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女儿骨 19867 字 14天前

无论是曾经反复翻阅之时,还是此时此刻。不如说那些字里行间的情感,自始至终皆牵动着她的心神,总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更为好奇了,连仙门典史中皆无记载的魔族奇谭、隐秘往事,文梦语一个体无灵力的少女,是如何得知的?

文梦语听闻此言,原本冷厉的神情一滞,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震住。

她沉默片刻,才冷哼一声,眉目间依然带着几分讥诮:“没想到,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竟是要抢我夫君的女人。”

“不可以吗?”

“……”文梦语面色几分无言,几分不可置信。

“姜小满,你究竟有无半分原则?如今你来此与我拉近关系,究竟图个什么,心中当真无所觉?”

“我是抱有目的,但我喜欢行舟客的书也是真心的。”

文梦语一个白眼翻上天,差点没气晕过去。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一副“我算服了你”的神情。

又摇了摇头,靠在桌案上,沉沉地垂下眼帘,许久,她才幽幽开口:“既然你不打算揭发我,那我也劝你放弃别的歪心思,你再讨好我,我也不会心软退却。唯一出路你不走,剩下的便是一盘死棋了。”

她抬起眼眸,带着一丝戏谑与挑衅:“后日婚宴之时,欢迎你来喝喜酒。”

“我不喝你的喜酒,我也不会放弃凌司辰。”姜小满坚定道。

文梦语一番鸡同鸭讲地揉着眉心。

姜小满振振有词:“我会想出更好的办法。且在此之前,我更想弄清楚心中的疑问。比如,你先前所说的‘囹圄’究竟为何,还有,班夫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知最后的话一出,文梦语登时变了脸色。

“谁允许你提娘亲!”袄裙姑娘骤然失态,情绪瞬间爆发,“出去,滚出去!”

她推搡着姜小满,几乎是将她强行赶出了房门。

嘭——!

门关得沉重有力,姜小满站在屋外,心中哀叹:又失败了。

虽说她对文梦语的的表里两套、阴晴不定早已习以为常,但这次显然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不过,虽是被逐,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总算找到问题根源了。

正沉思之际,耳边再度传来脚步声。

姜小满立刻回神,手中的摇铃再次晃动起来,神色恢复如常,继续扮演那神神叨叨的风水师。

*

夜色沉寂,四周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月光之下。风轻轻拂过,带来些许凉意,屋内的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微弱的光影。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被推开,一颗脑袋探出来,左右查看。四下寂静如常,一切安然无事,唯一的意外是——

门前的台阶上,竟坐着一个青袍少女,靠着柱子打瞌睡。

文梦语惊讶不已,压低声音:“你怎的还没走!?”

姜小满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在等你改变主意啊。”

文梦语扶额长叹。

“随你吧。”

随即是房门无情关上的声音。

……

寒风嗖嗖作响,吹得树影摇曳。

姜小满催动灵力生了一层薄罩,便准备继续靠着打盹。

不消片刻,门忽然又“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次,一床厚实的被子被直接扔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身边。

姜小满微微一愣,转头望向那扔出被子的方向,然而门却已然关上。

她悄悄一声轻笑。

虽说这点冷风对她无甚影响,但对体无灵力的文梦语而言便不同了。

她低头摸了摸那被子,手感柔软,带着一丝温热。她便扯平了盖在身上,覆住手脚。

还算软和。

可没过多久,天不作美,夜幕里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开始飘落,洒在她的肩头。

不久,门又打开来。

“进来。”

一声些许不耐之音。

姜小满露出微笑,抄起被子屁颠屁颠跑了进去。

第86章 夜良

姜小满这番进来,才得以细细审视屋内布置。

桌上昏黄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烛火轻摇,映得整间屋子隐隐绰绰,几分昏暗。桌上铺展着一张洁白的宣纸,砚台、笔架、毛笔皆摆放得齐整。

姜小满看得出神,这就是……行舟客的作事台?

不过却疑惑,这些文房宝贝是从哪弄出来的?明明早先进屋时,并没有看到一丝影子。

目光微转才幡然大悟,约莫是从那堆叠在一起的食盒里取出的。

文梦语此时披了件厚夹袄在身上,将乌黑的长发尽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轻手添了灯油,才问:“你早先说是来向我道谢,是为何道谢?”

姜小满想了想,如实答:“我用你的方法复活了灵宠,虽然其中有些变数,但想来还是应当感谢你的。”

她记着羽霜所言,然而此刻却暗自指望文梦语能给出个更合理的解释。

袄裙少女皱起眉,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的方法、复活灵宠?”

“便是《三界话本》第八十一话所写的,少年乘风用同属魔丹,聚之以气,复活了随身灵兽的故事——”

“不可能!”谁知文梦语反应异常激烈,直接将她打断,“我是写了这么个故事,但那是来源于……”话说一半,却不再继续下去,只咬定:“你不可能效仿成功!”

“可我真的成功了!你看!”姜小满急切地想证明,一拉颈饰,将鹅黄灵雀释放出来。

灵雀在封印中听得清楚,出来后翩然飞至主人肩头,眼珠沉静如水,似在酝酿着什么话语。

姜小满焦急道:“璧浪,你快告诉她,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君上。”

于是灵雀一丝不苟地将自己复生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

听到那一声“君上”,姜小满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竟一时又忘了眼前的鸟儿是那水魔所化。

谁知文梦语听得却是轻蔑带笑:“你教你的灵宠胡说八道来诓我?”

姜小满百口莫辩,见她一脸鄙夷哂笑,正苦思如何解释,却忽听肩上灵雀冷不丁开口:

“那是,夜良的笔?”

姜小满扭头看去,只见灵雀圆咕噜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桌台。

那砚台上的笔,管上贴着银箔,笔斗间镶着萤石,乍看之下确实不同寻常。

此话一出,袄裙少女那温热的脸颊却是一僵。

“你说什么?”

灵雀低声:“抱歉。那桌台上的笔,很像我在瀚渊时一位旧友之物,他的名字,叫夜良。”

文梦语的面色面容刹那煞白。

“你——到底是谁?!”

灵雀答:“我乃东渊第七军阵副将璧浪。”

姜小满甚至没有插话的机会,便见袄裙少女用手指着自己,指尖剧烈颤抖,“东渊副将……那你,你方才管她叫什么?”

“她是我的君上。”灵雀毫不犹豫。

姜小满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一边慌忙去抓那雀鸟的喙。

“东渊,君上……”文梦语的眼白一翻,身子竟软软倒了下去。

姜小满刚抓住灵雀,瞬时惊慌失措:“喂!文姑娘!”

……

袄裙少女从床上清醒过来,眼前浮现的是桃花般松缓的笑颜。

她被对方扶着坐起,揉着额头,声音微弱:“姜小满?……我这是怎么了?”

