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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脾气一向温和,不似丈夫那样暴烈易怒,但本质上也是个神经质、控制欲强且倔强的女人。

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顾晏津会觉得有道理,但从她口中听到,却只觉得荒诞、想笑。

“是,我们还年轻,还有选择。”他话锋一转,“可是这样说的话我就不明白了,妈,你知道这个道理,怎么还能和我爸过得下去呢?”

顾晓钟那个脾气,换了旁人是没有能和他过得下去的,发起火来摔砸打骂,虽然打砸的只是家具,没把拳头落在女人身上,但也不算得上是好归宿。

他话音落下,闫漪梅脸上顿时一片青一片白。

“……男女之间的家庭,和你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终究不一样。”她嗫嚅着说。

顾晏津不屑地偏过头。

像是为了佐证什么,闫漪梅争辩道。

“你爸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到底我和他是过得下去的,又把你们兄弟两个抚养拉扯长大,人生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她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谈不上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了,剩下的都是亲情和责任。你爸打你是不该,但到底也是为你好,他也是担心你,希望你能过安稳舒服的生活……”

“你没有遗憾,是因为我哥,不是因为我。”顾晏津平静地打断,“安稳舒服?什么是安稳舒服的生活?是按照你们的意愿回首都当大学教授,娶个漂亮贤惠的老婆,生两个孩子,早出晚归挣那点尿布奶粉钱,按部就班地过你们曾经过过的人生?”

“可是、可是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呀……”

顾晏津再次打断,“大家?不是吧,要真是这样人口出生率不早飚上去了?三胎早两年就开放了,怎么这么好的事情,反而没人愿意去做了?”

闫漪梅哑口无言。

邵庭阳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不参与这对母子的战争,只用担心的目光悄悄地看着顾晏津。

顾晏津攥紧拳头,深呼吸一口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妈,我也有句话想问你。”他顿了顿,“我有没有孩子、婚姻过得怎么样在你眼里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是真的关心我幸不幸福,还是因为我和男人在一起丢了你们的脸?”

“我……”

他再次打断,声音短促。

“我和男人结婚,除了丢脸,你心底应该很高兴吧?”

闫漪梅惊愕地抬头,“什么——”

“不是吗?我不是顾远辰那样的废物,读书时成绩比他强、工作比他挣钱,说出去也是有名气有作品的电影导演。哥呢?年近四十的人了还在啃老,靠你们的关系在单位里混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干成了什么事?要是我像个正常人、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不是把他比得更可怜、更一无是处了?”

邵庭阳往前迈了迈,感觉他状态不是很对劲,但顾晏津语速很快,在他行动之前就说完了想说的。

“说老实话吧,妈,你和爸、和哥商量把小满过继到我名下的时候,你心里松了很大一口气吧?毕竟我和哥的感情就那样,现在你还能帮衬着他们一家,等你们百年了,这个家当然是我做主。要是小满过继到我名下养个几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怎么也不会看着我亲哥流落街头。等我死了,我们的财产不都是给小满和小冬的?还能美其名曰有个儿子给我们养老送终,一石三鸟——”

“啪!!!”

话音未落,闫漪梅一巴掌甩了下来,脸气得通红,掌声落下时,手指都在颤抖。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浑话!!”

她气极了,还要再打一巴掌,邵庭阳却已经冲了过来,挡在顾晏津跟前拦住了她,“妈!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闫漪梅那只手高高举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但因邵庭阳拦着找不到落下的地方,只能恨恨放下。

“……你长到这么大,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她痛心道,“哪回你爸生你的气,我不是在一旁拦着?你被你爸说一句、打一次,我的心比我自己被说被打都还要痛。你哥虽然没你这么大的出息,但这么多年从来不过问你的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结婚的时候也是他说家里不能不去一个,不能让人家觉得你身后没人,结婚后一家子都欺负你。”

顾晏津没有回答,邵庭阳挡在两个人中间防止再起身体冲突,一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被打红的侧脸。

“你说我算计你,你哥算计你,难道这些也都是算计吗?”她那张已经微微衰老的脸流出了眼泪,“你哥在我身边结了婚也有了孩子,他老了以后自有他儿子去照顾,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担心你,这么大的人了身边也没个人照应,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地方……现在我倒成了罪人了。”

顾晏津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痕迹清晰。

“没算计我吗?不是吧。”他缓缓道,“不是从出生就开始算计了吗?”

但凡老大争口气,还有他什么事啊?

“你——”闫漪梅胸口起伏。

邵庭阳扯了扯顾晏津的手臂,转身挡在他跟前,客客气气道:“妈,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也想说几句话。”

闫漪梅能对着自己儿子发脾气,但对他却不能,闻言把脸扭了过去,坐回椅子上平复呼吸。

“晏津离家到A市这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见两面,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心,但要说过得不好,我不觉得。他今年三十二了,要真有你们担心的问题,那不应该是现在发生。我的意思是,早在他二十岁刚毕业离家千里跑到这儿闯荡打拼的时候你们就该担心了,而不是在他功成名就、成家立业过得最舒服的这几年。”

这话不阴不阳,闫漪梅被堵得一顿。

“当然你们的想法我也能明白,毕竟大儿子从小到大就在你们身边养着,现在都三代了,依旧在你们眼皮底下,有个什么事家里还能商量商量,不至于摸瞎。晏津也不是不回老家,但我不得不问一句,回去做什么?儿女其乐融融都在一处,想法是挺好,但也考虑实际不实际的问题。爸在家对晏津是什么态度我上次也看得清清楚楚,要说换个工作当教授,挣得没现在多、时间也没现在自由。这么看,除了你们自己高兴,还有什么好处呢?”

她皱起眉,满脸的不认同。

“小邵,你现在还年轻,可晏津都三十二了。你现在到处拍戏还有精力,可再过几年呢?晏津他还能到处跑到处飞的熬夜拍戏吗?”她尽力劝解,“我先不谈你们俩之后还能不能长久的问题,我就只说他一个人在家、A市又没有家人在身边,要发生点紧急情况你能放下工作去处理吗?”

“你要是愿意,我和他爸在首都另外买一套房子,你们两口子住着,至少一家人都在一块儿。我和他爸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了,就想他们兄弟俩一块儿,有什么事相互扶持。你们照样做拍戏的工作,别的我们不多问,行吗?”

“相互扶持?您要这么说我就懂了。”

邵庭阳发现闫漪梅是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甚至连她自己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索性更直白点。

“您和爸年纪大了,做子女的照顾父母是应当的。我和大哥来往得也不多,但要真算起账来,我们这几年付出的也不比他少。”

“当然,家里人互相扶持是应该的,有来有往么。既然妈提到了这件事,那我也想说句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家里既然有两个孩子,那就没有叫人既出钱又出力的道理。就像我在外工作,我出钱,我姐多照应父母。现在要换成一方出钱又出力,那财产也不该是现在这个分法了。妈,你觉得呢?”

闫漪梅没回答。

她当然回答不上来,大儿子工作一般、家庭收入一般,而小儿子却功成名就,做父母的自然会为弱势的那个儿子多打算一些。所以即便是知道这样不公平、有偏心之嫌,也不得不这样做。

毕竟一个已经有了很多,另一个却没有。

邵庭阳等了一会儿,才道:“要还是按以前的分法,那就还是我们出钱。爸妈要是想我们了,我们就多回去几趟,反正时常有首都方面的工作,也是顺路的事。这样行吗,妈?”

