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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哽咽道:“三爷糊涂,难免会犯错,但、但你们不能啊……”

文侪最擅捕风捉影,眼下又抓了他口中那些个微小的词来品——三爷说他难免犯错,意思便是他铁定会犯。这儿的错误与寻常的还不一样,三爷所指的是不能回头的、会伤清誉的大错。

那么,湛三爷指的会是他将作为杀人犯,于第七日杀死村中一人吗?还是仅指他偷拿了死尸身上宝呢?

文侪知道直白的提问绝对不会得到湛三爷的答覆,便换了个法子旁敲侧击:“我俩最是崇拜您了,即便是犯错,我俩也想效仿三爷呢!反正三爷最懂分寸,是不会犯下什么弥天大罪的,总不至于杀人吧?”

“不行!!不能学我!!!”湛三爷冲他俩大吼一声,双手握作拳状猛一锤桌站起身,这回满桌剩菜都翻下桌去,钢盘哐哐当当掉了一地。

满地狼藉,湛三爷却只念着甭管,让他自个儿收。

他徒手抓起那些撒在地上的饭菜,又扔回桌上去,叫其中油水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戚檐见状只默默拽着文侪往后退了几步。

“你俩万不能做傻事,万万不能……”

湛三爷抓得满手油,又脏又粘的手却是忽然被他合在了面上。

“你俩走吧,三爷糊涂,三爷有罪!你俩小子出门后就当是不认识我这人了。”

***

天色愈发的黑,树上不知什么鸟发出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啼叫。

那二人听话,正赔着笑要从湛三爷家里退出去,哪知刚抬脚,大黑狗忽而雷似的狂吠一声。俩人心神一颤,又闻院外传来赤足跑动声响。

是疯子阿九。

那阿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踩着满地的沙石,足上血直沾了一里路。

“噫!杀人啦,有人杀人啦!”他尖叫着跺脚,猛然跌去湛三爷门前,给那俩人磕了个响的。

二人正要把他揪起来问话,那疯子阿九却咧开自个儿那缺了几颗牙的嘴,笑说:“天黑黑,菩萨怒。”

话音方落,只见这渔村连至河滩的火光一霎全熄,黑暗像是滩上凉潮遽然将他们包裹。

文侪一愣,忙伸手去找身边的戚檐,恰好那人也把手摸来,顷刻便扣了上。

戚檐将他扯过来抱进怀里,试探着喊了声:“阿九?你在吗?”

无人回应。

“三爷?”文侪也跟着喊了声。

回应他们的仅有鸟离枝的振翅响。

眼睛在某一刻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二人这才看见湛三爷的屋门微微敞开,血泼似的在屋门上写了个红字——“凶”。

地上有血脚印蜿蜒向里,却不是那阿九的,比那瘦小如猴者还要更长,更宽。

只听那拴着大黑狗的链子响了一阵,那只畜生忽而发了疯似的吠叫起来,而后一刹再没了声响。

文侪和戚檐斜眼对看一眼,直往山下跑。

老天不知累,雨一刻也不停。二人没有灯,在这般情况下也没人敢点灯。

偶有闪电劈天,便将山道上两个仓皇奔逃的两人皆给照亮,那短促的光明足够叫他们瞧清布满山道的血水。

二人跑动着,停下来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叫他们心神不宁。

“总这么跑也没用。”文侪喘着,“一路上没见着人,不如趁乱去把他们的屋子给翻了?”

戚檐点头,一面跑,一面伸颈瞧了瞧眼前景致,说:“那是庙吗?”

文侪眯眼:“是。邵笔头家就在边上。走!往他家走!”

门锁着,二人只一并抬腿把门踹了开。本该瘫在家里养病的邵笔头并不在里边,四面漏风的屋子给不了他们安全感,哪怕是一个脑袋突然从墙角探出来都算不得稀奇。

戚文二人猛吸一口气,想着豁出去,便开始急切地在里头翻找起线索。

邵笔头那张床架得高,明摆着底头有东西。

文侪本就着急,这会儿再顾不上怕,只将拖去地上的床单一鼓作气掀开,看向床底,没曾想却听那儿传来吱吱吱几声。

——有活物。

是什么?

文侪眼一闭,便伸手去探,抓到一个笼子的铁杆子,又咬咬牙将它往外扯。

谁料入眼的竟是只猴头蚕身的怪物,那玩意蠕动着身子,从笑起来的猴嘴里吐出丝来。

够猎奇。

文侪情不自禁打了个抖,只骂了声“靠”,一脚把那玩意踹回了床底。

那头戚檐在邵笔头塞破衣的篓子里找着许多女人的首饰和一个空刀鞘。

他摸了摸那刀鞘——温的。

常人早该吓跑了,只是戚檐脑回路清奇,只想着好马不吃回头草,那邵笔头要是拿刀杀人去,千不该万不该半途折返。

于是只攥着那面色惨白的文侪打了个转,说:“什么东西吓着我们亲爱的了?”

“你别转我,我要吐了。”文侪说着,踮脚去摸邵笔头钉在墙上的橱柜,“你干你的,别管我。”

戚檐句句有回应,哪怕这会儿不过是努努嘴,说了声“好吧”。

邵笔头是这村里独一的老师,橱柜里果不其然多是书籍和教具。

文侪抱着一大摞书,这会儿挨去戚檐那头,拿身子撞了撞他:“把书都垒上来,我来翻。我那边还有些教具,我先自个儿揣摩揣摩。”

戚檐忧心书压人,便帮着放去了桌上。

外头树枝叫风摇得咔嚓咔嚓响,地上的落叶也像是给人踩了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点惊人心的响动。

文侪只捂着耳,尽力要自个儿静下心来。

那些书多是长方的老版教材,内页似乎是在水里泡过,都呈现出一种波浪状的弯曲,只有一本仿牛皮的簿子,显得别致异常。

文侪二话不说抓来翻看,发现那是邵笔头的日记。

因着这里光线过于昏暗,那人又是拿铅笔写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只打成卷儿抓去手中,想着一会儿到外头借雷公的光,看一看。

戚檐恰于此时把教具翻看完毕,摊手说:“一场空。”

“没事儿。”文侪说,“外头那破庙还有的咱们翻!”