姜小满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方才你无端晕倒,现在感觉如何?”

她可是吓得不轻,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扶到床上,又给她注入不少灵气才让她恢复了神志。

文梦语轻轻推开她,轻笑一声,“没事。邪门了,我竟梦到一只鸟说你是东渊君,也不知是怎的了……”

话音还未落,鹅黄灵雀从姜小满肩侧探出头来,“是在说我吗?”

文梦语瞪了它片刻,再次晕倒下去。

……

这次待文梦语醒来后,姜小满小心道:“姑娘放心,我已把璧浪收回去了。”

谁知对方一下坐起,“不不,你把它放出来,快点!”

“当真吗?”

姜小满再三确认,直到文梦语认真地点头,她才再度一拉颈饰。

灵雀出来之后猛烈咳嗽,“君上,虽然属下知道提要求很僭越,但您每次解封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温柔点……”

“嘘——都说了,不许再这样叫我!”姜小满转头解释,“我真的不是什么‘君上’,这其中必有误会。”

文梦语倒是终于冷静了,盯着它看了半晌,却没说话。

许久,才开口:“你认识夜良?”

鹅黄灵雀先看向姜小满,得到主人的点头后,才将小毛头郑重一点。

“他是南渊人,幼时我与他同在学堂习术。他不爱听课,手中总是握着一支笔,随意写写画画——笔斗镶萤石,我记得清楚,就是同那支一样。我二人都没什么习术的天赋,常被分在一组,久而久之便熟识了。可惜,远征之前各渊不再往来,我便没再见过他。”

一番话姜小满听得云里雾里,却见文梦语频频点头,交流起来全无障碍。

袄裙姑娘走过去将笔拿在手中,似陷入回忆,“他也告诉过我,他在东渊曾有个亲密的友人。不同于他,就算没天赋也格外奋发图强,最后还做了远征的副将,他可是为此得意了好一阵子。”

“他这么说吗?”

“嗯,不过他便没那个心思了,他终究厌恶战争,南渊强征兵卒,他便在天外避世为逃兵,过了好一阵自由的日子。”

灵雀却笑一声,“他还是那般,不受约束管制,这要在东渊早受处罚了。”

姜小满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文姑娘,你是如何得知这些魔界……瀚渊之事的?”

文梦语抚摸着手中的笔,“起初,这些都是夜良告诉我的。他思念家乡的美景,恨及仙门害死了家人朋友。到最后只身寻仇,飞蛾扑火……”

灵雀听至此处也黯然下来,微叹一声:“毫不意外。南渊人向来快意恩仇,风属心魄,行事如风。夜良,他便是那股自由的风。”

*

南渊人,行事如风。

有一道风,却异常急迫而愤怒,吹得人寒毛直立。

羽霜睁开眼时,身边栗黄色的猫弓着身子、龇着牙,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她瞬间坐起。

去往大漠的路途遥远荒芜,三更半夜,那三人便在一处废弃古亭中铺开地铺,席地而眠。羽霜则谨慎地选择在离他们较远的一棵枯树下打盹歇息——这一路上她既要跟着黑阎罗御刀,又要敛去气息、装作不会飞行的模样,也有些困乏了。

此刻,亭中突然出现一道纤细瘦小的黑影,不动声色地凑近正蜷伏酣睡的男人。

向鼎呼呼大睡,浑然不觉危险降临。

一把锋利的匕首已悄然比到他的脖子处。

那黑影一双眼睛闪烁着幽暗绿芒,如同暗夜中两点鬼火。

只片刻犹豫,羽霜身形一动,迅速无声地掳走了那道黑影。

她拎着那纤细的丫头,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将她带入远处隐蔽的暗林中。

靠着树被放下来后,梳着双髻的丫头愤怒地扒掉羽霜覆在她唇上的手掌。

“羽霜姐,为什么!?”她挣脱出来,目中凶光闪烁,“先前在岳阳城你也坏我事,我要一个解释!”

羽霜将方才掳人时夺下的匕首还予她。

“解释?你在城中召蛹,引来仙门修士,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我已警告过你,你非但不听,反一路尾随我。还敢要解释?”

“我非是在尾随你……我要杀了黑阎罗,为风鹰哥哥报仇。”穿一身深绿紧服的女子咬牙切齿。她个子虽瘦小,气势却丝毫不逊于人。

她接过匕首,手指微动,将刀刃变作一屡风消散。

羽霜注视着她,冷若冰霜的面容透出一丝怜惜。

原来在岳阳城召蛹,是为了消耗黑阎罗的体力,然后便引他去那角落行刺?这丫头,未免太过天真了。

她浅叹一声,“秋叶,你杀不了他。而且我现在需要他,他也不能死。你继续这般执拗,是在逼我与你动手。”

“羽霜姐,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蝼蚁同流合污?难道你忘了风鹰哥哥的仇吗?”秋叶的眼中尽是不解。

“我没忘。事成之后,我会亲手杀了黑阎罗,为三弟报仇。”羽霜语气冷冽,“但现在,他不能死。”

瘦小的丫头面容憋屈,一肚子怨气。

羽霜微微叹了一息。

“还有一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秋叶,三弟之死,我认为另有蹊跷。”

“蹊跷?”

羽霜并不回答,而是从腰带中抽出一封信笺。“正好你在这,你腿快,便替我拿着这封信,去皇都找灾凤,她会解答你所有的疑问。”

秋叶虽满腹疑虑,却也不再多言,老老实实接过信笺。

腿脚生起风,正待起步,却又被叫住。

“等等,把它也带上。”羽霜说着,举起手里的栗黄猫咪。

“羽霜姐,这是……?”

“这是月谣。”

“啊???”