“……”

邵庭阳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见,然而并没有给她选择。

闫漪梅默然,全然不复刚才和儿子理论时的精神。

邵庭阳轻轻捏了捏顾晏津的手腕,确定他暂时没什么问题,才开口。

“妈,您刚才说大家都是这样过的,但真不是。”他说,“我妈也是新闻爆出来后才知道我们离婚的消息,马上打了电话询问什么情况,之后又千里迢迢飞到A市来骂了我一通。但骂我不是因为我们离婚,是因为我没有照顾好晏津,明明在同一档节目上,却让他生病难受到直播前请假节目差点开天窗时才发现。她和我爸在这儿住了几天,买菜做饭,晏津爱吃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多问多管。被我妈这样惯着养着,才稍微好了一点点。”

“你说担心他一个人好不好,可是我们进门的时候,他的病怎么样,最近休息得好不好,怎么看上去瘦了,这些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呢?”

见面时,邵庭阳跟在顾晏津身后走进来,闫漪梅看见他第一句话是问“他怎么来了”,之后顾晏津通知两个人已经结婚的事,一路吵到现在。

可她说的关心的事自始至终从来没提起。

闫漪梅这才反应过来,神情微微纠紧,看向小儿子,顾晏津自始至终偏着头靠在他身侧,神色淡漠。

在看到他的态度后,不自觉抿住了嘴唇。

说不失望是假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甚至连一句病好了没有的关心都说不出口。

邵庭阳皱眉,不再抱有希望。

“他二十一岁就一个人出来打拼,到现在十一年了,没叫过一声苦一声累,之前那么难的路都已经走了过来,更何况以后还有我。再不济,也有我爸妈和我姐帮衬,您还是少操些心吧。”

摞下这段话,邵庭阳也不和她多费口舌,揽住顾晏津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闫漪梅独自坐在椅子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不解、茫然和落寞。

第57章 第 57 章 像施舍或无可奈何一样,……

邵庭阳陪他回到车上, 封闭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厢气味并不好闻,陡然坐进来头晕脑胀。邵庭阳打开换气,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一些。

他没有开车灯,目光在光线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下意识地倾向身边的人。

黑暗让五官更加立体, 羸弱的光线落在他左半边脸上, 映照出高挺的鼻梁、和冷淡的容颜。

他就这样坐了半晌, 然后打开水杯, 喝了一口。

邵庭阳…倾身帮他系好了险些遗忘的安全带。系好后他摸了摸顾晏津的手, 有一点凉。

手掌收回时, 顾晏津握住他的。

邵庭阳把另外一只也盖上了他的手背。

或许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不发表所谓的意见和安慰, 才是仁慈。

不知道过了多久, 顾晏津轻微地动了动。

“我给小张打个电话, 给她买返程的票。”

手还没抬起,邵庭阳主动道:“我来吧。”

这个时候没必要争谁来做,顾晏津也不是很想处理这个烂摊子, 便点点头,把手机交给他。

他app里存了所有家人的身份证和护照信息, 就是为了出行时统一订票方便,只不过, 除了给邵庭阳买票,其他用的场合寥寥无几。

保温杯里还剩下大半瓶温水,是出发前灌的。

寒潮席卷来临, 这几天A市的温度一路下滑,他们领证那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顾晏津嫌白开水没味,邵庭阳就往里面放了冰糖、红枣、柠檬片和枸杞,味道还行。本来还要加姜片一块儿煮, 但他嫌弃喝姜泡水,就换了柠檬。

喝了两口,又放下了。

邵庭阳订好票,给小张发了消息,小张也是个机灵的,没多问,只回了收到。

有她在,很多琐碎的事情处理起来很放心。

“订好了,明天走。”他把手机放回顾晏津身边,“今晚让小张带她出去吃点好吃的,再顺路逛逛,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好就让她这么回去。”

顾晏津嗯了一声。

“我妈,”他说,“好像瘦了一点。”

邵庭阳搜寻了一下脑海里的回忆,不过他上次见闫漪梅还是在顾家,闹得不是很愉快,也就没搭腔。

他转过头来,晶润的眼眸望向邵庭阳。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冷酷、说的话太伤人?”

邵庭阳的回答当然是否定。

“我没有处在你这个位置和你的家人相处过,也就没什么发言权,你不需要在意我会怎么想,我只知道你没有这样对待过我爸妈,说明你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只是环境造就的自我保护而已。”

他顿了顿,又低声笑了笑。

顾晏津抬眉看向他,像是在问怎么了。

邵庭阳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到今天我才发现,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其实都不算是狠话。”

顾晏津这张嘴,他以前真是爱的时候爱得不行、恨的时候恨不得拿个封条贴起来,一个字都不想听。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庭阳想,要是他听到自己儿子这样顶撞自己,估计能气得当场脑溢血。但转念一想,他如果有孩子,绝对不会让对方受到这样的委屈,明知做不到一碗水端平,还要厚着脸皮向被薄待的那一方索要亲情。

他也是二胎家庭,小时候爸妈买棒棒糖都得买两个口味一样的,就怕姐弟两个打起来。老家亲戚重男轻女的多,拜年时更是重灾区,林淑云从小就教他要保护老姐,不能让她受那些外人的鸟气。工作以后邵庭阳也是只要挣了钱就给爸妈和老姐买东西买车,邵庭兰薪水虽然不多,但也会买电影票请同事看他的电影,每回回家都准备他们爱吃的零食。

故而邵庭阳实在不理解岳丈岳母的逻辑。

拿得少,付出得却多得多,这不公平。

“你还说我,你说的狠话难道少了?”顾晏津眼睛一斜,翻起旧账,“说我没心没肺、没事找事……哦对,还有那个‘性格不合’,后面装不下去了,骂了我一堆毛病,这些我说什么了?”

“好了好了,祖宗。”邵庭阳头皮发麻,握住他数条例的手指告饶,“是我不对,是我的错。看在结婚证的份上,咱们把这一页翻过去好不好?”

顾晏津却不搭理他,扁着嘴阴阳怪气:“‘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感受,我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抱在了一起。

顾晏津靠在他的胸口,近得能听到心跳声。

他头发很软,虽不那么浓黑,但细腻柔软,光泽漂亮,从指尖穿过时像一匹丝滑的绸缎。

刚结婚那段时间,邵庭阳很沉迷给他洗头吹头,顾晏津被他洗得烦了,问他非要这么做的原因,他脑子一、说觉得他的头发很像逆发结罗,很好看。顾晏津当然不记得这么个炮灰角色,便问他这是谁,邵庭阳答,是那个喜欢犬夜叉的白发、想割下他头皮的长发女妖怪,刚说完就被揍了一顿。

“当时我说那些,也只是想气气你罢了。”邵庭阳抚摸着他的头发,忽然道,“谁叫你时而热情、又时而冷淡,好像无聊了拿我欲擒故纵玩玩看。”

“……”

什么玩意??

“我时而热情时而冷淡?”顾晏津无语了,“你都主动提了那么多次离婚,搞得我好像把你害得多惨,迫不及待要逃出这个牢笼,我哪儿敢对你热情?那不是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吗?”

对啊。他之前就是想让顾晏津热脸贴他的冷屁股,最好像他倒追顾晏津那时候一样,鼓足勇气、锲而不舍,最后再大发慈悲地点点头。

像施舍或无可奈何一样,被死缠烂打追到手。

不过现在看,那时候确实是被生活的各种压力环绕、逼得想法都有点不太正常了。这事还是赶紧翻篇比较好,追究起来只能平添吵架的理由。

“晚上你想吃什么?”

