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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

第136章 【周】EP12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戚檐不顾那文侪的面上流露出何等的癫狂,只将那人的脑袋压去自个儿怀里,直将那人的声音全闷在了胸膛。

他并不在乎那人的敲打,只摁紧了他的后脑勺,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没事、没事……”

哪怕彼时文侪已在他的颈子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外头的周四爷咳了一声,把门敲了敲,问:“阿宣,你睡了吗?”

文侪五指尽是血,这会儿稍稍回神便不可置信地发起抖来,戚檐似乎是觉察了这一点,只抓了他的掌心来亲,将那些抹开的血痕一点点亲著蹭去。

他说:“嘘——”

周四爷见没人来开门,便也渐渐地把步子挪远了。

***

同文侪亲近相处的这么些日子以来,戚檐已将文侪的脾性摸得很清楚了——眼下比起说再多的安慰话,倒不如逼他做正事。他那完成任务的欲望能极快地驱赶原主的情绪,叫精气神回归本体。

“哥,咱们看看四谜题吧?这都第五天了,咱却连一道都没能解开呢?”戚檐帮猫顺毛似的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脊背。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红轿底。】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参、我勉强服下苦药,得了个病入膏肓。】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戚檐也没有等文侪回答,只盘腿坐在床上,将委托纸在膝前展开,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将四谜题缓缓扫了一遍,又笑道:“叫人看得云里雾里的,哥你试着给我分析分析?”

文侪没多想,只把委托纸接过去道:“……第一条讲的是利弊矛盾,获利的同时也在受害。第二条……看似赢了,实则输了。第三条,需得考虑服药是主观选择还是被迫的,但无论如何,吃药是个多此一举的行为。其中提到的‘病’姑且先锁定在瘟疫和吐花症两者之间。第四条,抠字眼的话,得先确定‘雪’这一意象的情感特征是好是坏,若是积极寓意的话,明知是好反而还要硬挖出来,那么大概是一种不听好人言,吃了大亏的感觉?”

“若雪是消极寓意呢?”戚檐的嗓音不知怎么好像变得很哑,说起话来也有些不自然的停顿。

“那重点就落在尸骨上了,若……”

他话没说完,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屋主人文侪一怔,拦住好似要开口的戚檐,冲门外喊道——“谁?”

“是我,你俞哥!”

那消失不见数日的医生怎么这时候找上门了?

文侪瞅了戚檐一眼,虽清楚这深更半夜也不是少爷请下人入屋谈心的时候,却还是坦坦荡荡开了门。

俞均进屋却好似也并不惊讶,只将手拍上文侪的肩膀,问了一句——

“还疼吗?”

疼?哪儿疼?因为什么疼?

他这几日像根蔫了的草似的,动不动就昏死过去,脑袋因为起疹的并发症疼得像要炸了,吐花吐得从胃到喉都火辣辣的难受,还猝不及防被那平大厨在肩上咬了一口。

所以俞均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文侪脑子还没转过来,俞均已经自顾自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哥先前怎么同你说的?有没有叫你要听话,不要瞎胡闹?你岂会不知道沾上那些脏东西是要命的?我看你就是揣著明白装糊涂!”俞均长叹一声。

“我这还不乖么……”文侪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俞均瞅他一眼,原先有些冷淡的目光在这会儿被暖光打着,好似变得很悲伤。

他的瞳子转过来,文侪能读出其中的怜悯。

“乖能顶啥用?鬼因为你乖就不上你身了?瘟疫会因为你乖就不会缠上你了?唉……”这已经是俞均今夜叹的不知第几声气了,“说说吧,为何不听你四叔和大姨的话?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鬼样子?我么?

文侪没明白,只又往后一步退至镜前。

单这一眼便叫他的魂儿差些飞了。

——密密麻麻的红疹再一次覆盖了他的全身。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刚刚被吓傻了?”一向冷静的医生这会抓耳挠腮,好似很烦躁,他一面摇头,一面骂,“那成人礼还不如不办呢!一堆糟心事。”

成人礼?

文侪觉着新鲜,什么时候办的,他怎么不知道?

他见这回起疹子没啥明显不适症状,于是笑问:“谁的成人礼啊?李策那么丁点大,不至于是他的吧?”

“你的!!!”俞均忽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充血的眼球睁不大开。

也是在瞅见他那副神色的同时,文侪忽然想起了今日晚上八点的那场冷清诡异的庆生宴,也就是周宣的成人礼。

***

灰蒙蒙的一片浓雾中,先是长出了几个扭曲的人头,而后躯干跑过去接在了脑袋下,凑出了他们这宅子里三两成群的、神色古怪的人。

戚檐站在文侪身侧,文侪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问一句话要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即便开了口,也只会说上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他以为文侪是累了,便没去折腾他,只默默瞧着那粗制滥造的蛋糕叫刀子切开,露出血红的内胆,果酱仿若鲜血般朝下垂滴,皆坠在那些个化不开的奶油上。

满桌狼藉鲜红,那黄复却哈哈大笑起来:“知道的便说这是生日宴,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在吃人呢!”

俞均也随着他笑,可戚檐却一点儿也摸不清那话究竟有何可笑。

像吃人么?

为何像吃人?

像吃别的肉,像吃鸡鸭鹅牛肉不行吗?

都是肉,都会流血啊?

不是吗?

戚檐忽而使劲甩了甩脑袋,他不知为何自个儿会为那般无关紧要的事物动摇。

他知道自个儿现在精神状态很差,不是醉酒那般的不清醒——是虚弱。

脑子似乎叫过烫的体温烤得转不起来。

戚檐的眼前开始蒙上层白雾,他奋力眨了眨眼却没能将眼前的东西抹干净,恍若戴上了副沾了油的镜片。

他觉得头晕,越来越晕,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晃动,渐渐地出现了重影。

他抬手摸了摸额,上头尽是冷汗。

他瞧着那被顾大姨揽住的文侪,笑了笑,只摸着墙往搂上走,不停地走,走到那间书房里翻找。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更加地迫切,他要在死前多为文侪做点什么以减少死亡循环次数,一定得快点,再快点。

众人皆在楼下庆祝那少爷的生日,这二楼除了偶尔上溢的笑声,便只能听到外头不息的风雪声。

他将书房里头的抽屉近乎是粗暴地往外拉,往外甩,将抽屉上下,乃至于底头都摸了个遍,终于在抽屉的一个隐秘夹层里发现了一个钥匙串。

冷,真的好冷。

他的牙齿上下敲击,脑海里响起了菜刀砍在砧板上的声响。

戚檐面无表情地朝周宣的房间跑,腿软得他似乎连站稳都没力气,于是他倒下来,扒着墙往前爬,不断地爬。

后来他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喷了满地,他匍匐而过时,衣裳却将那摊血抹得又稀又淡。

他抖着手将那有些重量的钥匙串举高过头顶,一点一点地往桌上推。

推,再推,直至那东西安稳上了桌,而他的手在浮空确认了半晌后,啪地落了地。

疹子不知何时已爬上了他的手臂,他不觉得痒,故而没有挠,他只是看着、看着,直至胸口一阵剧痛令他呕出了最后一口血。

戚檐死了。

***

当文侪蓦然想起戚檐已死去的事即时,他再回身看去,只瞧见了桌旁一具寒透的尸骨。

他走过去握住戚檐苍白的手,忽然觉着一阵恍惚——那么拖他回房,亲吻他掌心,又抚摸他后背的是谁呢?问他话,听他分析的又是谁?

