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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599 字 14天前

书页堆积如山、足有数百页,时间却紧迫不待人,姜小满只得粗略翻阅,将故事按照大致的顺序整理清楚。

然而即便是快速扫过,一些锋利夺目、惊险刺激的字句依然不可避免地引去了她的注意,时而停留下来认真细看,结果一看便是几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其中看得最认真的,莫属于玉清门囚禁凌虐北魔君一节。一面感叹若是公之于世,怕是昆仑老祖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那玉清门每日以烧红铁水与百蛊浆液灌注,使魔君心魄重压之下几近崩溃。待他几无反应之时,仙门*之人便施以禁术,意欲剥离其心魄。

他们又从皇都大牢挑选囚犯送至昆仑,欲将心魄转移到凡身,然则,凡人之躯如何承受得住魔君之威?凡身未能承载片刻,便即焚烧暴毙。而此等惨绝人寰之行径,竟害性命不下千百之众。

纵使是罪囚,纵使是魔族,也不应被如此对待,何其残忍,何其酷烈。其中描绘的惨状已然超出人伦底线,姜小满读的过程中数度看不下去,换气时几欲呕吐。

书中又述刺鸮为寻主君,不顾一切闯入玉清门,肆意杀戮。然而,赶至地牢却发现空空如也,北魔君早已被转移,他只救出了同僚岩玦。

至于北魔君最终命运,书中并未再详述。

所幸,羽霜曾告知她,北魔君尚在人世,倒让姜小满微微松了一口气——阅读时不免与人物共情,得知其仍存一线生机,心中也自是略感安慰。

她看得心潮澎湃又感慨万千,彻夜整理好书稿,一大早便直奔书坊。

*

此时,撞见洛雪茗,又见天上的虫车,姜小满只觉脑中一片空茫,心头焦急如焚,拔腿便想跑。

刚一转身,便觉肘间一紧,被洛雪茗一把拉住。

“你要去哪儿?”洛雪茗神色凝重,“你是打算上山去寻凌二公子?”

“我——”

姜小满语塞,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洛雪茗语气坚决:“不行。岳山已戒严,出入查得紧。你此时上山,必会惊动师父。不如待阿燕探明情况,再作计议。”

“不行啊师姐……”

洛雪茗不解:“二公子尚在结界之内,不会轻易离开,你何必这般焦急?”

姜小满解释不出,洛雪茗的手却扣得更紧。

情急之下,姜小满忽指身后,焦急喊道:“爹爹!您何时来了?”

这般老套的手段,却总能奏效。

果不其然,洛雪茗瞬时转头去看。

姜小满趁此间隙,猛然一挣,随即如脱兔般飞奔而去。

她将灵力聚于双腿,又迅速取出一道遁地符,贴于腿根处。转瞬之间,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陡然遁入大地,四周人影与声息皆蒙上一层模糊的薄纱。

身体紧贴地脉,如蛇影低伏般蜿蜒地速行。

可刚遁地不足半刻,身后竟忽然传来一阵箫音。

不疾不徐,如小火慢炖。音律缥缈,若梦若幻,像拔萝卜一般将姜小满从地里拔了出来。

姜小满捂着耳朵,只觉心神摇曳,腿脚一时软如棉絮,身形跌跌撞撞,差点将一旁的卖花摊子给撞翻。

这是——雪茗师姐的术法!

她竟对自己使用幻音术!?

不消片刻,四周忽而升起氤氲雾气,街坊市井的热闹之景如水滴入古潭,层层波澜荡开,渐渐隐没无踪。

黑夜盖过大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的湖畔草地。烟笼寒水月笼纱,箫声袅袅,隐隐夹杂着鸟鸣,绕于耳畔。

箫音稍停。

“满丫头,如今文家变故,师父正为此事烦忧,你切莫再添乱事。乖乖随我在此处等候,莫要惹他心烦。”温柔而坚定之音穿透薄雾,从空茫的天际传来。

姜小满眼睁睁望着原本朗朗晴空被虚幻的星河所替代,心中愤懑难抑,忍不住置气道:

“师姐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送走文姑娘?她不过是个体无灵力的弱女子,怎竟能令文家动用虫车押送?师姐就不好奇缘由吗?”

“好奇又如何?那毕竟是文家的家事,与我们何干。”洛雪茗的声音冷淡如霜。

“可是——”

姜小满再问,周遭却无回复之声了,大约是雪茗师姐不想再同她浪费口舌。

她只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

走了几步,忽见水边芦苇荡中竟隐隐停泊着一艘小船。

细看那船篷,竹篾编织的纹理清晰可见,凹凸不平,仿若真物一般。

姜小满不禁暗叹:雪茗师姐的幻音术,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已然不逊于她曾在寻欢楼所见的置景幻术。将她困于其中,简直如囚一只飞蛾于蛛网中,轻而易举。

正摸着船篷,谁知竟钻出一个老翁,斗笠遮着脸,姜小满吓了一跳。

谁知这“老翁”抬起脸,又让她笑出了声。

她笑道:“打住打住,雪茗师姐,你这胡子贴得也太难看了吧!”

扮老翁的师姐撕下假胡须,露出一张白净脸蛋,朝她浅浅微笑。

姜小满便撒娇道:“放我出去吧,师姐。”

素闻幻音术之能者,常会将自身意识的一部分寄于幻境中,或化作他形,或保留原貌,以便随时调整术式。如今所见,果然不虚。

洛雪茗却摇头,“我劝你还是死心吧。我虽是洛雪茗,却不是将你困在此处的那位,自然无法放你出去。”

“这是何意?”姜小满困惑道。

“我不过是她十三岁的记忆,一直被她留在这幻境之中。所以,我既不知你是谁,也不晓得该如何将你放出。”

“十三岁?!”

十三岁……是雪茗师姐初入门派的年纪。

那年,她被大师兄抱回来时满身是血,宛若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屋中数日不食不饮,除了大师兄谁都不肯见。

姜小满记得那日,她悄悄溜进屋子,想给那时的师姐送些吃食,哪知却将她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将她赶出门外。

昔年的少女与如今稳重可靠的洛雪茗,简直判若两人。

姜小满不禁又问:“师姐为何将你困于此处?”

