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婵撑着手坐起来,仔细擦干净怀中少女手上的鲜血,随后抱着人去温池里洗澡。
明离无力的靠在池壁上,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下一瞬被沈婵捞了回来。沈婵只是规规矩矩地给她洗澡,不带任何暧昧,和她从前擦拭明离送她的那个小木人没什么两样。
她把明离抱回了房间里,拉被子,喷沉眠散,直到女孩慢慢睡去,她才沉沉吐出一口气,低头在女孩额心亲了一下,随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明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没看见沈婵。
沈婵给她下的沉眠散太多了,她起得很晚,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刺得她太阳穴疼。
她默默地下了床推开门,仰头一看,结界还是没有撤下。
沈婵还打算继续关着她。
一觉醒来,她没有昨天气性大了,她蹲在门口想了许久,决定先去吃饭——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肚子很饿。
厨房里有肉有菜,明离把厨房弄得噼里啪啦响,没多久鸡汤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如今被沈婵关在这里本就郁闷,她自然不能亏待了自己。
吃饱喝足后明离绕着结界探了一圈,依旧没能解开结界,甚至结界比昨天还稳固。
显而易见,沈婵把结界加固了。
明离深深吸了一口气,拔剑朝着虚空砍了一下,挟着怒气回了院子里,气冲冲地去踹那个秋千。
许久,心口的气慢慢沉了下来,明离慢慢调息静养。
小重峰上灵气充沛,院中又有这么多天材地宝,如今明离出不去,只能尽量提高修为,若要偷袭沈婵还能多几分胜算。
明离本来想着忍辱负重陪沈婵演一演,日后才好打她个措手不及。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一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就不自觉动手了,灵力卷着剑刃朝那人劈过去。
自是没有劈中,她的剑被沈婵两只捏住了,明离顿时弃剑,抬腿朝沈婵踹过去——杀不了她,打一顿也解气。
可惜沈婵动作更快,明离也被这副身体拖累,没多久便气喘吁吁地躺在石桌上。
石桌晒了一天太阳,这会儿烫得很,明离往上弹了一下,动作看起来像是钻入沈婵怀里。
沈婵桎梏着她的手,抬高她的腿,趴下去亲她,将她“混账”“畜生”之类的话全都堵回了喉咙。
急促不平的喘息里,她听见沈婵低低笑了一声。
欺人太甚。
明离抬腿夹住沈婵脑袋,用力一拧翻身落地,一旁的剑飞了过来,擦着沈婵的侧颈而过。
两道身影在院中旋斗起来,剑风阵阵。
一招接着一招,明离不肯认输,直到力竭扶着剑险些站不住。沈婵收了力,走过去扔了她的剑,把她揽进怀里继续那个未尽的吻。
明离还欲动手,被沈婵发现,将她的双手压到身后,重重地砸在门上。
下一瞬腥咸在嘴里化开,沈婵退出明离的唇齿,目光沉沉,抬手擦唇上的血。
之后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
出不去结界,明离的满身气就冲着沈婵发,两人只要同时在院子里,要么是在打架,要么是明离打输了在被亲,明离始终认为那是一种莫大的屈辱,提醒着她如今的窝囊和废物,于是总在沈婵亲得入迷的时候偷袭。
在这档口的偷袭十有八九能成功,有一次沈婵的脖颈甚至被她用叶子划出一条血痕。
一来二去的,沈婵也没了亲的心思,随时得防备着明离,直到把明离的全部精力消耗掉,她才会缓缓抱住那个温热的身体,一个绵软的吻落在女孩滚烫的额心。
明离没了力气,却还咬牙瞪沈婵,沈婵装作没看见,嘴唇顺着鼻梁往下,轻轻点在明离的唇上。
折腾许久两人都很累,因而那吻只是蜻蜓点水,并没有什么暧昧意味。
几日下来,明离发现自己的修为似乎有所精进,相较从前,身体也比之前强健,虽然依旧处处受沈婵压制。
好在沈婵除了亲她之外,并未做出其他逾矩之事。
第七日,沈婵甚至给她带了一把剑。
“不日便是拜师大典了,这是为师送你的礼物,剑名破风。”沈婵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还没说完,呼啸的灵力便朝着沈婵扇来。
沈婵躲了一下,瞬移到明离身后握住她发颤的手,汹涌的灵力瞬间消散,她道:“你若不喜欢这名字,重新取一个。”
沈婵脑子有病。
恢复记忆这么些天,明离越发确定,沈婵真的有病。
沈婵虽然有病,但给她带的那把剑确实是把好剑,用那把剑砍沈婵感觉更有劲了。
提剑互砍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成玉来小重峰的那天。
前些日子成玉出门去了,这两天才回来。
沈婵似乎没把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告诉成玉,或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成玉,总之,成玉还叫她“阿梨”。
明离也不得不继续扮演着阿梨,她拉着成玉的手,盈盈笑眼看向成玉,很苦恼地说小重峰上好无聊,问成玉人间如今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踏青的人很多。
成玉愣了愣后道,人间早过了踏青的时节。
女孩蹲在台阶下,仰头看远处天际飞过的大鸟,忽然不说话了。
半晌,她忽而垂下眸,低低喊了一声:“成玉师姐。”
成玉喉咙滚了滚,笑了笑,唤她:“阿梨。”
天空碧蓝,阳光明媚,那只大鸟一直在远处山林盘旋。
青云山下,清新的草木气息在林间弥漫,不远处炊烟袅袅,人声犬吠不时传来。
女人脚步匆忙,眉头紧蹙,每一个脚步落下,脚边便扬起一圈尘土。
下一瞬女人脚步猛地顿住,原本飞扬的尘土像是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制,瞬间凝在半空,随后才极缓慢地簌簌落下。
一阵磅礴而冰凉的威压沉沉压下。
林间树叶的沙沙声停了。
一道白衣落在她身前。
树叶恢复响动,尘土回归泥土,成玉缓缓抬起头,浅浅笑道:“师妹。”
动作够快的,竟然这么快就从淮安赶回来了。
“她呢。”沈婵冷冷道。
“谁啊。”成玉笑了笑,“该不会是阿梨吧?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刚回来,想着来山下买点药材,还没回青云门呢。”
她压着那股威压带来的不适,故作轻松道:“师妹的人自己不看好,怎么来问我?”
沈婵沉眉,黑色的眼珠却往上一滑,视线落在成玉腰际。
察觉那道视线,成玉把药箱往后推了推,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寒意陡然袭来,成玉拔剑挡了一下,被那股灵力冲得退后数米,后背砸在一颗树上。
成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抬眸笑道:“又打架斗殴?被长老们知道要被罚的。”
“你知道我能看见。”沈婵不想和她再费口舌,看着她,冷声警告另一个人,“付明离。”
“沈婵!你够了没有!”成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手中长剑裹挟着凌厉的剑气,如同一道银色闪电,直刺向沈婵。
半招都未曾过下,成玉半跪在地上,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慌乱抬眸,九天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她钉来,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地动山摇——而她在威压下别说反抗了,连躲避也没法躲避。
她看出沈婵的意图,张口说话却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现出一人,死死挡在她面前。
九天猛地悬在明离额前,磅礴的灵力忽地消散开,吹得明离额前发丝飞扬,明离惊魂未定,气息急促,眼里盈着泪瞪着沈婵。
沈婵收了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
第一次见识到沈婵元婴的灵力,出于本能的恐惧,出口的破骂在喉咙滚了滚,她颤着声道:“我只是……我只是拜托成玉师姐带我出来踏青而已。”
她早忘了现在不是踏青的时节。
“嗯。”沈婵低头牵着明离的手,沉沉的眸光被长睫压住,声音夹杂着沉重的冷意,“现在可以回去了。”
沈婵拽着明离往回走,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着成玉,伸手道:“灵霄袋还我。”
不等成玉反应,灵霄袋已落回沈婵手里。
“阿梨……”
成玉见女孩回头,欢喜了一瞬,开口要和她说什么,下一瞬沈婵拽着女孩消失在林中-
一路上,两人的扭打从未停过。
中途,明离甚至死死缠住沈婵喉咙,不顾一切地攻击她,沈婵一边艰难地左支右绌进行防备,一边还得拉着明离,生怕她从剑上掉下去。
实际上掉下去一次过,明离抱着必死的决心,她已经从小重峰上逃出来了,死也不会再回去受沈婵的侮辱,掉下去的一瞬风声大了许多,沈婵越来越小,她好似脱离了牢笼获得短暂的自由,于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没多久那笑就转为了怒,因为沈婵追下来接住了她。
熟悉的体温靠上来,她对上沈婵发怒的眼,怨气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两人相看两怒,不约而同地,更加激烈地,扭打起来。
到小重峰时沈婵手上鲜血淋漓,而明离脖子和肩膀上全是沈婵的牙印。
明离从剑上滚进院子里,尘土扬在脸上。明离往地上“呸”了一口血,抬眸望见结界上悠悠转动的灵力,气不打一处来,先下手为强,抽出破风不管不顾地朝沈婵砍去。
那些年、这些天积累的恨意一股脑冲了出来,明离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为什么沈婵还不肯放过她!为什么还要继续耍着她玩,为什么还把她当个逗乐的宠物?!!
她欠沈婵的早就还清了!是沈婵和沈瑾瑜欠她的!她的名,她的命,她的腺体,是沈婵欠她的!
