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虔的竹马,是他的弟弟,是他的恩人。
我——是王虔死去的爱人。
第248章 【王】EP41 渭止老城时睹梅熟。
远远地,老式收音机的怀旧调子沙沙响起,类似歌舞厅的咿呀唱腔缠着俩人的魂。
红灯笼哧地熄灭,身心好似都于瞬间浸入一派落寞且空洞的黑中。
戚檐见文侪已平复呼吸,拍拍他的背,旋即将人给松了开。
他吹了声口哨,响指在文侪眼前一打:“照常理,在弄清九郎过往经历后,宿怨就能被解决,眼下大概就差还原死况和终止循环这俩麻烦事了。”
又继续:“不过嘛,这回的死况极难还原。先前死了那么多回,往往是连水都没碰着,就被老二制成链子了。好容易沾了水,却不是被咬死,就是中毒而亡。”
“毕竟是三人一体,老二既与小白画等号,便也能与我和荀北画等号。你若想安生活着,恐怕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小白’都死了才能办到。”文侪思路清晰。
“可杀了三人,便终止不了循环了……”戚檐踩着塑料椅两腿之间的横杆,将身子向前探去。
文侪蓦然看向他:“怎么?想好如何终止循环了?”
戚檐将钢笔在桌上搓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说:“总之不能在杀小白这事上下功夫,毕竟小白死了好些年,王虔却仍觉得自个儿移情别恋是出轨,屋里小白的东西也不肯清空,就好似小白仍活着一般。好容易在阴梦里小白得以死而复生,若是除怨的法子是将小白的三个化身杀死,那他真成了畜生。”
文侪抬指挡掉那陀螺似转着的钢笔:“无论如何,宿怨的来源定然同小白脱不开。若细究王虔究竟在怨恨什么,只能是怨恨他自个儿变心、怨恨自个儿在小白出狱后有失分寸的举动了吧?——他要如何才能解恨?”
“这简单,只要小白不死,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恨。”戚檐笑起来。
尤老爹不知他二人在说些什么,单拿鸡毛掸子清扫积灰的货架,间或咳嗽几声。
钢笔在桌上立了起来,文侪松开手,说:“那就是要让我、小白、荀北都活下来——小白的死需要参与【登山会】来触发,我的原身在这长生艇中尚未遇到死亡情况,那么关键就在荀北身上。由于目前每回重生,都非走老爹这条线不可,这条线却又捆着荀北的死亡线……”
“阳奉阴违可行么?”戚檐抿唇一笑,“咱接了票就往别地跑如何?这般荀北说不准就不死了……还有,那行踪不定的重犯104号是个极强的不确定性因子,多少得注意些——哦,咱俩也不能聚在一块,否则结局十有八九还是被你的原身削成骨链子。”
文侪点了头:“我们之前尝试过借【三所】的水自杀,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深水池区】也不行。杨姐和尤老爹这又没有溺死的条件……秦老板……对、秦老板客栈里头不是有浴缸么,你去那儿试试?”
“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文侪只答:“等荀北的表演散场,我就回尤老爹这儿。”
“当心。”戚檐说着将那支钢笔又打了个转,含笑仰面,“老爹,我和小文到【深水池区】看表演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1】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嚓——
戚檐拿指甲嘣开笔帽,边写边说:“第11局试图用秦老板客栈的浴缸淹死,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 ③秦老板客栈线(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链)】
他将头发往后拨了几下,说:“还真是躲不过。”
文侪坐在他身侧,脸色是死人一般的惨白。
“怎么了?”戚檐微皱眉,抬手试他的额温,“身子不舒服?”
“是我杀的你。”文侪一字一顿地说,望向他时,眼底有水光闪烁。
他没落泪,可痛苦代替了眼泪,在眼眶堆满,漫出来。
戚檐愣了愣,先前经历过许多回,荀北与小白皆已死,他却仍是被削骨制链的情况,他便猜出是文侪的手笔。
可之前那几回文侪全无记忆,他还以为这回也一样。不曾想如今这三位一体解开了,他虽照旧没能瞧着小白的脸,文侪的记忆却不再隐去了。
戚檐只把笔搁下,说:“一定是我上回胡乱同你分享计画的原因,这回咱们各走各的,肯定没事。你看,下水道、监狱、民宅,有的是地方供我溺死,你准找不来!”
他错了。
***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失败次数落叶般堆起,直堆作了小叶丘。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1】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这是本次委托阴梦的第三十二轮,到这时,文侪已经亲眼见证过戚檐的二十一回死亡了。
起先仅是文侪的记忆得以保留,眼下就连戚檐的记忆也不再消失。
这会儿戚檐又病恹恹地歪在文侪的肩头,胸口溢出来的血将他的白衬衫浸染得猩红。冰凉的双唇正轻贴于他的颈侧,没分寸的长指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
那藉机撒娇的小子将指腹蹭上的心头血摁上他微颤的红舌,而后笑说——
“吃了我,可是要负责的哦?”
腥味从舌根漫到了心尖,文侪缓慢地眨动眼睑,冷哼一声:“你这是强买强卖。”
“主顾不乐意买,便不买,”戚檐伸指点在他的眉心,“何必为我掉眼泪?”
文侪的眉拧得更紧:“我觉得你可笑。”
戚檐说:“你觉得我可怜,你心疼我。”
文侪答:“胡说八道。”
“你暗恋我吧?”
“你脑袋坏了。”
戚檐虚弱地挤出一笑:“我暗恋你,你也暗恋我吧?”
文侪听罢皱眉不吭声,戚檐却只瞧着他笑,余下的话皆藏在心里,堵在喉底。
文侪,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再多看看我,爱我,爱我,爱我……
他方似癫狂一般在心底念出那几句,瞳孔便彻底失了光。
而文侪不过含泪将那人搂了片刻,手便在猝然一僵后,不受控地从口袋里摸出刀,粘贴了那张漂亮的皮囊。
“住手……”文侪的嗓子眼发出近乎恳求的低鸣,“我说住手!!!”
