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谁说不能当怪人呢?”……
过了十来天,白楹便看见江长老腰上缀着那只缩小一半的法盘,法盘上挂着褐色的穗子。
江长老笑得极为开怀,眉眼间的倦意与苦气顿时消失无影。
他还郑重地朝白楹道谢,惹得白楹十分不好意思。
毕竟她住在余盱峰上,还让江长老费心费力地教导,送的穗子也不是稀罕之物。
想到此处,白楹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该送更为珍重的东西……但经过数月的相处后,她也清楚江长老并不会收她送的贵重之物。
如此过了几天,白楹就收到白家送来的乾坤袋。
其中装着许多东西:有做工精巧的花灯,灵气馥郁的果酒,还有用料讲究的月饼,时下流向的女修衣裳,还有一堆灵石……
白楹却有些闷闷不乐。
这些东西定是母亲见中秋节要到了,想让不在白家的她也好好过个佳节;又怕她一人在怀剑派上过得马虎,便大包小包塞入乾坤袋,然后让人带了过来。
虽然她每月都会给母亲寄两次信,但看着这些东西,白楹恨不得现在就飞回白家,依偎在母亲身旁。
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离家的愁绪。
但她转念一想,过完这几个月,她就不用再来怀剑派,自然也不用与母亲分离——心中的离家愁绪顿时消失了大半。
*
白楹邀请了江长老与晏缙一起赏月。
三人坐在余盱峰北侧的凉亭之中,桌上摆满了白楹母亲苏如之寄来的月饼与果酒。
凉亭宝顶四角被白楹挂上了憨态可掬的游鱼花灯,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橘黄烛光。
白楹笑着拿起一杯果酒,看向江长老:“江长老,多谢您这三个月来对我的照拂……让我学到许多。”
“不过只是点拨一二,是你学剑的心意坚定,才能极快领悟。”江北辛欣慰道。
白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况且她也压根没有学剑的坚定心意……
她掩饰般轻咳一声,看向半天没有说话的晏缙:“晏缙,你不喝一杯吗?”
晏缙伸手将酒杯拿在手中,却没有喝。
在烛光下少年眉目显得有些柔和,他握着酒杯看向凉亭宝顶一角的游鱼花灯,突然问道:“这些都是你母亲给你准备的吗?”
白楹唇角笑意加深:“对,是我母亲几日前让人送来的……我喜爱白亥城一家糕点铺做出的酥皮月饼,母亲怕我吃不到,就送了许多。”
晏缙目光在少女的笑脸上停留了片刻,只因那是一副笑得极为开心的明艳模样——
少年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自己父母的模样——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两岁多。现在他已经完全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依稀只记得大致的轮廓。
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如果还在的话,也会准备这些吗?
白楹以为少年在发呆,伸手拍了拍晏缙肩膀:“晏缙,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没什么。”
晏缙轻轻摇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轮极为明亮的圆月挂在夜空中,照在缥缈云海和亭中的三人之上。
*
六个月看起来长,但对白楹来说,好似一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她站在自己的院子中,只觉得半年未见的景色又熟悉又陌生。
婢女清鹤宛如活泼的雀鸟,叽叽喳喳说道:“小姐,我知
道你是今日回来,于是十日之前就在仔仔细细打扫院子了……你看看,是不是和半年前一样?”
白楹微微一怔,而后笑着肯定:“……确实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清鹤你真是厉害。”
她眸光一转,发现清鹤正目不转睛地自己。
“怎么了,清鹤?你这么盯着我。”
“嘿嘿……”清鹤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我只是看看小姐有何变化……”
“那你发现了什么变化吗?”
“……没有。”清鹤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答道。
白楹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婢女:“我们修士至少能活几百岁,半年岁月能留下什么痕迹。”
清鹤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说道:“小姐,这里都交给我收拾吧,夫人现在肯定在等你过去!”
白楹便去了她母亲苏如之的院子——
此时已经是入冬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却也十分干燥。
苏如之正在院内自带的食房中准备白楹喜爱的菜肴,突然听见自己的婢女竺音出声喊小姐。她忙把手中的活交给厨娘来做,自己走出食房。
昨日白楹很晚才回到白家,她也没来及仔细看看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就赶紧让白楹去休憩了。
此刻一看,苏如之才发现白楹和半年前并没什么变化。
“母亲!”白楹看见苏如之,眼睛微微发亮,忙走到母亲身边将其的左手挽住。
苏如之挣脱不得,只能笑着说道:“你这孩子,我刚在食房……小心点,莫脏了你的衣袖。”
两人走到房内坐下。
苏如之理了理白楹鬓边的乌发,仔细端详:“看你的气色尚好,在怀剑派过得如何?可还住得惯?”
“过得还行,住得也习惯,母亲。”白楹笑着回道:“教授我剑法的江长老也十分和善细心,我剑法亦有所长进……不过其他修炼我也没落下,现在能操控的异火也比半年前多。”
苏如之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这次在家待多久呢?肯定是要过了你生辰和新春之后再去怀剑派吧?”
白楹听到母亲的问题,微微一怔。
……是了,她原本是准备在怀剑派待六个月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可是这次离开怀剑派之前,她既没有向江长老说自己再也不来了,也没有向晏缙和几个刚结识的怀剑派弟子辞别。
“我……”白楹掩饰般一笑:“我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母亲。”
苏如之微微叹气:“也不急,慢慢想就是……我只是怕你累,想让你多休息,但又怕耽误你修炼。”
她轻轻摇头:“可惜我修为平平,实在是无法帮助到你……”
“母亲!”白楹有些不满:“修炼都是自己的事,何须劳您为我操心……即使我修炼不成,那也是我悟性不够,亦或者不够努力。”
少女靠近母亲,轻声嘟囔:“……与您修为无关。”
听着母女的对话,站在一旁的婢女竺音忍不住捂嘴笑了笑。
*
白楹在白家的日子,又恢复成她十多年来过惯的生活。
晌午之前由长老或者长辈授课,晌午的时候与母亲一起吃饭,晌午之后则是自己在院中修炼——
一个多月之后,白楹在自己院中操纵着异火的时候,冷不丁突然想到自她回到白家后就没有出鞘过的凌沃剑。
青色异火随着她的走神而消散在空中。
白楹怔然片刻后,将凌沃剑从乾坤袋中拿出。她右手握住剑柄,从剑鞘中抽出银白的剑,随之而出一道清越的声响。
她低头凝视这一把陪着自己在怀剑派度过了六个月的剑,一时间竟然拿不定主意——
她是否还要再回怀剑派……?