戚檐平日里头体温高,这会儿却冷得冰似的,文侪一直牵着他的手,直到俞均叹着气将他二人分开。

也是在这时,他呕出了满地的碎花。

***

文侪夜里阖眼时,眼睛一直盯着那书桌一角,纵然戚檐的尸身早就被人搬了出去。可他直盯到眼睛发酸,才勉强眨动几下眼。

可是阴梦有强迫人入睡的规矩,他再怎么死撑着不肯闭眼,末了还是沉沉睡去。

早晨的微光打在他身上时,他起初只是有些发愣,待眼睛转向书桌上那串血迹已然干涸的钥匙时,他的眼眶忽而起了潮。

他掀被子下床,抓着那串钥匙便夺门而出。

洗漱间的冰水叫他的大脑清醒起来,他拨弄着那串钥匙正打算插入那俞均的门锁里头,那扇门忽而自动打开,他忙不叠将钥匙串丢尽外套口袋里,发出“叮啷”一声响。

“哥,早安。”

“我正要找你来着,”俞均说,“哥想找你帮个忙——哥要配一管试剂,可惜缺一味药材……”

俞均说着同他展示了一番自个儿手上的冻疮:“哥的手已经给冻成这样了,不好跑外头瞎晃,你帮哥拿来呗?”

“在哪儿呢?”

“后院仓库。”

文侪点头,只伸手说:“钥匙拿来。”

俞均一愣:“你这少爷连府里的钥匙都没有?”

“这是我爸的宅子,又不是我的。”

俞均将信将疑,只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把小钥匙递去:“动作快些啊,当心冻着!”

文侪没回头,也不回应,迳自跑向后院。

然而钥匙还没来得及对上那覆冰的冰凉锁头,他先跪了下来,鲜红的花瓣随着他的眼泪一并砸去了雪地上。

文侪的唇翻抖着,他却在喉咙的挤压中笑了起来。

“……是俞均啊。”

第137章 【周】EP13 在骨灰盒上写下希望。

“是俞均。”

文侪笑着,黏稠的血随着他挑起的唇角上勾,又缓慢地往下垂落。

他从前虽说是个死读书的,却也不至于对网络知识一窍不通。

花吐症常用以代指无法传达的执念,多指的是单相思。

文侪起先并不觉得在这除了顾大姨和孟老板外全是男人的屋子里,存在着周宣的单恋对象。

直到戚檐告诉他,周宣夜里呓语念了“哥”。

他这才开始留意起宅子里两位哥——黄复和俞均。

俞均待人平易,态度未曾出现差别化,也正因此,他觉着周宣喜欢上那医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于是他将目光锁定在黄复身上。那黄复同俞均明显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周宣好似有种莫名的执着。纵使他的脾气不大稳定,且行事尤为专断强硬,可是文侪也确实没法否定,那人的确在设身处地为周宣考虑。

可纵然周宣单恋着黄复又如何呢?

吐花的触发条件究竟是什么?

想到那儿,文侪才发觉自个儿走错了方向。

他该关注的是问题本身,而非他推导出的那一答案。

他将几回吐花的记忆前推,再推,蓦然意识到每回吐花前,他必定与俞均有一定的接触,哪怕是第一回吐花时,也听到大姨朝电话喊了一声“小俞”。

可是前几回每次吐花,俞均都并非唯一在场者。唯有这回,他才能确信——因为他吐花前仅仅见了俞均。

所以,周宣不仅是个同性恋,他的单恋对象还是自己的家庭医生。

文侪将嘴角鲜血抹净,嗓子眼里却仍旧不断挤出鲜艳的花来。

他捂唇挪步,脏靴踩碎了满地的玫瑰。

好痛苦。

单恋的滋味好痛苦,欲呕不能,欲要呼吸亦是不得,有东西在从心头不断抽出,经由细软的喉腔,像是秽物一般吐去地上,血淋淋、脏兮兮地被写作漂亮又丑陋至极的“爱”。

所以——

戚檐也是这样痛苦地喜欢着他么?

奇怪的家夥。

喜欢自讨苦吃的家夥。

***

仓库的铁门已叫一层薄冰所覆盖,文侪的手指握上锁头的刹那,砭骨寒意顷刻冻到他骨头深处。

那种痛感难以描述,若一定要打个比方,大概同解谜失败后一瞬贯穿全身的电流相差无几。

文侪开了锁便将那玩意信手抛在雪地里,一脚踹开了仓库的大门。里边分布着高矮不一的实木架子,架子上的陈年老灰与大片的蛛网一齐堆在角落中,任谁瞧了都知这地儿久无人来。

所以,那俞均想要什么呢?

他刚刚走得匆忙,又满心想着钥匙,没来得及问一句缺了的药材究竟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

但他的脚步还是自动停在了一架子前,正对他心脏的位置摆了个木制骨灰盒,盒上贴着黑底红字的标签——“希望”。

在骨灰盒上写希望?

人都死了还有屁的希望。

他觉着莫名其妙,也没管这举动吉不吉利,单摁住骨灰盒的侧面,便爽快将那骨灰盒给打了开。

骨灰盒里很空,仅仅放了一束花。

——艳红的罂粟。

“希望啊……说得倒也没错……”文侪将已经晒干的枯花握在手中把弄。

罂粟的花语确有希望,只不过比起这个,文侪更在意罂粟的另一层花语——死亡之恋。

“涉及恋情的话,指的又是俞均么?”文侪嘀嘀咕咕,“啧……又是希望又是死亡的……”

简单点看,“希望”当然可以理解为俞均作为医生帮周宣进行某种疾病的治疗,而“死亡”则是指,在这期间,周宣因为喜欢上俞均而患上了花吐症。

但俞均起初究竟是为了治疗何种疾病而来呢?

文侪忽然想起来,当初顾大姨打的那一通电话——俞均很有可能是来替他治疗花吐症的。

这一想法忽然叫他心口骤然一缩,藏在他体内的周宣似乎很难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这么想来,难不成周宣爱上的,是来给他治疗同性恋的心理医生?