***

庙前歪着一棵枯死的老榆树,这会儿上头悬着条血红的缎子,恰恰好能容人将颈子挂上去。

戚檐伸手遮了文侪的眼,将他拉至了庙门前。俩人方跨入破庙,寒凉的阴风倏忽间便迎面扫了过来。

不单凉还带点腥。

开裂的泥菩萨被摆在正中,文侪扒开戚檐的手仔细瞧去,这才发觉那菩萨的手臂都被砍了,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像是被铁鎯头给砸了的凹陷与裂痕。

甫一往内走,那戚檐便伸手指了刚离开的邵笔头家的方向,说:“那里站着个长发女人,穿红衣的。”

文侪咽了口唾沫,探头去看,果然瞧见了邵笔头家的墙角藏着个长发遮脸的女人,然而再仔细一瞅,却见女人穿得哪里是红衣,分明是又素又白的孝服。

“喂,别乱说话……”文侪本就有些急,这会儿更是听不得半点玩笑话。

“不对吗,那就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戚檐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叫文侪看见了两道从他眼底滑下去的血泪。

那场面说得上是毛骨悚然,文侪忙将戚檐摁坐于那张靠墙放的长板凳,自顾拿了泥菩萨像前一卷白布给戚檐擦血。

“哥……”

“别说话,先把血给止了!”文侪手忙脚乱,一面帮戚檐擦血,一面偏头去瞧外头那女人,哪里想得到这一看却是找不着人了。

“哥!”戚檐又喊他一声。

“那女人不见了!你别叫了!”文侪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

“文侪!!”戚檐猛然将文侪一扯,两只手捧着文侪的脸,“看着我!!!”

戚檐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文侪伸手摸向戚檐的眼睛——没事。

他又胡乱拿眼扫了戚檐的脸,意识到半点血也没有后猛然一怔。

“刚刚……”文侪有些混乱,“我们不是坐在长板凳上吗,怎么在菩萨像前……”

他想侧首去瞧那板凳,可戚檐却使劲掰正他的脸,不让他偏头去看。

文侪一咬牙,踩了戚檐一脚,趁那人松手的工夫挣脱开,停在了板凳前。

——那长发女人正躺在上头,被拨开的头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以及空无一物的眼眶。

“她、她的眼睛……”

戚檐两只手分别包裹住文侪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却叫文侪更清晰地感受到自个双手中正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粘腻的、光滑的、圆滚滚的两只眼珠子。

第157章 【吴】EP8 畏佛惧神,应是犯了什么罪吧?

“松手。”戚檐的语气比往日还要低沉好些,他的长指撬开文侪的掌心,将其中粘腻东西挤了出去,只还盯着文侪有些迷惘的眼睛,说,“别轻易被原主牵着鼻子走了。”

“不是那、那人……”

来自于视觉与记忆的极致冲突让文侪觉着混乱,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胆小鬼。”戚檐忽然松了手,将手一摊,故作轻松道,“咱俩啥都干了,你不会还怕这个吧?”

点燃文侪的胜负心于戚檐而言再简单不过,在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中,文侪陡然眯了眼,问:“你说谁?”

“当然是说我自个儿。”戚檐觉着文侪生气的模样实在可爱,于是将脸伸过去,装出个楚楚可怜模样,“大哥要保护我啊!”

文侪没理他,自顾摸黑去了那泥菩萨像前,先前他恍恍惚惚拿去给戚檐擦血的白抹布还摆在哪儿,他将那东西拎起来,这才发现是厚厚一叠医用纱布。

装纱布的瓷盘有些深,文侪小心将表面的纱布取出来,确认过是干净的后便扔在一旁,只一层层翻下去,直至摸到张粗糙的红纸,这才有所停顿。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玩意也给掀去,赫然瞧见了瓷盘底下的淋漓血肉。

裹肉的纱布被染得鲜红粘腻,文侪面不改色地攥住纱布边缘将肉块往外拿,直至露出盘底一盆冒腥气的血水。

“有谁受伤了吗?”文侪嘟嘟囔囔。

“邵笔头和阿九身上都有伤,包括死人的话,二麻子和翠妈大概也算。”

戚檐没看向文侪,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文侪身后那面上爬了裂纹的泥菩萨。对他这么个无神主义者而言,那自然是前所未有的情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那感觉摁头于九郎吴琛。

他,在害怕着什么?

畏佛惧神,应是犯了什么罪吧?

那么他害怕的原因会和那盆被藏起来的血水有关吗?

戚檐蹲在那无目的死人面前,弯腰将板凳下一个被灰尘掩盖的木箱拽了出来。他藉着月光瞧东西,光线太暗,叫他觉着眼睛疼。

他稍显无助地看向文侪,却见那人手上动作一点没停,不停掏出新玩意,仔细看过,才放下。

“眼睛真好,连这点都像猫……”

“你又嘀嘀咕咕什么呢?”文侪正大不敬地抱着原先置于香台上的一个小香炉,毫不犹疑地挖起炉中灰。

“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和我交往吧?”戚檐说完又速速补了句,“算了我把话收回去,你现在先不要答应,我怕你日后又和我扯什么‘吊桥效应’,太伤我心了。”

“谁说我要答应了?”

“庙门不知给谁闭紧了……啧这儿也太暗了,我眼睛感光没你那般好,看东西有些吃力,看来日后老了后还得麻烦你照顾我。”戚檐随手拣了根细铁丝将那小木箱上的锁给撬开了。

“别有事没事发癫!”文侪满手都是灰,“以前在学校虽说也是吊儿郎当,但也没见你这般不正不经……”

“人嘛,在喜欢的人面前终究是会有些不一样的,我先前没谈过都不知道,原来我是死缠烂打派的。”戚檐笑了笑,将小箱子搬到了落了一小片月光的地面。

戚檐瞧了眼还在埋头苦干的文侪,他其实想说,如果文侪态度再坚决些,他会选择尊重与放手,好好地把感情埋个干净。偏偏文侪就是心软,总施舍他些似有若无的希望。

食髓知味,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若有别的什么人摸你,你千万别同意,听到没有?”戚檐冷不丁冒出一句。

“又特么的说什么鬼话……你以为谁都是你?”文侪的眉毛差些竖起来,“改改你那破习惯,总动手动脚是什么怪癖?皮肤饥|渴?”