如果说去怀剑派只是因为她自己的冲动之举,那让一切返本还原的办法自然就是不再去怀剑派。
返本还原……可她为何一定要回到原来的模样?
一时间思绪繁杂,白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她下意识地轻震剑身,朝前使出一剑,院中响起一声剑鸣。
凌沃剑的剑尖划破空气,但并未停下,而是随着主人的心意继续在空中留下许多隐约的剑影。
“你这剑使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道男声突然响起。
白楹收起剑,瞪向站在院子门口的白鸿淮。
此刻白鸿淮笑了笑,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望着我的眼神怎么带了点杀意?嚯,这看着有点像剑修的眼神。”
白楹没好气地说道:“白长老,你一声不响地站在我院门口,是特意想吓死我吗?”
“居然不喊我名字,而是喊我白长老。”白鸿淮抬手摸了摸下巴:“……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白楹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白鸿淮,作甚?”
白鸿淮点了点头,“这下我习惯了。”
他走入院中,捡了一石凳坐下,神色倒是正经几分:“早上我授课的时候,看你异火不比半年前弱,甚至可以说还强上那么几分。”
一双细长的眼带了几分笑意:“看来你这半年在怀剑派没有落下修炼白家功法,现在就算是用剑,也是有模有样……你收获颇丰啊。”
白楹沉默片刻,之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我在怀剑派中确实有所得,过得也不错。”
“那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白鸿淮敏锐道出。
白楹在白鸿淮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怀剑派。”
“为何?”白鸿淮有些诧异:“半年前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去……现在嘛,我倒想问为什么不去?”
白楹犹豫片刻,如实道来:“我继承了仙兽血脉力量,还去别的门派修炼……是不是有些奇怪?”
白鸿淮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继承的白亥仙兽力量在你那一辈中,算得上最为强横的。但你却要去怀剑派学剑……如此看来,你确实是怪人。”
这话惹得白楹又瞪了他一眼。
但白鸿淮却是微微一笑:“但……谁说不能当怪人呢?”
白楹微微一怔。
而她对面的白鸿淮却轻拂衣袖站起身来,他含笑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觉得很多事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一种做法可实行……但到现在,才发觉世间并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也并不用将自己限于一条路上。”
话音刚落,白鸿淮就往院子外走去,“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你慢慢想。”
只留白楹一人坐在院子中发愣。
虽然心绪依旧杂乱,可她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
三月春寒料峭的时候,苏如之又问起白楹何时去往怀剑派。
这次少女犹豫回道:“不如……这个月月底吧。”
但说完这话后,白楹觉得心中仿佛有块大石落下,心中也冒出千万个要去往怀剑派的理由——
她在怀剑派上习得剑法,白家功法也没落下。
其一,学剑确实有点意思,不同于唤出异火的感觉。
其二,她还未曾向江长老辞别,与晏缙的关系也变好一点点了,少年现在不收她灵石也愿意和她对练。她离开怀剑派之前还认识了一位有趣的女弟子,名叫卞念薇,是游长老的五徒弟……
如果说去往怀剑派需要理由,那么白楹已经找出许多理由了。
于是三月月底,白楹又动身去往怀剑派了——
这次她在家中,和父亲不过每三、四天一次的请安之时见面,除此之外父女俩也再无话可说。
但白楹已经完全不像半年之前那样在意了。
第42章怀剑派禁地
春去秋来。
白楹已经在怀剑派中度过了四年。
就连怀剑派掌门谷杳生也在暗自诧异——他先前以为这位白小姐只是一时兴起,不出半年便会回白家。谁能料到她居然会在怀剑派中待上如此
久。
每年十一月到来年三月,白楹回白家修炼,也在家中度过生辰与新春;而四月至十月,白楹则待在怀剑派中,继续学习剑法。
剑法有所长进的同时,她还能越发纯熟地利用血脉中的力量,掌控的力量也更强大。
在怀剑派中的时候,白楹还会偶尔与和晏缙比试——
如果比试的时候白楹使用了异火,那么差不多能与晏缙打成平手。只不过两人都是在没有用尽全力的情况下,点到为止。
但是如果白楹换上剑与晏缙比试的话,她一般都是惨败。
白楹不得不承认,晏缙生来就合该练剑的。剑在他手中,就像变成了使用自如的右手一部分。
晏缙生性散漫,倒像白楹看的话本中的侠客——不追名不逐利,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几分逍遥自得和令人恼怒的散漫。
平日白楹也只见他按部就班地练剑,闲暇时接些事务堂的任务赚点灵石。
偏偏这样性格的人,在握剑的那一刻起,便是锋利无比、人与剑合一的模样。那一双黑亮的凤眼中只映照出他手中的剑。
今日天清气朗,在余盱峰上白楹与晏缙又比试了一场。
比试结束后,晏缙反手将那苍剑插回剑鞘,一双凤眼却盯着白楹。
“怎么了?”白楹疑惑地回望。
晏缙轻轻皱眉:“今日……今日你使出的异火与往日不大一样。”
“嗯?”白楹有些好奇:“哪里不一样?”
“往日的异火,扑面而来的时候只让人感觉到力量。可今日,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热意。”
他话音刚落,白楹就睁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真的?你真察觉到了?”
晏缙点了点头,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那热意说明什么?”
“异火能带有热意,那说明又比不带有的异火威力更大。”白楹忍不住弯起嘴角,“我们白家人中,有些人极其厉害,修炼到异火威力不仅强大,烫的更能够灼伤人魂魄与妖魔。”
方才差点被白楹的异火灼到的晏缙:“……”
白楹仍在喃喃自语:“难道我也会变得这么厉害的?”