可当初俞均说的很明白,他并不觉得吐花是病,那就说明了,俞均并非是为了治疗被部分人视作心理疾病的“同性恋”而来的。

但他又确实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这就意味着,周宣绝对存在着其他的心理疾病或者正在面临着什么极易引发心理疾病的事情。

文侪忽然想起了,在那间纯白屋子里看见的学习用具。

那场校园暴力究竟暗示着什么?

文侪清楚眼下线索明显不够,便不再强逼着自个儿往下继续想,只默默将骨灰盒放回原位,随后踮起脚尖往一木柜子上伸手。

指尖叫一张薄纸割破,他倒没喊痛,只一霎便知道了那东西是什么——存盘单,且其上所标注的存盘点位于戚檐死后。

文侪草草瞥了那存盘单一眼,证实自己想法后便捏着一把干罂粟迈腿往外走,没成想外头忽然传来数声尖锐的哀嚎。

那些从嗓子眼里硬挤出的喊叫挠得文侪心脏疼,他深吸一口气,旋即冲铁门奔去。

不曾想,铁门倏然冒出个人影挡住了文侪的去路,文侪急忙刹住脚步。也是在那一瞬,那人攥住了他的腕子。

“周少爷,快同我走——”

文侪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贵客孟老板。

“出啥事了?”文侪被她拉着跑,直从侧边绕过老宅往前院去。

追在身后的风雪犹山野豺狼一般惊啸着推着二人向前,再向前。沉重的雪地靴蓦然陷入厚雪中,那孟老板却咬破嘴唇,奋力将两腿从其中拔出去。

正是天寒地冻时候,她却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口中血流不止。直到她累得再也迈不开腿,径直扑倒在大雪中。

她应是筋疲力竭了,这会儿连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文侪脑中一片混沌,也恰是在这种迷惘状态中,他才能够有如疯傻一般跟着那不知底细的孟老板往外不知目的地乱跑一通。

眼下有几分清醒了,他于是回头望向已变作一个模糊黑点的老宅,问那瘫在雪地里的女人:“孟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去哪里都比待在闹瘟疫的地儿强!”

看着她好似很疯狂的眼神,文侪忽然将手指往毛衣里缩了缩,他没忘了套话,只又问:“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只带着我走?大姨和四叔他们还都留在宅子里呢!”

“管他们做什么?你和他们能一样?”

“是因为我年纪小吗?李策还在宅子里呢……”文侪抬手擦去顺着额角下淌的雪水。

“别管他们了!”孟老板拧紧眉心,神情忽然变得很是严肃,“好好听我的话就够了。”

“啊……”文侪发觉自个的五指正在不受控制地摆动,脚后跟也在倏忽间将他转了个方向。

看来周宣并不信任那孟老板。

因为,就在他正思考夺走身体控制权的周宣究竟要做什么时,自个儿的双腿已经朝宅子的方向迈去了。

他并不知周宣是为了什么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是为了宅子中的某个人,某个事物,或者仅仅是为了那个宅子,总不能是为了瘟疫。

冷空气不断灌入他的口鼻,肺好似早已承受不住那般的刺激,隐隐作痛起来。

他听见身后传来孟老板歇斯底里的呼喊,若是他还能操纵自个儿的身体,他或许会选择停下脚步去瞧一眼那人,可周宣并不回头,他只是一味地奔跑、奔跑,直至最终回到了起点。

他又站在了那被瘟疫阴云所笼罩的老宅前。

他好似永远都逃不开了。

***

文侪入屋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狼藉。

在外头越发响亮的风雪声中,那顾大姨和周四爷疯了一般打砸着宅中的家具。

两个带着四轮的大行李箱摊开在地,那二人见身旁家具已毁坏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疯狂地往行李箱里填充东西。

二人慌乱地抓来碗筷,又匆匆往其中放进新折下的枯枝,哪怕门前雪也叫他们舀了一瓶收进箱中去。

前些日子非必要不敞开的宅门叫他们大敞开来,门重,除非他们动手去阖,再大的风刮来也一动不动。

不消片刻,他们的面庞和手已被冻得红扑扑,然而他们仅仅是吸着鼻子,继续收拾。

文侪交臂站在门前,愈瞧愈觉着心烦意乱,便问:“大姨,四叔,您俩忙活啥呢?”

“跑!”周四爷蓦地仰头说,“留这儿准得死!!!”

“别闹了……”文侪的眉头锁了起来,“人家早说了火车停了,咱们逃不得的!就安稳待在家里吧!”

“阿宣!你年纪太小了,你不懂事!!!”顾大姨捂着心口说,“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逃不掉?”

“从前您二位不都说过的么?外头都是感染者,下大雪,又是在山上……咱们连山都不一定逃得出去,更别说山脚大片的感染区!怎么可能寻到活路?!”

文侪察觉到自个儿情绪的异样,可还是不受控地喊出那一句:“你们都悠着点,别再惹祸了行不行?!”

顾大姨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涂得红艳的嘴唇抖动起来,像是水波里的两条红鲤:“我、我只是想叫你活着!!!”

平日里鲜少憋话的周四爷这会儿倒是不开口,只是沉默地帮顾大姨将四个皮箱填满,良久才抬起头说:“阿宣,我们俩去替你把山上路先探探,若是没有危险,我们就回来接你走!”

文侪不应声,只郁闷地倒进沙发里。

当然,郁闷的是周宣。

皮箱轮嘎吱嘎吱碾过地面冰雪,那俩人吃力地拖着箱子,向前,向前,直至变作两个豆似的黑点。

可在他们彻底消失前,两声尖叫却惊飞了林中鸟。

文侪见状起身要看,那从楼上赶下来的黄复反而一把将他推回沙发中:“你坐好!我去!”

他跑得急,却不忘从后厨拿了把菜刀。

后来那黄复从风雪中拖回来两个血人。

——大姨和四爷浑身皆是感染者咬出的伤口,每呼吸一回嘴里便会喷出一口血来。

“他们也患了瘟疫么?”文侪忙问那着急从楼上赶下来的俞均。

俞均摇头,说:“没,他们没起疹子。”

“他们所受的不都是外伤么,怎么会吐血?”

“因为他们病了。”俞均忽而惨然一笑,“少爷你……不是也觉得他们病了吗?”