她受够了被沈婵玩弄于鼓掌,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噗嗤——
温热的鲜血溅了明离一脸。
也溅了沈婵一脸。
锁骨处骤然一阵剧痛,沈婵怔愣一瞬,缓缓低下头,偏头望着砍在她肩膀上的那柄剑——那是她专门给明离挑的一把好剑,此刻第一次派上用场,却是用在她身上。
她好像有些难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于是轻轻蹙眉,眼珠往上转,抬眸看向明离。
明离眼底一片赤红,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她用一种极为憎恨的目光死死盯着沈婵,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大片的血顺着沈婵的胸口、手臂滚下来,浸染方才明离咬出的伤口,大片白衣很快变成了红衣。
沈婵能够清晰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在迅速流失,她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像一片纸,她微微张了张嘴,“你……”
你爱我的。
我没有故意困住你。
是你自愿留在我身边的。
我知道的,你舍不得杀我。
你舍不得的……
她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再没有力气了,一阵气血翻涌而上,顺着喉咙呛了出来,喷在了泪流不止的明离脸上。
她再也站不住,身体往前倒,膝盖猛地跪在了地上。
那柄压在她肩膀上的剑翻起血肉,“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明离被喷得满脸是血,眼神空洞迷茫,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感觉到心脏猝然加速,睫毛也跟着轻轻颤抖。
挂在眼睫上的血珠滚了下来。
失焦的瞳孔缓缓聚焦,明离视线下移,看见了那把剑,满地的血,以及跪在地上费力抬手拉她衣角的沈婵。
沈婵的脸上好多血,似戴了张红色面具。
明离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一截衣角从沈婵鲜血滚动的手中溜走,沈婵再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身体直直倒在地上,她看见明离错愕又夹杂着几分迷茫的神色。
又一口血呛了出来,她仰着头咳血,血珠滚进了她的眼睛里,红色瞬间蒙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和明离成婚那日,她和明离都盖着盖头,盖头不是布的,而是纱的,朦朦胧胧的,能看见对方。
她看见明离跑了。
因她快死了,结界虚弱,所以明离跑了……
眼球微微转动,原本模糊视野变得清晰了些,她侧躺在湿冷的地上,眼泪混着血糊了满脸。
她望着明离离开的方向,嘴唇颤抖,声音微弱而含糊,几乎是在哀求:“不……不要……”
……不要走。
不许走。
身体被大片鲜血染红,沈婵的眼皮彻底重重垂下。
下一瞬。
结界彻底破碎-
沈婵去世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在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青云门千年才出的一个元婴大能,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死了,还是死在青云山上。
一时流言四起。
第67章 “我想要她。”
五花八门的流言中,最甚嚣尘上的当属青云门天罚论。
都道降在青云门的天罚果然是真的,只是这次来晚了些——毕竟历代的元婴大能,没有死得这么莫名其妙、这么草率的。
知情人士透露,青云门的大师姐是在自己的小重峰上身受重伤的。当时鲜血汩汩流了一地,殷红的血迹蜿蜒蔓延。沈婵平日里独自居住,等到同门师姐发现时,她早已失血过多,气息奄奄。
沈掌门和门内长老们竭尽全力,靠着珍贵的宝物勉强吊着她的性命。强行拖到了七天之后,大师姐还是彻底没了气息。
青云门好不容易出来的一个天才就这样殁了。
哎,真是可惜。
“你可惜什么呀?”斜刘海的女人皱眉道,“人家是仙道,咱们是魔道,还轮得着你可惜?”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树叶沙沙作响,方才阻止说话的那人回头看了看一旁的拱门,那位祖宗奶奶还没回来。拿着扫把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搓了几下,那人又道:“你可知那沈婵是怎么死的?”
她挑了挑眉,示意对面的齐刘海问自己。
果然,齐刘海问:“怎么死的?”
斜刘海满意地勾了勾唇,压低声音,“我听说啊……是被她那位道侣弄死的。”
另一位的人脉显然没有她广,闻言脸上露出一种震惊和怀疑的表情,抬手掩着唇道:“那位沈婵大师姐,不是向来清心寡欲,冰清玉洁吗怎的还有道侣?”
齐刘海道,因那位师姐天赋异禀,有飞升潜力,还以为青云门会让她修无情道,没想到竟然有道侣。
斜刘海入魔道比较早,听见这样的话不屑地笑了笑,以一种长者的姿态道:“都叫你少看点话本了,怪不得你修为总是上不来。”
继而又道,“仙道只是不重欲,但也没有抛弃情欲,不说别的。修道成仙根本和这没关系,就说青云门那得道成仙的祖师吕浮玉,她当年也是成婚生子后才入道的,便是入道后,她不也和魔尊……”
说到这里斜刘海女人咳了一声,言尽于此。
齐刘海女人显然不信,“师姐,你这不也是从话本里看来的吗……”
“无风不起浪。”斜刘海道,继而转回之前的话题,“你道那沈婵这几年四处奔波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她那位道侣身子虚弱,需那些宝贝温养。”
“那怎的还杀了她?”
女人笑了笑,长长的手指点了点齐刘海唇边酒窝,笑道:“谁知道呢。”
恩怨爱恨只有当事人清楚,她们也只能按照自己感兴趣的版本编一编,一传十十传百的,兴许还能进话本供后人瞻仰。
余光忽地瞥见石狮子旁无声无息蹲坐着的女孩,斜刘海吓了一大跳,有些恼怒:“小九,你怎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儿?不是叫你去扫厨房吗?”
女孩抱着一把扫帚,仰头笑了笑,“厨房我扫完了,见两位师姐聊天正入迷呢,没好意思打断。”她站起来往前靠了两步,“我能听的吧?”
斜刘海打量了她一眼,那声“师姐”确实把她听爽了,却还得端着师姐的架子轻扬下巴,“能听你也听不懂,你知道沈婵是谁吗?”
“小九”摇了摇头,“不知道诶,师姐好厉害。”
这样正直的吹捧反倒把斜刘海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看小九那张普通到转眼就能忘了的脸,勾了勾手,“过来点。”
“小九”——或者说明离,得以顺利加入这场八卦。
“关于青云门的沈婵,你们入门得晚,不知道三年前那件事……”明离心中一咯噔,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惜斜刘海已经开口了。
果然,斜刘海女人绘声绘色地说起那冰清玉洁的沈婵师姐,受她邪恶的师妹付明离逼迫的事,情绪之激动,言语之丰富,好像她就在两人床底下听着看着。
“那沈婵师姐很是貌美,修为又高,是无数修士的梦中情人,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这样折辱,确实可惜……”
话虽如此,语气听起来不是可惜沈婵受辱,倒有几分像是可惜折辱沈婵的人不是她,以至于明离一时忘了演戏,眸色沉沉地望向斜刘海女人。
她才不是黄毛丫头!
但除此之外,女人说的并不错。
确实有不少人对沈婵趋之若鹜,光明离看得见的,便有扶摇派的钟乐,昆仑府的宋轻白,还有个不知死活的她。
如今……如今这一切都和她没任何关系了。
明离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神色,那两人忙着聊八卦,未曾注意。
没多久,有人小跑进来,说是主人回来了,要洗澡,让人去烧水。
斜刘海指了指明离,道:“你去。”
明离点了点头,闷闷不乐地往火房走。
这是她从青云山上下来的第十四天,也是青云门沈婵大师姐的头七。
明离刚想说今晚做梦会不会梦到沈婵,随即又想起,只有在人间才讲究头七的说法,修真界讲究的都是七七四十九天。
青云门的教材上就写着,修士死后尸体会在灵堂供奉,带四十九日后魂魄超脱才能下葬,以保证死者魂魄能够顺利转世。
实际上,这不过是活人一厢情愿的期盼。人死不能复生,更无转世一说,什么忘川,全然是臆想。
想起沈婵浑身是血倒在脚边的模样,明离依旧心悸,抬手抚摸胸口,隔着衣服感受到心口那道疤,心悸慢慢消散。
沈婵恨死自己了吧。
挺好,恨和恨相抵了,爱也相抵了,自此,除了在话本里,她和沈婵不会再有纠缠了。
明离低头把柴火放进灶膛里,灶台上温热的水慢慢变烫,还没等到翻滚,便有人来火房催了,道手脚麻利些,主人等得烦了。
那人口中道的“主人”,便是明离之前见过的魔道,姝衡。
明离是前几天被姝衡抓进来当壮丁的。
她揣了沈婵的易颜丹和一些天材地宝下山,十分谨慎地撕掉身上所有可疑的符咒,一路狂奔远离青云山。
以防万一沈婵追来,她吃了易颜丹变幻容貌,隐去身上灵气,奔逃出几百公里后,她才开始规划之后的路线。
明离决定先去幽昙的墓地。
如今她依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魔道护法幽昙的女儿,关于母亲她半点记忆也没有,而关于幽昙她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她当年叛魔道,被魔道几长老联手诛杀了。
没几天明离就到了地方。
明离下了墓,才知道墓早就被开过了,里面被洗劫一空——幽昙身上挂着复活魔尊的秘密,魔道各个势力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自然连根头发也没给明离剩下。
她垂头丧气地从墓穴里爬出来,半截身子还没拱出来,眼前却站了好几个人。
站在中间的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歪着头看她,“干什么的?”