“我是喜欢你才摸你的,摸的也都是兄弟能摸的地方。更过分的,我可是一点儿也没做啊!”戚檐盯着箱子里的东西,那些玩意倒是很容易概括——新生儿的佩饰。

虎头鞋,五毒衣,长命锁、玉蝉……

戚檐将一个银饰抓在手中打量,一边瞧一边问:“哥,你那头翻到什么新鲜的没有?比如,关于小孩的。”

文侪太过专注,没听见戚檐的话,眼下他刚挖完一整个香炉里的灰,即便一无所获,却依旧不死心地将另一个香炉也抱了来。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对着那阴恻恻的泥菩萨像。手指陷于香炉中不知疲倦地刨挖,挖至半途听见外头雨声也没抬头。

最后停手时候,一张婴孩的笑脸便露出来了。

文侪的瞳孔在那一瞬骤缩,冷汗就好若窗外雨水泼进来了一般湿了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发怔,最后却还是咬牙又往下挖了。

香灰都倒了去,留下的是一个窄小的脑袋,文侪正有些犹豫时候,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握住那脑袋拿了出去。

“多上几节解剖课就不排斥了。”戚檐将那头颅翻到后边,只见那婴孩光秃秃的后脑勺上用红墨写了几个小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字歪歪扭扭,又窄又抖,瞧着很怪。

“这里是什么给死婴超度的庙吗?呃、怎么还漏雨……”戚檐伸手擦了滴在头上的雨水,往左移了一步,没成想这回却有更大颗的雨珠砸在了额前,直顺着他的轮廓滑了下去。

戚檐莫名有些躁,抬手一通乱抹,更藉着雨水把额前碎发都给一股脑撩上脑袋去。

“靠……这顶上究竟有几处漏口?怎么雨水净往我身上滴?”戚檐不耐烦地又移了个位置,“吴琛心情又坏了,叫我也心烦意乱的。”

戚檐止步的地方恰摆着一面有些花的碎镜,寻常时候,胆儿小的人在这般情境下是绝然不会照镜的,可戚檐不光胆大还不信邪,硬是将脸给凑了过去。

他先看见了满面血的自己,而后他看见了贴在他的肩上一个瞪大眼的婴儿——他的头皮皱巴巴的,眼睛肿胀着,浑身却沾满了湿黏的液体。

“哥……我动不了,帮我把那玩意拿走。”戚檐没撒谎,也不知是那吴琛太怕了还是什么原因,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操控不了。

“什么东西?”文侪从庙角落的杂物堆里抬起头。

“我肩上……”

“肩上?什么都没有啊?”文侪起身过去摸了摸戚檐的肩,却什么都没能摸到,可在戚檐眼底,文侪却愣是揉了数下那婴孩的脑袋。

“喂,你从哪儿沾的满身血?”

直到文侪将戚檐打了个转,问他为何盯着一面石墙发愣,戚檐才终于回过神来。

“靠……”戚檐心慌到了极点,吴琛在发颤,连他也跟着双手抖个不停,连文侪的手都握不稳了。

“咱们走!”

戚檐能自如行动后便拽住文侪撞开庙门往外走,他不想回头,他不想看清悬在庙顶的东西,也不想听清身后不属于文侪的脚步声。

可不知是他自己按捺不住,还是吴琛执意要他回首。在回头的那一刹,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咧着嘴站在蒲团上,而在男孩的头顶,悬着无数婴儿血淋淋的尸身。

文侪也跟着回了头。

***

风还在吹,雨依旧泼似的浇下来。衣服吸了水,重。在这般心焦的情况下,具体的重量文侪已然感知不出,他只知道重,仿若很快就连双腿也要迈不动。

戚檐通过他过分绷住的指尖察觉了他内心的不安,于是略去适才从破庙里得来的不适感,笑起来:“没事啊,大不了死一死嘛!”

文侪也知道,大不了就是死,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寂静的雨山,不知何处会冒出来的杀人犯,一切的一切都会叫他二人的血液飞流。

他于是把手抽出来,狠命将脸儿一拍,说:“不管了,走!咱们去姚姨那儿!”

姚姨的房子同汪婆子以及吴大、翠妈家挨得很近,那处也因为房子错落分布形成了不少的巷道。

巷道好啊,也不好。

因为能容他们藏身,自然也能容杀人犯藏身。

河海边的风本就带着鱼虾的腥,这会儿加上人血的腥,气味直熏得他们头晕。

姚姨家的屋子仍如往日那般敞着屋门,屋门轻,随着山风一抖一抖地里外搧动。

文侪不愿受控于未知的恐惧,只擦过戚檐的肩,先一步摸住屋门往里推。

吱——呀——

屋门老旧,发出的响音远比雨声更加尖锐。

戚檐摸着文侪的肩,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只是他看得匆促,并不能完全确认那些个黑墙与山叶之间究竟有没有藏着双窥伺的眼睛。

姚姨的屋子小,除了堂屋便只剩一个主卧。

戚檐原是想先进去翻看里屋的,奈何此时天黑,而那姚姨他丈夫的遗像又重又大,轻易取不下来,文侪又站在一张随时要散架模样的椅子上,他实在担心文侪一会儿发力过猛要摔,便在后头帮着扶住腰。

那东西实在难取,文侪踮起脚去抠那遗像顶头边角。戚檐仅仅是侧首直盯着那带笑的遗像,片晌咽了口唾沫,却是啥也没说。

半晌,文侪抠得指尖冒了血,才总算将那玩意完完整整地取下。

戚檐不肯叫他拿着遗像,方取下来便忙从他手里接过。

遗照后头有一个凹陷的方格子,放着一个信封。

文侪从椅上走下来的时候,戚檐一手握着他腰,一手将遗像转了个面。

许是见他动作有些僵硬,文侪的目光很快便爬去那张遗像上,他说:“那玩意怎么了?”

戚檐笑了笑,说:“眼睛翻过来了,全是眼白。嘴巴张开了,嗓子眼里有张脸。”

“还在动?”

戚檐探身去看了,说:“那确实。”

文侪一面拆信,一面问他,说:“嗓子眼里那人脸看得清么?”

戚檐摇头,后来又啧了声,说:“好似是个男的。”

“哦,那就可以排除姚姨了。”

被整齐叠在信封里的信纸发黄,看样子有段岁月,那信的内容同寻常信件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心理剖白。文侪将那信纸拿去戚檐跟前,同他一块看。

【那日之后,我再吃不下东西,我害怕,颤抖,每次遇见他,都会变得口齿不清。我闭紧嘴巴,阖上双眼。这样做,我错了吗?如果没错,为何我终日发抖,啥也做不了。我觉得自个儿没做错啊,为什么我要害怕?是怕他,或是他?佛啊,救救我吧,信女痛苦得就快活不下去了!】

戚檐将那些个字扫罢,分析说:“首先,主语是‘信女’,不出意外是姚姨写的。其次这封信里出现了三个‘他’,由于第一个‘他’距后两个‘他’之间有好长一段距离,所以这三个‘他’所指的究竟是三个不同的人,还是两个人,我们目前无从得知。其三,因为‘他’字不带性别指向,所以信中所涉及的‘他’,暂时没法判定性别。”

文侪从戚檐手中摸来那张画像,小心翼翼地看去:“目前这局最大的麻烦在于,找不着每个人之间的联系,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游离于他人之外的个体,与他人的联系都浅薄地维持在最低限度,因此很难分析出杀人动机。”

“呃。”文侪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不断变换着表情的遗像吓得一激灵,“走吧,进里屋看看。”

里屋干净素朴,可是奇怪的是结了好些蛛网与灰尘,唯一说得上积灰较少的仅有那张梳妆桌。只是那儿也只有桌面干净,镜子早给灰蒙上了,人站到镜前唯能看到虚化的镜像。

文侪去摸床,戚檐则去摆弄那梳妆台上的一小碟瓜子。

文侪翻东西粗暴,抓住那花褥子边角,猛一掀,只见乳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惊目的红字。

【看看看看看看看……】

上百个“看”字叫他瞧得晕,瞧久了只觉得连那字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他扶着额去戚檐那儿,谁料方迈出一步,那戚檐忽而喊他站住。

文侪愣了愣,脚黏在地上:“……怎么?”

