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道心不稳
明离只请了两天的假期就回去上课了,因为那实在是小伤,吃了几顿药,那妖毒也没有再复发的迹象。
每日酉时下课后,明离依旧会上小重峰,给花草浇水,清扫院子,抱着本书蹲在院门口,跟块大石头似的等沈婵回来,过了酉时等不到人回来,再一个人下山。
终于在第三日,察觉沈婵有回来的迹象——昨日明离离开的时候院门是关上的,秋千上放了一朵明离上山路上采的花,今日门开了,花也没有了。
她欢喜得跳上秋千,练剑的手都变得更有劲了,唰唰唰的剑气应和着风声。
一套剑法练完,明离动作一顿,忽地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收剑转身,果然见沈婵斜斜倚在门边看她。
“姐姐擒大妖回来了?”明离不知为何有点不敢上前,只用不轻不重的语气和沈婵说话。
“嗯。”沈婵视线落在少女手中的剑上,毫不吝啬地夸赞,“剑法有很大的进步。”
而后转身进了屋。
含苞待放的桃花已悄悄开了一两朵,几分清甜钻入明离眼中,她忽而眼睛发涩,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偏头看向沈婵房间方向,房门是关的,明离想,沈婵刚从外面回来,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
她匆匆小跑,腾腾地迈进了书房,把昨日自己写得比较好的一张纸挑出来,又把笔墨和砚台搬进院子里的石桌上。
冷冰冰的石桌晒了一天太阳,变得暖呼呼的,明离趴在上面写字总想睡觉。
昏昏欲睡之际,她忽而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睁开眼,她看见沈婵从里头走出来,正朝这边走过来。
像是老师巡查课业,沈婵视线从石桌上的白纸上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明离喉咙滚了滚,忍不住瞟了几眼沈婵,问:“怎么样?”
“好看的。”沈婵靠着石桌站着,微微偏头撞上明离视线,眨了眨眼,又移开。
明离仰头看着她,忽而发觉姐姐的眼睫格外长,余晖洒下来,姐姐的睫毛像钓鱼竿似的,轻轻一扫,空气里波光粼粼的。
少女未曾察觉自己已是主动咬鱼钩的人,只是认真地看着许久不见的沈婵,“许久不见,姐姐的旧伤还好吗?”
“旧伤?”沈婵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嗯,已经好了。”
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似是怕惊扰对方似的。
远处飞鸟入林,风声簌簌。
“姐姐。”明明之前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和沈婵说,可是现在见了面,明离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有些小心翼翼又大胆地牵住沈婵的一角衣袖,声音黏黏糊糊的,“我好像有点想你。”
沈婵垂眸看着她,神色一顿,唇往里抿了抿,忽而又轻松地笑了:“说什么呢。”
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抬手想将衣袖从少女手里抽出来,只是这动作似乎被人误会了,下一瞬,少女的五指扣上她的五指。
沈婵皱眉。
想起那夜,被明离拖下水,湿润的衣服贴着后背,少女滚烫的体温随之传来,而沈婵陷入发热期中,动也动不了。
沈婵不悦地表情来不及躲藏,紧接着,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自厌,沈婵缓缓扯动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成玉说她不要妄自菲薄,可是她一个结丹修士,平日里付明离都接不下她半招,却能在她发热期到来时压着她抵在池水里。
那一瞬,沈婵切实感受到巨大的羞辱,如同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
她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向明离。
少女的眼睛是一双杏眼,瞳孔很黑,眼眶黑白分明,情绪几乎都落在明面上,沈婵一眼就能瞧见。
此刻少女脸上落了几分纠结,没多久又豁然开朗,紧扣着沈婵的手,“不是好像,也不是有点。姐姐,我十分想你。”
说完她抿着唇,一边等着沈婵的反应,一边心道:沈婵是姐姐,想姐姐没什么不正常的。
明离这样想着,心里那股别扭劲慢慢被压了下去。
她听见沈婵的呼吸似变得粗重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屏息看着沈婵。
冷白的皮肤裹着喉咙上下滚动,沈婵面色冷淡,只是应了一声“嗯”,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离眼睛又弯了弯。
为自己成功表达想念而开心,也因为沈婵接收了这份想念而开心,扣着沈婵手心晃了晃,明离抿着唇,清晰地察觉心跳正在逐步加快。
姐姐也垂眸看着自己,明离想,尽管逆着光,她看不清姐姐的表情,却敏锐地察觉了那道目光。
沈婵平日里的眼瞳是带了点冰蓝色的,眼下却像是完全的黑,像是一个大黑洞,越来越大,吸着明离往前靠。
明离愣了愣,而后才发觉不是她往前靠,而是沈婵俯身往自己身上靠。
“嗯?”她很小声地哼了一声,怕把沈婵吓跑。
姐姐这会儿身上没有那股冷香了,反倒是浅浅的药味居多,也是泛着冷的,像冬天小重峰上的雪。
明离这会儿还扣着沈婵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五指嵌入五指,微凉的温度不断从沈婵掌心传来。
那张冷淡的脸越来越近,明离坐着,沈婵俯身站着,如瀑长发从肩膀两侧掉下来,逐渐围住了两个人。
咚、咚、咚,心跳声大得惊人。
明离又有了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这感觉和那晚上不太一样。
清冷的气息裹挟着淡淡药味扑来,脸上的小小绒毛被吹开,明离紧张得像要迎接一场大风,呼吸沉沉。
“姐姐?”明离紧张得声音像是夹出来的,尖锐,断断续续的,“你要,要干什么?”
好近,近到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她依旧能把沈婵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
远山眉,明眸皓齿,明明是浓墨重彩的五官,却组合成了一张清冷的脸,天山雪莲似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而现在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沈婵,正在以一种明离心跳加速的方式靠近她,一只手被明离扣着,她便抬起了另一只手,捧着明离的脸,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第一个字是“我”,后面沈婵没出声,明离却从她的嘴型分辨出内容:“我也很想你。”
似暴雨突如其来,砸得明离脑瓜子嗡嗡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明离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温池里,周围水汽缭绕,而她视线模糊。
只是凭着本能攥紧了沈婵的手。
应该要笑吧,明离想,她说想念沈婵,沈婵也说想念她,所以应该要很坦然地开心,应该要弯着眼睛朝沈婵笑。
可是明离没有笑,沈婵这会儿离她好近,嘴唇几乎要碰到她了,明离笑不出来。
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隐隐中,似有某种期待。
喉咙不自然地滚了滚。
温热的气息落在明离脸上,触感清晰,她垂着眸,盯着那片逐渐靠近的唇——微微带了点红。
闭上了眼。
温热的气息几乎同步错开,明离心跳漏了一拍,随后听见沈婵笑了一声,随后温热的气息瞬间远离。
几乎是慌张地睁开眼,明离也跟着笑,那笑像是画在脸上似的,弧度一成不变,“姐姐刚才想干嘛?”
“你道心不稳。”沈婵已直起身,一层浓厚的余晖隔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被激怒对同门师姐下杀手,被重伤的妖怪附身,妖毒发作……还有刚才。”
“入门考试也会有道心考察,这事上课的老师应该提过。”沈婵抽回手,迅速转身离去,走到屋檐下时忽而停住,“对了,你认字写字差不多了,日后不用上小重峰来了。”
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抛之脑后,沈婵吐出一口浊气,肩膀放松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啊。
院外少女一脸懵。
嗯?
她正等着沈婵接下来的动作,却突然被松开。紧接着,沈婵突如其来地训斥她道心不稳,还告知她以后不用再来小重峰了……
“我……”明离后知后觉扭头看去,“我怎么就……”
怎么就道心不稳了?
少女气冲冲站起来,扭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被那道浅淡呼吸冲击的理智缓慢回笼,明离张了张嘴巴,最终由于心虚没发出质问。
……她抬手摸了摸依旧狂跳的心脏,“道心不稳”四个大字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姐姐刚才是在试她吗?
明离有些伤心,后知后觉的,还很愤怒,愤怒之中还夹杂着几分不明的惶恐,以至于她什么话也没说,抱着剑郁闷地下了山。
太阳已经入了西山,部分余晖还残留着,少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级阶梯一级阶梯地往下跳。
回到院子时,明离脑瓜被震得嗡嗡的,把剑仍在一旁,掀开被子往里拱。
屋里没点灯。
那股淡淡的冷香无声无息地钻入被子里,随着记忆重现缠绕上少女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传出两声闷哼,调子拖得长长的,不知是恼怒,还是撒娇。
初春,屋子里不算冷,可也绝对算不上暖和,被子里更是冷冰冰的,明离刚躺进去时一直在哆嗦。
好在被子里升温也快,没多久呼出的暖气就把里面弄热了,明离趴在被子里蒙着脸,心脏被身体压着,有些难受。
明离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趴着,直到那股惶恐伴随着恼怒慢慢褪去,被子里暖烘烘的,明离的脸颊被体温熏得有点热。
有些事是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的,明离对自己有这样清楚的认知,索性就把纷乱复杂的疑问不解扔到旁边,就着暖和的被子翻身睡觉。
只是半夜又醒来了。
真是奇怪,她明明没有做梦,醒来却有一瞬间怅然若失。
睡不着,身体有点热,明离索性翻身下床,提着剑往外走。
才推开门走了几步,余光里似注意到了什么,明离偏头。
霜白的月光落在明离身后,暖黄的烛火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明离身前,白溪双手趴在窗户上,手里抱着一本书,仰着头吹风,似是没注意到明离。
明离往前走了两步,发觉白溪还在发呆,一手拖着下巴,轻轻晃着下巴。
就是脸有点红。
明离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也有*点烫,此刻在别人看来应该也是红的。
“白溪。”她轻声叫了一声,却把那人吓得抖了一下,书掉了下来,明离没听见声音,因此她猜测那本书应该掉在了床上。
“付明离?你……”白溪神色慌乱一瞬,片刻后回复正常,“大晚上的你干嘛?”
“睡不着。”她靠在窗户旁的墙壁上,抬头望着轮廓模糊的月亮,“你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好刻苦呀。”
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白溪有这么刻苦,明离心道,倒是自己狭隘了。
白溪换了只手撑在窗户上,偏头扫了一眼明离,笑了一声。
听起来有点像冷笑,明离想了想,解释道:“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就是普普通通的感叹。”
不怪明离谨小慎微,而是之前她说一个同学刻苦,那位同学顿时生了气,险些和她打了起来。
白溪倒是没在意那句话,只是偏着头看明离,发现她脸颊有些红,惊奇道:“你干嘛睡不着?还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道心不稳,所以睡不着。”明离很沮丧地说,“脸红是被被子熏的。”
“道心不稳?”白溪直起上半身,猝然抬手在明离脸上摸了一把,“哪个方面的道心不稳?”