刀子还是落下。
刀落,复起,骨链成。
那血淋淋的一截骨头转瞬便被近乎疯魔的老二戴上了颈,彼时那链子还在往下滴着血。
老二驱动文侪走到镜子前,似乎要细细欣赏。
那绝望的人只借原主失神的一刹那,将手中的刀子遽然捅向颈动脉。
噗嗞——
***
又是在老爹那铺子前,戚檐轻松地吹着哨,见文侪来便粲然一笑,展开手讨个抱。
从前还在老爹面前遮掩着些,眼下来到第三十三局,只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反正老爹也是支持小白那派的。
“我又对你动了手。”文侪垂着头,语调也低进了地里。
“都怪王虔这阴梦晦气!”戚檐将脸贴在文侪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才说,“哥,咱们要是出不去了,就呆在这儿吧?在这艇里对付对付,即便它几日就要咱们死一次,但好歹咱们能待在一块儿不是么?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戚檐照常笑着,可圈着文侪腰的手在逐渐收紧,最后十指在他的背上摊开,似乎是想尽己所能地触碰他。
“哥,我不介意在阴梦里死无数次,不介意隔几个小时便死一回。若是真正的死亡就如当初咱们答错谜题而进入的那空荡、没有你在的城市那般,我宁愿在这阴梦里进行死亡循环。”
“可我在意。”文侪一点点扯开他的手,“我不想看你死,我不想一次次地杀死你,我麻木不了,我……的心也会疼——你别撒娇了,起来!利索点,这轮我非终止王虔的阴梦不可!”
戚檐于是抽手坐正,说:“哥一声心疼,小弟魂都飞了。”
“少在这油嘴滑舌,当心我拿胶带给你嘴巴封了……”文侪将笔帽摘下,却良久未能落笔,“这回委托迟迟不能还原死况,导致眼下就连循环终止的方法是否正确都没法确认,特么的真是……”
戚檐原先还在拿笔画狐狸和猫,听到此处忽而顿了顿:“死况完成不了,也验证不了循环终止的方法……这样的话……哥,有没有可能,终止循环的法子与死况还原紧密相关?因为二者相系,又因为咱们循环终止的方法出了错,所以死况才没法还原?”
“我能想出一百种与你这种想法相悖的念头。”文侪环着臂。
“但没有一种能彻底否认我这一想法。”戚檐笑着耸肩,“就用这个思路试试?反正不差死这一回两回的。”
文侪从前惜时,句句都恨不得秒答,眼下却是隔了好一阵才张口:“如果你的想法当真成立,那么终止循环的方法应当对王虔的死法具有极大的影响,或者说只有满足了循环终止方法,死况才能还原——也就是要在死前做些什么事才能还原死况。”
戚檐点头:“为了躲避老二的追杀,咱们什么法子都用过了,荀北和小白倒是死得很轻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原身死不了?所以这二十回死亡,王虔都死在你原身的手下。”
说着,没心没肺似的笑起来:“既然躲不掉一死,那我直接迎上去会如何?”
文侪敲了他一下:“你忘了守备库着火那回了么,你我一同去检查火势,你莫名其妙就死了,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因为我当时在你身侧。”
“不、不是这般迎合。”戚檐嘴角笑意更向上漫去。
文侪起先还在烦躁地拨弄桌上的钢笔,这会儿指尖骤然停下,他回头看向戚檐:“……你是说我们一块儿去死?”
戚檐点头:“殉情。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文侪呢喃:“倒也有道理……王虔怨恨自我对小白的冷落,埋怨的对象自然是他自己。我们二十多次尝试无果,或许当真是因为我们对他宿怨消解方式的理解不够透彻……”
一阵风吹来,有稀薄的腥气绕在鼻尖久久不散。文侪眨着眼,眼前闪过一行文本,正是戚檐背上那刺青【被石柱捆死的蛇】。
“如果自杀也不能解掉他的怨恨,那么他的执着点就很有可能不在自身,而在小白身上。小白生前,王虔对他的占有欲便近乎病态,他不要小白离开他,所以哪怕对小白的种种作为感到不满,他仍是忍受不了同小白分手。”
“要解他的怨,只有让他和小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也就是说——他要具有主观意识的我们俩人,去扮演他和小白,去……殉情。”
文侪话音方落,长生艇内忽而爆发巨响。
“全体警卫戒备!【深水池区】‘溺死鬼’及该区多种生物逃出水池,难以定位。注意!该区生物皆具备极强伤人能力,请全体警卫速速……”
广播声还没播放完,戚檐便扯着文侪飞奔向【深水池区】。
二人十指紧扣,同一个个面露惊惶的生面孔熟面孔擦肩而过。
腥风掠面,腿脚在狂奔中发麻,渐渐没了知觉。文侪失了神,视野在某一刻变得狭窄,像是给雾气糊掉了多余的空间,只剩眼前人平整的白衬衫在随着步子略微晃荡。
曾装满古怪生物的巨池,此刻不起一丝波澜。
片刻后,只听扑通两声,水花四溅。晶莹的液体在脱离池子的那刻变作星星闪闪的花火,绽去了岸沿。
池水埋葬了两人。
戚檐伸手将水中愈发飘远的文侪揽进怀中。
文侪也不挣扎,隔着清水看向那对轻轻笑起的狐狸眼。下一刻,后颈霍然压来一只手,戚檐的唇落去了他的额间。
——这般亲吻无法交换呼吸,仅仅加速耗尽二人的呼吸。
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却在戚檐的唇离开的刹那,默契地松开了屏住的呼吸。
水流极迅速地灌入他们的身体,迫近死亡的痛苦很快叫他们忘却了一切。
溺亡如期而至。
至于走马灯——
不存在。
***
“大楼里空空荡荡,你脚踝的锁链,一步一响。”
“你泪汪汪爬过来,捧起块碎骨,却疯疯癫癫哭道——“我想活!!!”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你哭着,哭得像是蒙受冤屈的可怜人。”
“亲爱的,你为何哭?”