眼前的“洛雪茗”神态平静,全然不似当年那惊弓之鸟。

“或许因为我太过孤独悲观,亦或是我令她忆起痛苦的往事?但我想,或许她已在这世间寻得了新的羁绊,便不再需要我了。也无不可,毕竟人活一世,能得欢愉便已足矣。”

新的羁绊……姜小满心中微微一动。

雪茗师姐平素虽冷漠疏离,但若有人胆敢欺辱门中弟子,她必会第一个挺身而出。

思及此处,姜小满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自己向来莽撞行事,冲动随性,常常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或许有时候,真该静下心来,多加思虑再作行动。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雪茗师姐”见她神情低落、脸色腆红,便微微一笑,道:“上来吧,带你坐坐船。”

……

一叶孤舟,漂泊于静谧的湖面。船行至湖心,倒映着天上孤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似碎银般波光粼粼。

按理说,在这片静谧之中,人应当能够沉静心神,可姜小满不能。

她的心中总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结,隐隐难安。

清风拂面之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竟是她第一次拿到《三界话本》之时。

那日,她彻夜未眠,就着油灯在被窝里捧着书读。

当读到少年乘风为了拯救一方百姓,耗尽修为怒退洪水之时,她浑身激荡不已,忍不住从被窝中一跃而起。

她叹道:“若是旁人,定会以保命为先,但他却不会!见苦难而不忍无视,见不平而无法袖手,这才是普度众生的神仙,所以乘风才能飞升为仙啊!”

她宅居在家,被家人细心呵护了十九年,从未尝过真正的苦难,亦不曾懂得何谓牺牲。

可唯有此时,她只知道:若是置之不理,待风波过去,未来她必定会后悔不已。

而她不想后悔。

姜小满于孤舟中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玉笛。

“多谢师姐。我明白,师姐是想让我莫再冲动、静心思虑。但是……正因为这颗心还在跳动,有些事,我才不能不去做——”

“洛雪茗”的旧影坐于船中静静凝望着她,却并不言语。

笛口轻抵唇边,笛音悠悠而出。

姜小满徐徐闭上双眼,耳畔唯余水波拍打舟楫之声。

湖面波纹渐起,轻舟随之轻晃。

【隐约中,她记得文梦语曾这般说过:“霖光能控世间所有水源,乃至血液、冰晶,甚至是——幻境之水。只要她想,万水皆是她的仆从。”】

此刻,她竟真切感受到,那深处哗啦啦的水流,便如盘中的棋子,每一枚都随她的意念摇曳,仿佛随时皆可拾捻而起。

她的力量尚有不足,但在这笛音的引导下,她似乎可以将它们轻易握在手中。

一个接一个。

渐渐地,幻境中的一泊清水开始聚拢,化作一条水龙,盘旋而起,直冲天际。那水龙带着无边的气势,破空而出,将那虚假的夜幕从中撕裂。

虚影破碎后,则是一片澄澈明净的天空。

那是真实的天空。

*

洛雪茗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震飞。

稳住身形后,才发现所织的幻境竟已破碎,余光瞥见远处一道红衣身影直冲天际。她也赶紧祭起符箓,火速驾剑追去。

她紧追不舍,却总拉不近距离,心中暗暗吃惊:小师妹何时御剑这般快了?这进步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见前方开始下降,洛雪茗也立刻跟随降落。

下方是一片密林。心急之下,她未能及时收住剑势,竟重重跌了下去,膝盖撞上碎石磕破,痛意隐隐传来。

然而此时,却听得前方一阵怪异的哨声响起。

她顾不得伤势,急匆匆循着那哨声奔去——

隔着几道树影,隐约看见一抹红裙晃动。

洛雪茗不禁攥紧手中的竹箫。

猝然间,一股凛冽的魔气竟扑面而来。

随之一片冰蓝之光乍然闪现,巨大的冰蓝大鸟从林中腾空而起,那张开的翅膀遮天蔽日,那漫天翻腾的魔气几乎将她掀倒。

这鸟怪,她在云州见过——是那排第四的大魔!!

“不要!满丫头——!!!”洛雪茗惊得变了脸色。

孰料那冰蓝大鸟速度快得惊人,她完全追不上,只得掉头转身往岳山方向而去。

第97章 随心所欲,展翅高飞

岳山西北方向。

那片茂密的桦林再往北行,便是一片泥泞山道蜿蜒而上。

一队马车在泥泞中急驰,车辕与马头上皆贴满了亮晶晶的速虫,极光掠影般穿梭在苍茫山野间。随车而行的是几名身披黑袍的修士,他们脚踏巨大的瓢虫,震动着圆翅,嗡嗡作响,速度与疾驰的马车不相上下。

这些修士皮甲覆身,手腕上紧扣着粗重的铁链,铁链一端深深延伸进车厢内,紧锁住其间手无寸铁的少女。少女的口中被戴上了坚硬的口枷,再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修士们心中明白,宗主下这番狠手,也是被逼得癫狂,急令虫车将此逆子送回青州,且不允她再度胡言乱语。

车内,少女端坐如松,一双眼皮轻搭,睫毛垂落,透出一片死寂的宁静。

似已然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再不见一丝光明。

在沉沉黑夜中,往昔的记忆却宛如浮光掠影,一幕幕闪过。

玄阳宗的斗魔擂台上,俊逸的白衣少年手起剑出,狰狞魔物的头颅应声滚落,鲜血飞溅却未染衣襟分毫。少年身姿翩然,若皎月照夜,剑光映雪,夺人心神。

斗魔擂台是小辈们崭露锋芒的舞台,这次凌家大公子不在,红莲枪闭关,整个擂台便都成了凌家二公子的独秀之场。年方十七便这般身手了得,引得台下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高处的观战台上,文家大小姐文梦瑶与堂妹并肩而坐。她神色如醉,双目紧紧追随那飒然的身影,枕在雕栏上微笑:“梦语,你家夫君真是风采卓然,叫人心动,真想撬你这墙角。”

文梦语凝眉看着台下热闹之景,心中一瞬间想到的,却是那身首分离的魔物从前当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经历了何等痛苦的蛹变才变成这副模样……如今竟被拖到擂台上,沦为试剑的工具,供人取乐。

她喃喃道:“看着真让人反胃。”

抬眼见到堂姐一副惊瞠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我,我不是在说二公子……我在想别的事,有些走神了。姐姐,你刚刚说什么?”

文梦瑶松了一口气,几分打趣:“我就说呢,这般俊逸的公子怎会让你觉得‘反胃’,你可真吓到我了。我是在说,我可真羡慕你啊。”

文梦语笑着回应:“姐姐不是被许给了玉清门那陨星道人,听说也是一表人才?”

“他本是皇都的人,闷闷的,好生无趣,只会念些大道理,却连只鸡也没杀过。”文梦瑶回过头,眼中带着几分遗憾,“倒是凌二公子这般才俊,走到哪都被人盯得紧紧的,你却波澜不惊,没一分着急模样。”

文梦语微微一愣,“我该着急吗?”

