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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雷劫

那嗓音冷冷的,夹着风,裹着雪,带着彻骨寒意。

明离恍惚一瞬,以为自己扔到了雪原里,白茫茫一片,她寻不见她的姐姐。

滚烫的鲜血流经掌纹,顷刻间便把少女掌心染红,明离抬手握住胸口的剑尖,还没用力,九天忽然从她胸口缩了回去。

血噗呲一下从后背涌出,明离捂着胸口喘息,转身回头。

沈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白衣上开了好几朵灿烂的血花,她似没有力气,一手扶着石像,一手持剑,持剑的手在发着颤。

“哐当”一声,沈婵拿不住剑,九天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灵力填入破开的胸口,明离从衣摆处撕了两块布条,将前胸后背的伤口包裹起来。红润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明离上前一步,想要去扶快要站不住的沈婵。

她根本没在意那一剑,姐姐进入发热期了神志不清,不是故意伤她,而且姐姐那一剑里根本没凝入灵力,只是单纯的皮肉伤。

姐姐不是故意伤她的,不然也不会拿不稳剑了。

明离上前把沈婵拥入怀里,她察觉沈婵在发颤,抬手轻拍着沈婵后背,“姐姐,没事了,没事了,他们都被我杀光了,已经没事了。”

失血有点多,明离的身体有点冷,说话时声音也在打颤。

抬眸瞥见一旁溅了许多血的石雕,明离下巴搭在沈婵颈窝里,语气不知为何有点着急,“姐姐之前说,要周全礼制,要在祖师像前起誓。”

她声若游丝,搂着沈婵的力度却很大,“今日情况特殊,先标记了姐姐,姐姐见谅。”

说完后又轻声笑了笑,“但姐姐也捅了我一剑,勉强扯平啦。”

随便包扎的布条根本止不住血流,明离明显感觉自己胸口一下被浸润了一片,浓厚的血腥味溢出来,明离有点烦——她闻不见沈婵身上的气息了。

后知后觉,沈婵的呼吸也听不见。

伸手一探,沈婵身体冰凉僵硬,像具尸体一样,安安静静地伏在明离胸口。

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明离去探她的鼻息,鼻息正常,明离松了一口气,伸手要去探沈婵脉搏,却被沈婵躲开了。

心口忽地一疼,明离低头看去,沈婵的手正用力抠在上面,血溢了出来,顺着沈婵的手指滑落,在雪白的胳膊上流下一道道漂亮的痕迹。

“姐姐……”明离往后缩了缩,疼得喘了好几口气,眼眶红了一圈,嘴唇却有些发白,“好疼的。”

沈婵得以从少女怀里挣脱出来,她往后退去,靠着身后的假山石景,付明离的血浸润了她胸前的衣襟,意识恍惚一瞬,沈婵总感觉是付明离的手顺着衣襟钻了进去。

湿哒哒的衣服包裹着胸口的雪白,随着身上轻颤的动作而摩擦着那颗玉珠。

光是想着都无比难受,熟悉的恶心感觉迅速涌上喉咙,沈婵猛地歪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姐……”

余光瞥见那道身影又要上前,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侵袭全身,她慌乱尖叫着:“别过来!”

话出口的一瞬,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大梦初醒似的回神,纯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在了付明离那张浮现担忧神情的脸上,随后抬起有几分发酸屋里的手,缓缓探到了自己的后颈。

腺体还没退回身体里去,还暴露在外面,小小一个,恶心至极。

更恶心的是腺体上面一片湿滑。

她颤抖着收回手,低头看向覆着微凉液体的手指。

湿润的血,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冷香,灰烬味道,还有血腥气。

“别过来!”她像是受了致命打击,滚烫的泪水从眼眶翻涌出来,向来神情淡漠的脸上五官剧烈扭曲,整个人瞬间泣不成声,却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别过来!”

跃跃欲试的脚步止住,明离心疼地看着她,连忙解释:“姐姐是因为我标记姐姐生气了吗?情况紧急,我不得已。”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祖师石像,明离又说:“如今祖师像也在这里,严格来说礼制也算周全的,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胸口的疼痛还在继续,她神色有些受伤地望向沈婵,“姐姐,我们先离开这里,青云殿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娘亲和师姐她们……”

“娘亲?”沈婵忽然笑了一下,偏偏脸上还布满泪痕,因此看起来格外滑稽,她抬眸看向付明离,黑沉沉的瞳孔里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凄凉,“她确实算得上是你的母亲,你想要的她都会捧给你……真是一位好母亲。”

她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付明离,一种完全无法压抑的恨意夹杂着怒火,一路燃到了沈婵冷冰冰的心脏,她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这段时间挤压在心口的郁气随着呼吸喷涌而出,“沈瑾瑜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大吼出声,身体剧烈颤抖,“死了正好!我巴不得她死了!”

明离微微皱着眉,像个维护母亲的好孩子一样,纠正沈婵:“娘亲是姐姐的娘亲,姐姐不能这么说她。”

沈婵抿了抿唇,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很平静地说,“付明离,我真的恶心你这个样子。”

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用着这样天然具有欺骗性的一张脸,用着这么天真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让沈婵无比恶心。

她不管不顾地说着恶毒的话,红着眼圈,“我不仅巴不得她死,我也不得你死,每个躺在你身边的瞬间,我都在犯恶心,我都在想,下一刻我会不会杀掉你。”

迟迟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还有一条退路,即便荆棘丛丛艰难险阻,只要还有一条退路,沈婵都愿意去试一试。

她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她都已经决定这样委曲求全了,为什么付明离偏偏不肯放过她!

淡淡的灰烬味从身上飘来,这是付明离留在她身上的信息素,付明离不久之前永久标记了她。

付明离把她唯一的后路断了。

从此以后,她会成为付明离彻彻底底的炉鼎,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她听见少女语气慌张,“我知道的,姐姐,你受了伤,我们先回小重峰,之后再慢慢说好不好。”

“我身上所有伤都是你带来的。”沈婵冷冷地说,脸上挂了血,在红色映衬下更显苍白,“我所有的苦难都是你带来的,付明离。”

她心如死灰地看着少女,甚至还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付明离?我被你永久标记了,我一辈子离不开你了,只能锁在你床上供你取乐耍玩,是不是高兴坏了?”

“我没有,姐姐,我没有这么想。”明离见她姐状态不对,想要强行上前把人带走,忽而见沈婵抬手在丹田处抽出金丹,捏在掌心,警告地看着她。

明离不敢动了,“姐姐你不要冲动!”

这颗金丹沈婵养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着还没有十五岁时候莹润,她眼睛酸涩,脸视野都开始模糊。

“就因为我标记了姐姐吗?”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样生气,之前不是约好的吗,开宗大典之后姐姐会带她来这里,完成标记,如今情况紧急,她不过是把标记提前了而已。

“什么锁在床上取乐之类的,我不会那样对姐姐,我和姐姐在床上从来都是两厢情愿,姐姐也愿意的。”标记不过是类似洞房一样的仪式而已。

“我不愿意!”沈婵红着眼,字字泣血,“是你强迫我!是你乘虚而入!是你趁火打劫!”

明离一瞬间懵了,红着眼大声反驳:“我才没有强迫姐姐,是姐姐自己说要我!自己用腿缠上了我的腰,是你说的喜欢我,爱我,要和我永久标记,姐姐不要颠倒黑白。”

她忽而上前,冷硬的灵力化作绵软的掌力,轻轻把沈婵的手推了回去,那颗金丹隐入身体里。

灵缚几乎是一瞬间染上了沈婵手脚,明离扶着她,迫切地不想和她继续聊这个话题,弯腰背起她,“我们先回小重峰。”

“不敢看不敢听吗?”沈婵眼泪掉了出来,“是你强迫的我,是你逼我说爱你,那个什么破烂誓言,也是你逼我说的。”

她说:“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我根本不爱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付明离,我恨死你和沈瑾瑜了。”她咬着牙,察觉身下背着自己那人脚步踉跄,“是沈瑾瑜给我下药,是她把我送到你床上,堂堂一个掌门,为了讨好你,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别人睡……”

她无力地趴在付明离背上,又开始流泪了,泪水没入付明离后颈,烫得身下人发抖,她看着少女逐渐冷下的表情,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荒唐和荒谬,“就因为你是乾元,就因为你天赋异禀,就因为我是坤泽,因为坤泽和乾元双修会增长乾元修为……她想让你撑起青云门,哪怕牺牲我,哪怕牺牲她的女儿!”

“不是这样的……”明离的声音透出一种恐惧,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能思考,只能加快脚步。

先回小重峰,先回小重峰……

沈婵声泪俱下的控诉还在继续,“因为我是坤泽,所以五年来哪怕我再勤学苦修,修为依旧不涨反退,而你,你……你这段时间修为涨了不少吧,你问我身体为什么虚弱,你问我为什么灵力那么弱——因为你啊!因为你!付明离!因为你我成了一个废人……”

明离耳边嗡嗡的,心脏似被沈婵当场鲜血淋漓剖出,沈婵只觉不够,凄厉地哭着:“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毁了我所有的努力!”

明明过几日就成玉就可以给她覆盖信息素了,为什么付明离要跟过来……为什么沈瑾瑜又给她下套,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标记她!