猝不及防被摸了脸颊,明离吓得声音大了些:“你干嘛!”
想起这是深夜,其他人都在睡觉,明离又压低了声音,瞪眼看向白溪,眼前那人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微微嘟着唇,“我也睡不着,明离。”
“我也道心不稳,你进来,我们说说话,相互交流学习。”白溪指了指窗户,“我懒得下床去开门,你直接从窗户跳进来。”
反正睡不着,找个人说说话也好。
明离顿了顿,下一瞬踩上了窗台。
其实明离想找公孙浅说说话的,公孙浅读过的书多,说话温温柔柔的,会认真地听明离说话,也会很认真地回应。
白溪不一样,这个人总是吊儿郎当的,不像是来青云门修道的,总是优哉游哉的,上课也总睡觉,像是来踏青的。
白溪的床靠着窗户,明离跳远了些落在地上。
“直接坐床上吧。”白溪把窗户关上,很是大度地把被子掀开,邀请明离上床。
明离脱了鞋坐上去,抱着膝盖偏头看着白溪,“你怎么了?”
床和墙之间有一条窄小的缝隙,那本书正好掉进了缝隙了,白溪伸手摸了半天才把书捡起来,
白溪正捡起掉在床头的那本书,宝贝似的擦了擦封面上的灰,又吹了吹,缓缓道:“想女人。”
明离心道真巧,她也在想女人,她在想沈婵。
明离说:“我也在想女人。”
白溪停止掸灰,抬头诧异地看着明离,“看不出来啊,付明离。”
少女目光坦诚得像是在宣读门规,白溪后知后觉,或许可能误会了,于是探头看向她:“在想谁?”
“想姐姐。”明离把脸贴在并拢的膝盖处,“她说我道心不稳,并且似乎因此生气。”
其实细想一下生气是很正常的,“毕竟我也惹出了很多麻烦,每次都是她帮我摆平的。”
“噢。”白溪顿感无趣,同时又觉得有义务对明离进行一些科普,“付明离,你知道什么是想女人吗?”
她扬了扬下巴,“你今年多大?”
明离回答:“十六。”
十六啊,十六是小了一点,没人教的话,也确实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白溪说:“我今年二十。”
明离几乎是想也没想:“姐姐今年也二十。”
白溪说:“你这不叫想女人,你这叫想家人。”她往明离身边挪了挪,把手里那本书郑重其事地给明离看,“我教你什么叫想女人。”
她挑了挑眉,指尖在封面上敲了一下。
明离低头看去,是一本很普通的书,像是上课用的,深蓝色的封面右上角嵌了一行白色的字:《炼气调息指南》。
这名字很难看,只是白溪神色诚恳,明离想了想,开始翻开了一页。
竟然不是文字,而是一页一页的画,床上灯光不太好,明离凑近看了下——而后差点把书扔出去。
“诶诶诶!”白溪连忙从她的手里抢回书,“别给我弄坏了啊,花了好多钱买的。”
明离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白溪咂摸出一点趣味,歪着头问她:“看到了什么?”
明离抿着唇吸了一口气,“裸体。”
女人的裸体。
白溪“啧”了一声,知道她这是太慌张了什么也没看进去,而后又问:“好看吗?”
明离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好看,白花花的,晃眼睛。”
而且明离不知道为什么,画上的女人好像中了毒,翻着白眼皱着眉,像是在哭又有点像是在笑,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明离看了总有点想吐。
她瞟了白溪一眼,趁着白溪低头翻书的时候以极快的速度下了床,“我回去了。”
“诶诶!付明离!”
明离没理白溪,走到门边时停住脚步,回头好心提醒白溪:“你看多了这种淫词艳本自然道心不稳,而且门规里说了不许看的,被长老们发现了准要罚你。”
珍藏的好东西被人嫌弃,白溪的心情也不大好,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本心即是道心,坚持本心就是坚持道心,何来道心不稳一说?”
明离皱眉,觉得这话不对,却又不知怎么反驳,只好推门出去,继续闷回被子里睡觉。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的剑术课上,偌大的演武场里,明离扶着剑昏昏欲睡。
忽而一声哨响,明离猛地抬头,嘴里嘟囔着:“嗯?下课了吗?”
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明离由模糊变清晰的视线里,公孙浅正转过头来,“没呢?老师往我们自己找人练一下,明离,我们两练吧?”
明离摇头,表示自己昨天没睡好。
公孙浅道:“好吧。”
而后便去找其他人了。
明离看了一眼前面喝水的老师,找了个树叶能掩映的地方坐着打盹。
青云门这一批待考新生有三十几人,一人两三句话落下来,倒也足够吵闹,在这样的春日里,说话声倒也催眠,明离靠着树根,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身旁吵闹声依旧,明离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她。
眼睛睁开一条缝,意识随着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明离看清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是白溪。
明离抬手揉眼睛,继而听见白溪说:“昨晚没睡好?”
白溪好像也没睡好,黑眼圈落在两片眼睛下方,活像被妖怪附身吸了精气。
明离“嗯”了一声,抬起的视线越过人群,试图找寻着什么。
“老师有事先走了,让我们自由活动。”白溪碰了碰她的肩膀,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挑了挑眉。
“昨天是不是被吓到了?不好意思啊。”
明离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白花花的身体又在脑海里浮现,明离抬手摸了下额头,“你别跟我说了,别害我。”
她已经进了两次训诫堂了,可不想再进第三次。
指腹触碰到额心那道疤,明离吸了几口气,浮躁的心才安定下来几分。
“我不跟你说那个。”白溪望着她的额头,“你这伤疤还没好啊?”
关于身上的伤,明离没和院子里的人说实话,只道是不小心磕到了。
“但这位置磕得也巧,远远一瞧跟一尊观音似的。”白溪往后退了退,并不觉得这在亵渎菩萨,“但也像二郎神,跟开了天眼似的。”
明离不知道怎么回她,只是把手从额头上撤了回来。
两人靠着树坐了一会儿,周围吵闹声忽而静了下来,待考新生们齐齐仰头看向一侧方向,不知在望什么,窃窃私语替代了大声交谈。
明离听到前面两人交耳道:“前面那位可是钟乐大师姐?”
钟乐?
这名字有点耳熟。
“五大仙门之首的扶摇派大师姐,上一届簪花大会夺冠修士,三年前渡了雷劫,如今三十岁,是现世最年轻的元婴大能。”白溪拉着明离起身张望,眼中溢出艳羡,“这可是写进《仙道春秋》的大人物。”
只见演武场不远处的台阶上,一行人正在往上走,似是要去往青云殿,其中为首一人是乔沅长老,身旁那黄衫女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钟乐师姐。
虽瞧不见她的脸,但从背影和走路姿态来看,果然气度不凡。
乔沅长老身后跟着一人,白溪认出来,那是沈婵师姐。
沈婵师姐也算是青云内门大师姐,但到底年龄小了些,修为差距也大。
“要是青云门也出一个元婴大能,不知道有多风光……”有人小声道。
恐怕出门猎妖都能横着走,又怎会时不时地被其他几大派欺压。
如今青云还能并列五大派,全凭有个得道升仙的创派祖师的威望,以及千年前诛杀魔尊直捣黄龙的功绩。
有人应她:“着急什么?师姐如今才二十岁,破境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纵观修真界千年,有谁像师姐那样八岁便结丹的?”
“可几百年来,青云门都未曾出过元婴大能,即便有三位曾经要破境,那也没挨过雷劫,平白丢了性命。”那人叹了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算算,师姐结丹多少年了……就算师姐修为足够破境了,也不知能不能扛过雷劫?”
明离望着那道浅色背影,只觉得耳畔讨论声聒噪,忍不住吼道,“你乱说些什么呢!”
声音很大,不少人瞬间回头,七七八八的视线落在明离身上。
余光里那道倩影越走越远,明离越发来气:“你这样喜欢扶摇,看不上青云,那你来青云作甚,干脆入门考试也别考了,直接收拾东西滚蛋算了!”
“我只是说一下嘛。”
“说什么说!”明离无视身旁拉着自己的白溪,“就你这修为,一辈子也比不上姐姐一根头发丝,在这儿嚼她舌根,你也配?”
“你……”
话虽粗鲁,确是实话。
有人上前拉架,白溪也趁机把明离挡到身后,轻拍着她的胸口,“消消气,消消气,沈婵师姐自然是最厉害的。”
明离“哼”了一声,扭头再看那处台阶时,已瞧不见沈婵踪影-
明离整日心情都不大好,下午的御兽课也是坐在角落打瞌睡,等到钟声响起,屋里的人都散了,明离才病殃殃地走出门。
顺着台阶走了一会儿,明离才想起来这是上小重峰的路,脚步顿时停下来,她记起昨日沈婵说了,让她日后不用上小重峰来了。
明离呼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来时路。
上小重峰的台阶很窄,两侧杂草丛生,树叶都挤进台阶上方抢夺空气和阳光。
这条路走的人应该很少,姐姐或者师姐们都会御剑,很少会走这条路,因而台阶和台阶上的青苔也很多。
草色映入眼帘,明离略微抬头,又有一抹新鲜的粉白色撞入明离眼中。
表情一怔。
明离忽而想起来,她还得上小重峰照顾她的桃树,她的花花草草——种的时候沈婵可说了不会照顾的。
心口的大石头哐当落地,少女呼出一口气,垫着脚尖往上爬。
沈婵没在小重峰上。
明离浇了水,拔了草,松了土,还扫了院子。太阳都落进山谷里了,朦胧的黄光落进院子里,沈婵还没有回来。
明离想起白天时见到的那位钟乐师姐。
扶摇派大师姐来青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沈婵或许因为这件事,所以到现在还没回来。
院子里的桃花比昨日开得更好了,四分之一的花苞都打开了,明离爬上花池摘了一小朵,轻轻发在沈婵的窗户上,而后关了院门下山。
今日这台阶好像特别长、特别多,怎么都走不完,明离嫌累,便两三步并做一步往下跳,没跳几下震得明离脑瓜疼。
停了脚,明离抽出剑,反握在胸前。
今日老师教了御剑口诀和要领,明离在课上试过,倒是能使唤剑浮起来,可是人踩上去之后,那剑托不起人,反倒回落在地上。
微弱的灵力绕在剑身周围,明离将剑使唤到脚下,微微浮于地面。
剑身稍稍变大了些,明离试探性地踩上一脚,眉峰稍扬——剑居然没塌,托住了她的一部分身体。
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剑身往下压了压,却没接触到地面。
“剑心通玄,纵横九天!”