明离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她从小重峰下来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在沈婵房间里搜刮点钱财了,以至于一路走来有点狼狈,饥一顿饱一顿的,而恰巧,她今天还没吃饭。
还没等明离说话,一根染了黑气的鞭子忽然朝明离甩了过来,紧紧缠住明离脖子。
“我……我肚子饿了,来……来找点东西吃。”明离抓着那根鞭子,断断续续地喘气,她忽然想起这女人是谁了——三年前绑过她的魔道姝衡。
喉咙的力度松开了,姝衡望了望她脏兮兮的脸,不耐烦地偏过头,朝身旁的人挥了挥手。
明离就这样被姝衡带回去了。
路上,一旁的下属给她递了个馒头,明离心忽地有些暖,心道魔道也并不全是坏人,还有这样暖心的人——到了地方才知道,她是被抓来当壮丁的。
近些年来,魔道衰败,姝衡手下可用之人本就少,钱也少,平日里,端茶倒水这些琐事,都透着一股捉襟见肘的节俭劲儿。偏偏姝衡还一身大小姐脾气,非得有人精心伺候着,稍有不顺心,就拿身边人撒气,杀人泄愤。
当下魔道的形势不佳,正经人家的孩子都不愿投身魔道,姝衡手底下的下属越来越少。无奈之下,姝衡只能从外面抓壮丁。对外宣称是收徒,可实际上,这些被抓来的人不过是来干苦力、伺候人。
就说方才和明离说话的那两人,自称魔修,可实际上身上三脚猫功夫也没有。
明离不乐意伺候姝衡,但她想知道幽昙的事,也想知道如今修真界的事,只得先潜伏在姝衡身边,伺机而动。
水还没烧好,她忽然就被拉去给姝衡倒茶了——侍女被姝衡捅死了,明离从后勤变成了姝衡的侍女。
以后不能听那两位师姐说八卦了,明离有些可惜,不仅如此,还得随时防着脾气不好的姝衡给她来一刀。
她为此胆战心惊地伺候了姝衡好几天,后一种担忧慢慢被放了下来——姝衡修为好像还不如她。
修魔道是歪门邪道,这话从前只在青云门的教材上看到过,如今却活生生地应在了姝衡身上。
明离见过她骨炎发作时候的痛苦模样,双眼布满血丝,皮肤青紫。书上说还会胸闷头晕,血液逆流,经脉如同被刀割一样疼。
明离不知道姝衡此刻是不是有这样的感受,但她知道姝衡很痛苦。
魔修前期修为的迅速上涨便是以此为代价。
病发时她被姝衡下属拉了出去——这年头不给钱的壮丁难找,得小心点,别让人死了。
等到姝衡情况好些了,下属才让明离进去伺候。
这会儿姝衡脾气是很好的,虽然没力气,还会和明离说点话。
说着说着力气恢复了开始骂人,骂仙盟会以多欺少,骂魔道那群老不死的,本来修为就比不过仙道那群人,偏偏还一门心思搞内斗,争那一亩三分地,但凡有五大派那团结劲,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被仙门压着打,害她也跟老鼠似的四处逃窜。
提到这里她又气了起来。
明明天时地利人和,昆仑府封印松动,魔剑被取出,那群老不死的偏偏在紧要关头吵起架来,好不容易到手的魔剑又被仙道追回,重新封入无风谷里。
这下好了,剑丢了,又开始团结起来了。
跟有病似的。
明离在一旁“嗯嗯”点头附和。
“不过好在沈婵死了。”姝衡忽然高兴起来,抬手挥退身旁的人。
门吱嘎一声关上,姝衡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尊上您吩咐。”
一道声音从识海里遥遥传来,“我想要她。”
“嗯?”姝衡疑惑。
要沈婵?
沈婵早死了,她上哪儿去给洛姒弄人。
“不是。”识海里的那团东西叹了一声,“我要刚才那个侍女,她根骨极好,适合我附身暂住。”
更重要的是,这些天观察下来,那女孩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比较适合她静养——姝衡实在太吵了太……不像个正常人。
姝衡又把明离召了回来。
如今魔尊魂魄大损,不能直接附身,还得姝衡使些手段。姝衡看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忍了忍,忽然把人拉进怀里,精心准备的温香软玉还没献出去,那侍女踉跄着爬下了床。
姝衡忍着杀人的欲望,柔柔叫她,“坐过来。”
那侍女跟个棒槌似的站了会儿,终于是坐上来了,姝衡见她面色惶惶,犹豫了一会儿,不耐烦地问:“你有家*室啊?”
明离低着头,不知姝衡这是要闹哪出,犹豫了一会儿,道:“曾经有。”
“嗯?”姝衡拖着调子道。
明离:“死了。”
姝衡见她面色有动容,明白这是一个突破口,于是把衣裳从肩膀上拉起来,抱着膝盖,做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样子,示意她继续说。
明离哪能说,余光战战兢兢地朝姝衡看去,见姝衡穿起了衣服,于是松了口气,开始编。
其实也算不上编,无非是把当初幻境里的事掐头去尾,润色一番。
“你喜欢你姐姐?”姝衡道,“喜欢姐姐可没什么好下场。”
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三年前从她手里跑了,结果死无全尸的那个倒霉蛋,“知道青云门的沈婵吗?”
明离蹙眉,“知道。”
她都逃离青云山了,怎么人人都要和她提起沈婵。
“她有个妹妹,叫付明离,你可能不知道。”姝衡道,提起那场混乱,“她伤痕累累被我好心救回来,那人是个白眼狼,又跑回去找沈婵了,结果魂飞魄散,死得无比凄惨。”
当事人明离不仅知道,还有点心塞。
她垂着眸,紧绷的精神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想着沈婵。
沈婵给她一剑,她还沈婵一剑。
只是一瞬出神,便有一抹灵识从侧面钻进了明离的识海里。
识海里惊涛骇浪。
那抹灵识悄悄藏进角落。
第68章 “你可以杀我无数次。”
识海很快平静下来,洛姒试图钻进识海中心——这样能探查到这人在想什么,后续兴许能控制她的身体。
可惜失败了,她进不去这侍女的识海中心-
明离发现姝衡近来对自己好像不一般,尤其自那日后。
她知道姝衡好女色,但她摸了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脸,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好在姝衡也没有对她做什么,依旧让她端茶倒水,只是不似从前那般防着她,信件来往也不避着她,有时候懒得动,还让明离给她读。
很快,明离隐隐知道众多魔徒在密谋一件事——魔道似乎打算在青云门沈婵下葬的这天,攻无风谷,举全魔道之力保魔剑破封印。
说来也巧,沈婵下葬那日,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九阴煞日。
届时天象诡谲,日月同悬于空,阴魂游街,是天地阴气最盛之时,即使是在无风谷里,魔剑的封印也会松动到极致,只要进入无风谷,以万魔之血祭剑,助魔剑彻底破封!
明离不解,之前魔剑破开昆仑府封印出来时,竟然没有彻底破封?
后来同姝衡的下属探听才知,原来魔剑里本身就有封印,里头封着魔尊的魂魄,只要魔尊魂魄重见天日,魔道便可覆灭整个修真界。
如今青云门的沈婵死了,沈掌门又是个白了头的老婆子,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明离暗道,魔道既知那是九阴煞日,仙道自然也知,如何能放任他们攻入青云门,届时定会派人严防死守。
魔道不一定能到得手。
那人笑了下,道,四大派自顾不暇呢。
明离垂着眸,没再说话。
明离本以为,姝衡一脉如今衰微至此,断不会再来蹚这趟浑水,谁料没几天,姝衡忽然要动身往青云山去,且要带上明离一起。
明离才从那儿逃出来,自是不愿意回去,但又怕青云门当真遭围攻,一时有些犹豫。
姝衡见她害怕,宽慰道:“你放心,能祭剑的魔修还是要经过筛选的,轮不到你。”
明离倒不是担心这个。
如此巧合的时间地点,再加上……她只怕姝衡有去无回。
明离最终还是跟着姝衡一起去了青云山。
在青云门大师姐沈婵去世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那位传说中杀了沈婵的道侣混在魔道的队伍里,偷偷上了青云门。
今夜必定是个混乱的夜晚,而明离要在混乱里杀了沈瑾瑜——日后不见得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沈婵的命她已经拿了,现在还剩沈瑾瑜的。
她并不想跟上姝衡去无风谷,想着中途找机会溜之大吉爬上青云殿,谁料姝衡也并不打算去无风谷,也是要去青云殿。
沈婵的灵堂设置在清辉阁,青云殿的后方,青云殿和清辉阁皆是灯火通明,守夜的修士提着剑来回走动。
姝衡和明离躲在暗处。
混乱在戌时产生。
魔道在青云门本就有内应,进无风谷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于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祭剑仪式轰然开启。
巨大无比的血色阵法在谷底缓缓浮现,阵中百鬼哀嚎,声音凄厉,夜幕里狂风呼啸,雷声轰鸣,浓郁的血气如汹涌的潮水般弥漫开来,缓缓朝着上空升腾而去。
还未等血气汇集到织魂榕的顶端,一道刺目至极的白光猛地压了下来。与此同时一道白色阵法自地脉之中如蛟龙般腾空而起,稳稳地将那血色阵法牢牢压制住。
刺目的白光之上,是一道清冷的白色身影。
织魂榕下,魔道几大长老面色瞬间白如纸片,还未看清那人是谁,惊恐和慌乱先控制住了身体,先孤傲夺路而逃,但双脚却似被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震耳欲聋的惊雷声里,一个借由无风谷灵脉和织魂榕灵气的诛魔阵缓缓运转,只见阵法之上白衣女子奋力抬剑,霎那间天雷滚滚,迅速朝无风谷压下。
一道粗壮的雷柱贯穿织魂榕,白衣女子呕出一口血,她咬着牙,继续运转阵法。
伴随着一声巨响,织魂榕底下的魔剑瞬间化作飞灰,诛魔阵下的诸多魔修也逐渐没了气息,银色面具从白衣人脸上滑落,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藏匿在云层里的雷电渐渐消失,沈婵呕出一口血,身体似一片落叶从高空直直坠落。
到底没有直接砸在地上——半道被钟乐接住了。
钟乐扶着人落在地上,鲜血浸湿了她的手,她来不及去处理,伸手去探沈婵的灵脉——混乱不堪,简直像走火入魔了。
沈婵推开她的手,哑声道:“没事,不是我。”
心魔这会儿根本来不及发挥作用,是识海里那团东西在疯狂攻击她。
她算是赌对了,她借用那团东西的力量引来天雷,又设诛魔阵,终于将封印了千年的魔剑彻底摧毁。
另一边,清辉阁里,好不容易迷晕看守的修士,混进灵堂里的明离忽然呕了一口血。
巨大的惊慌在她的识海里铺陈开,明离愣了愣,忽然察觉到那不是她的情绪。
外面的惊雷声停了,她听见姝衡咬着牙道:“尊上,他们失败了。”
明离后知后觉,自己身上似乎附着了个了不得的东西。
下一瞬棺材“哐当”一声被掀翻,一个漂亮的女人躺在里面,明离忽地愣住了——或者说,她识海里的魔尊愣住了。
眼前这人……和吕浮玉有几分相像,更年轻一些,洛姒说不出哪里像,可就是很像。
一道灵力打了过去,姝衡眼睁睁见沈婵的尸体变成了稻草,一旁的配剑九天也变成了一块石头。
中计了……
她拽着洛姒要走,洛姒却还在发愣,明明好不容易控制了侍女的身体,却像一个笨拙的傀儡一样,动弹不得。
而此时,洛姒和明离正在识海里掐架。
片刻后,明离掐着那团东西,十分怀疑姝衡口中的“尊上”一词是不是梦游喊出来的。
千年以来魔道分分合合,唯一能被称之为魔尊的,也就是死在青云门祖师手里、魂飞魄散的魔头洛姒。
可明离交手后感觉这团灵识没有想象中的强大——或许是千年来的封印削弱了它。
她正打算把这团东西从识海赶出去,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她出神一瞬,那团灵识在眼前消失,瞬间躲藏起来。
一道高昂的声音从空荡荡的灵堂门口传来,“姝衡,好久不见。”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明离抬眸一看,视线并未落在声音的主人身上,而是自发捕捉旁边那人——白衣,有血,脸色苍白。
被向来高调自负的钟乐虚扶着。
是沈婵。
明离扭头就跑,从一盘的窗户翻了出去——沈瑾瑜改日再杀,如今形势不对,她绝不能落到沈婵手里。
下一瞬被什么缠住了脚,她猛地摔在了地上,一把剑狠狠掷在明离身前,距离她的鼻尖只有几公分。
识海里洛姒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要九天,九天还没拿,我们不能走。”
你要个屁你要!是你的东西吗你就要?