沈婵活了二十一年,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血迹和眼泪和作一团,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她哭一会儿缓一会儿,低头弄清楚自己是在谁的背上,又开始犯恶心。

还没走出云梦居多久,明离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脚下一闪而过的白光,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另一道白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沈婵得以看清付明离脸上的泪痕。

惊雷声起。

刺目金光撕裂夜幕,浓云在天幕上翻涌,金光闪烁间,狂风乱作,飞沙走石,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在两人头顶成型。

这是——雷劫。

明离想也没想便迅速缩回了云梦居里,踹开最里的一间屋子把沈婵放下,抬手在沈婵身上落了一道结界。

屋外雷劫来势汹汹,沈婵绝望到想笑,“恭喜你,要进入元婴期了。”

她八岁结丹,到如今二十一岁,十三年的苦修,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果,而付明离仅仅用了一年,居然只用了一年,如今却要渡雷劫了。

当真是天之骄子,连上天都如此偏爱付明离。

“看来我挺有用的。”她抬眼看向窗外,干了的泪痕挂在脸上,紧绷绷的,“比魔道的炉鼎还管用。”

“姐姐……”明离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很想抱一抱她,想了想,还是作罢,只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还当沈婵是期盼她回来的新婚妻子,殊不知沈婵望着窗外翻动的云雷,心里却想,要是雷劫把付明离劈死了,她也要跟着死吗?

毕竟她已经被付明离永久标记了。

无所谓了。

如今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无所谓了。

悠悠回神,付明离早已走了出去。

雷劫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连累姐姐。转瞬间出了云梦居,明离御剑往前飞去,她仰头看着头顶硕大的浓云和雷电,脚下忽地缠上了什么东西。

一挂怪力拽着她往下坠,明离速速运转灵力,双脚稳稳落地。

地上白光一闪而过,隐隐映出什么图案。下一瞬一道灵力自明离手掌打出,荡在地上,那怪东西终于现行。

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以云梦居为中心,向外蔓延几十米。

明离看了下靠得越来越近的云雷,迅速试了几次,依旧没法闯出去——她被困在了这个阵法里。

究竟是谁布下的阵法?规模宏大,灵力隐秘,她和姐姐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不止,方才钟乐也来过这里。连钟乐这样的元婴大能都没发觉。

狂风呼啸,明离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这雷劫不知道什么时候劈下来,若是被困在这个阵法里,姐姐肯定会被波及到。

流星往外冲出,乒乒乓乓地砍了那阵法十几下,阵法仅仅闪现出几道晦涩纹路,便迅速恢复平静,宛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云梦居悄无声息设阵?

明离没有办法破解,又静不下心寻找阵眼,又气又急,周遭忽地一亮——刹那间一道水缸粗的雷柱从漩涡中心猛地劈下。

云梦居被映得如同白昼,明离瞳孔骤缩——这雷柱是冲着云梦居去的!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冲上去的,回神时雷柱已毫无阻碍地贯穿身体,剧痛席卷全身,似无数钢针在皮肤里游走。

身上似有什么东西碎了,明离四肢百骸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落向地面,砸开破旧的屋子。

余光里,她给沈婵设的结界早已破碎,沈婵晕倒在地,看不出有无声息。

身体里似有千万把利刃搅动血肉,漆黑的瞳孔映出云雷里闪动的白光,第二道雷劫正在凝聚。

身体如坠冰窟,四肢几乎散架,明离艰难勾动手指,随她一起落下的、被雷柱劈得焦黑的流行剑缓缓浮空。剑身之上,星星点点的灵力逐渐汇聚,由弱转强。

第二道雷劫落下。

第三道雷劫落下。

云梦居里再没了气息,死寂如坟。

地上的阵法猛然发出明亮刺目的光,映出祖师石像和善的五官,只一瞬,便又消失了。

隔山相望的清辉阁暗室里,灯火明亮刺眼。

盘腿而坐的沈瑾瑜猛地呕出一口血,身子一歪,“咚”的一声砸在冰凉石板上。

烛火摇曳。

腥甜的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沈瑾瑜无力地垂眸,一缕青丝缠绕掌心。

失去意识前,沈瑾瑜模糊的视野里,那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乌黑变得雪白。

第52章 “是,我逼、奸师姐。”

进犯的魔道均已伏诛。

钟乐皱着眉,很不耐烦地抹掉肩上的血迹,瞧着不远处青云门长老忙得晕头转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青云门怎么说也是五大派之一,开宗千年大典上竟被魔道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可见青云门的结界形同虚设,青云修士也没几个能打的,当真是丢人现眼,连着其他四大派也跟着丢脸。

说到能打的……钟乐垂眸,脸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

也不知道那两人如何了,怎么说也是青云门的祸事,沈瑾瑜师徒三人却都不见踪影,出来主持局面的还是个修为不高的女人,钟乐记得,好像是叫茯苓。

青云门的长老和修士倒是听她调令,没多久,原本乱作一团的青云殿前很快恢复了秩序。

万幸没有人员伤亡,茯苓让师妹们把活口压下去,稍后细细审问。

青云门的结界被重新补好,茯苓偏头看着帮忙探寻残余魔气的宋轻白,道:“多谢宋师妹。”

宋轻白勾着唇角笑了一下,轻轻摇头,视线在前殿广场扫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沈师姐和明离师妹?”

茯苓微微皱眉,“我也不知,但无风谷发生异动,师母去那边查看情况了,兴许师姐也去那儿了。”

话声方落,陡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两人浑身一震,齐齐抬头。

天空不知何时被浓稠的乌云覆盖,黑色浓云翻滚,逐渐在头顶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闪电游走,似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银蛇,时不时从云层里钻出,将整个青云山照得发亮。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天气。

“这是雷劫!”人群中有人叫道。

青云殿前众人抬起头,目光齐刷刷投向漩涡中心直指的方向——云梦居。

是千年前青云门祖师吕浮玉飞升成神之地。

“是……是明离师妹要破境了吗?”

雷劫只会在修士的师门范围内降临,眼下这雷劫直直砸在青云山上,显然是青云门内有修士破境,而放眼整个青云门,最有可能破境的,非那位入门才一年、天赋异禀的明离小师妹莫属。

修士渡雷劫一般是喜事,此时却无人笑得出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不知明离小师妹能不能抗得过雷劫,撑过天罚。

有人叹气,若是付明离一开始没拜入青云门该多好,这样好的天资,若是没在殁雷劫之下,实在可惜。

宋轻白蹙眉。

三道雷劫落下,轰鸣声震耳欲聋,连空气都被震得扭曲起来,整座青云山被映得如同白昼。

青云殿内,高高悬挂的祖师画像猛然晃动,画轴上的绳索“啪”的一声断裂,画像重重坠地,扬起一圈并不明显的灰尘-

紧跟在慈真长老身后,成玉踏入房间的刹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抬眼看去,屋里摆了两张简陋的木床,上面分别躺着两个人。

相似的狼狈,虚弱,发丝凌乱,衣裳破烂不堪,仔细听还能听见微弱的喘息。

不同的是,其中一个周身泛了一圈柔和的金光,面色也比另一个缓和许多。

慈真上手探了一下她的灵脉。

体内灵力汹涌,充沛得近乎狂暴,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顺着经脉往里至丹田,剥开一团刺眼的蓝光,一个小巧玲珑的人形缓缓浮现——正是元婴。

慈真长老收回手,又去探另一人的灵脉。

灵力微薄,丹田处的金丹裂开了好几条缝,灵力小心翼翼在里头探寻,少女忽然动了动,微张着唇,面色极为痛苦。

“体内的魔丹碎得一干二净,强行逆天,以身挡雷劫,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天赋异禀,金丹竟然没碎,实属罕见。”她呼出一口气,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人,不知是说给谁听,“若是没有这一劫,日后渡了雷劫,前途无可限量。”

“她已拜入我青云门。”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昏暗处,白发映着灯火泛着微光,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无论是自己的雷劫还是别人的雷劫,她都得受这么一遭。”

成玉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应声看去,忽而瞪大了双眼,“你……”

一人自阴影中缓缓走出,青丝尽数化作白雪,脸上也布满了许多皱纹,身躯微微颤抖,脚步蹒跚,一双眼里映出无尽疲惫。

一股迟暮的腐朽气息随之扑来,成玉咬了咬唇,再三确认这人确实是沈瑾瑜。

竟似老了几十岁。

“强行逆天改命,本就会遭受反噬,如今只毁了我半生修为,已是出乎我意料。”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偏头看向手边的小徒儿,“至少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天罚落在青云门。”

十年前她窥见天罚真相,自此暗中布局。沈婵灵脉天成,又是坤泽,体质和修行路径本就与常人不同,她借此精心谋划,在开宗千年大典这日,天时地利人和,成功瞒天过海。

自此,破除了降在青云门长达千年的天罚。

如今,还有最后的善后没做完。

微凉的指腹轻柔地覆在少女额心,沈瑾瑜缓缓摩挲那道小疤。少女在昏迷中,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长老,开始吧。”-

疼。

好疼。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明离被疼痛淹没,她似乎是叫出了声,可又什么都没听见。耳朵里像是蒙了一层浓浓的雾,不对,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像是在雾里,意识在混沌里沉浮。

感官变得极为迟钝,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触觉也消失了。

唯有疼痛愈发清晰,像埋伏在混沌里的雷电,一刻不停地抽着她,钻进她的脑海,占据她的全部意识。

许久许久之后。

疼痛稍有缓解,她在余痛中恢复了一缕意识。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昏死前的场景,刺目的白光贯穿她的身体。

对了,她正在渡雷劫,她在疼痛里喘息了一下,隐隐察觉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想起来。

……姐姐。

姐姐怎么样了……

恍惚中似有声响闯入混沌中,一声不忍的叹气钻了进来,她还没来及捕捉那声息,一股钻心的痛从灵魂深处传来,似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剖出。

太疼了。

疼到连喘息都会牵连出更猛烈的痛,疼到她无暇去思考姐姐如何,只是在那一片混沌里绝望着,无助着。

浓烈的冷香和清冽的灰烬气息跟着钻了进来,嗅觉短暂恢复工作,把在混沌里的意识扯出了几分。

雷劫劲真大,明离不知道自己是熬过去了还是没熬过去,是死了还是活着……应该是活着,死了的话应该不会疼了,又或者说,正在去死的路上。

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疼痛里。

沈婵怎么样了?

