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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郑】EP24 雪地里铺着一张裹尸布

文侪睁眼,将那苗嫂的面孔略微瞧了瞧,便笑着说起天气有多冷,实在是冻死个人。话声大,掩住了她的唠叨,他头也没回,迳自推门而出。

他身上的衣裳单薄,给北风一掀,若非身子骨好,准得直哆嗦。

这回他不打算去找戚檐,拐了个弯去了屋后的那方家院。

——他想碰个运气,看看这时能不能遇着方大爷。因为据方美所说,谜题四与那大爷有关。

他走了运,彼时方大爷正在院门前蹓跶,手里抱着个婴儿,嘴里不住嘬嘬哄着。

文侪将自个儿衣裳上的尘灰拍了拍,这才赔着笑贴近前:“大爷。”

方大爷愣了愣,晃着孩子的糙手忽而停了下来,他看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还不待文侪答,他已又补上了一声:“你这沾了一身鬼的,为何不走?!非要老夫动手打你出宅不成?”

文侪将腰屈了屈,说:“大爷认识我?”

“薛宅里哪个人我不认识,忽而来了个大摇大摆的面生男人,老夫不用脑壳想都知道你是大少的未婚夫!”

文侪又问:“那咱们素昧平生的,您是为何一见我就要赶我走?”

“……这有鬼没鬼在身的,老夫我还分辨不出么?!”

方大爷的一霎犹豫完完整整落进了文侪眼底,他摇头叹道:“大爷,我不能走的,我妈收了薛家人的钱,我要是走了,那可不就是小偷了?”

“那关你何事?”方大爷很着急似的高声道,“钱是你妈收的,又不是你收的!薛当家从不做亏本生意,你若是跑了,他有千百种方法从你妈手里拿回钱!你再待这儿,若是叫鬼跑至他人身上怎么办?”

文侪垂着眸子把那人的话都听了进去,最终舍掉那些花里胡哨的骂法,只留了内核观点——

方大爷希望他走,他希望一个很快将被杀死,好同死人结亲的人走。

文侪不能确认这想法究竟是错是对,毕竟第二日还存在个方大爷鞭打郑槐的固定事件。

那大爷后来还叽里咕噜骂了好些难听话,文侪只哈腰一笑,走了。

***

文侪适才在外头淋了一身雪,这会儿把雪抹作水往廊道里钻,没走两步便撞见了那衣装笔挺的戚檐。

文侪的十指麻了麻,当时掐紧戚檐脖颈的触感似乎又浮上了指尖。

他心里无端生了些怕——戚檐曾说过,其畜生不如的爸总喜欢那般掐戚檐和他妈。

若他也因此被划入了那被戚檐痛恨的行列会如何?

他该是毫无想法的,可他这会儿太有想法了,光是想了想就让他心泡了酸水似的。

眼见戚檐倚着栏杆,斜睨外头白茫茫的乏味景致,好似没发现他来了。他于是先整理好情绪,打了声招呼:“喂——”

戚檐没应。

文侪便恼了。

哪知他还没走到他身旁,那人先含着笑转过来,说:“从前美术部的朋友总夸我侧脸惊艳,大哥觉得如何?”

戚檐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文侪甩了甩手,说:“你在铺子待了那么些天,有想着什么吗?”

“有的。”戚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绘有三角符号的纸,拿笔尖戳了戳,“关于方家地下室的‘不死者’实验。”

“由于目前在实验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有关古怪人体|实验的线索,那么我们眼下姑且将所谓的不死者实验视作阴梦的异化产物,而目前在郑槐的人生中,他所接触到的最为诡异的、足够作为异化原型的仅有——”

戚檐把纸展开,在“冥婚”二字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大圈。

“反了……”文侪蹙起眉头,又被戚檐笑着揉了开。

“没错。”戚檐在那冥婚二字下打了个重点符,“那实验的主要目的是研究出能够在挖掉所有内脏后,依旧能存活的人,即所谓的“不死者”。而冥婚恰恰相反,冥婚要的是——在保证内脏都完好的情况下却已死亡的人。”

戚檐看向文侪:“你还记得我曾说过那符号自打我们见过一回后,便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吧?”

文侪点了头:“身上出现符号的人对我的态度皆很差。”

“我回去想了想,在那个时代,什么东西最容易传播、最像瘟疫——想着了。”戚檐又一笑,“是谣言。那些生了符号者对郑槐说出‘男娼’诸恶语,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文侪摸着纸的软边:“这和那‘不死者实验’又有什么关系?”

“嗳、那个红三角包裹着倒黑三角的符号,最开始可不就是在地下室的实验报告上发现的吗?如果它们出现在人身上意味着他们所接受的和所说的皆为谣言,那么,那符号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暗示着它所附着之物给出的内容是虚假的。照这样来分析,这看似残忍无道的实验参与人员,极有可能是同我们之前猜测恰恰相反的好人。”

文侪点点头:“很有可能。那实验人员名单上唯独少了目前已被确认参与冥婚准备的薛母、薛当家以及薛有山、薛二少四人。”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单凭这些也仅能初步认为,这些人并未参与到冥婚事件中。若要明确作出他们是正面形象的判断,还需要借助其他线索来进一步佐证。”

“还是大哥严谨。”戚檐笑着弯指蹭了蹭文侪的脸,“一个个来看的话,首先便是那疯瘸子花弘。”

戚檐在纸上画了一朵五瓣小花。

“之前咱们不是在花弘屋里翻着了他的‘忏悔书’么?正反内容截然不同,当初我们将正反内容分别判断作正常状态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亲笔书。在正常状态下,花弘希望郑槐‘走’亦或者同他一起自杀;在非正常状态下,则告诉郑槐‘那日’快到了,他跑不掉了——现在看来那忏悔书究竟暗示了什么还是很明显的。”

“简单而言,‘那日’代表着冥婚之日,而不论是逃走还是自杀,都是摆脱冥婚的方法。当‘那日’到来后,郑槐将再也无法逃离。”戚檐停顿须臾,又补充道,“第一局花弘发疯时,不还说要郑槐和他穿一般衣服么?那人平日里只穿红衣,这恰能引申至大婚一身红。”

戚檐说罢,在那纸上小花处打了个勾,而后又画了朵梅花。

文侪瞅着那简笔画,说:“凤梅一见面就指着我骂‘呆子’,明里暗里戳着薛有山那事骂,面上瞧着也很是着急,大概还是希望郑槐尽快意识到冥婚之事的。”

戚檐又打了个勾,随即迅速在它旁边画下一个长胡子的火柴人。

文侪瞧了那画却犹豫起来:“方大爷今早想赶我走,应是好的,可他当初不还拿藤条抽我么?他这人有些两面性……”

“那日可心疼死我了……”戚檐歪了脑袋靠在文侪身上,“只不过虽说他手段残忍,但倘若那大爷谎称郑槐身上有鬼,并希望籍此让迷信的薛家人放过郑槐,也未尝不是一个合理解释。薛家人多疑,听说郑槐不干净也不放人,那么他上手鞭打未尝不是给两头施压的好办法……毕竟此举很是羞辱人,这是明晃晃地给郑槐找离开的理由,也叫薛家人更信服郑槐身上有鬼。”

文侪“嗯”了声,便在脑海中迅速将四谜题过了一遭,最终冲戚檐比了个“四”的手势,得到肯定后,便将白纸摊在栏杆上誊题。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期间墨停了,写不出,他还没把笔甩几下,笔便给那戚檐顺走了。戚檐笑嘻嘻地说:“你之前已解过那么多道了,这道题便由我来解。”

文侪见他把笔攥得紧,想想又觉这回把握还算大,便说:“那你就写吧,写完不许跑,乖乖待着。”

戚檐笑着没吭声,只想着一会儿一停笔他就跑,文侪他自个儿承受了那么多回电击,这回还想要同他共担苦痛?