第138章 【周】EP14 他,不想要这场瘟疫结束。

日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废品铺前的石板浇得很湿。被向上抬起的生锈铁门里,忽然冒出薛无平的一颗脑袋。

纵使那坏脾气的鬼又开始嚷嚷什么“小的们,爷爷回来了”一类摆足架子的话,戚檐却瞧都不瞧他一眼,就连岑昀都没抬头。

“哥,你那样子是追不到文哥的。”岑昀的脸被显示屏的蓝光映得发青,他手中薯片盒子已经空了,只有指头上还沾着好些发软的碎末。

“你懂个屁……”戚檐斜睨他一眼,不知怎么又忽地换上个亲切态度,“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我也没谈过,但我就是觉着哥你总那般像鬼一样缠着文哥,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岑昀竖着五根沾满油和碎屑的指头,转着脑袋找纸。

戚檐挑起半边眉,毫不犹豫地哼声说:“我看是你爹揍你揍出了逆反心理……别学到个新鲜词就乱往我俩身上套,我自有分寸。”

“唉。”岑昀应下来,将自个儿方抽来擦手指的纸叠了叠,拿去擦了嘴。

那小孩儿乖,没怎么惹他。

戚檐却很烦躁似的挠起颈子上一圈深褐色长疤,嘀嘀咕咕道:“第六日傍晚了,又要还原死况了……”

见戚檐蓦地不说话了,岑昀以为适才自己那话惹他伤了心,于是安慰说:“哥,没事的,你……”

“咳咳——”

岑昀忽然被薛无平突如其来的一声咳嗽吓得紧抿双唇,话就那么没头没尾地断了,专注盯着显示屏的戚檐倒是毫无反应。

***

黄复拿棍子杵开感染者,艰难地推动着两扇大门。两扇门撞去一块儿时发出巨响,直震得偷摸涌入屋的风雪都颤动起来。

黄复两掌一拍,将手上的冰碴都给抖了下去。

文侪将被黄复短暂吸引走的目光又挪回俞均身上,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手。

病了……

俞均说周宣觉得那顾大姨和周四爷病了,所以他们吐了血。

而他们做错的事,就是想要逃离这个宅子以躲避瘟疫。

逃跑。

这在现实中映射着什么?

他知道俞均那话里有指责意思,也就是说在那医生的眼里,大姨和四爷都没错,也都不该染上瘟疫。

那周宣为何会坚持做一件错误的事?

文侪想不出个所以然,再度挪眼时却见俞均已经抽刀拔针,准备割下四爷身上坏死的肉。

场面血腥,他不忍再看,兀自绕走了。

他的口袋里装着戚檐给的钥匙,因而眼下不论是往哪儿走,都是畅通无阻。

这会儿,黄复正耷拉着脑袋在二楼楼梯口抽菸,而俞均则在楼梯边诊治病患,为救那濒死的二人,直忙得抬不起头。

文侪想了想,打算先在一楼翻找。

钥匙于是很快便戳进了戚檐的屋门锁孔中。

戚檐已死,他本没什么理由再往里边跑。

可此刻那房间里,还睡着个昏死过去的植物人——那被他从二楼推下去的李策。

文侪先前一直没胆子进去看望他,因为每每见着他,他心里便会升起一股极浓的感情。他不知那感情是什么,可是那感情却像是汽油一般不断往里灌,驱动他的拳头揍上那可怜孩子的面庞。

是恨吗?

因为太恨,所以周宣要揍那般大的孩子?

还是其所作的一切仅仅为了满足自个儿的操纵和控制欲?

为了将李策变成柳未那般,对他忠实的“信徒”?

委托四中,李策对周宣的态度存在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在某件事发生以后,周宣自高位陨落,彻底成了李策所鄙夷的对象。

文侪猜想,眼下他所立身的时间段,大概便映射着那段印象变化期。

门在轻微吱呀响后便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后窜身进屋。

周宣对那小孩儿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实在不清楚,可对他来说,伤着那孩子,他心中愧疚难掩。

“嗐、都是NPC,没事、没事……”

他自我安慰一般重复着诸类言语,看向了那张大床。

一颗惨白的脑袋陷于枕头正中央,脖子以下皆被被子盖着,显得规整而单调。

他无法确定在翻找过程中那孩子会不会醒来,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攻击他,于是将角落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新箱子往床侧推了推,以保证他在翻找过程中始终能让李策处于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

箱子是拉链式的,没上锁,咻咻几声,便大展开来。

里边的东西并不多,一本日记,一只布偶狗,还有一个放在透明塑料箱子里的钢琴模型。

在确定那两样可以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里头没有隐藏着其他的文本或是实物线索后,文侪才抓了那李策的日记来读。

由于李策这会儿年纪不算大,字体有些歪扭,光是认字便耗去他不少精力。

【这是我在周宣哥家的第一年,哥对我很好。】

李策在那页夹了一朵干花。

【这是我到周宣哥家的第二年,哥对我……没事,我爱他。】

李策在这页画了副画,在漆黑的房子里,有一盏红灯,握在高个子人的手上,身边有一个流泪的小孩。而那漆黑的房子被他画了一颗心框起来。

【这是我到周宣哥家的第三年,我希望他放过我,我不愿他再爱我。】

这是一页发皱的纸,有许多圈状皱痕。

这地儿原先应是滴了水。

“是眼泪吧。”文侪正琢磨着,忽听外头有汽车喇叭响,便将窗帘掀开一角。

他的身体在看到红色的十字徽标时发起颤来,僵硬的身体叫他立在窗前动弹不得。

他听见俞均欢喜地跑去敞开门,他看见黄复兴奋地冲到大雪中,他还听见二人齐声欢呼——

“防疫药物送到了!!!”

文侪攥皱了那垂地长帘,心脏传来刀绞般的阵痛。他叫疼痛折磨得呼吸不得,双目也有如被什么东西压着在榨汁似的,他于是跪去地上紧捂住刺辣不已的双眼,待挪开手时,带着咸味的血泪已潸然而下。

在声带发出许多难以理解的哭嚎时,文侪已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周宣他,不想要这场瘟疫结束。

“阿宣啊,”外头传来周四爷虚弱的一声唤,“天晚了,该睡了。”

***

文侪睁开眼,时钟恰逢准点,不多不少敲了两下。

淩晨两点,他孤零零地躺在客厅冰凉的地面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温度。即便他起身后没有一间间卧室去寻人,在他心底深处,也依旧有着一个不容他否定的念头——

这世上而今只有他一人了。

深冬的淩晨即便没有落雪,天色也依旧晦暗无边。

没有人再如委托一那般逼着他去死,可他清楚当下已到了周宣的死期。

眼下四谜题全无进展,文侪没可能选择存盘,即便这几日过得尤为艰难,他也并不选择逃避,只当那是必然要面对的东西。

大概是他天生对于一切疼痛与挑战几乎不曾抱有畏惧心理的缘故,他总是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他稍稍思索了周宣的死况,推开大门便往外走。

这会儿,距离老宅不远处已经响起了绿皮火车的鸣笛声,覆盖于铁轨上的雪已被铲干净了,铁轨却因将要到来的庞然大物而疯狂颤动着。

选择死亡绝非易事,死亡的那一瞬间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可当文侪的眼底装入那迅速穿梭于茫茫雪白间的一抹墨绿时,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前倾身子,从月台上倒了下去。

“喀嚓喀嚓——”

“呜——”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被火车碾碎的骨头与皮肉缓慢地拼凑、黏合、缝补。

剧痛模糊了文侪的意识,短短一瞬,他忘了自己的名姓,不知道自己究竟叫赵衡、孙煜还是周宣。

无数重叠的混乱记忆在刹那如舂米杵般搅得他脑中一塌糊涂,以至于目中装入了老宅卧室的天花板时,他的双眼还是无神地呆滞着。

可戚檐已经像巨蟒一般缠上文侪的身子了,他自认已抓住了不让那直男逃跑的诀窍,这会儿一面搂着他,一面说:“哥,你觉得瘟疫指的究竟是什么呢?竟能困住一整个宅子的人……我所代表的原主身份又会是周宣的什么人呢?”