*

羽霜支走秋叶之后,才转身回到古亭。

亭中只睡了两个人,黑阎罗的两个跟班,另一个铺席空荡荡的,他本人却不知去处。方才粗略扫视之际,便未见他人影,想来他根本就没有在此歇息。

这凉亭恰好建在两处山谷交界处,冷风阵阵,向鼎不由得把地铺的被子裹紧了些。

羽霜目光落在呼呼大睡的两人身上。这两只小虫以为结了灵盾便万事大吉,心也太大了。秋叶那丫头能控制灵气,甚至能将他们的灵盾变成利刃,这点小伎俩在她面前简直形同虚设。

她要是晚那么半刻,这两人估计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

不过秋叶的到来,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如今信笺送出,她不能拖下去了。

进了风沙中变数太多,“那事”今晚就得搞定。

抬头寻人之际,眼前飞过一只萤火虫。

羽霜抬眼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山谷中有更亮的光芒在闪烁不止。

她眉眼覆上了一层冰霜般的凝重。

不声不响,手中摸出一个小瓶,她褪去瓶塞,一股暗淡芳香轻缓透出。

第87章 你若敢骗我,我便杀了你

羽霜将小瓶别在腰间,循着光亮绕进山谷。走了不到一里地,不远处是一片闪动的亮影,高大的男人靠在岩石边,静静看着这些萤火虫光点浮动。

只有靠近大漠的凄冷之地,才会有这般光景。

夜深,难眠。

山石冰冷,星星点点与月光交相辉映,映得孤高寂寥的背影愈加苍凉。

羽霜看着那道身影,蹙了蹙眉。

心中期望自己没有寻错人。

约莫二十五年前。

那日的皇宫举行游园盛典,百官尽至、好生热闹,然皇后却抱病称恙在坤宁宫闭门不出。

寝宫的大门布下了一道烈火焚绕的禁制,封得严丝合缝。

宫内,妖娆女子长发高高盘起,戴满珠钗宝冠,婀娜坐在金丝鸾凤床头。

她对面站着两人,一是头戴面纱、面貌冷峻的神秘女子,二则是灰白长发、身形魁伟的守将。二人得信后,星夜兼程,分别自南疆与雪山急赶万里而来。

“战神之种?”羽霜揪住方才灾凤的言尾之词,疑惑重重。

六宫之主的尊贵女人从床上悠然起身,拖着曳地长裙行至鎏金桌案,鲜红的指甲抚弄着一盆玉兰花的叶片。“本宫也不敢确定,但昔日乾罗武圣被东尊主斩杀后,天岛不惜代价再派千军也要回收其身骨,本宫便觉得其中定有猫腻。”

她顿了顿,漂亮深邃的眼珠一动,“后来多方打探,才知天岛的战神是靠‘养’的。以神龙之血浇灌出的三枚血果,便是‘战神之种’,植入凡骨,日后方能修成匹敌渊主的战力。”

“三战神,三条天岛的看门狗,果然不是吃素养出来的。”高大的守将笑侃。

羽霜不言,似在沉思。

同为鸾鸟,灾凤有读心通灵之能,羽霜所思所想,她心中已然明了。遂不待其发问,便直接答道:“你想的没错,容器身殒,血果却不灭。收回去重新培养个几百年,便又能重现威力。”

烬天听罢,啧啧称奇,“如此说来,天岛回收了乾罗武圣的血果,是打算再寻新的容器?”

灾凤颔首,回过身来妩媚一笑,“飞升者众,然能承载血果之凡躯却凤毛麟角。前几日三弟传来消息,天岛已暗中遣云海战神下界,料想是寻得了合适之体。本宫此番召尔等前来,正为共议此事。”

羽霜闻言震惊,冷峻之容一改,急切上前:“他们要养新战神了?那岂不是——”

灾凤千娇百媚,烈焰红唇轻轻一勾,“不错,新战神飞升之日,便是吾等上天岛夺取龙骨之时。”

羽霜与烬天对视一眼。

天岛终于有所动作,对二人来说当是天大的喜讯。只因那开启天劫封印的龙骨,五百年来被严密封藏于天岛之内。

二人梦寐以求之事,便是能夺取龙骨、打开封印、重回瀚渊。再次见到自己那朝思暮想、生死未卜的主君。

“可……会是谁?”烬天紧锁眉头。

灾凤轻抚长发,悠然道:“这便需要好生观察了,能承载战神之种者,必当出生便不是凡辈,想来,倒也不难寻见。然本宫囿于皇城之内,虽网罗天下耳语,终不便在外走动。便是找见了,也还需尔等去着手确认。”

羽霜问:“当如何确认?”

难道要剖开血肉,剃去筋骨,去看有没有血果吗?

皇后不紧不慢,在架子上的囊袋中摸索一阵,最终递去一只精致小巧的袖珍瓶子,光泽温润,隔着瓶盖都能闻到淡淡花香。

“不用你想的那么残忍。其实本宫有个法子,倒也不难,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学了。”

羽霜眼神坚定,毫不犹疑:“为了君上,万死不辞。”

灾凤却调侃似的狡黠一笑,“二妹你看看你,什么死不死的,这法子啊,非但不用你去死,说不定还能让你享受一番哦?”

羽霜微垂眼帘,纤长的睫毛在夜色中颤动。再次睁开时,过往的思绪被尽数掩去。她心中明白,片刻的踌躇与松懈都能功亏一篑,眼下唯有沿着此道执着前行。

前方的男人感知到了她的接近。

“我该相信你吗?”这般出声,却并未转身。

舞女一双眼眸平静无波,面纱下的冰唇却微微上扬,“尊殿不信吗?”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持着岩玦的角片,你说*呢?”

羽霜轻笑,“那尊殿还愿意随奴家走了这么远?”

凌北风低哼一声,冷冷道:“你的身份是真是假我不关心,这东西是真的。你只需把我带去芦城,找到你所说的魔物。至于你是否别有用心或阴谋,我无所谓。”

羽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果然如传闻所言,黑阎罗对魔气极为敏感,但对其他气息却迟钝异常。这股蜜花的香气,换作旁人或许早已心生疑虑,他却无动于衷。

她悄然用手在腰间扇了扇,让那气息散得更快些。

一双纤腿迈开步子,至走近了,手臂环绕过来,轻搭在黑衣修士的肩上,声音娇媚中带着几分调侃:“哦?那尊殿倒是说说,奴家能有什么阴谋?”

许是一路同行让修士稍微放下戒备,这次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将她的手臂挪开,只是锐利的眼眸微微一瞥,“你身上的气息,即便掩藏得再好,我也感知得到。”

羽霜蓦地将手缩回。

“气息?”舞女微惊,睫毛颤动,“是说奴家身上调的芳香?”

言罢还煞有介事地闻嗅自身,故作无辜之态。

凌北风侧首看了她一眼,随之将她拉将过来,眼中寒光凌厉,直逼她的眼眸。

“执念,太强的执念。”

两人离得很近,却似两把刀相碰撞,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周身。

那香气倒更浓了。

羽霜松了口气,却被他捏得紧,一时也脱不开。

她不答话,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仿佛要将人的魂盯出来。

片刻,他将她松开,她退后一步。

羽霜轻声:“那不是和尊殿很像吗?”

她靠在他身旁的岩石侧,“十六岁斩杀风鹰,一朝威名闻天下。本应赋闲享受名誉与追捧,然尊殿十三年来奔波斩魔未尝停歇,驱驰尊殿的,又何尝不是执念呢?”