想都别想。

他爽快地落了笔。

【答:“棍”“鞭”指他人对“我”的恶行,如方大爷对“我”的鞭打、花弘欲带“我”去自杀、凤梅对“我”的恶语。前两句中的“只看”与第三句的“昏昏”则指出“我”的盲目与错认。宅中人早知冥婚一事,碍于薛家人,又不能同我直言,故而希望凭藉过激举动将“我”赶走。“我”却没能理解他们用心良苦,反将恩人视作了恶人。】

戚檐写最后几字时尤为悠闲,最后的句号更是迟迟不落,专拿余光瞄着文侪动静,方逮着他略有松懈,长腿奋力一迈便遛了老远。

文侪气得耳朵又红又烫,戚檐却还在跑,直跑到那纸上浮现一个红圈才站住脚。

文侪这回倒是没动手打他,只是好久都把眉皱着,不打算和他说话。

“眼下还有个谜团没解开呢,”戚檐眯眼瞧了庭前的雪光,又转向文侪,“当初郑槐得知薛有山已经死了后,依旧愿意嫁,为何后来又突然那般抗拒,不肯嫁了。”

“黑雾虫的缘故?薛有山不是被黑雾虫上身后,便一副要拿刀杀了郑槐的模样么?他都那样了,郑槐会乐意嫁才怪吧……”文侪拍去身上沾的碎雪,“第一局在凤梅房间就有发现病历单,上边写的薛有山患了‘黑雾虫病’,可以从那病下手。”

“病历……哦,凤大少也有那病吧?”戚檐想了想,“明早白小姐的花轿就入凤家宅了,咱们去拦了瞧一瞧,没准有什么新线索。”

“他俩死得早,应该也是冥婚吧?”文侪琢磨道。

“嗯,如果我们现在成婚,也算冥婚呢!”戚檐咧开嘴笑得明媚,被雪色一映,更是粲然生辉。

***

三九天,拂晓极凉。

文侪摸黑起身,刚往身上罩了个厚棉衣,便见了窗外戚檐的笑面。

于是匆匆往外走,恰这时,唢呐自远处响起了。

那曲乐分明是极喜庆的,可自打知道那二人是冥婚后,便莫名带上点阴恻恻的氛围。

文侪一言不发地听着,想,死人喜结连理,也算得上喜事么?

“大哥,早好哇!”戚檐将他扯出来,爽快打了声招呼,便将文侪的手捧进自个儿手中,“太冰了,小弟帮您暖暖!”

确实很暖,文侪也没急着将两只都一并抽出去,单抽了左手,而后领着戚檐往外走。

上一回,他们就是因为动作太慢了,到凤宅时那轿子已空了。

白汽不断从口中呵出,俩人原还是在疾走,没一会儿便都大步跑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文侪忽然止步,戚檐假装没刹住车,给文侪来了个后背抱。见文侪什么都没说,戚檐于是歪头朝前看——

雪地里铺着一张裹尸布,那上头恰躺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她直挺挺地躺着,面色惨白,双目都已浊了,蒙着层黄雾似的。

就在她身边,跪着个没有脸的老头,老头咿咿呀呀地唱:

“新嫁娘哟,嫁了个如意郎君!白事作红事,阎王送福熹!”

第202章 【郑】EP25 花白的燕儿成对飞。

那唱曲儿的老头没有脸,颈子往上是血糊的一团肉块。一个人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自然是看不见也听不着。

保险起见,戚檐还是伸手在老头面前晃了晃,确认他的状态后,这才走至那裹尸布边。彼时,文侪已蹲身在布侧,瞧那白小姐的尸体了。

文侪将尸体滚了一圈,见身上没有可藏东西的口袋,于是站起身,说:“能推断死亡时间么?”

“手上尸斑很淡,应该还不及24小时。”戚檐朝四周瞧了眼,瞅见那大红喜轿便走过去,轻拨红纱幔,一股浓香随即呛出他几声咳嗽。

有了那么个前车之鉴,文侪仔细掩紧口鼻,这才凑近红轿,虽然过程因那轿上坐了个颇逼真的纸扎小人而加了些惊悚的曲折,但那毕竟是个死物,戚檐掐了小人的脑袋便请文侪上了轿。

“新娘子上轿哟——花白的燕儿成对飞——”

那无脸老头倏地又唱起来,文侪见怪不怪,抱了那轿上的黑漆描金妆奁盒便捣鼓起来。

戚檐掐着那纸扎小人站在一旁,紧盯着老头,大约半分钟过去,又粗鲁轿夫似的冲轿中贵人吹了声带着逗弄意味的口哨。

他笑说:“哥,那没脸的老大爷过来喽!”

文侪知道戚檐自个儿会解决,连头都没抬一下,单从从容容将各色胭脂水粉自妆奁中拿出去,整齐在一旁铺开。

他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理该将每个大小胭脂盒都给打开瞧一瞧,可外头的动静显然不允许他那般做。

“时辰到啦!清轿喽!”那老头一面扯下红纱幔,一面伸手进轿要去拽文侪。

“您甭急,新娘子催不得呢。”

戚檐一只手握了老头的手臂将他往外轻推开,回头见文侪点了头,遂一只手牵了文侪将人往轿下带,直待文侪站稳后,才松开老头的臂。

“您忙吧,我们先走一步!”戚檐瞥了眼沉思的文侪,也没去管已站至宅门前的凤梅,转头便钻入了浓雾里。

最后一声,他听那老头唱了一句——“漾亥晨,新嫁娘魂归西……今儿以至廿四哟!”

每一局的这时候,花弘都会发疯咬人,重复的剧情没有再走的必要,为了寻个清净,俩人径直去了薛二少那间被俩小孩弄得一团乱的屋子。

在那儿,文侪将一张摺叠作四方块的红纸给拆了开,上头写了几行清秀的正楷——

【白小姐,而今聘书已下,吾目盼心思,只望您能嫁入凤府。白家世代仰仗凤家,应不愿就此恩断义绝,不相闻问。白小姐自当有所定夺,凤某且静候佳音。——凤某号亥书】

“好一个威胁信……”文侪原想盖棺定论那凤大少是个不要脸的纨袴,竟想着要人陪葬,可转念一想,其中暗含的信息尚不足以轻易下定论,于是说,“这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写的还得再验证一下字迹,若当真是凤大少的字迹,那么死人写信便是阴梦的异化,指向凤大少主动要求进行冥婚。而若非凤大少亲笔信,那么恶人就是凤家血亲。”

“除此以外,那信是在凤大少生前写的还是死后写的也很重要,也只有在凤大少死后写的,才能说明那信是在要求白小姐冥婚,而非正常求婚。”戚檐补了一嘴。

文侪的指尖点向信尾:“眼下为12月,‘号亥’的话,这封信便是12月20日写的……刚才我听那老头唱说那新娘子是‘漾亥’死的,而今日是24号——也就是说白小姐死在12月23日,并在死后第二天被送至凤宅完婚。”

戚檐一哂:“那么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凤大少的死亡时间,以及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的亲笔信。今晚那凤梅就要‘杀兄’了,先前咱俩都没有好好调查过凤大少的尸体,这次留心瞧瞧。”

“这次哪怕凤梅拦着,我也得把他哥身上的兜儿给掏个遍。”