“一定漏了不少线索。”文侪试图扒下戚檐圈在他腰上的手臂,尝试失败后便速速放弃了,只纵容戚檐胡乱揉他的脑袋。

眼下他身累心也累,上局那么多疑问没解开,连接数索都找得稀稀落落……

还想他花时间和心力去应付戚檐?

想都别想。

“就知道方醒就同你谈正事,你绝对会把我晾在一边……”

戚檐在一旁发出咕咕哝哝的声响,却还是没能招来那人的注意,便侧躺下来,睫毛近乎扫去了文侪的指上。

半晌,他的发挠上了文侪的鼻尖,文侪后知后觉醒过神来时,那人已双肘撑床,将他翻身摁去了身下。

戚檐勾着唇,一对精明狐狸眼弯起来,送上前的是恣意爽朗的笑容。

明媚干净的模样,太阳似的,这当然很好。

文侪想,若非说着那般不像话的字句,会更好。

文侪他一点不想听,可戚檐还是近乎执拗地说——

“我喜欢你。”

“这是第二次正式表白。”

“和我在一起吧?”

第139章 【周】EP15 【世上无神亦无鬼】

“说到解谜,上轮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你在成人礼上就死了。”

上一句戚檐还在说爱,下一句文侪就开始谈死,暧昧氛围瞬息瓦解,文侪假装没听见戚檐的一声叹息。

他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见戚檐好似哽住了,于是抬眼对上那人仍旧酝酿着不可言说的感情的眼睛,坚持问:“但你怎么后来还和我一块行动?我搞不明白,给我解释解释前因后果吧?”

“就仗着我喜欢你,继续这样装聋子吧!反正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戚檐撇着嘴,一面回忆一面说,“我确实在成人礼的时候就死了,但死亡的缓冲期很长,那大概像是个半梦半醒的状态,该说是死了一半还没死透么?唔、相当于被丧尸咬了一口,变异得比较迟缓,人死了,意识还没死透,然后在某一刻彻底死了。”

“疼吗?”

“不疼。”戚檐笑起来,“你关心我,你在意我在意得不行了吧?”

戚檐当然是在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当然疼,疼得他生不如死,可他不想叫文侪知道,无论是那时还是这时。

可发觉氛围不对头的文侪却赫然把脸颊一拍,像是电影打板,他说:“咱们现在建一堵墙,前话留在外头,咱们进来,外头那些话,别再讲了,明白了吗?”

戚檐撅嘴,摇头:“我不懂。”

他毫无停顿,又乐呵呵说:“我喜欢你。”

文侪锁紧眉头:“知道了知道了,但我不喜欢你。——就非得问出个答案么?从赵衡到周宣,那些个爱而不得的情感都快给我淹死了,你就不会因为我的拒绝感到心痛?”

心痛了,离放弃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就不远了。

戚檐不想放弃,所以他不能心痛。

“不啊,”戚檐说,“你每跟我说一句话,我都恨不得欢呼雀跃。”

“靠……你真的喜欢我么?”文侪鬼使神差地将手摁上戚檐的胸脯,去摸他的心跳,起初没感觉跳得有多快,后来快得他发懵。

“对不起,大哥,我不摸了。”文侪掠过那人“再摸摸”意味浓烈的表情,将委托纸贴在他面上,催促道,“快点,能快些便快些,省得你我各自死个百余回。”

见那人还刺刺盯过来,文侪生无可恋地说出他生平第一句撒娇:“喂,戚檐,老子不想死那么多回,你心疼一下我吧。”

那方法还真有奇效,那人也不同他玩眼神拉丝的游戏了,直将那委托纸铺去桌上,说:“咱们看谜题。”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红轿底。】

“这一条,上回你说是利弊之间的矛盾,要登轿,必须得付出拿身体垫轿的代价,这一谜题指向的事件,它必须对于周宣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然而目前我们还未遇见这样的事件,或者说还没能解释得出来。”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第二道,可以分析作三种可能。一、上回你说的,看似赢了,实则输了;二、看似处于支配位,实则被支配;三、看似得利,实则损失。同样的,眼下还没有哪一证据能表露出周宣通过某一事件认为自己获胜、成功支配、得利的事件。”

【参、我勉强服下苦药,得了个病入膏肓。】

戚檐眯眼瞧了这道谜题好一会儿,说:“唉,这道能解了。”

文侪起先秉持着减少肢体接触,好避免叫戚檐误会的原则,这会儿听到戚檐一声唤,便把那些想法抛掷于脑后,一溜烟凑了过去。

“当真能解么……嘶,是了,能解了。”文侪眉眼都有了笑,他问,“你写我写?”

“我先想出来的,能叫你写?”戚檐冲他笑,作势撸起袖子来,“甭抢我功劳,让哥哥我在岑昀那小子面前卖弄卖弄。”

北风吹,文侪看着都冷,便把戚檐的袖子拽下来。

倒也奇怪,他分明清楚戚檐在找藉口的,这回却没同他争抢个你死我活,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怎么知道他正盯着显示屏呢,净会瞎扯!”

