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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599 字 14天前

第91章 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大漠边陲的天也明亮了起来。

出了荒谷,再往西走,便是噬魂沙席卷之地了。

向鼎一觉醒来,拾掇好铺席,便开始盘坐、运气,准备封穴。

进了沙暴中不能御剑,须徒步而行,其间亦需自封灵穴,防止风沙入体。这般之后,如遇沙魔凶兽,怕是只能靠纯粹的体术肉搏了。

宋秉伦也醒了,刚爬起来,揉了眼便问:“猫、猫儿呢?”

向鼎闻言扫了一圈,确实没见其他人影。便瞅他一眼,淡然:“不知道,雀儿姑娘也不在,和北风一夜风流去了吧。”

“你、你说、说什、什么呢!?”宋秉伦眼睛快瞪出来,睡意全无。

这跟石头开花、猫会飞了有什么区别?——这么比喻不对,南方确有奇石会开花,猫也有可能会飞,但凌北风和女人风流一夜,那是必不可能。

向鼎继续封穴,闭上眼睛运气,只不以为然笑一声,“铁树还能开花呢,他一个快而立的人,有什么稀奇的。不如说这三十年活得才叫人意外,一两次——倒也不会影响他那独修功力。”

黑脸男脸都红了,“你、你,很、很有经、经验?”

向鼎睁开眼睛,蹙起眉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又朝山谷方向瞥去一眼。

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连叹了好几口气。

……

黑衣修士从草堆里醒来,身旁的草枝耷拉,皆是遭碾覆的痕迹。

昨夜,那奇怪的热气渗透他的灵盾,冲晕他的心神,让他从岩石上滚了下来,直到这旁边的草堆里。

然后——

那从无迟疑的面上却陡增了几抹凝重。

他整理了凌乱的衣衫起身。

这幽谷风沙漫漫,却没能吹散一串留下的脚印。

那足迹深陷泥土,踩过之处凝结了点点水珠,形成一条泥泞之迹。

他顺着那脚印走去,见一袭碧裙的舞女立在悬崖之前,远处是大漠之地与疯卷的沙尘,那是噬魂沙的风暴。

凌北风踌躇了半天才问:“你全名叫什么,我之后如何寻你?”

语调恍如做错了事一般低沉。

他身份特殊,向来无法轻易许下承诺,却也不想负了姑娘家。

眼前之人却不答话。

而是指着下方:“风沙过后,再往西南走,便是芦城。到了之后,且去寻一面不透风沙的暗墙。”那双眼眸回扫过来,宛如无波的秋水,“若找不到,尊殿也不用犯愁,我的同僚自会指引尊殿。”

“同僚?那你呢?”

舞女微微侧首,唇边泛起笑意,面纱轻扬,却答非所问:“尊殿只需谨记,你想要的答案尽在芦城,唯有这点,我从未瞒骗。”

风沙吹拂,挟卷而过的,除了翻动的碧色衣裙,还有一阵屏障碎裂之声。

一瞬间,魔气穿透而出,而男人漆黑的瞳孔随之骤然收缩。

他双指并立,黑色术焰闪得亮堂,像一把尖刀,直刺舞女胸膛而去。

——晨起慌乱,竟将玄刀忘在了草丛中,然手中术光足矣。

舞女并未反抗,任由那黑光扎进胸腔,唇角暗血滑落,眉眼依然似折柳。

“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了。但下一次相见,我定会杀了你。”

话音刚落,那被穿透的肉身便从中爆裂开来,一片如刺尖羽飘落,差点被风沙卷走,幸而凌北风眼疾手快,一把抓过。

和涂州姜家之时那化鸟的伪物如出一辙。

他将羽簇紧紧攥在手中,燃动的魔气与手中灵盾相撞生出暗淡火光。

“羽霜。”男人咬牙切齿地低语。

玄刀不在,难以追击,但纵使去追,这周围除了手中的羽簇,再无半点魔气,怕是真身早已溜远。

什么时候溜走的?又是什么时候造的伪物?

细细想来,他从无这般狼狈过,竟被魔物近身戏弄,还耍得团团转。

远处躺在草丛里的玄刀,仿佛在嗤笑他的愚笨与无能。

多年前,他那机灵的弟弟曾提醒过他小心化作人类的魔物潜伏身边,他却从不放在心上。

常年猎杀魔物,他的名声在魔物间也早已出了名。寻常魔物见到他都是能躲便躲,让他费尽心机去搜寻,故是他也从未料过竟然还有魔物敢这般大胆。

冥冥之中,似乎早就埋下祸根。

直到向鼎和宋秉伦循着突然出现的魔气快步跑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北风,发生什么了?怎的忽然有一股魔气冒出来?”向鼎四处环顾一眼,“雀儿姑娘呢?”

话音一落,见凌北风脸阴沉得可怕,他自觉闭上了嘴。

“你、你的刀。”

宋秉伦却不识气氛,将捡拾的玄刀递过,黑乎乎的脸颊似乎有些微红。

凌北风一把将刀夺过,脸却僵得跟冰雕似的。

向鼎已猜到一二,却什么也不敢再问。只跟着结巴起来:“我,我们现在……去哪?”

“芦城。”黑衣青年板着脸。

魔物不见踪迹,唯一所指向的,便只有芦城。

不论是不是魔物的圈套,他如今都必须前去——最好是圈套,他现在只想将那碧裙身姿斩为两段。

*

姜小满站在土丘上,这一等,便从清晨一直等到了傍晚。

文梦语则早已闲得发慌,往城里跑了几趟,只恨岳阳城没黑市给她逛。

她去城中买了烤红薯,吃完意犹未尽,便进馆子喝了粥,完了还给姜小满又买了些薯饼带回去。

土丘之上,西垂的落日将红衣姑娘的影子拉得悠长。

文梦语四处看了一圈,别说什么魔物的踪迹了,便是飞鸟都回巢没影了。

她倒不在意,本来就没抱什么希望。但那坐在土丘上的红裙少女,却痴痴地望着天际,像是被魔物骗了一般天真又可怜。

“坐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她将薯饼递了过去,“你的诚心我看见了,但毕竟你并不是真的东魔君……抱歉,是我提的要求苛刻了些,咱们且先回去吧——”

姜小满也不接,一双眼噙着些不屈的泪光打转,抿着唇。

她执拗道:“不,她一定会来的。”

“……”

文梦语叹了一声。

“那行,你等吧,我回去了。”

说着转身要走。

然而,尚未迈出几步,忽闻一声清脆的声音穿透霞光,直落耳畔。

——

“君上,您唤我?”