这个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不过顾晏津也没想再继续纠结下去,毕竟都已经结了,上一段关系是对是错也好,不如都抛到脑后重新开始。

“冰箱里不是还有点没吃完的卤菜吗。”他说着,忽然起了兴致,“不然我们明天订个餐厅约会?”

他思维跳跃得有点快,邵庭阳想了想,“明天可能不太行,明天得去公司一趟。”

顾晏津坐起来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后天吧,或者大后天?”

虽然这样说,但邵庭阳并不是很想去餐厅吃饭,现在外界媒体和粉丝都知道他们已经回了A市,A市但凡口碑好一点的餐厅都少不了人,到时候会没约成、尽给别人看热闹了。

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和造谣诽谤已经太多太多,要是再被拍到,不知道又会瞎编什么。

“去嘛,去嘛。”顾晏津鼓动他,“我订个隐私性好一点的包厢,会员制,不会被人拍到的。”

摇了两下手臂,邵庭阳终于受不住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

顾晏津现在看着能说会笑的,但他却始终觉得,和闫漪梅的这次会面像一颗烂疮一样长在他的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应该让顾晏津来的。

明明他一个人也可以应对。

出去透透气也好,说不定心情也能好一些。

他不忘叮嘱,“记得错开用餐高峰期。”

“知道了知道了。”

顾晏津说着,已经拿过他的手机开始对行程,打电话预约后天的用餐时间。

第58章 第 58 章 要是听话点多好,这辈子……

顾晏津订的这家餐厅临海, 餐厅外是高密茂盛的树丛,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波涌的海水、和被挤到岸边的白色海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听到哗啦啦的潮水声, 格外安静。

餐厅附近都是高档度假酒店群, 刚过黄金十一周, 旅游风潮断崖式的跌落, 再加上天气冷了, 来海边散心游玩的游客并不多, 这一路过来车道都格外宽敞,路边零零散散的大学生或情侣慢悠悠地散步。

顾晏津预约的用餐时间是下午两点, 别说楼上的隔间了, 一楼大厅里都少有人, 服务员微笑着领他们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顾晏津脱下风衣,搭在一旁的衣帽架上。他里面穿着一件做旧款式的宽松针织衫,袖口和衣摆下分别做了毛边和流苏的设计, 配上那张精致漂亮、但又冷淡疏离的脸蛋,很像个艺术领域的工作者。

邵庭阳目光几乎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顾晏津老是恼火两人之间有好几岁的差距, 他这边已经迈向三十五的大关,而邵庭阳还要努努力才能奔三, 若只看他的外貌,着实没什么说服力,要说看着比他还小几岁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工作多年、早已磨去了大学时青涩无知的清纯气息。

但现在也很好。

失去的青春不会再回来,但打磨了青春痕迹的那份成熟也迷人。大学时候孤僻怪异、沉默内敛的顾晏津他想要看到,想要了解,但真正吸引他的, 还是在片场上说一不二、游刃有余的顾导。

邵庭阳想,他们之间有这么多的不合适、方方面面的差距,但就是那份吸引和早年懵懂时种下的崇拜,让他无法利落地彻底割断、抹去。

……这么看,顾晏津极其在意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似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从他的视角来看,就是一个迷弟成功追到自己偶像的奋斗爱情故事。

“庭阳?”

顾晏津说完,又挥了挥手,他才回过神。

“怎么了?”

“酒我已经点完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

邵庭阳接过菜单,“你点了酒?那我就不喝了,回去的时候不好开车。”

“没事啊,大不了叫代驾。”顾晏津推了推他,“我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意思。”

顾晏津没有酒瘾,但酒量也不算小,都是应酬时练出来的。这段时间邵庭阳管他管得很紧,垃圾食品都不怎么让吃,更不要提这些了。

滴酒不沾。

别的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喝点总好像少了点什么,也对不起这环境和氛围。

邵庭阳扫了他一眼,没有上当。

“就这个吧,琥珀川……之雪。”他随便指了个季节限定的冰饮,“不含酒精吧?”

“这个是我们店秋季招牌冰饮,里面有柚子蜜、梅子酒冻,是用风味正好的梅子酒冻成的,可能会带一些酒精。”服务生微笑道,“您有开车需求的话,我们餐厅也提供无酒精鸡尾酒的,这里面我比较推荐的是‘翡冷翠迷雾’,这款是零酒精的饮品,成分主要是抹茶冷萃、青柠汁苏打水,还有一些薰衣草雾。非常适合您品尝。”

邵庭阳哦了一声,现在餐厅的酒水饮料名字越来越花哨,分类也模糊,只看名字根本分不清是鸡尾酒还是普通饮料,要服务生介绍后才能知晓。

“就这个好了。”他说。

顾晏津托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等人走之后,才做了个口型,“小、屁、孩。”

邵庭阳才不理会他的挑衅。

“这里离市区远,不一定叫得到代驾,以防万一还是得留个人。”他说,“再说,这里的酒也不一定够格。你要是想喝,等回去了我再好好陪你喝。”

“你怕什么?”顾晏津挑了挑眉,换了只手继续撑下巴,“旁边不就有酒店?”

他声音很轻,是用气声说的,像被风吹动的羽毛。

邵庭阳移开了目光,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公共场合,你正经点。

顾晏津收到他的眼神警告,轻笑一声,这才收起了懒散的姿态。

“我们好些年没在海边餐厅约会了吧?”他掌心撑在柔软的沙发座上,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沙滩。

今天天气不错,虽说天际线上一片白云笼罩,但缝隙里的天色却格外的悠蓝,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好像铺了一层碎钻。

包厢的窗户开了半扇,空气很清新,里面夹带了些许海风的咸湿气息。

海和风里都有自由和浪漫的气息,顾晏津喜欢坐在岩石上发呆,穿着沙滩拖鞋踩过脚下绵软潮湿的西沙。原先他们度蜜月的地方就是定的某一处寂静海岛,但考虑到海岛上吃食基本都是海鲜,而邵庭阳又对这些过敏,恐怕去了也不能玩得尽兴,最后还是换了一处地点。

他们去热烈的南美吃了烤肉、看了世界杯的最后一场球赛,一起跟着街边的鼓点和人群跳舞,亲手摘咖啡豆研磨煮成咖啡,看过盐沼、赏过瀑布、走过许许多多的古城,留下了一张张难以忘怀的相片。

去完才发觉,不去海岛也可以玩得很好。

两个人都享受得很好。

邵庭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喜欢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还是算了。”顾晏津摇摇头,“现在在海边散步、和几年前的时候不再是同一种心情了。”

那个时候走在海边,天地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天地,现在不一样了,两个人的话,他还是更想去浪漫一些、不要那么冷或那么热的地方。

“偶尔出来喝杯咖啡或者鸡尾酒就好。”他说,“其他的,还是保存在回忆里吧。”

“好。”

菜品依次端上桌,服务生开了红酒,神态动作优雅地倒下一小杯,只是红酒的风味却和他的努力不甚匹配。好不容易出来玩,顾晏津也没讲究这些,很是捧场地把牛排、烤三文鱼和鱿鱼圈吃完了。

等“翡冷翠”上来后,顾晏津还尝了一口,说意想不到的好喝,邵庭阳就让给了他,自己喝橙汁。

等吃得差不多,太阳已经坠到了天际线的裤腰带。

邵庭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了一会儿,看顾晏津有些想走了,终于道:“晏津。”

他语气不同寻常,刚才表情还懒懒散散的人微微睁开眼,专注地看向他。

那样的目光下,邵庭阳几次都没能说出口。

“这周末天气很好,我也有空。”他顿了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医生呢?”