银剑带着明离飞了起来,明离还不太会控制,速度忽快忽慢的,站在剑上的明离也踉踉跄跄的。
果然没多久后剑失控,剑带着人落进林子里,皮肤一阵刺痛,少女“嗷”了一声,随后翻滚进了一堆齐腰高的草丛里。
在草丛里摸到剑柄,明离猛地抬起头,一截黄衣忽然闯入视线。
“嗯?”脸上被草割出了一点红痕,有点痒,明离眨着眼睛,抬手抓脸上的痒处,“师姐?”
黄衣女子微微挑眉,嘴角扯出一点弧度,“你认识我?”
明离说:“白天的时候,遥遥见过钟乐师姐一面。”
坐在地上好疼,明离想扶着剑站起来,却使不上劲,后知后觉,这是钟乐给她施的威压。
她此前一直以为强者威压,当如排山倒海般冲击力十足,却未曾料到,竟还有这般绵软无形,一时半会儿根本难以察觉的威压。
元婴大能实在可怕。
“师姐?”察觉身上威压有增无减,明离不解地朝女人看去。
“青云门的徒生?”女人笑了笑,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悠悠坐在密林下的石桌旁,“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明离扶着剑,身子一个劲地往下坠,“这是青云山。”
女人愣了愣,轻轻抬手,明离身上的威压便轻了一些,足够她好好地喘了一口气,“这确实是青云山,可这两日是我的居所,你无端端闯进来,若是我把你当成妖杀了,只怕也无人敢有异议?”
明离:?
神经病。
从前混进茶馆听故事的时候就常听人说,世间天才大多都是神经病,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嗯……”那威压弄得明离心口难受,“师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学御剑,然后就掉了下来。”
明离指了指头顶。
女人笑了起来,“青云门的修士,竟然连御剑都不会,真是贻笑大方……”
笑了一会儿,女人手指轻轻一抬,汹涌的灵力似风袭来,卷着明离往天上一甩。
树林缩小又放大,明离在空中手忙脚乱又焦急地使唤那把剑,总算稳住了剑身,心有余悸地落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你这是干嘛去了?”
明离拍了拍胸口,朝声音来处看去,白溪不知从哪里搬来个竹椅,优哉游哉地坐在院子里晒落日余晖。
哦,手里还拿着一本深色封皮的书,上头写着几个白字:炼气调息指南(二)。
明离把剑收回剑鞘,偏着头不想再看那书一眼:“御剑御劈叉了,出了点意外。”
“躲什么呢?”白溪乐了,“我这是正经书。”
她会看正经书才怪呢,明离才不理她,收了剑往屋里走。
那草堆里不知有什么虫子,明离身上痒痒的,脸上也痒,迫切需要洗个澡。
才推开门,有个人比明离先挤进屋里。
明离摘下头上的树叶子,“白溪,你要干嘛?”
白溪抱着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嘻嘻笑道:“我想,我有必要扭转一下我在你这里的印象。”
明离不解,下一瞬却见白溪翻开那本书,明离忙道:“你再这样我告诉师姐了!”
她才不要看这种会长针眼的东西。
然而视线还是在上面停留了一下——嗯?竟然不是图,还真是密密麻麻的字。
“你要告诉师姐什么?”
明离吓了一跳,连忙抓着白溪的手合上书,回头见公孙浅扒在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望着两人。
白溪笑了笑,顺势把那本书塞进明离手里,“没什么,她要告师姐,说我上课睡觉。”
“噢噢。”好无趣,公孙浅缩回脑袋。
“喂,你的书!”见白溪要走,明离小声叫住她。
“送你了,这是我在山下收来的话本,为我昨夜吓到你而赔礼道歉,你先翻开几页看看喜不喜欢。”
然而还没等明离说完话,白溪已自顾自地走出屋。
明离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翻那本书,倒真是话本。
裸体小人书青云门不许修士看,话本却是可以的。
随手把那书放在一旁,明离起身去厨房提热水。
洗了个澡后舒服多了。
明离趴在床上,随手翻起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里头生僻字好多,明离不认识,只能先圈起来,明日问问公孙浅怎么读。
然而半炷香之后,明离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这似乎和普通话本不太一样。
她眨了眨眼,再次确认书上的内容:
【她的手放在师姐的**处,不出意料,指尖触碰到一片温和的湿润,轻轻一动,便挤出了一汪泉水。】
不堪入目的内容还在后面,明离不敢多看,猛地合上书。
她就知道白溪没安好心!
匆忙把书塞进抽屉最底层,明离望着头顶梁木,慢慢的,觉得有点口渴。
起来喝了一口水,明离打坐调息,总算很快入睡。
只是两天之后,明离在深夜又打开了那本书,然后,熬了个通宵,把那本书看完了。
抛开淫|秽|色|情部分不谈,话本的故事真不错,仙魔虐恋,爱恨交织,看得明离眼泪淌了一晚上,比从前在茶馆听故事带劲。
白溪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抛开呢?”
明离白了她一眼:“我不喜欢看那个,看了总想吐。”
“看都看完了,你怎么说都成。”白溪小声道。
话音刚落,前面传来师姐的叮嘱:“这便是我青云门创派祖师,羽化登仙的地方,请师妹们保持肃静,不要大声喧哗。”
明离跟着人群往前走。
此处是青云殿后的一处山谷,一块天然岩洞简单凿成的住所,今日是晴天,却还是有水珠从岩缝里滴出来,可见祖师创派时候的艰苦。
再往前走些,便是祖师的石雕,低垂着眼,面色和善,很符合明离影响里慈眉善目老太太的形象。
脚下青苔湿滑,到处贴着禁止触碰的标条,明离视线扫过石雕前方的字,忽而顿了顿。
“碑上写的什么?”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遍。
公孙浅以为有明离不认识的字,热心解答道:“青云门创派祖师,吕浮玉。”
明离神色一滞。
“怎么了?”公孙浅笑道,“老师课上都说过的,你忘了。”
“我确实是忘了。”明离快步追上前面的白溪,咬着牙低声道,“你买的什么破话本?故意的是不是?”
余光瞥见那尊石像,明离心中一颤,双手合十浅浅鞠了一躬。
白溪忍不住笑:“不过是凡间无聊编排的话本,祖师不会怪罪的。”
明离瞪了她一眼。
昨日白溪给她的那话本里头,仙尊的名字便是叫吕浮玉,一想到里头的不可描述情节,明离浑身发痒,站在原地忏悔了一会儿,等着公孙浅走过来。
“浅浅。”明离忽而有个不太好的猜想,“昔日被祖师诛杀,落得身死魂灭的魔尊,可是叫洛姒?”
公孙浅点头:“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明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自然记得清楚,昨日还在话本里演恨海情天给她看呢。
再次看了一眼那尊石像,明离心道,罪过,祖师见谅。
不知是不是祖师降下的罚,总之,两天后,白溪的那些淫画被人收了,还被关进了训诫堂面壁思过,思过半天后被茯苓师姐领回来。
明离怕极了,要知道那书里面的内容多少有些见不得人,而到时去训诫堂领她的人可是沈婵。
好在白溪还算讲情义,没有把她供出来,明离因此连夜去把那本小黄书销毁。
原本是打算放火烧的,不知怎么的没烧成,明离最后是挖了个洞藏起来。
明离仰头,月明千里。
风起,林啸-
很快到了入门考试这日。
三十几个考生换好青云袍,身上各自落了一道寻踪符,茯苓师姐则站在最前面的台阶上,大声宣读考试规则。
新生们进入无风谷试炼,能穿过无风谷出来的人,就算通过了考试,正式成为青云门修士。
明离将鬓边碎发绞成一团缠在发带上,仰头看着茯苓师姐左右两侧的大镜子——镜子里正映出无风谷里的场景,偶尔有几只妖兽追逐跑过。
“感觉好难啊。”公孙浅叹气。
虽然还不知道无风谷里头还有些什么,但这几只妖兽看着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明离宽慰道:“别紧张,大家都是只练了一两个月的新生,长老师姐们对我们的水平都有数,这妖兽只是看着可怖,应该不会太难的。”
公孙浅握着剑柄抵在胸口,低着头换了好几口气,“我再去喝点水。”
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不远处的树林下,成玉望着底下不断拉扯变化的无风谷入口,两侧大铜镜很是反光,遥遥望去,像是两个小太阳。
手里颠着一个妖丹,成玉道:“你当真要在幻境里动手?”
“嗯。”沈婵垂眸,“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成玉笑了笑,没反驳,只是问:“就不怕你那妹妹陷在幻境里出不来,入门考试也过不了?”
沈婵目光落在人群里,动也不动,“出不来那是她道心不稳,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入青云门。”
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妖丹将成玉的掌心撑得满满当当,她垂眸摩挲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身旁那人早没了踪影。
另一头,公孙浅放下水壶,一道凉风从侧面吹来。
一片如指甲盖大小的碎叶落在了她的后背,和扎起来的发尾缠在一块,公孙浅并未察觉,只是深呼吸一口气,抱着剑往回走。
第23章 热乎乎的身体。
午时鸣笛。
无风谷入口大开,几十名新生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排着队踏入了无风谷。
外头阳光灿烂,无风谷里却是阴沉沉的,十几米高大的树木层层叠叠掩映下,光线昏暗,树干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苔。
忽而树影微动,风声猎猎,低吼伴随着地面微微震动传来,林中传来少女厉喝,那满身红毛的赤牙兽忽而冲出来,砰的一声,白色的尖牙撞在一棵树上。
尖利的嚎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忽而寒光闪过,血腥味散开,那赤牙兽停止了嚎叫,身体和头分开,掉了下来。
公孙浅看了看那黏腻又黑乎乎的妖血,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撸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伸进妖兽脑袋里掏掏掏,总算掏出一颗妖丹了。
一道月白袍落在身前,公孙浅头也没抬,借着地上的枯树叶擦手,“明离,谢谢你啊。”
规则里要求每一位考生至少要拿到一颗妖丹,进无风谷时间快有半炷香了,公孙浅还一无所获,幸得明离相助,她才拿下第一颗妖丹。
“不客气。”明离提着剑,警惕地望向四周,一柱柱光线透过密林落下来,灰蒙蒙的,感觉不到多少温度,“小心一些,妖气逐渐浓厚了。”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传来,两人握紧剑,齐齐偏头看去。
一个修士被一只赤牙兽的白牙顶到了树上,鲜血从腹部流了出来,明离抽剑飞去,长剑刺入妖兽脖颈,一只手试图把赤牙兽往外推,“喂,你没事——”
女孩身上金光闪现,竟直接消失了。
公孙浅提剑赶来,砍断赤牙兽一只腿,那妖兽扭头就跑。
抬手扶着惊魂未定的明离,公孙浅知她方才又没认真听讲,解释道:“她没事,只是被淘汰了,被传送到了无风谷外。”
只是一个入门考试,青云门做好了各项安全措施,必然不会让人送了性命。
明离点头。
脚上似踩了什么东西,硬硬的,明离低头看去,似乎是方才那女孩掉下来的灵袋,里头装着的应该是妖丹。
明离才移开脚,灵袋却忽地腾空而起,随后落入了一只掌中。
手掌握着灵袋移开,露出一张极为乖张艳丽的脸,明离微微皱着眉,认出这是时常找她茬的陈青黛。
陈青黛掂了掂手里的灵袋,又扫了扫少女腰间,不屑地笑了笑:“这么久了,你就猎得这么几个妖丹?”