“镜子里的东西,在动。”

文侪闻言便移目去看——

他距那镜子少说还有七八步,可那镜中虚像,明显已有两个一般大的脑袋凑上前来。

文侪一愣,拿手去揉了揉眼,谁料便是那么一揉,他的两只手已支在了梳妆台上,而他和戚檐正一道琢磨镜中那一大一小的脑袋。

冷汗冒出来,文侪瑟缩着收了手,戚檐却说:“别动!”

外头风雨从窗子里刮进来,浇湿了那平整放着的、无人动过的花被子。

“咱俩都在这镜前,怎么也该是一般大才对,怎么镜像会有这么明显的大小区分呢?”戚檐还瞧着镜子,说,“真奇怪。”

第158章 【吴】EP9 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奇怪?”文侪愣愣地重复着戚檐的话,“好奇怪。”

戚檐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伸手轻轻搭去他肩头,问:“怎么了?你也头疼吗?”

风吹得窗子吱呀转,文侪推开他,说:“没。”

说罢他又仰头看向戚檐:“这是几日来,你头回同我说头疼。”

“什……”戚檐似乎有些困惑,然他双眼眨动的那一刹,文侪便霍然挣开了他的手,直走向木床,一把掀开上头铺得整齐的花褥子。

白床单和满床红字。

可是那字却不再是“看”,而是,“望”。

文侪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的快,一切在刹那之间扭曲起来,交叉矛盾的记忆叫他眼前浮出阵阵灰白。也是那时,一双手却自他身后伸来,蟒蛇一般缠住了他。

“怎么了?”戚檐温柔道,“跟我说说吗?”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耳畔,文侪却只觉浑身发凉,不曾想在下一刻,不知来处的躁意却大火一般烧起来了。然而他转向戚檐,近在唇边的厉声“别碰我”,变作了很轻的一声“撒手吧”。

不能迁怒戚檐。

不要迁怒戚檐。

文侪默默走出姚姨房间,只见外头那遗像也已如当初那般被取了下来,可露出的却是一个圆形的口子。

文侪深呼吸,没回头,仅问身后那跟着出来的戚檐:“里头纸条呢?”

戚檐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长指滑进他的牛仔裤兜里,很快边夹出一张薄信封。

“现在可以给我这个云里雾里的糊涂蛋解释一下前因后果了吗?”他问。

文侪神情颇张皇,没言语,仅抽过戚檐手上信件,速速读了起来。

【那日之后,我夜里再没能阖眼。我害怕,实在是害怕!他怎么能……怎么能啊!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留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了吗,要我一人面对那两只怪物的瞳子,我……佛啊,带我走吧,信女前后皆无路,里外不是人啊!】

“这也变了……”文侪呢喃,他怔怔地垂下双手,“我现在真觉得自个儿像个疯子!”

戚檐将文侪那耷拉下去的脑袋拿双手捧高,笑说:“哎呦,我们亲爱的受苦了吧?这阴梦实在是恶心人!啥疯子,咱俩都不是疯子。我不把你当,你也别把我当——变了?哪儿变了?我听你说。”

外头风吹得慢,血腥味却似乎较先前要更重。

“线索变了好些……你……也变了。”文侪直直盯着那对狐狸眼,拧起眉头说,“我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

戚檐听着,又笑起来:“我不知你先前都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拿不准,不如就都当真的吧,再不济也要把我当真的,毕竟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戚檐。”

他说罢揉了文侪的脑袋:“这机制莫非同委托二相似?——不对,委托二两个时空并存于同一岛屿,而这里明显不存在可供地点拷贝的空间。你今儿描述的那般,更像是你在不同时空里闪现,亦或者该说是你的原身在什么机制影响下出现了记忆错乱,不会是前三局被咱们遗忘的记忆吧?”

文侪并不确定,蹙着眉一动不动。

“哎呦,我们大哥又受苦了。”戚檐见文侪愁眉苦脸,又软了身子黏上他,“讲讲你在那段记忆中都看到了什么呗?”

文侪没推开戚檐,只说:“姚姨那床,先前床上字写的是‘看’,而这儿是‘望’,信件内容也有很大差别。”

他说完便将自己先前读到的那封信的大致内容和分析想法同戚檐过了一遭。

戚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差别可真大了。虽说写信人的情感都是迫切、惊恐的,可这……姑且算第二封书信吧,里头没那么多个‘你’——结合两封信来看,首先将姚姨代入信中的‘我’,余下的重要角色便剩了‘他’和‘两只怪物’。姚姨对‘他’的态度是怨恨,对‘两只怪物’的态度是畏惧……”

戚檐边说,边伸手替文侪撩开遮眼的碎发。

“我自个儿来。”文侪左右晃头,甩开他的手,“现在几点了?”

戚檐觉得他甩脑袋可爱,差些没亲上去,冷静了会儿才笑道:“咱跑了好久了……怎么着都得第六日淩晨一二点了吧。”

“啧。”文侪说,“第七日还不知道有多少可利用的时间……快去汪婆子家看看去!”

***

小院的篱笆上晾晒薄被一般挂了几张新鲜的人皮,至于为何是人皮,他俩单瞅过上头纹路便清楚了。

在淅沥雨的浇洗下,歪斜的篱笆底头滑出了淡红的血水,乍瞧去像是一口地包天的龅牙冒了血。

“哥,我头疼。”戚檐用一声发粘发腻,叫文侪起鸡皮疙瘩又硬了拳头的嗓音贴在他耳后说。

还不到一秒,文侪忽觉肩上一沉——那小子又把他的肩膀当花盆,在上边种下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忍你很久了?”文侪虽是那么说着,却也没把他摘下去,只快步走进了小院,没成想戚檐竟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黏他身上随他一齐向前。

“喂、别装了,干正事要紧!”文侪忽然察觉身后射来一道寒光,倏忽间回过头去,蓦见外边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山羊歪了脑袋,与地面平行的横条瞳子却是一动不动。它盯着俩人,不,更该说是仅仅盯着文侪。

文侪往旁一步,那山羊也跟着动动脑袋。

来自于活物的、不知缘由的赤|裸注视叫文侪心底发毛,他咽了咽唾沫,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遮了视线。