晏缙瞥她一眼,凉凉说道:“兴许是我感觉错了。”
白楹抬头瞪他一眼,看着少年抱剑走远。
虽然余盱峰上此刻只剩下她一人了,但白楹却有些静不下心——
不仅是因为晏缙说她唤出的火中有一丝微弱的热意,更是因为这几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总会在某些瞬间无端心悸。
既然静不下心,不如去其他地方转一转。
白楹唤出飞剑,一跃而上。
*
虽然看了许久的怀剑派景色,但白楹仍然不觉得腻烦,甚至能细细指出与白家周围景色的不同之处——
怀剑派的山峰极高,大多数时候四周都只能看见雾气与云海,仿佛是要契合剑修们不被外物扰乱的心境。
而白家则是选中了白亥城北侧较为缓和的连绵山峰,削平了几座山头之后,在其上建造了宽广的白家,距离白亥城都有不短的路程。
所以白家四周不是雾茫茫一片,而是连绵山峰与一片密林。站在山脚乍一看去,白家倒有些像话本中远离尘世的诡异山庄。
于是白楹过了四年都没看腻怀剑派的四周翻滚的云海。
她站在飞剑上,不慢不快地飞着,任风吹乱背后束好的发丝,转头环顾怀剑派的景色。
怀剑派极大,但白楹这四年也将怀剑派大部分的景色都看过了,只剩下一些她不能去的地方。
就好比现在她右前方的那个地方——
四座高耸入天的山峰沉默地伫立,相互之间环绕着,留出四道通天的间隙。而间隙中的浓雾是白楹用灵力也探测不透的。
那就是怀剑派的禁地。
白楹曾听江长老说过,三千年前怀剑派剑尊封绛曾杀过一只堕仙,后来另外一只强大的堕仙攻入怀剑派为其报仇。
那一日怀剑派所有山峰险些尽毁。
最终剑尊封绛将那只堕仙也斩杀了,并且将自己成为剑尊之前一直使用的佩剑留在那只堕仙尸身身上——禁地即是那只堕仙死亡的地方,亦是三千年前剑尊封绛的佩剑所在之地。
白楹凝神望向四道间隙中离她最近的一道,不免有些好奇。
三千年前剑尊封绛的佩剑究竟是何模样,为何要将佩剑留在那只堕仙尸身上?都三千年了,难道怀剑派禁地中的堕仙尸身还在……?
白楹望着间隙,内心千思万想。
但突然之间,她御剑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由自主地侧耳听去——
似乎有一道缥缈虚弱的声音又低又远地响起,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急切,“过来,来……来这里!”
白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眼皮更是沉重起来……
*
白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好似有人在脑海中狠狠搅过。
她撑着额头,向身旁望去,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四周雾气极浓,就像化不开的白绸,但却夹杂着一丝丝如墨般的黑气。地面尽是散落的枯叶,遮挡住已经破碎斑驳的玉石。
白楹惊疑交加,脑中更为疼痛。
她紧皱眉头,半阖的眼中一抹青划过。
青色异火自她身前出现,变成自上而下排列的三个拳头大小的火焰,慢慢环绕在她身边。
但那青色火焰朝外飘去探查四周的同时,火光却有些明灭,甚至逐渐暗淡——
因为白楹无法继续掌控。
她只觉得此刻头不仅疼痛难忍,更是逐渐昏昏沉沉,连带着也开始忘记操控自己唤出的异火。
甚至她似乎应该去一个地方……
白楹眼中光彩逐渐消失,她放下撑住额头的右手,面无表情地朝着浓雾中走去。
浓稠的白雾中夹杂的黑气越来越多,就连充满碎石的地面上的枯叶也逐渐变成为黑色枯叶。
不知走了多久,白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被挡住了。
在白楹前方百尺左右,有一块巨石。巨石之上躺着一具高约六尺的骷髅,既像人的尸首,却又充满了种种异处——
最为诡异的是骷髅浑身为墨黑色,不停溢出一缕缕黑色雾气。
白雾中夹杂的黑色雾气居然就是从这具尸骸中溢出。
除此之外,还有一柄长剑斜插在黑色尸骨上。剑身插入胸骨的地方已经粉碎,碎痕逐渐向外扩展。
那柄长剑剑身上刻有已经斑驳、难以认清的字,通身更是散发着凛冽的剑气,将巨石和尸骨环绕在其中,剑气逐步向外扩散。
白楹正是被剑气阻挡。
她站立在原地,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长剑,而后将目光移到尸骸身上,怔怔地看着墨色尸骨。
那柄长剑轻轻震动,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剑鸣。一股威压凭空出现,带着肃杀之气朝着白楹压去!
白楹一动不动,仍是凝望着尸骸。
眼见那威压就要将失去意识的白楹碾成泥,一股黑气却从尸骨身上猛然凝结,挡在白楹头顶。
“铮——”
威压和黑雾发出宛如金石相撞的声音。
黑色尸骸胸骨骤然多出了几条裂纹,但那股威压却也暂时偃旗息鼓,就连凛凛的剑气都被黑雾撬开了一个口。
黑色尸骸的指骨微微颤抖,而后竟然动了起来!
修长的指骨带起右手骨头慢慢举起,朝着白楹招了招手—
—那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蛊惑着它唯一的猎物。
第43章堕仙的黑色尸骨
白楹又听见了那道缥缈虚弱的声音——
“……真是有缘,三千年来竟然等到如此一个机会。”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笑了一声。
白楹勉强睁开眼,却只看见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在一块巨石之上。
她脑子还是有些混沌不清,因此说话也有些迟疑:“……你在和我说话吗?”
“自然是和你说话。”
“你是谁?……有缘又是什么意思?”
“按照你们人间的说法,我们还能算远方亲戚呢,这难道不算有缘……”那声音带着几分轻快:“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马上就要成为你了。”
白楹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那人影却没回答白楹的问题,它拉住逐渐走近的白楹手臂,自下而上看着白楹,“继承了仙兽白亥力量的白家人……可惜了,为何没能继承两种力量,不然我还能更强一点。”
白楹只觉得拉住自己左臂的那只手又冰又凉,就像一条紧紧攥住她的毒蛇。
她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混沌的大脑下意识地唤出一簇青色火焰——顷刻间烧在了攥住她左臂上的那股力道。
随着异火映照在眼眸中的青色闪现,白楹突然恢复一丝神志,她看着眼前瞬间清晰的诡异黑色骷髅,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霎那间,白楹咬牙唤出更多青色异火,猛地将整个黑色骷髅包围!