姜小满闻声骤然转头,只见一抹碧色人影,正沿着土坡缓步而上。

头发略显凌乱,面色风尘仆仆,平静中却又多了一丝不解。

*

羽哨乃羽霜的心魄之气所化,纵然万里,那哨音也能传入耳中。

大漠这边比中原之地天亮得晚些,天刚破晓,她便听见了那哨音。

君上在唤她。

侧头望一眼,黑衣男人正靠着她沉睡。

她蹙了蹙眉。

这便是灾凤所说的,天外之人的“欢愉”?

倒是还不错,就是血果之气太炽烈,险些将她灼伤,难以想象天岛到底如何养出这般烈物。

身旁之人阖上的眼睫也微微动了一下,羽霜立时警觉,指尖凝聚出一缕微光,快速将一注气打入他的脖颈间。

不敢使太多气息,幽荧的屏障差不多快到时限了,用过猛的术法怕是兜不住。

好在昨夜欢愉之时,把他的灵盾全卸了下来,这一点昏睡术法够他睡到日上三竿。

她闪身至凉亭,在另外两人身上也施了术,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急急往哨声的远方赶去-

原以为君上吹响羽哨恐是遭遇险境,赶到之时见到姜小满活蹦乱跳,鸾鸟着实松了口气。

姜小满见她到来,欣喜无比,“我以为你会变成鸟飞过来?”

“对面就是岳山,君上。”羽霜无奈道。

她确实是以鸾鸟之姿疾速奔驰而来。——鸾鸟的速度,比之修者驾剑还要快数倍不止,加之她心急如焚,途中又施加术法加速,凌北风等人赶了一天半的路程,她仅以四个时辰便抵达。

行至主君跟前,她略微疑惑:“君上唤属下所为何事?”

姜小满满面笑容,握住羽霜的手,将她引至一旁神色呆滞的袄裙女子跟前,笑意盈盈地介绍道:“文三小姐,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排行第四的大魔——羽霜!”

*

惊瞠之余,羽霜脸上微带不悦,语中闹着情绪:“君上,属下在忙正事,您竟为这等琐碎之事把属下召回来!?”

姜小满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分明是你说的嘛,只要吹响羽哨,你便会现身……我可等了你整整一日。”

羽霜一怔,随即转换了神情。“抱歉。属下方才失言了,君上的事,自然也是正事。”

“可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什么要紧事?你在忙什么,莫不是……害人之事?”

“君上,属下既已许诺,定不违言。”羽霜叹了一息,“其实也不算要紧,但确是为助君上恢复记忆的一环。”

话音未落,袄裙姑娘便凑了上来,双眼中闪烁着难掩的惊异之色。

“传说中的冰霜之鸾鸟,东渊的大军师,悲悯的拯救者,南渊唯一的座上宾……”

文梦语的目光在羽霜身上游移着。这一双眉眼倒是与她记忆中读到的极其相似,要说哪里不一样,大约是如今没了白发与额间的绒羽,倒是更像凡人了一些。

羽霜眉头微蹙,目光中带着几分敌意,冷冷回问:“你是何人?”

此人分明是天外人,却能知晓她的诸多称号,尤其是最后一个,乃是南渊极少数人私下对她的敬称。

她警觉之时,眸光会隐隐闪出冰晶般的蓝色光焰,却非但没能吓退文梦语,反倒令她越发兴致盎然。

姜小满冷不丁插话进来,语气轻快:“羽霜,给她看看你的那个!”

羽霜疑惑:“什么?”

姜小满伸出双手,五指分开在头顶摇晃,似乎在模仿什么:“就是那个,那个那个!你头上生出翅膀的时候,特别漂亮。”

寻欢楼上见过一次,城郊打犬魔又见了一次,羽霜颅顶生出的一对羽翅她记忆犹新。

她比划得生动活现,羽霜顿时明白过来。

有些无奈,却还是依言而行——没有黑阎罗的岳阳城,放出些魔气,倒没任何顾虑。

鸾鸟抖抖脑袋,乌黑的发丝尽数变得雪白,那双短小而精致的羽翼随着白发悄然生出,片片白羽飘落如冬日初霜,洁白而圣洁。

“这样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袄裙女子竟突然兴奋地蹦跳过来,双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抬起双手,“是传说中四鸾的羽角!!!我,我可以摸摸吗?”

碧裙女子脸色顿时一沉,眼中露出几分嫌弃与不解。

这丫头究竟是何怪胎?见到她化为鸾鸟的模样非但不惧,反而提出如此无礼大胆的要求。

姜小满在一旁点头,“可以。”

羽霜闻言,惊道:“君上,您都不问问属下的意见吗?”

“你不愿意吗?”姜小满眨着眼睛。

羽霜话到喉中噎住,又无奈咽下。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只得低下身子,侧过头,不情不愿地说道:“摸吧。”

文梦语几乎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轻呼出声。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着那柔软的羽毛,眼中满是惊叹与喜悦,仿佛这世间再无其他珍宝能比得上这般奇妙之物。

姜小满从未见过她变成这副模样。

在她固有印象里,文三小姐一向沉稳睿智,举手投足间皆有名家闺秀之范——即便是作为行舟客时,也始终保持着端庄气度。

怎的一见到魔物便如此失控,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92章 有没有可能,是她不愿醒来?

文梦语逮着鸾鸟问东问西。

一直问到了深夜,夜空璀璨,三人坐于土坡上,观繁星点点。

“听说北渊君是最早出生的渊主?”文梦语微微侧首,抛出第七七四十九个疑问。

羽霜眼波流转,语气耐心而平静,“没错,他是瀚渊地界第一个诞生的存在。尔后过了两千年,千炀尊主才随之而生,再过两千年,君上方才诞生。”

“那你呢?”

“君上诞生五百年后,神山之熔火方才停歇,我等四鸾才从余烬中破壳而出。”

“那南渊君飓衍是最后诞生的?”

“不错,南尊主诞生不足千年,是瀚渊最年轻的渊主。”

文梦语轻轻颔首,似在思索。

“所以,五百年前的征天战争才未让他参加?”

羽霜不语,反而转头看向姜小满。

“这可以说吗?君上。”

姜小满木讷点头,“说说吧,我也好奇。”

她一直听着另两人对话,虽然大多数词汇对她来说依旧陌生,却又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她深深沉浸其中。

羽霜道:“征天之战为君上一手策划,本是让四主合力征战,但临行之刻,南尊主与君上大吵了一架,于是他便一气之下不去了。”

姜小满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幼稚?”

