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始终留有一隅清醒计算,飞机从慕尼黑起飞,跨越七个时区,到海城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他会直接回家吗?还是……
她在心里默默回想,往常二哥回国的时候,肃宁湾好像也没有刻意摆接风宴那些,就除夕夜大家聚在一起吃一个团年饭。晚饭过后陈慕舟会来叫她一起放烟花。到了新年,陈叔叔和周阿姨都会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给红包,陈谨川也会给……
陈慕舟担心。
人是他带出来,这要是感冒发烧或者其他,他妈妈就能把他的皮掀翻过去。
“你哪里不舒服?”陈慕舟靠得太近,声音几乎是在她的耳边炸开。
“……头晕。”
两个人没留意到,楼上有人拿手机对准了她们。
陈谨川下了飞机不久,就收到秦晋发来的消息。
【你弟他们可真够闹腾的啊!】
附赠一个灯红酒绿人头攒动的视频,末了定格在了他低头靠近一个女孩的画面上。灯光随着音乐节奏的强弱变幻,青年男女,耳鬓厮磨,旖旎又青春。
陈谨川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开口就是指挥:“摄像头切换后置,摄像头放大,对着阿舟那边。”
最大的卡座里,陈慕舟已然不见,有人捧脸呆坐一旁。酒吧里的声浪浮华,灯光绚丽,偶有冷白光滑过她的位置,呆呆的侧脸,像一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蜗牛。
在他对着镜头仔细辨认许云想的时候,蒋思裕也凑了过来,透过小小屏幕往里头瞧。
总不至于这么爱弟弟,一下飞机就急着看。
“谢了,我等会儿就到。地址发我一下。”
那头简单利落地挂了电话。
卡座里,许云想的电话也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是“二哥”。
她犹豫了几秒,手还没来得及按下接听键,电话断了。
过不久,有人将电话递到她面前:“找你的。”
——酒吧里的灯光昏暗,也不妨碍她认出来那是陈谨川的朋友之一,叫蒋思裕的。
电话屏幕上明晃晃的一个字:陈。
她知道,陈谨川的陈。
蒋思裕将人带到楼上一间空的包厢里,按亮灯,退出,将门带上之前还不忘加一句:“慢慢说,我不着急用手机。”
让人心浮气躁的声浪转瞬被隔绝。
唯有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又清晰:”衣衣?“
这段时间的心虚猜测和无力感,都随着这把嗓音的落下而重重坠地,许云想倏地生出无尽的委屈,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头顿了一顿:“我大概还有半小时到酒吧那边,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
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名叫“陈谨川”的巨大戒断反应,理应拒绝。
只是气势明显不足,声音也呐呐:“我同学生日,朋友们都在,我不能走。”
那头的声音像是轻哄:“等下我去和你同学说,就借你一阵,保证完璧归赵,可不可以?我还给你带了几本书回来,正好一并拿给你。”
许云想尴尬,借?怎么借?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吗?说自己要和陈慕舟的哥哥去吃饭?深夜,孤男寡女,她们会不会误会什么?
而且……而且陈慕舟也在,不带他去好像说不过去,但带他好像也有点奇怪……
更奇怪的是,以前她们两个人也跟着陈谨川出去吃过饭,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纠结呢?
许云想觉得自己的CPU都要烧干了。
她低头蹭脚下的地毯,绞尽脑汁:“那也不用……我同学很好说话的,嗯,我可以出来。不用跟他说了……”
那头轻笑了一声:“那先谢谢你的同学了,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人让给我。”
重要……吗?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思裕拿回他手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许云想,清透,神情柔软——在今夜之前,属于她的定语是“朋友的弟弟的青梅”,而在今夜之后……
电话还没有挂断,他接过去说了一句:“你,可,以。”
许云想丝毫不关心他们之间的哑谜。
新的烦恼来临,她开始后悔自己今晚穿得不够淑女。
因为一早确定了庆祝的场地在酒吧,群里通知大家今天的着装要求是“小恶魔”,红字加粗高亮显示,想装没看到都不行。
现场有纯情系暗黑系火辣系甜美系……各种。
好几个女生朋友甚至背了一对翅膀过来。
许云想穿的是一套黑色吊带款的小恶魔裙子,短的蓬蓬裙,绑带蕾丝鱼骨马甲,配同色的马丁靴。
加上头上的尖耳朵装饰。
……显然不适合跟人去吃饭。
陈谨川不知道少女的愁肠百结。
他甚至还没有进入到酒吧的门口,就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走了出来。
朦胧夜色,也能看清她的眼眸晶亮,双颊绯红。
“不冷吗?”
陈谨川扫过她黑色大衣和马丁靴中间露出的那一截小腿,视频里她穿的短裙。来酒吧玩,多半不会像日常那样注意防寒保暖,爱美才是年轻人的第一要义。
久别重逢的氛围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许云想瞬间清醒,在“可能”的暧昧之前,他还是严肃严谨的陈谨川,既关心她们数学成绩,还会安排人给她们寄德国品牌的冲锋衣的陈谨川。
她诚实摇头:“暂时还不冷。”
酒吧里人多,空调温度也调得高。
“那就陪我在附近吃点儿,不走太远,可以吗?”
说着话,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接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好像突然间就烫了起来。
蒋思裕、秦晋和一群共友就在楼上包厢的落地窗前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一部超越现实的科幻片。
酒吧在市中心,去往哪个方向都方便。临近除夕,即使在深夜,也还是人流如织。
人人脸上都是喜悦。
也没有开车,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过去。
他还牵着她的手腕,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按照许云想的设想,两人应该先寒暄一下。
再顺利将话题过渡到她们最近频繁的邮件往来和微信消息上,甚至范围可以更宽一些,也可以聊聊她们讨论过的德国的教育体系,或者是共同喜爱的德国籍作家和德国电影。
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震动,是程瑶瑶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假装云淡风轻:“我接个电话。”
在酒吧里听过一次语音,音量调到了最大。
加上程瑶瑶在酒吧里无意识的大声:“衣衣,我和DJ握手啦!还和他对视了!!!我醉了,啊!沉醉在他的眼睛里!你在哪里,快来,不摸白不摸,真的长得巨tm帅啊!!!”
身旁的人挪过来的视线不是不明显,她手忙脚乱按键调低音量,又转过身去含混回答:“……我出来吃点东西,等下就回。你先玩。”
程瑶瑶:“你一个人?”
许云想摇头:“不是的,还有一个朋友……你也认识的。”
那头放了心:“你早点儿回来,我帮你占着位置。”
陈谨川静静听着,人群摩肩接踵,时不时将他撞向她的方向,或者是将她撞向他。
淡淡的发香自接触间轻轻袭来,这个平平无奇的除夕假期仿佛也因此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去的餐厅果然很近,离酒吧的位置不到五百米。
在一条商业街后面的小巷子里。
门廊简单,只一盏昏黄的小灯在门牌上亮着,摇了摇门口挂着的风铃,才有人过来开门。
陈谨川点了一碗海鲜面。
许云想侧身打量,小小餐厅里还有另外两桌深夜客人,但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厨后忙活。
点单,备菜,做菜,打扫……全是老板自己在做。
她低声说:“不知道这家老板会不会太辛苦。”
陈谨川抬手替她擦掉发丝沾的奶油,漫不经心地回说:“还好吧,喜欢就不会觉得辛苦。”
穿黑色西装的人,高大挺拔,漆黑深沉的眼眸里未见长途飞行的疲累,倒像是意有所指。
刚刚在风里被抚静的心跳又重新急促了起来,许云想犹疑着开了口:“二哥,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对我一点好感?
你是不是想追我?
你是不是也会对其他人这么好?
话没说出口,又吞了回去。
那句话说得对,表白应该是发表胜利的宣言,而不是发起进攻的号角。
以两人的关系,如果他的回答是“No”,日后还得见面,那得多尴尬。
“……你是不是在飞机上没有吃好?”
话题生生转了个弯。
问完这句话,她又瞬间理直气壮了起来。
小玉说得对,如果答案是“Yes”,那他想追她的话,为什么不主动表白呢?还要她主动问,显得他好像也没有很爱……
许云想越想越在理。
陈谨川眼见着面前的人的眼神由躲闪变得坚定,最后甚至有了几分闲适的味道。
面条送过来。
他又分了一个小碗,推到她的面前:“喝了酒,要不要也垫一垫?”
你知道吗?
事情就是从元旦那个晚上开始不一样的,她在那天晚上分享了他的牛肉。而现在,故技重施?或者是,梦境再现?