明离说:“一颗妖丹就达到要求了,不必求多。”
“没本事的人才不必求多,我陈青黛要做就要做第一。”陈青黛白了那两人一眼,转身就走。
身旁一女人连忙跟上,没走几步,抬手接住陈青黛抛来的妖丹。
“赏你了。”
二人逐渐走远,公孙浅不悦皱眉,“她神气什么呀?还不都是捡漏的。”
偏头一看,明离还望着两人背影,公孙浅忽而来了兴致:“要不我们去抢回来?”
明离却摇了摇头,“陈青黛身边那人是谁?”
她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
就连公孙浅也是想一会儿才记起来,“叫陈琪,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和陈青黛交好了。”
“这哪里是交好呀。”
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两人对话,公孙浅吓得一抖,回头看,白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
白溪说:“明明就是大小姐和她的仆人,大小姐还算大方,好歹还给了人家一颗妖丹。”
被公孙浅推开,白溪顺手去揽付明离肩膀,“明离大小姐,我愿意给你打下手,能不能也要一颗妖丹呀?”
明离侧身躲开,握着剑柄挡了一下,随后从灵袋里摸出一颗妖丹扔给那嬉皮笑脸的人,半信半疑地问:“你一颗妖丹也没到手?”
这不像是白溪的实力。
“好脏的,我不想动手。”把被擦干净的妖丹放入灵袋里,白溪掏出手帕,细致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我看你才是大小姐吧,金尊玉贵的,怎么不招人八抬大轿把你抬过去,免得地上污泥弄脏了你的脚。”明离掏出地图看了看,大大小小的金点正在地图上缓缓向着一个方向移动,“快走了,我们有点落后了。”
公孙浅点头,连忙跟上。
白溪背靠着一棵树,还不太想动,“早到晚到都一样的,何必着急。”
事实证明,还是不太一样的。
尤其当白溪被一只不认识的妖兽追着咬,再慢一步屁股就要落入那脏兮兮的大嘴里,她尖叫着叫明离和公孙浅的名字,叫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这破林子地势高低起伏,跑起来尤为费力,偏偏白溪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脚,那妖兽顷刻间便来到了她的身后,张着嘴即将把她吞进去。
耳边风动,她听见了剑啸。
两柄冷剑逆风而来,顷刻间围着那妖兽盘旋,缠住妖兽动作,白溪连忙起身,朝前飞奔而去。
眼前视野变得开阔,白溪望见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以及人群前面的明离和公孙浅,还没来得及欣喜,忽而猛地刹住了脚。
林子尽头居然是一处悬崖!
白溪往下看了一眼,被砍断的桥垂在云雾里,两根绳子如两条僵死的蟒蛇,软趴趴地悬着。
不是?哪个缺德的人砍的!
众人齐齐看向扶着石头往下看的陈青黛。
“看我干什么?我要不砍掉,那些妖兽就都会追过来,到时候谁负责?谁让她慢慢悠悠的,以为来度假呢。”陈青黛一张嘴得理不饶人,无理更是不饶人,“瞪我干什么公孙浅?想打架啊,你打得过我吗你?”
她“哼”了一声,朝一旁低眉的女人招了招手,“先走了。”
白溪吼道:“我草你大爷的陈青黛!”
身后妖兽的嘶吼逐渐靠近,白溪回头看了一眼,那妖兽似被两柄小打小闹的剑弄得更加暴躁,正在四肢并用地朝崖边跑过来。
“别看了!上来!”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白溪回头,方才还在对面的明离忽然就到了这边来,一只沾了不少妖血的手摊在她身前。
感动死了,白溪心道,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可算没白送。
眼泪还没挤出来,白溪喉咙一紧。
付明离等不及了,直接拎着白溪的后领,把人拽到了剑上。
明离本来就不太会御剑,如今还多带了一人,剑带着两人离开地面,正从峡谷飞跃时,剑身忽然往下沉,两人失重往下摔去。
手臂传来刺痛,明离闷哼一声撞在了石头上,双手紧紧抓着崖上的绳索。
“白溪!”
“嗯……你踩我脸了。”白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剑、剑被我的脚夹着,你还要吗?”
这绳子磨手真疼。
“要。”明离移开脚,踩在崖壁上,口中念诀。
夹在两脚之间的剑忽而有了动静,白溪跟着绳子晃了晃,“我要松开吗?”
掉了可不关她的事。
“嗯,松开。”
剑却没有掉下去,而是缓缓上升,靠在了明离腿边。
悬崖底下雾气浓郁,明亮只瞧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随后抬腿踩上了剑。
慢慢松开手,明离御剑往下移,看了看白溪被磨红的手,“你要上来么?”
白溪望着她不太自信的表情,“你行吗?”
“要不你先上去,我顺着绳子爬上去——啊啊啊!”一声细微的咔嚓,绳子带着白溪往下掉了一截,白溪吓得哇哇大叫。
“要断了。”明离说,“你上来,我尽量稳住剑身。”
白溪欲哭无泪。
先是单脚踩上去,剑没动,又双脚踩上去,剑依旧没动。
明离说:“我应该能控制住,你松开绳子,小心扶着我。”
她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手臂微微弯曲,食指与中指迅速并拢伸直,似两道凌厉的剑影。
这回剑没有往下沉,反而托着两人往上抬了一些。
高悬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明离舒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变故陡生,承载着两人重量的飞剑竟似失去了控制,陡然往下坠落。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明离根本来不及做什么,身体已然不受控制地朝着下方栽去,风声成了尖锐的嘶吼,二人朝着底下那片*浓稠如墨的浓雾坠去。
凄厉的尖叫戛然而止。
崖上众人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朝着下方望去,入目唯有那片厚重的浓雾肆意翻涌,哪里还有明离和白溪的身影。
公孙浅扒在一块大石头上,神色不大好,“付明离!”
山崖回音很重,来来回回扫荡。
这就出局了吗?
有人窃窃私语,要知道,付明离可是同批学生里所有老师都看好的学生,若连入门考试都过不去……
但付明离是掌门义女,就算过不了入门考试也依旧可以待在青云门。
回音逐渐消失,公孙浅扶着石头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腹深深嵌入石头粗糙的纹理中。
忽然有人道:“那是什么?”
公孙浅低头看去。
山谷底部似什么东西破开层层浓雾冲了上来,速度很快,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御剑飞行的付明离,身前还拽着一个半晕过去的白溪。
少女发丝凌乱,衣衫被狂风撕扯得有些破碎,动作却坚定。
白光笼罩着少女一身,灵力在周身循环,周围雾气也跟着隐隐浮动。
人和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稳稳地落在众人面前,明离微微喘着粗气,抬手把逐渐醒来的白溪扶住。
明离脑瓜热热的,恍惚中听见有人问:“付明离,你……你筑基了?”
“嗯?”明离收了剑,下意识问:“什么?”
无风谷外,一众修士仰起头,目光锁定在那面铜镜上,铜镜里正映照出一个发懵的少女,少女周围灵力充沛,正在缓缓运转。
茯苓师姐满脸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竟然……筑基了。”
众人视线都聚集在女孩身上,并未察觉一缕浅淡到几乎透明的蓝色灵力从剑柄处退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少女身旁的公孙浅身上,汇入后背的那片碎叶里-
付明离筑基一事在待考生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好奇的,真诚恭喜的,五味杂陈的。
当然,还有气急败坏且破防的:“不是?她凭什么呀!”
设置的苦难反倒成了她的机遇,陈青黛十分不解,气得几乎要吐血。
眼下是入门考试的关键时刻,可不能真的气吐血,陈青黛吸了好几口气,抬脚踹了踹一旁的闷葫芦解气。
陈琪低着头不吭声,掌心盘着一个小葫芦。
听见身后白溪的声音,陈青黛连忙爬起来,拉着陈琪赶紧走。
“还知道走。”白溪冷笑一声,“看我出去后怎么治她。”
公孙浅低声道:“我们在无风谷里头的一言一行,外面的长老师姐可是能听到看到的。”
意思是,即便白溪有这个心思,也别这样说出来。
白溪不以为意,胳膊敲了敲一旁若有所思的明离:“我们的妖丹掉下山谷了,怎么办?”
过了那道悬崖之后就再没遇见妖兽了,明离猜测,关于妖兽的试炼应该是结束了。
接下来的试炼会是什么呢?
明离忽而想起沈婵说的“道心”。
这会儿她想入青云门的道心还是挺坚定的,于是抬头望向那对越走越远的影子。
一盏茶功夫后,明离拿到了两个妖丹。
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妖丹都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脏手。
“你们三对二,不公平!”陈青黛被绑在树上,眼见付明离还在翻自己的灵袋,怒吼道。
“啊?”公孙浅指了指自己,“我也算啊。”
老天作证,她就是来吃瓜的,可没出手。
白溪挑了个漂亮的揣进兜里,晃悠悠地走到陈青黛面前,忽而抬起剑,“刚才你斩断桥索,我如今来斩断你的脚筋,很公平吧。”
陈青黛瞪眼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不似开玩笑,逐渐慌了神,扭头看向蹲在一旁的付明离,“付明离?付明离!你管管她!”