说着,舞女投过去似有似无的浅笑。

凌北风似是被牵动了什么心绪,那原本无波的面容却浮出一丝变化,眉头短暂一蹙,又很快消逝。

他压低声音:“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

“说笑了,奴家并不了解尊殿,正如尊殿也不了解奴家。同道而行,各取所需,但目的相同便足够了。还是说尊殿——对奴家其实别有所求?”最后一句带着几分笑侃。

凌北风却瞥她一眼,凛然杀气一闪而逝。

各取所需……

漆黑的墨瞳褪在阴影中,喉间上下动了动。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在乎,但——你若敢骗我,我便杀了你。”

一番话说得平淡如水,却比山谷里的寒风更为刺骨的冷冽。

可惜,寒风虽烈,却已尽数被弥漫的香气盖过。

舞女毫不将他竖起的敌意放在眼里,也全然不怕地贴近,秀手抚上他的颌骨,眸光如秋水荡漾,映着他与萤火虫的点点微光,氤氲如梦。

“所以我才说,尊殿同我很像。”

凌北风怔了一瞬。

头一遭遇见有人不怕他的杀气,不退反进,还是个装得柔弱无依的舞女。

惊讶之余,又忽然觉得脑子莫名发热,眼前之人敞开的衣襟散发出别样的气息,让他头脑有些晕眩。——不是魔气,是一股直冲脑子的异样之气。

直冲肺腑里,让他有些失控,有些难以自拔。

纤手去解他腰侧的带甲。

许是些许好奇,许是热气作祟,凌北风这次并未将对方推开,竟默许了她的步步逼近,直至整个腰身都被推到冰冷的岩石之上。

岩石光滑,二人紧贴的身躯在力道之下滑落,最后倒在了一旁的草丛中。茅草随之乱颤,激起了成群的萤火虫四散飞舞。

羽霜抬起眼眸,点点光芒映得她目光愈加冷彻。

灾凤说,血果为了保护自身气息,会在心魄中滋生出最冰冷无情的护甲,以此保护炽热而浓烈的种子。容器浑身都会生出防御的尖刺,不允任何人靠近。

尊贵的女人倚靠在金銮床榻,玉指摇晃着手中的小瓶,瓶中的汁液漾动,撞击着瓶壁,发出细微的声响。

“拔掉那些尖刺,可不容易。”说着,她将小瓶塞进羽霜手中,扣好她的五指,“不过,人身既有完整的心魄,自然便会有软肋。等个十来年,待到血果萌芽,你便去寻、去探、去摧,将他的气息融入你的心魄,再带来给我。——是不是简单至极?”

血果的种子种在肉身里,那炽热之气顺着血液刺透层层保护,穿透皮囊,一丝不落地被她抓住。

确实简单至极。

*

夜深静谧。

小雨好不容易才停了,窗外传来阵阵虫鸣。

文梦语取来一个空碗,将没吃完的水果羹分了一半给姜小满,推到她面前。

“不睡觉没关系吗?”姜小满低声问道。

“没关系,晚上提笔如神助,还无人打扰。我本就习惯了熬夜,白天再补觉也不迟。”

文梦语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拉开房门,再次确认了一番。

正是因为这间客房处于偏僻之地,四周寂静无声,当年她初到岳山时,才千方百计从文伯远手中要来这间房。

重新阖上门后,她坐回了床畔,与姜小满面对面。

姜小满用瓷匙舀了一口甜羹至口中,冰冰凉凉,包裹味蕾,滑爽至极。

肩头的灵雀也馋了:“君上,属下也想吃。”

她瞥它一眼,便舀了一勺,让它那尖喙也戳了点尝尝。

两个姑娘便在微光中分食着简单的羹点,一人肩上栖着只灵雀,一人则娓娓述说着过去的故事——

第88章 我,便是那瀚渊的行舟客

那一年秋,青州遍天梧桐飘叶。

长她四岁的堂姐刚及笄礼毕,便要被送往皇都,给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做调丹仙伴。

都说凡仙互不相涉,然文家却是例外。丹药乃仙凡两界趋之若鹜之物,凡人追慕,贵流竞相求之。如今蓬莱紧闭,与凡尘来往甚多,金银珠宝的诱惑又哪能置之度外。

而文家的女子,生来没有宗门继承权,命运自始便由长辈安排,这是家训,更是规矩。

文梦语送完堂姐,立于明溪水边,目送剑影直至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反对也好,不甘也罢,她始终是最无权言语的那一个。毕竟,一个自出生便无灵力的废人,能不被送出家门,得以锦衣玉食地被养大,已是文家“仁慈”了。内里缘由,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她攀附了一门好亲事。

回返的路上,她与随行的仆从沿着来时的小径缓行,只是走着走着,却倏然觉得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血腥味,很淡很淡。

她没有灵力,自幼便被父亲安排养血蛊,因此对血味分外敏感。

这一丝血味,与她往常闻过的不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不似人族的血。

仆从见她停步,以为她累了,便去前方寻马车。就这短暂空档,小姑娘就跑没了影。

她沿着那丝血味,一直跑到了青州城郊,走入了一片无人深林。气味愈发浓郁,她弯弯绕绕,竟循着气味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前。

洞口被密密匝匝的藤蔓遮掩,若非仔细探寻,几乎难以察觉。

她推开藤蔓缓步踏入,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血腥味扑鼻而来。

走到洞穴深处,昏暗中隐约见一道斜躺的人影。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浑身血迹斑斑,面容更是狰狞恐怖,半边脸都爬满了可怖的钩子。

他见到她,面露惊恐,咆哮着让她滚。

小姑娘却无动于衷。

非但不害怕,反而捏碎了脖子上母亲给的灵丹去救他-

姜小满睁大眼睛:“回魂丹百年才炼一枚,珍贵至极,你便给了一个洞子里的陌生男人?”

文梦语道:“是啊,当时什么也没多想,只觉得我必须得救他。可是回魂丹却治不好他的病,他的身子越来越虚弱,那些钩纹仍在继续蔓延。”

“所以浪费了?”

文梦语笑了笑,“也不算,一枚灵丹,续了夜良半年多的命,也换得了世间真相,值了。”-

后来,小文梦语便每天都偷跑出来看望他,孜孜不倦地给他送些吃的来。

起初,那男人对她满怀敌意,冷眼相对,不屑一顾。她带来的食物,他也从不碰。

再后来,许是察觉出小丫头体无灵力,那冷漠的态度渐渐有所松动,他开始接受她的食物,偶尔抬头瞥她一眼。

到最后,他竟愿意同她说些话,声音虽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人气。

她陪他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日子,他也逐渐打开了心扉。

男人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他遥远的家乡,到并肩作战的同僚,再到那位如风般迅捷、神采飞扬的主君-

少女肩上的雀鸟惊讶:“他居然与你说话了?”

姜小满问:“不能说话吗?”