再一看,凌司辰刚走下台,就被各家年轻女修团团围住,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该啊,若是哪日被不知哪儿来的小妖精给勾了去,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文梦瑶轻笑着摇头,“你啊你啊,太沉得住气了。”

文梦语听了进去,心中默然反思:凌二公子英姿神武,自己这般平凡普通的姑娘本就应当为其心动神驰才是。她却一直表现得太过淡定,少了些情意,倒是容易惹人生疑。往后……或许真该学着急切一些。

……

青州,文家宗门内。

珠珠帮她整理着手稿,她不识文字,只觉得写得密密麻麻的尤为厉害。

“小姐写的这些话本,不拿给二公子也瞧瞧吗?”

“他?”

“说不定他能理解小姐呢?毕竟……他可是未来的夫君呀。小姐防着老爷、防着夫人,难道以后嫁过去了连夫君也要防吗?”

文梦语想了一番,觉得也有些道理。

翌日,正巧凌二公子随凌宗主造访青州。

第一次从他那儿拿到魔丹,是因为她正好要随父亲去昆仑,第二次、第三次……总是得寻个更好的理由才行。

她找上他,小心递上圆润的丹珠。

“给。答应你的。”

凌司辰拿过魔丹,放在手间观察。

回眸一笑,“果真褪去了魔气,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用天山白虫吸去了气息,如此一来,公子可以同时封存多枚而不必担心魔气外泄。若是往后还有魔丹需要处理,尽管交与我便是。”袄裙少女温婉笑着,一五一十如实相告。

少年眉眼浮出欣喜,“谢谢。”

“诶……”她扒上他的臂膀,小心翼翼,“你大哥……若也有需要,我亦可以代劳。”

“我问问吧。他向来直去昆仑,应是不需要的。”

文梦语点点头,只得作罢。凌二公子比旁人机敏,她若继续苛求定会引他生疑。

她注视着他,思量许久,还是打起了退堂鼓,没有掏出怀中准备好的手稿。

“对了,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司辰道:“你问。”

少女踌躇半晌,才缓缓道:“你……可曾想过,万一这些魔族怪物,都是人变的呢?”

“魔界之物,有人形有兽形,这并不奇怪。”

文梦语摇了摇头,沉声:“我是说,他们原本都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变成了如今的怪物。”

少年面露诧异,“你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魔物祸乱凡间已逾千年,生灵涂炭,血债累累。即便披着人皮,也是为了迷惑世人,怎能与人相提并论!”

“可若只是假设呢?”

那双沉静的眉眼隐隐浮出不悦之色,“我不会为绝无可能之事作假设。”

听闻此言,文梦语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微微低下头。

片刻后,凌司辰似是察觉到自己言语过激,神色缓和下来,带着歉意道:“方才言重了,是我失礼。姑娘未曾经历诛魔战场的残酷,我不该以己度人,还望见谅。”

“不不,是我太天真了。”少女轻抬眸子,仍旧温婉不失仪态,“思虑浅薄,扰了二公子的心绪,应当道歉的人是我。”

不管怎么说,那份手稿是断不可能掏出来了

无论未来是不是夫妻,她与他绝非同道之人。

……

转眼又是初春。

闺房中,十七岁的少女为堂姐梳着头发,木梳顺着乌黑的发丝滑落。

可少女言中却是悲伤与不满:“姐姐明日就要出嫁了,那陨星道人破了门戒,被废去半生修为,姐姐竟然还要嫁去,日后还要被分去一半功力,好生不公平……”

铜镜前的秀丽女子却嫣然一笑,“生在文家,有什么公不公平呢。难道真要像《三界话本》里主角儿那样,成仙后还醉心于凡人,义无反顾终成眷属,才叫公平吗?”

啪——

是梳子一不小心扭断的声音。

堂姐回过头,目含关切:“你怎么了?”

“姐姐也看那书吗?姐姐……可喜欢?”这般说着,少女几分紧张地捏手。

“只是有所耳闻罢了,父亲最恨那写书之人,我哪敢看啊。”文梦瑶浅浅摇首,“不过,我倒羡慕那位著者,被利剑所指,仍能不屈不挠、顺心而行。正是所谓欲盖弥彰,越被仙门无端驳斥,反而越让人觉得,里面的内容应当都是真的。”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的天际,“倒是让我想起如今民间流传的两句徘词:清风明月本无度,扶持燕雀尽逍遥。”

说罢,芙蓉般的美人站起身来,抚着妹妹的肩臂,眼中几分不放心又几分诚挚:“梦语,你体无灵力,本不该受仙门束缚,日后嫁人了,一定要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姐姐希望你一生活得自由自在,如那天边燕雀,随心所欲,展翅高飞。”

展翅高飞……

车中少女闭上双眼。

姐姐,对不起,只怕是没机会再飞了。

不知回到青州,等待自己的是百虫、还是血蛊?

但这样也好,长这么大竟头一次,有一种卸去千斤巨石的自由轻松之感。

*

呼啦——

空中传来一阵奇异响动,声势浩大,震得空气都隐隐作颤。

乍听之下,是巨鸟展翅之声。

疾驰的马车倏然停下,骤停之势让她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倾,思绪也从过往猛然刹回。

耳边则传来众随行修士的惊恐之声——

“那是什么!?”

“是魔吗?好强的魔气!”

“怎么办,要战吗?”

铁链随着车外执握之手的颤动而摇得叮当作响,她也随之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

心却如止水般安宁。

正此时,车厢的顶盖忽被一道狂风卷起,漫天阴影被一股敞亮的光芒撕裂,仿佛漆黑的囚笼被骤然打开。

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竭力望去,天空碧蓝明净,阳光洒落下,冰蓝巨鸟的身影在高空飞驰翱翔,宛如一艘凌空破云的战船。

少女一双朦胧的双眸不禁睁大。

那是在好些个梦中,所见的冰霜大鸟之影,那般美丽,那般自在。

少女含着口枷,喊不出声音,齿间却紧咬着那铁物,任冰凉刺透舌尖。

巨鸟俯冲而下,那些随行的黑衣修士还未来得及出招,便被一片坚冰封冻。巨鸟临近,那背上一抹红色衣裙艳丽得如跳动的光焰。

红衣姑娘向她伸出手,发丝被风吹乱,双颊被吹得变形,她的目光却坚定不移,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嘶吼道:

“上来,梦语——!”

坐着的少女看得呆滞。

原本在心中早已定下再不流泪,

以为历经风雨折磨,那颗心早已冷如坚石,再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动容。

可那一瞬间,她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这……是梦吗?

巨鸟抖落几片羽簇,纷纷斩断她腕间的铁链。

她毫不迟疑,拔掉口枷,伸出手与天上的手掌相接。

狂风再起,巨鸟振翅高飞,载着两人直上九霄,疾驰而去。

第98章 满妹妹被大魔抓走啦!

