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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可以,把指头从你的指缝里插进去就不行?”

文侪拧着眉看向窗外,那戚檐却抱了他的腰给他拖去了办公桌前,说:“我当初不是说这黄腾俱乐部之中每个人的世界皆是一个阴梦的缩影么?咱们入的九郎阴梦还好说,不多不少就7天,可是其余人的,最多一天,有几个还不到半天,更夸张的是童彻那种,她的世界存在时长我看不超过半小时。”

文侪被戚檐压至桌前,竟罕见地没动怒,只撑桌说:“她的世界不好处理,我们得先把她的‘怨’理顺了。”

“你可还记得她临死前的行动和言语?”戚檐把自个儿工位上的椅子拉来文侪身旁坐下。

“唔……进门前,她先是遇了我,面上开了一丛三角梅,脚是三寸金莲。她同我说,外边的人说她的脚漂亮。上楼梯时,她一直在搬那个不人不鬼的木偶。进门后,屋内都是遗体,她说那些都是她的尸骸。接着,她的计算机开始响,她问了如何才算漂亮,继而留下一句话‘你来日会为了绣花鞋而死’……还有她说她不愿穿绣花鞋,可是绣花鞋不只有她穿,也不只有别人叫她穿,然后就炸成粉末了。”

戚檐闻言抚了抚自个儿的指甲盖:“且不论她前头的举动有何含义,她最后那句话,‘不只有别人叫她穿’,言外之意就是你也叫她穿。”

“孙煜他曾同社会上的其他人一般,将童彻他们一并看作迫害者,或者更直接来说,是‘间接杀人凶手’,可是这是孙煜的错误认知,童彻的怨气千不该万不该从孙煜他身上产生,毕竟在她眼里,孙煜也不过是万千网暴者之中的一个。”

戚檐看他,笑了一笑:“老生常谈了。——这是孙煜的阴梦。”

文侪皱了皱眉,说:“‘我’究竟该做什么……”

他闭上眼,将脑内回忆过了一遭,想到当时室内的满地枯骨与掩不住的尸身,想到那些勃发的植物从人骨里生长出来,想到童彻说的——“可惜这是我的最后一张皮囊。”

他转身向戚檐,说:“我知道了。”

***

时钟在墙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童彻抱着那悚人木偶人上楼,再重复着先前的字句,坐上椅子时。

文侪从厨房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将墙壁上的一株梅连同枝条也给削下。

他拿着那东西走到童彻面前,只把双目死命一阖,那枝条底头的尖锐部分便没入了他的皮肉。

扡插。

那株植物有如变异一般极迅速的成长,将文侪的血液变作了自个儿的养分。

他面无血色,那梅花却比血还要更红艳。

文侪笑着对她说:“阿彻,我也没了皮囊。”

第97章 【孙】EP34(二合一) 回到没有我的那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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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7】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阴梦第8轮,day7。

窗外的水又漫上来了,这俱乐部又成了大洋上的蝼蚁,随着波涛不停地向某处荡去。

自他们在阴梦第三轮破解童彻阴梦后,已又过去了四轮,期间戚檐的病一直没好,反而愈发严重起来。离开校园后再没有止疼药可以使用,戚檐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瘫在角落里歇着。像他那般喜欢强装无碍的都露出了病容,那想必是真的动不了。

在昨日他们成功破解了老班的世界后,六个内部世界总算全部破解。眼下天正黑,寒凉海风直吹入骨。文侪瞥了那还在扮无事的戚檐一眼,从柜子中抱出一张厚毯子,三下五除二给他裹上了。

戚檐的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下还隐隐有些浅淡的血色,活像是古典画里头弱不禁风的美人儿。

他任由文侪将他裹成个粽子,只是那人的手收拢去他胸脯前时,他抓着被沿的指尖忽而不安分地翘起,把文侪的手背刮了一刮。

虽然戚檐是怀着满足私欲的心思那样做的,可文侪却只觉得他烫,于是把他艰难抽出的两条手臂又毫不留情塞了回去,说:“别因为我身上凉,就胡乱贴过来,当心又受冻!!”

戚檐张口,感觉自己的吐息皆是热的:“我没事啊……”

文侪瞪他:“谁信你!”

