意致手指竖起,迅速掐诀挡下白楹失控之下的攻击。
而后,他慢慢放下右手,看着神色惶惶的少女。
“苏夫人提前发作……”
白意致垂下眼睑,低声说道:“大人小孩都……都未曾保住。”
白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但她双眼没有焦点,空洞而木然。就连脑海中,也开始昏沉——
苏夫人昨日去世……大人小孩都未曾保住……
白楹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这句话,站在飞剑之上的身体摇晃,灵力开始溃散。
“白楹……”白湛行看见少女的模样,越发不忍。
他上前想要搀扶勉强站立在飞剑上的白楹,反被白楹狠狠推开。
她转头看向白家的方向,御剑而去。
雨声依旧,夜色昏沉。
一道接一道的雷电撕破磅礴大雨带来的窒息。但最终的光芒散去,留下无尽的黑沉。
*
白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抵达白家之前的七个多时辰。
她木然地、不知疲倦地运用最大的灵气御驶飞剑,朝着白家的方向飞去,也无心去警觉路上是否会遇见妖魔。
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在白楹脑海——她要回到白家,她的母亲……母亲一定还好好的,肯定也在等着她!
一路上白湛行兄弟俩紧紧跟在她身后,也一同防卫着周边的动静。
白楹双眼愣愣地看着前方,直到一座熟悉的的山庄远远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建立在几座连绵山顶之上的白家山庄,此时被笼罩在烟雨中。即便如此,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白楹也能看见大门与四周都挂上了白布。
那素白洁净的颜色,却让白楹呼吸一窒,眼前逐渐发黑,一颗绝望而又不愿相信的心猛地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她仅剩的灵气猛然爆发,裹挟着自身越过
守卫修士冲了进去——
“夫人尚在停灵……是谁胆敢闯入白家?!”守卫修士喊道。
他身旁的修士低声说道:“好像是白楹小姐。”
那位修士惊愕:“可是白少爷他们不是才去十四个时辰左右吗?!应该刚到怀剑派才对……”
另外一位修士却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声,都说母女连心,夫人罕见的难产而亡,说不定白楹小姐在怀剑派上也有所感知……才会在白少爷他们通知之前就离开了怀剑派。
*
白楹自白家大门冲入之后,看见了许多人——
有熟悉的面孔,亦有陌生的模样;有些人面带哀色,有些人蹙起眉头,也有人看见她的时候,面露不忍。
但白楹却木然地察觉到,白意致的话好似马上就要变为她眼前的现实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楹身体微微发颤,灵力亦不受控制地朝着外涌出,带着点点青色异火,像星火般在地面蔓延。
不过眨眼间,就有几人被带着灵力的青色异火逐渐靠近,可却无人开口制止。
下一瞬间,一只轻柔的手放在白楹肩上,却不容置疑地拂去自白楹身上溢出的力量,使得地面上的青色异火瞬间消失。
白楹慢慢向身侧望去。
是白璇月长老。
这位满头白发、模样明丽的长老此时此刻正紧皱眉头,放在白楹肩头的右手亦在帮助白楹恢复体内灵力的正常运转。
但白楹却极为不解——
为什么白璇月长老望着她的模样有些哀伤……眼中还带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白楹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她木然地抬头看向前方,发现有一处灵堂,正中的位置放有一白色的灵柩。而白色灵柩外侧,有一位老人站着。
这时白楹才迟钝地发现,站在灵柩外侧的老人,正是她三年未见的外祖父苏乐山。
她外祖父明明是修士,但今日看起来却十分憔悴。
……为什么?