许云想摇头,有时候她会觉得很快乐,但有时候,也很讨厌那样胡思乱想的自己。
暧昧,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委屈。
陈谨川慢条斯理地享用他的宵夜。
两个人的聊天已经话题已经由陈慕舟的寒假活动转到了小玉身上,她在邮件里提小玉的次数过多。
“她还在谈着吗?””当然。”
陈谨川盯着她看了半天,看到她不自觉地将脸转了过去,而后他才说:“……不是你说她不想谈异地恋的吗?”
许云想都要结巴了:“可是她们是初恋啊!高中到大学……何况异地恋又不是一定会分手的。”
说完,她恍然想起自己的确是说过异地恋感情不好维系的话,但那时候是小玉跟她抱怨,一小时车程的男朋友一个月才见一次面。
谁能想到陈谨川还能将这句话听进去。
她补充:“喜欢就还好啊!……你刚刚不也说了么?喜欢就不觉得辛苦的。”
回旋镖飞回到陈谨川的身上。
二十七岁的分公司负责人,谈上亿的项目的时候都不觉得有比此刻更紧张的时候,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人的脸上,郑重问她:“那你觉得呢?”
异国恋是异地恋的plus版本,除了地域上的距离,还有时差。
而离他结束在德国分公司的任期,还有大半年。
许云想心跳如鼓,偏又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在那如墨般深沉注视的眼睛里缓声回答:“我,我偶尔,也觉得还好!”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政治没有学过的吗?
绩优生陈谨川立刻听出来其中深意,他伸手拉住她放在桌上的右手,神情认真:“这个偶尔……包括现在吗?”
第77章 第七十七朵云
以退为进。
是陈谨川常常在谈判桌上使用的策略, 假装让渡一些利益,以此来观察对方可以接受的底线。
手和手的接触在这一秒凝成深暖,飞快地流淌于全身。
许云想的脸不可避免地红了起来, 好像又回到了音浪强劲的酒吧里,每一个字拆开来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
暧昧被正主盖了章, 他将主动权举重若轻地放在了她面前。
当然可以包括现在,也可以不包括。
有人买单, 起身离开。
气氛微妙, 两厢里胶着的平衡被打乱, 陈谨川松开握着她的手:“这个Yes or No的问题,你慢慢想, 想好了再告诉我。”
说完,抬腕看了下时间,语气自然, “还要和朋友们碰面吗?我送你回酒吧那边?”
许云想点头。
到酒吧门口,陈谨川停下脚步, 视线往大门口的方向扫:“你还要进去和那个DJ握手吗?”
程瑶瑶的性子, 热衷按头安利,许云想不大确定她会不会做出硬将两人的手搭在一处的举动, 回答间就带了一丝犹豫:“可能……吧?”
陈谨川的眸子闪耀,带了几分笑谑:“那我现在有这个荣幸, 和你握一下手吗?”
许云想甚至还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才将放在口袋的手伸出去。
不是手掌对手掌的方式, 而是手指顺着她的指缝嵌进去, 十指紧扣的亲昵姿态:“别让我等太久,可以吗?”
具体到了言语和举动里的追求姿态, 就跨越了之前很多的胡思乱想。
许云想脚步虚浮地回到卡座。
进入到午夜,酒吧的氛围更热闹。
程瑶瑶已经被百分百地蛊惑,她扑过来抱住许云想:“呜呜,他真的太charming了,好想踹了章臣跟他谈一场啊!!你看他打碟的侧脸,谁能抵抗得了。”
于是刚刚被陈谨川击中的燥热又死灰复燃,如同冰川始融,河山渐涨。
不想抵抗,只想安心赖住。
这一场生日趴热闹到凌晨快三点才结束。
陈慕舟指挥代驾先将车开到许云想家的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亮了,才往肃宁湾走。
还没有进别墅,接到了陈谨川打来的电话。
他用剩下百分之一的清明按下接听键,对面的问题直接抛了过来:“衣衣送回家了?”
陈慕舟知道他二哥今天回海城,但不确定具体的时间。陈谨川向来比他聪明,思虑又周全,他完全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后面具体的逻辑,只顺着他哥的问题答:“刚刚送到家。”
“那好,你也早点休息。明天晚餐之前我们见一面。”
陈慕舟的酒立刻醒了大半。
比起陈柏贤来,大哥和二哥更像严厉管束着他的爹。他顶着醉意昏沉的大脑琢磨,最近是哪件事情做错了?或者做得过火了?
一夜没睡好,在被窝里复盘自己的举动,是不该改装那台跑车啊?还是去隔壁城市赛车的事情被发现了?
除夕那天是很好的天气。
冬日暖阳透过窗帘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楼下半开的腊梅的香气,秦蘅和许尚泽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准备着晚上的年夜饭。
许云想如同寒假里的每一天那样,靠在沙发上,打开手机。
微信里弹出很多的消息,群里的,同学的,朋友的。大家热热闹闹地发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包,说着辞旧迎新的美好祝福。
她在消息列表里一目十行地寻找熟悉的那个名字,唯独他的那一栏后面没有显示红色的消息数字提醒。
心里无端有些失望,刚要叹气,手机震动。
顶端弹出邮件进来的提示,熟悉的邮箱地址,不一样的邮件主题。
信里的言辞如和煦阳光,柔柔掀起心湖里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开,触到壁,再颤巍巍涌了回来。
“……
毛姆说:今年的我们,不同于去年的我们,我们爱的人也是如此。时刻在变化着的我们,若是能继续爱着另一个变化了的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希望新年的我能拥有这份幸运。
也祝你在你选择的生活里常欢。”
每日往来的邮件并未因为他本人的回国而中止,而是如一场悠长的叙述般,跨越了时空和地域,落在了她的日常里。
含蓄,又不大含蓄的老派的浪漫。
一来一回的讯息,一字一句的试探。
这一刻,想见到陈谨川的心达到了顶峰。
许云想拿起手机刚想拨过去,秦蘅就端了菜从厨房出来,招呼她洗手吃饭。
许尚泽打量她嘴角压不住的笑容:“过节要收红包你就这么开心啦?还是晚上要去放烟花所以喜气形于色?”
许云想心虚喝汤:“……不是大红包我就会哭给你看。”
秦蘅失笑:“这么大人了,还只想着红包和玩。……隔壁栋有个在哥大留学的人回来了,我今天早上买菜的时候碰到他妈妈,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到时候你加了聊一聊,大二了,如果要出去现在得准备起来了。”
夫妻两一早计划了她的读书路径。语言专业的学生,不去母语国扑腾几年,总叫人觉得在隔靴搔痒。
许云想蓦地脱口而出:“只考虑英美国家吗?欧洲的学校不行吗?”
许尚泽接过话题:“你要是有想去的学校,月球上也行。我和你妈不是看国家,是看专业和学校,最主要是你得喜欢。欧洲哪个国家?有心仪的学校了?”
许云想眨眼:“没有,我就这么一说……还没有想好。”
除夕当天的话题,就由出国选择发散开来,扩散到许家夫妻周围同事的子女身上。谁谁去了英国读研,谁谁回国进了大厂,还有谁谁正在准备托福考试。
从前她只觉得听从父母的安排就很好,可是现在,她蠢蠢欲动,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她甚至能想到,小玉如果知道了,大概会骂她是恋爱脑。
陈慕舟的电话将她拉回人间。
“出来放烟花吗?老地方,我来接你?”
许云想早就呆不住,她回那边一个“好”字,匆匆穿上大衣,戴上围巾就往楼下跑。
陈慕舟今天开了一台黑色的大G过来。
“你换车了?”许云想觉得奇怪,他最近的新欢是一台暗夜黑的超跑,剪刀门设计,回头率百分之两百。
陈慕舟悠悠感慨:“许衣衣,你为了让我叫你一声姐还真是……”
见许云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干脆拉开后座车门,一字一句地提醒:“你的第……n号追求者申请加入我们的放烟花队伍。”
车后座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浅灰色的呢子大衣,衣线柔软,完全中和了他日常里西装革履的硬朗形象。眼下他幽灼的眼神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
许云想心底的烟花怦然绽放。
大G车身高,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拉她。
眼神还可以伪装矜持,肌肤的相触却因为昨夜和今日的铺陈产生了不一样的反应。
谁都没有先松手,直到陈慕舟大喇喇坐上驾驶位。
去江边的路上异常拥堵,充当司机的陈慕舟鬼鬼祟祟透过后视镜打量后排的两个人,只觉得这一幕非常玄幻。
他一早知道追许云想的人不少,哪怕他顶了个虚假的男朋友的名头,私下里小动作频出的男生也很多。
谁能想到,他那英明神武的二哥今天下午也来问他:“你和衣衣,你觉得衣衣怎么样?”