“哎呀,这些时日小弟不中用,真是辛苦咱们大哥了,他们的阴梦皆是你破解的……”戚檐说罢忽而可怜地一仰眸,晃着脑袋说,“哥,我头晕。”

文侪无奈地在他身边落坐,任那人歪了身子倚上来,那病患调整好姿势,才开口笑道:“给我讲讲呗?你是怎么解开的。”

文侪算着,现在他们已将六个世界尽数解清,那么死亡循环便理当中止,他们只剩下还原死况一项任务。可等人来敲门让戚檐合理死去,少说要等到天亮。眼下既无事可做,给戚檐讲一讲故事也不算亏。

“童彻嘴里时常念叨着‘漂亮’,可是并非是她自个儿要漂亮,而是‘别人’要她漂亮。”文侪叫地板冻得打了个颤,恰被那好事的病人觑着了,戚檐赶忙把被子展开把文侪也裹了进来,于是得了文侪一句,“你要是把病传染给老子,老子削你!”

文侪一面把手摸上他的额头替他降温,一面接着说:“童彻的纸条内容是【干将莫邪】,指代的感情是‘痛恨’。她恨她的容貌给网暴者提供谈资,为他们的网暴提供理由。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她三番五次地提及她要变漂亮……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如果是,她不会选择死。所以她在惋惜自个儿只有最后一张皮囊之际,她的实际情绪应是愉悦的,可是这还不够,因为她的脸蛋被毁了,她受了惩罚,网暴者却没有。于是,不止别人叫她穿绣花鞋’之中暗示的‘我’,也必须付出代价。因此,拿那梅花扎入我自个脸上,表面看是毁容,可实际上是一种受罚的象征。这般做,好比与她受到了同等的惩罚,她的宿怨便散去了。”

厚重的阴云在猛烈海风的攻势下纹丝不动,倒是这老破房子在没有止境地随浪晃,浮而又沉,沉而又起。

“咱们打个赌吗?”戚檐不待文侪回答,又问,“你说这海水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文侪不假思索。

戚檐闻言又是一笑:“黑的白的多正经,怎么偏说人家是红的?”

“能裹住这俱乐部的怎么想都该是一片血海吧?一整片由孙煜的怨意喂养出的徒然叫人绝望的渊!”

文侪说着已站起身来。

墨一般的海水包裹着这孤房,往底头看去就好若身处远洋的中心,四面皆藏有不知模样的深海巨物。可文侪一向胆大,只从窗子里将手伸出去触碰冰凉的海水,再收回手去时,他指缝间只余下了一片猩红。

“都说是红的。”文侪回身同他展示。

“文哥,继续吧。”

戚檐揉了揉眉心才笑着抬眼,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被手指倏地推了回去,那玩意总在他低头时往下滑,可他不乐意看不清文侪的脸,便只能频繁地推眼镜。

即便这会儿脑袋烫得能烤红薯,戚檐也依旧尽可能摆出张笑脸,不欲让文侪看出他的疲态,只叫文侪看一层他由内而发的脆弱可怜。

不总有人说么,说男人的破碎感有时倒能惹人怜惜。

“第二个死者江昭的世界,是上一轮才破解的。”文侪一边想一边浏览着先前整齐清晰的笔记,“等身镜前的江昭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衬衫,口中在念的关键词有——‘怪病’、‘神爷’,他身上布满腐烂的痕迹,手中还抱着个铜香炉,紧接着他开始吃香灰,接着便是你描述的、不让我看的内容,最后他给我送来了他的两只脚。”

“忒恶心了。”戚檐假作呕吐状,没成想竟然喷出了一口的血。

戚檐饶有兴致地挑眉,文侪却大喊一声,眼见要抓着笔记本扑过来,可那老大爷乘凉般的戚檐只摆摆手,说:“不妨事不妨事,快讲吧。”

“江昭的纸条上写的是【鬼神附体】,同他的世界很契合,分析来看应是网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负担,而他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终结了生命。”文侪看着戚檐愈发空洞的眼,拧着眉继续说,“从黄腾高中到黄腾俱乐部,江昭一直怀有极强的自我否定与不甘心理,他当时不还说过凭什么染怪病的人是他么?”