白崖峰上,气喘吁吁的敦厚少年趴在结界之上,双拳如雨点般捶打那无形的屏障,嗙嗙嗙震得四周回响不止,手掌都快要捶裂了。

“新娘子跑了!你不用成婚了,倒是快点出来啊!”

嗓音又急又干哑。

衡婴真人微微睁眼,斜瞥了徒儿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袖中拂尘轻轻一扬,并未阻止。

先前乌鸠传信至此,他们四人也约莫了解了主殿之变故。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婚事若成不了,他们倒是打从心底欢喜,替二公子快慰。

只是,距离吉时过去近三个时辰了,宗主却仍未派人来下令开界,他们也没法子,只能继续恪守成命、端坐静候。

可这屋内也太过安静了些,不仅是接连几个时辰无任何声响传出,便是此刻荆一鸣的高喊,也未换得丝毫回应。几个真人对视一眼,心中皆生出几分不安,难道二公子出了什么事?

荆一鸣敲累了也喊累了。

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略作调整。

这次,他眼珠一转,换了个语调——

“满妹妹被大魔抓走啦!”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结界内的空气瞬间被撕裂,屋门直接炸开,木屑飞舞,烟尘顿起。

荆一鸣吓得跳起来,几个真人也惊得起身,向结界之内看去。

亢宿戴着皮套的手摩挲着面颊,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他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岩玦,‘不放之花’终究还是开了呀……”

*

片刻之前。

凌司辰在房内盘膝静坐,体内灵气随着呼吸渐渐平稳流转。

自从四枚花针入体,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感从四穴传遍全身,原本滞涩的经脉顿时畅通无比,犹如冰雪消融,暗流无阻。

他照着那本怪书中所载的方法调气,心魄有些许颤动,似有某种封闭之力正被渐渐激发。随着灵气的不断运转,一股潜藏之气从丹田升腾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跃动不止。

锁骨上的咒印缓缓退回胸口,钢铁般沉重的束缚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殆尽。浑身轻如飘羽之时,才顿觉体内那股升腾之气竟不知不觉间抵消掉了禁咒。

心中不免暗暗称奇:锁灵咒乃是自云海战神时期传承下来的秘术,只有宗主方能修炼掌控,故而称之为禁咒。传闻当年便是对西魔君用此咒,亦是缚其手脚达三日之久——而今,自己竟凭这本怪书之指引,将它无端冲破了?

普头陀和百花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蓬莱仙人?可隐藏身份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思索间抬起手,摊开掌心,其间隐隐浮现出几道暗纹,那纹路流转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在掌中游走如一条蛰伏的龙,随着心念微动而盘旋不息。

略微运劲,掌中的气息便猛然向外爆发,犹如压抑已久的沸水,骤然冲破了瓶颈,竟将房门直接震裂,碎木四溅——

雪白衣襟的少年立于破裂的门边,鬓发随风微扬,原本秀气的脸庞因几日来的禁咒折磨而苍白无色,但那双眼中透出的急切光芒却如利剑一般。

“什么大魔?姜小满她怎么了?”他声音低沉。

荆一鸣被这突然的气势吓得一颤,眼前的二公子与往日的温润模样大相径庭。那凌乱的发丝、散发的凛凛烈气,浑如一头挣脱囚笼的困兽。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羽霜……是羽霜!洛大美人亲口说的,说满妹妹被那妖鸟给带走了!”

“在何处?”

“说是岳阳城郊那片白桦林里——”

*

几个真人立时起身,浑身戒备,气氛霎时间紧张起来。

三重结界的屏障由四位真人各据一角——左上主位衡婴真人,右上道同真人,左下乾壁真人,右下挪坤真人。

不远处一直静默不语的分叉眉玉清道人倒是仍旧端坐如常,眉目间玩味不改,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衡婴真人眯了眯眼,拂尘在手中化作一柄蛇形金剑,语气沉稳而不失威严:“二公子,宗主手令未至,还请即刻回屋待命。”

其他三位真人也不约而同变出了兵刃,阵势森严,作警示之姿。

凌司辰却无动于衷,眼中有烈光闪烁:“他方才说第四大魔羽霜现身,前辈们难道没听见么?”

道同真人喝道:“宗主未下手令,真假难辨,二公子切莫听风便是雨,妄自冲动!”

他话音未落,凌司辰已然失控。

大约是方才调气时全然卸下了灵盾,体内那股狂暴的气息冲破理智,此刻四位真人模棱两可的推辞更如火上浇油,让他积压几日的忿气如烈焰般翻涌。

手边一伸,屋中寒星剑应声而动,出鞘直入掌中。

那剑握在手中,剑尖尚未稳住,便已嗡嗡震颤。

他压低声音:“我欲去救人,还请四位前辈放行。”

说话间,只见三重结界的屏障开始急剧抖动,发出蜂鸣之音。

这下把衡婴真人都看懵了。

这可是三重结界,岳山的绝世防御之界,便是宗主到场都不一定能撼动分毫,他一个修行不过十来年的晚生,仅凭一怒之气,竟能让结界动摇如此?

这期间二公子在那屋中不发一丝动静,究竟经历了什么?

衡婴真人迅速掐诀结印,加固结界。另外三人也紧随之施展动作,使出浑身解数合力加强界法,与那击打屏障的气息相制。用力之猛,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谁料,界内之人头脑发热,提剑一挥——寒星剑划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剑尖挥出的炼气如狂风骤雨,竟在一瞬间将三重结界冲得粉碎!

轰然巨响中,镇守四角的四位真人被那激荡的余波震得连连倒退,险些跌倒在地。荆一鸣更是被直接掀翻出去,眼见着就要撞上石壁,幸而衡婴真人及时挥手一拂,才将他稳稳拉住。

她极力压下震惊,迅速恢复冷静,沉声道:“一鸣,速去禀报宗主,就说二公子挣脱了锁灵咒,破了三重结界,请他速带人来!”

荆一鸣抬头瞧了瞧师父那张肃穆如铁的面容,又转头望向那提剑直指、眼中烈火燃烧的凌司辰,一瞬间似乎都不认识对方了。他连滚带爬地领了命,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去。

炼气嘶吼中,分叉眉道人悄然如幻影般退至几步开外,身影隐入后方山林之中。一双眼眸闪现金芒,紧紧盯着那被不祥之气环绕的白衣少年。

衡婴真人厉声:“二公子这是要违逆门规,与我等动手吗?”