陈慕舟不大理解这个问题但他立刻将“做错了事情被二哥发现”的主语由自己替换成了“许云想”,他一边飞快转动脑筋一边措辞为好友美言:“衣衣她……有时候不太懂拒绝,心肠软,容易被人哄骗。”
眼看着他哥的眉毛越蹙越紧,他加快语速试图再为她说几句好话,“就是,就是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情,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很有可能是别人撺掇的。我们玩得好,我最知道了,她最看不得别人卖惨,路边天天呆着的职业乞讨人她碰到一次给一次钱……”
陈谨川听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直接打断:“我是说,如果我追她,会怎么样?”
……成功让陈慕舟闭麦。
自己的二哥和自己的青梅。
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提问:“哥,你说的追,和我理解的追……是一个意思吗?”
陈谨川:“……你最近是不是熬夜熬太多了?或者昨晚的酒还没有醒?”
陈慕舟突然想到什么,一声惨叫:“那以后她的辈分就要比我高了?”
陈谨川不动声色观察他,神情里并没有类似不甘或是吃醋的情绪,只有真心实意的辈分焦虑,他点头:“进展顺利的话,你以后要叫她嫂子。”
除夕夜的餐桌上,陈慕舟罕见地话少。
陈柏贤问了陈谨川这趟回国旅程的安排,得知他年后第四天就要飞美国,还是交待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周韫宜也跟着搭腔:“工作也不用这么赶。国内要是有心仪的女孩子,也可以多呆几天,正好和人一起过了情人节再走,也不用急这么一天。”
陈慕舟他欲言又止,憋憋屈屈地将话吞了回去。
他哥说,他准备追她,意思是,还没有开始追,这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就情人节……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多,陈慕舟在他哥目光的示意下给许云想打电话。
两人开了一台车出去。
还是2v1的组合。
只是从前是青梅竹马vs二哥,现在变成了追求时态的情侣vs单身狗,陈慕舟八卦欲莫名膨胀,想看自家二哥怎么追人,就听他哥发话了:“你去找你的朋友吧,等会儿我送衣衣回去。”
许云想在江边的风里红了脸,她将围巾往上拉了拉。
除夕夜的风,并不寒凉。
可能因为白天的太阳,也可能因为江边热闹的跨年人群。
两人沿着江边的步道走。
岸边精心种了很多高大的树木,南方的冬天,树叶依旧苍翠,加上掩映在树叶里的路灯,空气里仿佛流淌着黏稠的蜜。
甜津津又明晃晃,心爱的人因此更迷人。
时间也仿佛流动得更快。
零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有烟花的声音同步响起。
淡白细小的光芒上升至半空中,在暗色的天幕间开出巨大的花。五彩斑斓,极尽喧嚣。
然后在惊叹声里悄然坠落。
又有更多的光辉和形状升腾,自由飞舞,四下飘散。
在这盛大的绽放里,有声音在她的耳畔说:“衣衣,我们谈一场恋爱吧!”
烟花的声音和人群的惊叹声掩盖了一切。
有手伸过来,握住了陈谨川垂在身侧的大掌。
这是独属于他的烟花绽放时刻。
“你如果缓缓把手举起来
举到顶,再突然张开五指
那恭喜你,你刚刚给自己放了个烟花。
一次最多放两个,可你知道吗?
如果你缓缓把手伸过来,牵住我,
那么我心里,是烟花千千万万朵。”(注:里尔克《为我庆祝》)
第78章 第七十八朵云
那个夜晚的时间分岔, 通向很多个陈谨川和许云想在一起的未来。
陈谨川原本只计划在国内呆五天,按照行程安排,他的航班会在大年初四的下午飞往美国。
而二月十四日是大年初五那天。
小玉在电话那头啧了两声:“他有钱是有理由的……”
好像所有关于成功人士的报道, 都没有他们耽于恋爱的只言片语。
事业永远排第一位。
陈谨川会在新年的每个夜晚出现在许家的楼下。
白天里两人各自忙,陈谨川在国内有应酬,许云想要走亲戚。
见面也没有很多的事情。
就牵着手, 在马路上走一走。
遇到好看的店,就进去转一转, 喝杯咖啡, 买一本漫画书, 或者试一试亮晶晶的首饰。
年节下的每一家店,似乎都捎带着团圆的甜蜜氛围。
“还是没有二哥你送的耳环好看……我室友还问我在哪里买的?”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温暖又柔软。
陈谨川耐心十足:“那你怎么回答?”
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印象里她好像从来没有私底下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我说是别人送的,我不清楚。……她要是以后再问, 我就说,是男朋友送的。”
新年伊始的这几天, 天气好得不像话。
两个人就着这些随意的话题, 从许家的小区,走到附近的公园, 走到更远一点的体育馆,再走到更加遥远的文化艺术中心。
陈慕舟对新晋情侣的日常非常感兴趣, 乍一听两人的约会内容还以为许云想在编谎话骗他。
他哥那样的人会做散步这样无聊的事情?
“不冷吗?”
“不累吗?
“有意思吗?”
陈谨川听到这样的三连问,唇边的微笑舒展, 看向自己的弟弟, 薄唇轻启:“你不懂。”
体力是爱意的表征,他惟愿和她走的每一条路都长长久久, 没有尽头。
陈柏贤好几次想和二儿子沟通,电话打了过去总说在忙,他在餐桌上感慨:“阿川这个忙事业的劲头,和我年轻的时候有得一拼。”
陈慕舟在一旁捏紧了筷子:二哥明明在忙着谈恋爱!
他当场表态:“我以后一定跟我哥好好学。”
学习如何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初四那天,天有些阴,厚厚铅云压在天边。
陈慕舟主动请缨和司机一起送陈谨川去机场,只是他没有料到,许云想刚刚上车不久,他亲爱的二哥就亲切地和他说:“去找你的朋友玩,我和衣衣有话说。”
陈慕舟是真心实意想送他来着,闻言有些委屈:“我在又不妨碍你们。你们谈就是了,可以假装我不存在。”
陈谨川:“……那就把你在卡丁车俱乐部门口放下。”
意思很明显,妨碍。
他深感他哥现在是个恋爱脑,直接转向许云想:“你也不管管吗?!机场那么大,又不多我一个人。”
许云想感受到手背上的动静,身旁的人在轻轻摩挲她虎口处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发小说:“我听二哥的。”
陈慕舟感受到了双重背叛,他垂头丧气做最后的挣扎:“那二哥你车库里那台帕加尼,我今天可不可以开出去兜兜风,散散心?”
送走了两个人的小尾巴,司机的方向盘一转,直接开往城中知名的珠宝一条街。
他提前送她的情人节礼物是一枚玫瑰金的戒指,戒指内里刻着两人名字的首字母和除夕那天的日期。
这样明晃晃的存在。
许云想回家喝了杯水,就被秦蘅给看到了。
许家夫妻是少有的开明做派,除去最开始知道女儿的恋爱对象是陈谨川时有几分惊讶,甚至还给她的生活费多加了一笔资金,美名其曰“恋爱经费”。
许云想同陈慕舟抱怨,这段恋爱的支出,只在每个月的网络流量上体现了出来。
恋爱经费无处可用,也是寂寞如雪。
陈谨川常驻德国,但每个月也会有几次出差。
近一点儿是德国周边的欧洲国家,远一点儿是南半球,或者美洲,间或集团总部有出席要求,他也会飞回国内。
而许云想大二下半年的课程排得满满,又要准备英语演讲比赛的事宜。
两人各自投入自己的工作或者生活,日常的相处更多靠视频电话以慰相思。
邮件和微信也承载了数量恐怖的消息,全是两人各自的小细节,考试,谈判;日出,日落;咖啡,雪茄;口红,西装……
陈谨川甚至习惯了在他回复的消息面前加一个出差地的当时时间。
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时刻,隽永且诚实地记录了两个人的热恋。
语已多,情未了。
小玉从前说她的男朋友像她的电子宠物般,活在她的手机里。许云想现在终于有了共感,陈谨川也不反驳,眸光灼热:“嗯,你的。”
连和人一起在食堂里吃饭也要打个电话给陈谨川。
陈慕舟被情侣的腻歪劲儿给齁到掉牙,他搞不清楚这样的恋爱状态是全国通用还是个人专属,诚心诚意地问了句:“见这么多次面有什么意义?看照片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啊!”