“破解的关键手法在于模仿,并达成同质化,以降低他的不公感,只是他这个和童彻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强调‘我’来完成,所以才往你的四肢泼了硫酸……模仿了怪病……”

“哦,这个我想起来了,可疼了……”戚檐知道文侪那死脑筋每次碰上这事便禁不住多想,那时定然又生了不少愧疚,但其实也并非文侪不乐意自个来,只是当时戚檐闹着说轮流,又扯了什么若是那硫酸一不小心要了文侪的命可就不好了,后边的世界都别想通关了之类,才理所当然地将那份苦工接了去。

戚檐彼时也当然清楚自个儿喊疼必然会让文侪更心愧,可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论是文侪的关怀还是同情,但凡是那人的情绪为他所牵动,皆会被他视作蜜罐,嗜之如命。

但必要的安抚仍旧不可或缺,戚檐歪了脑袋撒娇般蹭文侪的脸,那一向不解风情的小子却只当他太冷,于是伸手帮他裹紧了身上毛毯子,蚕蛹似的,密不透风。

“你的体温比这毯子暖得多了……”

文侪假装没听见。

“大哥,我说我冷,你的体温比……”

文侪倏然递过来的眼神叫戚檐害怕,因而他乖乖住了嘴,可他顷刻便开始裹着毯子浑身打颤,手在抖,脚在抖,牙齿也在打架,打得咯吱咯吱响,好不热闹。

“得了……”文侪乖乖过去,解了他那蚕蛹便挤进去,“暖个鬼……”

“小弟最喜欢大哥了。”戚檐靠在他的肩头,“继续讲吧——”

戚檐垂着眸子,叫浓云拨开后的几点月光照着,显得乖顺又忧郁。文侪不知他在想什么,索性接着说——“接着到郭钦。”

“之前我们不是分析过的嘛,郭钦最后悔的事就是因登山成员不听从指挥,导致那轮登山事故出现了大量的人员伤亡。所以他的世界中,呈现出了他被不懂事的尸婴包围的场面,并且口中所念为他们不放过他,他便一日不能脱逃……以及后来谈及的‘老雁折翅,幼雁何活’,说的也是这么个事——雁群中多以老雁为领头雁,映射的也就是他这一指挥者。”

“可是除了这么几句话,还有别的,郭钦说‘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以及他映射的纸条是【复牵黄犬,逐狡兔】,咱们当时分析出的情感说的是【悔恨】。”

戚檐闻言一笑:“所以你便把他推去了火浪里?”

“是,虽颇有些以暴制暴的意思,可是那就是郭钦的所思所想,伤口哪怕好了结了疤,里头仍旧是烂肉,说明这伤好不了,叫郭钦解除怨恨的法子唯有消灭他痛恨的一切,而他所痛恨的便是那些尸婴。他们往郭钦身上爬并非是为了围堵他,而是为了爬他身上避灾,避开的正是那些翻涌的浪潮,那些鬼物当时黏在郭钦身上,为了破关将他也一并推入火海,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一只大掌娴熟地摸上了文侪的后背拍了拍,戚檐说:“他只是个NPC。”

“颜添的纸条也同江昭一样,是【鬼神附体】,所以她必然也是为什么执念所压抑,最终造成了精神的失常。她的世界有三口井,一口水位浅,一口水位高,一口枯井,她是从那口枯井跌下去摔死的。我们早便知道,她所纠结之事同数据相关,毕竟最后死的时候也是喊着‘数据不对’跌下去的。”

“江昭是被网暴出来的精神病,颜添我看更像是自个作茧自缚。”戚檐一面喊着冷一面抱住了文侪,呼出的热气烫着文侪的左脸颊。

“呃啊、你别挨我那么近行不行?俩个大男人抱一块像个什么鬼样?!!”

“那是你没有弟弟也没有男友的缘故。”

文侪白了他一眼:“有就怪了。”

“但你现在有啦!”戚檐的脑袋一斜便靠在了文侪的肩膀上,“我的年纪比你大些,不能做弟弟了,那就当男友吧!”

文侪看见那毛脑袋窝在他肩头很得意似的动个不停,实在想像拔玉米杆似的使劲薅一把,可他终究不好那般对待病患,于是只能扯着嗓子喊:“我当你爹!!养一懒蛋,净特么的活受罪!”

“那我养你,你可以当懒蛋。等我研究生毕业……呃啊啊啊,哥、哥你别拧我的耳朵!哥我错了、我错了——”

“别喊了,你嗓子再喊就废了……”文侪捂了他的嘴,“把我思路都打断了。刚刚讲到颜添的世界,咱们是在第六轮破解的。要想消除她的怨气那就必然要弄清楚她所说的那个数据是什么。我前几轮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哪儿有标注数据,最后瞄准了那三口井,井边没有,就只能下井查看,最开始为了保证不摔死,我跳的是最高水位那口井,鬼知道那玩意怎么直通深海,又黑又暗,最后还给淹死在里头了……”

见戚檐难得拧紧眉心,文侪以为他又难受,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嘟囔一句:“也没烧得更重啊……你咋了?”