那么近的距离,她笃定姐姐一定被波及了,姐姐身子本来就弱,又在发热期里,伤心欲绝,情况只怕比她还要不乐观……

不会的。

她看起来要死了,姐姐那么讨厌她,肯定不想和她同年同月同日死,听起来跟殉情似的,姐姐肯定不愿意。

姐姐恨她。

沈婵恨她。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涌出了血,因为她尝到了腥咸的味道,像是从千疮百孔的心脏里漏出来的,带着极酸又腐臭的味道。

真疼啊。

沈婵,我要疼死了。

我要死了,姐姐。

姐姐……

对不起。

冷香逐渐浓郁,疼痛愈发攀升,而后在某个瞬间,明离失去了一切感知,昏暗的混沌终究变成了一片虚无。

意识再次恢复,是因为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很急促。

好像是雨声,似密集的鼓点,又像在油锅里煎炒着什么,她下意识想舔一下嘴唇,下一瞬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全身各处袭来。

她“啊”地喘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被疼痛折腾得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入目是一片灰白的天空。

细密的雨丝似银针钉入皮肤里,酸痛和疼痛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头昏昏沉沉的,她好像睡了很久。

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伴随着雨水的腥涩扑面而来,明离转了转眼珠,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泥泞中。

冰冷黏糊的泥浆浸透了衣物,钻进衣领和袖口,雨滴重重砸在身上,牵扯着浑身的伤痛,明离吸了一口气,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四肢软绵无力。

她根本起不来。

不止起不来,连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都做不到,动一下都疼得要命。

身上的疼痛一阵又一阵袭来,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入骨髓,后颈处又胀又疼,疼到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浓郁的冷香混着泥土气息钻入明离鼻腔,她涣散的眼神清明了几分。太阳穴疼到要爆炸,雨滴砸在脸上,她蜷缩着身体,哽咽着小声喊了一句,姐姐。

那股冷香是沈婵身上的气息,她以为沈婵在这里。

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眼珠左转右转,上转,下转,四处张望,头顶依旧是灰蒙蒙的天,周围杂草旺盛,目之所及,再没别的。

怎么会呢。

她在雨里缓了很久,听着细碎的雨声,总感觉这雨声很像油炸的声音。

她滚了滚喉咙,肚子随即咕噜咕噜叫起来。

好饿。

抬手越过肩膀,掌心摸到了无比疼痛的后颈处,湿漉漉的。手收回来,昏暗色调的视线里闯入一抹亮色。

是血。

冷香浓郁,她勾着脖子闻了一下,确实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被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脑子还没来及想什么,迷迷糊糊又晕过去了。没多久她听见慌乱的脚步声,人声嘈杂,她依稀分辨出几个词“抓回去”“逆徒”“魔道”。

她好像被人困住了,被关在了什么地方,雨声消失了。

趁此,她想舒服地睡一觉。

实际上并没有很舒服,身旁一直有很吵的声音,后颈和身上的疼痛或交替或重叠袭来,她感觉到自己睁着眼,眼前却是一片混沌。

“就是她!就是她杀了小宝!就是她把我好好的小宝打死了!残忍地剥皮抽筋,仙人请替我做主啊仙人……”

是个很苍老的人声。

“她!她!她根本就是魔道!毁了我们的福地,屠了一整座城,她根本不是修士,她是魔道!”

“灵泽城尸横遍野,那些被杀的人就是普通人,半点灵力也没有,她竟然下了那样的死手!”

“我家哥嫂就是死在了里头,她滥杀无辜,根本就不配为青云门修士,请各位大仙人做主,诛杀魔道……”

好吵。

好疼。

明离迷迷糊糊中感觉什么东西绑住了自己,随后一道很明亮的光朝她打来,无比疼痛,她明显地感觉到记忆在被人侵入,摄取。

尖锐的“嗡嗡嗡——”炸在耳边,经久不绝。

“看到了吧,她根本就是魔道!从入青云门前就隐藏身份……难怪修为涨得如此之快,难怪她伤了掌门!”

嗡——

“……残害无辜,嗜杀成性,付明离,你可认罪?”

明离感觉自己好像在跪着,眼睛好像也睁着,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耳边的人声也是一阵一阵的。

“你弑杀师母,逼|奸师姐,你可认罪!”

……什么?

嗡——

弑杀师母……?脑海忽然闪过一副画面,一头白发的沈瑾瑜喷出一口血,胸前插入一把剑,剑柄处,正是明离的手。

认……不对,她……

后脑勺忽然剧烈地疼起来,她张大嘴喘息,“我……我伤了师母……”

是的,是她伤的……她记得,她只记得把剑刺入娘亲胸口,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逼|奸师姐……”

后颈腺体疼得要炸了,她伏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身体软软地贴在上面,“我逼|奸师姐……”

耳边响起沈婵在云梦居时的凄厉控诉:

“我不愿意!”

“是你强迫我!是你乘虚而入!是你趁火打劫!……那个什么破烂誓言,也是你逼我说的。”

沈婵在哭:“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明离也在哭,滚烫的泪水掉了下来,心绞痛叠着身体的胀痛,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是的……我逼|奸师姐,我——”

好疼。

好疼啊——

沈婵呢?

沈婵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她应该活着吧……还有,还有师母……

她为什么伤了娘亲?

……她怎么会伤了沈瑾瑜?

雨声又在耳边响起。

声音小了许多,淅沥淅沥的。

她听见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既然如此,即日起,付明离不再是我青云门的人,后续移交仙盟会处置。”

雨声彻底消失,明离垂下眼皮,彻底失去了意识。

浓烈的冷香溢满训诫堂-

几日的连绵小雨后,天空泛晴。

最近修真界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青云门的沈婵成功突破境界,度过雷劫,成为千年来青云门唯一的元婴大能,“天罚”谣言不攻自破。

二是青云门开宗千年大典当日,无风谷和青云山主峰被魔道入侵,掌门前往无风谷修补结界,被织魂榕反噬重伤,随后又被亲徒付明离刺伤,一夜白头。

三是数十名凡人联名上告青云门和仙盟会,指控付明离滥杀无辜、嗜血成性,行为与魔道无异样。仙盟会用阴阳镜查验,除了坐实此事之外,还显示出付明离的母亲竟是魔道护法幽昙,且付明离在年幼时就曾屠杀过凡人。不仅如此,付明离在入青云门之后劣性不改,竟逼|奸亲师姐。

青云门掌门大怒,将付明离移交仙盟会处理。

谁知把付明离带回仙盟会的路上,不知谁走漏了风声,魔道劫囚,付明离在混乱中逃脱,不知去向。

第53章 沈婵的腺体在她身上跳动。

“大人,她好像快不行了。”

姝衡正被骨炎折磨,胸闷头晕,一股气正愁没处发呢,忽地有人上前找死,她眼也没抬,青紫的手臂似剑捅入那人腹中,尖利的惨叫从她的左耳灌到右耳。

手在黏糊糊的肚子里搅了搅,她摸到了肠子,还挺有韧性,心口的火总算找到了发泄口,往外一拉,鲜血和肠子掉了一地。

她听见有人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已有两人上前搬尸体,另外一人则端了盆清水上来,跪在地上帮她擦手上的血迹。

姝衡往后仰躺在软椅上,挥动的手扇了地上那人一耳光,她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刚才那个死了说了什么。

“不行了?”*

她抬起头。

“是,劫囚的时候她已经不清醒了,回来之后一直高热,鬼医去看过,开了些药,但昨晚她一直很难受,刚才去看的时候,气息已经快没有了。”

“一群废物。”姝衡踹开水盆,身影窜出房间,没几下就来到了一处牢狱前。

几盏烛火远远点着,虽是白天,牢房里光线昏暗,外头的阳光只能通过高墙上的天窗透进来,聊胜于无。

一道道门和结界依次解开,姝衡等得不耐烦,“不过是个半残的人,用上这样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抓的是魔尊呢。”

“大人见谅,这付明离在青云门修行时便锋芒毕露,天赋远超常人,如今虽重伤,却依然棘手,我们不得不防。”

姝衡冷笑了一声。

劫囚时她被赶来的扶摇派修士刺了一剑,在混乱中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回到老窝只得全力疗伤,压根顾不上这小丫头片子。

好歹是幽昙的女儿,姝衡到底有几分好奇,于是一脸阴郁地推开最后一扇门。

血腥味从门缝里溢了出来,光太暗了,姝衡不喜欢,于是吩咐人把外头的几盏灯端进来。

牢里没放床,又很昏暗,姝衡转了一圈才看到瘫躺在角落的女孩——像只流浪狗似的,瘦小可怜,听见有动静,分明还没清醒过来,却一个劲地往墙根拱。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又是泥又是血,泥块和血块黏在一起,硬邦邦的,随着主人的动作摩擦到身上的伤口,于是那人又哼哼唧唧起来。

怎么是这么个窝囊样子?