***

天黑了,粮仓内光线昏暗,张皇失措的凤梅同文侪面面相觑。

戚檐挡在凤梅与凤大少的死尸之间,他没有蹲下,仅仅微俯身瞧那身着红衣的新郎官手臂上不均匀的绿痕,半晌后绕至文侪身边。

戚檐压低声说:“尸绿都蔓至手臂了,再加上腹部明显肿胀,这程度的话,恐怕要五日往上走,那么凤大少应该死在12.19日前,比那封12.20写的信要早。”

“难办的是目前白小姐轿中的信还不能确定是谁写的,”戚檐拈动着那皱巴巴的黄纸,“我倒是乐意相信那是凤大少的东西,可……”

“也是,可眼下哪儿还没被我们翻过?”文侪的视线擦过那面露惊恐的凤梅,便又挤出点带有安抚意味的笑。

他琢磨着,将可能收纳凤大少物品的地儿挨个挑出来,在脑子里一处处扫,末了牵住戚檐的手便往外头跑:“若我没记错,凤梅屋里那有关黑雾虫病的病历似乎有她哥的签名,正巧她眼下不大可能回屋……”

“跑吧。”戚檐反牵住文侪的手,奔上前来,“再晚点,那薛有山就要回来打扰咱俩了。”

“瞎扯……”文侪抬了另只手拦住差些飘进眼里的雪点子,说,“他天黑才回家,眼下天可还亮着呢!”

戚檐见他并不纠正他的暧昧说法,抿唇笑了笑:“咱俩啊咱俩,咱俩就该在一起一辈子。”

文侪愣一愣,想到高中好友在同学录上留的一句个性签名——

【兄弟一辈子一起走,有泪别怕流,兄弟替你擦。】

文侪眉头蓦地一皱,果断道:“还是别了吧。”

那狐狸闻言身子一僵,牵住文侪的手都散了好些力。

文侪觉着奇怪,走上前看,却见那黢黑明亮的一对黑眸恰在这时转向他。

戚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让了步,说:“那……我三天两头去看看你?以朋友的身份,这样也不奇怪吧?”

那对狐狸眼照常弯着,文侪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奇怪。”

或许是因察觉戚檐的低落,他又补充了句:“你想来就来,我也没说不能……”

闻言,戚檐眉开眼笑起来,他大步跨入廊道,回头将文侪的手牵高:“假设我能活到一百岁,那我还有七十多年能追你,我年年生日都许愿你答应我,我就不信咱俩一辈子是朋友。”

那小子是笑着的,可那话叫人听来却是又苦又涩,文侪不愿叫那人更委屈,只叹口气,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将雪在廊木侧旁蹭干净,仰头看向那等候着他的戚檐,说:“就祝你长命百岁好了。”

***

文侪起先还担心此时较上局搜索凤梅房间的时间早了不少,她屋内摆设恐怕会有什么变动,直到他照着回忆拉开了木柜的第四、五层抽屉,并成功从中取出两张病历单。

那戚檐一怔,也没说理由,推开房门便往外去。文侪当他自有打算,没管,只将凤大少病历的笔迹同白小姐轿中书信对比了一番。

——笔迹相同。

他正要下结论,又想到让病人自写病历一事的荒谬性,正愣着,戚檐忽而带着一身水汽进屋来,他将一封书信摁上了桌,笑说:“这是郑槐和薛有山的书信,我猜你应该想看看薛有山的笔迹如何。”

文侪瞭然,便拿薛有山的字迹同他自己的病历比对一番,这个也对上了——病历确实是薛有山自个儿写的,那么那凤大少的病历也确实是凤大少亲手写的,即写给白小姐的那封信确实为凤大少“死后”亲笔。

“靠、这畜生竟真是想要他心上人为他冥婚陪葬……”文侪喘了两口气,“白小姐真是倒霉催的——之前都将黑雾虫与杀妻联系在一块儿,如今既然已确认了凤大少是个主动杀妻的狗玩意,那么薛有山他……”

戚檐晃了晃脑袋,说:“似乎还不行。杀妻不还有主动杀妻和被动杀妻么?不知道冥婚究竟只是薛有山他爹娘的主意,还是薛有山要求的。”

文侪郁闷,将那被他打成卷的病历单在手上连敲几下,敲着敲着,戚檐忽而摸住了那两根纸棍。

“怎么?”

“那些透去纸背的墨团没了。”

文侪甫一听,便忙把两张病历单往桌上摊开,只见盖在病情那栏的墨迹像是给什么吸了去似的,匀速地一圈圈缩小,最后显露出刺眼的几个大字。

【病情:强烈的主动杀妻倾向。】

戚檐啧了声:“这下倒是可以确定是——主动杀妻呢。果然要郑槐给他陪葬是他自个的主意,估摸着郑槐当初就是因为此事才不愿嫁吧。”

“郑槐愿意嫁给一个死人,是那缺爱的郑槐为薛有山的真心所打动,是认为世上只有薛有山关心他在意他,所以哪怕薛有山忽然死了,那爱意也依旧能支撑他去进行冥婚,即嫁给死人薛有山。”

“也正因此,到后来郑槐突然发现,冥婚便是薛有山一手策划的。薛有山并非意外身亡,而是早已死去,郑槐当然会疯……薛有山多爱郑槐……把好好一个人弄死陪他,这就是他的爱呐!”文侪拧着眉,“成、这下那道曾答错的谜题二就有修正方向了,我说郑槐为何要选取‘杀身仇’这般烈的词去形容薛有山呢。”

“所以嘛,阴梦出现了两个薛有山,一个真实的薛有山,和一个幻想中的薛有山——薛二少。”戚檐耸耸肩。

文侪呼了口气,便抓来了笔。他这次很是谨慎,笔往手上一握便再不愿意松。

戚檐不争,蹲身下来,长指勾住文侪的左手,又把下巴抵去了桌上。

那人一声不吭,文侪以为他在盯着笔尖看,把眼一斜,才知道那人在看他,见他看过来,还笑起来,浸了蜜似的,叫人以为他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有什么好笑?

文侪不能理解。

他只能默默将视线挪开,继续誊抄并作答。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答:后半句中,“杀身仇”指出于主观意愿要同“我”结冥婚的薛有山,生人嫁死人,即他要“我”为他陪葬,故而其中以杀身仇人来代指薛有山。前半句则表现了“我”对薛有山的爱意。“我”真真切切地爱着薛有山,哪怕得知他已身死,仍愿与他冥婚,不曾想将“我”引入这般非死不可的境地的却是薛有山。】

“嗞嗞嗞——”

四面八方传来极刺耳的电流声,亦是须臾,戚檐将文侪紧紧拥入怀中。

第203章 【郑】EP26 鬼大概也不知道。

电流声消隐于红墨连成圈的那一瞬,文侪松了口气,正欲抬手撩开划到眼前的碎发,却发现手重得拉不动。

移眼去看,才知原是自个被那戚檐紧抱在怀里,以至于那人的骨骼都像是切破肌肤,粘贴了他的骨。

“快些松开。”文侪挣扎着说,“方美当初说第一道谜题事关花弘,咱们若想弄清花弘的事还得到他屋里再走一趟。”

戚檐仍未将文侪从怀里放出去,单努努嘴说:“难呢。那位花少爷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听下人唠叨过几回,说敲他房门都不应,饭都是送到门口,他自个饿了会开门往屋里拿饭菜。”

“啧、这就难办了,他第四日才上吊,眼下才第二日,总不可能蹲他两天吧……你到底松不松开?”

戚檐给文侪狠瞪了,这才放开他,却又死性不改地牵住了他的手,起身便将他往外牵:“先去看看花弘的屋,若当真不肯开门,咱们还有的是地儿去。”

“哪儿?”