“嗐、答得多了,总有机会的。”

戚檐在同文侪争时,已在本子上将问题完整誊抄了一遍,话方说完便作了答。

【答:周宣因为同性恋而接受心理医生俞均的治疗,却在治疗过程中,对同性心理医生俞均产生了情愫,致使“病”不仅没能成功治疗,反而越发地不受控制。】

“我真讨厌这一题。”在红圈出现的同时,戚檐蹙眉说出那话,“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不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何必非得说是病……”

“没办法。”文侪耸耸肩,“在这社会,不都是声音大、人数多的抱团当大爷?”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戚檐哼哼几声,便接着看谜题四:“这道是目前情感和指向性最隐晦的一道了……由于自古以来已经埋下去的尸骨,再刨出来都不是好寓意,所以我也与你之前的想法一样,这‘雪’指的应该是什么积极的东西,而这谜题映射的事,则偏向于周宣自以为是,或不听劝的感觉。”

“说到不听劝……周宣不停劝的事儿干的可一点也不少。”文侪掰着指头,“第一件,之前黄复有提到过,他给我建议,但我没听;第二件,大姨当时想要我做些什么,但我没答应,后来被四爷追着骂;第三件,孟老板让我逃,但我半途却又跑回来了;第四件,大姨和四叔要我跟他们走,我不愿意。”

戚檐忽而给他来了个结实的后背抱:“我们亲爱的,总结得真好。”

“撒手,真要吐了。”文侪拧眉。

戚檐拖延着时间,埋在文侪肩头嗅他泛着点清甜的体香,笑着问:“你想吐是生理还是心理的?”

“都有。”文侪骂道,“特么的快给老子松开!”

“松啦松啦……”戚檐说着,“我能亲你一口吗?”

“我希望你能认清你是一个个头快比我高10厘米的男人,而不是我怀里只有巴掌大的我儿子。”文侪瞪他一眼,“说起来,上回你给了我钥匙,我也没来得及去翻找俞均房间,只怕这会儿俞均还没来,他的屋里也没有东西……”

“俞均最早出现在你起疹子窝在会客厅那会儿。”

“那好了,正巧他要替我治病,一会儿故事重演,你别管我,直接上楼去翻他屋子。”

得知文侪吐花是因为俞均后,戚檐恨不能化身那俩人之间的一座山,叫二人谁也望不见谁。

可文侪一点儿不理解他此刻耷拉着脑袋是因为些啥,戚檐也就只能以一个尤其委屈的模样恹恹答应了。

***

淩晨时分,顾大姨同俞均通话时,文侪头回犯病。不多时,那俞均便赶了来。

戚檐暗暗瞪了那医生一眼,便推门而出。身后门被他大力甩上后,脊背倒是应声挺直起来。

他本就不是个感性的人,文侪不在的地方他没理由再继续唱戏,只几步窜上楼梯,轻车熟路拿了那把藏在书房抽屉深处的钥匙,直奔俞均房间去。

到现在为止,他们没有搜索过的卧室仅有俞均的卧室,可俞均藏着的秘密显然不算少,像是一大捆交缠在一起的毛线团。

他隐隐觉得在俞均那儿,他一定能收获不小。

门被悄悄推开又倏然关上,戚檐站在一间仅有月光映照的整洁卧室之中,回头却只见门后贴着许多黑色的便签。

大概是心理医生的缘故,俞均的红笔字迹并不显得缭乱,倒是很端正大气。

【相信科学】

【正视心理疾病】

【及时治疗】

【世上无神亦无鬼】

……

戚檐将门上黑纸红字仔仔细细都读了一遍,内容可以被轻易概括——俞均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

那么,如果后边没有找到俞均转变为一个唯心主义者亦或者出现宗教信仰等线索,这就很有可能说明了那医生给周宣的劝诫,譬如什么“鬼不会因为你乖便不上你身”“不早睡会遇见鬼”之类,都并非是在论鬼神。

但即便如此,俞均说的一大通迷信相关的讯息也绝对不会是毫无根据的胡诌,否则就不该反覆出现,以至于成为周宣阴梦中对于俞均的重要印象之一。

距门不远处摆了一张木桌,戚檐从那木桌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了厚厚一沓牛皮纸。纸上写满了对话,通常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只不过问题再清晰,回答最终都好似偏离了轨道,变得天马行空亦或者古怪起来。

当然也不乏别有深意似的荒谬问题,譬如:【折翼的鸟和溺水的鱼,你会更讨厌哪个?】

对这问题回答依旧像是答非所问——【不论它们多么不同,都应该有人喜欢它们】。

他仔细比对了一遍,确认纸上字体同贴在门后的标签一致——是俞均亲笔写的。

可那医生究竟为什么写出这样一大沓没头没尾的东西?

戚檐当然不会无端怀疑心理医生存在人格分裂一类的心理疾病,尽管赵衡是个尤其鲜明的例子。

他想,或许他会幸运地在这房间里寻到两个人对话的痕迹吗?

运气不错,他找到了。

俞均的床对面有一块可移动白板,上边写了不少字,提问与回答的字体不同,提问方是俞均,而不出所料的回答方应该是他的病人——周宣。

眼下外头月被恼人的阴云给遮了去,暴风雪将至,戚檐也不客气,从抽屉里翻出个打火机便将屋里仅有的三盏烛台皆给点亮了。

红烛被他拿起一盏,一行行将那些对话照过去——他选择了仔细读这块白板,而非纸上文本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倦于阅读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文本,还因为,白板上的最新对话最能反应周宣当下的心理状态。

【问:鬼如果想要吃你,你要如何躲避呢?】

【答:我乖乖请鬼将我吃掉,因为我知道鬼是因为觉得饿了才要吃我。】

【问:你为什么要满足鬼呢?】

【答:因为它爱我。】

戚檐越看越觉得周宣病得不轻,这会烛盘已经满了,微烫的烛泪沿着戚檐的指节落至手背与掌心,他盯着那最后的对话看了许久,先是拧紧眉,而后却笑了。

“周宣这疯子……”

“当真是畸形的表达方式。”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置身黑暗中的缘故,戚檐觉得看东西泛红,烛光照上去,白板上的黑字好似在淌血。

那最后两行写着——

【问:如果鬼要吃的是你弟弟呢?】

【答:我会先吃了弟弟的,因为我比鬼更爱他!】

第140章 【周】EP16 你看,月亮是青紫色的

戚檐有自个儿固守的价值观,这叫他极度缺乏共情能力,可他绝不可能为之让步。就好若他虽爱着他母亲与文侪,却也断然不会去理解与肯定那二人身上同他价值观相背的观念。

所以,他当然不打算去理解那疯子周宣。

可即便他再不乐意去剖析那疯子的心理,分析还是得继续进行下去。眼下他单瞧那白板上内容便能轻易看出,周宣所遭遇的已不是精神萎靡那般小问题了。

“我”更爱弟弟,所以“我”会比鬼先吃掉他。

周宣他整个人的价值观就像场远洋海啸,淹没理智的海岸不过时间早晚。当海啸真正来临之时,周宣心底扭曲的爱将会成为他对李策大打出手的“合理”藉口。

而起初李策显然是接受了,所以他那日被文侪揍后才会说“没关系”。至于那人后来怎么意识到这一切都不对劲,成了个“异教徒”,戚檐想,这恐怕便不是他们这一委托需要在意的事情了。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将视线聚焦于周宣产生扭曲心理的缘由,以及他这心理问题的并发症有哪些。