灵雀一本正经道:“战事后期,天岛出尔反尔,利用我族的善意为谋。君上作为联军总帅,下达了严令:凡是病发之人,不得与天外之人接触、说话,如若被发现,应当即刻自我了断。君上说,罹寒乃我族的软肋,绝不可被天外之人发现并利用。”

说罢,它偏头看向姜小满。

文梦语也抬头看向她。

姜小满愣道:“看我干嘛,关我什么事?”

文梦语叹息一声:“他是想自我了断,但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他患上那怪病后,皮肉如铁甲般坚硬,刀割之时痛彻心扉,却不见伤口。我想,在那种情况下想自杀,绝非常人能办到。夜良那般平凡之人,既非祝福者亦非将帅,东渊君这般要求,是否太过苛刻?”

雀鸟点头,“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一人一鸟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姜小满。

姜小满苦笑:“都说了,不是我啊……”-

再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岳山的人携着未来的夫婿造访青州。

小姑娘被家人强行安排与凌家小公子多多接触,往城外跑的机会更少了。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得个机会溜出家门。

踏进洞中,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战栗。

那张半遮半掩的面容,此刻已被密密麻麻的钩纹所覆盖。那钩纹深刻而硬,仿佛生长在血肉之中,不断渗出黏稠的浓浆。

男人喘息着,颤抖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从怀中摸出了他一直珍爱的笔和一本陈旧的日记簿,递到小姑娘手中。

“拿着……快走……”

*

文梦语讲述到这里,黝黑的眼眸中隐现一层黯淡的悲伤。

“我亲眼,看到他变蛹。”

“虽然夜良曾经告诉过我蛹变的可怕,让我在他最后一刻离他远些,可真正亲眼看见,还是太过震撼……”

“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渐渐变得僵硬,最终化作一层糊糊的泥巴壳子,浑身冒着烟,根本分不清那是人还是一滩烂泥。”

她浅浅叹息一声,低垂的眼睫掩盖了那一丝悲戚。

“一年之后,我在青州城里闲逛时,一头寒风魔怪现身作祟。幸好当时凌司辰正巧在我身边,他拔剑斩杀了那魔怪。”

“魔丹掉在地上,那气息我即刻便嗅出是夜良。于是我就让他把魔丹给了我,回去之后——”

姜小满却打断了她:“等会儿!你让他把魔丹给你,他就真的给你了?”

文梦语蹙眉,“夜良的魔丹只是黄级,没什么问题吧?”

姜小满急了:“黄级也不能随便给啊!”

好你个凌司辰,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肩上的雀鸟啧啧:“君上好像很不开心,属下闻到一股酸涩的气息。”

姜小满瞪它一眼,“你闭嘴。还有不是说了别叫我君上。”

文梦语扫她俩一眼,清咳了几声,继续道:“我回去之后,便钻研那枚魔丹。我进了夜良的梦,在梦里见到了他所讲述的异渊,那般缥缈而瑰丽。清风拂野,流水潺潺。原来他所讲的都是真的,在那遥远的异界,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

雀鸟赞同:“南渊是很美,比起其他三渊,更年轻更隽秀,地广人稀,风景昳丽。”

姜小满却似乎抓到了别的信息:“等等,进入梦里?”

文梦语点点头,“嗯。夜良的笔记里详细记录了渊主复生丹魄的完整过程,我便仿照其法,用骨髓虫模拟出了渊主极阴极寒的气息,从而使丹魄进入了假生拟态。而此时,只需将它吞下,就能进入丹魄主人的旧忆之梦。”

“啊?????”

“嘎?????”

这一番话,让姜小满和灵雀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姜小满下巴合不拢了:“吃、吃魔丹???”

灵雀的喙也闭不上了:“丹魄蕴集生者气力,强劲无比,你会死的呀,胆子也太大了吧!”

袄裙姑娘却得意洋洋。

“这叫不入险境,焉得真知。其实所谓的魔气,不过是另一种灵气。四象比五行少了一相,所以魔气也是残缺的灵气,在瀚渊其名为烈气。我生来没有灵力,自是不会与烈气相冲,这便是我得天独厚的优势。”

“且在吃魔丹前,我用天山白虫吸走了所有的烈气,这与玉清门那丹炉掌者化丹的第一步是相同的。处理之后的丹魄便不再具备伤害性,而且我在入梦后,会及时将它们都返吐出来,所以并无大碍。”

姜小满惊得说不出话来。

文梦语继续道:“我托人从黑市寻了不少魔丹,虽然皆是黄级品级,但吃了几百枚后,大概也能拼凑出瀚渊的往事与生态了。”

灵雀:“不是,多少?”

姜小满:“文姑娘,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仙门禁令你是真的破了个遍啊。”

不愧是:一身反骨、离经叛道的行舟客。

真不知道凌司辰是怎么被她瞒这么久的,他那般头脑,不应该啊。

文梦语却得意一笑,那温婉小姐的表象尽数褪去,眉眼间竟透出一股书生意气与名家风范。

她神采飞扬,声音铿锵有力。

“第一本流通于世的书,我便以夜良的笔记簿来命名,其名为《行舟记》。”

“行舟渊上,探寻真知。我,便是那瀚渊的行舟客。”

*

翰渊百态,魔象万生。

豆蔻年华的少女所沉醉的,却是入那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其中大多数梦主,皆是五百年前远征之战中的小卒。

不论是翰渊的过往,还是初次抵达天外的境遇,他们对世间的洞察如镜。他们所见的人与事,渊主、祝福者、蓬莱仙人、战神,虽在梦境中显现的只是冰山一角,但一个个都栩栩如生。

少女每次梦醒,都会迫不及待地提笔,笔走龙蛇,将那些故事一一记录于纸上。

焚冲六百九十三年,一本邪书悄然问世,在民间和仙门引起了轩然大波。

昆仑仙门不惜代价,派文家毒杀百人,暗诛所有知晓、阅读此书之人,将世间此书尽数焚毁殆尽。

除了玉清门人和文家老宗主,再无人知晓这本邪书的存在。

直到某一日——

一本手稿被呈到文家老宗主面前,其内容,竟与那邪书如出一辙。

第89章 我全然不介意他纳妾

行舟客的第一本书并非《沉渊录》,而是一本名为《行舟记》的传记。

这书中记载的,仅仅是一个平凡瀚渊之民的简短一生。

无甚特别之处,唯一让人瞩目之处,或许是提及了“瀚渊”与“天外”这几个字,又或许,他那君主恰好与恶名昭彰的南魔君飓衍同名。

“那份手稿叫别有用心的家仆盗了去,上交到了阿翁手里。阿翁勃然大怒,下令彻查门内,声称要将书稿的作者揪出来问罪。娘亲认出了我的笔迹,害怕我受到牵连,便主动揽下罪名,承认是她所写。”文梦语的声音开始颤抖,吸了一口凉气。

“……万万没想到,阿翁竟对娘亲用了‘百虫之刑’。”

姜小满皱眉,喃喃道:“百虫之刑……”

不由得回忆起早先在院中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没想到竟是真事。

雀鸟问:“那是什么?”