戚檐嘴角笑意深了些:“他自杀的那小院。”

***

厚重的黑云遮天蔽日,这薛宅一向与夜幕争黑。

戚檐摸黑辨路有点本事,文侪还迷糊着不知往哪儿拐,那人已在前头牵着他迈出了好几步。

很快,一株老榆树的枯枝便显露出来,略显粗壮的树干叫坍塌的半面墙掩住了,显得病怏怏的。

戚檐适才从一下人手里顺了个小灯笼,这会儿将灯笼往院内一伸,左右晃着确认其中并无什么要人命的玩意,这才将文侪往里头领。

文侪嫌他磨叽,于是掰开他的手往一旁的废墟走:“上回花弘他是从这儿翻着的自杀用具,说不准……”

戚檐闻言将灯笼挪过去,那黢黑之地叫灯笼一打便露了形——那儿哪里是墙塌下来形成的废墟,根本就是残肢断臂堆起来的肉骨堆。

文侪探过去的双手僵了一僵,无奈说:“适才摸着的还都是石头堆来着……”

“是梦吗?”戚檐没头没尾地说,帮着将顶头那些又粗又厚的断臂往旁边拨。

“梦?”文侪将脑袋往下压了压,觑见断肢掩住的一个麻袋边,便抻长手去里头抓东西。

戚檐倒不急着帮他把东西抽出来,只是摩挲起那些断肢上的茧,说:“这些肢体长短不一,形态也各异,相同点倒是不少。首先肢体还有余温,血也新,像是新割下来的,茧子看得也清晰,长得更是规律得不行——皆生在拇指和食指二指夹缝、食指左右……这是枪茧。”

文侪费了好大劲,总算将麻袋抓了出来,喘着气说:“花弘从前不说他当过兵么……”

“是呀,所以我说是梦。”戚檐微微一笑,“这个年代枪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花弘也没同可能会持枪的警察、土匪之类的有关联……眼前这些残肢只可能是战场上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哪里可能出现在薛家,且还是新砍下来的,恐怕这些玩意都是花弘心中噩梦的异化。”

“战后创伤么……”文侪呢喃一声,便将麻袋解开来,一股脑往灯笼边上倒。

——一条长白布。正是花弘裁开后,热情邀郑槐一块儿自杀的那条。

文侪啧了声,说:“这布好长,看看上边有没有什么东西。”

戚檐点头,手摸上了那布,沿布沿捋着看。可直到二人起先摸着边角的手,滑去中间,碰在了一块儿,他们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回事……”文侪说,“关注点不对了?”

他念叨着,在戚檐回身去捣鼓残肢堆的时候,视线忽而落去了那麻袋上。

麻袋被他抓近了,他先是将那玩意的外观仔细瞧了圈,继而将袋子翻过来看它里头。

谁料正是这一翻,那绣在麻袋底的三字便彻底暴|露在了光下。

——【文侪赠】

文侪诧异:“这布是‘我’送的?‘我’送他白布干什么?为了帮助他自杀,还是为了邀请他一块儿自杀?‘我’在这薛家的日子都已很不好过,怎么还有闲情给人家送白布?”

戚檐将那三字认真瞅了瞅,才说:“跳开郑槐的目的不谈,不管他究竟想不想要那人死,他赠布的这一行为已叫他和花弘之死脱不开干系了。”

夜深,天也变得更冷,薛宅门前倒是喧闹起来。

戚檐将手放进雪里揉了一把,借雪水把手洗了洗,便去给文侪搭把手,要扶他起身:“这儿估摸着不会有更多线索了,要想查探花弘屋子得等到他死后——再等等吧。”

文侪借力起身,拍了身上雪,呼出口白的:“等吧。”

***

第四日下午,花弘上吊了。

戚檐和文侪直愣盯着,麻木不仁模样。

死人见得多了,死得也多了,足有千斤重的死亡大事便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确认花弘已经上吊死了后,他们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怜悯亦或恐惧,而是——

他们苦等了数日,如今终于没人能妨碍他们搜查线索了,也终于能将进度往后推了。

确实冷漠,也确实不近人情。

可在这般境况下,谁还能指责他们呢?

他们在看不到头的委托中反覆循环生死,没有患上精神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亦没有染上癔症,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还不够令人鼓掌叫好吗?

原先仅仅是文侪在拚命赶时间,眼下戚檐也开始赶进度了。自打他得知他们有可能在完成所有委托并复活前就死去,戚檐便有些不安。

——他不乐意文侪受了那么多罪还没能讨到半点好,也不乐意叫自个儿的表白还没被接受便死去。

鬼知道他在阴曹地府还能不能见到文侪。

鬼大概也不知道。

戚檐熟练地将文侪带入花弘屋中,而后踢了把木凳去堵门。

“当初我们解迷还有几个线索没有用上……”文侪想了想,也没容戚檐动手便到映射地点将东西都给翻了出来,并将它们整齐在地上排列开。

戚檐扫着地上物件:“一个装了死鱼的玻璃罐、一堆铁玩具、一封信、两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最先被文侪拿起的是那封满纸凄凉的信。

他速速扫了眼,便说:“这信的大意是花弘读了不少书,立了远大志向,志在为军护民,奈何因战负伤,落下残疾,自觉拖了队伍后腿,决定主动离开。——这封信里,他遣词造句颇委婉,可字里行间皆是难过意思……看起来像是在暗示腿伤致使他理想破灭,壮志难酬。”

戚檐听罢将那些铁制的刀枪玩具也一并推过去:“那么这些玩具暗示的大概也是花弘从军之梦。”

他挪眼看向那条死去的锦鲤,又说:“这样说来,这死鱼指的也该是花弘自个儿吧?”

“估摸着是。花弘的故事里并没涉及太多人。”文侪仍旧没有松开那封信,他将信递到戚檐面前,指着最后一行说,“瞧瞧这一句。”

【家中拜鬼已成习俗,历那般凶险,乃是命中注定,还望这薛家府再无人鬼上身、断福运。】

“这句重点在于‘鬼上身’的定义。对于读了不少书的花弘而言,薛家人欲进行冥婚的行为必然称得上‘鬼上身’。因此,花弘在发现薛家人试图骗郑槐结冥婚时,百般劝说他离开,见那人不愿走,又试图拉着郑槐一块去上吊自杀。这便是他实现‘无人鬼上身’的方法……除此之外,对于这句话,还能有别的理解。”

文侪将花弘当初写的那一张正反大不相同的忏悔书在身前铺开,并指着“疯子”写的那一面,说:“花弘归家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疯病,这对他而言恐怕也不亚于‘鬼上身’,他会自杀的主要原因或许便是这疯病……但由于缺少证据,这也不过我个人的猜测。”

闻言,戚檐拿起了目前尚未解开的最后一个线索——两张自人皮风筝中掏出的纸条。

【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床头金尽,不净巷陌】

“这纸条会有顺序么?”文侪探头去看,戚檐趁势搂住了文侪的肩,见文侪没反应,又歪了脑袋靠上去。

“不好说。”戚檐想了想,“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第二张纸条的内容与花弘近来的生活状态完全相反。”

戚檐抽了根笔来在纸条上画圈:“‘床头金尽’说明花弘生活贫困窘迫,甚至住在不干净的巷子里亦或者与‘不净巷陌鬼’相纠缠。可他分明住在这堂皇的薛家大宅里,他这屋中摆设也极其讲究,这俩点显然不成立。”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两张纸条代表的是两种不同情况下花弘的心理状态。”戚檐将笔和纸条一并递给文侪,忽然想起什么,又把笔抽了回去,“那么目前最合理的想法当然是,他们分别描述了正常状态下的花弘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的心理状态。”

“照这么说,这第二张纸条上的内容与现实偏差极大,该是发疯状态下的花弘吧?”文侪细细比对着两张纸条。

戚檐没有否认,又伸手指了指第一张:“‘衣锦夜行’富而不露,首先花弘衣着低调,屋内摆设同其他人比起来也确实没那么奢侈,还算契合‘衣锦夜行’的意思。”

戚檐的手指将【衣锦夜行,牛头马面】的后半句点了点。

“‘牛头马面’指的是阴曹鬼差,常被借来喻指丑陋、罪恶之人。这句话若真描述的是正常状态下的他心理状态,那么他将自己视作‘牛头马面’,足以看出他对于自己不时会犯病发疯,甚至咬人的状态的极度厌恶。”

文侪还没来得及点头,戚檐却忽然瞧着窗子以外瞪大了眼。

下一刹,戚檐将文侪扑倒在地。

文侪已无心去管那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有多少,单屏息看向那扇合拢的窗子。

就在那窗子以外,有一只极黑极大的眼,正在昏夜里盯着他们呐!