视频那头,在德国时间里起来锻炼的陈谨川正好听到自己女朋友的回答:“见面不需要意义呀。就是想见二哥了,所以要见一下。”
视频的摄像头由陈慕舟的方向切到许云想的身上。
暮春时节,她穿得简单又随意,黑色圆领针织衫,白净脸庞。杏眼在和他对上的那一刻,瞬间弯了起来。
如同阳光下伸展的树,卸下了无所忧虑的外壳,里面是柔软的一片湖。
陈慕舟听着许云想给他二哥介绍她餐盘里的菜色,从烤到表皮焦脆的鹅腿到润绿的白灼西蓝花,再转到他的面前,讨论起他正在准备的英语等级考试。
他没有想到二哥的恋爱画风是这样的,嘟囔了句:“其他人谈恋爱都是送花送包送礼物,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
这么接地气。
视频那头的陈谨川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个暑假,我邀请你们过来德国这边玩好不好?八月份,衣衣你喜欢的歌手在慕尼黑有演唱会,其他城市和国家也有很多值得看一看的地方。”
七月底的时候,一行人嘻嘻哈哈着前往欧洲。
有男有女,都是高中时期起就和许云想和陈慕舟在一起的小伙伴。
陈慕舟每年都要去德国看望爷爷奶奶的。
只是这一次不大一样,他由“一个人”变成了“一支队伍”,旅游版图也由德国扩展到了整个欧洲。
直飞慕尼黑。
抵达的时间是中午,陈谨川的助理早早安排了两台商务车,将人和行李一起送到酒店。
程瑶瑶知道许云想谈恋爱的事情,对和自己一间房的她发出疑问:“你不去阿舟的二哥那边住吗?多难得的见面机会。”
带了点怂恿的意味。
许云想摇头:“二哥的房子做了改造,他只留了一间卧室。”
如果过去住,这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会更进一步。
到一行人在市中心餐厅的晚餐结束,程瑶瑶才发现说去洗手的许云想一直没有回来。
她急急去找一直陪着他们的林深,这位金牌特助淡定地扶了扶眼镜:“人没丢,在餐厅外面。我老板来了。”
程瑶瑶探身从窗户口看过去,黑的西装拥着白的茶歇裙,两个人正低头说着什么。
是陈谨川。
一行人吃饱喝足计划回酒店休息,程瑶瑶往两人的方向看过去:“衣衣还没有过来。”
陈慕舟大喇喇地:“我哥宝贝着呢。放心吧,他会送她回来的。”
事实证明,陈慕舟还是不大了解他哥。
两人说完悄悄话,许云想才发现队伍已经先行离开了,微信上程瑶瑶还贴心安慰:【你们慢慢聊,不着急。】
她捏紧了手里的手机。
不远处的广场上有街头艺人在拉小提琴,是《卡农》。
那一刻她心里有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许云想跟着陈谨川回了他的公寓。
是一套顶层的大平层。
她在视频里见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真正走进那里。
灯光明亮,沙发柔软。
还有视线更加柔软的陈谨川:“我每天都在这里想你。”
互诉衷肠后的接吻感觉更加奇妙。
所有的思念和热烈都似乎宣泄在唇舌里和拥抱间,想在这样的时刻与他融为一体。
两个人理所应当地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两床被子。
关系近了一点,但不是许云想想象中的那种近。
陈谨川揉揉她的头发:“你们接下来还有活动,不急在这个时候。先休息。”
第二天。
充电了一晚上就恢复了活力的年轻人们一起过来接许云想。她们的欧洲游计划从慕尼黑开始,经萨尔茨堡抵达威尼斯,再转意大利去瑞士……最后再回来慕尼黑,看完演唱会去看陈家的爷爷奶奶。
匆匆见一面,又再分开,等待十几天后的重新碰面。
许云想显然很苦恼,她在楼上跟着陈谨川走来走去:“……我又不是很想出去玩了,只在慕尼黑也可以。二哥,我想离你近一点儿。”
这句话落在硬朗的男人耳里,翻译过来就是:我舍不得你。
陈谨川轻轻点了点头,将一直跟着他的人拉进怀里:“我也舍不得你。”
夏日燥热,心头却如春水流过,化成齿间低语的情意。
唇舌吮吻,心跳砰砰,还有轻微的水渍声和压抑的呼吸。
许云想想到昨晚的某些时刻,两个人在床上接吻。
他用被子将她团团裹住,不让她有作乱的机会。那时候她有强烈的被湮灭的感觉,爱意如潮水涨落,完完全全覆盖她的身心。
她听到他时轻时重的呼吸声,视线从天花板移到他的身上,衬衫的纽扣解开了几颗,露出频滚的尖利喉结,“舍不得”三个字,他口头说了一遍,又身体力行地演练了一遍。
陈谨川进了衣帽间,她也还是紧紧地跟着他,看他将她换下来的睡裙收拾好,再一本正经地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他的T恤塞进她的包里。
“给我睹物思人用吗?”
许云想如一朵蓄满水的云朵般,将脸闷在他的怀里。
陈谨川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当然也想要她陪在身旁,但他更知道她为了这次的旅程做了多久的功课,想去的博物馆,美术馆,教堂,想打卡的书店咖啡店……都叽叽喳喳和他说过好几遍了。
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送她下楼,一众原本热闹的青年看到他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去了哪里都和我说一声,发个照片也行。嗯?”
许云想点头。
“我安排两个保镖跟着你们一起去,以防万一。如果我这边提早完成了工作的话,到时候去和你们汇合……”
两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反而更有一种热恋里黏腻到化不开的感觉。
前后不过几分钟。
这大概是陈谨川过得最煎熬的十几天。
他的心如风筝一般,随着那股叫做“许云想”的风而鼓胀轻盈。
十几天后,陈谨川在火车站接到玩得乐不思蜀的许云想。
面前的人看到他还是两眼亮晶晶,但也有区别。——她大大方方让司机把她的行李箱拿下来,交到陈谨川的手上,笑眯眯地和伙伴们打招呼。
“我和二哥一起,后天的演唱会见哦!”
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后,许云想都不会忘记的演唱会。
几万人的场馆,太阳还挂在天空。
音乐的前奏响起,一袭黑色裙子的偶像缓缓从地下装置里升上来,一句“Hello”拉开了演唱会的序幕。
磅礴嗓音摇曳着动人的韵律,而偶像历历可见的完美状态呈现在几百米的巨幅屏幕上。
全场沸腾。
她跟着又蹦又跳,和几万人一起一一合唱她们这些年听了无数遍的歌曲。
一首又一首,直至唱到那首缠绵至极的歌曲。
正值落日熔金的时刻,大片橘色的晚霞在天边铺陈开来,烟花盛放,有人自她的身后抱住她,所有人跟着一起唱。
"I could make you happy, make your dreams come true.
Nothing that I wouldnt do.
Go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for you,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现场喧闹,唯有一道声音贴着她的耳畔,轻声吟唱。
to make you feel my love.
温柔又清晰的共振。
刹那永恒。
第79章 第七十九朵云
衣然第一次和明德中学鼎鼎大名的陈慕舟打交道, 是因为她的朋友许云想。
她是在开学了一个多月之后才转学过来的,班里的人脸都还没认全,就被许云想悄悄塞了个手机到手里。
暑热犹在, 女孩子却脸色苍白,额头全是虚汗,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然然, 你帮我打电话给阿舟,让他买止痛药和卫生巾进来, 要他快点。”
通讯录里被置顶的人就是他, 尾号0520。
后来才知道, 那天是他的生日。
许云想在洗手间里吐完了一轮,衣然才听到电话震动。
那头的男声还带着微微的喘息声, 显而易见,是跑了过来的。
“麻烦你了。你带衣衣出来,我泡了红糖水过来, 让她先吃药。”
衣然扶着许云想出去,就看到女生洗手间不远处的男生——寸头, 锋利流畅的侧脸和极为优越的大长腿, 胸腔起伏,领口的扣子松了三颗。
看着不好惹的气质, 手上却拎了个白色的袋子和一个米白色的保温杯。
开口也极为有耐心:“我兑过温水了,不烫。……昨天我就说让你不要吃那个抹茶冰激凌了吧。我帮你请假, 让王叔来接你?”