“文家最隐秘也是最残忍的刑罚,家中凡不听话的人,便会遭此酷刑。此刑会将受刑者变为药人,身体被用来炼丹、训蛊,榨干最后一丝生命的价值。娘亲受刑后,变得憔悴不堪,再也下不了床,最终被父亲所抛弃,痛苦而终。”

姜小满又惊又怒,“这等无耻肮脏的手段,竟然还能存在于仙门中?难道就没有人上报昆仑,或者蓬莱?玉清门一向标榜高洁,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龌龊事?”

原以为仙门都是光明正大,如爹爹,如姜家,岂能容忍这样的恶毒行径!

文梦语讪笑一声,“太天真了。你以为是为什么没有流传出去?全被他们压下来了。凡间用金钱封口,仙门则用稀世灵丹交换,文家有的是手段。这么多年下来,真相早已被掩埋。现在你即使去揭露,又能拿出什么证据?谁会相信你?”

她愤恨,咬牙切齿,“你以为其他仙门能好到哪里去?不过也是一样。篡改历史,颠倒黑白,把从瀚渊学来的招式说成自创,恬不知耻的自吹自擂。”

*

青州大仙门以苦难惩治逆徒,取血养蛊,百虫袭身。

黑云压城,却压不垮行舟客的脊梁,也折不断她的笔。

树欲静而风不止,压迫愈烈,她愈发坚定要冲破那层无边黑暗,将所见所闻的真相尽数倾泻于笔下。

《沉渊录》第一卷问世。

只记录了瀚渊人的日常生活,甚至为求其苟存于世,她不惜妥协,称呼魔族以仙门所认之名。即便如此,书一出世,仍遭仙门查杀封禁。

但这次,仙门的反应没有从前那般激烈,《沉渊录》得以在黑市上苟延残喘。

“可惜,黑市之物终究上不得台面,流通也愈发稀少。后来我写《三界话本》,让此书能在白市明销,也是为了打响名气。这样世人才会知道行舟客的大名,会想方设法找《沉渊录》来读,也会对我日后的创作倍加关注。到那时,昆仑若再想封口,只怕是得杀尽天下人了!”

言罢,文梦语哈哈大笑起来。

姜小满却无言以对——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兜兜转转,竟发现自己也成了行舟客计划中的一环。只是没料到,行舟客写出她最爱的《三界话本》,竟然满腔怀着复仇的怒火。那些脍炙人口的神魔故事,原来不过是为受追捧而精心布下的手段与计谋。

稍微,有一点点失落。

她叹一口气,将水果羹吃完。边咀嚼边低声喃喃:“我越来越好奇了,文姑娘你这么讨厌仙门,为什么还要竭力维持这桩婚事?”

文梦语敛起笑容,斜瞥她一眼。

“因为他是完美的夫君。”她不紧不慢地答道,随即站起身来,手背在身后。

“本来我和他已经说好了,嫁到岳山,我不干涉他在外诛魔,他不干涉我在家做自己的事。他一年不用回来见我一次,也不用为了我放弃独修心法,若是回来还能带回不少魔丹……这世上去哪找比他更完美的丈夫?”

她回过头来,“说到底,这门婚事完全是我在维持,他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让父亲和大伯好几次都气得不轻。于是好了,一起被安排到凡尘去了。我是无所谓,甚至觉得更舒服了,但他就死活不愿意了。”

姜小满一时间哑口无言。

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卡在喉咙处,难以出口。

文梦语继续道:“可惜啊,少年意气,心高气傲,终究沉不住气。白白辜负了一副聪明的脑子。”

“少年意气……明明文姑娘也是同岁啊。”

姜小满低声说着,眼眸也随之垂下。文梦语虽与她年纪相仿,却更似历经沧桑,心境比她深沉太多。而自幼在爹爹庇护下长大的她,却总以为宗门外的世界也如家中那般安稳平和。

文梦语又叹一声,“除此之外还有变故——若不是遇见了你,他恐怕也已经妥协了吧。”

姜小满蓦然抬起头来。

遇见了她?

文梦语话中之意,再加上古木真人所言,难道说……他对她也是同样的感情吗?

大师兄在书信里说,凌二公子是在主殿公然提出退婚,才遭到惩处囚禁。她原以为,他是为了追求仙途才去如此做,难道竟是因为她吗?

恍惚忆起,岳阳城的高空之上,他曾对她轻言:“等我”。

原来那时,竟是这意思吗!?她为什么当时未能反应过来,未能阻止他做出这般傻事……

袄裙姑娘笑着调侃:“那么吃惊干嘛,你自己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姜小满抿紧唇瓣,白齿几乎咬破了唇角。

“所以文姑娘对他并无感情,只是想利用他离开文家,对吗?”

文梦语话语毫无温度,“你非要这么说,也没错。”

“既然如此,那这婚约就是一个错误。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办法,而要搭上无辜的人呢?凌司辰的人生不该是你向仙门复仇的一环,不是吗?”

肩上的雀鸟不明白情爱,却被少女震颤的肩头惊得收紧羽毛。

文梦语却不再回答。

她冷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她,目中几分嘲讽与审视。

“你问题太多了吧?现在该换我来说了。”

“?”

“如今你既已知晓原因,也得知了我的身份,那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首先,我绝不会退婚。至于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日后也退仙入凡,加入我们,我全然不介意他纳妾;二是现在就去宣告我的身份,咱们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

姜小满也异常认真起来。

肩上的灵雀见此气氛更是不敢插话。

文梦语先是眉眼一折,复勾唇诡谲一笑。

“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对你和盘托出、倾心相诉,不会真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吧?”她声音骤然变冷,直刺人心,“……霖光。”

最后两字出口,姜小满倏然睁大眼睛。

“我——”

话还未出,却被文梦语“嘘”声打断,指着她颈肩的饰物。

“灵气由心魄而生,你的灵气既然能复活瀚渊的丹魄,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这心魄都与东魔君千丝万缕。无论你如何逃避,‘心’可不会骗人。”

灵雀终于忍耐不住,怒声斥道:“你这混丫头,竟敢威胁君上?”

文梦语不理睬它,轻然一笑,“老实说,我也不相信强大傲慢的东渊君变成了这副模样,但想了想,若万一玉清门真把你打入地牢,用尽术法验你真身,我又觉得于心不忍。不如咱们,就此和解?”