第204章 【郑】EP27 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那硕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声细弱的话音自被捅破的窗户纸中钻进屋中。

戚檐听见他在说:“错了、错了……你不该这样对我……”

几乎是一瞬之间,文侪身上重量蓦然减轻,他甚至没来得及伸手攥住戚檐,那人已冲出屋去。三秒后,文侪听见了戚檐低沉的骂声。

他从地上爬起,快步跨了门槛出屋,便瞧见了被血泼得红艳艳的墙。邻近的窗子也没能幸免,粘稠的血染浊了木窗棂,窗沿仅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

那掌印比文侪的略大,又比戚檐的略小,俩人并不能迅速地将其映射到某个人身上。

“能是谁的……”文侪抬手擦了擦那血,发现那东西半分抹不开,便说,“会是花弘的么?”

戚檐笑了笑:“他人刚死,总不至于专程爬回来吓唬人吧?”

文侪挑挑眉,也没抓着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不放,领着戚檐回屋后,便拿了张白纸开始默写谜题:“只剩这一道了,想好了再作答吧,你上一轮应也在显示屏前瞧着了,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接近重逢日的缘故,如今答错题很有可能会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实际伤害。”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成。——把词拆开一个个来分析吧。”戚檐抓起文侪的右手,以查看伤口之名小心摩挲着他修长的五指,更趁文侪不注意弯指扣住了,“既然这道题与花弘有关,那么宾语‘野魂’大概率指的是就是花弘本人了,只不过应该会有条件限制。”

“说说你的看法。”文侪发觉自个儿一抽手那戚檐便要嘟嘟囔囔地闹,眼下赶时间,没工夫同他吵,便任由他去了。

“目前,花弘的特殊限定条件有三——其一,瘸了一条腿的花弘;其二,精神错乱的花弘;其三,理想破灭的花弘。”戚檐用右手指了最后俩字,“‘野魂’多代指荒郊野游荡无处可归的野鬼,这般状态,更符阖第三种情况,即因为从军抱负无法完成而迷惘的花弘。”

戚檐自然地将文侪的笔顺到了自个儿的手中,点了点中间三个字:“‘没有脸’便是丢人,或者失去自我之意,符阖第二种情况,即花弘染上癔症,在发疯状态下失去了正常的自我意识。”

“‘放跑’就很明确了,大概有一定偏差的是‘放跑’的理由,我先试试看。”戚檐冲文侪咧开嘴,“大哥这么厉害,就别抢小弟的功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默默伸手去夺笔,见抢不过戚檐,便没再多做什么,仅倚着戚檐坐稳,做好了在戚檐写完后将他抱住的准备。

戚檐见他那模样禁不住笑了笑,随即挪来文侪的纸落笔——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答:“野魂”指代从军抱负无法完成,理想破灭的花弘;“没有脸”暗示花弘受癔症影响,精神层面出现问题,一定程度上失去自我的控制权;“放跑”代表“我”协助花弘自杀的行为;“我”因同情瘸了腿无法实现个人抱负,且深受癔症所困扰的花弘,选择了协助花弘自杀,却因自身的这一行为而心怀愧疚。】

文侪在戚檐停笔的刹那转向戚檐,那狐狸却是早有预料的张开了双臂。

“既然要抱,姿势更标准些会更好吧?”戚檐笑着,斜眼瞥向那张白纸上逐渐扩散开的红,“看来好运降临……”

倏忽间,戚檐好似听着了什么,也是那刹,他奋力将文侪从怀中推了出去。

电流瞬间自戚檐的右手传遍全身,心脏顷刻停止了跳动,第二股电流穿身过时,心脏又复起跳,来来回回,直叫戚檐仰面倒地。

文侪扑回去时,电流已经不能导至他身了,他唯能徒劳地盯着戚檐浑身抽搐,好一会儿过去,那人才得以喘过气来。

“靠……”戚檐下意识地看向文侪手中的答题纸,却见上头分明画着个醒目的红圈,“不是对了么?”

倏忽想起什么,他低眉看向哀怨的文侪:“哥……”

文侪生了气,虽还是将他扶起,却是冷着脸,没有开口说话。

恰是戚檐想好了哄人的甜言蜜语要卖着惨说出口时,那木门忽然吱呀呀叫了几声。

随后,两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们俩,随我们拍照去。”方美难得摘了虎头帽,这会儿却是用鼻孔看他们。

“拍什么照?”文侪迅速换上待客用笑脸,并不打算解释为何他俩在一个刚死之人的房间。

“斯丢皮,照相馆的老头已经到啦!你俩麻溜点!”方美拽了文侪的手便将他拉着往方家小院跑。

被甩在后头的薛无平和戚檐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戚檐伸手牵了薛无平,还笑着说:“小宝,二哥带你飞。”

言罢,他便带着薛无平冲了出去。

原以为是俩家人的大合照,哪里知道进了方家门,问过那照相馆来的老师傅后才知道,那原来是方大爷找人来拍的“方家”全家福。

方美纯粹是急着出去玩,又犯懒不乐意满村去找他爹他哥姐,这才抓了他俩去充人数。

老师傅抬眼将他们扫了一扫又一扫,这才看向身侧那趾高气昂的小孩方美,问:“你家就这四口人啊?”

“嗯哼,爹不养娘不要,兄弟叫‘良辰美景’讨个福气,俩大的傻冒是我大哥二哥,这小的魔头是我弟。”方美戳了戳薛无平的脸。

“……”

那老师傅无话可说,只得催促四人站好,俩小的坐在前边的圆木凳上,俩大的便站在他俩身后。

“咔嚓——”

白灯一闪,那老师傅眯着眼将照片端量几下,便收了工。

方美急着出去玩,在屋里直打转,他一点不在乎那照片要多久才能出来,囫囵应了那老师傅的话便要往外走,得亏有薛无平拽住了那野马。

这一通事下来,没找着半点新线索,文侪一时失语。

戚檐却是径直走到那差点打起来的小孩面前,一只手摁在花弘脑袋上,问:“美君子,今儿怎么没戴你那宝贝虎头帽?”

“服儿,我爹日后铁定要将那照片往家里挂,假使那相片里我戴着我弟的虎头帽,逢人问起那是他小儿子么?他这一时半会答不上,待客人回了家,可不得冒火拿棍子抽我?”

戚檐笑了笑,别了那俩小子,却是挽住文侪的手,笑说:“那相片咱们是一辈子都瞅不见喽!”