青色火焰无声地燃烧,但却只是让黑色骷髅上出现几处细微的裂缝。
堕仙尸骨施加在白楹手腕上的力道只有瞬间颤抖,反而将她抓得更紧了。
“别挣扎了……”那声音逐渐低沉,含着一丝巨大力量带来的、让白楹无法抗拒的煽惑:“不挣扎就不会痛苦。”
白楹的目光落在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上,一具漆黑的尸骨映入她的眼帘。
她怔怔地与骷髅双眼的窟窿对视——
此刻,那柄插入黑色尸骸胸骨的长剑剑身突然轻震,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剑鸣声。
骷髅一顿,抓住白楹左臂的漆黑指骨一松。
但它立马反应过来,反而用另外一只漆黑的手骨恶狠狠握住贯穿自己胸骨的长剑。
一股黑色雾气自它左手溢出,缠绕在长剑之上,剑鸣声弱了下来。
“该死的封绛……”骷髅宛如力竭般深深吐出口气,它转而松开白楹的左臂,然后将只剩黑色指骨的右手轻轻放在白楹左脸上。
它那已经成为空洞的双眼位置紧紧盯着白楹,声音越发低沉:“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
晏缙站在一处僻静的树林中——这里也是四年前唐渊找他麻烦,结果遇见白楹的地方。
平日极少会有人来这树林,一是这里除了树和几块石之外并无什么景色,二是这峰并不高耸,时常被云海雾气裹挟,显得有些阴冷。
但晏缙却已经习惯这处的僻静,有时他在此练剑,有时他也会坐在石块上思索剑法。
今日他却只是靠在树林边缘的石块上,双手环抱那苍剑,微微歪着头望向云海。
远方有人御剑飞过,背影恰好被晏缙眼角注意到。
他望向那人,发现是个极为熟悉的女子背影——
即使不看正面,晏缙也能认出那正是一个时辰前和他比试过的白楹。
女子青色腰带随风飘动,就连束在背后的乌发也随风翻飞。
看起来颇有些潇洒逍遥。
晏缙歪着头轻轻一笑,能不潇洒逍遥吗——白楹每隔两三天就要在怀剑派四处看一看,几天不逛的话她神情都会不一样。
晏缙也曾问过白楹,真的如此喜欢怀剑派的风景吗。
那时白楹点点头,诚实说道:“白家周围除了山就是树——黑压压、连绵不止的密林。哪有怀剑派这种让人感觉自己站在云端的雾海,好像就要羽化成仙的飘渺景色……”
羽化成仙的飘渺景色……
晏缙看着涌动的云海,略一挑眉——景色再美也无用,这世间至少一半的人就算真是羽化成仙了,恐怕也舍不掉内心的私欲。
他眼眸一转,不由自主地看向逐渐飞远的白楹背影,这时才发现白楹停在了半空中。
她面朝的那个方向……是禁地。
晏缙转动目光,越过白楹背影看向禁地山峰围起露出的通天间隙——
他听师父说过,虽然那只强大的堕仙在三千年前被剑尊封绛杀死,但只要堕仙尸骨未被毁尽,就说明仍然留有残存的力量。
于是剑尊才会将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剑留在禁地中,镇守堕仙尸骸。但那堕仙尸骸也会时不时躁动,企图挣脱剑尊封绛留下的镇守力量。
禁地这几日并不太平,那尸骸有些躁动……掌门似乎也在安排更多的人手加紧巡守。
晏缙微微凝神望去,觉得间隙中的白色浓雾似乎都在暗暗涌动……或许白楹也是被这能称得上诡异的风景所吸引,才会在半空中停留许久。
令晏缙想不到的是,远处御剑停留在半空中的白楹竟然还在逐步靠近禁地——但他却不担心白楹误入禁地,因为只要太过于靠近禁地,便会被值守的人请离此地。
过了片刻后,少年站起身来。
不同于之前随意的目光,此刻他拧起眉头,双眸紧紧看着禁地方向——
因为远方的白楹不仅没有被人请离,她的身影还越来越小,显然是越发靠近禁地……甚至都快要走入两峰之间的间隙。
晏缙直觉不妙,他右手一挥,呆在腰间乾坤袋中的那剑随着心意冲了出去。
少年跃上飞剑,宛如离弦之箭。
晏缙飞速靠近禁地,他眼眸中紧紧盯着的白楹却猛然被间隙中扑出的几缕黑色雾气缠住。
再一眨眼,黑色雾气连同白楹一起消失在了间隙中的白色浓雾中。
晏缙心跳猛地一跳,脚下的飞剑越发迅速,在空中留下一道极浅的银色微光——
在即将冲入间隙浓雾的时候,晏缙眼梢一扫,并未在禁地之外的四座山峰的山腰处看见值守禁地的人员。
那么多人全不见了……怎么会无端消失?!
晏缙屏住呼吸,往空中扔出好几张符箓。
几张白色符箓迅速往上飞去,飞到半空就猛然炸裂,喷出红色烟雾;还有一张白色符箓在空中一旋,一阵尖锐的金石鸣击声响起,迅速向怀剑派扩散。
信号已经发出。
少年看着眼前的浓雾,只有瞬间的犹豫,而后他压低身形,抓着飞剑前段的剑柄,猛然冲入禁地——
*
四周雾气极浓,就像化不开的白绸。
晏缙冲入禁地之后,无论向何处飞去,只有铺天盖地的雾气。
他不得已停下飞剑,紧皱眉头站在雾中,朝着周围望去——
只有白色雾气缓缓飘荡,地面尽是散落的枯叶,遮挡住已经破碎斑驳的玉石。
他没找到白楹的踪迹,也没找到将白楹卷走的诡异黑雾踪迹。
少年手持那苍剑,一双凤眼缓缓扫视着静谧的四周。
照理来说,他应该在当时发出信号之后,等长老或者掌门的指令,而不是紧随其后冲入禁地。
可禁地之中的尸骸躁动,白楹被诡异的黑雾拉走,禁地之外巡视的怀剑派修士们也不见踪影……他冲入雾中的时候,就连山峰之间间隙处设下的禁制都没起作用。
一切都太过于诡异,如果只是光等的话,被黑雾拉走的白楹能活下来吗?