抱怨里都带着熟稔的温和。
陈慕舟。
她并不陌生的名字,转校来的第一天就听同桌的女生提了好多遍, 学校贴吧里校草评选的第一名, 人气几乎是第二名的两倍。
更瞩目是他的恋情,同班的许云想, 两个人公然同进同出,一向狠抓早恋的教导主任却视而不见。
然后贴吧里又有人隐晦提了他的家世。
【学校实验室那些新设备,新的校车,还有正在动工的礼堂……你们看看谁家捐的。】
……难怪班主任在讲台上三令五申不准谈恋爱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羡慕地投向这两人。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实在美好。
正值下午第二堂课的上课时间,校园里几乎没人走动。
衣然和陈慕舟一左一右地扶着中间的少女往校门口方向走,陈慕舟半途开了口,还是商量的语气:“能麻烦你陪衣衣一起回去吗?她一般头两天都比较难熬……我去请假,到时候将今天的作业告诉你们。”
衣然点头。
同为女生,她当然能体会痛经的苦楚。
在门卫室等了十几分钟,就有一台低调的商务车开了过来,恭敬地将两人请到了车上。
后来要回家的时候,司机还在楼下等她,语气端正:“阿舟说你是衣衣的朋友,交待让我将你安全地送回去。”
同桌的女生说他性子野,脾气也不大好,唯独对许云想是例外。
衣然心说这不挺正常一人吗,为人周全也礼貌。后面转念一想,可能她沾了许云想的光。
那是她们第一次打交道。
各自的身份是许云想的女性好朋友和许云想的男性好朋友。
——许云想后来知道她这样的定义,笑得不行:“说得好像左青龙右白虎一样。他在我这儿是无性别人士,可男可女。从小一起长大,看腻了他了。”
两个人实在太熟悉,小时候一起泡浴缸里洗澡,幼儿园里掉牙流鼻涕,小学健美操比赛上忘动作,再到初中逃课去隔壁城市追星被家长发现……彼此的糗事记得比对方还要牢固,早就丧失了俊男美女的滤镜。
再次有交流是在有一天的值日后。
衣然打扫完教室和走廊的卫生正要离开,楼梯间响起男生打闹走动的声音,夹杂着篮球触地的“砰砰”声。
一群穿篮球服的少年满头大汗从走廊经过,飘落两张湿透的纸巾。
擦了汗,就那么轻轻一团,从指间飘落。
衣然出声:“我们班的卫生已经打扫干净了,麻烦你们捡起来。”
有男生回头轻轻扫一眼,不置可否的语气:“美女,你动手捡一下又不费力。”
“你也有手有脚,能扔就能捡,更不费力。”
马上有恼羞成怒的声音加入,“叫你一声美女还给你脸了是吧,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猴样……在家没吃饱啊!”
衣然身体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声音替她开了口。
“吃你家大米了?管这么宽。谁扔的?”
她一回头就看到了陈慕舟,单肩背着书包,校服身影在楼道的灯光里越走越近,停在她身侧一臂远的距离。
自己班的地盘,被人扔了纸。
陈慕舟面冷声沉,语气强硬:“要么谁扔的谁捡,要么我压着人来捡。”
陈家小少爷上学不足三个月,显赫家境和顶风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校园。
对面的人摸不清他的底细,灰溜溜走过来捡了纸巾就走。
走廊又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虽然有个共友许云想,但实际话都没有多说过一句。
“谢谢。”
“不客气。”
第二天早自习,许云想就来找她说话:“那群人嘴巴可多了,你来之前我是咱们班最高的女生,他们看我瘦,就一直‘猴子’‘猴子’的叫我。现在你比我高,又结了梁子,他们肯定还会这么叫你的。”
果不其然。
偶尔在走廊或是校园里遇到那群人,总有人不冷不热地从鼻孔里“嗤”一声,再阴阳怪气:“咱学校里不种香蕉吗?饿坏了猴子怎么办?”
衣然面不改色地经过,只做没听到。
这样毫无意义的口舌纷争除了浪费她的时间,毫无益处。
谢文宾在生了儿子之后,生活费给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少。
到后来干脆不接她和母亲的电话了,只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我和你母亲离婚已久,你既已改随母姓,就不是我谢家的女儿,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现在不求回报,只求清净。而你弟弟尚年幼,吃穿用度都是钱,还需考虑他以后结婚买房的事情,压力颇大。】
一段话说得不文不白,倒是将他的心思说了个透彻。
母女俩为了省房租,从小区房搬至城中村。
衣夙早年间车祸伤了脚踝,走路不大方便,只能挑不需要大幅度运动的岗位,快餐店洗碗,早餐店包包子。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
十几岁的少女,见风就长,又添了几分生活的愁思。
申请了学校里的贫困生补助,衣然甚至还瞒着母亲悄悄接了附近一家小孩儿的小学数学辅导。
这样的生活里,几个年轻男生的风言风语自然算不上什么。
她甚至隐隐羡慕他们,只有生活无虞才分得出那样的精力出来。
再后来。
她和许云想在体育馆里被这几个人围住,嬉皮笑脸“猴子”“猴子”的叫。
也是陈慕舟和班上的男生冒出来,和人打了场篮球,把球砸叫得最欢的人的脸上了。
检讨书是许云想和衣然两个人替他写的,小少爷胳膊上缠了绷带,还不忘指点她们,“由于我的错误认知?……这句话删掉,我哪错了,唯一的错处就是不该在有摄像头的地方砸人。”
许云想:……
衣然:……
这是和其他人嘴里全然不同的陈慕舟,冒进但义气,聪明但……没用在学习上。
衣然不止一次听到他向周围的人借作业,语气散漫:“反正我也学不成我哥那样……”
陈家的家务事她偶然从许云想那边听了些只言片语,很快将碎片拼凑了起来。
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基因到陈慕舟这边好像出现了细微的变异。
他大哥和二哥拿第一名简单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家里的荣誉展示柜每年一换,地下室甚至专门辟了一间屋子来存放那些证书和奖牌。
待两人进入公司了,工作做起来也跟他游戏里砍僵尸一样,毫不费力就做得很好。
而到了陈慕舟这里,成绩麻麻,三天两头因为不及格被老师叫家长;运动能力也似乎差点儿意思,网球高尔夫和马术都以受伤结尾。
人人都说,他足够好命出生在陈家,再强求其他,就有些过分了。
而他似乎又认命,又不大认命,瞒着家里偷偷报了吉他课,又悄悄去卡丁车俱乐部练习。——这是许云想悄悄说给她听的。
俱乐部在郊区,离衣然的大姨家不大远。她回家的时候,有很多次在公交车上看到有跑车呼啸着从那里开出来,不知道那上面是否有他和他的朋友。
那时候的他脸上有少年才有的志得意满和阳光,和课间略带自暴自弃气息的人截然不同。
再看他就眼神不自觉地带了一丝理解。
痛苦和烦恼从来不会因为人含着金汤匙出生而减少,甚至还会因为这层耀眼光芒而忽视皮囊下的真正追求,连说出来都仿佛带了炫耀。
少年依旧桀骜,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些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迷茫和挣扎。
有一次受台风天的影响,海城下大雨,学校提早下课。
司机来接陈慕舟,许云想要去外婆家,将衣然托付给了他。
临走前神神秘秘跟他交待:“她在生理期,不能受凉。”
校门口来接学生放学的车排成长龙,雨声喇叭声喊叫声,响成一片。
那么大的雨果然没有淋到衣然身上。
少年的校服外套裹在她身上,大黑伞也压了大半在她那边。她连路都看不清,只能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两个人紧紧靠着去找陈家的商务车。
他的手臂温度炽热,白色校服被雨水打湿,半透明状地贴在身上。头发和脸庞也是湿的,就连眼睛里都仿佛浸了水。
司机递了两条厚毛巾过来,又默默调高了车里的温度。
衣夙撑了伞在巷子口接她,隔着雨幕跟他表达了谢意。
路上她问:“你这个同学家里是不是条件很好啊?还带司机呢!”
衣然怔怔:“特别特别好那种好。”——学校论坛里说他的一块手表,可以买下市中心的一套房。
云泥之别。
过了两天,台风路线转移,太阳又出来了。
衣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麦当劳做作业——租的房子在台风天里坏了阁楼的一扇窗户,雨水倒灌,泡湿了地板,也淋湿了家里的家具和衣服,整个家都拖出来晾晒着,没有下脚的地方。
许云想背着书包陪她一起。
这是新奇的体验,许云想第一次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做作业,吃了汉堡吃薯条,又再喝可乐,然后还要快快乐乐去点蛋挞。
陈慕舟在这个时候进来,看到了琳娜贝儿的书包,但没看到书包的主人。
顿了一下。
衣然抬头:“她很快就回来。”
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说。
陈慕舟只好将许云想摆在桌子上的试卷拿过来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笔。
“咔哒”“咔哒”的声音听得人心浮气躁。
衣然问:“你是不是不会这题?”