姝衡“啧”一身,视线从女孩枯草似的头发移开,“把她从这里抬出去,好好让鬼医给她看看,这人我有用的,别让人死了。”

折了好多人才劫回来的,也算天时地利人和,不然人都不一定落她手里。

姝衡居高临下地吩咐完之后就走了,这地方她真不喜欢呆,臭烘烘的,阴暗潮湿,指不定哪儿就会钻出一只恶心的虫子。

让人给女孩洗了澡换了衣服,姝衡再度打量时,确确实实从女孩伤痕累累却白净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幽昙的影子。

眼睛很像。

就是额心有一块疤,倒是不丑,远远一瞧,还有点像观音。

姝衡扯了下嘴角。

当年幽昙铁了心要脱离魔道,不惜与长老们动手决裂,此后魔道下追杀令,幽昙被杀。姝衡一度以为这孩子也遇害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竟被仙盟会揪了出来。

付明离啊……

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够响亮的,青云门连破两阶、直入金丹的小修士,放在仙魔两道都是罕见的。

养活了兴许能当一把刀用。

姝衡美滋滋想着,望向女孩的眼神也不自觉带了点慈爱,她想,她勉强也算得是这人的小姨,如今这小孩被仙道鄙弃,她作为小姨来收留她,实在是仁善。

这点仁善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付明离发病了。

先是不管不顾地缠上她,舔她的手,薄薄的眼皮睁开,里面是一双醉了酒似的眼睛,并不清明,女孩边叫边皱眉,似是疼得厉害。

姝衡想着这人的重要用途,想了想,到底没把人推开,谁知女孩在某个瞬间忽然紧紧咬住她的手,鲜血淋漓,随即把她踹下了床。

姝衡还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掌拍过去,女孩哼唧一声,晕了过去。

她气冲冲地去探女孩的鼻息,没死。

鬼医说,付明离隔一会儿便会发病一次,她探过她的灵脉,里头灵力稀薄,但也没查出中了什么毒。

姝衡冷冷笑了一声,说,吃了春药了吧。

想了想又冷声道,不对,是得了狂犬病。

在房间四周布下严密看守,姝衡任由付明离在屋里自生自灭。

鬼医依旧按时进屋,记着姝衡“不许把人弄死”的命令,又是喂药又是针灸。几天时间过去,姝衡踏入屋里查看,却见付明离的状况毫无起色,还是一副病殃殃、半死不活的模样。

女孩不知是不是真的哑了聋了,还是单纯地心如死灰,姝衡偏头去看她后颈,惊讶地发现那东西竟然消了下去。

姝衡难得有了几分耐心,跟女孩说她是女孩的小姨,女孩的母亲是魔道护法幽昙,女孩如今被仙道鄙弃,不过没关系,小姨来带她回家啦。

女孩面无表情,像块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瞳孔失焦。

姝衡又说,我和你娘亲是好姐妹。

脸不红心不跳的,十分诚恳,若非当年姝衡也参与了追杀,只怕姝衡也会被这份姐妹情感动到。

可惜女孩像是个无心人,任由姝衡在旁边声泪俱下地表演,眼珠动也不动。

要把这活死人养成手里的刀有点费劲,姝衡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于是干脆先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带着女孩前往百相山。

幽昙在世时,曾奉诸位长老命令,钻研魔尊复活一事,钻研出了点东西,可惜姝衡还没得知,幽昙便死了。这些年她苦苦寻找复活方法,皆是无功而返,魔剑现世后她更是着急。

没想到在这当头,幽昙女儿出现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只要带着这女孩进了百相山,入了涤罪河,她就能知道复活办法。

百相山路途遥远,但御剑飞行本也无需耗费太久。可此番姝衡要带上重伤的付明离同行,即便安排她坐在轿子里,一行人没飞多久,付明离突然开始大口呕血,脸色苍白如纸。

姝衡是真怕她死了,不得不在人间找了处地方落脚,等付明离缓一口气。

看着少女虚弱的脸色,姝衡不知是第几次问她,这身伤是怎么弄的?

少女照例是低着头发呆,不说话,像个痴傻的人。

冷脸贴上冷屁股,姝衡自是不快,余光掠过少女额心的那道疤,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外头的传言,一时间好奇压过了不快,她压着声问:

“喂,仙盟会说你逼|奸师姐,刺杀师母,到底是不是真的?”

付明离第一次对她的话有了反应,不再像个活死人,眼珠微微转动,身体在隐隐发颤,似是在深呼吸。

姝衡等了好一会儿,以为她要反驳,或是说什么,结果付明离什么都没说,脸上因生气浮起的血色慢慢褪去,眼见着又要变成活死人了。

这样的反应,看来传闻不假。

“你师姐么……沈婵对吧,我多年前跟她交过一次手,很厉害,我差点应付不来。”她凑上前,盯着少女发颤发白的唇看,似是要存心刺激她,“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沈婵生性冷淡,一招一式又都着一股宁折不屈的倔强,不知眼前这个活死人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逼迫她。

那乌黑的眼珠又转向姝衡,颤颤巍巍的。

随后,没有任何预兆的,付明离咳出了一口黑血,紧紧皱着眉,身上又开始疼起来,还未等姝衡扶住她,两眼一翻,晕死在客栈床上。

姝衡连忙把鬼医叫进来收拾烂摊子。

半晌,鬼医走出房间,朝着姝衡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意思是不中用了。

姝衡轻轻蹙眉。

事情还没办完呢……这就不中用了,好歹得撑到了百相山,进了幽昙的忘川筏再死,才不枉她这一路在付明离那儿受的窝囊气。

交代鬼医上点猛药钓着付明离的命,休息两个时辰便出发,姝衡抬手捋了下头发,心情不大好地回了房间。

结果醒来后心情更不好了——有人来抢人。

如今魔道内部局势混乱,早已四分五裂,几位长老更是争权夺势,明中暗斗互不相让、付明离是幽昙之女的消息一经传出,瞬间在魔道掀起轩然大波,劫囚的队伍起码有七八支。

姝衡抓到付明离本就是意外捡漏,之后行事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走漏风声。可没想到消息还是泄露了,几支不同阵营的魔修循着踪迹追到了这里。

姝衡骂了句脏话。

一顿混战,血沫横飞,姝衡在下属掩护下跳入付明离房间,扛起人就跑。

直到跑到城门外才觉察出不对——体重不对,太重了。

抬头一看。

她扛的人居然不是付明离!而是一具尸体!还是魔修的尸体!

付明离逃了。

她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装的,虚弱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了那么多珍贵药材,姝衡气到咬牙,暗道那死丫头可千万别落在她手里-

又下雨了。

明离第一次这么讨厌下雨天。

自雷劫之后,每逢降雨,身体里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钢针在游走,丝丝缕缕的痛苦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更重要的是,飘洒而下的雨丝打在身上,她总会想到大雨磅礴的那天,她跪在训诫堂里,被发热期折磨得几乎要死去,昏昏沉沉地被判了罪。

罪名是嗜血成性,滥杀无辜,**|师姐,刺伤师母,以及魔修之子。

**|师姐她认,她确实是强迫沈婵;刺伤师母她认,她虽记不清前因后果,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刺伤了沈瑾瑜,浑浑噩噩地跑出青云山,后来被捉回。

魔修之子,她不知道……

从姝衡的嘴里得知,她和魔道护法幽昙确实长得有几分相似,再加上魔道几方势力都在找她,这个罪名,似乎也是成立的……

可是滥杀无辜和嗜血成性她没有做过。

那个老人家的孩子是被妖兽杀的,她之前明明已经和那个老人说清楚了;至于灵泽城屠城那件事,那些人根本不是无辜之人,在此之前不知道又多少个人死于他们手中,他们确实是凡人,可绝对不无辜!

明离没有做错。

这两件事姐姐都在场,姐姐都知道的。

姐姐……沈婵……

嗡——

尖锐的鸣叫直直刺破耳膜。

明离脑袋里似有无数根细针,疯狂地刺破每一处神经。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重锤在用力捶打,明离半边脸都跟着麻木胀痛。

她浑身颤抖,冷汗直冒,扶着老旧的石块躲进了桥洞底下。

这半个月来,她辗转在各路人马中间,像个货品一样被挣来抢去,尽管被发热期和身上的伤痛不时折磨着,意识总体上是在恢复的,她也慢慢知道了一些事。

比如,那天晚上的雷劫其实不是她的雷劫,而是沈婵的雷劫。

这事其实不奇怪,在第一道雷劫落下的时候,明离便知道雷劫是奔着沈婵而去的。

又比如,沈瑾瑜一夜白头,半生修为毁于一旦。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知道不是她弄的,刺向沈瑾瑜的时候她才受了雷劫,那一剑只是简单的皮肉伤而已,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以及……

她抬起被雨水浸润得冰凉的手,缓缓触向后颈。

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片光滑的后颈。

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发热期过去了。

雨下大了,桥上的脚步声逐渐停歇了,桥下,光线昏暗,对面不远的地方坐着一条狗,和她四目相对。

手从衣襟里钻进去,轻轻地滑向小腹。冰冷的手贴着温热的小腹,明离冷得一缩,后背抵在粗糙的石头上。

喘息忽急忽徐,没多久明离把手抽出来,把手上的东西抹在干燥的石壁上。

再次伸手抹向后颈——指尖碰到了温热的腺体。

小小一个,轻轻一碰就很疼,火烧一样的疼。

对面那只狗忽然汪地叫了一声。

“嘘——”明离有气无力地制止它,随后缓缓低下头,鼻尖轻颤,小心翼翼地嗅向刚刚触碰过腺体的手指。

血腥味。

更明显的是一股浓烈的冷香——是冷梅香,她在沈婵身上闻到过无数次,不会闻错。

沈婵发育不良的、敏感的腺体,现在正在她身体里跳动。

或许是由于排异反应,那颗腺体并不安稳。

它每时每刻都在流血,好像带着尖锐的倒刺,拉扯着神经,将剧痛蔓延至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雨变大又变小。

明离痴痴坐着落泪,那条狗估计是看她可怜,慢慢走了过来,坐在她旁边睡觉,用体温暖着她。

河水在上涨。

兴许今夜就会把桥洞淹没了。

心脏的抽痛稍稍缓了几分,眼泪却总也止不住,流经她苍白的脸,砸在湿冷的地上。

声响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明离缓缓闭上眼睛,许久,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要回青云门。

她要找姐姐问清楚,她要找沈瑾瑜问清楚。

第54章 魂飞魄散(加更)

淅淅沥沥的雨连下了好几天,待雨过天晴,气温逐渐回暖。青云山上桃树枝头开始抽蕊。微风拂过,粉嫩的桃花瞬间盛绽,漫山遍野。

青云门并未因半月前的一系列变故而陷入混乱,修士们的课业有条不紊地进行。下课后大家照常三两成群,玩笑嬉闹,放松身形。只是有人偶尔提及某个人,旁边便会有一人轻轻咳嗽示意,说话者便会立刻识趣,带着几分歉意的笑迅速终止话题。

曾经那位让青云门引以为傲的小师妹,似乎不约而同地被遗忘在开宗大典当日,再无人提及。

炼器课上,修士们乒乒乓乓地敲着法宝,不亦乐乎,公孙浅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丑东西,往灵袋里一收,转身出了课堂。

她是个乖学生,很少逃课,只是最近真的太过心烦意乱。

青云山的桃花开了大半,风也大,两三步便会踩上粉嫩的花瓣。抬手拂开发上的桃花,公孙浅绕开一座花池,来到了一人面前。

那人照例吊儿郎当的,逃课已成惯例,被抓到也丝毫不心虚,正拿着一根小树枝,伸进池塘里逗鱼。

听见身旁脚步声,白溪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她会逃课。

白溪拍了拍屁股下压着的石头,十分大方地分出一半来给公孙浅坐,树枝搅动池水,一圈圈涟漪散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公孙浅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听闻明离被魔道劫了的事?”