晏缙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是行动了便不会后悔的人。
少年思绪微微一顿,仿佛注意到什么,凝神侧耳倾听——
似乎……似乎有一阵急促而低沉的剑鸣声从远处传来。但只响动几个瞬间,便再没了声息。
即使传来的剑鸣声微弱而又短暂,晏缙也能确定自己没听错。
而且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少年还隐约察觉到些微的剑意——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淡薄、但杀意却未曾衰弱的凛凛剑意。
晏缙朝着剑鸣声和剑意传来的方向走去。
此刻四周静谧得只剩下他自己克制的呼吸声和踩在地面的轻微砂砾声。
走了没多久,晏缙发现周围的浓稠白雾中开始夹杂着黑色雾气,就连地面上的枯叶也逐渐变成为黑色枯叶,更有一丝丝剑意自前方泄出。
他脚尖一点,快速往前跃去。
雾气逐渐变淡,一个熟悉的背影突然映入晏缙的眼眸——那是白楹。
但晏缙却在那一瞬间睁大双眼,握紧了手中的那苍剑。
因为白楹不是一个人。
她身旁有个被长剑贯穿的黑色尸骨,正躺在一块巨石之上支起上半身。一人一骷髅靠得极近,更为可怖的便是从骷髅中溢出的黑气正在钻入白楹的双眼。
长剑……尸骨……
只此一眼,晏缙便知道那就是剑尊封绛的佩剑,尸骨亦是堕仙尸骨——但尸骨现在准备对白楹做些什么?!
“白楹!”晏缙喊道。
可白楹却一动不动,仍是微微低头看着那具诡异的骷髅。但她身旁的那句骷髅倒是慢慢转头看向晏缙。
“碍眼。”
一道声音突然在晏缙耳边响起,似男似女,十分缥缈。
第44章“……你试试便知道了。……
那堕仙尸骨在说话!
晏缙皱起眉头,极快地拔剑出鞘。
只是他刚准备向前攻去,就看见那骷髅轻轻一挥手。与此同时,一股黑色雾气自晏缙左边狠狠压来。
少年有所察觉,以剑相抵,与黑色雾气狠狠撞在一起,激起一阵外扩的震动。但他丝毫不恋战,足尖蓄力,身形一旋躲开这一击的冲撞,朝着骷髅跃去。
晏缙自上而下直视那具堕仙尸骨空洞的黑色眼眶,他凤眼一眨不眨,手中的剑已经带着几乎凝成实形的白色锋利灵力狠狠斩去。
“铮”地一声——
骷髅身前的黑色雾气接下了他这一击。
晏缙也被比金石还坚硬的诡异雾气震得手臂微颤,但晏缙立刻顺着相撞带来的反力,向后撤去,躲过雾气化为利爪的一抓。
他眼梢一扫,敏锐发现那柄贯穿尸骸的长剑剑身上的黑色雾气减淡不少。
带着切骨之寒的剑意从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中挣脱——猛地降下威压!
黑色骷髅的动作微微一顿,痛苦地弓起上半身,此时钻入白楹双眼的黑色雾气如断丝般消失无影。
晏缙暗中准备,在剑尊封绛的佩剑重新迸发剑意的时候身形一闪。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在白楹身旁——
在那一瞬间,晏缙感受到剑尊封绛佩剑散发出的剑意,宛如能穿透血肉的附骨冷霜。
但少年神色不变,极快地朝着白楹手臂抓去,想要从堕仙身侧带离脸色苍白的白楹。
只不过在他抓住白楹右臂的同时,堕仙尸骨的黑色指骨也已经牢牢攀上白楹的左臂。
“……不准,带她走。”堕仙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挡我者,都得死……”
少年握紧白楹的手臂,黑如鸦羽的凤眼望着堕仙,竟无一丝退缩之意!
堕仙尸骨不再言语,它握紧黑色指骨——竟有更多的黑色雾气朝着晏缙攻去!
黑色雾气比金石还要坚硬许多,它的每一击都与那苍剑剧烈相撞,留下花火痕迹。最后逼得晏缙不得不松开白楹手臂,双手持剑接住攻击。
晏缙记不清自己挡下了多少次黑雾的攻击。
他的灵力已经用了大半,虎口处溢出血滴,握住剑柄的双手在每次接住攻击的时候青筋凸起,甚至被黑色雾气划出许多露骨的伤痕。
但每当堕仙的攻击激烈几分时,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就更淡几分,那股冰冷的剑意就越发漫延。
此时晏缙内心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堕仙早已死,尸骸只不过是有着残留力量,而它用来攻击他的力量越多,束缚住剑尊佩剑的力量也就越少。
而且他也不能再等了。
因为软倒在巨石旁的白楹脸色越发苍白……那些黑色雾气,极有可能危及她的生命。
眼看缠绕着长剑的黑色雾气淡得几乎透明,晏缙勉强躲开攻击自己的黑色雾气。他足尖一点向上跃起,朝着剑尊佩剑的位置落下。
当自上而下握住剑尊佩剑的剑柄时,晏缙只感觉到冰冷——那冰冷穿透血肉,从他最先握住剑柄的双手开始向全身扩散,最后仿佛要冰冻他的魂魄。
在霎那间,晏缙的手背结出冰,就连眼睫都挂上一层薄霜。手背受伤处与虎口处的血液都凝固冻结。
少年只觉得自己全身越来越冷,亦越来越沉。
*
晏缙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场猛烈的暴风雪中,风中仿佛裹挟着无声的嘶吼。
铺天盖地的冷雪自他前方而来,又擦过他的身边飞远。
脚下是厚重的积雪,晏缙试着朝其他方向移动,却发现寸步难行。他好似只能被困于仿佛永无止境的风雪中,深感自身的渺小。
待到手脚结冰,整个人被大雪几乎掩盖后,晏缙唯一能移动的也只有双眼。
少年眼也不眨地看着眼前永不停歇的风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自雪中走来——那是个身着白衣的青年,手握着一截枯枝,仿佛是随手从雪地中拾来。
晏缙只能看出青年身形颀长,但青年面目模糊、衣饰模糊,唯有紧紧握住枯枝的右手让他移不开目光。