顾晏津没回答。

“就当是陪我去做个心理咨询。”邵庭阳继续说,“每年陈哥不是也会给我安排几场心理咨询吗?我想,是不是可以试试看呢?不管怎样,我都想多了解一点,好的坏的都是。”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险些放弃了这个念头,觉得这样也挺好,自己努努力,多给对方一些好的正向的影响,或许慢慢就会调整恢复过来。

但闫漪梅的到访让他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他所看见的所以为的恢复或许只是一次沉睡,把不讨喜的、让人担心的、暴躁的、焦虑的、悲伤的、说不出的那部分通通掩埋在了沙土里,直到下一次被关键词触发,再次陷入到循环之中。

这几天,顾晏津的过分兴奋、热烈的活动都证实了这一点,他不是变好、而是变得更严重了。

从前压抑的那部分开始爆发,逐渐失控。

邵庭阳不想发展到更坏的结果,他必须从还能控制的这个阶段开始就去阻止、去改变。

沉默许久后,顾晏津问:“我像一个疯子吗?”

“你当然不是。”邵庭阳立刻道,“但是就像人会感冒会生病一样,精神上部分疾病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还记得我几年前拍的那部现代情感片吗?当时被骂演技烂、嘲我是为了圈钱才进入这行业,我那时候的情绪很不好,你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要被认同、而不是被批判被辱骂,甚至被诅咒。其实我们的处境并没有太多不同……”

“我可以和你去。”顾晏津说。

邵庭阳没想到这样顺利,微微愣了愣,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高兴的表情,就听他这样说道。

“但我同意并不是因为我认同你的想法。”顾晏津神情淡然,“以前我总是想,为什么我不能够顺利地做成一件我想做的事,为什么我的路总是这样坎坷?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天才,我说我有多努力多拼命,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看我好像总看着我身后的光环,而不是我自己。我时常想,老天爷大概是不希望我过得太顺遂,所以又另外加了这么许多东西。甚至但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

“什么?”

“这不是病,是铠甲。”顾晏津看向他,认真道,“如果没有这层铠甲,我又会是什么样?大概是留在首都当个普普通通的教授,三十岁了被父母安排去相亲,和一个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女人在一起,结婚生子过着大多数人的人生。”

“但因为有这层铠甲,我才能有力气、有勇气去走我自己的路,去做那么多别人认为可惜、叛逆,但我就想要做的事。”

不等邵庭阳开口,他继续说。

“天才和疯子本来就是一墙之隔,之所以有区分,不过一个成功、一个则是失败者而已。我光辉荣耀的时候所有人都用溢美之词称赞我,我落魄无能的时候他们又拿江郎才尽来贬低我,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我?他们分不清,只是单纯用社会的准则来评价我,可假如我拿掉这层盔甲呢?我又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曾经有过梦想却又被磨灭的普通人罢了,这不是我想走的路,我不想变。”

这番话听得邵庭阳毛骨悚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无法争辩。

“你这样,不甘的终究是自己……”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我不要那样平凡的过。在我还年轻有选择的时候我不愿意,即便将来一无所有,我也不想做背叛自己的选择。”

顾晏津垂下眼睑,他表情那样从容,但说出的话却是与之相反的激进。

“越是贬低我、看不起我,我偏偏要过得好,比他们想象中好千倍万倍。我要感谢我哥他们,没有他们,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我不想改,也不觉得这是病,谁规定的这是病?谁有这资格去判定一个人的精神是好是坏,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病的人去决定另一些人的生死,这难道不可笑吗?搞些有用没用的话疗、做检查,开一堆可能会上瘾的药物,然后就这样好一阵坏一阵地过,不发疯不激进便视之为正常?我不认,我凭什么认?”

这全是歪理。

邵庭阳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

“我没有要你改变,晏津,医生也没有要你改变。”他努力劝说,“我们只是希望你健康,你之后依旧可以做你自己,不需要和任何人妥协,我也不会让你对他们妥协。但你的病已经影响到生活了,还记得吗?你的恐慌症,还有降低的食欲,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最后一句刚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果然,顾晏津猛地收回了手,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我以前是什么样?”他问,“还是说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恐慌症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就像你对海鲜过敏一样,就像有些人的荨麻疹或者是风湿病。我已经三十二了,身体机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就像你也不会和二十一岁时候的你完全一样。”

“我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邵庭阳解释,“只是我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想我们一起去面对,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会让我一起变好……”

“变好?还是变得普通、随大流?”顾晏津摇摇头,语气急切恳求,“我不想变成那样,你不知道那些药有什么样的副作用,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接受我本来就是这样。”

“我没有不接受你,只是——”

邵庭阳只觉得他们的对话陷进了死胡同里,他深呼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告诉自己不要走进顾晏津的语言陷阱里,后续那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第一步。

“我同意你的观点,天才和疯子只是一墙之隔。”他这么说,“但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是天才,也没有那么大条的神经,我会担心你,会害怕将来你因为我的疏忽再受伤。就当是安抚我,陪我去看我心里的病,好不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强迫。”

顾晏津胸口起伏,过了一会儿说:“好吧。”

“但我想下个月开始恢复工作。”

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不行。”邵庭阳断然拒绝,“今年不可以,最早也要明年……看你恢复的情况。”

超负荷上了这么久的班,不好好调养怎么能好?更何况休息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心就开始野了。

这段时间邵庭阳又要顾家庭、又要忙工作,经纪人和他爸妈已经帮忙分担了许多,但身体还是疲累,压力也大,难以想象顾晏津是怎么坚持下去的,真有人这么爱上班吗?

现在是有点精神就开始灿烂了,回头出去干点活又把自己搞得惨兮兮苦哈哈的,关键还什么都不说,邵庭阳只要想到那个画面,就受不了。

两人观念不和,他不同意,顾晏津也接受不了。

“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年?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十二点睡八点起,每天打点八段锦,一日三餐也很准时,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这还不够吗?”他据理力争,“你要是不放心,进组之后我们照常打视频让你检查,这总可以了吧?”

“这总可以了?”

邵庭阳咬字重复。

“不然呢?”

这语气听得人气不打一处来。

“顾晏津,你能不能想想清楚,这到底是为了谁啊?”他忍不住说,“就你那个熬法,是真觉得自己是铁人、天不怕地不怕了?哦,现在又不是拉着我哭个半死的时候了?上回吵这事还没过去几天呢,又故态复萌了?我说你这记性可真够差的。”

话音落下,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前几天就因为这事吵过一架,当时是不想计较那么多,再加上正经事还没办,就这样轻轻揭过去了。谁能想到这人不记吃也不记打,纯纯一个犟种。

邵庭阳要气晕了。

他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在内不仅要照顾顾晏津的饮食起居、还要观察他的心情起伏;在外不仅要忙自己的工作,还要兼处理顾晏津工作室的事务,邵庭兰这段时间得流感,家里不是什么大事都不会来麻烦他,就是知道他最近辛苦。

结果呢?顾晏津一点都不体谅他,天天和他叫板。

“随你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冷邦邦地落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他刚站起来时,顾晏津还没什么反应,等听到脚步声往外走了十几步了,才猛地转过去。

“喂!”