***

第五日,戏台又搭。

文侪迈着沉重步子登台,在抓周之际又昏了头,双手不由自主掐上了戚檐的脖颈。他这回有了点意识,能听到戚檐轻轻吐出的“没事”二字,可那并不算安慰,因为他无法收回手去。

——那是根扎在文侪心头的刺,不断提醒他,自己所感受着的颈部脉搏与一人生命的消亡,皆属于戚檐。

四分钟后,薛有山走来,慢腾腾地说出弄混云云。

手松开,火在下一刻烧了台子。

文侪没工夫难过,蓦然抓来了打更人手上的存盘纸。

这委托的第一局,他没存盘,最后落得叫薛有山捅死的下场,这回若不存盘,恐怕也难以逃出生天。而在第五日存盘那轮,死况得以还原,所以他必须存盘,然后完美地去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五日】

————【存盘点加载中……】————

***

依旧是被雪覆盖的大宅,有个矮童子嘻嘻笑着等着向他发问。

文侪照着上回那般答了,后来做的事也大差不差。

先是躲花弘,后是躲诈尸的薛有山,再后来他被薛有山追赶至悬崖边。

只把脚尖一旋,躺进柔软的床中似的遽然向崖下跌去。

飞鸟惊,跳崖者粉身碎骨。

***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骄阳似火,委托铺子里没有空调之类设置,仅有的几台电风扇都给搬去了卧室里。

薛无平和方美二人都是个实打实的懒骨头,自然没意向去搬回来,甚至连张口让岑昀去搬都懒得。

那方道士这会儿歪在五张椅子铺成的短床上,不停晃着腿。他手里拿着一张发旧的老相片,瞧着瞧着又笑起来。

“看看看!都看了多少年了?”薛无平嫌弃地哼一声,只屈腰将身子往下压,要招薛一百过来。

谁料那薛一百见状竟是嗷呜一声跑开了——它也怕热,当然不肯搭理他这穿长褂的,只去蹭那短袖短裤、分外清凉的岑昀。

岑昀受宠若惊,这会儿脚跟种子埋地里似的,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跑了这位猫主子。

薛无平撇着嘴正要回座,忽而看见外头两个被日光险些晒融的人影。他眼一瞪,忙将方美爱不释手的老照片夺过,一把倒扣在桌面上。

砰——

门开了。

方美打了个响指坐起来,冲推门进来的二位吹了声哨,笑道:“两位爷的活虽办得利索,却是到底没能嚼透郑家那位二公子啊!——能活着从那死亡循环里出来,真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纯粹是运气好!”

***

蝉鸣没有早晚概念,到了晚间叫得更是欢。戚檐抬手柄窗子拉开欲吹凉风,谁料风迟迟不来,嘈杂的蝉鸣却是一股脑往内进。

文侪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本子,还没来得及翻开。

戚檐笑了笑,转而抢过那本子,说:“咱到檐下读去,屋内屋外都是蝉鸣,哪儿都吵,外头至少凉快些。”

文侪嘴里还塞着戚檐适才硬塞进去的一块西瓜,这会儿嚼出来的汁水塞得两腮鼓鼓,骂不了他,只能随他去了。

庭中月辉莹莹,戚檐抬脚将两张凳子挑来,美滋滋地拉文侪坐下,说:“读吧。”

眼下那人一手扶著书,一手端着盘西瓜,这姿态是要文侪帮着翻日记。

文侪愣也不愣,长指卡去了新写的几页,须臾便有一行大字挤入眼底——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第205章 【郑】委托柒完成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差些成了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我是1925年跳崖死的,自以为走得很潇洒。

可我若当真潇洒,就不会在这儿落下这些苦字了。

***

我一家四口,爹、娘和顶头一个大我六岁的哥。

爹是喜欢咬人的畜生,娘是爱畜生的人。

哥是那畜生窝里唯一的正常人,庇佑着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

1919年,我十六,我爹上山为匪,丢尽全家脸面。

娘说,爹那是给土匪掳去了。

起先我以为她是因好面子才如此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见她拜佛拜得诚恳,嘴里念的是“求佛祖保佑土匪放过孩子他爸”。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原来是真心以为那畜生是被迫弃良为匪。

我脾气炸,忍不了,是哥他捂了我的嘴,说,弟啊,娘她也不容易,你就给她留一条活路吧。

我停止挣扎,咸苦的眼泪将他的指腹泡得起了沟壑。

*

1922年,我十九,大哥死了,死得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哭,便给邻家老人揪去城隍庙帮忙扫地。

扫地时也没发生什么,算得上有丁点印象的,仅仅是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少爷指了路。

那位少爷不大懂礼貌,总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我满脑子念着我哥,哪有力气同他怄气,仅把头低了,思索把我哥埋哪儿好。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我哥是跌下山崖死的,尸体多半找不着了。

埋,埋个屁!

再抬头时那少爷已没了影踪。

*

我本事没我哥大,没法像哥一般挣钱养家,但在这小村里要养活两张嘴应也算不上难,可是我和我妈还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坏。

我知道那是因为娘她把钱都拿上匪山给了爹。

但我记得哥的话,要给娘她机会活,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死命憋着一口气。

可哥似乎只想到要如何让娘活下去,没想过我如何才能活下去。

*

1924年新春刚过,忽而有媒婆上我家提亲,要我当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她拿着几张票子,说这还不算在聘礼里。

我诧异不已,想着我们家只差家徒四壁,人地主家女儿怎么就能看上我。

那媒婆抿唇一笑,说,虽说是要纳我为上门女婿,可是薛地主家这辈没有女儿,所以我要娶的——是薛家大少。

我由困惑转为惊讶,正欲拒绝,娘她已接过了媒婆手中票子。

于是我答应了媒婆的说亲。

娘,保重身体,日后咱们就别见了。

*

1924年3月1日,我应薛家要求,搬进薛家老宅,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自那时起,我再没见过我娘。

*

1924年3月7日,我头一次收到薛大少的信件。

那是封情书,或者说是他对我一见钟情的场景描述会更好,虽然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左瞧右瞧,还是觉得那书信更像是他自个儿情感的抒发。

但我无法否认,我确确实实被他的文本吸引了。

*

我们的书信往来很频繁,有时我来不及回信,他的信也依旧会寄来。

他总在讲述他从前是如何躲着偷看我,又是如何为我鸣不平,更多的是他有多么爱我。

他的想法时常让我产生共鸣,我渐渐地离不开那些文本。

我想见他,想拥抱他,或者说,我想拥抱我的知己,我在这世界活过的痕迹,和一个爱我的人。

我爱上了薛有山。

*

1924年4月清明,薛家人皆到坡上扫墓去。我在那儿碰上了一个面生的跛脚少爷,听是薛当家二妹的长子,叫花弘。

那人性子爽快,很是健谈,我们渐渐成了好友。

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胡乱咬人的疯子。

可他每每提及他是个疯子,我皆会摇头,说我并不在乎。

一点儿不在乎当然是假的,但我确实比常人要麻木得多。

*

1924年7月,是我噩梦的开始。

先是有山的青梅竹马凤梅来找茬,她抱着臂拿污言秽语将我羞辱,骂我是见财眼开的糊涂虫,还说我要是不走,来日成亲后她也不会叫我的日子好过。

我没搭理。

可我害怕,害怕有山来日听信她的话,离开我。

*

那之后的某一日,从前总拿鼻子瞧人、把我当空气的方大爷忽而揪住了我的衣襟,藤条随即抽去了我的脊梁骨上。

我来不及反抗,也来不及辩解,伴随着飞溅的鲜血,一声接一声“你小子叫鬼上身了”与“走,快走”入了我的耳。

血在腰窝蓄起来,我躺在地上,眼皮子掀不开。

后来恍惚间听到方大爷和薛母吵了一架,听清的不过二字“有山”。

*

没几日,府里又来了个姓岑的道人,他二话没说便将我塞进了个蛇箱子里。

蛇将我的身子环住,像是凤小姐的难听话,又像是方大爷的藤条,重重打在我的身子上。

我觉得他们是恨我,所以才想要伤害我,想要我死。

可我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我要死?