文侪将目光从戚檐的额头向下移,却见戚檐的眉宇已然舒开了,那双狐狸眼更被他瞪得几乎圆起来,眨巴眨巴地盯着文侪看:“哥,我心脏不大舒服,跳得有点快,你帮我摸一摸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甭给我瞎想,发烧的时候心跳加快是正常现象……”文侪朝他舞了舞拳头。

“可我不是因为发烧才心跳加速的啊……”

文侪没听清,但因为清楚那小子压低音量说的不是废话就是骂人的话,便没去搭理,只继续说:“所以第二次尝试的时候我跳进了水位较低的那口井,并在井底找到了数字,报了上去,那颜添的世界也自然而然瓦解了。幸好,瓦解得快,否则那般低的水位我可没办法出去。”

“那么我会跳下去和你一同殉情。”

“你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

“亲情友情也是情。”戚檐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

“然后是老南。老南的纸条上写的【复牵黄犬,逐狡兔】,同郭钦一样是【悔恨】,但他的世界简陋得很,就拼在颜添后边,持续时间也不长。他分明已被法院判作无罪,却说‘一条路自起始点便行了错’,还问为何不怪他,足够说明他心底的悔与恨。”

“但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郭钦那一套行不通了吧?”戚檐说。

文侪能够感觉到戚檐的温度在上升,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忍一忍哈……”

“我当初也纳闷他人都死了,怨怎么还没解,后来倒是想明白了,他这悔的程度太深,以至于连死都不足以弥补。那么便只能想方设法让他更惨些,于是捡了个铁铲子把他碑上名字给刮花了,又把碑挖出来给砸碎了,只这样做还是会失败,原还想解了他的裹尸布,但那玩意没办法解开,所以只能用铁铲把他的尸体打烂了……”

“都说了让我来,下回换我吧。”戚檐抱着文侪的手臂,因为发烧乏力的缘故,说起话来都软了不少,他好似有些困倦,眼皮总在打架。

外头银月迟缓地往海里坠,文侪替那打瞌睡的戚檐揉起了太阳穴,想着戚檐近来睡得太多,心里不由生了些惶恐,却还是强忍着心底担忧,蛮横地说:“你别睡,我都大发慈悲给你讲故事了,你好歹听我讲完!”

戚檐阖着眼睛,却仍在笑:“怕我一睡不醒了吧?这有什么,不过是叫你回到没有我的那六年罢了。”

文侪冷着脸:“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你马上把嘴给老子闭上!”

说罢,文侪刻意把声音扬了些,说:“老班他这关最是难过,直直拖到这轮才破完,你说他那片沙漠大的能吞人,眼里看见的东西也多,可不就是纯折腾人么!”

“是啊,那儿日头还晒……”戚檐虚虚应着。

文侪瞅见他憔悴模样,不自禁将音量压低了一些:“老班拿到的纸条是【干将莫邪】,情感分析是‘憎恨’,先前就是忽略了这一点,才导致他这关迟迟不得解决。”

“他对我说过三句较为重要的话,一个是在我谈起郭钦时,他问我有几个人会明知家里头有杀人犯却还会心甘情愿地往回奔的,再接着,是说他们干裁缝的重要的是心细,缝出怪物不算什么,怕的是时间不等人……还说我答应了他们的不能忘……我当时起初尝试破关时,连他的宿怨都没理清楚,哪里能解开呢?亏得第六轮再看了一眼那抽屉上的【尸位素餐的裁缝】,这才想通,原来先前在孙煜的眼里,老班就是个玩忽职守的大夫。”

“老班被如此评价铁定有理由,再结合他的‘悔恨’感情,以及时不待人的喟叹,总算意识到他在当年登山事故中恐怕与治疗时机把握不当有关。但是孙煜对他也抱有愧疚,说明他也曾误解过老班,可见,老班治疗时机没把握好,应是受到他人的阻碍。——老班他恨的不是时间,也不是技术,恨的是人,拖延救治时间的人。”

戚檐笑起来:“弯弯绕绕,得亏有我们文哥顶着天。”