剑尖微动,少年眼中烈光更甚。

“四位前辈若执意阻拦,便休怪晚辈得罪了。”

话音一落,白影如惊鸿,比以往更快。

另三位真人尚未及反应,便被他一一击中要穴,灵识被封、气息瞬断,随即又被掌刀击中后颈,连声响都未发出便已晕厥倒地。

衡婴真人在四人中辈分最高,修为也最为深厚。她心头大惊,却不退反进。提剑横于身前,与凌司辰的寒星剑硬碰一记,发出撞击之声。她手指一弹,术光骤生,化为层层光网收束,却被少年灵巧地穿梭而出。

老妪白发苍苍却动如脱兔,蛇剑翻转、与缚术交织,几番织网落下,却被凌司辰唰唰几下劈得粉碎,碎片如雨般洒落,映得四周雪亮。

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二公子眼中之光、出手力道中皆似有一股不属于凌家、甚至不属于仙门的气息,不受控制、猛烈异常,让她难以招架——

倒像是魔气。

却又并非魔气。

不管是什么,必须禀报宗主不可——

迟疑间,被对方抓住破绽用剑柄点中穴位,她反击对抗间气流相冲,猝不及防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老真人咳嗽出声,体内气息紊乱、不受控制地直窜入脑,不多时便失去了意识。

凌司辰看她一眼,点中的是秉风穴,仅会昏睡片刻,并无大碍。

他仰头将视线转向天际。

白桦林……

在岳阳城西北方向,羽霜的魔气凛冽阴寒,现在过去定能循得踪迹。

遂转动指尖,驱动银剑欲乘风而起,却见前方鬼魅般闪出一道黑白袍的身影。

面上悠然自若,笑面盈盈,却透着几分渗人之气。

凌司辰收住动作,平视前方。

“亢宿道长也要拦我吗?”

这位玉清门的仙炉掌者他不甚熟悉,仅打过寥寥一两次交道,上交魔丹时几乎皆是由其座下弟子代为接手。除此外,倒是听闻他常年坐镇丹炉,鲜少露面,更不擅长武斗。

不过,即便此行不得不与玉清门为敌,他也绝不会退缩。

亢宿眼中暗芒闪动,嘴角笑意却不减分毫,“非也,在下前来,乃是恭迎阁下。”

凌司辰恍惚一视,竟忽然惊觉对方言语与神色几分似曾相识。

——百花先生?

定睛再看,究竟是不同的。

他眉头微蹙:“恭迎?”

孰料道人竟倏然屈膝半跪,毕恭毕敬:“浮云蔽日,众心迷惘,在下感喟光明终至,愿为阁下披肝沥胆,扫清障碍。”

他这一跪倒是让凌司辰吃了一惊。

对方虽看似年轻,但毕竟是昆仑的长老,据说三十年前便已开始掌管仙炉,在仙门内德高望重。如今竟说着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给他一个小辈半跪,这是什么新的试探之术?

他压下心中疑虑,迅速将道人扶起,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所以道长不仅不拦我,反而还要助我?”

亢宿却手中一转,凭空变了束白花出来。

他将花束凑近鼻端轻嗅,动作间优雅淡然。随着他的呼吸,一侧花瓣缓缓剥落,余下的则不经意染了黑。

“阁下要寻的那位姑娘和那只魔物,已去往正北方向。若即刻动身,还赶得上。”道人分叉眉弯折,笑得颇有意味。

凌司辰看着暗暗称奇。

但话听了进去,更无心再逗留。

他再次驱动银剑,轻身跃上。

逼近高空时,少年手诀一引,剑光所至之处,结界如薄纱般撕裂,化为碎片纷纷,御剑身影即刻破空而出。

——

结界破碎,震撼天地,亦传遍了岳山每一个角落。

青霄峰之上,凌问天还在与众宗主商议处理行舟客的事宜,这番急奔出殿外,见到裂痕乃自白崖峰而起,他顿时面色如土。

双腿一软,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他喃喃自语,唇齿微颤。

*

不知过去了多久。

白崖峰上,一片残破的死寂。

……

“是魔气……魔*气……需禀报宗主……”衡婴真人在昏厥中呓语。

待清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被破土而出的木枝紧紧环绕,树干粗壮如蟒,扭扭曲曲地如绳索一般将她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转眼看去,另三个真人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木枝高高卷在半空。

定睛再看,衡婴的瞳孔猛然收缩,只见那三人的胸口竟被刀锋般的枝条横穿而过,鲜血早已干枯,面如死灰,已然气绝多时。

一股寒意自心底涌上,她当即清醒。

周围是一片散不掉的魔气。

——魔,哪里的魔!?

衡婴心中骇然,额间冷汗直流,艰难地试图挪动脖颈,却动不得分毫。

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阵阴冷而毛骨悚然之音。

“你终于醒了,在下可不杀无意识之人。”

分叉眉道人背着手,幽幽从她身后行至跟前。

衡婴真人浑身战栗,唇间更是打颤:“你……不是亢宿,你到底是谁?”

玉清道人的俊丽面庞笑的轻然,“我还真是亢宿,由前长老奎宿亲赐此名。不过,在那之前,我名为菩提。”

“你是……地级魔第十,菩提?!”衡婴真人面色骤变。

亢宿比指于唇间,“嘘——我不喜欢这个称呼。菩提为北渊希冀之果,君上予我此名,乃是让我护佑这世间最后一缕光明……无论,用何种手段。”

话音一落,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阴寒,他抬手轻勾食指。

“噗嗤”一声,一截扭曲枝条从老真人的胸膛穿透而出,如破土新芽,鲜血淋漓间,尖端开出盛白之花。

第99章 我想要恢复那些记忆!

敦厚少年领了命向青霄峰奔去。

步速最开始快若疾风,却越来越缓了下来,到最后变成了漫不经心的踱步。

神情也从最开始的惊惶失措转为冷静,又从冷静逐渐阴沉。

高高在上的凌二公子若是在所有人面前触犯门规,会是什么下场呢?想来自己本来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试,却没料事态发展远超预料……不对,超乎预期?

当初把抢婚之事告诉他,便是希望他做点破格的事情出来,却没想到新娘那边提前出事了。如今婚是劫不成了,他被关得老实,倒不曾想——最后又是可爱的表妹立了功。

此番若自己回去太快了,等宗主赶过去拿住他,反而失去了意义。倒不如再拖上一会儿,让他与四位真人斗个两败俱伤,甚至连那玉清门的长老都牵扯其中,事情可就有趣了。

“区区一个叛家之女生的野种……”他低声咬着牙,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块。

“我爹乃吴州荆氏嫡子,我娘是云微真人次女,我家三代皆入凌家祠堂……凭什么你就能姓凌,而我却处处受人轻视?凭什么连姨母都偏袒你!?”说到这里,那麻木的脸上戏谑之笑愈发显眼,“我倒要看看,逃婚、破结界、甚至与玉清门动手,宗主这次还如何护你!”