姜小满被她这番言辞逼得一时慌了神,心跳到嗓子眼,险些喘不上气。

灵雀拍着翅膀,尖喙磨得咔咔响,“君上,别理她,我们……”

“璧浪,你先别说话。”

灵雀乖乖闭嘴。

床沿的姑娘抿着唇,眼神飘忽躲闪,而另一边的袄裙姑娘倒也不急,松弛地靠在墙边,给她时间慢慢想。

姜小满闭上眼睛,竭力让头脑冷静下来。

仔细想,一定有什么关键点还没注意到,一定有什么……

行舟客透骨的恨意如她那笔锋一般力透纸背,她步步为营只为等到婚约实现。如今脱离文家近在咫尺,单凭一张嘴怎么可能说动她松口?更不可能让她退步。

如果是凌司辰,他会怎么做?怎么化解此局?

他应当会说,迷局之中,自有解法,浮于表面的迷雾背后,藏着的是通往真相的丝丝蛛迹。

坚硬的盔甲下,总有一处脆弱的软肋。

执念深重,当是有心愿未竟,遗憾未解。

……对,就是这里。

“不。”姜小满睁开明眸,唇中缓吐一字。

“出嫁并非你真心所愿,你也不会真想与我两败俱伤。你恨的是仙门,所求的是挣脱桎梏,这桩婚约亦是你的无奈之举。如此,倒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文梦语挑了挑眉,“什么交易?”

“《三界话本》贯穿始末的是少年乘风的故事,他曾与魔物同行,成年后却深陷仙魔大战。他曾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在更事后,再次与魔物以平等之姿言谈。那是乘风的遗憾,也是行舟客的遗憾。”

“……”

姜小满强作镇定,却紧张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袄裙姑娘的眼神微微一动。

绷紧的面容与持续的沉默,似是证明了心中的默许。

姜小满于是抛出筹码:“我帮你了却这个遗憾,而你……只需帮我暂缓婚期,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能有别的办法。”

悄然死寂中,姜小满眼睛一动不动,肩上灵雀都快跟着渗出汗液。

终于,被文梦语的一声浅笑打破。

“姜小满,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了解行舟客啊!”

那一瞬,袄裙姑娘似是也经历了内心万般挣扎,终是化作轻松一笑:“好,我答应你。但是——”

姜小满认真听着,眼神从刚刚放松到再次紧张。

却听文梦语语调一转,“得是地级魔。”

她靠近床畔,与姜小满四目相对,语中带着一缕玩味:“我夫君这般优秀,放到瀚渊多少也是天罡之将,拿虾兵蟹将来换可是辱了他的身份——更不许拿那只笨鸟来敷衍我。”

说着,扬了扬下巴。

“说谁是笨鸟呢——”

未等灵雀说完,姜小满即刻把它收了回去,这可不能让这鸟毁了气氛,功亏一篑。

她绽放笑颜:“没问题,地级魔就地级魔!”

第90章 希望她安好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破开了沉寂的夜幕。

白崖峰头,三重结界之内,凌司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静心调息。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让他不自觉睁开了眼睛。

“让我进去,是宗主让我来的!”

是敦厚少年的声音,语中带着几分焦急。

结界之外,

亢宿道人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望着。

膝边放着那壶他一宿未尽的清酒,酒香萦绕,几分怡然自得。

青袍少年急道:“师父,您不能连我都拦啊。”

“一鸣,此事宗主异常认真,你莫要胡闹。”衡婴真人沉声回应,无动于衷。

“我没有,真是宗主派我来的!”

“可有凭证?”

荆一鸣得意地摸出一枚物件,高声说道:“宗主令信在此,命我给二公子带药进去,速去速出,限时两炷香!”

这一招倒是司徒燕与洛雪茗想的妙计。荆一鸣去见凌问天时,哭诉白崖峰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情并茂,终是让凌问天心软,准许他前来送药。

几个真人不得已,只得解了结界,让出一条狭道来。

又在将青袍少年放进去之后迅速合闭上。

结界开裂之口被一双敏锐的眼睛捕捉了下来,分叉眉道人浮起一抹浅得看不见的笑意。

*

荆一鸣推门进屋后,凌司辰正从榻上翻身下来,向他看过去。

“你怎么来了?”

落地一瞬,直觉那咒印牵扯着筋骨的疼,却被他暗暗咬牙忍下。

荆一鸣连忙扶住他,开门见山:“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告诉你,你听哪个?”

凌司辰扯唇一笑,轻慢而不经意。

“你的好消息怕不是舅舅松了口,允你送药来,而坏消息,便是我仍然出不得这白崖峰,三日后仍要乖乖成婚。”

荆一鸣瞪大了眼睛,啧啧连叹,颇有“你终于失算了”的意味。

“全错!”敦厚少年眉飞色舞,“你定然想不到,坏消息是,姜宗主知道你的事,便一大早将满妹妹给送走了;而好消息是,我和燕子姐,还有洛大美人,又把她带回来了,我们打算三日后——劫婚!”

凌司辰原本只是手掌按在桌角,这一听,差点将桌案捏碎。

他面上惊愕难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坏说反了吧,谁准你这般胡闹的!?”

“我,我们……”荆一鸣一时间手足无措。

“玉清门的人还在山上,你们真当规矩是摆设不成?捣乱也罢了,为何要将她卷入其中?现在立刻让她下山,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们别再添乱!”

荆一鸣听得这话心中委屈,索性将手中的竹篮往榻上一扔,药瓶药罐尽数倾倒出来。

他愤愤道:“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呢,我进来一趟容易么我就挨你一通骂?”

凌司辰约莫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便侧过脸,枕着额头不再多言。但刚才一番激动,激得体内灵气翻涌,本已舒缓的身子又生出几分灼热刺痛。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她现在在哪?”

“谁,满妹妹么?”荆一鸣没好气回道,见对方板着脸看着他,又答,“不太清楚,不过她的病治好了。这次悄悄回来,又向燕子姐借了法器,说是要去寻什么旧人,自有妙法。”

凌司辰在听见“她的病治好了”几字时眼珠微动,目中隐有喜悦,却迅速褪去,换作一丝迷惘。

旧人?

任他蹙眉沉思,也想不明白此“旧人”何指。姜家独女闭门不出仙门人尽皆知,她又能有什么“旧人”?