邵庭阳已经快走到楼梯口了。

顾晏津也很恼火,但账单还没结,只能匆匆抓起随身的东西先去结账。

服务生也是看他们来时两个人、走时一前一后的,善意提醒他:“刚刚那位先生好像往海边的方向走了,没有取车。”

顾晏津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自己刚喝了酒,想开车去追都没办法。他匆忙落下一句谢谢,推门出去,餐厅往下走有一条沙石铺就的步道,两边载满了绿植,经常有小情侣在这边散步、顺便吃饭。

顾晏津口罩都来不及戴上,抓着手机钥匙一路跑,掠过几道零零散散的人影,才终于看到。

邵庭阳双手放在兜里,戴着帽子低头往下走。

他没喝酒,但也开不了车。

海边距离市区很远,开车单程都要一个小时,吵架归吵架,把车开走跟把人扔这儿没什么区别,伤感情,他不想这么做。

顾晏津看着那个后脑勺直愣愣地往前冲,心里也有点憋气,大喊一声:“邵庭阳!!”

他这声量不算小,整得像是找人吵架的气势,周围为数不多的几个路人听到,都好奇地投来了目光。

然而邵庭阳头都不回,走得那叫一个大步流星、横冲直撞。

“……”

顾晏津心里默默念了好几个数,结果这人跟聋了一样,喊得他越来越生气。

“邵庭阳!邵庭阳!!”

两人已经快走到沙滩附近,秋天海边人不多,但也不是荒芜一片。他这样再不管不顾地叫下去,迟早要引来一大批人围观。

邵庭阳脚步顿了顿,在一棵中山杉边附近站定。

这一路种着丛密的杉林和灌木,秋天地上滚满了杉树落下的果实,棕褐色的外皮、不大不小的圆球,挤压时发出呲呀、或噗呲的爆裂声。

顾晏津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正要和他理论,熟料一脚踩在一颗球果上,又正好底下是个下坡路,啊地一声,顶着头往前踉跄地跌了好几步。

“……”

邵庭阳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用了点力,紧紧攥着那条被针织衫版型挡住的纤瘦的手臂,这才没让顾晏津从他身边摔下去。

顾晏津吓了一跳,等站定后,又冷着脸把抓着他的手收了回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

“你去哪儿?”

邵庭阳转过头,没看他。

“我一个人散散心。”他语气平直。

“那你不和我说一声?”

“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的事。”

这话把顾晏津往里噎了噎。

中间气氛冷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我刚刚喊你,你怎么还往前面走?我都跟不上了。”

这次的语气没刚才那么锋利了,像不经意的示弱。

邵庭阳却没理他。

“没听见。”

顾晏津:“……”

他喊得那么大声,是头猪都该听见了。怎么长的两个耳朵跟摆设一样。

他嘀咕了两句,但也有些怵冷着脸的邵庭阳,左右看了看,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

邵庭阳抖了抖,像抖跳蚤一样抖开了。

“……你还生气啊。”顾晏津声音低了低,“有话好好说,你跑什么?吓死我了。”

“行。”

原以为邵庭阳还要争论一阵,熟料却轻轻点了点头,“那我不散心了,回去吧。”

顾晏津抿了抿唇。

要说开了再说这话,那才是真的没事了,现在什么都不说直接闷头回去,才吓人。

邵庭阳不是个爱生气爱迁怒的性格,尤其对他,但一旦生气挂脸就格外严重,不是哄两句就能好的。顾晏津其实也有点委屈,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在意、狼心狗肺的人,邵庭阳关心他、在意他,他知道,所以不是才提出那些后面的吗?

说也说了,骂也骂了,还把他一个人丢在店里,现在还生气……

“你别生气了。”顾晏津拉着他不让走,“我刚才想了一下,都按你说的办,我不那个了,好吗?”

邵庭阳看了他一眼,还往前走,顾晏津刚才就是压着脾气在哄他,这会儿一看也有点火了。

“有什么事你说啊,我现在不是同意了吗。还有怎么又提起上次吵架的事了,那之前咱们确实没关系了啊,是你非要管。行,你管就管吧,现在才几天,又撂挑子说不管了?只有你有脾气是吧?”

见他还是没说话,顾晏津点点头。

“怎么,和我沟通不了了是吧?行,行,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让她看看谁有理谁没理……”

他一边发怒一边拿出手机,还没点到电话簿,就被邵庭阳按了下去,顺带把嘴给捂上了。

“唔唔唔——”

“小点声。”邵庭阳不轻不重地按了他一下,微微无语,“你刚刚那么大声喊我名字,把人都引过来了……现在后面有人在拍。”

顾晏津刚刚还在挣扎,一下就不动了。

话音落下,邵庭阳压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感觉到了一点微颤,片刻后,顾晏津转过脸、躲在他脖颈处。

他不想被别人拍到难看的、落魄的、生病的样子。

邵庭阳一时气,一时又无语,都这样了,刚才还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呢。

但看他这么害怕、心里又很心疼。

“让你乖一点,总是不听我的。”邵庭阳低声说着,迅速把自己脸上的口罩解了下来扣在他脸上,用身体挡住视线、揽着他的肩快速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顾晏津格外安静,一直低着头快速走路,任邵庭阳把他带去哪个方向。中间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片通往沙滩的密林其实有好几条小路,条条列列上下落差,刚才他们已经快走到沙滩边,地势略低,再加上他背对着身后,完全没发现那边的灌木丛后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

大概是被他那几声“邵庭阳”吸引来的。

两人出来没带什么东西,只能就这样没有遮挡地走回去。等靠近了,其中有几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指着他们问:“哎,好像是邵庭阳?”

大概连粉丝都不是,只是认识脸的路人而已。

以往私人行程时遇见粉丝,不管怎样,邵庭阳还是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说明之后再走。但今天他也懒得再顾虑那么多了,冷着一张脸带着顾晏津快步把看热闹的路人甩在身后。

回了停车位,跟着的人就少了。

好在停车位是私家的,只有在餐厅或者酒店消费才能免费停车,此外还有门岗亭,出入扫码缴费,他们的车窗又都是防偷窥的,这才省去了一大麻烦。

邵庭阳系上安全带,要给他系时,顾晏津一直低着头,看得他气消了不少,心又软了下来。

他刮了刮顾晏津的侧脸,心道:……小可怜。

要是听话点多好,这辈子都能栽他身上爬不起来。

“我帮你约下周三的医生。”

邵庭阳说着,又忍不住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看着他垂下的眼睑,那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般地开口。

“不要抗拒我,我不会像他们那样伤害你。”他说,“和身体本能、固有习惯做抗争很难,但你要对我多一点信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妈我爸也是,不要总是想一个人扛。”

他话音落下许久,顾晏津才抬起眼。

邵庭阳亲了亲他的眼皮,系上安全带开车回家。

第59章 第 59 章 作话送千字论坛小剧场。……

“目前来看, 很有可能会逐渐转向双相二型。”

诊疗室里,医生拿着刚填完的信息单,如此说。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医生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邵庭阳还是觉得像被一柄锤子猛然敲击过似的、好半晌都难以回神。

更难以接受。

过了许久, 他才说:“不是焦虑或别的吗?”