晃动的树枝顿了一瞬,又划开水,“略有耳闻,回了魔道那里,兴许对她是好事。”

不然回了仙盟会,那可是要被处死的。

“你当真觉得她是魔道吗?”

白溪看了看她,半晌后道,“她刺伤掌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更别说,她还……那样对师姐,阴阳镜照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假,她那日也承认了。”

白溪收了树枝,“事情牵扯到师姐名誉,长老们明令禁止不许讨论,如今她已不是青云门修士,后续如何都只是仙盟会和魔道之间的事。”

“师姐是无辜,可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对劲,明——”公孙浅连忙改口,“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她不是喜欢师姐吗?这有什么不可能的。”白溪不以为意。

公孙浅吃了一惊,原以为白溪看不出来,原来她一直都清楚。公孙浅抿了抿唇,好半晌又道:“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可能这样对喜欢的人。”

白溪偏着头看向公孙浅,不太认同这句话,“不对吧。”

两人互不相让,还欲争辩,还没开口,余光齐齐瞥见一道白影,似自苍穹踏云而来,来人周身桃花纷飞,脚下宝剑寒光凛冽,灵力翻涌,引得水面波动。

似九天而来的谪仙。

两人仰着头,白溪先认出来那是沈婵师姐,连忙拉着公孙浅低下头。

还好沈婵没发现两人,径直往前飞去。

清辉阁里清冷许多,沈婵找了一圈,正要出去时才撞见茯苓回来。从茯苓口中得知沈瑾瑜在训诫堂,沈婵没多久就到了训诫堂。

成玉不出意外,端着一碗汤药,抬手拦在了训诫堂门口。

“成玉师姐,得罪了。”

两人其实也没动几招,成玉有心放她进去,沈婵也并不想伤成玉,很快便进了训诫堂里。

打开熟悉的门,轰隆一声,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伴随着浓厚的昏暗平面扑来。

竟然没有点灯。

沈婵一边疑惑,一边轻轻抬手,房间里的灯便亮了起来。

亮了也依旧很昏暗。

沈婵朝着昏暗角落处对着墙站着的那人看过去,她通过站姿判断出那是沈瑾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沈瑾瑜居然披了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将她的整个头盖起来,看着像是什么不可见人的怪物。

脚步声很轻,她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却也依旧坚定地朝着那人走过去,在距离只有几步的时候停下。

这是她们母女习惯的距离,不远,也算不上近。

她盯着那背影看,脑海里一团乱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沈瑾瑜的声音穿透黑暗传了过来:

“你才刚醒来,便迫不及待地来问你母亲的罪了吗?”

那声音透着一股怪异的苍老,像是古刹深处撞响的青铜巨钟,“嗡——”的一声,余韵绵长。

沈婵不紧不慢开口,“这就要问母亲,为何要让成玉师姐给我喝昏睡不止的药了。”

她是昨夜醒来的,醒来时头晕脑胀,在小重峰上迎风站了好一会儿,脑子才略微清醒了一点。

成玉派了小童上小重峰来给她煮药,沈婵问了一下才知,她竟然昏迷了半个月。

她自是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体内的元婴,身上的灵力——她几乎毫不费力就知道,她渡劫成功了。

那三道雷劫竟然是她的。

那付明离呢……她很不愿意去想这个人,只是每每闭眼,总会想起付明离扛着剑挡下雷劫的那一幕。

那会儿付明离已经跑出去了,又折回来……分明知道那雷劫是奔着她去的,却还一厢情愿地替她挡了三道雷劫。

雷劫是她的,那如今付明离去哪里了?

她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了境,渡了劫,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落到了她手里,沈婵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她一想便知其中有诈,更遑论身体里还多了个不属于她的东西。那东西埋在后颈皮肉里,和从前沈婵恶心的东西如出一辙,却又不太一样。

花了点功夫引了出来,沈婵很敏锐地闻到了那股极淡的类似灰烬的味道。

她对这味道很熟悉。

并且,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十分恶心这味道——现在也是,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呕了出来,并且咬着牙,下意识开始恨某个人。

后知后觉,那味道是出自她身上,出自她后颈。

付明离的腺体,不知为何跑到了她身体里……存在感很强,即使不引出来,那东西也和身体并不贴合,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牵扯出几缕痛。

当晚,她从小童口中得知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沈瑾瑜伤了,付明离逃了,她被逼迫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落在沈婵这个当事人眼里,简直荒唐得可怕。

尤其想到后颈处跳动的腺体,她几乎没有怎么想,就猜到了事实真相。

所以她来找沈瑾瑜了。

沈瑾瑜承认得很快,像是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和她承担着什么,“互换腺体很伤身,正常情况下,是要休息半个月的。”

“互换……”直白的真相让沈婵有些难以接受,“什么互换腺体,互换谁的腺体?你干了什么!付明离呢!”

付明离难道如今就带着她那个残缺的腺体,带着雷劫肆虐后伤痕累累的身体,在仙盟会和几股魔道势力中间逃亡吗?

其实答案她已经知道,只是不太愿意相信。

“她是魔道中人,又杀了那么多人,自然要交由仙盟会处理。”沈瑾瑜依旧背对着她,语气无半分波澜。

和当初在清辉阁用信息素强制让她进入发热期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那个老人根本就是胡说,她孙子是妖兽杀的,不是付明离杀的。”她顿了顿,又说,“灵泽城里那些人也并不无辜。”

电光火石间沈婵似想通了什么,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冻得她微微发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魔道之子,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一切,是不是?”

沈瑾瑜并不说话,似是叹了一声。

而后,终于慢慢转过身,并抬手把斗篷帽子摘下。

烛火摇曳里,沈婵漆黑的瞳孔蓦然放大。

满头白发刺着沈婵的眼,她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久久不能动弹。

“逆天改命,破除天罚,我没觉得后悔。”沈瑾瑜平静地看着她,“你不用觉得我可怜。”

沈婵的视线从她充满沟壑的脸移动到她疲惫无比的双眼,“‘天罚’?那不是个谣言吗?”

“‘天罚’不是谣言,但从你开始,青云门往后的世世代代,它都只会是谣言。”

“那付明离呢?”质问声发着颤。

“她本就是魔道之子,逼|奸师姐,刺杀师母也是事实,灵泽城里那些被杀的人都是凡人,除了那老人的孙子那件事之外,并没有冤枉她。”

那时腺体才刚刚互换完,付明离不知为何醒了过来,似是被疼痛折磨得发狂,慌乱中刺了沈瑾瑜一剑,随后跑下了青云门。

沈瑾瑜很平静地说,“如今仙盟会已下了诛杀令。”

一股莫大的荒唐朝沈婵砸来,她被砸得头晕脑胀,心底积压许久几乎要爆开的恨意无处发泄,她恨到最后发现一个人都不能恨。

恨意无处安放,堵在胸口,她猛地转头,朝外走去。

“沈婵!”

沈婵停住脚步。

“你想干什么!”沈瑾瑜在身后叫住她,“你想去救她,想去跟她解释?别天真了,她替你挡了三道雷劫,你觉得愧疚?你别忘了,她的腺体现在在你身上跳动,你会还给她吗?被永久标记的坤泽是什么下场你清楚!你别忘了,你本来就是被强迫的!”

“你也救不了她,仙盟会的诛杀令已发,她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还是说,你难道要和仙盟会解释她没有逼|奸你,是你自愿的?是你自甘下贱?”沈瑾瑜笑了一声,“还是昭告全天下,你其实是个坤泽?”

烛火跳跃,地上的影子晃了晃。

“杀了她吧,就像你之前无数次想过的那样,你本来就恨她,不是吗?”-

继雨天之后,明离又讨厌上了晴天。

晴天太阳会很晒,会把身上的伤疤晒干,轻轻一动,伤疤便裂开了,血流不止,她来不及擦那些血迹,也来不及包扎伤口,她要顶着烈日逃跑,晒到视野模糊,几乎昏厥。

她不能不跑。

仙魔两道同时追来,她得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她甚至都没有武器,手上拿着的一把剑还是路上捡的。

就这样拿着一把破剑,一路砍砍杀杀,身上旧伤叠新伤,一路摸爬滚打,还没到青云山,她就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

“扑通”一声,明离脱力跪在地上,浑身酸痛无比,身体叫嚣着放弃。

可是身后有人追来了。

不行,她还不能死。

她还没有见到沈婵,还没有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不能死的。

她咬着牙,双手撑地,颤颤巍巍起身,只是真的太累了,累到她分不清那边是路,身体一歪,天旋地转,她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本以为会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明离都下意识闭上眼了,可是知道身体停住,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她喘息着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悬浮在空中——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一个巨大的金色阵法里,阵法光芒流转,比太阳还亮。

明离心一沉。

是诛魔阵。

有人想要她魂飞魄散!