青年持着枯枝而来,平稳地在雪中走着,但却没有在雪中留下任何脚印。
每走几步,青年便会挥一下枯枝,或慢或快,动作或大或小。
如果有寻常百姓在此,只会说那个青年像个痴子。
但晏缙却在青年第一次挥动枯枝的时候,就发现青年的动作更似使剑——
每一个动作极其简单又随意,但只是轻轻握着枯枝使出来,便让晏缙心神一凛。
而且每挥动枯枝,风雪便会跟着青年挥动的方向而变换风向。
青年似乎就是这场暴风雪的主人。
晏缙凝视着青年,看着青年不断挥出的招式,带着这场莫测的暴风雪不停变换——
青年踏出最后一步,来到晏缙身前。挥舞的枯枝最后停下,直指晏缙双眼之间。
晏缙感觉自己好似是被世间最为锋利的东西指着。
背后泛起一阵凉的同时,晏缙内心更是有一种想要与之交手的冲动。如果不是手脚被冻住,他也想……想与这青年与之一战。
他曾看过许多人使剑——
师父使剑极快,游长老使剑锐利,南奉昭使剑潇洒,白楹虽然学习剑法才四年,但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威势,倒是有些符合她白家大小姐的气魄……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纵使用着一样的剑法,使出来的招式却带上了各人的影子。
但却没有一人像眼前的青年,一招仿佛深藏若虚,又仿佛只剩下平静的杀意。
晏缙此刻不禁有些疑惑——那他自己使剑的模样,又是如何……?
但少年永远想不出答案,只因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使剑的时候,他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只看见自己手中的那把剑,脑中并无多余思绪。
青年伫立在晏缙身前,此刻突然开口,声音淡然:“……你试试便知道了。”
仿佛在回答晏缙心中所想。
晏缙微微一怔,只觉得青年的话顿时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
何不直接试试。
晏缙只觉得禁锢住自己手脚的冰雪在逐渐融化,雪水甚至带着一丝滚烫的热度!
……
禁地中刚刚闭上眼的少年眼睫上挂着薄霜,握住剑尊佩剑的右手更是冰冷僵硬。
堕仙尸骨抬头看着被冻僵少年,不由地轻笑一声:“怀剑派弟子竟然死在封绛的佩剑手里……”
但它突然想到自己也是死在封绛手中,便意兴索然地咽下了后面的笑声。
黑色骷髅转头看向软倒在石块旁的白楹,声音带着一丝隐约的迫切:“时间不多了,我将在此躯体中重生……”
它话音刚落,晏缙就猛然睁开眼!
少年鸦羽般眼睫上的冷霜瞬间融
化,化为清水从他眼睑流下。就连之前因为冻僵已经变得乌青的脸颊和双手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晏缙那双充满了伤痕、正一滴滴往下淌着血水的手重新握紧封绛的佩剑,因为用力而指尖发白。
堕仙尸骨有一瞬间的惊愕,但它立马反应过来,操纵着黑色雾气重新袭向晏缙!
但那些黑色雾气却无论如何也近不了晏缙身旁,因为封绛的佩剑又重新溢出剑气——带着斩断山河之势的剑气几乎都要凝成实形,势如破竹地冲散比金石还坚硬的诡异雾气!
就像过去三千年来那样冲散雾气,不停削弱尸骨中的残留力量。
但又不仅如此,黑色尸骨立马察觉到得曾经贯穿它躯体、刺碎它胸骨的长剑在变化!
过去三千中,这柄长剑总是冰冷的、保留着封绛淡漠又不容抵抗的杀意。
但此时此刻,这柄剑却在变化——
它在逐渐变热变红,从剑柄到插入巨石中的剑尖,都泛着一层红色微光。就连剑身上那些斑驳的字,都流淌着宛如金石投入岩浆熔化产生的绮丽火光。
堕仙尸骸不可置信地望向握住长剑的怀剑派弟子。
明明只是个普通弟子,为何能……为何能唤起这柄剑的力量?!竟然还改变了封绛佩剑中的力量!
尸骸想运气最后的力量抵抗,但所有黑色雾气在靠近长剑的那一瞬间便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握住长剑的晏缙抬起凤眼平静地看着黑色骷髅——
黑如墨的双眼毫无波澜,但却好似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蓄势待发的熔浆,暗流汹涌。
晏缙将全身灵力注入这柄世间难寻的封绛佩剑!
先是属于封绛的淡漠杀意从长剑中爆发,然后融入晏缙炙热剑意,齐齐化为斩断山河的力量,朝着黑色尸骸斩去!
堕仙尸骨看着近在眼前的无边威压和杀意,只觉得悔恨——
三千年来,好不容易等到有渊源的躯体,可以夺舍重生!为此,它打破禁地禁制,困住值守修士,而后更是花了大力气迷惑白家人,几乎将剩余力量都要用尽!
……最终功亏一篑。
难道曾经为仙人、后来变为堕仙的它还是要死在封绛剑下吗?!
仙人,堕仙……
黑色尸骸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真相——
其实堕仙早就死了,魂魄尽被封绛毁去。
现在的它只是诞生于堕仙的残余力量中,依附着堕仙尸骨,被本能驱使着活下去,渴望寻得一躯体,最终以此重生。
怀着这样的渴望,黑色尸骨在无边威压和杀意下,最终被碾碎为黑色齑粉。
第45章“如果将你逐出怀剑派………
晏缙慢慢松开紧握住封绛佩剑的双手。
此时手上伤痕累累,也不断有血滴淌下。
但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体内经脉滚烫。脑海中也只有握住封绛佩剑之时,瞬间使出力量的时候,那些不同以往的感受。
体内灵力之前都已经注入封绛佩剑,晏缙已经力竭。
他轻喘了一口气,走到巨石旁,蹲下身体查看白楹的情况,最终发现白楹似乎只是脸色苍白,呼吸略有微弱,再无其他异样。
“白楹……白楹!”