但是不能波及自己,

绝对不能牵扯进自己。

若抢婚,司徒燕是主谋,如今他破界,也当与自己无关。

至少风波过去,他还需要这个庇护者的存在,宗主那边也能看一场好戏,出一口久憋的恶气。

忽闻头顶尖锐裂鸣,荆一鸣驻足仰头望去,竟见高空结界破裂,一道看不清的光束冲上云霄,消失在了天际。

而那方向,赫然正是白崖峰。

冷汗如雨般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一瞬醒神过来,舌头竟打结,“这是……怎的一回事?”

他是希望凌司辰闹出点风波来,可没想闹这么大呀!方才那天空之影,是他冲破岳山结界了吗?难道连四个真人都拦不住他吗?

怎么可能,他虽有几分本事,也没厉害到这种程度吧!

师父她老人家没事吧?

跌跌撞撞,本能想朝白崖峰奔去,跑几步反应过来,又掉头往青霄峰去。

可没出几步,却被一根突如其来的树枝狠狠绊倒。

荆一鸣一声呼哼,摔得生疼,他呻吟着在地上翻滚几圈,无力地平躺开。

睁眼时,视线中首先映入一双脚。

再往上看,赫然是一道黑白相间的身影,正立在他跟前,挡住了头顶的阳光。

荆一鸣连忙翻身,挣扎着爬起。

“亢……亢宿……道……道长!”

暗自惊讶,咦,这道人竟然没事?

难道方才冲出天外的不是凌司辰?

眼前的人却蹲了下来,皮革手套一把捏住他的脸颊,将肉乎乎的双腮捏得鼓起。

“叫你去报信,怎走得这般慢?”

“我……我,去了趟茅房,这便去……”

少年被掐着脸蛋,说话囫囵不清,却见嘟起来两瓣嘴上下阖动。

却见分叉眉道人弯眼一笑。

随即快速将一枚豆子大小的东西塞入了那张开的嘴里。

荆一鸣没反应过来便直接吞了下去。

才注意到吃了什么东西,刹那面色煞白。

亢宿放开他,他便一把伏在地上暴咳起来。

“道……道长,刚才那是什么?”

道人抚着僵硬面容上的额发,轻描淡写道:“一点小小的禁制罢了。若是被人问起,‘你从没去过白崖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明白了吗?”

“什,什么?”荆一鸣怔怔的,盯着对方额间的朱砂发愣。

亢宿眉头微动,少年胃部瞬时绞痛,似有什么破壳而出,侵入四体,搅动肺腑。

浑浊胃液顺着腔道滑到口里,又不受控制地呕出,滴落成串。

敦厚少年嘴角包着浊液,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哭流涕。

亢宿站起身来,背着手俯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令人心寒。

“这种子生芽,随时能刺破五脏六腑,但若你听话,便不会痛。我方才说的,可记住了?”

荆一鸣一双眼睛瞪得如铃球,眼泪吓得直流和鼻涕、浊液混在一起。

“记住了!”他拼尽全力压抑住颤抖,伏在地上不住叩首,“我……我没去过白崖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一定记住!”

*

此时,阳光正艳,苍穹无云。

大鸟行至更往北一处无名山地,四周环绕桦林围立,深不见人,才轻然降落。展开一翅垂地,让两个姑娘顺着翅膀滑落至地面。

随即云烟蒸腾,巨鸟幻化成婀娜女子,碧光闪烁的双眸沉默无言,安静地守立于一旁。

穿嫁衣的女子下来后,因为长时间戴口枷、又经高空颠簸身体不适,猛烈咳嗽。

姜小满急忙给她注入些许灵气,“你怎能如此冲动?就算答应了我的请求,也不能拿自己的人生去开玩笑啊!”

好容易缓过气,文梦语抬眸看她,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这你还真想多了……我非是为了你。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扒开对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站稳身形,目光远眺,微风拂动着她的短发,“我又何尝不想面对自己的真心。身虽无缚,心却如囚鸟。直到现在,我才感觉,连呼吸空气都是轻松自在的。”

姜小满望着眼前的少女,眼中尽是复杂的情绪。

且看她身披艳丽的嫁衣,迎着风闭上眼,一副松懈而自在的模样。

然而,那头原本秀丽的长发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短短的发梢在风中微颤。

便忍不住道:“你的头发……”

文梦语缓缓睁眼,手指轻轻拨弄着短促的发丝,“怎么,不好看吗?”

姜小满摇摇头,“好看,倒是和我印像中的行舟客更相像了。”

大约已然猜得几分,那一头曾经飘逸的长发,大概早如那些过往牵绊一般,被她亲手斩断了吧。

少女摸了摸自己的碎发,短促的发尖在指间滑过,一丝丝,一缕缕。

唇角浮起微笑,眸中闪过一抹决绝,“那便正好。从今日起,文梦语已经死了,立于此地的,唯有行舟客!”

姜小满被她的气势所撼。一头冲向火坑毫无悔意,九死一生仍旧笑意盈盈,可不就是她曾经所想象的行舟客么。情不自禁间,她也跟着微笑。

半晌,文梦语看向她。

苍白面颊却带着戏谑:“你又如何?传闻东魔君最是冷酷无情,你倒好,你我之间分明只有冷冰冰的交易,我对你使绊、夺你心上人,你竟然还赶来救我?”

言罢,又是捂嘴轻咳。

姜小满眉目低垂,若有所思,忽而抬眸正色:“昨日一别之时,你让我思考孰为敌孰为友。我见识才思皆不如你,但也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看似凉薄,内心却炽热,重情重义、不畏强权。所以我认定你为友,不论如何也要救你!”

文梦语闻言一怔,却浅笑起来,“我不过开玩笑呢,你倒这般认真了?”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细细端倪姜小满,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眼中是无限感慨。

“原先我是不信的,但你在羽霜背上那一幕……骑乘霜鸾、凛凛风姿,加上如今的言语,竟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位渊主别无二致。能被东渊君亲手救下,我这一生也算无憾了。”

姜小满问:“我和东渊君……很像吗?”

文梦语顿了顿,瞄了眼羽霜,又冲姜小满一笑。

她背手踱步,缓缓道:“东渊君于我所读的微末之人眼中,乃是如神话般的人物。她的故事可太多了,传闻她少年之时,心思澄澈,纯粹无瑕,凡她所认定之事便一定会去做。无论下冰封雪地,抑或上酷烈尖峰,皆从无犹豫——这样看来,不是也跟你挺像的嘛?”

她笑侃着,一面转头,“我说的对吧,羽霜军师?”