陈慕舟别过脸去,耳垂浮现可疑的红色,但还是诚实地点了头。
他和许云想的数学成绩都不好,这是整个班上都知道的事实。
“我教你。”
许云想回来看到的,就是衣然和陈慕舟各自偏安一隅做试卷的场景。
陈慕舟甚至帮她把数学试卷里的一道大题给解答了。
“哇哦!阿舟,人不可貌相啊!你怎么想出来画辅助线的?!”她大力夸赞自己的小伙伴。
陈慕舟看到对面少女微不可查的上扬嘴角,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波夸奖。
于是到后来,这几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
陈谨川不耐烦讲第二遍的数学题,有人会在肯德基的炸鸡味道里细细掰碎了给他讲清楚。
两人之间还是没有什么话说。
偶尔眼神碰上,又飞快地转开。
到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衣然家里在许云想的极力撺掇下,买了缝纫机回来,又办理了营业执照。
衣夙不再出去工作,而是在楼下的门脸里,勤勤恳恳地将每一件明德的校服改小,调整,或是裁短。
这一门生意很快被有心人学了去,客源就少了不少。
许云想用家里的打印机打印了很多份的广告宣传,拉上陈慕舟给她们放哨,将广告贴遍明德学子会经过的每一条路。
再一起去学校门口的砂锅店,吃一份烫烫的砂锅米线,加一瓶冰凉的杨梅汁。
衣然说她请客,第二次再去买单的时候,老板娘说,“你朋友预存了一千块在这里,够你们三个人吃十几次的了。”
回到座位上,许云想被辣到嘴巴通红,抽着气跟她说:“你请两次啦!下次起,我们就AA。”
坐她们对面的男生什么话都没说,一直凝神盯着店里的电视看,仿佛里面的节目格外精彩。
衣然沉默了一秒:“没事,我家里最近赚了一点钱。”
有那么一阵,她确实感觉到家里的生活好了起来。
餐桌上的肉菜多了起来,母亲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悄悄将收到的讲课费抽了大半出来,放进陈慕舟的抽屉里,信封上贴了一张小纸条:“谢谢。”
衣夙也开始愿意拉着她去逛街,看衣服看版型看布料也看市场流行。
有次在大街上,有陌生男人拦住她,递过来一张名片,又跟着母女两个走了一段:“这位小姐,我觉得你的身材比例和身高都很适合当模特,请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看看?先培训,培训合格可以接到演出的单子,走秀,展示,影视客串……机会很多的。”
衣夙赶紧将她拉远:“这人莫不是骗子,肯定是培训就要交钱……这样的套路网上天天播,我都知道了。”
那人的声音还不甘心地传过来:“……上面有我们公司的网址,你可以看看公司明星学员的成绩,保证你不吃亏。”
那张名片被她保存了起来。
趁着去上电脑课的时候,她偷偷打开了那上面的网址。
页面里合作的公司不乏海城的知名企业,车展需要模特,服装走秀需要模特,珠宝展示需要模特,就连最普通的电商摄影都可以用上模特。
页面还有一栏是“服表艺考培训”。
细细的小字写着,“培训性质,通过系统的专业培训,使考生掌握服装表演专业统考所需的……,通过所在省份的服装表演统考,或达到国内重点院校空中乘务专业面试的录取要求。”
像是命运的指引。
三人行的友情在高二的时候开始变回两个人。
衣然不顾母亲的劝阻,报名了艺考培训。
衣夙原本还不同意,衣然平心静气拿纸笔出来和她算了笔账,她的高中学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母女两人还要攒钱买房子……这是一家小小的裁缝门脸永远无法达成的目标。
她推掉了家教的兼职,除了学校,周末的时间几乎全泡在了少年宫。——那里的初阶培训比较便宜,是她家里能负担得起的价格。
许云想拉着陈慕舟一起去看她。
硕大的培训教室里站了一排黑T黑裤子的少女,一并的纤细身形和优异身高,随着女老师的指令一遍又一遍地在镜子前走基础台步,如何控制走路时肌肉的发力,如何调动脸上的表情,如何转身……最简单的事情,最单调的重复练习。
最右边站着的丸子头少女一秒都没有往教室门口看过。
许云想特意给衣然带了奶茶和秦蘅煲的花胶汤,又给她擦脸上的汗珠。
“累不累?”
“还好啦!自己想做的事情嘛,总要来试一试。那句话怎么说,Dont go through life, grow through life.(翻译:对于人生种种遭遇,别只是经过,忍受,要消化,要成长。)”
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
到周一上课的时候,她又将头发放了下来。
陈慕舟的目光偶尔扫过衣然的方向,看到的永远是她全神贯注的侧脸。
许云想说,然然的时间要分成两半用,一半在学习,一半在艺考。事关她的前途和更遥远的生活,她全力以赴。
如果说最开始的关注纯粹是因为许云想。
到后来,就变成了一场与命运较量的旁观。他在车里看到过她家周围的环境,收到过她默默还过来的钱,还有她没有言说的学业上的帮助——衍生出来的情感里还带着不自知的鼓舞。
你看啊,有人这么用力地跳出原本命运的樊笼。
到了高三的上学期。
衣然在那年的冬天参加了服表艺考的专业课考试,然后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三人行的友情短暂恢复从前的格局。
陈慕舟听许云想在一旁叽叽喳喳问衣然,考试什么内容呀?你报的什么学校?文化课要到多少分?毕业了可以做什么?
那是陈慕舟难得的努力时刻。
陈柏贤都忍不住悄悄夸他:“终于懂事了。”——他原是想将小儿子送出国的,又一直担心他适应不了国外的教学模式。
陈慕舟学得有点过于努力,晚上十二点才熄灯,早上六点又开始起来背英语。
周韫宜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魔怔了,她悄悄和他透底:“压力别这么大,国内的好学校去不了的话,就去国外的大学。先学一年语言,再找几个好中介帮你申请,你爷爷那边也能找到人给你写推荐信……别担心,总有出路的。东方不亮西方亮。”
努力的感觉原来这么好,付出的汗水都在一模二模考试的成绩有体现。
陈慕舟坚定:“我就在国内读大学,不出去。”
陈柏贤和周韫宜对看一眼,忙不迭答应:“好好好。衣衣也在国内读大学,到时候你们再一起出去读个研究生也行。”
六月底的时候,高考成绩公布。
陈慕舟打电话给许云想:“同学聚会我统计下人头,你和衣然都参加吗?”
那头的声音传来:“好可惜,然然赶不回来,她在京市那边有个礼仪活动,要好几天呢!”
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心上的痒。
夏日傍晚窗外吹进来的热风。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来自何方。
第80章 第八十朵云
九月初。
三个人都留在了海城, 但去了不同的大学。衣然的服装学院在城北,陈慕舟和许云想的大学在城西,两个人还是离得近, 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大学的头两周都是军训时间。
服装表演系的女生身高腿又长,训练的头几天,总有其他系别的男生故意走方阵经过她们的旁边, 眼风不动声色地扫过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晚上的灯一熄灭, 宿舍的女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开始讨论, 聊哪个教官帅, 也聊今天路过的其他系别的男生。
话题就传到衣然这边来,问她隔壁工业设计系最高的那个男生如何, “……他不是来和你说话了吗?”
“他说的什么呀?”
“他们班休息的时候,他撩起衣服擦了下汗,那个腹肌……”
衣然想了想, 回说:“他问我们班代理班长是谁?看晚上的训练表演能不能两个班一起,中和一下他们班上的阳气。”
她们班上极度的阴盛阳衰, 二十三个人里, 只有两个男生。
宿舍的女孩子们就笑了起来,军训才几天, 联谊的邀请收了一堆。
有支持和信管联系的,也有投视觉传达那边一票的, 到最后发现选择太难,女孩子们嘻嘻哈哈举手表决:成年人当然可以all in, 再来谈其他。
“所以, 我们寝室的,都还是单身吧?”