明离速速爬了起来,忽然懂了姝衡为什么不去无风谷,而要来沈婵灵堂——原来是洛姒给的命令,姝衡来青云山就是奔着九天来的。
可惜沈婵没死,九天也绝不可能拿到了。
姝衡扶着明离,从方才利落的翻身便猜出她不是个普通人,奈何尊上的魂魄还藏在她体内,姝衡不得不护着她,抬眸看向缓慢逼近的两个元婴大能。
而明离连看都不敢看沈婵。
她如今吃了易颜丹,沈婵不一定认出来,但她也不敢和沈婵眼神对上,因而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沈婵沾了血的衣角。
只一瞬,似乎又回到了那天,沈婵浑身是血地躺在她脚下,呼吸微弱。
她泪流满面,动作迟钝地跑出院子,踉跄着御剑去找成玉,谁料成玉也在上小重峰,两人在半道遇上,她崩溃地求成玉救人。
明离是恨沈婵的,恨她狠心,恨她糟蹋自己的心意,恨她信誓旦旦地说出那句“是你爱我”。
破风砍下去的时候,她是想沈婵死的。可当沈婵真的倒在她眼前,她却只有满满的迷茫——沈婵为什么不躲?
成玉终究还是救回了沈婵。
沈婵肩上的伤口很深,这会儿躺在床上还在浸血,脸色苍白。
成玉神色疲惫地看了看狼狈的院子,又看向哭个不停的女孩,道:“你放心,她已经安全了。”
她笑了一声,提醒女孩,“还不走的话,以后没有机会走了。”
明离如梦初醒。
她麻溜地收拾东西下山,十天后,得知青云门大师姐殁了的消息。
果然是沈婵趁此设了局,将魔道一网打尽。
只是不巧,如今这网歪打正着落在了她身上。
但沈婵怎么又受伤了。
明离忍着去看一看她的欲望,察觉身旁姝衡拉了拉她的手,似是在暗示什么。
见两个魔修似有动作,钟乐不知沈婵为何愣住了,于是拔剑上前,下一瞬被却沈婵抬手拦了一下。
“钟师姐。”
明离微微蹙眉。
不得不说,一个是青云门年少成名的大师姐,一个是扶摇派张扬自大的大师姐,两人曾经针锋相对,如今站在一起,从外貌上还真有几分相配。
明离心中经年酿造的那壶醋不知不觉翻了。
那些她早已忘却的记忆不合时宜地翻涌起来,她想起那只宫铃,想起沈婵腰上的那半截绳子,她恶狠狠地瞪向钟乐。
“阿梨。”
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明离忽地一颤,强行稳住心神,心道沈婵不定是在叫她,沈婵没有认出她。
“阿梨。”沈婵压着心口涌上来的气血,看向那个靠在姝衡身后,不敢看她的少女,“姝衡是魔道,不要跟她走。”
姝衡和钟乐均是一愣。
“修魔道是歪门邪道,不可信,你不能和她走。”
姝衡面色不爽:“呵……”
如今走不走可不是这个所谓的“阿梨”说了算,双指才划出一道符,忽地动不了了,姝衡低头一看,一道蓝色灵力悄无声息地绑住了她的手指。
她恼羞成怒,一句“阿梨”在喉咙中滚了一遍,姝衡看着女孩,又慢慢闭上了嘴。
阿梨……阿离?
……付明离?呵,不是吧……
想了想这几年沈婵的行踪,以及她那位神秘莫测的虚弱道侣,电光火石间,姝衡明白了什么。
明离听她一直喊“阿梨”本来就烦,余光瞥见痴痴看着沈婵的钟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着牙,“沈婵,你才是最不可信的。”
沈婵最喜欢骗她,最不可信。
沈婵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腥甜涌上舌尖,被她重新咽了下去,“你要跟着她必定是要入魔道的,入了魔道便是和青云门对立。”
“对立又如何!沈婵,你是不是忘了你对我做过什么?沈瑾瑜又对我做过什么?”明离最讨厌沈婵轻描淡写地提起从前,她来了气,还非要和沈婵对着干,“我还就偏要入魔道。”
沈婵终于咳出了一口血,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艳丽的红,刺眼得很,“你若入了魔道,你干把剑对准你的诸位师姐吗?你敢对着你茯苓师姐,成玉师姐,对着公孙浅,对着白溪……对着我吗?”
明离冷笑一声,“我已经杀过你了,别逼我杀第二次。”
她明明冷着脸,目光却下意识落下沈婵肩膀,心口忽然揪了一下……她也杀了沈婵了,其实沈婵真的不欠她什么了,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只是沈婵偏要纠缠不清。
下一瞬,沈婵膝盖一曲,当着钟乐和姝衡的面,朝着明离直直跪了下去。许是受了伤,动作显得有几分狼狈。
但动作依旧漂亮,没有一点屈辱的感觉,像是一尊高贵的神祇,只是暂时屈身,难掩傲然。
“阿梨……”她仰头,脊背挺直,任由唇角血线落下,望向明离的眼睛水润漂亮,神色却透出一种怪异的平静,“我说过,你可以杀我无数次。”
蓝色灵力围绕的阵法正在起,慢慢围住对面两人。
明离缩在后背的手也在微微动,白色灵力缠绕指尖,她正在灵袋里快速翻找法宝。
轰隆一声巨响,明离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道雷电忽地劈在明离跟前,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味。
她震惊地看向沈婵,沈婵也是同样震惊的表情。
又一道雷劈下,明离被姝衡拉着往后,这才幸免于难。明离一边惶恐一边疑惑:这雷好像是专朝她劈下来的。
对面的沈婵和钟乐也懵了。
眼见又一道雷劈下,沈婵连忙站起,甩出九天截了那道雷。
雷电忽然停了。
明离心有余悸地望着沈婵,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一道灵力忽地打过去,沈婵猝不及防又跪在了地上,不解地看着女孩。
直到第三道雷落下,明离往旁边躲了下,而对面的沈婵站了起来。
等了片刻,再没有雷电落下。
姝衡:?
钟乐:???
而明离想骂人。
沈婵跪她就她就要遭雷劈,这是什么强盗道理?是沈婵自己跪的又不是她强迫跪的!劈错人好吗!
明离后知后觉想起来,之前沈婵是说过要收她为徒,难道是因为这个?师母不能跪徒儿,要遭天谴?
可是她在收徒仪式之前跑了啊!这怎么还能算呢?
她愤愤不平地看向沈婵,而沈婵的神色明显平静多了,显然知道几分实情。
还没等她缓过来,手腕忽然被姝衡拽着往后,“走了!”
姝衡竟然在放在雷电落下时候成功开出了灵虚通道,拉着明离往里钻。沈婵脸色一变,连忙扑过去,拽住了明离的另一只手。
嗡鸣声响起。
灵虚通道迅速关闭,下一瞬,三人齐齐消失在钟乐眼前。
烧焦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灵虚通道耗费了姝衡不少修为,她喘着气坐在地上,偏头看向一旁的女孩,“你……”
只来得及说一个字,沈婵冰凉的灵力就缠在了她的喉咙上。
把明离从姝衡身旁拎起来,沈婵冷声问姝衡:“这是哪儿?”
姝衡目光越过沈婵,看向身后轻轻晃着头,似是有些神志不清的女孩,开口道:“百相山。”
沈婵一愣,随后垂眸扶着摇摇欲坠的女孩,又听姝衡说:“百相山,涤罪河,连接生人和死魂的圣地,小明离做孤儿做了这么久,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娘亲?”
姝衡耗费这么多修为凿出一个灵虚通道,自然不是爱心泛滥,想让付明离见见自己的娘亲——她从三年前就想带着付明离来了,可惜明离半路跑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知明离没死,魔尊魂魄恰好藏在明离身上,姝衡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唯一没想到的是沈婵跟着过来了。
四周热气蒸腾,黄土飞扬,连天色都看不清了,沈婵搂着奄奄一息的人坐了下来,自然知道姝衡心中打算,并未理会姝衡的那番话,只是将灵力注入女孩体内。
明离虽是金丹修为,但身体较寻常人脆弱,容易被灵虚通道里的浊气所伤。
明离缓了一会儿后醒来了,后知后觉躺在沈婵怀里,有些生气,挣扎着坐起来,不忘问方才的事,“为什么……我会被雷劈?”
还追着劈,过分了吧?
她怀疑沈婵偷偷拿她的头发或是做了什么拜师仪式……
“不是我。”沈婵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明离心口,“是她们。”
她们……?明离忽然一惊,望向沈婵。
沈婵识海里也有人?
沈婵点头,随即拉着明离站了起来,下一瞬女孩的手从她掌心滑出,沈婵顿了顿,下一瞬灵缚将一旁的姝衡绑了起来。
“你……”
姝衡偏头朝一旁呆呆的明离求救,“明离!付明离!她可是把你挫骨扬灰的人啊,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跟她回去啊,你快救救我!”