“我的尸体就在那儿,你的刀,上头还有血在落……”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风,带着梅雨潮气的风。
渭止市区的风。
第249章 【王】委托捌完成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凛冬。
【王虔2024年6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睹梅熟】
***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凛冬。
生前在房地产业打拚。
我自杀于2002年。
临死前在跳河和自焚两个选择间纠结了许久,最后定了溺亡。
***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是正常、和谐的一家子。
爸说我长得像妈,妈说我长得像爸。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我也是。
***
我憎恶着六岁的某个夏夜。
那夜没有恼人的蚊虫声,惊跑它们的是妈的歇斯底里与爸打砸家具的声音。
他们争吵的内容很简单,单是那夜爸能不能出门。
爸吼道——她回来了,大半夜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啊!
又问妈有没有良心,是不是人。
妈也吼,她说——那女人在娘家有吃有住,你心焦什么?
还说,别以为她不知道爸心底那些龌龊心思。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人”和“孩子”是谁,只知道那夜爸还是走了。
***
爸后来便很少回家,回来时,每每瞅见我便要抄起棍子揍。
哪怕我仅仅是缩在角落里,怯怯地冲他露了个笑。
我哭得嗓子哑,爸仍旧狠狠一棍子敲下来,说要怪就怪你妈,你长得太像她!
***
妈开始喝酒,酒一下肚便像换了个人。
她的长指甲抓破了我的脸蛋,瘦骨使劲磨着我被爸打出来的淤青。
有时,她会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像爸,为什么那么像那个出轨的狗东西。
我翻着眼,露出大片眼白,像是那些搁在岸边的死鱼的白肚皮。
我没开口问她什么是出轨。
却有了恨,我恨出轨的人和害人出轨的人。
我恨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
爸妈离婚打了官司,因为谁都不想要我。
由于妈没有积蓄,法院将我判给了爸。
那天,爸又对我笑了,他给我买了个绑着冲天辫的木偶玩,说要带我回新家。
路上他说腿疼,拿从凉鞋里冒出的一根脚趾顶了顶那冰冷的铁轨,说——坐下来歇歇吧。
我坐下来,他却没坐。
他说他要去拿钱,没钱买不了新房子。他还说,外边坏人多,我千万坐安稳了。
后来我再没看到他,倒听到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声响。
轰隆轰隆——
是妈把攒了几天的衣服浸去盆里又拎出来。
是爸拿吹火筒吹着竈台底的柴屑与一星红。
我站起身,避开了,手中木偶却给疾驰而过的火车碾了个稀巴烂。
就像自从那夏夜后,我耳里的轰隆声都成了棍棒砸落时的闷声,与酒瓶撩过耳畔时的响。
***
小舅尤朔在隧道里找着了近乎被冻死的我,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说,爸迷路了,忘了来接我。
小舅很冷漠,说他不是迷路了,是不要我了。
我问什么是“不要我”。
小舅二话没说,扇了我一巴掌。
而后他恶狠狠拿袖子把自己的眼泪一抹,说,你爸妈不要你了。如果不理解“不要你”的意思,你就想,是舅的一百个耳刮子那么疼。
一个都那么疼,一百个我可能会死。
我流了泪。
***
那之后我都和外公外婆他们住。
在那儿,我认识了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孩,叫许绊。
听说也是个被爸妈丢掉的孩子。
我性子差,容易嫉妒人,可许绊就很好,我们同病相怜。
***
1981年我八岁,在村里上小学二年级。
某日,外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叫什么呢?姓韩,单名缜。
韩缜,韩缜。
我同舅舅学了他的名字,然后写去纸上,打了个大红叉,在一旁写的字是“去死”。
还给小绊看,说我要打那韩缜一百个耳刮子。
因为妈不要我,却要了他。
小绊见状将那纸撕碎扔掉,说,你还是继续诅咒那个出轨女人和他的儿子吧。
我说好吧,毕竟那俩才是罪魁祸首。
小绊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里转来个女同学,是城里来的。
名字很书卷气,叫“秦章”。
从前小绊和我总是争着班里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俩,谁拿第一都没关系。
可是秦章一来,我俩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绊总扯着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说秦章读书真是厉害,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也像她那样爱看书。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甩袖挣开他的手,说,她才不厉害呢!
我讨厌小绊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别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那个夏夜我爸夺门而出一般。
我为此怨恨,还愤怒。
于是我玩命了学,不要命似地和秦章争。
后来我总和她轮着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来越骄傲。
我认定不论是爸,还是妈,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绊十四了。
他长得越来越白净好看,但没什么女孩子喜欢他,可能是小绊他的行为举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无差别纵火的疯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来前,放的最后一把火,是在一个小仓库里,里头锁着我和小绊。
我给火吓懵了,坐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小绊却没放弃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个没完没了。
我给他泼冷水说,没用的,大家都在村头搓麻将,我们今天得死在这里了。
我还骂脏话,说我恨死了。
恨死什么?小绊问。
我说恨死我没能给那女人和他儿子还有韩缜各一百巴掌。
小绊不吭声好一会儿,忽而把脸怼上来,说——
阿虔,来,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将他推开,说发什么疯。
小绊往后一摔,躺上了稻壳堆,说,你现在不恨我,以后也别恨我。
我给他翻白眼,我们今儿就要死在这里,说什么以后?
那话似乎应验了。
一厚草垫被烧着了,砰地向我砸来。
小绊挺身帮我挡了。
他的半张脸给火燎黑,都是血。
我脑袋嗡嗡。
小绊没哭,我却哭了。
大人来了。
我们没死,烧伤却从小绊的脖子爬到脸颊,毁了一张秀气的脸蛋。
***
小绊毁容后,变得不再好看,但我还是总盯着他看。
为什么?