明离恍若未闻,又从里头挑了几个圆润好看的妖丹,让公孙浅挑了几个,随后把灵袋扔给陈琪,笑道:“谢了。”
陈琪望着她,又转头看拿着剑在陈青黛脸上比划的白溪,忽而叹了口气。
“好在我是菩萨心肠。”
白溪掐了掐陈青黛的脸,提着剑小跑跟上付明离和公孙浅二人。
地图上的金点少了许多,明离数了数,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个人。
不知无风谷里头的时间流动和现实世界一样吗?明离有种过了很久的感觉。
下一关会是什么呢?怎么还没来,总不能一直在林子里走吧。
明离才这样想完,低头想看看地图上显示还有多久到,摸了摸衣袖,却发现找不到那张地图了。
完蛋,不知道丢哪儿了。
“浅浅。”她偏头看向公孙浅,“我的地图找不到了,我看下你的。”
公孙浅道:“再往前走点。”
白溪也说:“再往前走点。”
林子里两人的声音总有些缥缈,像山间的轻烟似的,明离听不真切,只是听话往前走。
明媚的阳光洒下的瞬间,明离恍然,她们竟然走出了林子。
新鲜空气钻入肺腑,暖烘烘的,草地翠绿,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明离不由自主躺了下来,卸下一身疲惫,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明离只好闭上眼睛,让眼皮隔开阳光。
视野里竟然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片白。
明离恍恍惚惚地想着,困意随之袭来。
那一片白色逐渐变得混沌,虚无-
“明离……”
“小明离?”
有人在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吹着明离耳朵,有点痒。
明离下意识哼哼两声,眼皮也没抬一下,翻了个身,倦意再次席卷而来,沉沉地压着明离热乎乎的身体。
女人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地说:“娘亲去山上采药了,起来记得喂一下院子里的鸡,给它们弄点水,午饭在厨房,自己热着吃。”
声音很温柔,也很催眠,像是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明离嘟哝了一声,随后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明离直到太阳晒屁股才醒,窗户是关着的,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细瘦的一条阳光里,尘土飞扬。
伸手截断阳光,微尘像是害怕那只稍显圆润的小手,争先恐后往外挤。
明亮咯咯咯笑了两声,屋外也传来两声咯咯咯的鸡叫。
噢噢,对了,娘亲叫她喂鸡来着。
穿好衣服下床,明离简单洗漱后就去喂鸡了。
鸡窝是几块木板搭建而成的,很稳固,两只鸡经常在里面打架,鸡窝却一直很稳固。
明离往里面倒水时两只鸡还在打架,一边咯咯咯地叫着,一边想尽办法去啄对方,鸡毛和鸡屎在打斗中溅到了明离手上,明离哎呀一声,两手往里一捉,掐着两根鸡脖子出来。
“不许打架了!”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桃子似的,“再打架我让娘亲把你们给煮了。”
两只鸡低沉地“咯咯哒”一声,不说话了。
明离只当劝架成功了,把鸡往鸡窝里塞,关上鸡窝门。
许是得了教训,两只鸡倒没吵了。
手上一股鸡屎味,明离挑开上面的鸡毛,打水洗手。
把洗手水倒进泥土里,明离仰头看那棵光秃秃的桃树,心中疑惑:春天都快过去了,这棵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既不发芽,也不开花。
像是一棵死树。
明离叹了声气,偏头看去,目光落在另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那是姐姐种的梅树,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没开花。
明离曾经怀疑它的死活,拿着刀偷偷在树干上割了一道口子,割开的树皮之下是绿色的,挤一挤还能看到汁液,是活的。
明离又重新打了一盆水过来浇这棵梅树。
树上树下都光秃秃的,明离想了想,拎了个小篮子出门。
“小明离,一大早起来,干嘛去呀”
“婶婶,我去河边捡些石子!”
“吃饭没呀,进来吃点东西再去……”
“不用啦,我吃了过了,婶子慢吃!”
一路和街坊邻居打着招呼,明离很快到了河边。
河水哗啦啦往下游淌,刺眼的阳光落下来,水面波光粼粼的,明离脱了鞋,撸起袖子和裤子,提着竹篮子在河边走。
很快捡了满满一筐漂亮的石子,明离在河边玩了好一会儿,等到太阳晒得头顶发热后才穿上鞋往家走。
漂亮的石头被摆放在两棵树下,明离蹲着欣赏自己的杰作。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明离提着空篮子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两个馒头,大大的,馒头皮上沾了点灰色,明离掰开其中一个,把半个馒头蒸了当午饭,剩下一个半留着晚上和娘亲吃。
明离吃了半个馒头,又喝了点水,总算饱了。
院子里的泥土地被太阳晒得亮晶晶的,有点反光,像是大户人家铺的大理石,明离搬了个凳子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另一只手捧着一块木头。
手中小刀开始轻轻比划,沿着木头表面纹路移动,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堆在明离脚边。
天气有点热,少年脸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很快又混成汗珠低落。
明离用手臂擦了擦脸,一道温热的嗓音忽而落在明离耳边:“明离雕的是谁呀?”
明离仰头看着女人,笑盈盈的,“是娘亲。”
女人上前搂着她,身上香香的,指腹从还未有五官的木雕脸上划过,“真像,明离真聪明。”
明离在娘亲怀里拱了好一会儿,娘亲说要回厨房捣药了,明离才放开人。
“天黑了,明离不进屋吗?”
“嗯。”明离低着头吹开木屑,“我要等姐姐回来。”
女人摸了摸女孩的头,浅浅地笑着,随后进屋煮药。
娘亲是大夫,平日里不出诊的时候总会上山采药,随后洗药材,熬药材,晒干。明离在屋外坐了一会儿,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药味。
药总是黑乎乎的,苦的,明离讨厌吃药,却很喜欢闻这个味道。
她放下雕好的木像,偏头朝厨房看去。
门窗是关着的,屋里点了灯,娘亲的影子落在纸窗上,动也不动。
第24章 “听说你要和你姐姐成亲?”
明离最近个子窜得快,身体瘦了一圈,晚上睡觉时骨头总疼得厉害。
屋里点了一盏灯,明离趴在娘亲怀里,脸颊枕在娘亲的小腹上,哼哼唧唧地喊疼。
女人身上的淡香笼着明离身体,声音轻得像是在唱摇篮曲:“因为明离在长身体呀……过不了多久,明离就和娘亲一样高了。”
明离转动脑袋,望着女人小巧的下巴,“那我可以保护娘亲了。”
“娘亲不用明离保护,明离保护自己就可以了。”滑腻的手落在少女脸上,精准挑开少女脸颊上的碎发。
少女嘟着嘴,忽而又猛皱眉头,“疼!后面的骨头疼!”
“这里吗?”女人的手揉着少女的后背肩胛骨,少女皱着眉点头,女人轻声笑道,“明离这是要长翅膀了。”
明离眨了眨眼:“那我能像姐姐一样会飞吗?”
姐姐没有翅膀都会飞的。
“不知道诶。”女人柔软的发丝扫在明离脸上,痒痒的,香香的,“明离可以问问姐姐。”
明离“哦”了一声,有点郁闷。
姐姐还没回来呢,她到哪里去问,可姐姐终究是要回来的,明离到时可以让姐姐教她飞。
窗户缝漏风,屋里的烛火挑了挑,暖黄色的烛光落在床头放着的无脸木雕上。
明离的骨头痛了一阵后就不痛了,没了痛苦的烦躁,明离倒是担忧起别的——她这是不长了吗?可是身高还没达到明离的理想身高。
于是明离每天都要比划着头顶在墙上划一道,墙上的痕迹一直在往上移,明离这才放了一口气,全心全意等着姐姐回来。
只是姐姐还没回来,倒是先有个不速之客登门了——家里进了贼,被明离抓住了。
她将那贼捆得严严实实,拉到门外去亲自看守,见那人嘴里还咬着她刚买的包子,登时气冲天,抬腿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坐在地上,低着头吃包子,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脸颊,一言不发。
“做什么不好,要做贼?”明离学着外头那些书生的模样教训起那人。
那人根本没听她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塞包子,上下牙哒哒哒砸在一起,像铡刀斩草似的。
明离不耐烦地想,这瘸子吃饭的动静真难听。
这贼是个瘸子,方才明离拉着人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一条腿是弯着的,伸不直,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
腿瘸了,动作倒是快,明离一开始还被她砸了好几拳呢。
明离越想越气,上前拉扯瘸子,没想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瘸子口袋里掉了出来,明离定睛一看,是个馒头。
竟然还藏了一个馒头!好厉害的贼,她都没发现。
馒头滚落在地,蓬松白润的皮上顿时滚了一层灰,明离快速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去上面的灰,正要放回厨房时,那贼说话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馒头能不能给我了?”
明离:?
“你也打我了!”她有些生气地叫道,垂眼见瘸子战战兢兢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心口一颤。
明离不太舒服地说:“你偷吃还不够,还连吃带拿的?”
瘸子的声音低低的:“给我小孩吃的。”
明离哼了一声,视线从贼人脏兮兮、布满沟壑的脸上扫过,又慌张移开。
鸡窝里的鸡又咯咯咯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打架了。
但明离这会儿没心思管这个,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把女人身上的绳子解开,又把那块馒头塞回了女人破旧的兜里。
明离站起来,不太乐意看那女人,只是扭着头看鸡窝旁的那棵桃树,“你小孩在哪里?”
她不着痕迹地想,真是奇怪,那棵桃树怎么像是在发芽?
明离眨了下眼睛,眼睫拖着眼皮掀开时,一个柔软的白面馒头近距离撞进她的视野,明离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挥开,“你干嘛!”
那白馒头还冒着气,馒头皮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了,看着跟刚出笼似的。
瘸子站起来比明离矮一些,脸上身上都有一股味儿,明离不喜欢闻那股味儿,往后推了推,不耐烦地说:“送你了,不是说给你小孩吃的吗?”
她闭上眼,抬手指了指院门:“门在那里,你出去吧。”
心跳有些快,砰砰砰地砸着明离的胸腔。
“嗯。”她听见那贼应了一声。
好半天才睁开眼,白馒头依旧举在明离面前,她听见贼有些沙哑的声音,“给你带的。”
心脏似在一瞬间被斧头劈开,钻心的剧痛似汹涌而来风暴席卷全身,明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压着喉咙,努力把什么东西咽了回去。
“哦。”明离深吸一口气。
伸手接过那个馒头,明离蹲在台阶上,用手一点一点掰着吃。
瘸子蹲在少女旁边,望着少女鼓起来的腮帮子,忽而又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你手长脚长,又瘦,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明离听出来了,这是撺掇她一起当贼呢。
明离冷哼一声,把嘴巴里的馒头吞进喉咙,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瘸子嘴里,明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又瘦了吗?”