她朝着阵法四周看去了,看到了很多人——昆仑府的长老、扶摇派的钟乐师姐、逍遥谷的掌门、凌霄阁的阁主……

一只手臂伤到没有知觉,明离用另一只手撑着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忽地有些迷茫……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她没有乱杀无辜,她不是魔道!她没有屠城,没有嗜血成性,她帮了很多凡人解决问题,她杀了很多妖怪,她帮着仙盟会捉了很多妖兽……

为什么如今会是这样?

阵法开始运转,明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到四肢都在流血,喉咙也在流血,很快堵住她的惨叫。

沈婵……

姐姐,救命……

姐姐不是已经渡雷劫成功了吗?为什么不来见她?为什么不来救她……

好疼。

“啊——!”

她痛到又趴了下去,嘴里不断溢出腥甜的血,鲜血把她破烂脏兮兮的衣服染得更黑了一个程度,她顺着目光看向阵法尽头,静静站着看她的钟乐。

“钟……钟师姐……救我……”

她不想死,她还没有见到沈婵,她不能死的……

脊背弓了起来,她又呕出一口血,无助地在阵法中间挣扎。

另一边,钟乐面露不忍,轻轻偏过了头。

她没想到付明离会向她求救,那女孩不是最讨厌她吗……想来是疼得受不了了。

可她没有办法救付明离,谁来都没有办法救付明离——付明离是必须死的,并且,必须在诛魔阵里,魂飞魄散。

与她犯下的罪行无关,只因她是幽昙的女儿。

自付明离被魔道劫走后,仙盟会才知幽昙身上的一个秘密——和复活魔尊的秘术有关。

怪不得魔道死伤惨重也要把她劫走,既是如此,仙道便更不可能放过付明离。如今修真界再没有像吕浮玉那样的人物,若魔尊复活,整个修真界将会覆灭。

所以,付明离,不可能活。

昆仑府的掌门在催动诛魔阵,钟乐听见女孩疼痛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杀过的妖不胜其数,杀过的魔道也不胜其数,她自负自傲,对付明离也没太多爱恨,此刻却不忍听下去,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移动的视野忽然掠过一道白影,钟乐猛地一惊,脑子还没转过来,目光已追寻那道白影而去。

视线再三确认,竟是沈婵。

她竟然来了!

她这是……

想起她和付明离之间的恩怨,钟乐有些分不清,她这是来救人,还是来送付明离最后一程。

沈婵很快给出了答案。

她走到昆仑府掌门面前,语气不卑不亢,“掌门,付明离到底是从我青云门出去的逆徒,也怪我管教无妨,如今她罪无可恕,恳请掌门准许我送她最后一程,由我来运转诛魔阵,也算给青云门、给修仙界一个交代。”

这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不仅不过分,还很合理。

沈婵身为受害者,由她来执刑,既符合道义,还成全了其他修士的仁善,无疑是最为恰当的安排。

太阳好晒。

明离并不知阵法外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上的痛楚有所减缓,流血的速度也有所减缓,她分不清是真的有所减缓,还是自己快死了的幻觉。

应该是幻觉。

不然她怎么还听到了沈婵的声音呢……一如既往地带着冷意,每个音节都像裹了一层冰,掷地有声。

既然是幻觉,贪恋一下也无妨。

她顺着声音来处看去,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影,袅袅婷婷。

呼吸凝滞,失焦的眼神迅速聚焦,白影化成了一个漂亮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姿,熟悉的九天。

姐姐来救她了!

她瞬间激动起来,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滚烫异常……

炽热的心才刚升温又慢慢地被浇灭了。

她发现沈婵或许不是来救她的,沈婵走得越近,她越能看清沈婵冰冷的眼神。

不,姐姐不是来救她的……

她很没有尊严地瘫在地上,看着沈婵带着一身杀气走来,看着九天剑尖慢慢抬起,指着她。

“不……”她慌乱地解释,干裂的嘴唇流着血,“姐姐,我没有……我没有乱杀无辜,我没有嗜血成性,我也不是魔道……”

她看着走过来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惶恐和无助,涕泗横流,“你知道我没有的……我、我没有杀那个小孩、我在灵泽城里杀的那些人都不是无辜的,你知道的……”

她边说边哭,泪水掉进伤口里,痛到失声。

后颈处的腺体也凑热闹似的疼起来,疼到她大口大口喘息,疼到眼泪模糊视线,她看不清那柄剑距离她还有多远。

她只是哭喊着求她:“姐姐……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是魔道,我真的不是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伤了师母,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要杀我,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不知道你不愿意……”她哭得太过,边哭边呕血,“我不是魔道……”

“不要……”她摇着头蹭着身下的阵法往后缩,手臂的伤疤被蹭开,皮肉绽开,“你不要这样……”

她凄厉的哭喊在某个瞬间停了。

因她在浓重的血腥味里,闻到了很淡很淡的味道,类似燃烧后残留下的灰烬。

她分辨出是从沈婵身上传来的。

身下诛魔阵开始运转,她咬着牙看向沈婵,那人神色冰冷,眼中唯有恨意。

电光火石间,明离什么都明白了。

她知道为什么雷劫当日她被锁在云梦居出不去,为什么会有个阵法困住她和沈婵,为什么挨了雷劫之后她有段时间那么痛,就算是昏迷也痛,为什么沈瑾瑜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丢给仙盟会,为什么沈婵不肯见她,不敢见她,不来见她。

沈婵原本就是恨她的。

她记起来了。

沈婵原本就是想要她死的。

诛魔阵运转速度越来越快,阵内金色光芒似利刃闪烁,一道道切在她的身体上,明离疼到感觉血肉被一点点搅开,剧痛一波接着一波,她几乎窒息。

是的,沈婵就是来杀她的。

她不再求救,只是凭着本能看向沈婵。

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清晰的沈婵也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若非黄泉,此心不渝。

所以,姐姐来送她上黄泉了。

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那道模糊的影子似被风吹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阵落。

金光消散。

阳光明媚。

青云门弃徒付明离,自此魂飞魄散。

第55章 “姐姐,我好想你。”

天空碧蓝,阳光很晒,远处传来几声大鸟鸣叫,凄厉苍茫。

尖锐的“嗡——”刺破耳膜,沈婵恍恍惚惚的,总感觉额头前方有好几个光圈,视野并不清晰,她后知后觉,脸色苍白地垂下头。

血流了一地,经太阳暴*晒后鲜红的血色变得暗沉沉的。

连尸体都不曾剩下。

她不敢多看,几乎是瞬间便离了那血污地,急不可耐地回了青云门。

身后亦是一片死寂,众人望着她仓皇踉跄的背影,有的唏嘘,有的垂眸,神色复杂,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罢了。

青云门弃徒、幽昙之子被其亲师姐亲自诛杀,当场魂飞魄散,魔尊复活计划暂且被中断。仙道趁此捣毁几支魔道窝点,生擒了魔道长老护法。魔修姝衡为求自保,残忍献祭麾下魔修,趁乱逃之夭夭。

混乱了一阵的修真界总算恢复平静。

青云门也逐渐恢复平静,时间慢慢往前走,慢慢模糊掉修士们回忆里那个天资卓绝的小师妹,唯有见到那一身白衣、清冷不可攀折的沈婵时,才会偶尔想起那件荒唐事,继而想起那个名字。

沈婵师姐入了元婴期,修为越发厉害,只是也愈发沉默寡言,可至少从前还会和成玉师姐走动,如今两人却许久也不曾碰面。

成玉师姐也是,从前极喜欢去逗那些刚入门的小修士,如今却鲜少见到她的身影,每次前去询问,药童总是回应:主人在药房炼药,不见人。

春去秋来。

青云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几场风几场雨,便打着旋落到了地上,白雪一飞,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小重峰一如从前,远远一瞧银装素裹,好看得很,走上去才知风雪惊人。若是身形单薄的凡人置身于此,恐怕稍不留神就会被狂风选下悬崖。

今年风雪额外嚣张。

梅花傲雪绽放,馥郁香气还未蜿蜒至沈婵房中,便被凛风瞬间吹散。

沈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心脏疯狂跳动,一下有一下砸着胸腔,疼得她快要窒息。

梦境快速流失,她清晰地感受它正在流失,努力在脑海里捕捉什么,浓烈的情绪随着梦中记忆流逝,慢慢的,只剩下巨大的怅然和茫然。

一股难以忍受的干燥从喉咙蔓延开来,沈婵舔了舔嘴皮,发现嘴唇干裂起皮,舌尖像是被砂纸摩擦过一样刺痛。

她下床倒了一杯茶,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心跳的节奏在逐渐恢复。

身体有些脱力,她两手撑在桌上,听见外面风声呼啸,似鬼哭狼嚎。

脑中的“嗡——”又开始了,从左耳灌到右耳,压着她的太阳穴叫,于是窗外的风声逐渐变了调,隐隐约约扭曲成了少女的哭嚎和哀求。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少女生命的最后一刻,缓缓将目光投向她。那眼神混沌朦胧,什么情绪也没有。

沈婵呼吸一滞,耳鸣和少女都消失了。

她弯腰扶着一张四方桌子,才喝完水休息。

雪光透过窗纸映入屋里,似落了满地月光。沈婵推开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院中白雪纷纷。