文侪时不时弓腰去试戚檐额头温度,嘴上倒是没停:“老班这个世界将一日压缩到了三个小时,他屡次强调时间的重要性,要解他的恨则必须从时间下手。他遭网暴污蔑尸位素餐,可是他只对自个儿感到悔恨,所以他供奉的那些尸爷都不重要,我们要看的唯有他那间裁缝铺子。”

“在那无垠沙漠上,什么是时间?我那会儿仰头看天,3小时以内完全看不到变化,但是时间是流动的,所以,我要让流动的、代表时间之物停下来。”

“而那里消逝的东西唯有那不断燃烧、化作蜡泪的十根手指蜡烛,所以我在世界终止前将他们挨个掐灭了。当然最磨人的还是等待,因为整整三个小时,我不能随意行动,不能进行其他动作,必须等那三个小时结束后,才能确认答案正确与否……烤得我身子都险些熔了。”

“虽然还没弄懂老班说的,我所答应他们的事是究竟啥,不过能通关便好,再多的,等以后仔细看看九郎孙煜的日记吧。"文侪说着,见那戚檐已睡了,便仔细用那张被子将他二人严实裹好了,任那人枕着他的肩睡去。

***

外头的第一抹阳光照射到他二人身上不久,文侪睁了眼。可他醒来似乎不是因为那阳光,而是那只不断抚摸他面庞的手。然而他睁眼后也没瞧见有东西摸着他,只当是自个儿做了场梦。

戚檐那时已醒了有一会儿,歪着头同他笑说:“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醒特早。”

“胡诌。”文侪不知自己是怎么靠上戚檐肩头的,只稍稍同他拉开一段距离,问他,“精神好点了吗?”

“不太好。”戚檐直言,“搀我一把?”

文侪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只轻轻往外呼出一口气,将那人扶去了椅子上,又问:“你要试着走动走动吗?一会儿你要一个人去开门,可免不得遭罪。”

戚檐翘了个二郎腿,笑说:“哎呀,我哪里有那么柔弱?”

文侪犹豫着:“由于前几轮我对于开门一事的反抗意识强烈,基本没再遇上我去开门杀你的情况,我想了想我们俩的状态同第一局的不同仅仅在于心态,所以你现在要想着去开门,而我也该想着去开门,尽量不能对那事抱有抵触心理……”

文侪话未说完,先听到戚檐的笑声,他不由得锁起眉头:“听到自个儿快要死了,你就有这般高兴?”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可从没对那事抱有过抵触心理。”戚檐眼里含笑着看向他,“抵触的是我亲爱的大哥啊!”

文侪把他的椅子转了个方向,不要戚檐再看他,后来又起身把被子搭在戚檐身上,便继续缩在那块过夜地儿默念着“按门铃”“杀怪物”之类。

在半个小时后,他如愿以偿了。

只是他方捅死那怪物,便红着眼往俱乐部深处跑,再不肯回头。

***

大抵是长期遭受网暴的缘故,这俱乐部里安眠药并不算稀缺品,多数人的抽屉里都至少藏了那么一罐,精神状态极糟糕的,譬如江昭和童彻,则会将那玩意明晃晃地摆在触手可及之处。

文侪的指尖摩挲着两瓶药罐,里头纯白色的圆形药品让他想起了躺在精神病院里叫人寂寞的一片素白。

只要他将药片吞下去还原了死况,那么这场委托便到头了,记者孙煜的故事也到此为止了。但仔细一想,那孙煜一局外人自甘入局,到最后把命都赔进去了,也委实让人心生怜悯,所以郭钦当时那般撕心裂肺地问他为什么要长那两只眼睛,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避免拖延时间过长,产生不必要的变量,文侪开始仰首往口中灌药片。

白花花的两罐药片被他硬生生往口中倒,他好似个饥不择食的饿死鬼,连咀嚼都不咀嚼一下,噎着了也不打紧,不论是怎么死的,只要是吞安眠药死的,那么还原死况便是对的。

可他没有如愿噎死,因而只能坐在被围观者砸碎的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汹涌的海与胡乱拍打海面的暴风雨。

他在逐渐变得麻木,戚檐也是。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躲避伤害亦或者有可能致死的冲击,可他们自打成了那要命的死亡实况代理人起,便只能一次次强逼着精神与身体去接受痛苦,去接受死亡。

这对于他们的大脑而言 大概是极其不良的训练过程。

文侪不禁想,若是一切委托都被完成了,那么他们还能恢复如初么?

若仍旧在追逐死亡怎么办?那样他二人起死回生还有意义么?