瘸子说:“瘦好啊,爬墙的时候动静小,不容易被人发现。”
明离声音闷闷的:“坏女人。”
这样瘦瘦的样子好丑,姐姐见了肯定不喜欢-
瘸子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下了。
吃饭的时候多了双碗筷,院子里也热闹了起来。瘸子虽然是瘸子,但身体却很利索,嘴皮子也利索,白天帮着娘亲采药煮药晒药,晚上闲的没事就逗明离。
“听说你要和你姐姐成亲?”某天晚上吃完饭,明离照例在屋门前的台阶处蹲坐着,听见瘸子这么问。
她费了点时间才把这句话听明白,当即大骇,站起来大叫道:“我……你,你胡说什么!”
身后走出一道影子,娘亲走到明离身旁,拉着人坐下:“我以为你愿意的。”
明离重重地喘着气,大晚上的明明很凉,她却出了一身汗,“什么……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偌大的身子缩成一小团,“娘亲你乱说什么呀……”
少女把脸埋进膝盖里,尾调是藏不住的欢喜。
瘸子伸出脖子探看明离表情,看不清楚,还试图掀开明离手臂,被明离伸手挡开时忽而大笑起来,“你这是害羞呢?哟哟哟!”
明离恼羞成怒,抬手推瘸子,被瘸子避开了。
“明明就很开心,还说我胡说!”
明离不想理她,扭头向另一侧,看清没什么表情的女人:“娘亲,姐姐还没回来呢。”
而且,姐姐什么时候说要和她成亲了。
“快回来了。”女人转头望向开了几朵的桃花,“回来就和你成亲,好不好呀?”
“我……”明离低着头笑了下,支支吾吾的,好半天又说,“姐姐说了会和我成亲吗?”
少女紧张得喉咙滚了滚,试图从女人脸上看出点明确的表情。
可惜什么也没有,明离抿了抿唇,声音顿时低下来,“你们乱说的。”
“不是乱说的……”
肩膀被娘亲揽住,明离闻见娘亲身上舒服的香味,另一头的瘸子也靠了过来,额头抵着明离肩膀晃了晃,“只要你愿意,姐姐就会和你成亲。”
瘸子说:“真的。”
明离沉默了一会儿,坚持不懈地说:“我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
“那等她回来,你亲自问她。”娘亲在明离脸上蹭了蹭,柔声说。
这晚风好大,明离又在屋门前等了一夜。
姐姐依旧没回来。
她记挂着瘸子说的那事,做事总有些心不在焉地,甚至误把药当成了谷物,喂死了一只鸡。
后来那只鸡被瘸子洗干净端上来饭桌。
明离又开始磨木头。
“在刻你姐姐?”瘸子总是对她做的事很好奇,总要事无巨细地问一问。
明离点头:“嗯。”
瘸子在她面前蹲下,“干脆把你自己也刻上,到时候在喜房里摆上一双,盖上小盖头,喜气洋洋的。”
明离抬眼看了瘸子一眼,认真想了想,“嗯。”
于是明离开始磨两块木头,计划先把姐姐的雕好,再雕自己的。
台阶上的木屑堆了一层又一层,在明离即将刻好姐姐的木雕时,她日盼夜盼的姐姐回来了。
听见院门处有动静时,明离并未在意,以为是瘸子回来了——瘸子的腿喝药喝好了,最近总往外跑,娘亲说,她去码头找了份工做。
小刀在逐渐成型的人像上轻轻划过,木屑簌簌掉落,明离微微俯身,低头朝着木屑轻轻吹了一口气。
恰来了一阵风迎面对着明离,木屑也扫在了明离脸上,她抬手擦了擦脸,忽而感觉一片微凉落在了额头上。
伸手摸了摸。
原来是一片桃花花瓣。
是了,这几日院里桃花盛开了,明离心中疑惑:这院子里的鸡奇怪,种的树也奇怪,春天都过去了多久了,院里桃花这会儿才开。
脑中突兀地出现一句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因为小重峰海拔高……”
声音空灵又带了几丝冷意,像山寺里敲的朝钟暮鼓,晃得明离心口一颤。
“小重峰?”明离低喃一声,总觉得胸口有些难受。
抬手拍了拍胸口,明离呼出一口气,低着头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石头不知想什么,没多久,明离忽地听到一道声音:
“付明离。”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不出主人的情绪,似月光下流动的清泉,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明离猛地抬起头。
满树芳华,粉白馥郁中,美人身着月白长袍,手持冷剑,长身玉立。
“哐当”一声,半成品木雕掉落在地,明离四肢僵硬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忽然闯入院中的人。
“姐姐。”明离率先开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我等你好久了。”
美人面容白皙胜雪,眼眸深邃清冷,似覆了一层寒霜。看了明离一瞬,忽而笑了起来,“嗯,我来迟了些。”
寒霜俱灭,春意盎然。
明离扑进沈婵怀里,力度很大,带着沈婵和沈婵身上的配剑也跟着晃了一下。
淡淡的冷香从女人身上浮过来,明离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巴搭在女人颈窝处,好半晌,她才闷声道:“姐姐不是还生我气么?怎么过来了?”
许是生她的气,这才这么晚来。
明离垂着眸,抬起的手紧紧搂着沈婵肩背,张开的五指顺着那人腰后一点点摸,慢慢爬上肩胛骨,掌心轻轻压下。
真瘦。
明离想。
“你想我来,我就来了。”
“我老早就想你来了,你现在才来。”明离不信,“你来干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撒娇,语气也很大胆,明离不知怎的有点伤心,却不肯放开眼前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来和你成亲。”
明离听见那人这样说。
心脏在某一瞬疼得厉害,像是被渔网包着,一下一下往里抽。明离听见自己笑了一下,“为什么……想和我成亲?”
尾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有风吹过,粉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听不见对面人的回答,明离从沈婵怀里挣脱出来,有些着急,“你快说呀!”
她看见沈婵抬起头,黝黑的眼瞳里带了点冰蓝色,很漂亮。
“为什么……想和我成亲?”
沈婵没回答她,只是反问,还模仿明离的样子摇明离的手臂,“你先说。”
明离忽而移开视线,低头去捡地上的木雕,少女声音软绵绵的,每一个字都似裹了泥,黏黏滞滞地飘出,“不知道。”
不想说。
不想说归不想说,婚礼还是要办的。
瘸子和娘亲对这件事很兴奋,当即找人来看日子,选了个良辰吉日,成亲的日子最终定在下月十二。
“这么急?”明离有些惊讶,这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瘸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折扇,抬手敲了一下明离的头,“这可是瑞气冲天、福泽深厚的良辰吉日,你抓紧着点。”
明离不解:“抓紧什么?”
瘸子看向打开的屋门,院子里剑风阵阵,沈婵正在练剑。
“你们要抓紧买衣服买东西布置喜房吗?对了,你刻的小人呢,刻好了没有?”瘸子叹了一口气,“成亲可是很麻烦的。”
明离:“哦。”
瘸子笑了:“这么麻烦,是不是不想成亲了?”
明离认真想了想:“想的。”
她望着门外那道倩影,不自觉地抬起唇角:“我想跟姐姐一起,白头到老,感觉会很好。”
脸颊被瘸子掐了一下。
瘸子望着她,“我给你绣张花盖头好不好?”
明离点头:“嗯。”
走出门外,沈婵正好停了剑,瞧见她时抬唇笑了笑,随后把剑扔了过来。
明离抬手接住。
剑握在手里很轻,明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手腕转动,那柄银剑也跟着在身前身后转动起来。
粉白的桃花落在地上,缓慢铺成了一张绵软的毯子。
院子里那只鸡没活到成亲那日就被捉出来杀了,瘸子拔毛娘亲炖,一个时辰后被端上了饭桌。
吃完饭明离拉着沈婵出门去了,两人去成衣铺子取成亲那日要穿的喜服。
老板满脸笑意,一连串的祝福脱口而出,听得沈婵很不好意思,连忙给了钱,抱着衣服拽着明离出了店铺。
明离鲜少见沈婵害羞的样子,颇为新奇,想多看两眼,奈何沈婵走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看。
今日街上好热闹,各种小商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沈婵拉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小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喧嚣似潮水一般一浪接着一浪。
周遭画面逐渐模糊,唯有身前沈婵的背影清晰。
一声尖叫声打破模糊的画面,明离脑子里“嗡”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
沈婵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耳朵嗡嗡嗡的,明离艰难地区分出沈婵的音色,神色恍惚,“有人在哭。”
忽远忽近的,很尖锐,像是一把锐利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的神经。
出门时还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片乌云悄然遮住,街道上的温度不知不觉降了几分,人群匆匆而过,周围身影变得扭曲模糊。
有人在说话:“出什么事了?前头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我刚从前头出来,是个瘸子被人打死了,好像是偷东西,偷了个馒头,被主人家发现,给乱棍打死了……”
“那怎么还有小孩哭声呢?”
“那瘸子养的小娃呢,抱着她哇哇哭,黑瘦黑瘦的,看着怪可怜的。”
嗡——
人声逐渐远离,明离身子发着颤,下意识往沈婵身上靠。
沈婵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以示安抚。
乌云又散开了些,沈婵轻声道:“我们回家。”
明离呼吸急促,艰难点头。
两道人影很快远离了人群,消失在街角。
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消失,吵闹的街道瞬间沦为空城,阳光从浓云间隙里透下来几道,落在布满青苔的街道上。
一道月白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垂眸,目光落在台阶前,那满身是血的女人和小孩身上。
女人靠在小孩怀里,破破烂烂的衣料裹着黢黑的身体,唇色惨白,显然早已没了呼吸。
小孩坐在地上,黑瘦得像只猴子,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迹。
心里闷闷的,似堵着沉沉的水,沈婵呼出一口气,转眼间女人和小孩也不见了。
街道蓦然扭曲,青黑色的砖瓦糊成一团,逐渐泛白。
沈婵站了起来,快步跟上方才离开这里的付明离以及——幻境里的“沈婵”。
她是半炷香前才进入这个幻境的。
没办法,织魂榕上挂着的幻境实在太多,她没法分辨那个是付明离的幻境,只能一个一个试,也实在不巧,将近二十个幻境,沈婵试了十五个才找到这里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换一个身份和面貌,在幻境里靠近付明离,尽可能地获取信任拿到魅丹,没想到付明离原本的幻境里竟然有她。
幻境都是依据每位修士的欲望编织而成,付明离的幻境里不光有她,甚至两人竟要成亲了——个中缘由,稍作思索便能知晓。
沈婵一时心情复杂。
付明离是什么时候……
沈婵吸了一口气。罢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换个角度来看,如今这般局面,沈婵取出魅丹一事反倒会便利许多。
跟在付明离身后,沈婵来到了院子处,抬眸瞥见两人进了院,关上门,沈婵抬头,轻轻跳上院墙。
院子里突兀传来一声鸡叫。
沈婵蹲在墙上,看着院中格外眼熟的布景——花池,房子,梅树和桃树,若非看到了挨着墙根搭建的鸡窝,沈婵还以为回到了小重峰。
见付明离抱着喜服进了屋,沈婵轻手轻脚地落在地上,几步走到坐在秋千上的那人前,迎上那人抬起的视线。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月白袍,稍稍不一样的是,坐在秋千上的人气质要温和许多,甚至扯着嘴角对着沈婵浅浅地笑。
这是付明离的幻境,在付明离的想象里,要和自己成亲的沈婵应该是开心的。
所以她在笑。
沈婵则相反,她不太开心,于是轻轻抬起手,微凉的指腹点在了那人额头上。
只一瞬,眼前幻影灰飞烟灭。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在了沈婵脚边,沈婵垂眸看了一眼,是一截小木头。
她往前走了一步,动作轻慢地坐在秋千上,身后落花如雨。
真正的沈婵取代了幻境里的“沈婵”-
明离把喜服叠进衣柜里,又往衣柜里放了两颗樟脑丸,她拍了拍手,目光落在床头已经完成的小木雕上。
拿着木雕出了门,明离走到沈婵跟前,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沈婵看,“姐姐。”
沈婵似乎在发呆,长长的睫毛掩着幽暗瞳色,听见声音后“嗯”了一声,抬起头。
明离坐在沈婵旁边,抬手挽着沈婵胳膊,侧脸轻轻压着她的肩膀,“娘亲和付姨出门去了,可能是去买喜糖花生之类的了,早上我听见她们提了一嘴。”
她蹭了蹭沈婵的胳膊,小声笑了笑,问:“姐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糖么?我们可以单独去买。”
“没有。”
沈婵往旁边挪了挪,动作有些僵硬地抽出手来,指了指明离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明离松开了人,坐直身体,把手里的木雕抬起来给沈婵看。
沈婵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轻轻挑眉,“我?”