“我早便说过我头疼了。你因为记忆错乱,都给忘了。但没关系,我会再同你说。只要是你,相同的话要我重复多少遍都没关系。”戚檐委屈巴巴地在文侪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熟悉的香味后,便美滋滋继续说来,“都说山羊眼是‘恶魔之眼’,不吉利呢,我不想你盯着那玩意瞧。”

“人长了眼睛,终究是要这看看那看看的,又不是摆设……”文侪把他的手扯开,回身往屋子中走。

“那就多看看我呗,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叫人心情多好啊。”

进院门后不久,二人便见了五只被割了脖子放血的鸡,盛鸡血的碗则被整齐排在汪婆子的屋门前。

“你现在当真头疼么?”文侪蹲身小心将碗都挪开,这才推门入内。

跟在他身侧的戚檐没回答,只亦步亦趋地随他向前。

文侪看他难得严肃,双目直盯屋门,猜想是因当初他从窗里望汪婆子屋内时看到的东西颇吓人,留了点阴影。

然而他俩这回进屋倒没瞧见什么吊着的一红一白两死婴,里头不过是寻常布置。

大抵是这屋子背阳的缘故,有些阴凉,再加上临海,屋中霉味很重,墙壁与地面皆是湿漉漉的。

粗略一扫,二人便确定了屋子的大致摆设与构造。

客厅中仅摆了一个高木柜,一张矮木桌以及两张木板凳,对门那墙上安了扇小门,应是通往另一个房间。

戚檐径直去了木柜处,文侪便停在了木桌前。

那木桌虽然矮却不算窄,桌面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东西,多数是生活类用品,譬如油盐酱醋等调料罐,又譬如煤油灯、手电筒等照明工具。

文侪从不是个怕麻烦的,眼下这屋子主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便不再畏手畏脚地办事,只将桌上东西都分类好一个个往地上放,分类到最后,留下了三样舍不得从桌上拿下去的东西。

——带血的绣花针、沾满人发的铁剪子、一张皮质面具。

那面具倒不是张邪门的人|皮面具,只是有鼻子有眼的,虽说不至于以假乱真,但是在这般阴暗的天气里,穿得严实些,再把这玩意给戴上,八成也没人会觉著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文侪正研究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柜边的戚檐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觉着我撒谎,又生我气了吧?头疼是真的,没有骗你。但仅是间接性头疼,没有什么明确的触发机制,所以也没给你拿去研究。”

“鬼扯。”文侪的思路被忽然打断,不由得冒了点小火苗,“谁说我安静便是气了?”

木柜里边除了黑乎乎的长毛蜘蛛和它的爱巢以外什么都没有,戚檐原以为文侪正闹气,是故没敢抓去吓唬文侪,这会儿听说文侪没有生气,不由得觉著有点犯可惜——即便文侪一点儿也不怕虫。

汪婆子生得矮,屋里那矮桌矮凳都很适合她,唯独这柜子高得离谱,连戚檐都得踮脚加使劲抻长手才能拿下木柜顶上的手编竹篮。

“一会儿若是头疼了,和我说声,我给你揉揉。”文侪冷不丁又补来一句,“你要是敢装病就死定了。”

戚檐抱着竹篮笑起来:“放心吧,我再没胆子拿身体同大哥开玩笑了。同你表白前我便想清楚了,虽然装病可以叫你多关心关心我,还能增加您难得的主动型肢体接触。但是看你为我伤心,我心乐不起来,只觉得要碎了。”

“我希望你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戚檐冲他笑。

“哪怕是寻常兄弟见面,也没可能第一反应是大打出手,所以我要是一见你就不高兴,那当然是你的问题。”文侪毫不犹豫打破了隐隐约约的暧昧氛围。

戚檐搁下竹篮,弯指摩挲着木柜,只低下头去说:“我都出柜了,你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呢?”

“别想了,我压根不在柜子里。”文侪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见戚檐忽然不说话了,文侪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于是轻轻喊了一声戚檐。哪曾想在下一刻,戚檐却蓦然扑了来,将他摁倒在地。

文侪的上衣被地上水给浸透了,他觉着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骤然被戚檐捂了嘴。

“嘘……”

戚檐的眼睛斜向门边的那一扇窗户。

文侪知道那意思是——外头有什么东西。

他盯着只露出灰蒙蒙的天一角的窗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在靠近、靠近。

脚步声愈发近了。

骤然间,一对又大又黑的横瞳怼上窗玻璃。

那只黑山羊又在盯着文侪看了,一动也不动。

“咩——”

第159章 【吴】EP10 它本该是颗头颅。

汪婆子的门前吊着个老灯泡,比起白或者黄,那光线更偏向深山老林里森森的幽绿。在灯泡的映照下,俩人白皙的肌肤都覆盖上了一层浅淡的乌青。

温热的掌心又一次覆盖了文侪的双目,可他却像是中了邪一般自细窄的指缝间盯住了那只山羊。

山羊的黑皮毛隐匿于夜色中,唯独那一双瞳子在青光下诡异地亮着。

文侪内心深处似乎响了个声音,诱惑着他随那山羊一道离开,他却是死死将脚卡进了墙根的一个凹槽中。

他知道,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他会被带去哪里呢?

那畜牲会将他带到杀人犯面前吗?

“你害怕吗?要我去把它赶走吗?”戚檐的喉头就抵在文侪的肩上,声带的振动也带起文侪胸腔的起伏。

文侪扯住戚檐的袖子,他听得出来戚檐没再开玩笑,即便那人常常满嘴跑火车,可适才那般确是要立马开干的语气。

“不要我去啊?那咱们就起来吧,反正又不是杀人犯,被它盯着也不会怎么样。”戚檐笑着揉了揉文侪的发,言罢果真站起身来,“在咱们文化里,黑山羊可是有辟邪消灾之用的,至于西方的……就忘了吧。”

戚檐说地上湿,强行将文侪从地上半扶半抱起来,大抵是文侪还有些犯迷糊的缘故,他任由戚檐动手动脚,乖巧得让戚檐耐不住唇角上扬。

“我的忍耐力是真的好。”戚檐只轻轻捏了捏文侪的脸颊,见文侪吃痛地叫了一声,这才笑呵呵地转身回到了木柜前继续翻看那自柜顶取下的竹篮。

由于篮子太满,而光线太暗,戚檐瞧不清,只能将东西一个个往外拿出来看。

起先被拿出来的、置于表面的东西还很正常,虽然同汪婆子有些不相称,却不至于突兀到离谱的程度。然而拿到大概第四样东西时,便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警棍、手铐、手持式对讲机、老牌录音笔……

任谁看了,都能意识到这一套装备皆是那个年代民警的办案物件。

戚檐放下已无法播放的录音笔,试图从篮子中翻出搜查证亦或者身份证等相关证件,但阴梦给线索向来吝啬,自然没可能如他所愿。

通过这些线索,他做出了三个推测:一、她曾任警察;二、她身边人是警察;三、她是某起案件的当事人。

戚檐最先排除的便是第一类,因为就从这同汪婆子的身高极不匹配的柜子来看,包括柜子在内的所有东西应并不属于她。

由于目前尚未得到什么线索表示汪婆子身边有什么较为亲近的人,故戚檐更偏向观点三,即她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某起案件。

那么她会是杀人犯?嫌疑人?证人?亦或者受害者?