羽霜愣了一下,似是得见故人之影,随即微微浅笑,“您当时也是这么说。”

姜小满闻言一怔,抿了抿唇,却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

文梦语补充道:“可飓衍信赖北渊君,最终将麾下兵将尽数交与他了?”

这是她从一颗黄级魔丹上读到的记忆。

可刚问出口,便见羽霜脸色微变。袄裙姑娘当即便明白这是敏感之事,遂转移话题:“倒是令我好奇,飓衍果真是传闻中那瀚渊第一美男子么?”

无论是在夜良、抑或其他人的记忆中,神秘的南渊君身形修长如风,却常以半脸面具遮面,不露唇齿,仅现一双幽绿眸子清冷如盛夏梧叶,让人愈加好奇他的容貌。

羽霜冷言:“我不承认。君上说过,心思狭隘之人,面相虚伪不可信。”

文梦语会意地点头,在早先掏出的小本本上,一笔一划的认真记下——

【霖光与飓衍不和,在下属面前诽谤对方。另:不承认却不否认,飓衍应该真的很好看】。

她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知道哪些问题该问,哪些问题需要回避。虽然问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羽霜却也一一作答,颇为爽快。

这些看似琐碎的问题,实则是文梦语心中积压多年的疑惑。

无人倾诉,无人解答,这些问题早已在她心里憋了许久。如今终于有机会倾吐出来,沉闷的心间犹如开了道口子,尽数倒腾而出。

再后来,她靠在鸾鸟的肩上,悄悄睡着了。

神情放松、毫无顾虑,仿佛在这个夜晚的微风中,终于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羽霜皱皱眉头,想将她唤醒,但姜小满却“嘘”地制止了她。

晚风吹拂,宁静而轻柔。

姜小满默默看着两人,不自觉地轻轻一笑。

过去在家中,因为魔物诅咒不能言语,师姐们奉了爹爹的命来照顾她,时常相顾无言。她们为了逗小师妹开心滔滔不绝,她却能敏锐察觉出对方的无奈和疲惫,有些悲哀,亦有些落寞。

师姐们对她来说,更像是家人与长辈般的存在。虽然对她是真的很好,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收敛起所有负面情绪,尽力将最听话、乖巧的一面展示出来。

她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能无忧无虑攀谈相处的朋友。即便是与她最要好的冯梨儿,在有了小白师兄后也不怎么来看她了。

曾经一度将此怪罪于自身的病症,后来才知道那是魔物的诅咒。

但却没想到,如今让她头一次有了这般亲近放松之感的“朋友”,竟然是一只魔物,和一个写魔物的著者……她这一生似乎是注定与魔物绕不开了。

姜小满轻轻叹了口气,算是认命:“虽然不知道你家东魔君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许真的有关系吧,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这也算是……帮她悔过吧?”

羽霜轻声回应:“君上无过,不需要悔。”

姜小满再次叹气,目光转向远方的星空。

“羽霜,不是我说,即便真如你所言,你家君上被封印在我体内……你有没有想过,东魔君那般响当当的人物,若是一直沉寂昏睡——有没有可能,是她压根就不愿意醒来?”

这话出来,羽霜直接木了。

瞳孔微微睁大,似被狠狠击中一般,怔然无措。

姜小满赶紧改口:“你别当真啊,我就随便一说……”

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想法,如有可能,她真的想和那位东渊君坐下来谈一谈。她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眼前的魔物这般死心塌地地追随,星夜兼程、赴汤蹈火。

羽霜一直执着地把她认作君主,虽说不得不承认,这份执念确实帮了她太多,也因之才有了与魔共行的难得安宁。

但她毕竟不是她。

姜小满心中清楚,她清晰的记忆、认知与人格,只独独属于她自己。

这种利用对方信任的感觉,竟让她有一丝不安。

……

寂静中,羽霜将熟睡的袄裙少女轻轻移靠在一边。

她起身行了个礼,经得姜小满首肯后便转身离去了,只道是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望着羽霜离去的背影,姜小满心底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看上去一身的繁忙枷锁、兢兢业业,眼中总是一股冰冷到不近人情——不过,她本来也不是人。

但人间这般美好,充满了欢声笑语,真希望这只无情的大魔也能体会体会,真希望那张仿佛永远只有寒意和哀伤的脸上,能有一日也绽放笑容。

姜小满也累了,于芬芳泥土中缓缓躺下,闭上双眼休憩一阵。

*

文梦语醒来之时,竟然是在九重高空——姜小满正御剑前行,将她背在身后。

她惊呼出声,花容失色。

姜小满回首:“你睡得正香,我不忍心叫醒你。”

文梦语哭笑不得:“你这属于搞惊吓好吗,快放我下去,我有恐高之症。”

“等会儿,就快到了。”

“再不放我下去,我反悔咯?”

姜小满无奈,只等御剑而下。

落地之处,距岳山不过二里地,两人拍拍身上尘土,便一同向山那边行去。

路上。

姜小满不时侧首看看她。这文梦语,言语锋利,直指人心,自己无论是辩口还是智计,皆不及她一筹。她要是体内有灵力,指不定现在得多厉害。

“你准是在心里编排我坏话呢。”文梦语忽然冷不丁道。

姜小满略一侧目,未作应答,思忖:她这话倒也不差。对行舟客来说,说她能成为大仙修士可不就是“坏话”?

文梦语见她无言以对,戏谑的神情缓缓收敛,目光微转,问道:“羽霜走了?”

姜小满轻声应道:“嗯。”

袄裙姑娘幸灾乐祸地调侃:“羽霜这样的大魔竟敢在山脚城中出没,若是让那些仙门的人知晓,可不得再掀起一场大战。”

“羽霜她答应了我,不会再伤人的。”姜小满认真道。

对方笑出声,“她这般说,你便信了?”

“我信。”

“……”

一时无言,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文梦语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姜小满,你究竟是谁?”

“我——”姜小满微微启唇,欲言又止,言语在喉间却终未出口。

袄裙女子的神情渐渐严肃,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我自知我是行舟客,可你,真的明白自己是谁吗?”

姜小满陷入沉思,心中波澜起伏,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耳畔响起肃然之音:“霖光绝非寻常之辈,纵然在渊君中,她也是最强大、最可怕、最冷血的存在。你可懂其中之意?”

姜小满辩解:“可羽霜不是说,她冷静果断、珍爱族人,是东渊的光明吗?”