“你也看得出来,我如今打不过她。”明离视线转了一圈,“怎么出这个鬼地方?”
姝衡简直气笑了,“你出去干嘛呀!你不想去涤罪河见你母亲吗?”
明离自然想。
但是……她也知道当初姝衡抓她以及现在姝衡带她来这儿的目的。
沈婵不是什么好人,姝衡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围剿幽昙少不了姝衡一份子……更何况魔尊真要现世,修真界将会大乱。
她是恨沈瑾瑜,也恨仙盟会,但还不至于想让天下大乱。
“去,自然要去。”沈婵道。
明离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你不怕……”
沈婵:“我信你。”
明离微微蹙眉,这下倒有点怕了。
姝衡乐意指路,三人很快穿越黄沙到达了涤罪河。
幽深晦暗的河水突兀地出现在沙漠里,没有风,水面毫无波澜,似一面死寂的镜子,倒映着昏黄天空。
沈婵沿着码头走了下去,码头旁有一艘竹筏。
青云门的教材上写过,上了这艘竹筏,顺着涤罪河漂流,便会出现忘川筏,至亲之人能打开忘川筏的入口,回到过去。
小小的竹筏上乘了三个人,吃水竟然和一个人一样。
竹筏开始慢慢移动,沈婵坐在一头,姝衡坐在一头,明离两方都不想靠近,只能在中间。没多久,便被沈婵一把拉了过去。
明离抬眼瞪她,沈婵却道:“受了伤,靠一下。”
肩膀被人压下去一点,明离望着沈婵苍白还带着血痕的嘴唇,到底没把人推开。
趁着两人这会儿还有暂时的和平,明离道:“沈婵,出去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沈婵没说话。
姝衡嗤笑一声。
没多久便有第一张忘川筏靠近,沈婵抬手碰了下,手和竹筏之间似有个结界,沈婵的手怎么也碰不到。
明离推了下沈婵胳膊,示意她看水下。
忘川筏打下倒映出一个女子的模样,沈婵回头看了下姝衡,姝衡道:“这个不是,走。”
明离回头看姝衡,“姝衡,这是不是你娘亲的忘川筏?”
姝衡别开头,“话真多,不是你娘就别管。”
明离道:“我没见过我娘,我也不知道谁是我娘。”
第一张忘川筏慢慢落在很后面。
竹筏顺着往前漂流了一会儿,第二张忘川筏来了。
明离最先发现,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待看清第二张忘川筏底下的人影时,她忽地愣住了——竟然是白发的沈瑾瑜。
她下意识朝沈婵看去。
沈婵垂着眸,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了。
“沈瑾瑜什么时候……”明离欲言又止,心口有点闷。
“自那场雷劫后,她身体一直很不好,两日前去世的。”未避免青云门修士慌乱,加上沈婵计划还未收尾,并未发丧。
一口气堵在胸口,明离有点烦。
沈瑾瑜害她,她恨沈瑾瑜,可是从前她也是很尊敬沈瑾瑜的,沈瑾瑜把她捡回青云门,收为义女,收为亲徒,明离那会儿是很开心的,她也曾幻想过沈瑾瑜是她的娘亲。
甚至在幻境里,她和沈婵成亲时坐在主位的人是沈瑾瑜。
只是后来真相剖开,她才知沈瑾瑜的爱是扔向她的催命刀——沈瑾瑜想要逆天改命破除天罚,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明离兴致不好,抱着膝盖蹲着。
沈婵拍了拍她的肩膀,明离仰头瞪她,往远离沈婵的一边挪了挪。
沈瑾瑜的忘川筏很快消失。
第三张忘川筏过来了。
是幽昙的。
沈婵和明离都没见过幽昙的样子,因此最先有反应的人是姝衡,她下意识跳了起来,又被灵缚绑了回去。
沈婵淡道:“这是阿梨母亲的忘川筏,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姝衡道:“我是阿离的小姨,进去看看我姐姐怎么了?”
沈婵扯了下嘴角,灵缚结结实实地束紧,转头看向明离。
明离抿着唇,片刻后道:“我自己进去就行。”
“等一下。”沈婵忽然靠过去,和额头相抵的一瞬间,她抬手拽出了明离识海里的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慌张一动,跳回了姝衡身上。
一道寻踪符隐进了明离后颈。
沈婵退后一步看了一眼姝衡,又看向女孩,“走吧。”
明离站在竹筏边缘,伸手去碰忘川筏,余光掠过忘川筏底下的影子——这便是她娘亲的样子吗?
真好看。
只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和忘川筏一起消失在沈婵视野里。
沈婵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向掌心——寻踪符一切正常。
“你这么放心她啊?她可是幽昙的女儿,就不怕她知道了复活魔尊的办法,届时杀了你,灭了你们青云满门?”
竹筏停了下来。
沈婵盘腿在姝衡对面坐下,静静看着她,并不说话。
没多久,姝衡脸上的笑没了,取而代之的一个很冷漠的表情。
“你和吕浮玉,是什么关系?”问话的人自然不是姝衡,而是魔尊洛姒。
沈婵望向被洛姒附身的姝衡,识海里的那团东西又躁动起来,她压着不适,轻声开口,“吕浮玉是我派创派祖师。”
洛姒往前靠了靠,盯着沈婵的眉眼看,忽而笑了笑,“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祖师和后人而已,可你却和她长得很像。”
她歪着头,脸上透出恨意,“我和她明明——”
洛姒顿了顿,“我却一点也不像她。”
沈婵问:“你是魔尊吗?”
洛姒笑了笑。
“应该不是,魔尊早就魂飞魄散了,你不可能是她。”
那笑意忽然冷了下去,洛姒死死地盯着眼前女人看,半晌后咬着牙道:“你们青云门的人,当真一个比一个绝情。”
沈婵忽地皱眉,下一瞬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口血,双手撑在竹筏上。
洛姒下意识伸手扶,手还没伸出去就被灵缚勒了回来,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被这不知死活的后辈绑着。
“你真应该去死。”洛姒说。
识海被那团东西搅得天翻地覆,沈婵五脏六腑都在疼,耳朵里嗡嗡传来姝衡的声音,她强撑着身体,轻声道:“等明离回来,下一张忘川筏应该是你的,你难道不想见她吗?”
洛姒没听清。
但沈婵也不是说给洛姒听的。
翻涌的识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沈婵得以喘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
寻踪符显示付明离一切正常。
第69章 她是一个很坏的姐姐。
明离记不清这是进来的第几天了。
床上的婴儿又在啼哭了,哭声尖锐,虽然听了这么些天,明离还是不习惯,小孩嚎起来没完没了,明离感觉自己的耳膜摇摇欲坠,下一瞬就要罢工了。
她俯身把婴儿抱了起来,托着婴儿的后颈和屁股,边走边轻轻摇晃,嘴里哼着不知道哼过第几百遍的儿歌。
明离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她也没有听过儿歌,自然也不会唱。
因此这歌并不是明离哼的,而是这副身体的主人唱的。
从忘川筏进来后,明离便附身在了幽昙身上。
此刻幽昙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儿,是小时候的明离。
明离透过幽昙的眼睛看向小时候的自己。
她感觉小婴儿好像都长一个样,大眼睛,红嘴巴,白白的皮肤,像是统一用模具压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幽昙这么爱看。
这几日,只要幽昙醒着,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这个小婴儿。
明离有些着急,她进来可不是为了看小时候的自己,她是为了看幽昙的。这几日幽昙也就照过几回镜子,小孩一哭一闹她就匆忙跑过去了。
于是到现在,明离都没记住自己娘亲长什么样。
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很漂亮。
嗯……说话声音很温柔,唱的歌谣很好听。
她是真的有娘亲的。
明离看见她娘曲着修长漂亮的手指,在小明离的脸上刮了刮,小明离张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随即明离听见幽昙很轻地笑了一声。
附身到幽昙身上,她也能一并体会幽昙的情绪。
幽昙很开心,她低头亲了亲小明离的脸,偏着头蹭了蹭。
宝宝真可爱。
明离迟钝地看向小明离,心里也欢喜起来,别扭地疑惑道,真的那么可爱吗。
她闻见婴孩身上的奶香味,但更注意到幽昙身上的味道——比她想象中娘亲的味道还好闻,她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小声唤道:“娘亲。”
她也是有娘亲的人了。
明离眼睛有点酸,但更重要的是开心,因为她不仅有娘亲,她的娘亲还很爱她。
开心之余有些怨恨忘川筏,她怎么就附身在娘亲身上了呢,如果附身在小时候的她身上就好了,她可以时时刻刻看着娘亲,牢牢记住娘亲的样子,还可以被娘亲抱抱和亲亲。
多好啊。
可惜现在她连娘亲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小明离很快就困了,幽昙晃了一会儿便把婴儿放在摇床上。一旁侍女轻轻晃着,小明离吧唧了一下嘴巴,不知道梦到什么好吃了的。
“姐姐!”
门口传来脚步声,幽昙忙回头看去,食指竖在唇上,皱眉道,“嘘——”
少女一身大红海棠裙,明艳动人,眉眼狡黠,闻言嘻嘻笑了笑,嘴型比划道:“知道啦——”
明离看着那肆意张扬的少女,认出那是二十年前的姝衡。
“当当当当——”一根漂亮的簪子出现在姝衡手中,“此次外出给姐姐带了根簪子,姐姐试试好不好看?”