“也有, 其实你之前提到的恐慌症, 就是属于焦虑的一种。焦虑症底下也有许多分支, 患者不仅有恐慌症、还患有社交焦虑障碍, 也就是社交恐惧症。害怕被给予负面评价,对社交环境和人物产生抗拒心理, 这是很典型的社交恐惧症的反应。像他描述的厌恶参加这种场合, 以及学生时代很少与同学老师来往, 并且大多数关系都难以维持,也不愿意去结实新的朋友,说明他对自己的社交能力并不自信, 恐惧被拒绝、被伤害,甚至严重到产生部分身体反应, 比如紧张出汗、恶心想吐、心率加快难以呼吸这种症状,都能确定这一点。”

“好像有一点……”邵庭阳从来没想过这些, “但很多人都有吧,会不会只是内向些?”

他还以为顾晏津是单纯的宅来着。

“内向和恐惧是有区别的,内向或许是不喜欢不擅长社交, 但社交恐惧会产生焦虑等等心理情绪反应。”医生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比如患者提到的工作压力大时会心律不齐、头晕等等情况,这也是一种焦虑症状, 只不过病人把它归结于工作压力大,但当它频频发生时,就不再是正常现象。”

邵庭阳点了点头,只是表情看着不太好,有些勉强,其实现在他就有些听不下去了。

“那这个转双相二型是什么意思呢?”他微微皱着眉询问,“我是有听说过双相的一些表现,但不知道还分什么一型二型,而且晏津他并没有那种典型的狂躁的反应,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抑郁……”

他身处的圈子里,大概是一个最广泛的精神病集群社团,压力大、难以面对外界庞大的负面评价,自然而然就诞生出了一大堆精神病,并且症状也各种各样奇形怪状。双相这个词直到近几年才逐渐被社会提起,邵庭阳自然也知道一些,但他到底不是专业的,也从来没想去了解过,再往下就摸瞎了。

“其实双相在以前有个更为熟知的名字,叫做躁郁症,你们对双相躁狂期的印象可能就是来源于这个,认为躁是主要的。但实际上双相是躁狂和抑郁两种状态切换反复,又因情况不同分成了几种亚型,一型就是你所说的明显躁狂症状,情节严重到甚至是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交流,在一型里抑郁反而不是必须的,可能会有,但不会影响诊断。”

“二型就恰恰相反,二型起码要有一次重性抑郁发作和至少一次轻躁狂发作。目前来看,患者之前的症状很有可能是重性抑郁发作、无法行动然后产生焦虑,引发恐慌症。我更倾向于在这两年的阶段内患者就已经有BD的倾向了,不过程度较轻,停留在环形心境障碍的区间,所以不那么明显。”

环形心境障碍主要表现在症状更轻,轻度抑郁和轻度躁狂交替出现,但情况又还没有严重到满足一二型的条件。但是按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有了向二型发展的趋向。

“患者自毕业起就一直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并且长时间从事高压力、但父母低评价的工作环境,低食欲、低精力、睡眠障碍,体重减轻食欲减少,包括之前的恐慌症发作的情况,恐惧死亡、认为自己即将面临死亡,这都可能是重性抑郁的表现。当然,不能仅凭重性抑郁就判断是双相……”

双相一型很好判断,但二型更为隐蔽,很容易被误解成简单的抑郁症,最关键的就是是否有躁狂情绪状态的出现。处于躁狂期时,情绪和抑郁期区别很大,这个阶段病人总是异常兴奋、充满活力,甚至可能盲目乐观,大脑好像压缩时间飞速运转一样,睡眠减少、工作或者学习活动增多,甚至充满热情,制造出一种高效、高创造力的局面。但大脑的高活跃也导致情绪不稳定、易怒,或者是注意力分散,行为冲动,自我评价过高。

正常情绪是有正向期和负向期的,但双相的情绪变化起伏更加热烈,好像踩在极与极的两端。不管是躁狂还是抑郁,极端化都有可能造成对自己活着是他人的损害。

医生顿了顿,斟酌片刻后才道:“邵先生,你和患者朝夕相处,应该能感受的出来。”

邵庭阳陷入了沉默。

医生话刚过一半,他就明白了。

难怪顾晏津工作和休息时完全是两种状态,他之前还费解过,不满于对方的敷衍和区别对待。但那种高强度的燃烧,本来就不应该是正常人该有的。

他用这火焰去交换,交换灼热到手掌时的阵痛,换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又在另一个时期失去。

就像势单力薄的时候在荒漠种植绿树,情绪、灵感、体能、理智所有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进去,最后又透过砂砾漏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副躯壳。

但他无法停下脚步。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舍弃的生存技能。

邵庭阳心情很沉重,医生也没有打扰他,只安安静静地整理着电脑上的病历。

半晌后,他抬起头。

“现阶段,应该可以吃药控制吧?”他询问,“我听说现在大部分精神类药物都有成瘾性,长期吃再减量的时候会不会反弹?可以治愈吗?出现这种情况是自我内心或者外界压力的问题,还是别的?”

他问了一箩筐的问题。

“心理疾病往往是方方面面的,有可能会出现并集的情况,就像他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可能是转向双相的原因之一,但外界的压力也会造成大脑某部分组织的病变。”他宽慰道,“有时候病人做出难以理解的举动,可能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而是身体或者大脑的神经递质、内分泌、又可能是神经系统发生了变化,二型只要护理治疗得当,还是可以转好的,起码可以达到临床治愈。”

临床治愈……

所谓的临床治愈,就是症状得到了有效控制,能够维持正常的社会功能了。

换句话说,抛开医学定义,是很难根治了。

人脑是极其精密的器官,不像是感冒发烧可以对症下药,精神类疾病的研究犹如在浩瀚星海里寻找遗失坐标的卫星群,或许将来有新药、有新的技术辅助治疗,但在眼下、在这个大多数人都还难以理解的社会环境中,都是一场空谈罢了。

医生安慰道:“临床治愈听起来似乎离正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护理治疗得当的话,一部分双相患者是可以保证很长一段时间的稳定状态而不复发。现代医学没有世俗意义上真正可以根治的疾病,就像感冒,看起来很寻常,但寒暑交替、季节变换或者是贪多吃凉的时候,不也会感冒吗?”

邵庭阳闻言,心中的迷茫和焦虑似乎也随着他的话减轻了一些。

“是这样吗?”他求证,“积极护理治疗的话就像感冒一样,治疗过后病好了,那就好了?”

“精神疾病的治疗肯定比得个感冒痛苦多了,这两者的份量也不同。”医生说,“但起码他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用轻松的心态去面对未来。”

正常的生活……

邵庭阳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

邵庭阳又在接诊室里和医生聊了一会儿,等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顾晏津半躺在座椅上争无聊地打游戏,邵庭阳一走近,就听到了‘要不起!’、‘快点吧等得花都谢了’的背景音。

扔完最后的炸弹,顾晏津把手机收回口袋、坐了起来。

“聊完了?”