因为逗着好玩,我喜欢他察觉后,吓一跳似的,匆忙躲开视线的模样。
可很快我便发现,我不是喜欢逗他,我是喜欢他。
乡下日子就像循环,往前挪几日和往后挪几日,发生的事、要干的事,都没什么区别。
我还是照常和小绊一起上下学,傍晚在田野里瞎跑,夜里躺在虫鸣嘈杂的野地数星子,或是捉萤火虫。
***
1988年,某个仲夏夜,我犯傻了,我同小绊说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绊先是问我要是他不答应怎么办。
我说我给自己一百巴掌,然后去死。
我很后悔说出这话。
因为后来小绊答应了我的告白,而我不能确认那究竟是因为我的威胁,还是他的真心。
***
1991年,我十八,和小绊在一起三年了。
舅舅和小绊他小姨杨敛在一块儿喝酒,他俩喝高了,便口无遮拦。
小绊照顾着那俩酒鬼,我则在一旁抹桌子,收拾碗筷。
不曾想竟会从杨敛口中听到我爸的名字。
她说要不是那狗东西同我大姊私奔了,阿虔、小绊,你家我家,会过得这么苦么?
手里的碗砸在地上,裂痕爬满,碎开。
我在小绊的注视下拾起一块碎瓷片,指向几步外的小绊。
我逼问他,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答,我一开始就知道。阿虔,你把碎片放下。
我向后跌了几步,因为觉得荒唐。
于是我咒骂他,不停地咒骂他,我恨他骗了我,我还问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就像我爸对你妈,可笑至极。
小绊哭着否认,可我叫怒火冲昏头,抖着手拿碎片割了腕。
后边的混乱我记不清,再后来眼前一黑,倒了。
***
睁眼时,我躺在村里小诊所的床上,一旁坐着眼睛哭肿的小绊。
他一见我睁眼,便抓来我的手继续哭。
“阿虔,我们分手吧,我绝对走远远的,再不碍眼。你扇我巴掌解恨也行,别再害自个儿了。”
他烧伤的疤痕在灯光下照着,有的是西瓜红,有的是发白的粉红。
我觉得很漂亮。
我只问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小绊摇头,又点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想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小绊分手,我可能疯了。
他也没离开我,哪怕我曾经无数次当着他面诅咒他。
第二天我拉着小绊跑去找土地公,在神像前祈祷,祈祷诅咒都反弹。
那些坏话,谁说出口的,就让谁承受吧。
***
诅咒或许还是有点灵。
我没能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秦章倒是考上了。
但是没关系,我和小绊去了同一所。
我们的人生还在继续。
***
1992年大年初二,母亲十年来头一回回娘家,带着她的掌上明珠——韩缜。
她回来前一夜,我照常钻进小绊的被窝,一边帮他把手捂暖,一边得意地描述我的报仇计画。
我说我要故意亲切地对待她,可我就是不喊她一声“妈”,让她既委屈又伤心。
就是那样,让她既心酸又后悔。
可是第二天,她来了,视线始终追着那不成气候的11岁的韩缜。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或许是因为我考上的大学还不错,那小孩儿倒是对我很是崇拜,也不认生,跟在我后头问东问西。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
1993年暑假期间,在大学因学业而昏头转向的我和小绊一块儿回了家。
我们放纵地在田间奔跑,又在各种隐秘之地停下,亲吻彼此。
村民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我二人的关系,唯有一次我不过笑着捧住小绊的脸儿,额角便因一块飞来的碎砖流了血。
我痛苦地捂住冒血的头,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爸。
我听不清他说话,欣喜催使我像狗一样冲他匍匐去。
可还不到一分钟,我便清醒过来,也终于听清他的暴喝。
“畜生崽子……本来就生得贱,还他妈喜欢男的!当时火车怎么没压死你,竟然让你活下来丢我的脸!”
那人说着又蹲身去拾碎瓦来砸我,我是那时候才确定他当年是真想叫火车轧死我。
我猛然阖了眼,却见小绊冲上前去,抬臂替我拦下了那一击。
血从他的肘上往下流,可是爸他没有屈服意思,只又抓了砖头拍来。
他让小绊滚,还说他今儿非打死我不可。
小绊一声不吭,同样抓了红砖上前,他并不为自个儿的伤口呻吟,他只是为我哭着——
那是你儿子,不是畜生!
我爸嗓门大,吼着更是吓人。小绊却毫不顾他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砖块。
血肉飞溅,我看着小绊,像在瞻仰神明。
我因头晕而短暂地阖上眼的片刻,我爸的声音彻底消失于空气中。
再睁眼,只看到执砖跌坐在地的小绊,和面前一个脑袋都快烂掉的人。
死人。
小绊杀人了,杀了我爸。
听到我的呼唤,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鹿,抖了抖才湿着眼回头。
我惊喜地问——“死了?!”