他眸色微冷,语气淡漠:“不论如何,我与她不过露水相逢。她于我有恩,如今治好了她的病,我与她便两不相欠。若她有所误会,还是早日分清为妙。你且寻她下山去,此一别,望她日后安好。”

荆一鸣听着他说话,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你就骗你自己吧”的神情。他虽说没多少经验,但话本里这些话术却听得多了,懒得与这别扭之人争论。

“阿辰,这事我没法听你的。”边说边将药瓶药罐尽数拿出,拾掇好空篮子。

凌司辰瞪着漆黑的瞳孔,“你——”

荆一鸣早有准备,见他欲动身,身形一闪避开,滑步至门边,嘴角噙着几分戏谑,“你不在乎,满妹妹可在乎得紧。你要负她,我这做哥哥的可不乐意。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婚事我们劫定了。燕子姐说了,若你不同意,到时便把你打晕了也得带走。”

他笑着,指了指门处,“不多说了,两炷香时间到了,我得走咯。”

说着,未等凌司辰追上来,开了门便溜了出去。

凌司辰则被气得周身灵气运转不周*,调气之余身上咒印发作,红光渗透出了雪白衣衫,宛若数条硕大的蜈蚣攀爬在肌肤之上。他忍痛低吟,冷汗沿着鬓角滑落,只能勉力撑着回到床榻,手掌抓紧床沿,几乎将其掰裂。

顾不上疼痛,心中更是焦灼不安——

被劫婚这种奇耻大辱,舅舅也就算了,那文伯良断不会善罢甘休。

而文家的狠毒手段他再清楚不过,若说玉清门是蓬莱的脸面,那文家便是暗中维护这脸面的獠牙,私刑、毒杀、下蛊,逼急了可是什么都会做。

他不能看着姜小满往火坑里跳。

可他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昔日自信满满,以为凭自身天赋,世间无所不能。

然一路走来,所遇阻碍,一遭胜一遭:先是解不出百花的谜题,又是脱不掉自身的枷锁,甚至阻止不了心仪的姑娘犯傻。

再到最后,甚至连个匣子也打不开。

他压着起伏的胸脯,强迫体内躁动的灵气停歇,目光移向床头的古旧铁匣。

忽然,一丝念头在脑中闪过。

百花先生的谜题,指向了四枚花针,

那匣上让他一筹莫展的,恰是四个孔洞,其大小,似乎正好与针尖相合。

心中一震,自己都不敢去相信:百花的谜题与普头陀给的匣子能有什么关联!?

兴许是走投无路,又或是抱着一丝侥幸,他鬼使神差地摸过匣子,又翻出那四枚花针,将针尖对准孔洞,一一插了进去。

“咯嚓”一声。

盒子开了。

*

凌司辰愣住,思绪顿时翻涌如潮。

他如何也无法将“百花先生”与“普头陀”联系在一起。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去联系。

最近的变故接二连三成串,唯一一直绕不开的,便是“岩玦”。

正因岩玦,他陷入了百花的谜题阵;也是因岩玦,凌北风才会失控闯入大漠。

大漠……

普头陀也提起过大漠,这约莫是他与百花之间唯一的联系。

先前他提过的“旧友”,莫不就是百花先生?

他想着,待他出去,定要找那头陀问个明白。

尔后又将视线下挪,回到这开启的匣子内,狭缝中隐约可见其中之物,平整古旧,泛着暗黄。他小心翼翼地将匣子再推开几分,探出其中的物件。

其中所放之物竟是——

一本书册?

将那黑匣完全打开,便见书封的表皮暗刻龙蛇之纹,中间雕一道人像,盘腿而坐,上下左右各一黄圈,其间以笔直墨线相连。

幽风拂过,那封皮轻微晃动,人像似活了过来,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没动,但这书却透出一阵阴冷邪门之感。

凌司辰犹豫半晌,终是将书册拿了出来。

拿在手中,这书封泛黄。

可说旧也不旧,内页所提字看似落停不久,尾端勾出的痕迹还泛着墨香。

他从第一页看起。

黄澄澄的书页里,一笔一捺字迹清晰:

【心魄有二,完整为全心,豁口为残心。

全心所修之气,刚健如松,坚韧热烈,似烈阳照顶,炙热而勇武。

残心所修之气,阴寒如霜,冷秽暗沉,如幽冥鬼火,难为世人容。】

他微微蹙眉,手指在纸页上停顿了一瞬,继续翻动下一页:

【残全两心,若欲双修,需得其法。

阻其一,通其二,修炼褪一半,终难破上层境界,终生止步。】

他再翻一页,

【残心与全心,气脉受阻,当尽数封于人迎、天突、云门、神封四穴。

四气同道,阴阳交融,摧枯拉朽,破千仞过万壑,轻而易举。】

凌司辰手指顺着字迹拂下,不知觉念出声:

【然若欲通此四气,需四针刺四穴,以针为引,运气于灵顶,

尽数冲之,气脉贯通,方能得全力。】

四针刺四穴?

他指尖摩挲下巴,狐疑着又取过匣子,将匣封顶角的一枚花针拔出。谁知取出后,花针那没进去的狭长针身上竟裹了一层银色之物,他凑近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书中之意,是要他将四针刺进自己的人、天、云、神四穴。

可为什么要这般做呢?

书中所说“残缺心魄”,他的心魄可曾残缺?还是说这仅仅是一种修辞,意指此刻受禁之态?

写书与送书之人连他当下之困境也全般预料到了?

他将花针捻在指尖轻转,似揉搓着踌躇之心一般。

他对百花此人从无信任,凡他给予之物,都本能加个心眼防上几分。

然他对普头陀却是无条件的信任,此二者矛盾相冲,竟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普头陀所言“做好决意”,他此时,显然还是未能做好。

思虑再三,他还是将花针插了回去。

*

天还没亮。

姜小满带着文梦语溜出岳山,御剑而行。

朝霞飞驰,很快二人便来到岳阳城郊外的一处无人高地。

身后的姑娘裹紧了袄裙,土坡上凉凉的气息映得她小脸蛋红扑扑。从前姜小满见到文梦语,她眼中都没什么神采,而此刻却是抑不住的兴奋。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姜小满摊开手,掌心中是一枚羽哨。

正是羽霜给她的那枚。

她也不认识别的地级魔了,此时心中寄希望的,便是羽霜没有骗她。至于把大魔唤来后如何,她没敢想,只知道这是如今困局唯一的解法,她似握着稻草般不肯放弃。

“你退后。”她说。

文梦语乖乖挪后一步。

姜小满不再犹豫,将那哨子贴近唇角,用尽浑身力气去吹响,哨子发出干哑古旧的“噗吱——”声。

声音并不大,却在土坡周遭回响了一阵。

姜小满有些懵,这么小的声音,别说看不见的人了,便是土坡下蹦跳的麻雀也不回头看她一眼,羽霜莫不是在逗她?

不甘中,她又吹了一声。

风呼呼地吹,哨子声淹没在风声里。

身后的袄裙姑娘问:“现在呢?”

姜小满回过头,看她一眼,尽力掩饰内心的无措。

“在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