身段窈窕,飘起来的衣袍栩栩如生,身侧握着一柄冷剑,仔细看去,剑柄上还刻了几朵梅花。
明离抓着沈婵的手,把木雕往沈婵手里塞,笑道:“我其实之前给姐姐雕了一个,但是不小心被人弄坏了。”
垂眸看着沈婵掌心的木雕,明离说:“但没关系,我现在给姐姐重新刻了一个更好看的。”
木雕的确刻得很好,外层磨得很光滑,似乎还涂了一层油,摸上去有种温玉的触感。
沈婵垂眸压着呼吸。
明离还在说话:“成亲那日我们一起摆在房间里,盖上小盖头。”余光忽地一顿,“诶,怎么掉这里了?”
她弯腰捡起来一截木头,抬眸看向沈婵,“姐姐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沈婵看了下,这才注意到这截木头原来不只是一截木头,上面模糊刻出了一个人。沈婵想了想,答:“没注意。”
“婚期快要到了,姐姐可得抓紧时间。”明离把那截木头放进了沈婵掌心,见沈婵面色疑惑,佯装生气地嘟着嘴:“不是说好了,我刻姐姐的,姐姐刻我的吗?”
明离并不知和她说好的那个“沈婵”已不在,眼前的沈婵根本不会雕刻木头,一点雕工也没有。
沈婵犹豫了一会儿,坦诚相告:“我刻的太丑了,不适合摆在喜房。”
“没关系的,只要是姐姐刻的,我都喜欢。”明离往前埋进沈婵怀里,“喜房也只有我们两个会进入,我很喜欢的,也没人会说丑。”
没听见沈婵说话,明离又继续解释,她不是故意为难姐姐,只是她从来都只*会雕刻别人,不会雕刻自己,反倒不如让姐姐来雕,届时她雕的给姐姐,姐姐雕的给她,更有意义。
沈婵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那你总得教我一点点。”
明离在沈婵柔软的胸口蹭了蹭,又大吸了好几口气,笑道:“好。”
她站起来绕到沈婵身后,摸出小刀给沈婵,随后握着沈婵的手,一点点磨着那块木头。
微凉的手变烫的速度很快,温热的呼吸偶尔扫过沈婵脸颊,她不自在地往另一边偏了偏,那道呼吸很快又跟了过来。
“姐姐别走神呀。”
明离的掌心在沈婵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忽而轻声笑了笑。
沈婵算是明白了,什么教不教的,付明离这是故意挑逗她——幻境里的付明离果然大胆许多。
她忽而皱起眉头。
这样磨磨蹭蹭得到什么时候才取出魅丹,离成婚当日还有好些时间呢,难不成这段时间她都得和付明离这样相处?
不行。
得速战速决了。
第25章 “你想和我那样?”
姐姐一言不发,明离退了回去,握着沈婵的手开始在木块上刮刮刮,“不逗姐姐了,姐姐别躲出二里地去。”
沈婵果然歪了回来,身子坐正。
明离低头看了看沈婵的手,黄白的木屑落在上面,像余晖下的浪花似的漂亮,低头吹开浪花,明离道:“姐姐其实可以召出九天来打我的。”
沈婵道:“这么想被我打吗?”
“嗯。”人体逐渐成型,明离眨了眨眼,“从前不想的,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有点想了。”
淡淡的冷香从沈婵沈婵传来,明离微微偏头,余光里,沈婵发上落了好几片粉白的花瓣。
她松开沈婵的手,轻轻捡起沈婵发上的花瓣,而后轻轻一吹。
她听见沈婵说:“我要刻出来特别丑怎么办?”
明离笑:“多丑我都喜欢。”
沈婵收了刀,把两尊木雕一起放在秋千上,站起来回头看着明离,视线却又微微错开,似是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姐姐。”
“付明离。”
她郑重其事地叫明离的名字,起身绕过秋千走到明离面前,抬手掀开落花形成的花帘,抬眼时气息已扫在了明离脸上。
“嗯。”不知她要做什么,明离乖乖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成亲要做什么吗?”沈婵忽然问。
“拜堂,吃酒,入洞房。”明离说。
“之后呢?”
明离忽而屏息,抬头瞟了一眼沈婵,发觉她神色严肃,好像课上的老师在训话。喉咙滚了滚,明离低声说:“嗯……知道的。”
她看过书。
沈婵往前一步,牵起明离一只手,柔声问:“你想和我那样?”
长睫如受惊的蝶翼快速闪动,在沈婵平静的目光下,明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烫得厉害。
她下意识低着头,试图用垂落的发丝遮挡泛红的脸颊,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眸。
沈婵还是那个样子,波澜不惊,可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笑意。
像个判官似的。
明离后知后觉有点恼,反握住那只牵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双脚也不安地在地上轻轻挪动,脚尖时不时轻点地面。
明离问:“想也不可以吗?”
目光刚触及沈婵,便像触电般快速移开,她心跳得发慌,拽着沈婵的手也愈发用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沈婵的声音。
“可以的。”沈婵说,“毕竟我们要成亲了。”
明离依旧垂着头,低垂的视野里那截月白衣袍动了动。随后,沈婵往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尖压进明离的两只脚中间。
嗯?
明离慌张抬头,女人的脸却迅速放大,幽黑的瞳孔里映出她带了几分惊喜的脸。
“那先练习一下。”
明离还来不及反应,那张粉白的唇就往前靠了靠,明离下意识抬手护在胸前,抵着沈婵肩膀。
沈婵垂眸扫了一眼明离的手,抬眸看她:“为什么不愿意?”
“姐姐是想亲我吗?”明离微张着唇,大口大口地放肆呼吸,并且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从沈婵掌中抽出来,“还没成亲,不可以。”
像个迂腐的书生,倒是不太符合明离一惯的作风。
沈婵有些头疼。
总不能真等到成亲那日吧——幻境里面的时间流动和外面的不太一样,或许一眨眼就到了成亲那日,可沈婵依旧不太愿意。
喜服,婚房,喜糖和两个小木人,会让她有种真的在和付明离成亲的恍惚感。
她只是想尽快拿到魅丹而已,并不想要那些多余的体验。
抬眸。
她微微偏头,努力控制双眼含情脉脉一些,“亲脸也不行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忽然抬手揽住明离的腰,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了明离脸颊。
迅速利落,一触即分。
沈婵什么感觉也没有,偏偏少女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很吃惊的样子,甚至抬手捂住了沈婵亲的那处地方。
纯情得沈婵怀疑,她刚才说的“知道”,到底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但不管真知道假知道,沈婵都得快点行动了——她抬手捧起明离的脸,滚烫瞬间贴在掌心,揉成一团。
少女比刚来青云门的时候胖了许多,也白了许多,脸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长辈会喜欢的那种女孩。
捧脸的力度变轻了许多,明离也不再反抗,只是偶尔抬头慌张地看她。
带了点温热的气息扫在女孩脸上。
沈婵唇色很浅,带了一点点殷红,很嫩,像是粉白的桃花。
粉唇再次凑近,这一次,显然比上次郑重其事许多,印在明离滚烫的脸颊上,凉凉的,像是一捧雪。
那捧雪没有被风吹散,反倒沿着明离的脸颊轻轻一动,酥麻从雪里生了出来,迅速往全身扩散。
明离感觉自己好像一朵待开的花苞,被沈婵的气息轻轻一吹,顿时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喉咙有点紧,明离咽了咽口水,才咽到一半,发觉喉咙滚动的声音太大了,于是再不敢动。
脸上柔软的唇却在动,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带着沉沉的气息从明离脸上滚动,明离的心颤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微凉的鼻尖顶住了明离的鼻尖,她听见沈婵声音有些发颤,“你从前亲过别人吗?”