他绝望地答——“死了。”
***
我将我爸埋进林子里,这回,魂不守舍的人儿成了小绊。
夜里,满身伤痕的我俩又抱去一块,未经缝合的伤口被闷进被缛里,血和热都困在了里头。可小绊的身子冰冰凉凉,叫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搂着他倒是睡得很安心,伤口当然痛,可不爱我的爸死了,我不仅报了仇,我也确认了小绊的爱。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夜里我实在兴奋,我同小绊说,我们以后挣大钱,一起买一栋楼。
我问他要买多高的楼。
他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嗓音有些哑,说——
“六层吧。”
***
第二天早上,刺目的阳光差些照坏我的眼。
我看到眼里满是血丝的舅舅,攥着窗帘,说,小绊杀了你爸,自首了。
很快,法院判决便下来了。
小绊被判作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要关三年,退学通知很快也送来了。
杨姐哭得很惨,她说小绊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我不以为意,我只同她比了个口型,我说我爱小绊,我等他。
***
两年后,1994年,我大学毕业了。
我和秦章进了同一家房地产公司,可是起薪和岗位已有了级别差别。
或许是因为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小绊,小绊离开后,再没什么能令我分心,我只能将所有精力往工作上投,几年过去,已能和秦章平起平坐。
可我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思念小绊。
我想他,好想他。
但我还得再往上走一点,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买楼。
***
1996年,小绊出狱了,我欢天喜地将他从乡下接到城里住。
可是小绊一言一行都变得很拘谨,走进我的租屋时,眼神总是闪躲着,像是进了陌生人的家。
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小绊处事利落又大方,人见人爱,不该是这般瑟缩又忸怩的模样。
小绊变了。
从上到下。
他的视线时常在自己和我之间来回,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比我二人的身材变化,后来发现,他仅仅是在看自个儿陈旧朴素的旧衣服与我崭新的西服。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变得真奇怪。
***
后来的他变得更是奇怪,人也变得尖锐。
比如他会拿碗来喝水,不用拖把拖地,反而拿旧衣服来洗地。
我同他说咱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没必要过得那么穷酸气儿。
小绊却忽而用一个我难以理解的眼神瞟过来,他说——
阿虔,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问怎么了,我刚刚说的话伤到他了吗?我们好好……
“聊”字没脱口,一个工作电话打来,我们一日的聊天又终止于此。
***
我觉得小绊的敏感与神经质是由于经济压力造成的。
于是我给小绊一张挂在我名下的卡,说我每月都会往里打钱,这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用卡。
我说我会多打很多钱,他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欣喜,只问我说可以把他之前的存款也打进这里吗。
我说当然可以。
***
我太希望看到小绊做出改变,故而每月打钱时都忍不住看看他有没有花钱。
可是答案无疑是否定的,那里边的钱几乎没动。
然而某日,我惊奇发现里边的钱几乎空了。
我忍了几天,希望他能告诉我钱的去向,可是他只字不提。
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把钱花哪儿了。
小绊默了许久,才答说他自己花掉了。
牛头不对马嘴。我火气上来了,我不气他花钱,哪怕是他花钱大手大脚也成啊!
可他什么都不说算什么?担心我骂他么?!
我是他爱人啊!我担心他受了骗,或者被人当刀使!
我忍不住又沉声问了一遍,问他钱去哪儿了。
小绊只是看着我,问我觉得他是小偷吗?
我着急解释时,工作电话又响了。
第二天小绊同我说,让我别着急,钱他很快就会还我,他还问我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说不了,有饭局,还说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说,我现在赶着上班,要迟到了。
***
事情又那样过去了。
1997年年初,我处在预备升职期,是最容易被上级挑刺儿的时期。
那期间,几月没和我吵架的小绊同我提出了分手,说他打算在打工地附近租个房子,尽早搬出去。
我只觉遭了晴天霹雳。
我哀求他,让他别走,我走。
还说,我不答应,我绝对不分手。
***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由于商业区房价忒高,我同一个叫做朱廉的男人合租了。
那人在戏院工作,专门给人上妆的,故而总忍不住琢磨别人的样貌。不过也因行业原因,见过不少同性情侣,因此我也放心地将自己的取向告诉了他。
我们睡的床是双层铁架床,一回我夜里实在太想念小绊,便拿他的照片来睹物思人。
谁料一个不慎,照片掉去下铺。
我让朱廉帮我捡,谁料那男人在摸着照片时先惊叫一声,说:“天呐,这张脸……”
他没把话说完,可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说:“抱歉啊,我很少见烧伤的人——他是你谁呢?难不成是你恋人吗?”
我犹豫了,而后讪讪一笑,说——
“他是我以前村里的玩伴。”
***
分居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那期间我升职了,工作慢慢地多起来,也慢慢地很少记起小绊。
但我觉得,是时候和小绊谈一谈了。
1998年7月22日,我将小绊约去河边谈天。
我西装革履,着意打扮了一番,小绊却仍穿着他从村里带出来的旧衣裳。
我皱了皱眉,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我们在河边走,吹着风,聊从前。聊到最后,我说我们还是重新同居吧,我总是把室友叫成“小绊”,怪不好意思的。
小绊只是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说——阿虔,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
为什么?!
我嘶吼着起身,竟一个不小心踏进湿泥里,径直往河里栽。
正是涨水时期,河水将不通水性的我往深处卷。
小绊又像之前被困在起火的仓库那般嘶喊起来。
救命——
他喊着,继而纵身入水。
阖眼前,我看到他向不断吞水的我游来。
我的英雄,我的神明,怎会抛弃我呢?
***
睁眼时,我已在医院里,身边没有小绊。
临出院时,那些个好心的大夫才告诉我,将我救上岸的那人,给激流卷跑了。
他死了。
我因过度讶异而双唇发抖,我说不可能,小绊估计只是顺着水游会儿,会自个儿上岸的。
护士皱着眉,说尸体已经被打捞上岸了。
我拉住她,问她尸体在哪儿?
她说给他家人领走,火化了。
我觉得我哭了,可是赶来的舅舅告诉我,我不过是张着嘴在胡乱地喊叫,像个疯子。
***
小绊死后,我开始反思自我,我疯魔般将我与小绊关系的僵化归咎于升职与上进心。
我开始怠慢工作,开始不务正业,很快便受到降职。
1999年初,我被公司正式辞退。
失业后不久,我在那条吃了小绊的河前游荡,遇到了秦章。
她告诉我,她又要升职了。
我好不容易同她走到同一阶层,可是现在我摔下去,她又往上走了。
我一败涂地。
她问我,要这样颓废一辈子吗?