随着晏缙的低声呼唤,白楹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但却双眼无神。
片刻后她的目光才落于身前的人脸上,喃喃道:“……晏缙?”
但下一瞬间白楹猛地推开身前的晏缙,朝着地面呕出一滩黑血。
晏缙脸色微变,抬手扶住白楹。
此时一直充斥禁地的白色浓雾,突然像被人分开似地,从中显露出一条路径。
不过多时,有人影从浓雾的路径中走了出现——
游长老和唐渊师父汪长老在最前面,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峰主。
不过一瞬间众人便看清此刻情景,神色均是一凛。
汪长老更是厉声道:“你这反逆弟子,做了什么?为何剑尊佩剑变成如此模样?!”
剑尊佩剑……?
晏缙微微一怔,转头朝后看去,发现斜插在石块之上的长剑失去了光泽,浑身布满了裂痕,就连剑身上斑驳的字都已经生出大片的锈迹。
与方才带着绮丽火光的模样已经大不同。
*
怀剑派的议事大殿内,酝酿着风雨欲来的闷沉。
刻着繁复法阵的白玉大门紧闭着,白玉台阶上坐着掌门和几位素有威望的长老,而其他长老和所有峰主则也是站在大殿两侧。
只有一名弟子站在殿中——
晏缙一双有着露骨伤痕和血迹的手垂在身侧,但身形笔直,视线落于前方白玉无瑕的台阶上。
“晏缙。”
掌门谷杳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晏缙,缓缓开口:“就由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罢。”
少年沉默片刻,缓缓抬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疲倦:“我今日本在千海峰不远处的那座无名峰中,碰巧看见白楹朝着禁地靠近……”
“然后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被值守弟子阻拦,越发靠近禁地,后来更是看见她被一股黑色雾气缠住,拖进禁地。”
“……然后呢?”谷杳生问道。
“然后我跟上前去,在禁地外的通天间隙外发送信号后……我也进了禁地。”
“叛逆弟子!禁地也是你能够去的吗?!”汪长老站在殿内左侧,厉声质问。
晏缙一字一顿答道:“因为那股黑雾诡异,我怕白楹死在禁地。”
“可笑!”汪长老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没有你的话,我们就救不了白楹吗——”
“好了。”掌门谷杳生瞥了一眼汪长老,“让他说完。”
“……”汪长老冷着脸闭上了嘴。
晏缙说道:“我进入禁地后,听见剑鸣声、察觉到剑意,便循着那个方向去……”
他微微一顿,沉声继续说道:“我看见巨石之上的一具黑色骸骨动了起来,自它身上溢出黑色雾气,钻入白楹双眼。”
大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
一道苍老的女声响起:“……你看见那具黑色骸骨动了起来?”
众人纷纷望向出声的双长老——她坐在掌门身侧的椅上,虽然是三十多岁女子的模样,但已经庞眉白发,深邃的双眼平静地看着下方。
晏缙点头。
“你知道那骸骨是何物?”
晏缙抬头迎着双长老的目光:“是堕仙尸骨。”
“正是。虽然堕仙已死,但其中残留的力量三千年都未散尽……但你与那白家丫头进入禁地后还活着,堕仙尸骨成为齑粉,剑尊佩剑布满裂痕、几近碎开。”
双长老眼神莫测:“我倒是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晏缙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黑色骸骨想要做什么,便想着最好将白楹带离……但那骸骨便开始攻击我。”
“弟子实在难以支撑,便想着如果将全部灵力注入封绛剑尊的佩剑,是不是就能剑尊佩剑消灭那具黑色骷髅……”
他声音平稳,寥寥几语带过堕仙尸骨招招致人死地的攻击。
双长老倒是有些诧异,“于是你便那么做了……?将灵气注入剑尊佩剑?”
晏缙应道:“是。”
一时间无人说话,大殿内静得可怕。
掌门谷杳生侧首看了一眼双长老,发现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注入灵力之后,封绛剑尊的佩剑就攻击了堕仙尸骨?最终将它化为一片齑粉。”
晏缙轻声开口:“是。”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晏缙没有说出是他手持长剑,将堕仙尸骨毁去。
“这倒是解释得通……”
掌门谷杳生抚了抚白须:“剑尊佩剑在毁去堕仙尸骨后,力量耗尽便无法再
抵御堕仙尸骨多年累积的反噬,最终出现裂痕。”
汪长老忙说道:“掌门!不要尽信这个反逆弟子的话……还有诸多疑点!那黑雾是从何而来,为何要将白家人抓入禁地,为何禁地的禁制失效,为何值守修士都失职……”
双长老打断汪长老的话:“因为那堕仙骸骨等不得了……它自知这样下去只能消亡,于是想要夺舍……”
世间人、妖有本体,身死魂灭,也无法转移自己的魂魄。
魔无本体,惯会夺舍;而堕仙作为原为仙人的存在,会世间万千法术,自然也是会夺舍的法子。
掌门谷杳生皱眉:“夺舍?堕仙骸骨被关在禁地中已有三千年……为何挑现在动手?”
“昔日剑尊封绛何其厉害,一剑斩杀第一只堕仙。这第二只堕仙前来报仇——最后不也是死在怀剑派中了吗……三千年前剑尊佩剑中残留的力量何其强大,这只堕仙尸骨如何能去夺舍?”
双长老轻叹一声:“过了如此久,佩剑中的力量减弱,这只堕仙尸骨才有机会……掌门,老身前日说禁地中的残留力量异常躁动,你是否加派了人手?”
“加派了人手。”掌门谷杳生轻轻抚须。
“……那倒是我们小看它了。”双长老神色淡淡,继续说道:“它既拼着全部力量去夺舍,失败之后自然只能被碾成齑粉。”
汪长老干巴巴憋出一句:“如果要夺舍,为何会挑那白家小姐?”
掌门谷杳生轻轻点头,颇有些认同汪长老说的话,“这么多怀剑派弟子,为何它独独选中白家人?”