后来, 隔壁体育大学的一个男生也这么问了她。衣然笑了笑,目光移向校园里一株泛黄的银杏树。
金灿灿的树叶飘在秋日的阳光里,仿佛有许多缠绵的故事,隐在每一片叶子的脉络之下。明媚总令人憧憬,但不属于她,她说,“不太算吧,有个比较喜欢的人。”
对方没有留意到她话里的漏洞,只很有风度地祝福她:“那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比较喜欢。
没有喜欢到“非常”的程度。
在十几岁的非常没有能力的年纪,经过了一个少年的世界,那么短暂又怅然。
Crush用在此处,可能更加合适。
服表的课程安排得又紧又密。
加之毕业那年暑假签约的经纪公司安排的兼职工作,一忙起来,这些儿女情长的酸涩,便又抛在了脑后。
虽然还是同城,但几乎没有了见面的机会。
她看到他的朋友圈,寒假里去瑞士滑雪了,周末去游艇趴了,哥哥送了他新的礼物——一台价值千万的跑车……
而她在车展的间隙里拉伸酸痛的小腿肌肉,再抿一口热水。也不敢喝多了,模特不能频繁离开自己的展台。
繁花的枝桠伸向天空,促使她向着葱茏的世界舒展。
到了大二的时候,经纪公司安排给她的活动骤然间少了起来。
同公司大她两岁的同事在洗手间里提点了她一句:“你推掉的活儿,后面接手的可都是小钟……我要是老板,当然也愿意用乖巧又省事的。一件衣服而已,谁穿不是穿。”
有那么两三次,合作展商拿过来的衣服轻薄短小,接近情.趣.内.衣的尺度。
衣然借口身体不适,推了一次又一次,公司的人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的不愿意,也没多说什么,只暗暗减少了她的工作量。
最长一段时间,她有两三个月没有任何的工作安排。
而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来自社会和现实的鞭笞。
事情以衣然的低头妥协结尾,过了几天,她接到新的工作。
无非是陪人几杯酒,姿态放低,才能消了小魏总心头那口气。衣然在饭局上捏着酒杯,来者不拒,时不时扫一眼小魏总的脸色。
他从头至尾都眼神冰冷,只面对主位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才有笑意。
两个人对她的态度说不上轻慢,但也绝对不算客气——那种傲慢的上位者姿态,仿佛她是笼中雀。
人进洗手间的时候腿已经有些发软了。
那时候,衣然的脑海里飘过很多个男性的身影,班上硕果仅存的两片绿叶,之前认识的美术系学长……最后意识停留在今天下午看到的朋友圈内容里。
那个有意无意帮过她几次的冒失少年说:【章臣这水平不行,比高中时差远了。】
她还记得他的手机尾数,0520,虽然一次也没有打过。
手指都在发抖,还是编辑了消息发出去。
这是陈家小少爷最意料之外的一条消息,无论是内容,还是落款人的姓名。
里头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他也没顾上理会,只回了六个字,【撑住,马上过来。】
章臣今天开了车过来陈慕舟的学校玩,和球场上的其他人打了一场三人篮球赛,以微弱优势取胜,正讨论着去哪吃东西。
而陈慕舟之前开了跑车去郊外玩,意外被人蹭了下。几千万的跑车,据说钣金加上原厂油漆,保守估计维修费用超过百万。
好事路人po了一段视频到网上,事情发酵了,陈柏贤才被人告知了这个消息,气得当场没收了他所有的车钥匙。
现在,他连闯三个红灯,一路风驰电掣开去了短信里发过来的地址。
他苦中作乐地想,现在他没车了,看他爸能没收什么东西。
……
车厢里发生的事情似一场情.色.电影。
狭小空间,滚烫肌肤,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车里的光线不足,更显昏昧。
衣然的思绪跳脱,原来没有隔着校服的他的胳膊,是这个温度。
好像比那个台风天还有热一些。
但又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身体里的药物的原因,她的热传导到了他的身上。
她从前听模特朋友面色暧昧的讨论在车里的感觉,方寸之间,难以腾挪,动作受限,但也因此更加靠近彼此,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彼此。
第一次是在驾驶座上,两个人都没有经验。
座位往后放倒了一点,陈慕舟一动,她就忍不住挺直了腰身,头碰到车顶。
他抬了头过来看她,问:“疼不疼?”
声音带了热热的气息扑在她的皮肤上,激起微微的颤栗。而他的额头鬓间全是湿漉漉的汗水,不知道是由于忍耐,还是其他。
发热般的眩晕,身体里已经流失的力气,以及莫名的情愫。
衣然不知道他问的是撞到的脑袋,还是其他的地方。
她摇头,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将手搭在了她的腰间,轻轻地往下压。
长手长脚的纠缠,硬邦邦的胸膛,汗涔涔的肌肤,心跳声混合。
交织在一起。
结束得稍显潦草。
陈慕舟有片刻的尴尬,想解释什么,又顿住。
这一刻的他,又和从前那个在麦当里里说“不会”的少年重叠了起来。
“那个,你感觉好些了吗?”
衣然不大确定,这种身体里的渴望是来自她的心里,还是药物的控制。
但过来救她的人是陈慕舟,她选择了屈从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是她们之间,超越过去的,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最近的距离。
“好像,还有一点难受……”
……
第二次和第三次发生在车后座,后排宽敞,他伏在她的身前,像一头年轻的雄狮。
陈慕舟的学习能力其实比他以为的要好很多,可能哥哥的光芒太盛大,压得他有点儿久。
很早之前,衣然就知道这一点。
比电影更淫.靡.,也更癫狂。
……
衣然回学校宿舍呆了一天,又在周末回了家。
衣夙早早关了楼下的门脸,说要去菜市场买几样她喜欢的菜色回来。
她听到母亲和邻居在楼下的寒暄声。
“有个这么能干的女儿,衣姐姐你也是苦尽甘来了。”
“我就怕她太辛苦了,走来走去的,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饭桌上,她也满含希望地跟衣然说,城西那边的安置房,价格比商品房低很多,她算了算,她们的存款可以付一个小房子的首付。
“那样,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衣然找了律师咨询,最好的解决途径是公司主动提解约。
女律师善意提醒她,不管她提解约还是不解约,受影响的都是她。
解约,除了要付公司前期的培训费用和拍摄广告的违约金,还要支付她自己的违约金;而不解约,公司可以雪藏她,不给她安排任何工作,模特的黄金时间有限,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显然,她的公司打的是后者的主意。
她甚至还去了那天的俱乐部,没有找到丝毫残存的证据。
下药的人显然谨慎,监控摄像头里的宴席一切如常,只除了她最后去洗手间的脚步踉跄,说是喝醉了也合情合理。
她那天确实喝了不少,事后没有报警,也没有检测血液里的药物成分。
衣然回到学校,如正常的大二学生那般上课,下课,锻炼。
只是将每天早上的五公里调整为了十公里。
人生的路啊如果也这般漫漫,她是低头走完,还是逆风而行?
这样的境况里,那天在车里发生的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尤其在对方的哥哥出手替她了结了这一桩天大的难事之后,那张两千万的欠款合同更是彻底终结了她少女时代的梦。
人总是要先生存,才能想其他。
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动或主动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都和解约有关,也都和他有关。
这或许是命运的垂青——
许云想没有想到,再回公寓是因为一通深夜电话。
衣然还在出差回来的路上,就接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说楼上邻居的猫无意打开了家里的水龙头,泡发了地板,不知道楼下的情况如何。
许云想匆匆赶过去。
公寓无恙,几乎还是老样子。
只是书柜里的书换成了杂志和衣然自己搜集的服装资料,书桌上的花换成了洋桔梗,厨房里也多了使用的痕迹。
许云想扫一眼电视机柜上的漫威系列英雄的手办,问急急赶回来的衣然:“阿舟和你同居了?”
衣然脸色一红,摇头否认:“没有。……之前换浴室沐浴喷头的过滤芯,他把衣服弄湿了,在这洗了等衣服干。”
微博上叫嚣得轰轰烈烈,在德国也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实际上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还是和之前的差不多。
她的每一个活动他都跟,每一个商业合作的邀约都严格把控,也一起吃了很多次的饭,但每次都还有梵姐和小黄在,有时候还有合作方。
唯一称得上情侣行为的,大概是每天送她回公寓之后,他送她到楼上这一段。
两个人说几句今天的活动,或者交流一下各自的感想。
然后她关上公寓门,他按电梯下楼。
有一天,她甚至都主动问了:“上去喝一杯吗?”
心下有了顾忌,说话的尺度都不由地缩了水。
“然后呢?你们就……那什么了啊?”
衣然凑过去跟许云想交底:“没有到最后一步。整个人明显在状态里了,然后跑了。我不懂为什么,是男女朋友对吧,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许云想懂了,她告诉衣然,陈慕舟学骑自行车就是这样。
在肃宁湾的草地上练习的时候摔过一跤,被隔壁栋的爷爷开玩笑说“四肢不协调”,他就再也没碰过自行车。
她总结说:“他可能对你之前逃跑的事情有点儿心理阴影,然后你又不同意公开恋爱,所以他不敢往下进行。
衣然充分相信两人二十三年多的情谊。
于是,她在陈慕舟如往常般在公寓里打游戏时径直去洗了澡,说今天的拍摄出了很多汗。
陈慕舟不疑有它,拿着游戏手柄呆愣点头。
事情从衣然出来之后开始不对劲。
她是穿着白色的蕾丝鱼骨胸衣和同系列的白色内裤出来的,手里拎着还滴水的睡衣,轻描淡写:“不小心掉地上打湿了。”
作为模特,衣然拍过更加性感诱人的宣传照,也走过那个著名品牌的内衣秀,她的坦然看上去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陈慕舟。
电视里,他控制的那台跑车直直撞到了墙上,屏幕显示"GAME OVER."