我冲她摇摇头,说,就这样吧。
***
估摸着是我整日在家抽菸喝酒的模样太过于触目惊心,杨姐将我引荐进了她的公司。
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青年,叫“沈豫”。
他实在漂亮,可我太痛苦了,我走不出来。
眼里装着小绊已经满了,够了。
***
两年过去,2001年。
或许是见沈豫和我的相处还算和谐,且沈豫的取向在机缘巧合下叫她得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俩。
我没理她,我只把沈豫当一个极其完美的倾诉对象。
我和他讲小绊,聊小绊,我说我还买了对戒,那天就要给小绊的。
沈豫成了这世上除我之外,最熟悉小绊的人。
***
一回公司团建,去的海边,我因水恐惧症病发,过度呼吸,险些呕吐。
沈豫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怕水,但这不是精神疾病,我只是有点怕水。
他并没怀疑我的答覆,只问我想不想克服,做出点改变。
我不想再当个不受控的疯子,净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于是咬咬牙,答应了。
在游泳馆,我认识了当游泳教练的蒋秋。
***
那年上半年过得还算畅快,就当我以为一切向好时,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
六月,舅舅给我打电话,说韩缜跳级考上理想大学了,就是我梦想的那一所。
我因嫉妒而头晕目眩,摔在地上。
舅舅并不知道电话这头的情况,只说一个星期后要办升学宴,我一定要来。
***
升学宴上韩缜自信地发表着演讲,他说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大学,主要是看他哥,也就是我,曾梦想考上这座学校,后来没能完成,故而决定替我实现这一梦想。
他错了,梦想不是能代为实现的东西。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韩缜喜欢模仿我,我从前视若无睹,这回我只觉恶心得不能再恶心。
可事实上,我又矛盾地爱惜着这个弟弟。
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冲撞着,又骄傲,又嫉妒,又自卑。
我去洗手间舒缓心情,不曾想会在那儿挨母亲的一巴掌,她拿红酒泼了我一脸,修得很漂亮的细眉皱着,骂我怎么有脸来。
我轻笑着问她,我怎么了?
她说:“你不知道阿缜,总喜欢模仿你么!他……他!”
她像是很难以启齿,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学着你搞同性恋!丢死人了!”
我不理解,问她,什么叫学着我搞同性恋,他天生就是!
妈她又像是从前那般歇斯底里,她说,我问过阿缜了,他说就是和你学的!
这个可恶的谎话精。
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对韩缜,恨多过爱。
***
2002年,不再是杨姐强凑鸳鸯了,我与沈豫之间的默契致使一种暧昧的气氛在我二人之间增长。
我不再于他面前提起小绊。
我抓着沈豫像是抓到救命稻草。
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总能暂时忘却小绊,就好像小绊还活着。
他像是小绊一样知道我的各种小习惯、偏好——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告诉他的,而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小绊。
一回我们在我家楼下拉扯,遇见了来找我的舅舅。
舅舅客气地将沈豫送走,上楼后却将我臭骂一顿,说我不要脸,背叛了小绊。
我则骂他当初遭电信诈骗为何不找我借钱,平白惹我和小绊生了嫌隙。
我知道舅舅脸皮薄,当初不打算向任何人借钱,是小绊他太过敏锐,发觉了他的窘迫,主动伸手。
可是我还是拿各种米虫之类的难听词将舅舅给羞辱了一通。
因为我太愤怒了,他怎么知道我对小绊有多爱,他怎么会知道我每天的挣扎和煎熬!
“小绊已经死了快四年了——!”我吼他。
舅舅原先是拿了家乡寄来的米酒来,想和我一块儿喝的,末了只将酒搁下,走了。
他走后,我躺去了家里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而后看着因没开灯而黑糊糊的吊顶。
问小绊——“我出轨了吗?”
那之后,我只要一有清闲,我就会反覆地询问自个儿那问题。
***
2002年7月20日,沈豫和我表白了。
我还来不及答覆,一怒不可遏的男人先冲沈豫挥了拳头——是舅舅。
后来他们开始争吵,沈豫说难不成要我一辈子困在一个死人身上吗?
舅舅骂他,说小绊不止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挚友和恩人,这种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就该一辈子供着!
我觉得他们好吵,二话没说,上楼去了。
***
2002年7月21日,舅舅一大早便给我打电话,说杨姐把小绊的遗物烧光了,我赶去时,一切都已成空。
我头一回冲杨姐发了火,差些没控制住拳头。
她却只说,这是小绊希望的,小绊以前说过,哪天他先你走一步,你要有了新对象,东西要烧干净,那是对你对象的尊重。
我却只是慌张地从火里扯出一堆菸灰,痛哭流涕。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我?为什么都轻视我的感情?”
“我要如何生活,你们才能知道我不愿意放弃小绊?”
哭累了,我绝望地垂目于手机屏,看到游泳教练蒋秋发来消息,说觉得我可能有精神方面疾病,要不然先停课,去看看病。
我的遮羞布被扯开了。
消息还没能消化,妈的电话打来了,她哭得极惨,说都怪我,都怪我教韩缜同性恋,现在他和她闹掰了,跳楼了。
人没死,腿摔断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我绝望地将手机抛去了地上。
***
当天晚上,沈豫来找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覆。
我残忍地回覆他说——“你不是小绊。”
***
2002年7月22日,小绊的第五个忌日到来了。
我拖着脚步,将属于小绊的戒指往河里抛。
自己则把手泡进河里,将手指插入戒指中,幻想是小绊为我亲手戴上的。
随后,我跳进河里,蒋秋的教导让我在水中也能平定心绪。
我知道,小绊也很爱我,也不想离开我。
一定是当初他跳河时带走了我的魂,忘了带去我的肉|体,现在我要把这具行尸走肉杀死。
我松开呼吸,幻想小绊就在我身边。
也许,在五年前,我们就已一道跳河殉情了。
为我们那沉重的、近乎死去的爱情。
***
【2002年房地产业才俊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杨敛
问者:王虔和你是什么关系?
杨敛:唔……我们的关系很复杂,他爸是我哥哥,我算他半个姑姑。
问者:半个?
杨敛:啊……他爸是我们家的养子。
问者:你认识许绊吗?
杨敛:我是他的小姨,小绊他是我大姊和前夫的孩子。
问者:你知道王虔和许绊的关系吗?
杨敛:我知道,你别大惊小怪,那算不得什么问题,活着才好……只要活着……
问者:听说你和尤朔(化名:尤老爹)间存在很大的矛盾?
杨敛:那蠢货!他在把阿虔往死里逼,要小绊黄泉下也不得安息!!
———
[杨敛自述]
我家虽在农村,但家底厚,家境还算不错。这一辈到我一共生了三个女孩,没有男的,妈身体不好,不想再生,于是领养了村里一自杀寡妇的孩子。
——那就是王虔他爸。
我喊王虔他爸叫大哥,他和我大姊一般年纪,他俩打小关系就好,该说是青梅竹马么?