文梦语却笑:“你信谁不好,你偏信她。羽霜乃霖光的头号心腹,那可不得尽往好里说?冷静果断,换句话说便是冷酷无情;珍爱族人,也可解作非我族类,必当赶尽杀绝。”

姜小满闻言,愣在当场,竟一时无言以对。

那日两人交谈时,羽霜将东魔君描绘得近乎完美,无瑕如神,几乎让她忘却了《三界话本》中那个杀伐果断、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魔头。

有时候觉得近在咫尺,有时候又觉得遥不可及。

文梦语见她眉头紧锁,至其心绪紊乱,顿了顿,继续道:

“你知道天山之战吗?我在《沉渊录》中写过,东魔君霖光率三千魔众,在天山地界与十万蓬莱天兵交战,最终蓬莱以乾罗武圣之牺牲换得险胜。此事亦为昆仑卷宗所载历史……然则,你道真相为何?”

“为何?”姜小满心中咯噔一下,小声问。

文梦语讪讪一笑。冷哼一声,缓缓道:“天山之战,乾罗武圣统领十万蓬莱天兵,而其对手,却仅有霖光一人。”

“一……一人!”姜小满大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最终结局却是——蓬莱军尽灭,无一人生还。”

第93章 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那日红云遮天蔽日,秽气横生,天山之巅犹如末世将至。天山一役,乾罗武圣率十万仙军,将东魔君霖光困于绝境。”

文梦语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自身正处于腥风血雨之中。讲述之时目光闪烁,似与那肃杀之气相融。

当时,仙军俘虏了两只水属小魔,将锁灵咒施于其身,利用它们的呼救,引诱东魔君亲临天山,踏入重重伏兵圈套。

文梦语所读到的,恰是其中一只魔兵的记忆,

所见所闻,历历在目。

……

天山位处极北极寒之地,狂风呼啸,寒沙漫卷,天地苍茫如画。

此山之下便是魔渊封印,封印之雷电终年不绝,火光四射,雷鸣震耳。靠近封印之地的魔族,若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天威瞬间湮灭,化作灰烬。

战火燃遍天山,乾罗武圣立于高处,金甲耀目,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其手中银剑,在厚重的乌云之下闪着刺目的寒光,映得天地失色。

他自信满满,仗着天山地燥和封印之雷,以为胜券在握。

振臂一呼,战神指挥麾下众将,架起玄铁巨盾,持戈而立,围困之势逐渐收紧,仿若一张即将合拢的巨网。

“霖光,你已无路可逃!乖乖束手就擒,本座或可饶你一命!”战神的声音威严沉峻,手中之利剑直指魔头。

其副官亦怒目而视,喝道:“天山之境,无水无源,你那些花招再难施展,速速投降,不要作困兽之斗!”

他们精心设了此计。

曾几何时,仙军吃尽了“银雨千针”与“冰涛怒啸”之苦,如今特意选了这无水之地,再加以天雷烈风,布下重重杀局。

谁知,东魔君脸上却没有半丝惊慌,甚至流出一丝玩味。

那眸中之色,宛如在看一堆不值一哂的渣滓。

……-

“你可知,当年东渊君是如何回应的吗?那一幕我现在都记得清晰。”文梦语说到此处,眼中浮现几分神采。

姜小满讷然摇了摇头。

“东渊君只是淡然一笑,口中轻吐几字:‘水?这里,不全是水吗?’”-

话音方落,东魔君霖光那一直垂放的手忽而抬起,指尖幽蓝之光乍现。她左手覆于右手之上,一手摊掌,一手五指相聚,簇成尖状,蓝光跳动,宛若深渊之火,在掌心中肆意燃烧。

天兵们顿时警觉,持紧兵刃,神情紧绷,然却无人能识破这手势之意。

无人察觉,灾厄已悄然降临。

霖光的唇角勾起不屑笑意。

霎那间,千钧重压般的魔气骤然迸发。

第一个天兵爆裂之声,是“噗嗤”一响,宛如果实爆浆。

随即,第二个、第三个……一圈又一圈,天兵的躯体如花般绽放,鲜血如泉涌,从七窍喷薄而出,天地为之染红。

每一具肉/体随着血流被掏空,仿佛被一股巨力挤压,干瘪如被捏碎的残片,四散倾倒、哀鸿遍野。

十万天兵,一环接一环,无一幸免。

至于乾罗武圣何时殒命,无人目睹,甚至无人关心。彼时,他与寻常喽啰无异,终被湮没在风暴之中。

血雾弥漫,天穹如泣,皑皑山地瞬时染成赤土,壮观无匹,又凄烈至极。

跪地俘虏皆呆滞失神,眼见那一圈圈天兵之躯如烟花般绽放,数量之多,爆裂声竟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至此,俘虏双目已然无法睁开,即便强睁,眼前也不过是血蒙蒙一片。

何谓强大,

何谓不可战胜,

浓云疏开,血雨满天,便是无声的回答。

——

文梦语沉言:“这一招,甚至没有名字。”

话音如清风,却令人心生战栗。

“后来,东渊之人论及此事,只是淡然说道,这不过是东渊君寻常的‘纵水’之术,何须名号,又何须歌颂?她不过是——随手剥离了‘水’而已。”

姜小满听到这里,只觉一股寒气自脊背直窜而上,冷意渗透四肢百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时,已觉豆大汗珠自额间滑落。

文梦语道:“现在你可明白,为何蓬莱要篡改历史了吗?天山本为九曲神龙的栖身圣地,然神龙沉睡不知所踪,蓬莱遂成神界唯一执权者。凡历史,皆由其所书;凡真相,亦是其所欲世人所见之真相。此战对他们而言,乃是奇耻大辱,自不可能昭告天下。”

“更重要的是,此役如同一声宣告——东魔君之不可战胜。皆言仙界战神可与魔君匹敌,呵。”她稍作停顿,哂笑一声,“然匹敌魔君与匹敌东魔君,完全是两回事。”

姜小满愕然未定,思绪起伏间,恍惚意识到不对。

她焦急问:“那,霖光最终是如何败北的!?”

“不知道。”文梦语浅答,“我阅遍百魔记忆,唯有此处成了未解之谜,无人知晓。”

言罢,她又戏谑一笑:“不如等你恢复记忆,你来告诉我?”

姜小满撇了撇嘴,未置一词。

心头尚还萦绕着对霖光的层层恐惧。和这么一个恐怖的魔头搭上关系,可真不是件开心得起来的事。

……

早起的凌家剑修换班,行至山门处,远远便瞅见两人并肩而来,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这不是他们家二公子的未婚妻与他们私底下戏称的“私情女子”吗?啥时候关系这般好了?