衣然要去小阳台上收衣服。
陈慕舟一个激灵站起来,将手柄往沙发上一扔:“我去收。”
衣然耸肩,走向厨房:“那我去倒水,谢谢你。”
回来的时候,她伸手从他怀里的衣服堆里挑出件T,若无其事地当他面套上。
——那是他留在这里的,上次t恤弄湿之后,他隔天放了两件在她这里,美名其曰“以防万一。”
这么赤裸裸的勾.引。
黑色运动裤挡不住年轻身体的变化,他的喉结几经滚动,又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你不会是……又要睡了我就走?哪家公司给你新合同?”
衣然:“合同不是还在你公司吗?你还盯着律师和我签的。”
陈慕舟瞄她,迟疑:“我当时让律师把你违约的条款给改了,如果你要走的话,其实也没有……”
衣然“嗯”了一声:“我知道。我后来补了一份补充协议加进去了。”
梵姐当时拿着这份协议不知道作何表情,最后只蹦出来两个字:“绝配。”
痴人和傻人。
陈慕舟和小陈慕舟一起向她行注目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在秀场后台见多了赤身裸体地男模特都没多大感觉的人此刻红了脸,说:“签合同之前,你也没有告诉我。”
陈慕舟委屈:“你还说不想公开,好像我很见不得人一样……”
衣然戳他:“艺人为什么谈了恋爱也不公布?你一个娱乐公司的老板……不知道吗?”
……
可喜的是,陈慕舟那天晚上终于顺利留在了公寓里过夜。
第二天,他约了她去许云想的餐厅里吃饭,理由很充分,“不公开的话,小小庆祝一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
过分的是那天他开了一台招摇的跑车过来,后面跟了两台车的狗仔,长枪短跑地站餐厅对面,忠实记录两人的热恋时刻。
当事人大大方方发了微博:“终于追到了喜欢的人,转发抽奖。”
又是一波壕无人性的礼品轰炸。
身为公司老板的陈慕舟还格外有心地将衣然的商务合作品牌都拉入其中,趁机做了一波营销。
吃瓜群众:有点意外,但又好像不是很意外。
盖因上次兄弟夺妻的新闻出来,陈慕舟直接在线辟谣,说他在追人,但是还没有追到。
当时转发的礼品过于丰盛,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底下的评论猜测各路女明星的都有,自然也有人提名衣然,信誓旦旦说他进家里娱乐公司就是为了她。
豪门阔少和女明星,一个求美色一个求名利,很配。
马上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说娱乐圈神颜那么多,衣然漂亮是漂亮,但是太过冷清了,不是豪门钟爱的旺夫长相。
甚至还有自称的高中校友跳出来佐证:【两人高中时就是同学,话都没怎么说过,现在人家负债回国就爱上了?我看他不是爱美女,他是爱扶贫吧!】
于是评论里轰轰烈烈掐起了架。
神tm爱扶贫。
许云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甚至都想给狗仔投稿,增加翔实的“贫”的证据——陈慕舟搬去了公寓,衣然现在住的地方。
房东许云想都要感叹了,自己这间小房子是什么风水宝地,陈家兄弟都上赶着入住。
不过她也疑惑:“你们上班时间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不会腻吗?”
衣然轻轻叹气:“我们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而且也认识了这么多年。他说,他对娱乐公司的业务确实没那么有热情,是因为我才……他打算去做点儿其他的事情,我也支持他。”
陈慕舟想要接手亏损严重的卡丁车俱乐部。
连许云想都知道,那家俱乐部的老板已经将它挂出来快半年了,一直都没找到人接手。
现在,陈家的废柴小少爷跳出来,带了律师和财务过去。
一个多月的时间办清了交割手续。
明面上没人说什么,私底下大家都感慨:“也就陈家家大业大,供得起他这样糟蹋。看着吧,看他最后亏损多少才肯承认他能力不足的事实。”
咸鱼努力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陈慕舟一朝谈起了恋爱,又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人就勤勉了起来。他不仅将娱乐公司的股份转到了衣然名下,自己还亲力亲为地开展了卡丁车俱乐部的改革。
先去和政府相关机构谈土地的购买,再扩建赛道,适配竞技车种,增加配套设施……
一套组合拳下来,俨然又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还是迷途知返那种。
到他带领的俱乐部车队在国外参赛并拿了奖金回来的时候,吃瓜群众都沸腾了,纷纷涌入他的微博底下打卡许愿。
家世靠爸爸,分红靠哥哥,谈了恋爱公司就靠女朋友,自己出去创业还能一举扭亏为盈……
玩也玩了,赚也赚了,这是什么人间锦鲤啊!
衣然翻着他微博底下的评论,叹气:“真想说出圈里粉丝说她们偶像的那句话,你不知道他有多努力。”
那些光鲜亮丽的成就背后,枕边人最清楚不过。
压缩到极致的睡眠,多地来回奔波,设备的调试安装,团队的合理安排……桩桩件件,谁能想到这人几年前还能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出“我不会”呢!
陈慕舟面上不显,心里却美滋滋地:“扮猪吃老虎,这样不显得你男朋友我更厉害了吗?”
坐在大书桌前的他,穿着浅灰色的衬衫,领口的袖子解开两颗,袖口卷到手肘处,只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
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线,他正在审核俱乐部的一笔费用预算。
他其实并不近视。
但上个月衣然去郊区的摄影棚拍摄广告,搭档的是国内一位当红小生,斯文俊美。陈慕舟来接她,听她客套地和人寒暄你戴眼镜的感觉真不错的社交话,第二天就去店里配了防蓝光的眼镜,美名其曰“保护视力”。
从前在纽约的时候,和她租住同一层的瑞典籍模特和她说悄悄话,说觉得男人最帅的时候,是上床前的准备工作。
摘眼镜,脱腕表,解开皮带。
即将发生的事情令人憧憬,而礼物在眼前缓缓打开包装,心里的满足感尤甚。
片刻的思想滑坡,让她盯着对面人的眼神没有挪动。
陈慕舟匆匆合上电脑,然后抬头问她:“是不是被我迷住了,发现你的眼光真好?”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一个多小时后才悟出来。
那时候,洗手间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浴巾和衣服甩在地上,沾了浴缸里泼洒出来的水。
衣然手脚发软地被人抱回卧室里。
身后有人覆了上来,她迷迷糊糊地问:“……没有留印子在身上吧?”
明天还有杂志封面的拍摄。
虽然可以通过化妆或者P图技术修饰掉,但她不想被人质疑自己的专业。
不知是否因为之前给陈慕舟的惊吓过多,他做这件事情总有种不得到彻底餍足就不停止的狠劲。
两个人的工作自从分开之后,能碰面的机会其实也不算多。她天南海北地跟着品牌商参加时尚商务活动,还有部分的时间要分给影视剧那边。
而陈慕舟接手的卡丁车俱乐部沉疴已久,要点点滴滴改动,从头到脚打上属于他的管理体系的印记。
“没有……明天我再帮你检查一下。” 他想了想,又不大确定了起来,正凝神思考着。
身边的人嘟囔了一句:“早上起床跑步叫我。”
一杯黑卡和雷打不动的十公里是她的每日底线。
陈慕舟凑过去,暗含期待:“……那你还有力气吗?”
但没待她回答,又贴在她身后轻声哄她:“不要你动,我来。”
第二天的起床时间因此推迟了将近半小时。
阿姨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看两人都穿着黑色的T出来,笑意绵绵:“情侣衫呀,好看。”
其实都是陈慕舟的衣服,他的T和卫衣都是相似的款式和颜色。
衣然懒得思考今天穿什么,她的策略是什么离她近,她就套上。
模特天然是衣服架子,她眨着眼睛和人解释说是宽松休闲风,大家也是信服的。
公司的司机再来接她去摄影棚,陈慕舟刚想打电话,被衣然伸手挡住。
“不许再推迟会议时间了,你去俱乐部,我自己去拍摄。”
……
是这样全然细节的,生活化的日常,以及两个原本远远分开的生命在相互靠近,相互依偎。
日子像诗歌一样的轻盈和温暖。
而从高中的初次见面到现在,好像只差了这么一句话。
“啊,原来你也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