“好看的。”
姝衡晃着她的手,拉着她到镜子前,“试一试嘛。”
明离终于又能看见幽昙了。
真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眉眼温柔,比明离想象中的还漂亮,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
女人颈间压着一些黑色纹路,这种纹路明离在姝衡身上看到过,但没这么严重,她想了想,记起这东西应该是叫骨炎。
几乎每个魔修都有,只是程度深浅。
幽昙头上发饰简单,陡然插入一个华丽的簪子,甚是不合,她抬手收下,温柔笑道,“谢谢小衡,但我现在不戴这种张扬的簪子了,我就把它当作小姨送给小圆的礼物,等小圆长大给她。”
明离心道,原来自己的名字叫小圆。
姝衡压眉,烦躁在一瞬间溢出,“送你的就是送你的,跟小孩有什么关系啊,不乐意要就算。”
她本来就不乐意来见幽昙,听了这话更是烦,一时忘了装。瞥见幽昙愣住的表情,她顿了顿,勉强笑了下,“可以啊。”
本来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若非长老让她过来探口风,她才不会过来。
“小娃娃名字叫小圆?”未缓解气氛,姝衡主动开口。
“嗯,没生之前就取好的名字。”聊到小孩,幽昙笑了起来,拉她去床边看。
姝衡对小孩不感兴趣,尤其是睡着的小孩,皱巴巴的,她还有点怕。奈何身上还有任务,只得顺着幽昙的话说了下去,没多久隐隐绕到那个危险的话题。
“云长老让你做的那件事,怎么样了?”姝衡伸手碰了下小孩,“她可有病了,你这几日休息,她没为难你吧。”
幽昙顿了顿,道:“没有,云长老还给我送东西来呢,让我好好休息,再说了,那件事哪有那么容易成啊。”
明离静静听着,隐约察觉她们谈论的是魔尊复活的那件事。
这世间当真有让一千年前神魂俱灭的人复活的方法吗?
明离不太信。
忘川筏里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流动并不同,明离一闭眼一睁眼,又过去了好几月。
小明离会走路了。
她挥了挥小手,示意幽昙不用拉她,随即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跟个小兔子似的一蹦一蹦的。幽昙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没多久小明离就摔倒了。
摔倒了必定是要哭的,哇哇哇的声音明离听了直皱眉,偏偏幽昙走过去抱起小孩,那哇哇哇的声音就对着明离耳朵喊。
“小圆不哭……”
幽昙说,“娘亲抱着呢,不疼啊。”
明离垂着眸,心道,真是个娇气的孩子。
她好像没法把这个受尽宠爱的小孩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从小是个孤儿,没有娘亲,也没有任何关于娘亲的记忆,她摔倒了不会有人抱她,也不会有人哄她。
此刻竟然有点嫉妒小时后的自己。
在被仙道和魔道一起追杀的时候,她短暂地恨过幽昙,她没有感受过幽昙的爱,却要因为幽昙的身份而落到这样的下场。
进了忘川筏才知,她其实感受过的,只是年龄太小了没有记忆。
明离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小明离四岁了。
正常的小孩四岁是有记忆的,她不应该一点都记不起来之前的事。
明离也并不觉得自己脑子有什么问题。
直到幽昙被魔道追杀,重伤之际,小明离被她藏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山洞里,而幽昙把忘忧咒落在了四岁的小明离身上。
竟是忘忧咒。
难怪之前*沈婵给她下忘忧咒的事后,她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原来她早就见识过忘忧咒的厉害了。
幽昙要死了。
她当初被魔道长老重用的原因,亦成了如今的催命符。
骨炎在身上发作,幽昙呕出一口血,温柔地捧着昏迷的小女孩的脸,“小圆,日后好好生活,娘亲不能陪你了。”
眼泪掉了下来,她慢慢从丹田里剖出一颗金丹,缓缓送入女孩体内,埋在深处。
“不要入魔道……”女人泪流满面,眼神却温柔,“日后若是不幸,我们在百相山见面了,希望你不要恨娘亲。”
“可惜不能见你长大后的样子了。”她抬手凝出引渡咒,将半身修为注入其中,脸色因痛苦而扭曲,“但你或许能看见娘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明离猛地怔住。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灵魂从幽昙身上抽离出来,明离疼得吸气,跪在地上,抬眼却见幽昙含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她。
“娘亲……”
引渡咒落在明离身上,刹那间女人和小孩消失在眼前。
金光闪烁,汹涌的灵力疯狂冲进明离身体,经脉似被烧红的钢针穿刺,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神经传来,仿佛要将身体撕裂。
明离脸色瞬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牙关紧咬,却仍抑制不住痛苦的闷哼。
经脉在强大力量的冲击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身体好似即将不堪重负而爆裂。
“明离!”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耳边落下,明离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柔和的灵力探入明离体内,快速将她汹涌混乱的灵气安抚下来。
视线慢慢恢复,她看见腰上的那双手——是沈婵的。
体内灵力充沛,是明离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心绪慢慢平复,明离喘着粗气,眼泪掉下,“娘亲……”
明离明白幽昙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了。
幽昙早就算好了一切。
身负秘密,幽昙知道自己不可能活,再者,因百相山涤罪河的存在,只要她的女儿身份暴露,必定会被有心之人逼着来到百相山,因而她耗尽半生修为,用引渡咒修为,只等着明离前来,将半生修为渡给她。
母爱子,为之计深远。
“明离,”她听见沈婵低声问,“见到你娘亲了吗?”
两道泪痕顺着脸颊滚落,明离点了点头,说:“见到了,她很好。”
她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间,明离嗅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余光里,大片的血顺着沈婵的双臂淌下,洇染了明离大片衣衫。
明离一怔,猛地回头。
只见沈婵口中涌出大股鲜血,血沫沿着脸颊、脖子、胸口流下,模样狼狈至极。未被血色沾染的上半张脸,苍白如纸,与下半张脸的殷红形成强烈对比。
明离瞳孔骤缩,“你怎么了?沈婵!”
沈婵摇了摇头,神色温柔地看着女孩。
明离抓着她的手臂,猛地偏头看向船尾被绑着的姝衡,“是你?!!魔尊洛姒!”
是魔尊趁着沈婵受伤做的手脚!
才从昏迷中醒来的姝衡:???
“不是……”沈婵压着喉咙腥甜,眼睛印疲惫酸涩不堪,生理性的泪水落下来,“她也不是魔尊。”
魔尊早就在千年前魂飞魄散了,沈婵吐出来的字费力又虚弱,“她只是魔剑里生出来的怨气。”
离了剑便什么都不是,如今魔剑已毁,不足为惧。
真正的大麻烦,在她自己身上。
沈婵甩开明离的搀扶,踉跄着走过去解开姝衡身上的灵缚,“你体内的不是洛姒魂魄,洛姒根本不可能复活,你死了这个心。”
姝衡红着眼看她,但见对面眼红更甚,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下意识怕了起来。
从姝衡身上撤掉的灵缚缠住了明离身体,明离望着她几乎站不住的身体,又气又怒:“沈婵你干什——唔!”
沈婵用灵术封住了那人的嘴。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听她说任何话。
沈婵呼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时间了,于是朝姝衡简明扼要地交代:“带她走。”
她实在站不住,踉跄着跪在了地上,眼泪砸在竹筏上,她呛出一口血。
余光盯着女孩的半截衣摆,沈婵听见她挣扎的动静,不敢看她,一字一顿地清晰道:“你也见到娘亲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人生当真变化无常,片刻之前她还在高兴明离归来,她还在幻想着她们的以后。
此刻却庆幸地想,还好她们没有和好,也没有许下以后。
沈婵轻轻抬手,一道符咒裹住了姝衡和明离。
符咒光芒闪烁,带着两人凌空而起,眨眼间便将她们送出了涤罪河。
沈婵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整个人重重砸在竹筏上,太阳穴重重磕在了竹筏边缘。
竹筏晃了晃,水面却没有激起一丝波纹。
平静无风。
沈婵听见自己沉沉的喘息声,她听见识海里心魔痛苦的喘息声,以及另一道没什么情绪的笑声。
大片红色暗纹爬上脖颈,沈婵闭眼,十指翻转。
“以吾身,祭天地灵,正邪同泯!乾坤——俱倾!”
九天仿若被放大千倍,高悬于百相山之上。刹那间风云变色,灵力如脱缰野马疯狂涌动,转瞬便朝着剑刃汇聚而去。须臾,一道裹挟着雷电、巨大且肉眼可见的灵力漩涡霍然出现。
身下阵法光芒大盛,巨大的阴阳逆烬阵以沈婵为中心,迅速铺展蔓延。
竹筏带着她顺着涤罪河往前走。
身体被血弄得湿哒哒,黏糊糊的,沈婵最讨厌这样的感觉,此刻却没有力气清理了。
她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余光里,她瞥见一张忘川筏跟在她身后。
是沈瑾瑜的忘川筏。
沈婵忽然泪流满面,视线刹那模糊。
大抵是人在死前都会想家,沈婵这会儿也很想很想家,以至于只是望着沈瑾瑜的忘川筏,便泪流满面到不能自已。
但其实她是不敢看沈瑾瑜的。
她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
她拿了师祖给的九天,承载着师门的期盼,却没有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师姐。她做人做事没有茯苓圆滑,也没有明离讨喜,更不及成玉成熟。
她没有成为一个很好的大师姐,如今更是没出息地养出了心魔,让那团东西趁机溜了出来,为非作歹。
她是个很不好的修士。
她是一个很坏的师姐,还是一个很坏的姐姐。
沈瑾瑜说的不错,她还是个胆小鬼。爱得不坦荡,恨得不痛快,因而总是陷入痛苦里,也把别人牵连进她的痛苦里。
恍惚中竹筏好像不动了,河面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原,沈婵似受到某种感召,不停地往前走。
终于,她走不动了。
她看到了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阳光明媚,青草馥郁,河面很宽很宽,她看不见对面的景色,可是她闻到了河对岸传来的花香。
河岸边停了一艘小舟。
沈婵抖落身上的雪和灰尘,上了小舟。
她听见有人叫她。
那声音还很轻柔,语气很亲昵,是她许多年前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
“小婵。”沈瑾瑜的声音从河对面传来,声音空灵,带着花香。
沈婵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闷闷听着。
没多久,她忽然撇了下嘴巴,两行泪掉了下来。
天清气朗,是个好天气。
她卧在小舟上,慢慢闭上了眼。
她要回家了。
第70章 “爱也好,恨也罢,我全盘接收。”
“沈婵。”
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江面忽然起了一层波澜,她恹恹地睁开眼睛,似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姐姐!”