思绪还未厘清,那霍然上涌的呕吐感登时令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咳嗽起来,可很快便放弃了挣扎。

终于要结束了——

这局委托太痛苦了。

再也不见了啊。

孙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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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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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循环,没有停止。

第98章 【孙】EP35 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暴雨无休无止,潮湿天空气里的铁锈味较往常要重上不少。就在那气味涌入鼻腔的一刹,文侪伸腿将柜门猛一踹便拽住戚檐往外跑。那小子原是乐乐呵呵张开怀抱迎接文侪的,哪曾想就被他这么遛狗似的牵走了。

“我还以为咱们上一局怎么都能顺利通关呢!这孙煜还真不一般……”

戚檐笑道,他被文侪攥了手腕,这会儿心底吃了蜜似的美滋滋,可他见文侪一声不吭,猜出那人情绪不对头,于是往前大迈一步跑到他身侧去,问:“怎么,生气啦?”

可他透过自己那两片蒙上水汽的厚镜片,瞧见的却是一张尤其平静的脸。

文侪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将眉一拧,这才耐住快跑的喘气声,说:“少盯着我瞅,哪儿有功夫生气啊?咱们的分析有遗漏,得赶快找出来才方便后边安排行动。”

“啊……文哥,你很适合走科研路线,考虑过读博么?”戚檐正准备扯些有的没的,文侪已经把他甩进了那间标注着“幸存者聚集地”的小会议室里头。

这回即便那郭钦屡次阴阳怪气地讥讽人,文侪也再顾不得搭茬儿赔笑,只轻车熟路拿了纸笔,随即将戚檐摁在了角落一张椅上。

“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认为终止死亡的办法是化解小世界里各个俱乐部负责人的怨念……正是因为目睹了他们在网暴下相继自杀,最终无能为力的记者孙煜才会含怨自杀……所以他们是孙煜的怨念来源应是没错的。”

文侪将他们的名字一一罗列在册,笔尖点着纸张空白处,又问:“可咱们不是已经查清宿怨了么?怎么还是不对?”

“这不是漏了嘛!”戚檐点点那六个人的名字,又将食指尖调转方向,点在了自个儿的胸脯上,“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说的是七人吧?虽然‘我’并非自杀而死,但无论是在高中还是俱乐部,都存在着‘我’的不少痕迹,不是么?大概得把我算进去才成。”

“怎么不早说……都这么多轮了……”

“想去那个世界,就得去科学楼挖坟,可麻烦了!更何况那世界同其他世界不是割裂的么?我没确信,自然不敢开口叫你走那一遭,耗时又费力的……我前几轮那鬼样又帮不上什么忙,总不能叫你白忙活吧?”

文侪匆匆在笔记本上写下戚檐的名字,便又依照固定事件的发生顺序坐至圆桌边,只还在心底算着去往科学楼的捷径与恰当时机。

***

“欢迎来到我的一天。”那起死回生的老南抬脚在沾满脏泥的棺木上蹭了两下,便踩着木板爬了出来。

再熟悉不过的红白二色从老南背部的一个小洞里喷薄而出,忽而像是捕鱼人撒开的大网般朝四面八方延展开,直至将戚文二人皆包裹入那仅有红白二色的世界里。

文侪忽而伸手摸了戚檐的手来攥着,戚檐光是斜眼瞧见他皱起的眉宇,便知他大概是又想到了半个小时后将会压死自个儿的巨石。

可想到此处,戚檐的嘴角却挂上一点上扬的弧度:“我不怕,你也别怕。”

“我光是想到便觉得要命,你……”

“不知者无畏。”戚檐耸耸肩,“我早忘了那滋味了。”

文侪将信将疑,只说:“算了,现在我要仔细听你嘴里的每句话,若是你心中有乱说话的欲望,千万别压制。”

“我哪里会压制,我不过度表现,咱们文哥不是都得烧高香了吗?”