“……选咱们怀剑派的弟子?”双长老平静威严地说道:“那堕仙尸骨只有残余力量,即使夺舍成功,也不会强大……何况它夺舍成功,我们至多半柱香内就能察觉禁地有异动,之后再开启大阵。那只堕仙尸骨在夺舍的弟子体内,刚刚用尽自己的力量,而夺舍的躯体修为平平,怕是插翅难飞……”
汪长老忙点点头:“您说得是……如果它夺舍白家人,只要伪装得好,扮成白小姐之后就有千万理由要立即离开怀剑派。”
此刻,一直未说话的游长老却忍不住开口:“但白家小姐毕竟是仙兽血脉……白亥仙兽对付妖魔如此厉害,也在上古时候杀过那么多堕仙……”
他紧皱眉头:“那只堕仙竟想进入白亥血脉的躯体中,难道不会反噬?”
“那自然是无人知道堕仙夺舍仙兽血脉会不会有反噬了……至于那只堕仙到底怎么想的,我们也无从得知。”
双长老说完这句话,就手撑额头,轻阖上眼,显然是不想再开口。
此时大殿内一阵沉默,众人皆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门谷杳生轻叹一声,坐回主座。
龙去脉他都知晓得差不多了,只待白楹醒来,说一说她的所见……以及,该如何处置晏缙……
但怀剑派内有人却比谷杳生更急迫——
汪长老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掌门,该如何处置叛逆弟子晏缙?!他违背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擅创禁地……”
“理应逐出怀剑派!”他的声音响彻大殿。
此刻有一严肃面容的峰主也赞同道:“掌门,门规不可无视!”
游长老皱眉望向左侧的汪长老,不甚赞同地开口:“晏缙他并不是成心有违门规,这样就要将他逐出门派,未免处置失当。”
掌门谷杳生望向众人,“各位长老和峰主,阁主……又是如何思虑?”
有位峰主说道:“这名弟子放出信号是对,但闯入禁地就是不对了。今日只能说他是侥幸逃脱堕仙尸骨的魔爪……”
亦有长老带着一丝冷意说道:“难道我们怀剑派沦落到要靠一个弟子去对付堕仙尸骨吗?”
也有峰主轻声问道:“……那如果我们去的时候,白家小姐已经被夺舍或者已经死了,那后果岂不是比现在坏得多?”
另外一位长老赞同地点点头:“虽然晏缙闯入禁地……但现下的结果已经是最好。”
“你们这话说的……”站在白玉台阶下的一位长老摇摇头:“难道这位弟子不进入禁地的话,我们就救不了白家小姐吗?”
大殿内的众人各执一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但在大殿中间的晏缙,只是身形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前方,轻轻握紧了衣袖之下布满血渍的双手。
此时守卫弟子的传声突然响起:“掌门,已经给江长老传信了,他说会立刻启程赶回;另有侨长老传话来,说白家小姐醒过来了,并无大碍。”
大殿内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晏缙听见这些话后,微微垂下眼眸——师父江北辛几日前离开怀剑派,去给师娘扫墓。而自己则在冲动之下进入禁地,如果就这样被逐出怀剑派……
少年衣袖中的双手握得越来越紧。
此时,掌门谷杳生站在台阶之上,也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白家小姐醒了最好,要是让世人知道白家家主之女在怀剑派中死在了堕仙手上,亦或者是在怀剑派中被堕仙残余力量夺舍……
即使见惯风雨的谷杳生,也觉得极其难以应对这种局面。
三千年来怀剑派再无剑尊,实力已经有所下降……要是再出了这种事,先不说白家会做出什么事,同为仙兽血脉的碧家与褚师家必定对怀剑派有诸多指责,“一宗二派三门”中的其他五个门派又会如何看待怀剑派。
神都那边可能更是会指责怀剑派连堕仙尸骨都看守不好。
谷杳生自认为自己作为怀剑派掌门,虽然不是百无一漏,但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让怀剑派回到天下第一。
那时怀剑派何其厉害,就连神都的风光都盖过。
剑尊封绛更是一剑灭堕仙,后又斩杀前来复仇的这只堕仙——
但这只堕仙生前极其厉害,剑尊封绛担心堕仙尸骨聚集天地灵气而变成妖或者魔;又因为这只堕仙与他有仇,于是便没有将尸骨送至狱或者神都,而是留下自己的佩剑继续镇压尸骨,让它不敢再为害人间。
那时神都也没有质疑剑尊封绛的决定。
掌门谷杳生想让怀剑派再回到那样的时光,那么所有事情最好沿着正轨进行,不要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
*
此刻大殿内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但对如何处置晏缙还是存在诸多分歧。
有不少人认为晏缙应该被逐出怀剑派,因为他违反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擅创禁地。
而也有不少人以为晏缙只是怕白家小姐性命有虞,才会进入禁地。甚至最后的结果算得上皆大欢喜,何必又要将江长老唯一的弟子逐出师门。
眼见要将晏缙逐出师门的声音小了许多,掌门谷杳生心中略微拿定主意。
但此时,一直阖眼养神的双长老却睁开了眼,淡淡道:“……即使这弟子是真的想要救人,一来违反剑尊封绛定下的门规闯入禁地;二来,剑尊佩剑碎裂,十有八九是因为这弟子鲁莽行事,擅自向佩剑注入灵气。三来,算得上狂妄自大,不过修炼十多年便觉得自己能对付堕仙尸骨?”
“如若所有怀剑派弟子都像他那样想,纷纷下山去对付妖魔……只怕妖魔都要吃撑了。”
双长老的话一落,不赞同将晏缙逐出师门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一些——
只因双长老是怀剑派最为厉害的剑修之一,在谷杳生还不是掌门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长老。
虽然现在一心修炼,再也不过问门派之事,但双长老在怀剑派中素有威名,仍然能够左右甚至定下门派大事。
此时游长老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皱眉头没有出声。
掌门谷杳生环顾众人神情——
如果剑尊佩剑没有碎裂的话,他倒是想将大事化小,最终罚晏缙在思过崖中待上一年……可现在佩剑几近碎裂,双长老亦是想将晏缙逐出师门,他不想在此事上与双长老各执一词。
谷杳生慢慢开口:“晏缙,你擅创禁地,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