白楹转动眼珠,缓缓看向灵柩中躺着的妇人。
在压得极低厚重的云层之下,隔着迷蒙的小雨,白楹看见了一张熟悉、了无生气的娟秀脸庞。
不顾胸口处越来越沉闷,她恍惚地向前走动了几步。
但下一瞬间白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逐渐被人抽尽,浑身开始冰冷至极。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但双眼没有焦点,空洞而木然。
白楹的灵力溃散溢出,身体开始摇晃。
她双腿也突然软倒,整个人跌坐在覆有雨水的玉石地面上。
白楹垂下头,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带动心口处巨大的绞痛,使得她微微蜷缩,双手轻颤。
母……母亲……
白楹的泪水融入雨滴落下,她嘴角微微颤动着,想要呼唤母亲。但喉中酸涩至极,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如同绝望的幼兽。
厚重的云层仿佛要直直落下,压得白家山庄内的众人只觉得压抑无比。
但在白楹眼中,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第60章悲痛
苏乐山从不会觉得天道不公。
他资质不佳,虽然未曾拜入大门大派,但亦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一份机缘开始修炼,成为散修。
多年后更是与心仪的普通女子结为夫妻。
虽然女子在诞下女儿苏如之的时候难产而亡,他还是珍重地将女儿抚养长大。
让他更为慰藉的是,独女苏如之也有灵根、可以修炼。之后苏乐山千难万险地为女儿寻得一切有助于她修炼的灵药。
后来女儿嫁入世间拥有仙兽血脉之一的白家后,苏乐山更是惊愕许久——他既不习惯、也不敢相信白家家主是他女婿,但又欣慰女儿在白家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毕竟女儿生性温柔,如果让她成为和他一样独自打拼的散修,他更是放心不下。
之后的时光里,苏乐山当了外祖父,看着外孙女一年一年地长大。
但他自己依旧坚持着散修之道,也并不想靠着白家去走任何的捷径。
毕竟他资质平平,再怎么修炼,也不能登过仙门的第十八重成为仙人……还不如走遍山河,历经千万秘境,再顺手除一除在他能力之下的妖魔。
十多年之后,女儿来信,说他即将有第二个外孙了。
苏乐山高兴了许久,赶在九月之前找寻了有益女修生产之后的滋补灵药……
但他没有等到自己的第二个外孙,最终甚至白发人送黑发人。
女儿与她母亲一样,死于难产。
这时苏乐山才痛恨起天道,甚至觉得天道从未公平过——
天道究竟为何要接连夺取他最重要的两位至亲的性命?他女儿年纪轻轻,为何也会像她母亲一样失去了性命?
如之幼时的笑声,孩童时候缠着他要木人,长大一些后文静的眼神,亦会懂事地操办家中一切琐碎的事物……
回忆中的喜悦时光,此时此刻反而成为了一把刺向他的利刃。
*
苏如之葬入白家祖坟已经十天左右了。
修士死后,身体并不会腐烂——
他们在修炼之时使得灵气在全身运转,身体被灵气洗涤。所以最终**只会消解,随着灵气重归天地。
因此白家祖坟中的大部分坟墓都只是衣冠冢,棺木中只放了一些逝者生前的衣物与喜爱之物等。
白楹身穿白色素衣,怔楞地坐在床边。
她缓缓地转动眼珠,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木柜上的一个乾坤袋,其中装的是她八个多月前给弟或妹买的许多东西——
既有逗弄婴儿的玩具,亦有幼儿喜欢的色彩鲜艳的玩意儿,还有一些孩童能使用的精巧木剑……
只是当时买这些物品的时候,白楹是极其开心,亦十分期待……而现在再看见这些物品,她只觉得几近窒息,心口处更是绞痛万分。
为什么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母亲与肚子里面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白楹恍惚地回想起自她回到白家之后发生的事情——
十日前白芝裳长老脸色苍白,面带歉意地看着白楹说道:“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明明你母亲开始生产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却毫无预兆地……无论我输入多少灵力也没用……”
长老慢慢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白芝裳长老正是这次负责替母亲接生的白家人。她曾在诸酉谷修炼多年,也是诸酉谷张瑶长老的师妹,医术不凡。
那日白楹见她的时候,这位长老面色上就已经显现出过度运用灵气之后的苍白。
显然是曾经向苏如之渡入大量灵气。
有白芝裳长老带着几位女修守护母亲生产,况且母亲也是修士……母亲怎么会去世呢……
门缓缓转动,发出“吱呀”一声。
白楹木然地望过去——
清鹤慢慢推开门,一边端着盘子一边跨过门槛。
“小姐。”眼睛红肿的清鹤看向白楹,声音又低又轻:“您十多天不吃不喝不睡了……这是一盘清灵果,要不您试试?”
清灵果是有益于安定修士心神、补充灵气的灵果。
“清鹤……”白楹慢慢开口,声音嘶哑:“你放桌上就行。”
清鹤点了点头,依着白楹的话,将果盘放在桌面。
做完这些,清鹤抬头看着白楹,吸了吸鼻子,“小姐,那我先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白楹缓缓点了点头,沙哑应道:“……好。”
清鹤边擦着眼角边走了出去。
白楹看着清鹤难过的模样,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自己见过的许多人——
神情不忍的白鸿淮,面对她的时候神情尤其难过的白湛行,带有歉意的白意致,眼神中偶尔流出复杂思绪的白璇月长老,背着她哭得眼睛红肿的清鹤,还有神情恍惚的母亲婢女竺音……
她独独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白轼道。
据说她父亲白轼道,在她母亲死后的第一日,就因为神思过伤,后进入白家后山禁地,开始闭关。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白楹迟迟回不过神。
她看向通知自己消息的白璇月长老,低声问道:“神思过伤……都没看着我母亲下葬,就已经进入后山闭关……”
“即使你父亲为人淡漠,但当初他作为年轻有为的白家家主,却唯独与你母亲越走越近……”
白璇月长老沉吟片刻,坦白说道:“你父亲与你母亲定是两情相悦……只是我们这些旁人不知道他们感情深厚罢了。”
旁人不知道他们感情深厚……
感情深厚……?