是一道尖锐的女孩嗓音,带着哭腔,直直灌进她的耳朵里,她痛苦地皱了下眉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翻转,搅得她很难受。
江面瞬间掀起了风浪,小舟随着水面晃起来,身体猛地磕在了小舟上。
再睁眼,是一片昏暗的天,一张涕泗横流、狼狈到双眼通红的脸。
胸口衣服被人揪着,灵力远远不断压入心口,女孩的脸迅速变得清晰,沈婵愣了愣,一口血又要吐出来。
她忘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付明离都不是个听话的小孩。
她又气又怒地推开女孩的手,脸色狰狞到扭曲,“谁让你回来的!”
她本就虚弱,推女孩的手也推不开,反而因出力而体力不支,语气的凶狠程度顿时减弱了几分。
但这不妨碍明离更加火冒三丈,她揪着沈婵衣襟的手更加用力,青筋暴起,“沈婵你跟谁发火呢!”
她一边咬牙一边落泪,“你早就不是我的姐姐了,少在那儿给我耍姐姐架子!”
片刻之前她和姝衡被送出涤罪河,黄沙被风吹得卷进人眼睛里,她挣脱出灵缚,随即瞥见了高悬于百相山之上的九天。
脚下阵法缓缓运转,明离认出这是阴阳逆烬阵。
姝衡见她要往回走,良心发现地告诫她:“她那是走火入魔了!你回去干什么!”
她低着头,喉咙似什么生生哽住,呼吸有点急促:“我东西掉了。”
姝衡没听清,“什——”
话还没说完,女孩已经消失在眼前。
明离回了涤罪河里,没多久果然见竹筏上奄奄一息的沈婵。
她真的很讨厌沈婵浑身是血的样子,看了总会很难受,心脏揪着疼。
如今好不容易人有了点气息,醒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给她一顿骂,明离越想越来气,“你少教训我,一言不合把我绑出去还不让我说话,你早没了教训我的资格!”
她小心翼翼地将人搂着,低头朝沈婵靠近,血腥气呛得她直皱眉。
察觉她的意图,沈婵往后缩了缩,神色痛苦,血雾逐渐弥漫双眼,“别……”
温凉的额头抵住沈婵发烫的额头,放出去的神识绕着沈婵额心打转,怎么也进不去沈婵的识海——明离察觉到了,是沈婵不让她进。
“姐姐……”明离轻轻往下一压,嘴唇贴着沈婵唇瓣蹭了下,放低了声音,“乖,让我进去。”
呼吸交错的一瞬间,她敏锐察觉沈婵的识海朝她打开了。
明离再不迟疑,神识钻了进去。
甫一进入,眼前景象便令明离心头一震。
沈婵的识海已然成了一片被激怒的浩瀚汪洋,惊涛骇浪层层翻涌,海浪冲破天际,掀起数十丈高的水幕,一波接着一波重重砸下。
轰鸣声震耳欲聋。
明离置身于一叶孤舟之上,在汹涌的波涛中剧烈颠簸,随时都会被识海吞噬掉。
冰凉的海水不断从高空落下,砸在明离身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水,不过转瞬,小船另一头的空虚渐渐扭曲,变化。
沈婵出现在她面前。
白衣、乌发,气质冷清,好像小重峰上的一捧雪。她动作缓慢地抬起头,迎上明离的目光,双目赤红如血。
“沈婵……”
沈婵看着她,道:“你进来干什么?”
脸上被海水弄得湿哒哒的,视线也有些恍惚,明离眨了眨眼,固执地盯着眼前那人,“来找你。”
沈婵不再说话,只是歪着头静静凝视着明离。
明离往前一步,忽而又听沈婵说:“别过来。”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仰头看着四周不曾停歇的汹涌海浪,笑了笑,“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不会听你的话的。”
一道凌厉的灵力裹挟着呼呼风声,朝着沈婵迅猛打去。
下一瞬在半空中被化解得无影无踪,明离并不意外,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沈婵。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明离察觉即使是心魔控制下的沈婵依旧没对她下狠手,她没法用灵力,沈婵便也撤了灵力,只与她肉搏,拳脚相交。
海浪不曾停歇,咸咸的水珠砸在两人身上,似下了一场大雨,小船在大雨里左右摇晃,跟着海浪上下起伏。
明离脚下一个不稳摔在船上,寒意顺着湿透的衣衫爬上身体,回神时沈婵已扑到她身前,双手紧紧掐住明离的喉咙。
明离抬脚踹人,没把人踹开,反倒被沈婵压了下来。
明离呼吸不畅,面容因用力挣扎而微微扭曲,脸色也瞬间涨得通红。
沈婵压着她,眸色沉沉,“你还可以出去的。”
出去什么出去!出去眼睁睁看着沈婵被心魔折磨死吗?
呼吸变得急促而苦难,明离竟然还朝沈婵扯出一个笑,雪白的牙齿露出来,“你有本事就真的杀了我。”
沈婵手上的力度应声加大,明离双手拼命挣扎,试图掰开沈婵的手,双脚在船板上乱蹬,船板被蹬得“砰砰”作响。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衣衫。
明离望着沈婵赤红的双眸,脸涨得通红,滚烫发热,身上寒意彻骨。
意识开始模糊,她却不肯退出沈婵的识海。
脖子上施加的力在某一瞬间消失了,明离呛了一声,大口呼吸,余光瞥见沈婵神色动容一瞬,她还来不及欢喜,沈婵的唇忽然碾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亲吻把明离弄懵了,她怔在原地,身上那人趁机钻入,拨动她的唇舌。
明离挣扎起来,双腿蹬在船板上,但在沈婵的压制下根本爬不起来,她偏过头躲避这怪异又惊悚的亲昵,下一瞬又被沈婵转了回来。
紧接着,明离感到腰间一松,沈婵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扯下了她的腰带。
周围海浪汹涌,小船吱嘎作响。
两人跟着海浪一起浮沉,上升又坠落。
不受本人一直控制的暖流缓缓散开,冲开身上的凉意,明离喘息的尾音发颤,脖子像天鹅一样仰着,白里透红的肌肤上齿痕明显。
双腿在颤抖中找回了知觉,明离无暇顾及生理性泪水,抵着船板往后缩。
沈婵的手在下一瞬钳锢住她的脚腕,用力一拉,同时一手顺着她的腿往上。
指腹碾着发红的肌肤,明离猛地一颤,被逼得哭出了声,边抽泣边叫沈婵,沈婵不理睬她,她又改口叫姐姐。
沈婵,姐姐,师姐,最后连师母都喊出了口。
风浪渐渐平息下来。
一双眼睛都被哭红了,望向沈婵时可怜兮兮的,她双手揽在沈婵脖子上,仰着头将下巴搭在沈婵肩膀上,用力抱着沈婵。
一股热流滚到明离颈窝里。
灼热的喘息也落在明离颈窝里,她听见沈婵唤她:“明离……”
那声音似被重石压过,低低的,带着浓浓的悲伤和羞愤,微微发着颤,搂着明离腰的手也在发颤。
明离下意识偏头看去。
沈婵那副仿若走火入魔般的疯狂模样已然褪去,漂亮的眸子里眼神清明,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眼尾泛红。
明离抬手给沈婵擦泪,发哑的嗓子提醒:“亲也亲了,做也做了,我们……”
“我强迫了你。”沈婵静静望着她,眼泪不断往下掉。
沈婵竟是在纠结这个。
明离擦泪的手忽然掐住了沈婵的脸,有点气:“沈婵,你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我自愿的!我配合的!我只要不愿意我随时出你的识海!心魔已消,你不要再给自己纠结出一个新的心魔!”