反正我和二姊是插不进他俩当中。
一起生活十几年,我其实多少也能看得出来,他俩间的感情没那么纯粹。实话说,我还捉到过几回他们暗中眉来眼去……
我不是个好事人,更何况大哥一直是个暴脾气,我从没想过要去招惹他。再加上他俩比我更清楚他俩什么关系,每回在爸妈面前都小心翼翼的,一直明明白白维持着个界线,我也就一直没揭穿。
忘了是几年,总之大姊嫁到县城去了。
也没多久,大哥和阿虔他妈好上了。嫂子娘家也是咱村,但俩人都在城里工作,工作都还算体面。
那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去探过亲,也都看得出来,他俩真的放下了,日子都过得美滋滋的。
73年,阿虔出生了,再过几月小绊也出生了。
再之后……
从我十五那年起,也就是76年,家里遭了天谴似的,我爸和人起了冲突给人打死了。我妈得了心病,没多久也去了。78年,大姊夫出车祸没了……
同年,二姊到城里工作,大姊则带着小绊回了娘家。
家里还有积蓄,供我们仨的温饱是没问题的,再加上二姊总往家里寄生活费,我也就能一直把书读下去。
我大哥自打上城里工作去后,就没再回家过年,我没想到,他和大姊竟能旧情复燃。
那年我十九,二姊在外工作,家里就我和小绊俩人。不过是一觉醒来,大姊扔下个没装多少钱的信封和小绊,没了踪影。
那薄得可怜的信封就是小绊的下辈子。
问我委屈吗?我当然委屈,那能不委屈吗?
我上学晚但成绩好,那年正准备高考呢,碰上那烂事,死了的心都有了。
可我不能死哇,二姊要我好好上学,安慰说钱的事不是问题。我咬咬牙,也就放弃了辍学打工的念头。
说从没嫌弃过小绊是不可能的,但那孩子太懂事……
那会儿,我总是抱着小绊哇哇的哭。
然后,由小绊告诉我——
小姨,没事的。
我的老同学尤朔养着被我大哥抛下的阿虔,他不打算读大学了,成日带着阿虔在田里忙活。
阿虔比小绊瞧着要敏感的多,总是沉默寡言的,所幸给那舅舅带着,后来性子也开朗了不少。
由于我那大哥从没带嫂子和阿虔回过家,阿虔并不知道我是他姑姑——半个姑姑。
尤朔知道我要备考,自己揽下了照顾小绊的活。后来见我们家里紧张,也几乎是日日都要喊我俩上他家去吃饭。
那会儿瞧着俩小孩快快活活的,我心底也终于舒坦了些。
再之后,我上大学去了,继而到大城市工作,能寄回去的生活费也渐渐多了。只是工作忙起来更没法子回去看望他俩,期间听说小绊给火破了相,心疼得厉害,却也还是没能回去。
1990年,我29了,终于得空回了一趟家,彼时阿虔和小绊关系更好了。
不,该说是比一般那个年纪的普通兄弟要更好。
他们什么也没说,我却把他们看穿了。
你们当然可能会讶异,甚至为之惊惧,毕竟发现俩个侄子关系不单纯可并不常见。
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男人与男人的爱情。
我想的是——果然啊!
果然,是这样啊!
自从大哥来了我们家,那玩意儿就在我们家蔓延开了。
你有没有见过村头那一大丛苍耳?那东西就像苍耳一样,一旦靠近去,便粘得满身,很难摘下来了。
啊……我没说那玩意是什么?
不伦!
我说的是不伦!
缺少血缘联系的名义上的家人,只能借助爱情真正成为“家人”。
那样说一个孩子当然不对,毕竟阿虔一直不知道他和小绊是亲戚,尤朔也叫我别说。
他说,那孩子很恨他爸的出轨对象,千万不能叫阿虔知道小绊他妈就是那女人。
总之,意识到他俩之间的感情后我没想阻拦,可能是因为我也知道没爹没娘一个人活着是什么滋味吧,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于是找到尤朔,他心粗,八成封建,我不敢明说,只感慨他们关系真好呀。
尤朔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你看出来了?
我问他——你呢?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尤朔告诉我他俩是认真的,我说那是好事。
那俩孩子次日就来找了我。
91年,他俩分手了,原因是阿虔发现了小绊就是他爸出轨对象的儿子。
不到一日,阿虔就哭天喊地地把小绊追回来了。
他们真的是认真的。
93年,尤朔打电话来说小绊进了监狱,罪名是防卫过当——他杀了大哥,也就是他的大舅兼继父,阿虔的亲生父亲。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遇见大哥的,那时候我也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大哥了。
总之后来他俩一个死了,一个进了局子。
我这人一直软弱,当初面对大哥大姊的奸情的时候我逃了,这回也不敢去问阿虔如何,只藉着尤朔打听阿虔的近况。
听说过得不差。
再后来,小绊出狱了,我始终觉得没脸去见他俩,每逢节假日都给他们送礼,但一直扯谎说工作太忙走不开。
再之后……
98年,阿虔失足落水,小绊为了救他也跳进了河里去。
阿虔活下来了,小绊死了。
我是在小绊的葬礼上才听说,尤朔遭电信诈骗,被骗光了十几年的积蓄,小绊出狱后就一直在偷偷给尤朔塞钱。
可小绊他能有几个钱?