他抬起头,看不见眼睛,只看得到露出的鼻梁。

今天出门,顾晏津那叫一个全副武装,还故意穿得很臃肿,走在路上邵庭阳看他的背影都要认不出来了。这会儿被暖气一烘,有些热,外套什么的虽然脱掉了,但帽子口罩还是戴着的。

刚才进去会诊时,他也不肯脱下口罩,最后医生和他商量了好一阵,才终于妥协。没办法,望闻问切么,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影响医生判断的。

等一出去,又把墨镜什么的戴上了。

邵庭阳把他的墨镜往下按了按,好看得到他那双眼,然后嗯了一声。

他在身旁坐下,两人靠在一起。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顾晏津摇了摇头,神色淡然。

“猜得到。”

很久没去心理科复诊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就像手上长了倒刺,或许一开始没有注意,但总要做事、洗脸吃饭写作业的,于是就这样发觉了。

“怕你知道会是这个反应,才不敢来。”

邵庭阳回过头,“你还好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我是说以前。”他顿了顿,“你……害怕吗?”

“怕、当然怕。第一次去心理科的时候,科内救我一个病人,冷冷清清……那会儿我还是个刚毕业的穷学生,打工挣的都不够自己生活,确诊的时候好像天都塌了,我一向要强,从来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缺陷、我人生的污点……但从接诊室出来后,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看到了缴费清单。”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邵庭阳心猛地一紧。

而顾晏津自始至终垂着眼眸,语气轻浅得好像在描述一件全然无关的事。

“坐在接诊室里面的时候我为自己‘不正常’而痛哭,走出去那一步看到那张单子时,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吃药复诊的钱从哪儿拿?

大几百的药费,定期复诊,还有15元的挂号费,我到现在都记得。每次走进心理科时要承受的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就好像在提醒我是个异类。”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竟然还笑了笑。

邵庭阳喉咙紧了紧,握住他的手。

“那你后来去看了吗?”

“没有。”顾晏津轻声说,“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穷比病可怕。但很快我就发现不吃药好像也没有什么,我不必顶着心理压力去一个我抗拒的陌生的地方,这病也不会死人,只是不开心的时候比别人多一些,熬着熬着好像也就熬过去了。”

后来他自己也做过一次测试,中度抑郁转轻度。

再后来一段时间,他工作很忙,但收获也不小,顾晏津过得很充实,几乎想不起那段时光。

再之后,他也有去过心理科,但不再认为这是他的天敌,吃药不吃药的也无所谓,足够忙总能让自己从泥潭里挣脱出来。

只是有时候,他不想影响到邵庭阳,才会去重新开些药,吃一段时间到下次开工,也就结束了。

顾晏津顿了顿,回握住他的手。

“这些事一直不想让你知道,不是想瞒你什么。只是我和什么焦虑恐慌抑郁的已经共生了太多年,有信心不会因为这些伤害你。在头几年,我经常后悔不应该去医院看诊,不知道的时候我还能假装一下普通人。不说这些,只是不想你可怜我。”

他受够了别人的怜悯、他身边的人出于关心而产生的偏心和照顾。同情是一笔低自尊的债,顾晏津花了很多年才将这笔债还清,他不想邵庭阳也这样。

他想在邵庭阳心里留住自己最好的时光。

而不是一个可怜的、需要他施舍的人。

“我知道。”邵庭阳抚摸着他虎口处的皮肤,低声说,“我是心疼你,不是可怜。”

心疼和可怜是不一样的,心疼是同情,是感同身受,是理解,是安慰倾听、是希望分担。可怜是认定一个人的弱势,是高高在上的施授者。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顾晏津有可怜,但不是的,他不是给予者,是渴望被依靠、被信赖的等待方。

顾晏津却说:“那我也不要你心疼我。”

邵庭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这是句玩笑话,他目光里却忍不住带了点责备。

顾晏津肩膀微微一缩,对这片刻交心的肉麻和亲近有些不适应,岔开了话题。

“哎呀,我就说了不如不看。”他嘟嘟囔囔地说,“除了把伤疤揭起来让别人看,没有任何用处。”

“有用。”邵庭阳重复了一遍,“有用。它让我能明白你,更了解你。就是有用的。”

顾晏津愣了愣。

邵庭阳抱住他,脸庞靠在他清瘦的肩上,透过厚实的衣布也能感受到他那份低沉自责的情绪。

他心里有些酸涩,也有些涨。

他是感情里的卑劣者、窃取者。自私地索取着想要的爱,却根本浸不润那干涸。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好的,真的。”他闭上眼,环住脖颈的手微微用上力气,说着自己都觉得亏欠愧疚的承诺,“以后我都听你的,别难过。”

第60章 第 60 章 拿这打打杀杀黑色喜剧风……

来之前邵庭阳和他保证过不开药、但检查结果出来后, 这话也只能当个屁一样地放了,好在顾晏津没说什么。

回到家,顾晏津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躺,看邵庭阳整理药袋。

透明塑料袋里装了报告病历发票和一堆药, 还有医生写的服用说明, 邵庭阳看得很仔细, 拿起一个看很久, 才放下去继续整理。

顾晏津看了一会儿, 有点无聊, 也去他旁边盯梢。

袋子里装着拉莫三嗪、劳拉西泮、盐酸齐拉西酮之类的药物,邵庭阳挑挑拣拣, 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

“这个盐酸什么的, 家里是不是有?”他抓了抓头发, 困惑地说,“我怎么记得之前看到过?”

“没有,是新的药。”顾晏津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 习以为常,“很多治疗抑郁、焦虑啥的药都是盐酸开头的, 好像是因为某些成分要和盐酸结合。盐酸这一大家子人可多,你以后见多了就知道了。”

“这样啊。”

邵庭阳对医学也是一窍不通, 想了想,翻出标签机把不同药物的名称、服用时间和数量都打了出来,贴在药盒或者药瓶外, 这样清晰醒目。

顾晏津也翻了翻,看见里面有个和别的长得不太一样的瓶子。

转过来一看,是复合维生素。

他往底下再扒拉了几下,发现还有安神补脑液和葡萄糖酸锌。

“买这个做什么?”

“哦, 你之后不是要每天吃药吗?我就让医生给我开了点这个。”邵庭阳解释,“我想你本来就抵触,现在还得每天都得吃这些玩意儿,那不自找苦吃吗,肯定坚持不下来。所以我也买了点补剂啥的,我们一块儿吃,说不定你把它当成维生素这种保健品,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呢?”

“……你傻啊。”顾晏津把口服液放回去,“这种东西是能随便补的吗?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吃点维生素得了,还开这些干啥。”

老了很适合被骗买保健品。

“没啊,我前阵子体检医生说我有点缺锌,我这才买的呢。”

“……”

是有点缺心眼。

邵庭阳把今天的药掰了要吃的剂量,有他的也有顾晏津的,又接了两杯温水回来。

“给。”他把水杯递过去,又像是为了鼓励他,以身作则地把维生素咽了下去,又咕噜咕噜嘬完了两瓶口服液,完事还不忘给他看深色但已经空空如也的瓶身,“我已经干了。”

“……”

顾晏津这才抬起手,含了一口水、咕咚一下把所有的药都咽了进去。

“我也随了。”

邵庭阳这才点点头,赞许地夸了句真乖,随后去做饭了。

顾晏津在客厅看三流狗血爱情剧的时候,邵庭阳正在一边淘米一边给他妈讲电话,说今天带他去医院的事,不过没有提及是什么病、看的什么医生,只说开了些药,看有没有效果。又说起自己也顺便拿了点维生素,巩固一下免疫力。

邵庭阳手上沾了水,不方便用手接,就放在一边开着外放。

顾晏津隔这么远也能听见。

林淑云倒没问什么,只说让他注意身体,不要累到了;又说起天气越来越冷,A市这段时间流感也开始肆虐,要是一有症状就去看医生,千万不要拖。

前段时间他姐姐邵庭兰也被传染上了流感,一开始只以为是普通感冒没当回事,药也是丢三落四想起来才吃,一个流感硬生生拖了大半个月才好。

邵庭阳说知道了。

顾晏津现在被他按在家里,没什么事不出门,快递到了都是放门口,唯一的感染渠道就只有他。

这也是他买维生素和补剂的原因,提高下免疫力。他身强体壮的不碍事,顾晏津再病倒才让他头疼。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邵庭阳挂断电话,端着切好的水果去客厅。

顾晏津已经从坐着变成躺在沙发靠枕里,两只手横握着手机、伴随着系统声音正在峡谷里跑来跑去的放技能。

邵庭阳没制止他,天天在家确实够闷的,要是连游戏都不让打那也太不人道了。

之前说不愿做的事情他不强求,但这句话也没能做到,邵庭阳想,还是让他玩会儿吧,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再憋出什么病来。

手机嘀的一声,邵庭阳拿起看了看,顾晏津正好回泉水回血,问:“怎么了?”