“……”文侪闻言只默默看向正立于红白沙交界处的老南,说,“咱们这回的目标不是老南,他的世界留到第五日再解——所以,别被他影响了。”

文侪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你死亡的时间,位于老南抓起红沙之后,我记得他在进入这世界不及二十分钟便会有所动作,因此咱们必须提提效率。”

戚檐的脑袋烧得正烈,可他单平静指了指那片红沙,说:“我上回是在那头死的……说实话,由于我的原主死亡时间较早,这里的‘我’不过是孙煜的幻想,所以我觉得我的原主必然不会有什么话想说。再者,我想了想上回,除了我自发性地引导老南说话,便没再说过什么……”

“那般看来,只能从孙煜对你的执念下手了。”文侪紧盯着面前那蠢蠢欲动的老南,说,“咱们的宿怨目前是已完成状态,说明有关的宿怨已经挖掘完毕,孙煜对你的原主的死亡感到痛苦,并且他映射的纸条是【老坟头不上香】,背后的情感趋向是不满、怨恨……”

“果真是孙煜的情感。”戚檐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纵然已费劲扬声,却依旧气若游丝。

“不出所料的话,应是孙煜的情感直接转移到了你原主身上,你的柜门写的是【迎日出的早起鸟】,指的应是早死的领队;此外,目前,据咱们先前的分析,‘你’是被烧死的……只是,究竟该如何把这些同怨恨串起来。”

戚檐略略一笑,眺向那老南:“怨恨啊,对于孙煜来说,最能让他产生怨恨情绪的,不是网暴者。”

“不是?”

戚檐点点头:“孙煜当年抱着怨恨前来调查登山事故时,恨的可不是那些网民,他与他们同仇敌忾,他恨的是登山俱乐部里的人。”

文侪闻言把眸光也转向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南,说:“这儿只有老南……要杀了他么?”

“怎么杀是个问题。”戚檐交叉着双臂,“上轮老南他可死在我之后,还有,他手上的刀咱们不一定夺得来。”

“若先叫他倒入白沙中,可会有用么?”文侪眯眼瞧着那躬身把红白俩沙搅和在一块儿的老南,刀子在他手间闪着银光。

“红沙是火,白沙是水。”戚檐笑一笑,“红沙摸不得,白沙倒是可以。”

“拿沙子浇他?这样能淹死人么?”文侪想着,“把他推去红沙那边也不大行,我看他上回跌进红沙里根本无事发生。”

戚檐摸上他的双肩,说:“低头看看。”

“看什么?”

戚檐指了指那横亘在红白沙的一条黑线,说:“你看那老班搅沙子,他若是从白搅到红,那穿破黑线的便是白沙;反之,则是红沙。水和火都是会蔓延的东西,所以你看,被他搅动的那块像是闸门放水亦或防火墙被推倒一般,白沙和红沙在分别往对方那头扩散。”

“所以……只要将老班脚下的那黑线给用白沙掩盖……”文侪在反应过来的刹那,登时将身上外套解了,绑作袋装,往里盛满了白沙。

他谨慎地盯紧了老班的动作,在那人口水方咽下的一刹那,遽然向前,动作快得连戚檐似乎也只看到了他的半截影儿。

唰啦啦的白沙,在文侪将要撞向老班的刹那泼向他两脚之间,那白沙遽然间颤抖起来,倏地掩盖了老班脚边的红沙,有如千万蠕虫不断向上,直将老班的双脚给绑住,又蓦地将他往下一扯。

倏忽间,这世界里只留了老班一人的嚎叫声。

戚檐冲文侪的背影莞尔一笑,旋即轻盈地抬脚走入了红沙中,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他说:“亲爱的,别回头。”

***

戚檐死了,这意味着后边的一切将由文侪一人包揽。可他非但没觉得有负担,反而觉得舒畅几分。

在委托第三日,他当着众人面从容折下一根梅枝。那玩意扎入脸上肌肤时候,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好容易抵达了第七日,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在了二人曾相互依偎过夜之处。

好冷。

他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起来。

他好似发烧了,面上血淋淋的伤口尚未包扎,四肢皮肉便被硫酸泼了,满身狼狈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又跃入井中,任由冰凉的井水浸透了五脏六腑。

到如今,他已痛得麻木。

他觉着自个儿此刻稍一阖眼就能昏死过去,只可惜还不行,他需要起身去抓来那些个白罐子,而后把那些个圆片嚼碎再咽下去。

他挣扎了三秒,起身拿了药,随后如死况要求的那般,倚着破窗坐下。

时钟走得很慢,很慢。

强咽下去的安眠药都在喉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暴雨正自破窗往里浇,浇得他浑身冰凉,一道赤红的血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落,顺着他的下腭直往颈间。