总而言之,要理清的不是因,就是果。

戚檐的指尖蹭过白板笔写的黑字,可他收手翻掌看去,却只见大片的红。粘稠浓郁的血色附着在他的指尖,模糊了他的指纹。他合拢掌心又把手展开,莫名觉着除了颜色以外,好似还有哪儿不大对劲。

恰这时,眼前忽有一道白光闪电般掠过,在失明的骤痛中,他听见了摁下快门的“咔嚓”声。仿若有什么人就站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瞧。

可他伸手向前,却只扑到了大团冰冷的空气。

好在视力缓慢地恢复了,他迅速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独一张相片——那是一张黑白胶卷,由于未显影,因此还没法看见照片的具体内容。

刚刚那相机是对准他拍的,他那会儿正好站在白板前,所以照片要么暗示了戚檐原主的身份,要么就藏了俞均的什么秘密。

戚檐把那东西揣入口袋,回忆了这宅子的哪里有可能存在冲洗设备,这才慢悠悠往外踱。

他阖门时,最后回头瞧了一眼俞均的房间,正正好瞟见有俩东西正狞笑着扒在窗外,瞪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戚檐心底蓦然一震,喉口随即泛起苦,他略微拧眉,再抬头看去时已看不到那俩只分不清性别的鬼了。

“这便是俞均嘴里一直念叨的鬼东西么,他们是笼统的指代,还是会有具体身份呢……”戚檐双手插兜,摩挲着大衣口袋里的照片,嘀嘀咕咕着下楼去了会客厅。

他熟练地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文侪抱起,要走出门前斜觑向那忙着配药的俞均。

那医生掌心合住的一大捧纯白二号药片像是密密麻麻的蛆虫,扭动着、蜷曲着,最终被俞均饥不择食一般全塞入了自个儿口中,直撑得两腮鼓起。

俞均侧对着他,咀嚼声很响,也是在那一刹,戚檐瞧见一滴泪沿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

戚檐没有贸然喊他,只在心底默默想:上一局,平大厨自个儿偷摸吃治瘟疫的土方鬣狗舌头;这局,俞均吃那治疗疹子的二号特效药,可他俩分明都没病,乱吃什么药?

若没病的人也能随意服用治疗瘟疫的药物,那么药物就不是药物,病也不是病。

到这会儿,戚檐也能完全肯定了——那瘟疫绝非生理亦或者心理上的疾病,一定别有所指。

***

文侪这轮依旧是在中午十二点醒来的,他睁开眼时戚檐正坐在地毯上。那小子手里压着本子,将脑袋歪在床沿,应是阖目养神时一不小心睡了去。

他默默盯着戚檐的五官看了一会儿,头一回发现那人眼睫毛还挺长,叫他想揪几根下来量量长短。

他试着动了动戚檐的手臂,那人却依旧没能醒过来,恰他这会儿浑身酸痛,脑子也不大清醒,索性就仰躺于床,在脑海中整理线索。

由于想得太过入迷,文侪并没意识到自个儿的目光停去了戚檐面上,直至那人抬眼冲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心底才猛一咯噔。

“终于迷上我的脸了吗?”戚檐用脑袋蹭文侪的掌,“都说见色起意,你很快就要爱上我了。”

“有鼻子有眼的,生得勉强算有个人样,就别总说那些个像从狗嘴里吐出来的话了吧!”文侪顺势拍了拍戚檐的脸,“大哥,你脸皮真厚。”

文侪坐起身来,问:“我睡着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戚檐太了解文侪的脾气,也没对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发出什么嗔怪,只仔细交代说:“从俞均房里出来后,我把二楼其他房间都翻了个大概,单剩下原本那间收藏室没走。那里太大,我寻思着一人翻不完,便没去。然而其他地方却是找不着什么线索,费了力气却得了一场空,我可委屈呢。”

“没睡?”

“刚不在你眼前睡了么?还不是大哥眼神太火热,硬是把我给烫醒了。”戚檐笑起来,见文侪给他的话噎住了,还一副他再说下去就要动手的模样,只得继续说正事,“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那收藏室瞧瞧,顺便帮我找个东西。”

文侪挑眉看过去,便见戚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黑白胶卷。

“你昨晚费那么大功夫翻东西,主要目的应该不是找冲洗胶的机器吧?你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文侪从他手中接过胶卷时,猝不及防被他勾住了手指。

“我好奇这宅子的主人——也就是周宣他爸妈,是什么样的。作为周宣的亲生父母,他俩唯一一次出场就是那孟老板行李箱里的两颗人头。先前周四爷的相关线索里隐隐透露了些他要争家产的意思,再加上他所崇拜的那战神吴起曾杀妻求将……他为夺财而砍了周宣父母脑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戚檐见文侪听得太过专注,忘了反抗,于是毫不犹豫地扣住了文侪的五指。

“主要我还是觉得这豪门争家产之事,同周宣一个小孩实在没太大关联。这条故事线突兀得紧,底下埋的东西应是很深。”

文侪点点脑袋,正欲起身,哪曾想腕上疹子又如上局一般来了。

“我靠,这玩意儿怎么也要固定发作时间啊?”文侪忿忿骂起来。

戚檐忽然想起什么,只匆忙朝文侪喊了一声“我去叫俞均”便飞似的窜出了房门。

有了上轮的经验,戚檐在下楼梯时候小心了不少,即便踩上一楼地板时候还是差些滑倒,却也总算在黄复将麻袋抛出去前赶到了。

眼见那门边的顾大姨慌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不顺,戚檐没有刹住脚步,甫冲下楼梯后便佯作摔倒,蓦地扑向了那一麻袋。

为了逼真,戚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麻袋在他暗中使劲下被扯开了个大口子,袋中的东西也就沿着裂缝往外掉。

他听见顾大姨尖叫起来,黄复更是匆忙要把东西塞回去。

可戚檐就倒在麻袋边上,人没爬起来,先卯足劲将其中一个东西捏在了手中,他吃力地抬眼看——是一条粘着血肉的童装。

他第一反应是流民中有婴孩感染了瘟疫,留下了这么个东西。

可他将那玩意翻到正面,却见童装的口袋里塞了个大红平安符,上边用黑线绣着主人的名字——

【戚檐】

***

俞均给文侪看完病后,文侪又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候天已经暗了。他想着不久四爷要来找茬,便着急忙慌下了床,扯着戚檐一块儿窜了出去。

这会儿他大病初愈,身子畏寒,又忧心叫那戚檐担惊受怕,索性闷声不说,还给戚檐展示自个儿健步如飞。

然而那戚檐平时最喜欢动手动脚,并肩时手往他那儿一抻,便被那人的手冻得好似窜了电。

“哈……”戚檐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才蓦地冷着脸问他,“文侪,你又想同我吵架吗?”