再三确认无误后,方才敢上前拱手致意。

文梦语微微一笑,抬手轻挥,算作回应。

她停步伫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山间的冷气。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姜小满,那一眼,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思量与权衡,最终化为一抹沉静的决意。

“明日便是婚宴之日。你就别上山了,在城里等我消息吧。”她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所说的是别人的婚宴。

姜小满抬头望她,心中一片混乱,如乱麻般纠缠难解。

文梦语见状,伸手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我答应你的事,定然会做到。至于你呢,不如先静下心来好好思量,唯有想明白了,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最后那一拍肩,更是加了几分力度。

姜小满望着她,唇动几动,欲言又止。

却已明白她的意思,终是点了点头。

*

这一整日,天色沉闷,闷得连人心也如被重压。那种压抑之感,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胸口如堵,几欲窒息。

天边的风云不停变幻,层层叠叠,似有千军万马奔腾。空气中透着一股压抑的浑浊,天色却在这阴霾中愈发敞亮。

傍晚时分,天际竟飘起了雨夹雪,纷纷扬扬。

白崖峰上,三重结界巍然耸立,如铜墙铁壁般森严。

屋舍内,二人相顾无言,气氛几许冰冷。

凌问天是半个时辰前来的,自那时起便静坐在木椅上,沉默地注视着床榻上的白衣少年。

床榻上的凌司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他倒不是置气,而是在一直在思考这一切的因果缘由。

一直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凌司辰终于开口:“舅舅可是有所畏惧?为何如此执着于这婚约?”

他本已是个中了锁灵咒之人,稍微施展半分灵力便疼痛钻心,何须再设三重结界以禁锢?凌问天心思缜密,从不作无用之举,而此番竟派遣四位平日里事务繁忙的真人来守护,表面上虽说是“防止二公子逃离”,然更像是“防止外人闯入”一般。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凌问天依旧沉默,不作回应。

凌司辰忍不住又道:“除非舅舅告知原由,否则此婚,我断然不会成。”

凌问天只得轻叹一声,如负了千钧重担般无奈。

他目光微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战胜的。你须明白,舅舅所做一切,皆是为你好。那些所谓的功绩成就,不过过眼云烟,平安度日,才是最重要的。”

有些人,有些事?

凌司辰皱了皱眉,却并未睁眼。他也清楚,直接追问怕是什么也问不到。

“可若这并非外甥所求呢?舅舅也知外甥对文梦语无半分情意,更不愿承担她未来夫婿之责。负人负己之事,外甥断不会去做。”

凌问天脸色微变,厉声斥道:“幼稚!情意这种事,可以慢慢培养!你年纪尚轻,又懂得何谓情爱?那文家三小姐除了体无灵力,处事有度、仪态端庄,哪里配不上你了?你这副总是看不上人家的样子,叫舅舅的脸面往哪儿搁?”

凌司辰无奈,低声道:“我从未看不起她,只是心中将她仅视作朋友而已。”

凌问天再度沉默。

他也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仿佛有焚心之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烧,一度纠结难解。

再睁眼时,目光如同深潭般幽深,语气如冰刀一般冷彻:“是我太过骄纵,让你一直以来为所欲为。你的脾性与你娘如出一辙,愚昧自负、毫无自知之明。”

凌司辰闻言,猛然睁开双眼。

凌问天鲜少提及他母亲之事,往昔若他稍有追问,他都绝口不谈。

凌问天继续道:“你以为,此婚若不成,便能再随心所欲?我告诉你,就算这门婚事作罢,你也再不能滞留岳山。我会亲手废你灵识功力,将你送入凡尘,入赘他家,从此断绝修仙之途。孰好孰坏,你自己好生思量吧。”

言罢,凌问天不给他追问之机,已然甩袖而去。

留下床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惊愕、不解、愤懑种种情绪交织,万千思绪在他脑海中翻涌不止。

他又逼迫自己冷静。凌问天说的是气话也好,真心话也罢,总觉得他这番反常言行乃是由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在推动着。

但凌问天不愿说,更不许他寻根究底。

就像一颗引燃的轰天雷,却将引星藏了起来,将溯源之路尽数封死。

凌司辰攥住拳头,目光再度投向床头的铁匣。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

第94章 今日,我不是文梦语

岳山下雪了。

今日是岳山的喜日,然而宗门的气氛却比丧日还要沉重。

就说那白崖峰,剑修小弟子捧着木盘,一路叹着气走去,每一步都像脚边拴了千斤巨石,根本迈不开步子。本来这差事也不该落到他头上,可是那些老练的弟子全都本能地往后退,最终这苦差还是被指给了他。

几个真人默然无言,为他打开了结界。

进去后,他又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我把喜服放在门边了,宗主叫你赶紧换上,吉时到了还得去接新娘子呢。”

剑修将东西搁下,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回应。

“二公子?……那,我走了?”

他又不敢敲门,抿唇踌躇半天,终是退出结界离开了。

而屋内,少年修士盘膝于榻上,缓慢而小心地调动着体内的灵气。

他的手中紧攥着四枚花针,经一番反复的尝试和触发那钻心的疼痛后,他已然掌握了咒印的大致限度。

结界之内无风,周围的微风皆因灵气波动而轻轻拂动,直将平放在腿边的书又翻过几页。

书页之上,图案与文字皆是教灵气调运之法的繁复口诀。

直到一页,少年余光停住,其中之意明了:若要继续下去,便有一事不得不为。

凌司辰倏然顿目起手,不再犹豫,将手中的花针运至半空,那裹着银泥的针身在空中微微颤动,直指他左右肩侧四处大穴。

随着一声闷响,他猛地那四针对准穴位狠狠拍了进去。

花针入体的一瞬,剧痛如潮水般袭来,他暴咳数声,原本挺直的身躯顿时被痛楚击垮,软倒在榻上。

咳出的血竟是黑色,溅在白色的榻褥上,如同泼墨般刺目。

凌司辰摁住胸口,竭力稳住气息。未料胸腔中骤然涌出一股异样气流,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地撕裂。

顾不得咒印之限,急忙运结灵盾以御那狂猛气流。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保持清明,伸手取过书册,翻阅下一步的指示。

谁知那下一步竟写道:破除阻隔,任新成之气灌入百骸,重筑肉身。

重筑肉身?