默然多时的鸾鸟目光平静如水,淡淡扫过二人,道:“无论样貌如何,君上永远都是君上,不存在相像。”

文梦语深深点头,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

姜小满的脸有些泛红。

从小到大,她确实执拗,做事遵循本心,只要是她认为该去做的,什么都拦不住她。偷跑出家门、四处打听禁书,甚至典当仙器救济城中难民……为此不知挨了爹爹多少责骂。

这些举动她从未视为优点,也没有人称赞过她。

如今竟被说成与东渊君相似……

“东魔君……我对她的了解终究太少太少。但几次三番于死局中寻见出路,竟都是拜她的身份所赐。让我也不禁好奇起来,她究竟是谁,与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一字一顿,神色坚定地抬起头来,“羽霜,我改变主意了。既然你一直坚称我记忆被封……那,我想要恢复那些记忆!”

羽霜闻言,神情霎时凝住,冰蓝眼瞳悄然睁大。

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一时间仿佛定格。

她压下心头的欣喜,微微颔首,沉声:“是,君上。属下未尝有一刻放弃过,定当竭尽全力。”

未尝有一刻放弃过,哪怕是现在。

她昂首,望向西边的遥远天际。

算算时间,那边差不多也快开始了吧?

*

遥远的西边。

芦城是一座孤立于风沙之中的边陲小城,城墙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黄尘漫天,城池时隐时现,恍若一座浮动的幻影。

远方,百里开外,一道高高的土壑上,立有两道人影。

其一灰白长发,身形如铁塔般巍峨,手持一柄金色长弓;另一人满头小辫,身材稍矮,赫赫的目光却紧锁前方。

太阳刚出来不久,他们就已经站在此地了。

自他们的视线望去,芦城宛如沉睡的巨兽。

他们等的人,却刚刚出现。

第100章 筹谋百年,独为此刻

那沙城边缘,正有三人刚进城。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负一把玄铁大刀,面色阴沉如铁,似有积攒一路的怨气压在心头。

其后两人亦步亦趋紧紧跟着,看着面上有诸多疑问,却皆不敢发一言。

踏入城门,黄沙顿时被繁华所替代,四周竟一片祥和。

这里正值早市,摊贩林立,鲜果盈盈,西域之珍馐尽陈其中,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向鼎好奇心起,左右打量,随手从摊上顺了个桃子,咬了一口,口中含糊道:“看着倒也寻常得很,不见有何异状。”

宋秉伦则掏出一张画像四处询问起来——都怪凌北风把原画给送回岳山了,好在他画技还不错,前些天凭舞女所述,重新摹绘了一幅。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画得终有偏差,城中的人竟皆称不认识画中之人。

眼见着把早市的摊子全都问了一圈,正踌躇间,忽见凌北风止步于前。

“北风,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向鼎忙奔过去问。

凌北风仍是黑着脸不语。

许久之后才回过头:“饿了,找地方吃饭去。”

……

三人脚步未停,身影穿梭于早市之中,引得一旁正买菜的一道细柔身影微微一顿。

那是个年轻女子,姿容娇美,身形似弱柳扶风,虽身着西域服饰,但那水嫩脸蛋一看就是中原的人。

她望着那三人的背影,脸色微变,显然认出了他们。

心头一紧,急急寻了个架子躲在后面。

直到那三个外来人离开早市,才敢稍稍探头。

她神色慌乱,顾不得多想,绕过几条街巷,在最后一个街角处拨亮了身上法器,随之轻盈一跳——安稳落地后,她直奔不远处一座低矮的土屋。

屋内不大,却栖居了十来个姑娘,个个容貌俏丽,见她慌乱奔入,皆是愣然停下手中活计,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

她们租地安顿于此不过三日。

刚回来的女子喘息未定,脸色苍白:“我……我方才见到了先前寻欢楼的仙家修士!”

紫珠夫人正在里屋做饭,闻言一惊,急忙掀开隔屋的布帘。

面露惊愕:“哪个,男的还是女的?”

门边的女子回道:“男的。”

“黑的还是白的?”

“黑的。”

紫珠夫人脸上霎时变色。

舟车劳顿,用尽气术,往日那张脂粉盈盈的脸庞,此刻已显几分憔悴朴素。她头上缠着布巾,手中尚握厨具,踟蹰来回,眉目之间尽是思量之色。

她又问:“他们有几人?”

“三人……妈妈,我们该怎么办?”女子惶惶。

紫珠夫人凝视着她,眉头微蹙。

她们这些人,与自己同行多年,早已被仙门视作与魔物同流的“败类”,一旦被发现,必难逃肃清之灾。

早已无退路可言。

而在瀚渊人口耳相传中,芦城乃是在世渊主唯一的庇护之地,世间再无一处如这般安全稳固,自然不是没它的道理。既然她选择来到此地,便是一切赌注压在北渊君身上,心中自有一分盘算。

她挤出一丝微笑,安慰道:“先别慌,眼下他寻不到此处。即便找到了——有百花阁主在,他胡作非为不了,不必惊慌。”

言罢,她抬首看向窗外。

窗明几净,层层错错的低矮房子间,是一座耸立的螺旋塔,一道挺立的人影立于塔顶,一动不动,似守望之枯松。

*

远处的土丘上。

烬天与幽荧伫立了整整一个上午,双腿早已僵硬酸麻。

幽荧不管了,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黑阎罗吃顿饭也未免太磨蹭了吧!”

高大的守将打趣道:“理解一下,他要喂饱自己,还要喂饱身体里的血果,自是慢些。”

“噫。”灰袍少年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被你说得这么诡异……”

守将看着远处,微微一笑,“出来了。”

——

其实凌北风根本没怎么吃,反倒是另两人在大快朵颐。

他寻了个热闹饭庄,待到小二上了一桌子丰盛佳肴,两个跟班哈喇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却并未动筷,而是便不动声色伸手探查。

若魔物潜藏此地,屏障或许能掩其踪迹,但种植于此的蔬果根茎、养殖于此的牲畜血肉可不会说谎。

然而——仍旧寻不到一丝魔气的存在。

他也无心思慢慢享用,草草尝了几口,又陪二人吃了点小酒,便动身出来了。

两个时辰过去,三人已绕着这座小城行走数圈,把几个隐秘的黑市也逛了个遍,身心俱有些累乏了。

宋秉伦从起初手持画像四处寻问,已经开始在街边逗起了流浪猫狗。向鼎则流连于塞外美人,眉梢眼角尽是轻佻,口哨声不绝于耳,可惜没人理他。

唯有凌北风,仍在孜孜不倦探查痕迹,疲倦是不会写在他脸上的,独独在迟缓几分的步伐中些许透得。

*

远处,幽荧抱肩而立,摇头叹道:

“我就说嘛,凭黑阎罗那点脑子,根本找不到的。”又一转头,“怎么办老大,我去帮帮他?”