当真没有更多线索了么?

戚檐不死心地打开了先前翻过的柜子,这会儿那长毛黑蜘蛛已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了。他伸手进去,却只摸到了满手灰与蛛网。

他于是回首看向文侪,却见那刚从原主情绪中逃离不久的文侪正埋头于线索当中。戚檐这会儿感情充沛,越是瞧着文侪的背影,越是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便扑过去抱住了文侪。

“不要伤心。”戚檐说。

“靠,伤个鬼的心……”文侪被他推着向前一倾,堪堪稳住身子,便转身拧了戚檐的耳朵,见戚檐嬉皮笑脸一副知错不改的模样,不自觉又蹙起眉心。

戚檐说:“不要皱眉头。”

“你管我!!”

“那你管我好啦,大哥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都会乖乖照办。”戚檐笑着,见文侪有点恼火,便扬了扬下巴,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绣花针。”

“这东西有什么怪异之处么?”

文侪点头:“绣花针、铁剪子、皮质面具,上边都多多少少沾点不寻常的东西。汪婆子原是接生婆,连人肚子都能缝,会绣花再正常不过,无意中被扎到也很正常,但这绣花针带的血未免太多了。”

文侪又指了指铁剪子上的乌黑毛发:“这剪刀上的头发没有平整的切口,倒像是给人缠上去的,我还没想明白要如何解释……至于这面具……”

戚檐笑了笑,从文侪手中把面具接了过去,也没多想便套上脸去,没成想那面具竟意外地贴合他的五官,以至于戴上去除了加重了非人感外,和平日瞧着并无太大分别。

文侪一怔,先前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不知怎么就是固定不住,这会儿往戚檐面上摸了摸,试了松紧,于是说:“两种可能,其一,汪婆子在某个方面对吴琛有些执念,其二,吴琛的东西落在了汪婆子这里。”

“但为什么要用面具来表示?真不是她出于某种理由而想假扮成吴琛?”

他们没办法下定论,戚檐摘下面具的刹那又开始犯头痛。他面上带着笑,却是倚着墙慢腾腾地吐息。

太疼了,疼得他腹中翻腾,几欲作呕。

他当然不打算告诉文侪,所以他扮着懒洋洋的模样,窝在了墙角。

***

汪婆子的那一间里屋被锁死了,他们翻遍了屋子也没能找到钥匙,后来试图动用了许多方法也依旧没能打开,只得不甘心地离开了汪婆子的家。

天依旧没有要亮的意思,戚檐头疼欲裂,还是照旧笑着。文侪夜视能力强些,只攥着他手,在前头领路——他们要回家了。

雨水砸在叶片上,聚作一团向下倾,发出像是河水流动一般的哗啦声。

为了保持专注,他二人连呼吸都放慢了好些,然而文侪方行近门边,便贴墙站定。

戚檐瞥他一眼,随即侧耳细听,只闻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是野物,还是杀人犯?

又或者是难能一见的幸存者?

文侪拿不定主意,仅在心里倒数三秒后,蓦地侧身抬脚跨过了门槛。

那动静显然惊着了里头的东西,只见桌上东西砰啷倒了一片,旋即从桌底窜出几只硕鼠,吱吱叫着从文侪腿边跑出去。

屋内混乱不堪,被啄破的米袋不断往外漏米,直在地上垒出一座米丘。

文侪自然而然地屈膝把米袋破口给绑住,戚檐摸着他肩头环视屋内,盯住了那红布遮盖的父母卧室,说:“先去里边瞧瞧?我总觉得重点都在里头,若是一会儿碰着杀人犯,咱们也好歹找了点有用的。”

“成。”文侪一面应声,一面起身把门阖了,“走吧。”

文侪给那些个东西吓着太多回,原先的莽撞收敛了好些。只是他缺掉的那些鲁莽,不知怎么竟叫戚檐那谨慎人学了去。

戚檐想也不想,方站去那红布前头便抬脚猛踹了过去。

也不知蹬到了什么,他那脚竟没落空。

他笑起来,含笑抬手掀了红布,只见一个浮肿的人尸倒在地上,明显就是适才挡在布后头的东西。

文侪拨开戚檐往里边探了个脑袋,戚檐一时没来得及拦,便叫那人看得皱了脸儿。

“那吴大的好兄弟湛三爷捞尸拿珠宝,他倒好,净收着人尸了!”文侪把那尸身又瞧了一回,“脸虽然看不大清了,但看体型应是个男人。”

戚檐点头:“可惜身子都泡涨了,脸也给磨坏了,辨不出来是那些个重点NPC,还是仅仅是个无明确指代的线索。”

“难办……那就不管了。”

文侪将这间房间迅速扫了一通。

纵然翠妈和吴大结婚多年,这间屋子里却仍旧保持着婚房模样,床头贴着一张极大的双喜剪纸,床上铺的是大红婚被,摸上去的手感极佳,重要的是绝不可能是旧的。

“这屋子里喜气洋洋啊。”文侪抓起梳妆台上的一大把喜糖,见台面上没有东西便又洒下去,“就连镜子都干净得吓人。”

“大概新婚是他家最喜庆的时候?毕竟谁想要个家暴爹呢?”戚檐的手摸进柜子深处,抓出一个布袋子。

他坐去床边,把那些玩意往外倒——玉镯子和银戒指。

“又是湿的……”戚檐说,“看来那吴大捞尸也赚了一笔呢。”

文侪只将那戒指拿来揣摩,说:“这不是翠妈的么?”

“也是她的?”

文侪点头:“那日她跪地拜菩萨,手上便有戴——只是这玉镯子倒是没见她有戴过。”

戚檐冷笑一声:“这吴大还真是了不起,把他人遗物和亡妻的放在一块儿,这不明摆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么……”

“这样看来他对翠妈的感情不深,控制欲倒真挺强的。”

“专制型大男子主义嘛,用拳头把妻儿管得一声不敢吭了,便觉得自个儿忒威风神气。”戚檐说着,眉间眼底仍有笑意,“他们的脑子铁定有毛病。”

文侪知道戚檐又想到了他爸,便往他背上随意拍去两掌:“你都知道他们有毛病,还跟他们置气干嘛?浪费脑细胞,快些把那孬种从你脑壳里扫出去吧。”

“全听我们亲爱的。”

文侪体谅他,这会儿也没抠字眼,只站在床上搬柜顶的大箱子:“你换个地方站,当心砸着你!”