抬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竟然不化,也不冷,沈婵垂眸看去。

那并不是雪花,那时一片梅花花瓣,透着粉嫩,凝着春意。

沈婵并不为这几片梅花停留,她从来就不喜欢梅花,于是转瞬间来到了温池。

温池四周的帘子将沈婵和外面的凛冽隔绝,她听见雪花砸在白色纱布上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很像雨滴砸在窗纸上的声音。

朦胧雾气翻涌,沈婵的呼吸融入其中。

偶尔有雪花飘进来,触及温热的雾气,转瞬便化作晶莹的水珠,沿着池边岩石滑落。

池边早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雪光映进池水里,光影斑驳,波光粼粼,似无数的破碎的银镜在池水里浮沉。

沈婵也在池水里浮沉。

两三缕发丝从而后掉下,沾了水,湿漉漉地搭在一侧肩膀,随着时间推移,天光大亮,那侧肩膀越来也沉。

沈婵睁开眼,抬手去挑那几缕湿漉漉、还有几分微凉的发丝——手背忽地触碰到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

余光瞥了一下,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顺势从肩膀绕到了胸前,搂着她,抱着她,黏黏糊糊的声音爬进沈婵耳朵里,“姐姐,你起得好早啊。”

沈婵四肢僵硬,脑袋一片空白,喉咙裹着湿漉漉的皮肤往下滚了滚。

沈婵隐约觉得自己是要说些什么的,可是没有,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嘴巴也无法张开。

她就那样静静地,忐忑不安地,任由身后那人抱了很久。

直到泛着柔和白光的灵缚悄无声息地钻进水里,缠上她的腿,缠上她的腰,沈婵猛然惊醒,慌乱挣扎起来,“付明离!你、你放开我……”

平稳波动的水面忽然溅起了水花,水花砸在沈婵脸上,灼烧一样疼,她疼得直喘息,疼得无法制止少女水下的动作。

雪光映在少女脸上,勾勒出她略显青涩却明艳的脸庞。

明离见姐姐挣扎得厉害,于是停了动作,转而紧紧搂着她的腰,力度很大,说是搂,其实更像是勒,像是要她的骨头勒断,要把两个人的血肉嵌在一起。

“疼……”沈婵苍白着唇说。

那手于是松开了,只是虚虚搂着她,“姐姐,我好想你。”

声音闷闷的,落入雾气连声响也听不见,沈婵不说话,没一会儿身后少女用下巴戳了下她的肩膀,“姐姐想不想我?”

沈婵抿着唇,神色痛苦,像是受刑一样煎熬。

明离催她:“姐姐快说。”

沈婵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少女明显不耐烦,脸颊微微偏斜,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沈婵肩膀。

慢慢往上,朝着一个危险的部位移动。

沈婵剧烈挣扎起来,两条腿在水里扑腾,两只手努力把少女扣住的手解开,声音总算出了喉咙,“不要、付明离,付明离!你说过不会标记我的……”

然后她听到身后付明离笑了一声,“可是已经标记了。”

沈婵脸上怔愣了一瞬,她盯着眼前弥漫的雾气,思绪也陷入了迷茫。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还没想清楚,后颈忽然被付明离舔了一下,她听见付明离有些难过地说:“姐姐别害怕,姐姐身上的是我的腺体,我再怎么欺负姐姐,姐姐也不会进入发热期的。”

“什……”

她听不懂付明离在说什么。

付明离没再动作,只是抱着沈婵转了个方向,让沈婵正对着自己。

面对面,沈婵终于看见付明离的样子。

前所未有的狼狈,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头发脏兮兮的,黏糊糊的,上面混着血,混着泥,混着雨水,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团僵硬的东西。

衣服破破烂烂的,破烂地方透出流脓的伤口,血肉翻出来,不断地流着血,新鲜的血痕覆盖住陈旧的血痕,一层叠一层,成了一个厚厚的血茧。

明离说:“我的剑不见了。”

沈婵不知为何流了泪,流了满脸,她身体发着颤,像是被什么折磨得很难受的样子。

在灵泽城时,明离也说过她的剑不见了。

于是沈婵拖着少女出了死人堆,并捡回了她的剑。

可是现在沈婵没有办法。

因为付明离的剑在那场雷劫化成了灰烬。

付明离身上流了好多血。

血在温池晕开,很快成了一池刺目的血水,血水钻入沈婵皮肤,疼得她总止不住地掉眼泪,眼泪砸进血水里,半点涟漪也激不起来。

她把视线埋进一旁的雪堆里,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藏宝阁再选一把宝剑,里头好东西多,重新选出来的剑不比你的那柄流星剑差。”

付明离问她:“我可以要九天吗?”

沈婵想了想,“不行,九天是我的配剑,你可以选别的。”

“哦。”少女声音发涩,低落道。

沉默许久,付明离突然开口说,“可是它现在就在我身上。”

沈婵应声抬眸的一瞬,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很急躁,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心悸。

她看到了她的九天,正插在付明离的胸口处。

血从少女狼狈的胸口流出来,顺着剑纹往前涌,积累成圆润的血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姐姐。”少女边哭边叫她,声音很小,怯怯求饶,“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血珠忽然换了个方向,直直灌进沈婵心脏,沈婵抚着胸口喘息,抬眸时金色的诛魔阵以两人为中心散开。

少女哀伤地看着她,“姐姐。”

沈婵在这样的目光里将近窒息,“不要看我。”

话是如此,其实是她流着泪先移开了目光。

她慌乱地往后退,一池血水波动起来,她踩中了一块湿滑的石头,脚步一滑,一个踉跄后沈婵跌进池水里。

一阵强烈失重感袭来,沈婵整个人似坠入无底悬崖,不断地下坠-

骤然睁眼。

雪光似月光落在床上,冷冰冰的。

沈婵躺在床上,张着嘴,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跳仍在加速,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摸到了一头的冷汗。

下床推开窗户,吱呀一声,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落在雪堆上,雪光刺目,粉白的梅花落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又冷冽的梅花香。

沈婵面无表情关了窗。

第56章 付明离醒了

一壶茶几乎喝光,沈婵依旧觉得口渴。

沈婵去温池里洗了个澡,随后御剑下小重峰,风雪砸在脸上,刀削似的疼。沈婵神色冷漠,一道白影混入茫茫雪原中,转瞬便到了青云山脚树林深处的一处小院外,纷飞的霜雪已染白满头青丝。

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显得更冷了些,冰凉的手指弹开衣襟上的雪粒,头上的霜雪也随之消失不见。

沈婵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层泛着微光的结界,随着轻微的嗡鸣声,结界似水波荡漾开,为她让出一条道。沈婵推开柴门,耳边呼啸的风雪声逐渐隐去,被重新闭上的结界关在院外。

院子里很暖和,没有落下一粒雪,也没有漏进来一缕风,温热的气息包裹住沈婵冻僵的身体,余光看见院墙处隐隐开始发芽的桃花,她微微蹙眉。

风雪被隔绝在外,草木错乱了季节。

沈婵抬手一挥,淡蓝色的灵力蜿蜒而出,灵力并不似寻常凌厉,而是带了一种静默的柔和,无声无息便把那几枝蠢蠢欲动发芽的枝条剪了下来。

“啧。”身侧传来一道声音,“心情不好又拿我的树发泄。”

“只是在帮师姐修剪而已。”沈婵偏过头,朝屋檐下抱着手臂的成玉走过去。

从灵袋里翻出一个外形似玉、触感温热的东西,沈婵唇色苍白,眼神淡漠:“这是暖玉参,我拿回来了。”

成玉眸中闪过惊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这就拿回来了……我道这几日你怎么不来了。”

暖玉参生长于玄冥寒域,极为珍稀,磨粉使用能温养五脏六腑,抵御寒凉。她只是七天前和沈婵无意中提到过,没想到沈婵竟然这么快去寻来了。

玄冥寒域隐匿于极北之地,与青云门远隔万水千山,路途漫长且艰辛。而沈婵从青云门出发,到带回暖玉参,前后仅花七天。

只怕这几日沈婵都未曾合眼。

沈婵垂眸轻声道,“师姐不是说,她需要么?”

“只是说可能需要,如今她在灵霄袋里躺着还没醒来,体内灵力时平稳时波动的。”成玉接过东西,抬眸,果然见沈婵眼下一片青黑,接着说道,“肉身重塑后魂魄归位,昏迷是正常显现,目前身体各项体征稳定,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大半年前,沈婵匆匆找到她,询问有没有办法在肉身毁灭的前提下保存魂魄,借用魂魄重塑肉身复活。

办法确实有,只是条件苛刻,不仅魂魄要完好无损,肉身毁灭后需立刻开始重塑,还得有个修为强大的人耗费灵力,后续更要依靠大量天材地宝滋养。常人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近乎天方夜谭。

她知道沈婵在想什么,无奈劝道:“诛魔阵已下,仙盟会不会放过她,你要如何瞒天过海,保她魂魄不散?”

谁料那日,付明离被诛杀,魂飞魄散的消息还没传回青云门,沈婵便踉跄着来找她了。

沈婵把付明离的魂魄收入了灵霄袋。

灵霄袋能隐匿生息,即便诛魔阵周围众多元婴大能环伺,也并未察觉沈婵动作。

此后半年,沈婵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天材地宝,付明离肉身终于得以重塑。

只是到底是死过了一回,还未醒来的付明离虚弱得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浩劫,成玉不得不继续把付明离养在灵霄袋里,控温,控湿,控灵气,比养一株娇气的花还要小心。

成玉见沈婵神色恍惚,催她进一旁的屋子休息,“万一你暴猝了,我可没那么多灵力和财力养她。”

话虽难听,却是实话,不说那些天材地宝,就是每日熏的药草,针灸,灵浴,皆是价值不菲,不然沈婵这半年来也不会疯狂接悬赏令,好好的一个掌门千金弄得跟个职业杀手似的。

沈婵道,好。

苦兮兮的药阁主人又开始磨药了,从早上磨到下午,总算把暖玉参磨成了细细的粉末,把粉末放进药罐,在灶台上文火煮了一个时辰。

成玉认真洗了个澡,用净灵水把身上从头到脚喷了一遍,她端着药正要进入灵霄袋里,身旁忽然出现一道白影。

她轻轻蹙了下眉头,偏头看向那像鬼影一样的人,“休息好了?”