文侪努努嘴,狡辩:“四肢厥冷不代表我觉得冷。”

见那人明显窝火,他顿了顿去扯戚檐的外套拉链,说:“你不要和我吵架,叫我心情不好。”

他说罢也不等戚檐回应,只将那一大串钥匙转在指尖,说:“咱快点儿去收藏室吧。”

然而他一回头,那戚檐却不见了。

特么的人呢?

闹脾气跑了?还是给鬼抓了?!

“戚檐!!!”

“戚—檐——”

他一连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正急得心脏狂跳,才见那人慢悠悠从房里抓出一张牡丹纹样的羊毛毯。

文侪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前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戚檐却不紧不慢地攥住毯子边角在他颈子前打了个蝴蝶结,冲他媚媚笑了笑,说:

“披着吧,包漂亮的。”

这阴晴不定的狗东西!

文侪瞪着他:“下回你再一声不吭就走试试?老子还以为你又给鬼抓了!——漂亮个鬼,老子用脚趾想都知道瞧著有多可笑!”

“突然发现我消失不见了,你怕不怕?”戚檐皮笑肉不笑,“我每次见你发病,都是那么个感觉,还以为你成了张裹糖的糯米纸,还不待我仔细品呢,就没了。”

“你存心吓我?”

“只是想让你懂我。”

文侪哼了声“不懂”,便气呼呼地往前走,挥臂时觉着那厚重毛毯碍着手臂,眉头拧得就更深了。

然而戚檐方指了指小客厅的钟表,他单一愣,便又速速抓着毯子和戚檐跑起来。

***

收藏室同委托四那会儿的陈设大不相同,入门第一眼先看得一整面落地窗,窗子对着后院,从这角度往外看,能瞥见院落中那结了冰的池塘。

“嗳、谁能想到再过几年,李策那小孩儿便死里头了呢……”戚檐抚着玻璃窗子,“在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还是没能救回来一条命——到最后,他还是和他姐一道死在了那场绑架案的阴霾里……”

“……少因你当过那一阵子的李策,就在这儿伤春悲秋。”文侪敛了眉目,压下混乱心绪,催促说,“快找线索,再过一阵子那周四爷就该上楼找我兴师问罪了!”

收藏室的灯昏暗,虽说每个展柜都有设置了个小灯泡,可那点光也仅仅能将里头展物照清,溢到外头的微弱光亮,甚至还不足以让文侪看清戚檐的面容。

文侪快速扫了眼屋中摆设,这里共有4个展柜,柜顶皆标有阿拉伯数字序号。

展柜一:一杆倾斜的秤,重得沉下去的那端放了个印着“金”字的空袋子,轻的那端却放着几块沉甸甸的金锭。除此之外,还摆着个插着笔杆子的酒瓶,酒瓶的瓶身有一个掉泪的脸蛋浮雕。

展柜二:一块布叫针管戳了个对穿,一个木偶。

展柜三:一个空酒瓶,瓶身有一个带笑的脸蛋浮雕和一个四肢断裂的旧木偶。

展柜四:整齐排列的几根铁棒子和一个行李箱。

文侪盯着那铁棒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身同戚檐说:“四个展柜中的物品,相似的有酒瓶、木偶……即使酒瓶看不出什么因果联系,光依照那木偶的状态来判断,展柜的序号估计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安排的。”

戚檐点头:“十有八九是把对周宣自杀产生影响的时期分作了四部分,里头的东西则映射着不同时期的几个重点事件。”

说着,他隔着玻璃点了点那木偶人:“在这期间发生明显‘损毁’的东西就不用多说了吧?——这木偶指代的应该是李策。”

“那么展柜二映射的便是李策来到宅子的时期……里头还有被针管戳穿的布……”

“是治病。”戚檐不假思索,“割袍断袖所以是布,针管戳布指的是治疗同性恋。”

“你脑子真好使啊……那展柜二就看到这儿。”文侪说罢忽而啧了一声,“在这阴梦里,俞均来到宅子的时间尤其早,若展柜一里头的那些事件,还要发生在他到来前,那能指什么呢?在他来之前,这阴梦着重突出的,恐怕只剩瘟疫这一大背景和那顿团圆饭。”

戚檐伸手捋起文侪裹着的绒毛毯,他笑说:“空袋子却比几块金锭更重,还真反科学。”

“阴梦里头讲科学?你跟九郎讲吗?”文侪说,“不过阴梦再荒唐,一般来说也不会篡改物品的基本功能,所以这秤应还是用来称东西的,至于它称的东西是什么,就得好好想想了。”

戚檐喃喃念着“空袋子”“金块”几个词,大掌隔着毛毯在文侪脊背上滑上又滑下,夸了好几嘴“可爱”。

文侪没搭理他。

“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能通感说是重的呢……”戚檐又俯身将那钱袋子给仔细打量,“袋子边角是方的,方角高度恰好能与那一旁那金块垒起的高度对上……这金锭是从袋子里边拿出来的吧?这空袋子难不成指的是损失?秤称的是损失大小?”

“大小?”文侪听着他念,蓦然仰头,“应该不是损失的大小,因为一边空一边满,根本没可能称出损失大小。”

文侪琢磨了会儿,才继续说:“恐怕它称的是损失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如今秤倾向于损失那方,意味着在这一时期,有人遭遇了金钱损失。”

话音方落,那收藏室里的一切竟开始发潮腐烂,哗啦啦的浪潮声紧接着涌入耳来。

不知何处漫出的水流按秒数上涨,文侪拔腿要逃,可底头却好似有什么东西紧紧吸吮着他的腿脚。

他没能逃离,直至不知来处的水没过他的双膝,叫不可动弹的他嗅着那刺鼻气味,他才终于意识到那些液体是酒。

顶头本就微弱的灯光在短暂的熄灭后重新亮起,却是忽闪忽闪起来。

在这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的迷惘中,文侪看见戚檐将脸粘贴了一号展柜。那人儿什么也没说,单单隔着两块玻璃冲他笑起来。

文侪不知怎么叫那微光照得眼泪直流,他竭力将遮挡视野的泪水眨干净,透过玻璃看向戚檐时,却见那本该正面对着展柜的人偏移了角度,留了个侧影儿——戚檐本人并未发生移动,改变正脸朝向的,仅仅是文侪透过玻璃看到的“戚檐”。

是他自个儿的眼睛骗了他?

还是他当下正置身与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中呢?

隔着玻璃,文侪看见戚檐流着眼泪,经由敞开的窗户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文侪懵懵不得解,耳中先听见戚檐很着急似的问:“哥,你怎么哭了?”

可他的眼却看见玻璃后头的人儿刚启唇,双唇翕张半晌,才苦笑着说:

“宣啊,你看,月亮是青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