“哦,之前不是有一批活动赠品设计图稿发错了、发成了上一个版本,导致要重做吗?”他说,“陈哥说十点半合作方那边的厂子发样品图,让我确认一下,好早点赶工发货。”

这批赠品是工作室出的官方活动赠品,因为重做的问题已经拖延了一个星期了,好在发布声明后,粉丝也挺谅解。不过为了补偿还要另外加做一批钥匙扣,时间紧出货量大,确实不好耽误。

“这是要紧事。”顾晏津点点头,“你要是累就早点休息,到时候我帮你确认也一样的。”

“你别想了。”邵庭阳表示拒绝,“吃了药就好好休息,这些事有我处理呢。”

“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邵庭阳叉起一块苹果塞他嘴里。

“别但是了,我看那个药好像有嗜睡的副作用,搞不好等下你吃个晚饭就睡了。”邵庭阳说着,又把他手机收走,“行了,别玩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当天晚上八点半,顾晏津放下kindle,看着身边衣服还没脱、声称只是躺下休息一会儿但已经睡得像头猪一样的邵庭阳,十分无语。

手机叮的一声,助理提前发来了样品图,顾晏津越过他、拿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后看了几张,确认完款式和颜色后发了个ok。

小天也回了个表情包。

顾晏津刚要放下手机,又是一阵嗡嗡声,新的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天:对了邵哥,今天陈哥和东华传媒的老总一块儿吃饭来着,听了点消息,说《惊盗》再审过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年末排上】

【邵庭阳:什么??】

再审过了?

顾晏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我这个导演怎么都没听到消息,但转念一想他现在工作微信都是邵庭阳在打理,消息有错漏延迟也很正常。

东华传媒就是这部电影的制片方,从备案立项到送审修改,中间出了不小的力气。当初备案的时候就因题材敏感,中间几度波折,删到不能再删,最后还是没能通过。

从业这么多年,谁还没几部压着播不了的作品?都已经习惯了。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个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茫然。

通过了?这就通过了?

小天回道:【都在□□了,还能有假?现在就等着做完片头再送最后一次终审,没问题的话就去谈放映排片的事了】

【听说是前段时间晏津哥在《幕后》里提了一嘴,当时不还上了热搜吗?王总寻思着反正还放在库里积灰,干脆再去试一试算了,要不然这几千万不是白打水漂?结果正好赶上今年政策改动,审核宽松了一些,就过了】

【我看王总的意思,是不凑春节档和情人节档的热闹了,正好赶着这波热度早点上映,免得夜长梦多。也是,都多少年了?也不指望能赚多少,能回一点是一点吧。】

【就是哥你得考虑一下,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你主演的片子,咱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还是得配合着点宣发,不然之后电影资源也很难走了,这边一忙,你家那儿可能也顾不上,不然把顾导也拉出来一块儿巡……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陈哥让我说的啊(抱头)】

顾晏津放下手机许久,还是不能回神。

《惊盗奇情》,他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都有些模糊了,角色甚至剧情细节也忘得差不多。提起这个名字时,比起波澜转折的剧情,第一印象是那个烘热的夏天、演员们穿着粗布汗衫,在黄土漫天、搭建的摄影外景里啃西瓜、吹手持小风扇解暑的场景。

一晃才发现,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

邵庭阳第二天看微信聊天记录,就知道顾晏津还是提前一步看到了消息。

路演宣传导演和主演有一方不到场,就足以在圈内引起一阵舆论风波,毕竟拿了钱得办事,人家打钱爽快,那售后也得尽心到位不是?

但他是真不想在这个时间点去搞这些事。

年底其他的工作他都已经能推就推,明年一月到四月的档期也全部空出来了,除了一些小活动和影视宣发、其他是看都不看。

王总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清楚。

积年的老电影了,大家都已经不指望卖不卖座了,而且还是邵庭阳出道前两年的片子,都知道那会儿他是个新兵蛋子,《冬旅》的爆红是意外,但哪有那么多意外?排片上映之后,愿意走进电影院的估计也就是支持他的粉丝,收割完这批韭菜就行了,别的也没指望。

电影是前段时间过审的,消息刚下来,不正好趁着这个话题度赶紧上映吸引一波人进电影院,之后只会越拖越亏。

但从邵庭阳的角度考虑,他一个人辛苦点多跑跑路演也不是问题,但顾晏津的心理状况明显不适合再参加这类宣传。

要能选择,他根本不希望赶在年底上映,一个是年底冲春节档的贺岁片太多、竞争激烈,《惊盗奇情》作为一个黑色幽默民国片并不占优势,二来大众对他们的讨论刚平息一阵,电影上映,又要引起一阵风波。不仅会再度掀起对他们关系的揣测,导演水平这类的话题也会老调重弹,很不利于顾晏津养病。

等熬过这段时间、明天开春上映的话,他们也有更充分的时间准备、去配合路演。

当然,演员的声音并不在资本的考量之内,他现在所想的也只是关乎自己的美好愿景罢了。

顾晏津对于他的纠结一概不知,不过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咸鱼得厉害了,好不容易有了件事情做,自然不愿意放过。

他去了工作室一趟,把样片拷贝储存的蓝光光盘翻了出来看了两遍,看完后打了个车直接去了东华传媒。

王总还在会议室开会呢,一个电话打来和另外几个主事人被迫叫走吃饭,谁也拦不住他。往酒桌上一坐,左右相看,一个比一个头大。

当初签合同时,因为前有《冬旅》爆红,顾晏津一时间成了国内最风光顶尖的导演,票房分成也足够高,拿的是10%,这还是在他没有担任制片也没有进行投资的情况下。

毕竟当年有顾晏津这个名号在,缺什么也不会缺投资。

顾晏津这次约王总出来聊,就是想谈谈排片的事。当然片子积压了这么多年,他也不会让王总吃亏,条件是让渡2%的分成。

2%听起来少,但要按40亿的票房来看,那就是800万的收益。王总一听,瞬间心动了。

但心动和实际是两码事,多给他2%的分成,那票房只有500万,算下来就是十万块钱。

他带老婆出去逛个街都不只花这么点呢。

但顾晏津胸有成竹,王总只能勉为其难继续听听,然而刚听完——

“什么??”

王总爆发出一道锐鸣。

“你想挪到贺岁档上映????”

拿这打打杀杀黑色喜剧风格的民国片去和合家欢、欢乐喜剧打擂台???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