戚檐并不挪步,只伸手上去帮他撑着箱子:“这箱子有点重量,你当心手。”

箱子是漆红的,外头雕的都是荷花,边角有细细三个字——【从前路】

“嫁妆么?”文侪盘腿坐在床上,将锁头拆了,开箱。

戚檐听到文侪干呕的声音,忙将那大敞的箱子转过来——

头颅。

一颗面上搭着柳条,耳上别着株荷花的浮肿头颅。

颈子断裂处的血肉没处理好,各种猩红玩意儿胡乱地外泻。

它本该是颗头颅。

如若它没张开嘴冲他二人笑了又笑。

第160章 【吴】EP11 他怎么会误认作是海呢?

“是翠妈呀。”戚檐笑吟吟打量着那面上堆笑的头颅,一面给文侪顺背,一面从她耳上取下荷花,“这元素好熟悉……”

他将箱子合上,摩挲外盖的纹路,说:“这箱盖上也雕着荷花呢——只是这世界应没有这般玩意才对。”

文侪好容易缓过劲来,谁料戚檐阖箱的举动竟惊动了那颗脑袋,她忽然像孩童一般嚎哭起来,叫文侪又是一抖。

他咽了口唾沫,用手轻轻摁压着心口说:“还有柳条呢,荷花配柳条,怎么看都不是海边景致……”

戚檐沉默了会儿,将箱子盖紧,叫那头颅发出的哭啼变得沉重不已。

“亲爱的,怎么好端端地提到了海呢?”

文侪皱起眉:“不正讨论地势么?这渔村临海我当然说海啊!干嘛明知故问?”

戚檐的手还抚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像是海浪拍打礁石那般。

他将脑袋搭上文侪的肩头,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他抱紧了文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哥,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海】啊……”

嘻嘻嘻嘻嘻——

匣子里的人头还在笑,文侪的心跳却远比那人不间断的嬉笑声更快。

“没有?”文侪不可置信地挣开他,赶忙掀开红布向外冲去。

戚檐想去抓他的手,可是手方伸出又缩了回去——纵然事实无可篡改,却也唯有让他用亲眼证实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所以去看吧。

亲自寻到真相,再回来,我会给你个安慰的。

戚檐想。

多理性又高效率的做法。

外头天仍没亮,瓢泼雨却已弱了声势。一条灰龙似的长河扎于山脚之下,河的对面是幽绿的山林。

如此显然的山涧,他怎么会误认作是海呢?

文侪愣愣地瞧了半晌,深吸一口载满血气的风,而后拖着沾满污泥的步子回屋。

他将脑袋栽进戚檐的肩头,泄气地问:“我是来到一个新世界吗?那我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还是说现在的一切才是假的呢……”

戚檐清楚他此时并非要寻出一个答案,只不过有些混乱,于是紧紧摁住那人略有抖动的肩,说:“我戚檐是真的,你只需记住这一点。”

文侪整理心情花了估摸有五分钟,他知道那是必要的,他不后悔,他只觉可惜。所以在那之后,他更加快了翻找线索的速度。

女人的笑声与哭声在木箱子里响个没完,同雨声相搅和。

可这间卧室与外头堂屋在那之后再无需注意的线索,文侪方欲进吴琛屋里翻找,却给戚檐攥住了腕子。

“那间屋子,之前咱们不是翻过了嘛……”戚檐垂了垂眼。

“……说不准有什么新线索呢?”文侪说着,可戚檐攥着他往外时他却没挣扎。

也对。

一般没有特殊事件触发,同一个房间的线索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而第一夜,翻找房间时,他确实什么线索都没找着。

对啊。

没必要再找。

走吧。

***

山林间传来几声野狐的嗥叫,戚檐扶住一棵几乎枯死的老树,文侪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沿着崎岖的村道向下,正琢磨着要如何避免碰上杀人犯。眉宇被枝叶缝间漏下的月光照着,泻出一派冷意。

可坚定的目光在下一刹动摇起来,那人使劲眨动双眼,而后拧眉回首冲文侪说:“我这眼睛越来越坏了,吴琛他铁定有夜盲症,太难受了,啥都看不清……”

“刚刚不还好好的?”文侪琢磨着,“吴琛身上病也太多了,又是夜盲又是头疼的……”

文侪见戚檐好似有些苦恼,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不打紧啊不打紧,我还在呢……你是完全看不清?”

“倒也不是,但看啥都只模模糊糊有个影子……”戚檐伸出食指点在文侪的眉心,笑道,“瞧瞧,定位还是没问题的。”

文侪抬手拨开了戚檐的长指:“我领着你走,你别离我太远。”

戚檐高兴点了头:“咱们牵手吧?这样绝对不会走丢。”

文侪想了想,没有拒绝,只说并肩牵手太怪,一前一后走便好。

戚檐瞧着面前那张模糊的脸,笑着捋开文侪额前有些遮眼的碎发。

他当然知道文侪提出这要求才不是出于那无厘头的缘由——手都牵了,哪里还有什么前后之分?文侪不过是想找藉口挡在他身前,好在杀人犯窜出来的那一刻替他挡刀。

可戚檐还是罕见地顺了文侪的意。

他确实很喜欢文侪,文侪要他活着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也绝不会推辞,只要文侪能活着便好。可毕竟现如今文侪寄居他人身体,这儿的文侪同真正的文侪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到底,真正的文侪想要的是通关,那么他就理该帮文侪实现愿望。

所以,纵然文侪死在这阴梦里,虽说也叫他心痛吧,但依旧在他可接受范围内——因为他相信文侪,却并不能相信吴琛他弟。

上三局失去的记忆虽说找不回来了,可那时的自己偏偏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告诫——【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当然包括了文侪。

文侪的名字位于名单之上,那么,他会是受害者亦或者杀人犯吗?

戚檐不确定,但并非全无怀疑。

跳出这即将发生的杀人案来说,这双胞胎弟弟与吴琛究竟什么关系?连接他们的特殊羁绊究竟是什么,仅仅是血缘关系吗?