他有前科,大学也没能毕业,好工作没着落,只能起早贪黑地打工,省吃俭用这才每月给尤朔寄钱。
尤朔说他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是小绊自个儿发现的。
这事也一直瞒着阿虔。
我不知道阿虔后来知不知道。
小绊死后,阿虔得了很严重的恐慌症,他畏水,碰着江河湖海,甚至是小型的游泳池都又晕又吐。
他整日失了魂似的,自然而然失业了。
我知道他心里苦,也没好强逼他,即便他一整年都浑浑噩噩呆在家里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1999年,他不知怎么好似振作了点,我把他介绍进了我们公司。
他在我手底下工作,同组里有个叫“沈豫”的男员工,模样生得很标志,性格也开朗大方,他一直帮阿虔适应工作。两年内,俩人的氛围一直很好。
我看得出来,阿虔总在强颜欢笑,只有在沈豫面前才不那么拘谨。
我也知道,沈豫对阿虔是有意思的。
沈豫人很大方,一点儿也不扭捏,我旁敲侧击问了,他便承认了。
我答应了帮他,我希望他能把阿虔救出去。
我自然也深爱着小绊,可难不成真要阿虔他守小绊一辈子?
他们俩活着是天生一对,可一生一死,便不相配了。
我因此和尤朔大吵了一架。
尤朔是受了小绊的恩,实在接受不了阿虔另寻新欢,他觉着那叫出轨。
可,人已经不在了,究竟哪样才是对的?
我骂尤朔,有本事叫小绊活过来啊,那样皆大欢喜,阿虔也不会是如今这鬼样。
尤朔骂我,没良心的狗东西,一家子都觉得出轨天经地义。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坏。
但在我的撮合下,阿虔和沈豫的关系越来越好。
2002年,他俩进入了暧昧期,在楼下谈天时给尤朔撞见了,听说尤朔给阿虔一顿臭骂。
好在,沈豫不知道那事,他也不是那般知难而退的人,是真心喜欢阿虔的。
7月20日那天,沈豫表白了,他很高兴地告诉我阿虔说会考虑的。
但没有人告诉我,他们那天还碰着了尤朔,尤朔指着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啥都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小绊坐牢的时候我唯一一回探监,小绊对我笑着,状态却很不好。
他说,小姨,如果我死了,一定要记得把我的东西给烧了,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他说,若你不忍心,那就等阿虔找到新的爱人后,再把我的东西给烧了,别给他留下念想,不要让新人受委屈。
我知道他那会儿是怕自己死在牢里,可我一直记着他的话。
阿虔喜欢上了沈豫,我也不该再自私地留着小绊的遗物。
第二天,也就是7月21日,那些东西在老屋院里堆起来,烧成灰。
阿虔很快就找上了门。
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哑着嗓子质问我,问我是不是把小绊的东西都给扔了。
我说,烧了。
他说谁让我自作主张。
我说,该放下了,不要既对不起小绊,又对不起沈豫。
他说沈豫又如何?
他只要小绊,他只要小绊,小绊难看又如何,小绊杀过人坐过牢又如何?!
还说我们都嫌弃小绊,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多好。
你不知道吧?
7月22日,恰恰好是小绊的忌日。
小绊走的第四年,就在他忌日那天,与我吵完架的第二天——阿虔也跳了河。
啊啊……
我当初就不该听小绊的,不该烧了小绊的遗物,也早该听尤朔的,不要试图撮合阿虔和沈豫……
我、我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
小绊啊……阿虔哇……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陆·2002年房地产业才俊跳河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薛无平(死亡实况代理人一号)
日期:2024年6月27日深夜
天气:阴
所以,许绊死了,王虔找新欢究竟算不算出轨?
爷不知道,爷早不知是非对错为何。
(六个大小不均的墨水圆圈)
(鬼画符:爷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薛无平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常生大楼】
一、负二层二手市场带血的小腿与白色运动鞋:暗示韩缜跳楼,以及王虔与母亲的决裂。
二、吊着荀北脖颈的绳子:荀北为许绊作为王虔竹马的分身,绳子吊颈暗示荀北死亡的事实,以及二人因王父出轨而岌岌可危的朋友关系。
三、戚檐被人举报杀死蒋工的电话是文侪在迷糊状态下拨出的,是文侪=老二的暗示。
【长生艇】
一、穿着花裙子死去的蒋工:暗示蒋秋母亲曾因未能及时治疗精神疾病而亡,这也是蒋秋在现实生活中指出王虔患有精神疾病,并积极建议他去进行治疗的动机之一。
二、重犯104号:已钻入王虔皮囊中。王虔希望通过他被重犯104号偷皮假扮,来暗示自己的任性妄为曾给身边人带来了极大痛苦。
*
[阴梦特殊元素指代汇总]
一、深水池:三脑=王父;二脑=王虔;四脑=老二=小绊=荀北=文侪;溺死鬼=许绊
二、秦老板故事:老万=王父;阿毛=王虔;来福=荀北=文侪;男人=小绊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在父母离异前,王虔并不知许绊的样貌。
二、拥有一栋六层大楼是王虔与许绊未实现的理想。
三、许绊的情感较为内敛,长生艇中,分手后仍对王虔过分执着的白研究员形象,为王虔对许绊爱的渴望的映射。
*
[王虔生平经历时间表]
1973【王虔出生】
1980【王虔被抛弃】+【认识许绊、杨敛】
1981【认识秦章】+【韩缜出生】
1987【许绊烧伤】
1988【王虔许绊恋爱】
1991【王虔发现许绊是父亲出轨对象的儿子】+【二人分手】+【二人复合】
1993【许绊杀人入狱】
1994【王虔大学毕业】
1996【许绊出狱】+【王虔许绊同居】+【尤老爹遭电信诈骗】
1997【王虔搬家并认识朱廉】
1998【许绊去世】+【王虔患上恐慌症,极度畏水】
1999【偶遇秦章】+【杨敛引荐入职新公司】+【初见沈豫】
2001【杨敛撮合沈豫和王虔】+【沈豫鼓励王虔尝试克服恐水】+【认识蒋秋】+【韩缜升学宴,王虔遭母亲当众掌掴】
2002.1【与沈豫暧昧】
2002.7.20【沈豫表白】+【沈豫与尤朔争吵】
2002.7.21【杨敛将许绊的遗物火化】+【收到蒋秋劝说治病的信息】+【韩缜跳楼】
2002.7.22【跳河自杀(许绊忌日)】
———委托捌完成———
【幕起·我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