我不能理解。

待到我被薛母他们救出时,我已没了意识。

再睁眼时,榻边坐了薛当家,他说有山知道了近来府中事,要我们待你好些,来日这些事,保准不会再出现。

我攥紧被缛,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爱有山他?

*

1924年10月13日,有山的生辰。

可有山他仍是没回来。

按理说府里大少生辰,纵使他人在外地,宅中也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我途径祠堂,听到哭声阵阵。

心里咯噔一跳——有人死了吗?

是有山吗?

正要进去询问,那从祠堂走出来的老管事撞了我,吓了个一激灵,忙扯着我走远。

他瞪着我,骂我说,谁准我来的,随后紧盯着我回了屋。

我云里雾里,后来偷摸着去问了花弘。

可他因受疯病折磨,完全听不进人话。

仅在我情急问出一句“有山死了吗”时,身子遽然一僵。

*

1924年12月24日,我被府外一阵喇叭唢呐声吵醒,迷迷瞪瞪摸去宅外,瞧见了一支送亲队伍。

那队伍很怪,我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它是肉眼可见的怪。

便随口问了个停在薛宅门前的敲锣人,他哈哈大笑,反问我说还能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

他便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因为这是结冥婚!活人嫁给死人!”

我给他的话吓得心颤,脚不由自主地倒退回薛宅里头,却撞着了方大爷的三儿子——方美。

那刁蛮小子今儿不再逗我闹我,只问我怕什么,还说

——“你不也是结冥婚吗?”

*

我变得郁郁寡欢,其间花弘来找过我几次。

彼时他的心理状态可谓是差到了极点,可我没有在意,我只在花弘将我的屋门阖上前问了一句。

“薛有山他死了吗?”

多半时候花弘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回,花弘张了口,他说,对,没错,早死了,快一年了。

那是1924年12月27日,半个时辰后开饭,管事说找不着花少爷。

我暗想不好,忙冲去了那只有我俩常去的小院,并撞见了上吊自杀的他。

随我一道过来的下人们尖叫起来,而我在将他的脖颈从绳索上松下来后,因过大的精神打击,昏迷过去。

*

我再没见过花弘。

他应是死了。

是我的错。

*

我知道薛有山死了,可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

没别的。

就因为他生前写过的那些信,那些并非在同我交流的信件。

我太渴望一个能把我放在心里的人了。

那人死了又如何,生死殊途,我死不就能同归了吗?

我渴望坚贞不渝的爱。

我也给薛有山坚贞不渝的爱。

*

1924年12月31日,冥婚仪式就在明日。

那夜我睡得早,睡得却不算沉。

夜里忽而给人唤醒了,我勉强睁眼,瞧见的是薛无平。

那小孩将一个大包袱丢给我,要我趁夜色逃。

我将包袱丢远了,摇头说我不逃。

他怒不可遏,说为什么不逃,我不是早知道薛有山死了吗。

我说是啊是啊,可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爱我,且不会害我。

薛无平盯着我看了很久,才问我知道冥婚是薛有山提出来的吗,问我知道要我陪葬是薛有山的意思吗,问我知道拿钱收买我娘是薛有山的意思吗。

他还说薛有山根本不爱我,他爱他自个儿,他只想满足他自个儿。

天崩地裂。

我再睡不着。

我还流起眼泪。

我说无平啊,哥有些困了,你走吧。

薛无平瞪着眼睛要我和他一块儿走。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我走、我走。

我压根没必要为,薛有山那样的人陪葬。

*

我牵着无平的手,跑,逃。

我逃,我和他一块逃。

我推开他。

跳下了山崖。

骨头破碎前,我看着渐远的苍穹,想到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

【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花弘

问者:你还活着?

花弘:当然活着,算是自杀未遂。

问者:你知道郑槐一直误以为你死了么?

花弘:不知道。我还没出院,他就已经死了。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花弘:我们么……患难之交?

问者:据说郑槐曾帮助你实施自杀行为?

花弘:这么说不大对。我那会儿精神状态顶差,你也知道的,癔症嘛,时不时就吐几句牢骚。我试图自杀的前不久同郑槐透露了那么点倾向,郑槐彼时情绪也不咋好,我知道他意识到了,但他并没有劝阻我,……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会觉得我的死和他有不小关系吧……

问者:作为朋友,你知晓郑槐在薛家宅中的处境吗?

花弘:说不知道当然是假的,但你也知道,我自顾不暇,没可能一直帮他。

———

[花弘自述]

我自小在薛家长大,衣食无忧。

年少时最喜看大隋唐,视那“神拳太保”秦琼作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渐渐生出个济世救民的铁血将军梦。

后来我打仗瘸了条腿,不愿作拖油瓶,便夹着尾巴回了家。

我有俩表弟,薛有山是其中大些的那个,只比我小2岁。

我同薛有山一块长大,他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闯祸惹事的向来独我一人,只可惜他身体不大好,每逢天寒都要咳上几咳。

老话常说,年幼时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日后便最容易闯大祸。

我起先本是不信的。

没想到,薛有山头一回出格,便是他向我大伯和伯母坦白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爱上男人算什么?

那叫爱么?

我搞不懂他,只听他像是着了魔似的说他对那男人一见钟情,非娶他不可。

断子绝孙,大逆不道。

大伯本来该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没说,自然是因为薛有山当即呕出了一口血。

他说——

“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死得更早些。”

他还说——

“我不在乎郑槐是否答应,死人哪里有完全心甘情愿的。”

我那时的想法只有两个:其一,薛有山终于疯了;其二,那可怜人原来叫郑槐。

薛有山的病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加重的。

也自那时起,他开始写信,我知道他一直在给郑槐写信,但没有一封真正寄到了郑槐手中。

与此同时,我出现了癔症的前兆,不论是中式还是西式的药都吃了,没用,很自然地出现了失去意识并发狂的症状。

某日清醒,我偶然碰见薛有山惨白着脸瘫在床上写信,于是问了一嘴,他究竟何时才把信寄给郑槐?

他说,他活不长了,这些信得等到他死了后才能寄过去。

我问他,他死了怎么寄信?寄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那时候笑了,我至今忘不了他那极凄凉的又掺着蜜一般的笑。

他说,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他这身子挨不住了,没法活着迎郑槐进门,便要在阴曹地府风风光光地娶他。

风光个屁!

妈的,他爹娘养了个什么畜生?!

他说的是冥婚啊!把活生生的人弄死了陪葬就是他口中狗屁不通的爱!!

一个读书人,玩什么死封建的鬼把戏?更何况,他还留过几年洋!

我彼时当然想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可他到底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瞧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唇便把脏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听了那些话,纯粹恶心自个儿,却又丁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后来便是薛有山死缠烂打要他爹娘同意冥婚。

再后来,1924年2月16日,薛有山死了。

十日后,婚书寄到了郑槐家里。

高昂的“聘礼”打动了郑槐他妈苗嫂的心,所以那女人把他儿子亲手送入了虎穴。

郑槐是3月1日进的薛家,我有意不与他见面,我实在没办法面对一个很可能在几月后被薛家人杀死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我是被薛家人养大的,背叛他们我良心过不去,可要我哄骗一可怜人去送死,我对不起我自个儿的良心。

其实,我也并非没想过救郑槐,只是,你也清楚的,我是个“疯子”,谁会信疯子的话呢?