“嗯。”沈婵点头,盯着灵霄袋的入口看,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我想进去看看。”

自从成玉把人转入灵霄袋里后,沈婵便再也没见过她。

成玉见鬼一样看着她,神色复杂,好半晌才道,“先去洗澡净身,把身上浊气去了,再换身干净衣服。”

一炷香时间后,成玉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满意点头,带着沈婵入了灵霄袋。

眼前一黑又一白,再次睁眼时,沈婵已站在了一张干净宽大的床前。

付明离静静地躺在床上。

兴许是许久没有晒到自然光的缘故,少女的肌肤白皙细腻,尤其是脸颊,似有一层朦胧的光晕流转。

双眸轻阖,卷翘的睫毛似蝶翼,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沈婵很少见到付明离这样恬静的样子,总有些不习惯,好像床上那人不是付明离,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沈婵感到有些胸闷窒息。

沈婵想了下,找到了一个缘由。

从前多数时候是付明离静静看着她,而她在那样炽热的目光里独自煎熬,受刑一样难受,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闭着眼装睡。

而她很少这样看付明离,偶尔的几次是在发热期结束后,她迷迷糊糊醒来,望着少女睡梦中也带着笑的脸,思考着掐死对方的可能性——还没思考清楚,付明离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少女眼睛弯弯的,盛了满满的爱意,抬手把沈婵捞了过去,动作很轻地亲她。

那会儿她真的恨死付明离了。

如今恨错位了,她的恨不知何处安放,就连静静看着付明离,她也会陷入一种迷茫的恐慌中,不知道用什么情绪对待这个曾经恨之入骨的人。

救她是因为愧疚。

再没别的。

少女额心的那道疤依旧刺眼,沈婵看了不舒服。

那是她第一次在付明离面前发热时刺下的,那是一份差点控制不住的伤害,付明离却开开心心地把它珍藏起来,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昭告天下。

在**还没重塑完成的时候,那道疤就隐隐有点轮廓里,那时沈婵就问过成玉,能不能把那道疤去了,或是重新给付明离塑一张脸。

不然日后若是让仙盟会的人或者魔道的人认出来,那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了。

当时成玉很无语地白了她一眼,“我是医修,你当我是女娲啊,什么都能捏出来”

事实上,重塑肉身靠的是完整的魂魄牵引,只有与魂魄严丝合缝,肉身才能容纳魂魄,正因如此,新肉身与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疤痕自然也会留存。

不仅疤痕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就连后颈处暂且埋藏在光滑肌肤里的腺体也依旧存在。

成玉正在给少女喂药,动作爽快地捏住少女下颌,撬开嘴巴,往微张的嘴唇里插入一根晶莹剔透的筷子,随后慢慢把药引了进去。

成玉引药的速度并不快,但还是从嘴角漏出了一点药液,她放下药碗,捏着手帕轻轻擦了下少女唇角,把药液刮下来。

喂完药两人就出来了。

沈婵仰头看着结界外纷飞的白雪,突然开口问:“她的腺体,不能直接取掉吗?”

成玉弯腰缩进软椅里,也有点疲倦,“若是可以直接取掉腺体,我当初便会给你取掉,掌门又何需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坤泽、乾元与普通人的关键差异就在于腺体,灵力灵气循经脉游走,汇聚于腺体又向四方流去,若腺体缺失,人的灵气被截断,人依旧会有性命之忧。

这一点沈婵此前已亲自验证过。

“若是她醒来,之后……发热期,怎么办?”

成玉笑了笑,“与其忧心她醒来到了发热期怎么办,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忧心,她醒了,我们怎么办?尤其是你,师妹。”

“你可是亲手杀了她,又……”目光往沈婵肩膀处探去,“若她连性命都不顾,偏要和你拼命,你又当如何?”

沈婵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兜住雪光,掩住眸中神色。

半晌才道,“日后再说,你先回答我说的问题。”

成玉乐了,扶着铺了软垫的椅子轻轻摇了起来,“两个都是你的问题,怎么抉择,选择权都在你,我可没有回答的权利。”

她望着结界外的雪,青云山和白茫茫的天混成了一遍,分不清边界。成玉喃喃自语道:“小师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呢。”

醒来得看机缘,更多的,还要看当事人的意志——付明离若真心如死灰,连求生的意志也没有,只怕很难醒来。

沈婵很快便回小重峰去了,她是青云门内门大师姐,又是青云门仅有的元婴大能,修为和威望并重,自然有很多事要处理。

夜半三更,沈婵在小重峰上练剑,忽然收到成玉传来的飞信:付明离发烧了。

沈婵马不停蹄下了山,拨开结界进院子时,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拂,她径直走向房中,却发现成玉不在。

灵霄袋放在众多宝器中间,淡蓝色的灵力环绕着,维持着灵霄袋里面稳定的灵气及温度和湿度。

一路风尘仆仆,身上风雪味重,沈婵想了想,又退到门外。

院内温暖,身上雪花很快化了水,渗进衣物里。

雪水顺着头发滑落,发丝被浸湿后黏在一起,沈婵在屋檐下的台阶处坐着,总觉着结界外的风雪漏了进来。

付明离如今灵脉孱弱,随便一场发热都可能送了命,所以一直以来成玉都格外小心,即便日日相伴,成玉进出都要严格喷洒净灵水。

是因为今天她进去了吗?

可是她在进去之前好好洗过澡了,也喷过净灵水了。

半个时辰后成玉出来了。

沈婵问她原因,成玉挠了挠头,疑惑地说:“可能……会不会,因为你身上的信息素?”她也只能试着猜测,“你们之前标记过了对吧,虽说你还没进入易感期,她也没有到发热期,但实际上还是会有信息素溢出来,所以……”

天杀的,谁知道为什么,她之前养死的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

这世界奇奇怪怪的事情本来就多。

沈婵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需要些什么东西吗?药材或是别的什么?”

退烧的药材么?成玉本来就有,但那些东西大半付明离都不能喝,是药三分毒,重塑**后的付明离灵脉孱弱,暂且不能喝那些药。

“……海韵珠?”

海韵珠是西海珍品,具有调和灵气、稳固灵脉的功效,灵脉孱弱的女子将海韵珠带在身边,能使周围灵气变得更加温和纯净,便于吸收和炼化,继而提高自身抵抗力。

五天后,沈婵去取来了海韵珠。

成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海韵珠可比暖玉参难寻,得在深海才可能寻到,现有的海韵珠都在西海玄妙真人手中,那人脾气出了名的古怪难缠。

瞥见沈婵发丝上裹着条绿色的东西,凑近看原来是根海草,她大惊失色,“你自己下海去捞的?”

“一开始我想跟玄妙真人买,她不肯。后来我打算挤开海水引出一条旱路入海找一下,引到一半玄妙真人跳了出来,说我快把她房子淹了,随后扔给我一颗让我赶紧滚。”

“哦……”

成玉竖了下大拇指。

沈婵问:“烧退了吗?”

她这次花的时间有点久。

“早退了。”成玉靠近,好奇地看着那颗海韵珠,“如今好得很,你要进去瞧一瞧么?”

“不去了。”沈婵摇头,“日后我可能也尽少来这处院子了。”

成玉一惊,以为沈婵被烦得放弃了——那可不行,成玉自己可供养不起付明离,无论是灵力还是财力。

她正要以师姐的架子教训沈婵不得半途而废,还没开口又听沈婵说:“师姐日后有什么缺的,要的,飞信同我说,我会去找来。”

成玉的话又咽了回去,点头,“嗯。”

的确,付明离已经标记过沈婵了,如今两人腺体互换,却依旧会有反应,付明离还在昏迷,沈婵离得越远越好-

两月后,曾经沈婵“日后再说”的那两个问题,转眼便迫在眉睫。

付明离醒了。

但甚至没过半炷香时间,那两个问题又可以“日后再说”了——付明离之前受伤太重,又遭受雷劫和诛魔阵的劫,心智受到了影响,什么记忆也没有了。

成玉在飞信中写下付明离的情况,将飞信送出的瞬间,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沈婵的反应:或许是松了一口气。

又或许,和她一样,胸口似压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付明离失了所有记忆对她们来说都是好事,不用怕这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心绪起伏,一不小心急火攻心把救回来的命又送到了黄泉。

可是……

成玉回过头,看着床上痴痴傻傻抱着被子坐着的女孩,鼻尖一酸。

女孩在这里躺了将近一年,皮肤呈现出一种孱弱的白色,唇色也苍白,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在了床尾那个奇怪的女人身上。

她好像很好奇成玉为什么在这里。

可实际上,从她醒来到现在,成玉一直都在这里,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

“明……”既然想自私地埋葬掉过去,成玉不想唤她以前的名字,现场给她编了个新名字,“阿梨,你过来些。”

女孩有点紧张,紧紧揪着怀里的被子,两道眉轻轻蹙着,似乎是有点害怕。

“不记得我了吗?”成玉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忽而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帕,朝她挥了挥,“我不是坏人。”

手帕上的药味散开,和女孩身上的药味如出一辙,她天天给女孩喂药,女孩醒来是会对这股味道有依赖和信任的。

果不其然,少女吸了吸鼻子,紧蹙的眉头略微松开了些,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