沈婵的气息和她的气息逐渐缠在一起,冷热碰撞里,明离艰难开口:“没有。”
“很好。”她听见沈婵这样回答。
于是那唇瓣又往里滚了滚,一点点,一点点,柔软滚到了明离嘴角。
明离抿着唇,抬手抠着身后的树皮,后知后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沈婵逼着,靠上了身后的桃树。
嶙峋的树皮压着明离的后背,有点疼。
明离察觉到痛感,刚要皱眉,下一瞬眉心又被沈婵从嘴角覆上来的柔软填平,喉咙不受控制地滚了滚,她抬眸望向沈婵。
太近了,她看不清沈婵的表情,只能看见沈婵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殷红的唇。
有点难受。
和那个晚上一样难受。
明离抬手抓住了沈婵的手腕,那人一顿,退开了一点点,抬眸看她。
明离这下看清楚沈婵的表情了。
沈婵的脸也有点红,只是表情依旧冷静,她好像一点也不难受,只是在观察自己的表情,神色有几分复杂。
明离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很丑吗?不然沈婵为什么这样看她。
直觉使然,明离不喜欢沈婵这样看她,于是有点别扭地偏过头,以此躲避沈婵的视线。
“不喜欢么?”沈婵问。
明离压着心跳想,姐姐的声音好平静,和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这会儿叫明离说话,她肯定结结巴巴地喘气,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她果然说不出,可心里有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很清晰,她喜欢的。
明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张嘴,话才从心脏滚进喉咙,她就听见了沈婵依旧平静的声音。
“那继续。”
沈婵的气息又变得浓郁,淡淡的阴影顺着明离胸口爬上脸颊,明离慌乱地眨眼,却把头仰了起来——那像是个索吻的动作。
“吱嘎”声响起,眼前的人瞬间后撤,弯腰扒拉秋千上的木雕,明离唯一主动的一次索吻并未成功。
她慌乱转身,手忙脚乱地去抠树皮,假装很忙的样子,随后朝院门处干笑两声:“娘,付姨。”
身后沈婵拨弄着那木雕,听见明离的声音后才扭头朝院门看去。
鼓起勇气行动结果竟然半途而废,沈婵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下一瞬察觉明离说了什么,忽地一愣。
付姨?
付明离为什么不跟着她娘姓,而是跟着一个半路认识的瘸子姓。
“哟哟哟,刚才在干嘛呢!”瘸子走了过来,动作亲昵地拍了拍明离,一旁的沈婵盯着这人看,总觉得眼有些花,看不清人。
“小姑娘们都害羞,你别打趣她们了。”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沈婵撤回视线,望向来人。
她忽地顿住,眨了眨眼,再次望向付明离喊“娘亲”的那人。
“娘亲,你们都买了些什么糖呀?”明离挽着一个无脸的女人,抬手掀开女人提着的竹篮子,“桂花糖,麦芽糖,还有……”
后面说什么沈婵没听了,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瘸子。
确认了,不是她眼花,而是瘸子的脸就是模糊的。
这是付明离的幻境,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基于她的记忆和幻想。
明离记不清那个叫“付姨”的脸,因为那人可能早就去世了,她的“娘亲”没有脸,再结合沈瑾瑜说过明离一直在外流浪,或许她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娘亲”。
在这个幻境里,唯一清晰的人是沈婵。
肩膀被人碰了一下,沈婵回神。
明离喊她:“姐姐进屋吃糖。”-
明离这两天有个奇怪的烦恼,姐姐总是缠着她要亲亲。
她摸了摸唇,鉴定摇头,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姐姐,要成亲才可以亲亲。”
姐姐问:“为什么?谁说的。”
明离脸色微变,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别扭地说:“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姐姐又问她是什么书。
明离有些为难,眼见姐姐冷着脸要生气了,明离才告诉她那本书叫《炼气调息指南(二)》。
书名听着果然很无趣,所以姐姐才不说话了,好半天才问:“那本书上有写过这样的内容吗?”
“哎呀,姐姐别管。”明离捧着姐姐的手,“我想在成亲那日和姐姐第一次接吻。”
沈婵神色复杂,好半天才应了一个“好”字。
她仰头望着天空,碧蓝如海,深浅不一隐隐凑出一炷香的模样。
香快燃尽了,沈婵只盼着时间流动再快些,快些到成亲那日。
“姐姐在看什么?”明离拥着沈婵,下巴搭在沈婵肩膀上,跟着往天上望。
沈婵道:“怕我们来不及成亲。”
“怎么会呢。”明离笑了下,垂下眼眸,“来得及的。”
忽而鞭炮齐鸣,锣鼓喧嚣,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沈婵眼前一片红,悄悄运转灵力才看得清路。
大红牵巾另一头的明离就被这么幸运了,上台阶和进堂屋的时候差点被绊倒,好在被娘亲拉住了。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朝旁边小声道:“姐姐,已经进堂屋了。”
拜堂要拜双亲,两边扶着的付姨和娘亲快步走了上去,坐在一侧的小竹椅上,沈婵好奇另一侧怎么是空的,下一瞬,神识探寻到了另一侧座上的人。
竟然是沈瑾瑜。
付明离可真是会想。
沈婵原本只是觉得陪付明离过家家,如今幻境里的沈瑾瑜坐在上头,虽然一句话不说,沈婵倒是真有几分心虚。
这太怪了。
对着双方高堂摆了摆,世界像是被摁了加快键,沈婵眼睛一闭一睁,就进了喜房里。
床边的小桌上摆满了糖,前头立着两个小木人。
一个很好看,看得出是照着沈婵的模样刻的;另外一个很潦草,潦草到要废些心思猜能看出刻的是个少女。
“我很喜欢的。”明离把潦草的小木人放在脸颊边对比,鼓着脸颊看向沈婵,“眼睛弯弯的,多像呀。”
小木人脸颊胖胖的,像是人间贴在门窗上的年画娃娃。
沈婵端坐在床边,轻轻点头,唇角染上一丝浅浅的笑意:“是有点像。”
她乱雕的,没想到还真能看出一两分像。
窗户外天黑了,几根红蜡烛摆放在屋里的几个角落,靠近床的桌上也点了两盏。
沈婵道:“时候不早了,熄灯吧。”
时候确实不早了,她得尽快完事,顺便把明离拉出幻境。
“姐姐不熄好不好”明离坐回床上,手里拿着方才掀下的两块红盖头,烛火映在黑眸里,明亮的眼眸无端端蒙上一层雾气,“我想看看你。”
烛火有点晃眼睛,晃得沈婵不敢迎上少女的目光。
“姐姐,”明离笑出了泪,视线登时变得模糊不清,她不着急拂去,只是握紧手里的盖头,“你也看看我,好不好?”
对面那人缓缓抬起头。
窗上贴了红色的窗花,屋里挂了红色的布,桌上的蜡烛也是红色的,就连包着糖果的纸也是红色的,床帐、床单、被罩也全都是红色。
喜气洋洋的红,映在两人身上,映在两人脸上。
“我好看吗?姐姐。”少女抿唇笑了一声,往沈婵身边挪了一下。
“好看。”
又一阵窸窸窣窣,明离下了床,到一旁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没多久,拿了一盒胭脂和一支笔坐到床上,撒娇让沈婵给她画花钿。
沈婵问为什么,明离便说额头上有个疤不好看。
沈婵又说可是要睡觉了,明离抱着她的手晃,说画完再睡,不碍事的。
“可是我不会画。”她的手只会耍剑杀妖,做不来这种很精细的东西。
“没关系的。”明离把笔递给沈婵,眼睛里全是笑意,“姐姐把这道小疤描红就行。”
奇奇怪怪的要求。
沈婵望着少女眉心那道疤,到底有些心虚,又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依言照做。
胭脂点在伤疤上,沈婵细细涂抹,末了离远点看了看,又补了点颜色,“好了。”
白皙额心上落了一点红,倒显得少女天姿国色,魅不可言。
沈婵忽地回忆起那日,她的剑指着明离额心,一滴血顺着光洁的额头落下来,那会儿,明离也是很好看的。
那道额心的伤口并不深,不知为何到了现在伤疤还在,电光火石间,沈婵忽地有了一道猜想:“你……你很喜欢这道疤么?”
少女抬手在疤上碰了碰,动作很轻,似是怕损坏了上头的胭脂,“这是姐姐给我的印记。”
独一无二的,独属于她的。
沈婵于是知道了答案。
她垂着眸,像是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微弱起伏。
被子又窸窣动了下,余光里,少女正小心翼翼往沈婵身边挪。
红烛摇曳,光影在墙壁上肆意舞动,沈婵安静地靠着床头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喜被上,指尖微微泛白。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沈婵的手背,沈婵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温柔如水的目光。
黑瞳里装着光,晃着水,沈婵轻叹一声,反手,轻柔又坚定地握上明离的手,少女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沈婵往前靠去,“不是说知道怎么做吗?怎么光知道哭了?”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付明离这么爱哭?
“姐姐。”声音带了点颤抖的哭腔。
明离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似玉的美人,“你穿红色很好看。”
指腹在那只微凉的手上摩挲,明离忽而深吸一口气,“谢谢你陪我走这一遭。”
沈婵一愣。
“姐姐穿上红衣应该就是这样好看。”少女扯着唇角似笑,眼睛也弯弯的,似是自言自语,“要是我能真的和姐姐成亲就好,到时候把小重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
沈婵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是……知道自己在幻境里吗?
“姐姐,其实我没有娘亲。”明离笑盈盈地望着眼前美丽的人。
她从小就是孤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只能根据别人的娘亲模糊捏出一个娘亲模样,她十几岁快饿死时遇到了个瘸子,跟着瘸子去当贼,瘸子腿不好,经常被人抓住,终于有一天,瘸子给人打死了。
费劲千辛万苦偷来的馒头砸在瘸子的尸体上,小女孩又饿又伤心,于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嚎着嗓子哭丧。
明离平淡地说着,低头时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腿上铺着的红盖头上。
其实那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红色的布,瘸子的腿没好,也根本不会刺绣。
花烛洞房是她偷来的小重峰,眼前人是她从小重峰偷来的沈婵,她依旧是个小偷,依旧是个骗子,一厢情愿地在幻境里布置着虚无缥缈的梦。
这个梦其实还能往下做的。
她看过白溪给的那本《炼气调息指南(二)》,她知道洞房花烛要怎么做,亲吻要先亲哪里后亲哪里,牙齿要咬住哪里,手指要放在何处能让人高、潮,要怎么动才能让人求饶。
她知道幻境里的沈婵会根据自己的想象做出什么事,给出什么反应,这个梦是她造的,只要她想,这个“沈婵”不会拒绝。
就像这个“沈婵”会追着她求吻,给她刻小木像,而小重峰真实的沈婵只会给她一剑或是一脚。
可是啊……
少女垂着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姐姐,你喜欢我吗?”
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滚下,没入大红色的喜被上,了无生息,只留下一滩晦暗的印子,像是潮湿生出的霉。
眼前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离喜欢姐姐吗?”
少女撇了撇嘴,哭过之后鼻息变得很重,“喜欢。”
听起来黏黏糊糊的,像是在耳畔很近的地方说的。
紧闭的窗外,星子布满整片夜空,忽而有烟花冲上夜空,瞬间点亮黑暗,又以极快的速度熄灭。
这是幻境即将结束的信号。
屋里,满处的大红依旧刺眼。
明离抬手抹泪,长睫黏成一簇一簇的,拖着眼皮抬起来。
她郑重其事地说:“姐姐,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