假使郑槐将我“荒谬”的话都告诉我大伯和伯母,不光郑槐会被尽快杀死,连我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不愿冒那险。

我的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也就一直没机会和郑槐见面,我想那人大概对我的了解就是住在薛宅里的疯子吧。

清明那日,我的精神状态难得稳定,也是那一日我决心要救下郑槐。

薛家墓在村边一块祖传林地。

我在那时有意接近郑槐并引导他一块块墓碑地看去,并最终停在了一块无字碑前。

他问我那是何人的碑,我没法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我当然没法告诉他说那是薛有山的墓。

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因为那太像一个“疯子”说的话。

要说那日我与他并不算太长的谈话中,他得到了什么,恐怕仅仅有我的坦白吧。

我告诉他我有癔症,并非时常清醒,提醒他撞见我发疯就尽量离远些。

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我想,估摸是因他这一辈子见了太多怪人。

我猜他后来应该撞见过不少次我发疯,因为在我恢复清醒时,总隐约能想起郑槐模糊的影子。

好在,他比我想得更豁达、更坚强,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

他说我不过是病了,何错之有?

于是我开始和他分享我的过去、我的落寞、不堪与可怜的自尊心。

他也把能说的都说了,譬如他当土匪的爹与深爱他爹的娘。

一次他向我提到,他觉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骨子里都是温柔的。

我想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都死了罢了。

我没能说出口,只能趁着清醒给他乱扯些薛有山的坏话,试图把他逼走。

然而当我发现他对此有些不满时,我才意识到他深受薛有山蛊惑,用情至深,恐怕逃不掉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他走,哪怕是逼他。

所以当方大爷称鬼上了郑槐之身时,我并不去计较他对郑槐造成的额外伤害,因为我知道,他也不过是为了救郑槐而已。

一顿打换一条命,当然是划算买卖。

我装疯卖傻,视若无睹。

甚至当抬着蛇箱的老头将郑槐塞入蛇箱之际,也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论多重的伤都会痊愈,郑槐会活着从那里出来,并因无法忍受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我错了。

错得尤其彻底。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

1924年10月13日,薛有山的生辰。

大概是那日众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郑槐的怀疑,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确认薛有山在哪儿,又在做什么,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一次我装疯拉着他说——薛有山死啦!

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拽住我的手臂,质问我,薛有山真的死了么?

我感觉他有点太不对劲,只能继续装疯,可他却忽然将我松开了。

他自言自语,说——

“死了也没关系……”

“他死了,我也没必要活着,我会去陪他的。”

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讷讷地说完那话后怔住了,而后就那么逃开了。

我以为郑槐很快就要走了,又加上无颜面对郑槐,我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

没想到他一直没离开薛家。

我也一直饱受癔症与良心折磨。

终于,1924年12月26日,我忍不住去找了郑槐。

我同他坦白说我想死,我觉得自己如今生不如死。

郑槐说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第二日我就上吊自杀了,就在一个无人的空院。

我觉得我就理该死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没想到,我没死成。

我昏迷数日,当我醒来后,便听说了郑槐的死讯。

就这样吧……

我就知道这些了。

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们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到底我并不了解他,也再没可能了解他。

让他安息吧。

***

②方玄(曾用名“方美”)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玄:“夫人”和家仆的关系?说好听点就是主客关系呗……啧……薛无平你就不能自己回答吗?

问者:……别乱说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问者:郑槐住在薛宅期间,你也曾对他造成伤害吗?

方玄:呵……大概算吧,但咱俩那会儿年纪轻,顶天也不过是干些小孩儿能干的事,算是口头暴力?但那也是为了逼他走。

问者:你为何不阻挠你爹殴打郑槐?

方玄:那是为了救他。

问者:你知晓郑槐跳崖身亡后可曾感到愧疚?

方玄: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心愧?我单觉得惊悚,怕那小子日后成了怨鬼纠缠我们家——他现在不就缠着咱们不放么?

问者:你能否理解当初郑槐为何执意要嫁死人薛有山?

方玄:不能理解,难道你能理解么?他是个实打实的呆子。

———

[方玄自述]

我爹是个老糊涂,贪图“良辰美景”四字,也不顾男女,便硬生生让我兄弟姐妹四人叫了这名。

好巧不巧,我是家中老三,拿了这么个“美”字。

我从小想当道士,因为觉着当道士是个能自个儿改名的美差,哪曾想当上道士后才知道,原来谁都能改名。

总之,现如今我叫“方玄”,如今也就薛无平那丑东西成日喊我旧名。

方家是薛老地主请来庇护薛家长盛的,我爹平日里干的多是祈福一类工作,偶尔会帮着除邪亦或驱魔。

我自小和薛无平一块长大,他哥薛有山先前倒是挺好一人,常给我俩拿糖吃,也常给我俩寄回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作消遣。

太久了……

我想想,他开始发疯是在1922年和家里人大闹一通,直闹得满地血,我原以为是谁被砍了几刀,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有山吐出来的。

薛有山是个药罐子,我知道他身上常带病,但我毕竟不是大夫,没可能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一日,他忽而就死了。

实话说,一点儿也不伤心是假的。

当初我觉得那小崽子薛无平和他哥有天壤之别,他哥知书达理宽容大度,那薛无平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我斤斤计较。

我觉得好人早死确实值得人伤心。

直到某天我爹告诉我,有一人被配给了薛大少成冥婚,我这才后知后觉,那人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薛无平对此也显然难以接受。

可我俩还没来得及闹,次日,郑槐就进了薛家门

那小子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人,似乎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收了聘礼来和男人成亲。

那不过一咬牙的事。做一遭新嫁娘,换几箱子金银财宝,对他那么个连书都读不起的小子而言,应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那些身外物都是他那条命换的。

为了将他赶走,我和薛无平成日寻他麻烦,可不论做什么,他都觉着不痛不痒。

当我爹拿起藤条痛抽他后,我愿意以为那郑槐终于该走了。

事实是我低估了那人的毅力,挨了那般毒打,他还是撑下来了。

他没走。

后来被假冒高人的二流子放入蛇箱中,也还是没走。

我搞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宁可和宅中的疯瘸子花弘做朋友,也不肯离开这儿。

薛无平告诉我,那人恐怕是太想要钱。

可我们很快发现,他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伪君子。

薛有山啊薛有山,阴魂不散。

我和郑槐的交集说不上多,我总感觉薛家人有意不让我和薛无平接近郑槐。

他们大概是觉得那人很快就要送到阴曹地府陪他们家大少爷了,若是叫我俩和他生了感情,要误事。

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我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一天夜里,我见那郑槐好似有些神叨叨的,便凑近看他在干啥。他摸着门张望许久,后来回头问我薛有山真的还活着吗?

终于问到点上了。

我给了他一个准话。

薛有山死了。

早就死了。

他看着我的脸,也没有过分惊讶,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好吧、好吧……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只知道郑槐说他心甘情愿留下,他爱薛有山,哪怕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他大概是觉得薛有山的死亡与俩人的冥婚仅仅是一场意外,而非那薛大少蓄谋已久。

薛无平后来忍不住了,又去同他提了一嘴,我当时不在场,但薛无平说的应该很直白——他一直那样。

估摸他将薛有山干的破事都抖出来了,否则郑槐不会绝望到当即跑去跳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去追究他的真实死因做什么?

人不会活过来的。

赎罪吧。

我也是,你也是。

有山,无平,本就是同根生。

你大哥有罪,你也不要躲在后边了。

赎罪啊,求他宽恕吧。

我们都是罪人。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2年6月22日深夜

天气:晴

爱情和性命孰轻孰重?

从意识到薛有山已死时他就该果断离开,爱一个人到宁可惟他去死也太沉重了。

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要我完全理解他,还是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