灰白守将不语,手一扬,所幸挽弓上箭。

那长弓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气息凝成的箭尖则如冷星,直指远方。

他微微闭上一只眼睛,目若隼鸮,刺透苍茫风沙。

若说羽霜的听觉冠绝众祝福者,那么烬天的视力便是独步瀚渊。敏锐到即便隔着百里之遥,也能一眼锁定北渊君费尽心机隐藏的入口。

但他的箭力再强,却也无法穿透北渊君设下的结界——这是瀚渊千万年物竞天择的演化结果,渊主之力,能克制一切其余力量。

这一箭,注定只能充作敲门石。

但是,足够了。

他手指一松,弓弦发出轻鸣,箭矢化作一道血红的光,如雷霆般窜出,直贯长空——

芦城中,“轰!”一声巨响,一道墙柱应声而裂。

屋舍塌落,周遭民众尖叫四散。

凌北风三人闻声即刻赶了过去。

却见尘土飞扬,那黄土柱子断作一半,半截柱身砸落下来将旁边的木屋开了个洞。

人群早已四散奔逃,所幸无人受伤。

“刚、刚才那、那是什么!?”宋秉伦瞥向天际。

凌北风目光沉凝。

方才天际一抹红光掠过,他瞬间感知到了魔气的波动,但随着石柱倒塌,那股气息竟迅速消散无踪。

向鼎眺望远方,喃喃道:“没穿透城墙,那就是从高处射过来的术光。可高处……不可能吧!?”

若论高处,远远的只见一座土丘隐约可见,然那却是百里之外啊!?如此遥远的距离,谁能看清这城内,又是谁竟能从那般远处精准施术,只为击倒一根无关痛痒的柱子?

凌北风觉得周遭不对劲。

他走近倒塌的石柱,手指轻触破裂的断面,眼中寒光一闪。

“不对。此处有结界,对面当是幻影假象。”

“什么!?”向鼎与宋秉伦闻言皆惊。

二人抬手四探,“可,感知不到结界的存在啊。”

“你们且看,瓦砾飞散,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对面,竟无一片砾石落地。”凌北风俯身蹲下,手指在砂砾间轻轻拂过,行至某处,指尖忽然停住,“之所以感知不到,是因为一旦步入此地,便已陷入幻影之中。施术者用障眼法,巧妙地将结界隐藏于虚妄之间。”

向鼎与宋秉伦如方才恍然大悟。

凌北风即刻起身,果断拔出身后玄刀,手掌抚了刀身上术,随即挥刀劈下。

刀身缠上烈火炼气,刀锋所及,似是触及某无形之物,又在狠力下撕扯开来。赤炎翻涌间,终于映出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屏障,其间破出一道细小裂口,空气中的景象也随之扭曲变形。

那张冰窟般的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不透风沙的暗墙’,竟是这个意思。”

眼中的些许神采被向鼎捕捉到,他疑惑地挠头,“北风,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凌北风不屑一声,反手挥刀几下,眼前的屏障尽数碎裂。

另两人见状,也挥动武器加入其中。

三人合力破开结界一瞬,眼前场景骤变——

晴天被阴天的气息掩盖,光线黯淡后,阴冷气息席卷。结界后,赫然是一座阴森的门坊,左右两边各立一座巍峨硕大的石像,貌似两金刚,一手持巨斧,一手抱胸前,形貌威武,坐镇一方。

门坊之后,景色顿时变了模样,黄土楼房已被灰蒙蒙的矮房替代,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巷变得空荡而荒凉。

几乎看不到人影的街道上,却有一股股沉重的魔气肆虐席卷,似每一寸空间皆被侵蚀,却在先前的结界阻隔下,未尝吐露一分。

向鼎瞠目结舌:“这么强的魔气——得有千百只吧!”

*

远处。

幽荧拍手称贺:“不赖不赖,看来,还没有羽霜前辈说的那般蠢笨!”

烬天默不作声地观望。

眼角突然一斜,“真是时候。看谁回来了?”

远处一股尘沙席卷,风暴般以极快之速冲向城池。

幽荧即刻动身,在脚下驾了道小屏障作舟,熟稔地从土丘上滑了下去,又随手捏了道焰火屏甩过去拦截,却被那飞沙走石瞬间冲碎。

沙尘在火光迸射中停下,僧人急踩地面,稳稳立在其中。头上裹缠的白布随着掀起的风沙吹散,露出一头好不耀眼的昂扬金发。

他刚伸手变出铁砂棍,天上便箭如雨下。

密密麻麻全是火红的箭光,约莫几百上千,齐齐朝他袭来。

僧人斜瞥一眼,便将铁棍于手中旋转,转速之快形成一道黑光圆形屏障,挡住了那满天飞落的火箭。火箭尽数撞上棍身,瞬间被反震而开,红光消散四溅。

最后一簇红光散去的刹那,灰白身影如一道炸雷从天而落,激得尘土飞扬,地面燃出一道火坑。

火坑中央,金发头陀与高空坠下之人短兵相接。

那金色长弓收去了弦线,附上一圈烈焰般的刀片,与头陀的铁棍相持,二者皆在发力——弓身与铁棍颤音连连,又在一瞬间摩擦划过,迸发刺耳蜂鸣。

烬天落地一瞬,后撤步跳出几步远。金弓游走身后又回到正前,弓弦再次出现,张弓搭箭,几道红光再次射出。

普头陀干脆脱掉半边素袍,漏出粗硕的上臂,密密麻麻的经文纹身缠绕其上,又在他的掐诀下发出黄光——霎时间飞沙走石,一条黄沙巨蛇吞吐泥尘,眨眼将那射过来的光簇尽数吞灭。

那黄沙巨蛇盘旋一圈,便回到头陀身后,卷曲蛇身,吞吐信子,作准备态。

“你打不过我的,烬天。”金发头陀肃目庄重,眉骨之间是掩藏的怒火。他不喜内斗,向来不犯族人,除非——对方紧紧相逼,欺负到主君头上。

“可不见得。”守将轻松一笑,丝毫不慌,却将金弓移去左手,右手则掐出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

低沉的哨音自口中鸣起。那泥沙之间霎时破土而出数道身影,皆是西渊尚未蛹变的祝福者,加上幽荧,形成了包围圈将金发头陀牢牢困住。

尘沙飞扬,僵持之间,守将那双灰黯的眼眸充满戏谑。

“岩玦,你又想故技重施,用菩提给的手记妄图化解干戈?”烬天指了指苍蓝的高空,“这次恐怕不行。这次若想止戈,得天上的家伙亲自下来才行了。”

“原来如此,这便是你们的计划?”普头陀波澜不惊,“筹谋百年,独为此刻。你是铁下心了要与君上作对?”

烬天不再答话,右手一挥,所有的身影如箭般冲杀向前。

那沙蛇也骤然暴动,卷起的沙尘暴中,有烈火噼里啪啦发出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