应该更深才对啊……

戚檐一直试图查找能够明示暗示二人关系的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他捏了捏文侪的手,那人却反挣开来,转而包住他的。奈何还是他的手要大些,只又轻而易举地回握过去。到最后,文侪便也不再挣扎了。

他们七拐八绕,谨慎避开了寻常路,净拣了些长满杂草的的土道走。他俩几乎是绕到一户的大门前便进去查一家,最后也不过白白耗时而已。

在偌大的村里急走,俩人都有些喘,寒凉的空气从口中灌入肺中,冻得戚檐喉咙疼。当俩人又一次停在一间窄小的土屋前时,四面无端响起了唢呐与报丧声。

有什么人在山岭处哀叫,抽噎声被拉得很长,戚檐听出其中幽怨,只催促着文侪快些砸开锁。

他无端有些心悸,心跳与呼吸频率的同时上升叫他头晕眼花。

“咔哒——”锁开了。

“砰铛——”锁落了地。

戚檐推开门,赶忙入内,而后慌忙将门甩上了。

门被他骤然甩上,他用身子抵着门,而后蓦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硬物撞击大门的巨响。

他死死堵着门,不让那东西进来。

他不能死在这,他也必须保护文侪。

保护文侪?

文侪?

文侪呢?!

戚檐骤然醒神,他扫视着窄屋,却是空空如也,独他一人倚着门。

在他的身后,一门之隔,他听见了几声有气无力的“救命”。

那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辨认是否是文侪的声音。

“嘎吱嘎吱——”

有什么东西在咀嚼着骨肉。

文侪在外面?!

他被什么东西咬了?!!

戚檐赫然将大门拽开,却只觑见了地上一道拖拽出的长长血痕。

是文侪?

被拖走的是文侪吗?!

是他将门堵死,把文侪害死了?

他若是快些开门,能救得了他吗?!

能吗?!!!

“给个准话啊……”

戚檐仰头任雨水将他的面容浇湿,一段模糊不清的回忆像是晕开的水墨慢慢褪了水,凝作了一个清晰的墨点。

他总是抓不到。

总是错过。

***

2017年夏天,他们高二待升高三。

暑热,蝉鸣像是在树深处炸开一般聒噪,薄汗黏在颈后,风吹不干。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高二年级三个火箭班的共同体育课,班里同学大都藉机早退,跑食堂去了,独戚檐他自个跑体育部拿学生卡换了篮球,要回班找段礼他们打球去。

昨儿他爸又冲他妈动了手,他拦架时腿上挨了那畜生几脚,今日已成了大片的淤青。昨夜他一点没抵抗——他在纵容着那畜生,等伤重得足够把他爸送进局子那日的到来。

虽然一切都在计画当中,他却也难以避免心烦意乱,便打算借运动来分散注意力。

谁料他回到班里,那寻常趴桌上补觉的段礼却不知怎么没了踪影。

“人呢……”戚檐把球转着玩,倚着讲台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人,最后忍无可忍从教室出去,这才看见那同一人有说有笑走来的段礼。

旁边人个子不算高,他起初一心盯着段礼看,只带着点怨恼喊了声:“喂!说了一块儿打球的,你跑哪儿去了?”

段礼说:“帮隔壁班同学搬复习数据。”

戚檐虽是惯常笑着,却还是啧了声:“隔壁班哪个神能请动你?别的班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他那话明显扎的是段礼,可语气里还是冒了刺,明显是在责怪隔壁班那人拿自个儿班的事麻烦别班人。

“对不起。”那隔壁班的开了口,“我不知你同他约好了。”

戚檐心一咯噔,闻声这才垂眼去看那人。

——文侪。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只遮挡着搬书时手臂上压出的红痕。

“你小子语气客气些。”段礼推了戚檐一把,“是我自个儿说要帮忙,你不知道阿侪他最喜欢逞强了吗?”

文侪只是笑着拿手肘撞了撞段礼:“瞎说。”

戚檐觉得有些别扭,问段礼:“你什么时候和文侪关系这么好了。”

他没意识到,他张嘴询问段礼时,眼睛一直盯着文侪。

蝉仍在啼鸣不休,余光中尽是草木的葱绿。

“开学初那会儿这家夥总一个人忙活,在办公室常遇见就熟起来了。”段礼说,“怎么?怕我把他抢走了吗?我同他再熟也比不过你啊,你们不是从高一就很熟了嘛?”

文侪礼貌地笑着,视线不自觉地垂在戚檐那灰扑扑的布鞋上,说:“都别杵在这儿了,你们打球去吧,我回教室再打扫打扫。”

段礼打了个呵欠,说:“成,我去教室里穿护膝。”

他走了,留下戚文俩人站在无人的空走廊上。

文侪那双浅瞳子总算从地上挪开,他盯住戚檐,平静地说:“再讨厌我,下次也掩饰掩饰,省的给你我惹上麻烦。”

讨厌?他讨厌文侪吗?

戚檐一下答不上话,踟蹰半晌反倒失笑,殊不知那声笑在文侪听来有多讽刺,他问文侪:“你讨厌我吗?”

蝉鸣越发地吵,甚至盖过了楼下高一的齐读声。

文侪深吸了口气,冷漠地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喜欢讨厌我的人吗?”

文侪不想同他再聊,说罢转身就走。戚檐在后头不禁跟了几步,末了却没有再追上前去,他似乎确信自个儿不大能赶上,更为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追上去后该说什么。

他仅仅是立在原地想,慢慢地想。

他想,原来他和文侪关系这么差啊。

那人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讨厌文侪,所以文侪也讨厌他。

可他真的讨厌文侪吗?

应该是。

文侪讨厌他,所以他也该讨厌文侪。

蝉鸣仍未停止,响雷般刺痛他的耳膜。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很快便变作浆糊一般粘稠,转不动。

后来篮球没打成,他躺进了医务室,保健老师说那是中暑的症状。

后来他也没能忘掉文侪那个背影,那个他追不上的背影。

他在那个夏天,有了一个最讨厌的同龄人。

——文侪。

***

腥风拂面,浓重的血味刺激着戚檐的感官。

不,文侪不是他杀的。

是杀人犯。

一定是他。

戚檐压下起伏的心绪,没再想,他此刻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还原死况。

如果杀人犯能对文侪出手,那么也极有可能对他出手,他要利用仅剩的时间去测试逃脱杀人犯手掌心,还原死况的难度。

戚檐清楚,如果再面临刚刚那般不清不醒的情况,他是绝无可能逃脱的。所以他没再躲藏,只卯足劲,自距海最近的那条道冲海奔去。

他竭尽所能地迈开腿,不顾满地雨水,也不管夜盲造成的视野模糊。

他在曲绕的小路上飞奔,跑到连气都喘不上,直到终于停在了石滩之上。

海风中飘着鱼虾的腐臭味,他一步步往海里走。却在忽然间忆起了当初那视频中满身血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第三局还原死况前他的状态,可他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上身,却是干干净净。

为何两局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当初的自己究竟触发了什么事件?

戚檐低着头,他原是想要倒入海中溺死的。

原本是这样的。

可他看见身遭的海水被晕作了猩红的血色。

一把刀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脏腑,穿破他的肚子而出。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肠子、肝肺哗啦啦漏了出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