她不用力地拍了下沈婵的脸,想了想,又往前嘬了一下沈婵的唇。
“姐姐的爱也好,恨也罢,我都全盘接收。”
海浪彻底平息下来,天空放晴,身下的小船慢慢漂浮。
明离神识窜出了沈婵识海。
两人在竹筏上醒来。
没了心魔折腾,沈婵身上的反噬停止,疼痛也没了大半,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她别开脸不敢看明离,仰着头看上空高悬着的九天。
明离道:“心魔已没,姐姐收了阵吧。”
沈婵面色沉重,“我体内还有另一道心魔——是一直藏在九天剑里的,我生了心魔,那道心魔便趁机藏进了我的识海里。”
“我解决不了,或许世间大部分修士都解决不了。”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这道心魔,是吕浮玉的心魔。”
一道白影在沈婵识海里端坐着,透过沈婵的眼睛仰头看那把剑。
“你用我的剑,杀我?”她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当年吕浮玉正是用这把剑,生生将她从自己的魂魄中剥离出来——她确实不是吕浮玉,她是吕浮玉的心魔。
说来着实荒诞,一个即将飞升成神之人,竟滋生出这般强大的心魔,无力化解,无奈之下,只能将其镇压于剑中。
沈婵原本想用阴阳逆烬阵和吕浮玉的心魔同归于尽。
可是她现在不想死了。
沈婵抬起眸,望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有说服力地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明离:“不能先出去,再去找仙盟会想办法吗?仙盟会那么多元婴大能,总能有办法的。”
虽然这么问,但明离也清楚,这心魔和世间其他心魔都不同。
她是神的心魔。
两人说话间,一张忘川筏忽地碰上了竹筏。
明离偏头看去,竟然发现竹筏底下映出的影子是魔尊洛姒的样子。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电光火石间,明离只觉头皮发麻,猛地抬头看向沈婵,目光如炬地直直撞上沈婵视线。
沈婵轻轻点头。
下一瞬识海里的“吕浮玉”忽然狂躁起来,瞬间便控制住了沈婵的身体,往洛姒的忘川筏上扑去。
明离下意识扑过去,慌乱中拉住沈婵的手,两人一起落入忘川筏里,随后和忘川筏一起消失在河面上。
一道浅浅的蓝色灵力从水面升起,嗖的一声往上窜,悄无声息钻入悬于百相山之上的九天剑身。
剑光寒意森然。
电闪雷鸣-
洛姒是个魔头。
与部分魔修因命运坎坷、无奈投身魔道不同,洛姒是个天生的魔道。
洛姒自幼丧母,父亲是个木讷的书生。在她八岁那年,父亲也死了,而凶手正是洛姒,只因她机缘巧合学会了邪术,拿邻居家的小孩当作实验对象施展邪术。
那小孩命薄,经不住邪术折腾,当场丢了性命。
父亲赶来质问洛姒。
洛姒正因邪术的效果未达预期,满心烦躁,顺手操起厨房的菜刀,冲着父亲砍去。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洛姒愣了愣,一股激起她浑身战栗的兴奋传遍全身,她像发现了新大陆,欢喜地运用邪术操控着菜刀,接连将邻居一家几口人屠戮殆尽。
事后一把火将尸体烧毁,洛姒离开了梨花村。
从八岁长到十八岁,十年时间,她杀人,杀妖,也杀修士。她成了众多魔道俯首称臣的魔尊,成了仙道闻风丧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魔头行事过于张狂,遭几个仙道门派暗中算计、联手埋伏。脱身跑回魔宫,却又被魔道长老趁机篡位夺权。
忠心耿耿的下属带着断了腿的魔头奋力奔逃,一路辗转,最终在人间的一处僻静院子暂时安顿下来,照料洛姒养伤。
洛姒腿断后,只能日日被困在轮椅上,整个人就像个废人一般。如此境遇下魔尊的脾性愈发乖张怪异,稍有不顺心,便会暴起杀人。
洗澡水温度稍高或者稍低,乃至今日下雨与否、自己心情好坏,身边伺候的人都会跟着倒霉遭殃。
直到某一日,电闪雷鸣。
屋里水汽浓烈,洛姒身上浮起一层汗,慢慢拧断了一旁侍女的脖子。
下属熟练地进屋来拖人,打扫屋子,洛姒转着轮椅去院子里看天。
她尤其喜欢这样阴沉沉的天,厚重如墨的乌云层层堆叠,一点点往地面压下来。
闪电撕裂长空,一瞬间将昏暗的天地照得雪亮,雷鸣滚滚而来。
洛姒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如果下一瞬没有被什么东西砸晕的话,今天将会是她近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砸晕她的不是东西,是个女人——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年纪还有点大的女人。
洛姒揉了揉额头的伤口,问女人是谁。
女人被身后压着她的人一踹,猛地跪在了地上,她疼得只皱眉,脸色却有些痴傻,说不知道。
洛姒看着女人的脸,眉梢轻轻一压,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女人还是摇头。
洛姒耐心已然告罄,不耐烦地朝旁边人挥了挥手,意思是拖出去杀了。
窗外雷声滚滚,一道惊雷临近劈下,声响大得屋里所有人都抖了一下,只有洛姒和那个女人没动静。
她来了兴趣,蛇一样冰凉又黏腻的嗓音在女人耳畔响起:“你不怕?”
女人没说话,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无措地望向洛姒。
人长得不怎么样,又呆又傻的,眼睛倒是漂亮。
她靠近一下,抬手摸上那双眼睛,女人眼睫落在她手里,挠了挠洛姒的指腹。
痒痒的。
身旁伺候的人面面相觑。
洛姒最终没杀那女人,让女人做了自己的侍女,给取了个名字,叫沉璧。
她性情古怪又暴躁,选侍女向来只看眼缘,偏巧,这女人眼缘不错,至少看着不讨厌,甚至看多了还有点舒服。
她选侍女虽然只看眼缘,但也要能好好伺候她,洛姒挑剔至极,又狭隘阴郁,为此杀过不少侍女。
她对着沉璧自然也挑剔,尤其沉璧还是个十分无趣、十分不会看脸色讨好的人,没多久她就起了杀心。
杀心没落下时因为洛姒近来失眠了,而她发现只要沉璧在身边,她似乎会睡得好一些。
洛姒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沉璧身上的味道。
很浅很浅,又带着一点点香气,很温柔,很温暖。
即便如此她依旧会刁难沉璧——让沉璧活下来已经是她格外开恩了,即便是刁难沉璧也该磕头谢恩。
之后洛姒无意中听说一件事,青云门的玄英仙尊飞升失败。
洛姒不屑地笑了笑。
青云门的玄英仙尊早就是元婴大能了,如今飞升指的是飞升成神,可仙道成神哪有那么容易,失败实在是意料之中。
魔道那几个老不死的很快追到了这里,忠心耿耿的下属在她长期的喜怒无常下纷纷投敌,洛姒孤立无援,被困进死路里。
她受了重伤又残了腿,最后是她看不起的沉璧把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
女人背着她一路逃亡,跌跌撞撞地为她一路求药,好好的一个漂亮女人弄得跟乞丐似的,捧给她的馒头却白白净净、无比干净。
洛姒沉默了,别过脸去,“我不吃。”
她说不吃沉璧就真的没给她吃,洛姒气极,看着转过去吃东西的沉璧,慢慢举起了刀,许久,又慢慢放下去。
沉璧第二天又出去了,傍晚捧回来好几个干净的馒头,还有几包药。她把馒头递给洛姒,又小心翼翼给洛姒上药,观察洛姒的表情,问她疼不疼。
这点痛对于洛姒来说不算什么,她可是魔头。
但洛姒不知为何眼睛有点酸,她低头咬着冷冰冰的馒头,一边抱怨这馒头难吃一边小声说疼。
沉璧低下头去给她吹。
温热的气息扫过伤口,有点痒,洛姒把她推开,表情嫌弃地让她别吹了。
等到沉璧真不吹了,洛姒又开始别扭起来,说这疼那疼的。
沉璧低着头看伤口,问她哪里疼,怎么个疼法,表情很认真。
洛姒伸手去碰她的睫毛,忽然阴森森地问:“你为什么不跑呢?”
她对她这么不好,她应该趁乱跑掉的——但洛姒心里清楚,只要她有一点跑的举动,洛姒会立刻杀了她。
沉璧望着她:“那你怎么办?”
洛姒笑了一声,觉得这人有病。
沉璧是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凡人,洛姒是让仙道闻风丧胆的魔头,还轮不到沉璧来担心她怎么办。
但大概是今晚有点冷,外面风很大,洛姒忽然捉住了沉璧的手,把她往怀里拉。
温热的唇瓣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洛姒不清楚。
但她下意识解开沉璧衣服的时候,外面劈了一道雷,很响,声音把怀里的女人吓得一抖。
洛姒又把解开的衣衫系上了。
她安静地抱着沉璧,心口比铁还硬的地方慢慢软下一角。
她的伤在慢慢变好,腿也在慢慢变好,她是天生的魔道,修为是任何魔修都比不了的。她很快杀回了魔宫,将当初追杀她的几个人的头颅割下来,吊在魔宫门口。
没多久,魔尊成亲了。
魔宫上下挂满了红布,魔尊夫人是个气质温柔的凡人女子。
成亲当晚,又是电闪雷鸣。
魔宫的层层结界也挡不住那如洪钟大吕般的雷声。
雷声在魔宫的每一处角落回荡,震得宫墙簌簌作响,殿内的烛火剧烈摇曳。
洛姒搂着怀里发颤的女人,抬手挥灭了灯。
洞房花烛,被翻红浪。
洛姒以为自己握住了幸福,她每日得空就缠着沉璧厮混,听性情木讷的妻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觉得幸福极了。
这日子可比从前生动多了。
但只是半个月后,沉璧就死了。
魔道内斗还未结束,自有人看不惯洛姒,便把心思打在了沉璧身上,想着拿住软肋好拿捏魔尊。只是沉璧是个凡人,经受不住他们设的阵法,当场没了性命,尸骨无存。
唯有一缕魂魄被赶来的魔尊收住。
那日,魔道四长老,连同七十二殿,无一幸免,皆被洛姒屠戮殆尽。
魔宫内外,血流成河,残肢断臂散落各处。
此后两年,魔尊洛姒为求亡妻沉璧复活之法,不惜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探寻。
其中她路过一处壁立千仞的巨大悬崖,不惜耗费心力,以石为纸、以指作刃,在崖壁上刻下一尊高大的石像。
那石像的眉眼与沉璧别无二致,温婉动人,仿若下一瞬便能活过来,与她轻声细语。
她没有停留太久,她还要去寻找沉璧的踪迹。
终于在某一天洛姒听闻,青云门的玄英仙尊知晓些许关于复活之法的线索。洛姒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提着剑杀上了青云门。
放眼世间,若论有谁能与魔尊洛姒一较高下,青云门的玄英仙尊吕浮玉必定是其中之一。
两人并未正式交过手,洛姒并不能保证可以打赢吕浮玉。
所以她不是来打架的,她是来求吕浮玉的,凭着她勉强能记起、但吕浮玉忘了或者根本不在乎的那点关系。
有求于人,因而洛姒一路上都收着手,避免伤及青云门的人,终究到了青云殿前。
许是得到掌门命令,青云门修士退让开,让她进了青云殿里。
檀香袅袅,她模糊瞧见那人转过身来。洛姒不敢多看,膝盖扑通跪在地上,她开口快速表明来意。
“恳请仙尊出手襄助,让我与亡妻得以破幽明之隔,洛姒铭感五内。”
她说话声音很抖,计划着若是吕浮玉不肯,她便先表明身份,再不肯,她便只好拔剑了。
偌大的青云殿内,死寂沉沉,唯有她急促的呼吸声,与吕浮玉那近乎微不可闻的浅浅呼吸,交织回荡。
她等了许久,依旧等不来吕浮玉的回应,殿内檀香熏得人眼酸,她轻轻扶上腰侧的配剑,正要开口,“仙尊——”
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打断了她。
“既是幽明之隔,再不可能逆天而行。”
洛姒瞬间僵住。
跪了许久的身体忽然晃了晃,目光顺着那截白色衣角往上。
缓缓,对上了吕浮玉的目光。
台阶之上是一张很柔和的脸,算不上惊艳,却很耐看,尤其是眼睛——和她的亡妻如出一辙的像。
是像吗?
……洛姒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大脑停止了思考,唯有眼睛、鼻子、耳朵给出直观的感受,在洛姒脑门烙印下两个残忍的字: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