他心中微微疑惑,却未多作犹豫,立刻依言施为。

只因眼下的处境,确如“绝望”二字。他绝不会换上那身喜服,所以倒不如一试普头陀所给的这本怪书,看看究竟会将他引向何方。

松开灵盾的刹那,那股阴郁之气如同脱缰之马,直灌躯体。随之而来的是锥刺般的剧痛,仿若脱胎换骨般,五脏六腑在体内沸腾,欲将他吞噬殆尽。

他趴伏在床上,紧紧攥住床角,指尖深陷木板,几乎要将木头摁出裂痕。

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似烈火焚烧般融化。

不多时,意识渐渐远去,便晕厥了过去。

*

结界之外,分叉眉的道人愣是与守界的四位真人一道,在原地坐了三日,未吃未喝未动,一双狭长眉眼却依旧锐利得如猛兽。

偶尔,他头向后偏一偏,看向身后不远处一片小树林。

那林中,隐隐约约坐着几道人影,自天光微曦便开始蹲守。

荆一鸣坐立不安,接连换了好几个姿势,这林子里又冷又潮,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第六次询问:“何时动手?离吉时只剩两个时辰了。”

司徒燕则第六次回答:“等开界。”

“阿辰连门都不开,更别提出去成亲了。他那骨头比城墙还硬,这怕是宗主一会儿还得来亲自逮人!”荆一鸣焦急道,“若宗主来了,咱们还动手吗?难道当着宗主的面抢人?”

“未尝不可。”

说的简单。荆一鸣摇头叹气,回头看了一眼,司徒燕带来的玄阳修士一个个埋伏得跟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也真沉得住气。只是,真的能行吗?到时候不说要与四个真人、甚至宗主作对,场上还有一个玉清门的长老在侧。岳山自家人倒还好说,可若得罪了玉清门的长老,恐怕这事就没几人敢担。

敦厚少年汗流浃背了。

就在此时,一人窸窸窣窣掠过密林,急匆匆奔来。

那是玄阳宗的拳修,司徒燕素来信赖的师弟。她先前派他前往青霄峰打探情况,如今见他这般急切模样,恐是那边生变。

司徒燕忙问:“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那拳修上气不接下气道:“是,是文三小姐!她——她——”

“文三小姐她怎么了!?”

“她——她——”

无怪他解释不清,青霄峰的状况,乱得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

早些时候,风波未起之时,文家大院与青霄峰一般宁静祥和,洋溢着淡淡的喜气。

新娘子端坐于镜前,梳妆台上珠玉琳琅,华美的长裙曳地而铺,红霞锦缎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缓缓点完花钿,拿起咬唇纸轻咬,唇色顿时嫣红如血,仿若牡丹初绽。

今日可是个特殊的日子,对整个仙门而言如此,对她自己更是如此。

她要好生打扮一番,给自己画上最鲜艳的妆,如那台上的名角儿一般。

若今日是一场戏,那她是戏幕主角,高潮的终幕将随着她娇艳的妆容深深烙印进历史。

……

昨日回家时,她到处找不见珠珠的身影。心中隐隐生出不安,直至下仆告知,珠珠替她打掩护之事被二老爷发现。

珠珠那柔弱的身躯,终究经不起蛊刑逼问,将此前的几次隐秘行踪尽数吐露。

所幸珠珠并不知晓她的著者身份,只以为她不过是闲暇时写写民间话本消遣。即便如此却依旧受了极刑之苦,如今生死不明。

听闻此讯,她只觉一股无力感爬满全身,几乎将她吞没。

恍如多年前的那一幕,再度在心中浮现——

那时,母亲因她而遭受惩处,她却无力相助。

困于囚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做的,只有选择沉默而苟活。

可这次却不同。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所作为。

烛火在她面前摇曳,映照着她的面庞,恰似四年前的那一夜。

那时,母亲的房间已许久无人问津,杂乱不堪,遍布灰尘。母亲那双枯槁的手轻轻拂去铜镜上的尘灰,镜中映出一张少女娇俏的面庞,却无半点喜色。

分明只有十六岁,眉间却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愁与成熟。

这是文家原二夫人班淑受刑的第三年。

班夫人轻柔地将女儿的发丝拢在手中,玉骨梳从上顺着青丝梳下,如拨开淙淙水流。

铜镜看去,母亲面容憔悴,眼窝里埋着深深的疲惫,她却极力将所有苦痛掩藏在那一抹支离破碎的笑容之下。

“往后,你要好生表现,别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

少女垂眸不语,心中却已然掀起了波澜。

班夫人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凌家虽严苛,却不似文家这般不近人情。你嫁过去后,好好相夫教子,莫再生出事端。”

“可若是我不愿呢?”少女倔强道。

班夫人眉头皱了一皱。

“为娘知道你想法多,又不服你爹的管教。可你说的那些,什么真相,什么另一片虚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会在乎。……你若真放不下,待到你出嫁后,脱掉枷锁,再去做你想做的那些事吧,不然……为娘总担心得睡不着觉。”

铜镜前的少女不再言语。

生在仙门,敬仙道、敬蓬莱乃门人本分。修者如此,她身为宗族后代,更亦应如此。

而她自从与魔物接触的那日起,心便不再归属于仙道。又哪有脱得掉的枷锁呢,离开文家,便能摆脱吗?

星空之下,羽霜曾这般说道:“君上变了相貌,变了脾性,甚至从头到尾都变成了另一个人。可唯有心魄,那是君上不屈的胆识,我绝不会认错。”

那自己的心魄呢,是不是早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连自己是谁也再也认不出了呢?

……

身着嫁衣的姑娘缓缓拿起了剪子,寒芒在眸中一闪而过。

心一横,手一僵,只听得“嚓嚓”几声,如墨发丝沿着朱红霓裳纷纷飘落,零零碎碎散在地上。

如过往繁杂心绪,被她亲手斩断,碾落于尘。

铜镜之中,短发仅及耳后,映出的却是一张无畏的笑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如今母亲已不在,世间再无牵挂,这一头长发,又有何用?

*

新娘子头顶红盖头,手中端庄地抱着一摞物件,红绸同样紧覆其上,看不清样貌。

她一步一步,缓缓向主堂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决。

沿着通往主殿的长廊,岳山的修士们正忙碌着张灯结彩,挂红铺锦,好一片花红喜色。突然见到新娘子的身影,众人皆是一怔,手中动作匆匆停下。

这离良辰吉日尚有两个时辰,新娘子不该在此时现身。

修士们彼此对视,却又没人敢上前去真的阻拦,只得纷纷退开,为她让出一条道路。

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缓步行过长廊,步履轻缓而坚定。

直至大殿之前,方才立定。

殿内喧嚣热闹,几家宗主、众家宾客多已落座,正随意嗑瓜子闲谈。姜清竹坐于旁席,心中始终如有个疙瘩般不踏实,得亏铁豹尊者几番宽慰,才舒坦了一些。

现下,新娘子现身于殿前,众人皆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

“语儿!?这才巳时啊,你怎的来了?”甘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欲将她扶回屋去。

文家二夫人也跑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新娘的手臂。

少女不言也不从。

倏尔,她腾出一只手,猛地掀开红盖头来。

一张精致而浓艳的脸蛋展露于众人眼前。

主座上的几位长者瞬间齐齐起身,面色大变,惊愕已不止于新娘如此不守规矩,更是——

文伯良失声叱责:“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头发怎么回事?”