白楹只觉得可笑起来——
过去十多年来,她也只看见白轼道对待她母亲之时,也与对待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那副淡漠的态度,双眼中从未映出任何人身影的神色……
即使感情深厚的话,白轼道就这样看着自己妻子死去吗?
白芝裳长老助母亲分娩的时候,他定在院中……他是白家家主,修为难道不比医修白芝裳长老高吗?为何没能救下他的妻子?
白楹甚至对白轼道产生了一些怨恨。
现在母亲死了,他倒是进入什么破后山开始闭关,说什么神思过伤,内心哀痛……
岂不是太可笑了。
*
由于白家家主白轼道在后山禁地闭关,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心结。
所以白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商量之后,决定白家家主之位由年轻一辈中的白鸿淮担任。
白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无任何感想。
白家家主是不是她父亲,亦或者是谁担任白家家主,对她而言也并无什么区别。
白楹失魂落魄地来到母亲院子中——
院子中风景依旧,只是主人不在了。
此时,白楹看见一道立在门边的身影,她轻声喊道:“外翁……”
苏乐山恍然回过神来,他朝着白楹笑了笑:“刚才看屋内有一株半雪花,一时间看入神了……白楹,你怎么也来了?”
半雪花是苏如之极其喜爱的花,形状似雪簇成团般洁白……
白楹默默想到,她外祖父是看花,恐怕更是在想着自己的女儿。
“我……”她微微一顿,将“也想念母亲”这句话吞下,“我只是来看看院中风景。”
白楹默然片刻,走近苏乐山,顺着外祖父的视线看进屋内——
屋内桌面上的花瓶中确是摆放着一株不小的半雪花,只是雪团般的花朵如今也是枯萎的样子,倒像一捧灰扑扑的团子。
此时竺音自门外跨入院内,她看见院内的两人,微微一怔后立刻反应过来:“小姐,苏老爷……您们两人怎么来了,我这就去泡茶。”
然后她疾步走了进来,忙前忙后起来,不再是刚刚跨入院内之时恍惚的模样。
白楹和她外祖父苏乐山走近屋内,在桌旁坐了下来。
正在白楹望着眼前瓶中的半雪花发呆之时,苏乐山轻声叹了口气,拍了拍白楹的肩头:“白楹,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白家了……”
“外翁……”白楹低声问道:“怎么不在白家多住几日?”
苏乐山摇了摇头,并没回答白楹的这个问题。
他只是慢慢嘱咐道:“你平日好好修炼……不管是在白家,还是在怀剑派中,也不要逞强,凡事不要往心里去。遇见什么妖魔,更不要冲动……”
白楹微微抬眼,发现外祖父眼底发黑,一脸疲态,模样甚至比十多日前母亲停灵之时的模样还要憔悴。
只怕这十多日来,外祖父一日比一日更为思念母亲……他留在这里,只是睹物思人,一天比一天难熬罢了。
白楹心底蓦然发酸,却不在面上表露丝毫。她只能慢慢点头应下外祖父的叮嘱。
等到竺音端上茶之后,白楹轻轻拿起茶杯握在手中,转动目光朝着房内四周慢慢看去。
以往她几乎是每日都要到这个院子、这个屋内找她母亲的……可短短十多日没来,这个地方竟然在熟悉中又带上一丝陌生。
白楹的目光忽然落在矮柜上放着的一件小小衣裳上——那是一件婴儿裲裆,上面绣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喜鹊。
竺音顺着白楹的目光看去,看见那件婴儿衣服时,她眼眶微微发红,忍着咽哽说道:“这是夫人给……”
白楹知道。
这是母亲还没有发作之前,做给尚未出生的那个孩子的……因为两个月前母亲也曾经给她送去一件亲手做的衣裳。
白楹慢慢移动目光,看见矮柜另外一边叠放着一件更大衣服……只是看样子,似乎没有完成。
……那应该是作为妻子的母亲给其丈夫做的。
苏乐山显然也是看见了那些苏如之做的衣裳。
憔悴的老人微微一笑:“你母亲六月给我来信的时候,也捎了几件她替我做的衣裳。这丫头做的衣服,最是服帖了……”
只是苏乐山嘴角的笑意逐渐带上了一丝苦。
白楹看着似笑似哭的外祖父,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极其酸涩。
母亲心中装着外祖父,装着白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装着淡漠的白家家主。
她既要关心白楹在怀剑派上过得如何,又要关心父亲在哪、是否十分安全,也关心自己的丈夫公事是否太过繁忙……
光是为心中的这些人,母亲就要耗费大半时间。况且作为白家家主之妻、也要在人情往来上花时间。
她究竟能为自己花多少时间呢……她也有许多事要做,她要修炼,她喜欢看半雪花,她……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世间也再无苏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