文伯远气愤不已,厉声道:“胡闹!你究竟做了什么!还不快随你娘回去!”

凌问天则震惊至极,目光盯着她,整个人僵立不动。

少女依旧沉默不语,艳唇微微一笑。

她将手中之物尽数抛至空中。

那是一叠尚未装订成册的书页,洋洋洒洒,如鹅毛般在空中漫天飘落。

殿内宾客无不抬首,目光随着书页飘飞而动,纷纷伸手接住几页。

视线扫过之时,又无一不面露惊愕。

冷然之音在殿中响彻:“文家作孽五百载,残害凡躯至万人。更莫提诸仙门无一不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这便是你们奉承的仙道?毒虫吸吮活人精气,血蛊之下哀泣连连。昭昭罪事,尽书于此!””

凌问天立于殿中,手中擒着一纸,面色惨白:“语儿,这……这是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

“今日,我不是文梦语。我的名字……”文梦语抬起眼眸来,胭脂妆点出眉目如画,眼中神采炯炯,“乃是行舟客!”

*

姜小满步出岳阳书坊时,雪已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安宁静谧。屋檐上落满了积雪,地上的雪也有半尺厚,踩进去时,松软而绵密,宛如踏入云间。

洛雪茗找到姜小满时,她正兴致勃勃地捏着雪团,毕竟,涂州冬暖夏凉不见瑞雪,姜小满可稀罕了。

对方一把握住她的肩,神色凝重道:“岳山出事了!文三小姐被送走了。”

雪团从指间滑落,滚落在地,摔成碎片。

第95章 有些声音,一旦听见了,便再无法假装未闻

姜小满大惊失色:“他们将文三小姐送走了!?为什么?”

洛雪茗点点头,“似乎是文三小姐出了什么事。”

她神情严肃,素来无波的冰山面容此刻因奔波而微微泛红,与周围茫茫雪景相衬,由为好看。

姜小满闻言,静心思量起来。

她正焦急不安等着婚宴消息,等来的却是文梦语出事——能出什么事?成婚之礼到底是办没办成?

她抬眸问:“什么时候的事?”

洛雪茗道:“两个时辰前。岳山自那时起便一直戒严,不许任何人外出,直到方才才宣布事情处理完毕,我这才想了个法子赶来寻你。”

处理完毕……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仿佛寒气直逼心头,令姜小满一阵毛骨悚然。

她强压下不安,急问:“那礼成了吗?”

洛雪茗摇了摇头,答:“还没有。吉时未到,二公子还被困在结界之内,尚未出来。”

姜小满稍稍缓口气。

礼既然没成,那便还有转圜余地。可究竟是什么事让文家把新娘送走?

“那师姐可知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在大殿,所知不多,听阿燕转述说,三小姐在吉时未到之前便独自去了主殿,将一叠纸张抛洒于空,随即几位宗主立刻下令紧闭殿门,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知晓。”

她喃喃自语,“莫非文家对这桩婚事心存不满?”

姜小满听到这里,瞳孔骤然收缩,面容逐渐失色。

一叠纸……紧闭殿门……

心头猛然一跳,文梦语不会做什么傻事了吧?

吉时未到,礼未成,所以,文梦语是独自一人进的主殿。

如果凌司辰与她同行,她或许还能稍感安心。至少凌二公子向来冷静机敏,心怀道义,绝不会放任文家为所欲为。

但若只有文梦语一人——

这时,天空中几道光划过,映着雪景。再细看,乃是驾剑而行的修士,明黄大袖,正是文家之人。

他们身后,竟还紧随一串密密麻麻的飞虫,黑影如尾,追随不舍。

姜小满紧张道:“怎么回事?”

洛雪茗抬首蹙眉,“是文家引路的‘虫车’,往西边去了,似在催促地面车队速行,看来是急着将文三小姐送回去……蹊跷,送回自家姑娘何至于此,又不是押送囚犯。究竟出了何事?”

*

两个时辰前。

岳山还在下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如无声的叹息。

那洁白如霜的雪,与大殿上悬挂的喜宴红绸交相辉映,乍看似冰火两重天。

大殿之内,也在飘雪。

那些如雪花般飘落的,竟是密密麻麻的书页。

此刻的文伯良面色急变如火,吩咐身旁的两个文家壮士:“快把殿门关上!谁也不许放出去!”

实在急红了眼,甚至一时忘了此处并非青州。

主座之上的凌问天,手中捏着纸张,微微颤抖:“书写禁书,详述魔物,乃是大逆不道,触犯仙门律法。语儿,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殿上的女子涂抹着浓妆——那是出嫁时最艳丽的妆容,但她头上却干干净净,无一丝凤冠珠翠,甚至那原本如瀑的乌黑长发也已然消失不见。

往昔的谨慎与哀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傲然自信的笑容:“我既敢言,便敢承认。青州我房内,床下两只榆木箱中,所藏皆为我手稿,其字迹分明,尽出自我一人之手。我以写魔为傲,顶天立地,绝无愧悔。”

文伯远羞愤交加,一脸横肉都在发抖:“你这小孽种!疯言疯语,还不快跪下认错?你想受家规吗!”

“阿翁当年错怪母亲,施以蛊刑,其狠毒至今历历在目。”文梦语悠然一笑,目光如剑,“我既认了,便不怕罚,今日必要将种种丑恶尽数昭揭!”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文伯良暗中支使修士在殿门上铺展隔音结界。

殿中除了凌家与文家的人,还邀了各家宗主——玉清门来的便是房宿道长。

他万事都听角宿和亢宿的,此刻是神色慌乱,目光游移,心中焦急:那两人都去哪了呀!

凌问天瞟了一眼文伯良,心中掂量再三,方才缓缓开口:“班淑之事,我有所耳闻。文家家法严苛,也不该是你这般鲁莽胡来的理由。”他目含心疼:“语儿,你这般造谣,辱没仙门,叫我如何护你呀?”

文梦语却并不急于回应,朱唇轻然一笑。

“别急啊,一个一个来。”

皓腕伸出凤袖,指尖第一个指向的,是最左边的玉清道长。

唇红齿白,阖动间一词一言明了:“第一罪,制定铁律却又破戒的玉清门。囚禁北魔君数百年,施以残忍禁咒,剥离其心魄为己用。这等破戒之行,是否你们玉清门所为,又是否是蓬莱密令,你且说说?”

房宿气得脸都绿了,手指向女子:“你……你……血口喷人!!”

文梦语却丝毫不为所动,指尖轻轻平移,下一刻,直指姜清竹。

“第二罪,涂州姜家。私训禁兽,以囚犯为饵,炼其凶性。为掩盖恶行,甚至烧毁了呈送昆仑的年事卷宗。”

姜清竹脸色顿时变得忧愁而复杂,嘴唇几番张开又阖上,终不发一言。

此事确是门中的阴暗旧史,延续数百年,直到姜清竹的爷爷辈才算把这陋习废除。虽未参与,但他心中却知晓这些秘辛的存在,自是无言以对。

“第三罪,岳山凌家。自诩清高无过,实则私吞仙界血果,送修士入魔窟,降剑灾于大漠,连屠十城,可有其事?”

这事凌问天还真不知道。

困惑之际,倒是古木真人瞪圆了眼睛:“你这小丫头,休得胡言乱语!”

文梦语见状,立马明了,讥笑:“原来凌家掌控实权者另有其人,果真被我一诈便现形了?且问,你是凌家的话事人,还是——蓬莱的话事人?”

古木真人被这一言激得失控,向前迈步之时却被凌问天喝住。

回头交换眼神时,见对方目光中满是疑虑与紧逼之色,顿觉压力骤增,不得不退了回去。

文梦语也不予追逼,又往旁边指:“第四罪,玄阳宗。自诩坦荡无愧,实则囚禁魔族,以斗兽为乐。斗毕残杀,凌虐至死,尚留一息便凌迟处置,手段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有何不妥?”铜虎尊者应是最淡然的一个,大度承认之余,透着一丝不屑。

秃头的铁豹尊者冷笑以对:“文姑娘,是要为魔物讨个人伦公道?”

文梦语同样冷笑,“魔也好,兽也罢,皆有灵性。既已杀之,何必再行折辱?尔等习惯了以暴为乐,如何能保证有朝一日,这等暴行不会降临到同族头上?”

“强词夺理!你父亲就是这般教导你的!?”铜虎尊者气得胡须颤动,怒声喝问。

文伯远欲反驳,却被其兄拦住。

文梦语顺势一指,指向了自己大伯。

“第五罪,青州文家。毒刑、禁术无所不用,手段残忍至极!仙门祖训,养蛊练毒本为匡扶正义,而尔等却以此术滥杀无辜,甚至将恶行施于自家血脉!大伯,您自诩公道无私,却默许这些龌龊刑法的存在……呵,难怪您生的儿子,蠢笨至此。”

此言一出,文伯良气得浑身发抖,然殿上的文梦语却仰头大笑起来,让他一时更是愣住。

说完一圈,心中只觉畅快。

视线扫过,景色也更好看了:只见这些宗主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目光中既惊恐未定又疑惑不安。

他们或许能骗过世人,却永远骗不过他们最不屑一顾的魔族。魔族命长,见证了世间五百年的风云变幻,一颗坚硬的丹魄,便是最久远的铭文。

然而这还没完。

还有一些话,今日必须道出口。

最后一指,却是自己的父亲。

“还有你,文伯远!你最是可恨!”她的神色骤然一变,由冷静转为愤怒,声调陡升,“娘亲是你结缘的修侣,恪守仙道对你至死不渝,而你却在她病痛缠身的残年,未尝有一次来看望过她!”

她咬牙切齿,恨意翻涌,每一个字都在牙尖上磨得作响。

“噢对了,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柳姨怀不上孩子吗?你还以为是她身子有恙……”文梦语笑得狡黠,“你可别怪她,更别抛弃她。是我偷偷下了断子蛊,而我下蛊的对象,是你!”

文伯远闻言面色如土,身形摇晃。

文梦语见他这般模样,笑得愈发乖张狂放——许久,方才恢复几分冷静。

“我知道,瑶姐姐的婚事是你一手操持。而每次趁凌司辰不在,逼我成亲好讹凌家一笔,也是你的主意。我们女儿家在你眼中,不过是任你利用的棋子罢了。”冷气齿间过,她猛一咬牙,“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拥有子嗣!”

“你自诩清高、装作名门正派,然只要我尚能挺直腰身一日,便绝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我必提笔,将你恶贯满盈之事,连同仙门罄竹难书之罪,尽数昭告天下!”

话音落下,那文家二夫人已然晕厥过去,幸而被甘夫人扶住。

而文伯远已经气得不行,眼珠子快暴跳出来,青筋暴起,面红耳赤,怒不可遏地吼道:“好!那我满足你!”

他手指颤抖,燃烧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来人,将此孽障带下去,即刻押回青州,待家法处置!”

*

文梦语得偿所愿般的一笑。

阖上眼睛那一片黑暗中,

耳畔第一个恍惚的声音是娘亲的,哀怨中带着心疼:

“语儿,能不能不要再写这些东西了?你为何不能像别的女孩一般,活得简单些、快乐些呢?”

第二个声音却是自己的,几分纠葛与痛苦:

“有些声音,一旦听见了,便再无法假装未闻……娘亲,唯有这件事,我不能放弃。”

而最后的声音,却是来自那个相识不足三日的少女——

那时,她问她:“若霖光醒来,会如何?你会杀了所有挡道之人,杀了虚假的亲朋好友,杀了凌司辰,……也杀了我吗?”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更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红衣少女抬起眼眸,唇间的音色虽懵懂,却透着决然:“只要我还是姜小满,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文梦语睁开眼睛,缓缓抬头。

被文伯远唤来的修士押走时,唇角挂着的仍是不悔的笑意。

姜小满,你可真是个奇人。

所以,那交托的事,便拜托了。

第96章 万水皆是她的仆从

姜小满刚从岳阳书坊出来,竟迎头撞上洛雪茗。

她心中暗暗庆幸,得亏把行舟客交待的事已经做完了,否则真是百口莫辩。

昨日清晨相别时,文梦语神情郑重地嘱咐道:“你去银杏楼,送秋房,第三盏花瓶下的书柜内层暗格中,有《行舟记》与《荒漠曲》的书稿。你替我取出来,先按页整理,再送到刘伯那儿。让他星夜兼程,去寻皇都的老熟人,千万记得,在仙门的人动手前,一定要将书稿保存下来。”

姜小满疑惑地凝眉:“仙门的人动手前?”

文梦语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不过是最近事多动荡,我心中不安罢了。”

姜小满照她所言,花了一整天细细整理。

书稿中,《行舟记》已然装订好了,而《荒漠曲》却是文梦语未曾发表的新作,页码凌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