他想,大抵不用多久,那干透的血迹就会凝作紫黑色的血痂。

***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现实里的时间已走到了2019年春。

春寒料峭,夜里更甚。

从孙煜的阴梦中脱身已有将近一月了,文侪才终于将拿到手的所有数据整理成册。他从薛无平口中听来,这回委托太过特殊,由于案件当事人在孙煜化作九郎前皆已死去,因而,这回的日记主体将由孙煜一人完成。

天边已泛起了星点的白光,在早鸡打鸣声里,文侪裹着棉衣坐在庭前一张木椅上将那本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

他发寒的长指抚摸过第一行字,缓慢而沉重,就好似在悼念着什么。

【《委托参2005年特派记者服药自杀案》】

***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第99章 【孙】委托参完成 我名孙煜,生于1977年炎夏。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

我名孙煜,生于1977年炎夏。

本职记者。

我自杀于2005年,

主要理由是使劲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

2005年3月末,一则意外事故被刊登在报,大致内容为: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途中不慎遭遇意外,十三死,十五重伤。

起初那被划分为意外事故的事件尚未发酵,社会公众给予的关注度并不高。

直至愤怒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并在论坛发帖揭露俱乐部黑幕。那尖锐的文本经由论坛迅速扩散,直叫那场意外事故演变为轰动整座渭止城的蓄意谋杀案。

铺天盖地的谩骂与侮辱皆刺向了黄腾俱乐部幸存的负责人。

起初,我并不觉得这很过分。因为据爆料者所言,那些负责人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蓄意谋杀。

然而出于职业限制,我原先仅能默默支持那些个可怜的幸存者,直至我在受难者名单里发现了旧友达伦的姓名与照片。

*

达伦是个混血,他爹是外国人,死得早,留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和我在一个村里长大,那时候村里人思想保守,排外思想很重,个别极端的常常跑到他们家外头,拿红墨水在墙上画大字,骂他娘俩是狗汉|奸。

在误打误撞同那人成为了好友后,我意识到了所谓“事实”的重要性。在此,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因而不再赘述,总之达伦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他儿时的遭遇也令我萌生了成为一名职业记者的想法。

我最终也确实成了一名记者。

*

在对挚友亡故的强烈愤懑下,我多次向上级请命,并最终成了那件事故的特派记者,得以接触案件当事人并进行深入调查与采访。

我不知道,短短几月后,我会因此而死。

***

【访谈汇总一·精神病院访谈集】

受访者姓名:童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讲解员

时间:2005年9-10月

第一次见到案件当事人是在那年秋初,我听闻案件相关当事人里有三人都被送进了同一家精神病院里。那精神病院建在郊外山上,从我家自驾过去,需得两个小时往上。好在我提前联系过那头,相关进院流程都很顺利。

说实话,那时我虽一直注重保持举止得体,可心里却恨不能将那三个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渣滓碎尸万段。尽管主要目的是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那会儿的确没怀疑过爆料人的言辞存在着对事实的严重歪曲。

我坚信着那六位幸存的负责人是该死的杀人犯。

但我并不急着见那三人,仅仅是微笑着先等待他们的主治医师下班后,才将那些医生聚在一块儿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沟通与交流。

我问他们,我先去见谁好呢?那些医师给我的建议是——

童彻。

多数人是视觉动物,我亦然。

在见到童彻的第一眼,我并未因她是个疯子而感到恐惧,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确实很漂亮。

可是人也有血有肉,恶魔再漂亮,那也是恶魔,而恶魔该死。

当我见到她时,她温和地冲我打了个招呼,这却仅仅加深了我对于她装疯搏世人同情的怀疑。

采访她的过程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至少她不会忽然攻击人或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是她常常无法理解我的疑问,还总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在那两个月里,自她口中,我听到最多的话,不是陈述句,是反问句——

“我漂亮吗”。

我以为她有容貌焦虑,后来我从那几乎塞满医院邮箱的未处理信件中,发现寄给她的,十有八九是对她的人格、容貌的羞辱,里边不乏刀片诸类,以及各类盛有硫酸的喷溅物。

我从那时开始对社会人员究竟是在伸张正义,还是仅仅在进行另类的暴力行为,产生了怀疑。

可那仅仅是怀疑。

以下是在童彻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有人说登山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你们俱乐部几个负责人玩忽职守,你对此持什么态度呢?

童彻:是天灾。那会儿下了大雨,定位仪坏了,成员们都很慌乱。但不安情绪的扩散以及他们的不规范用火是导致惨案发生的主要原因。

我:您的意思是,这场登山事故不是你们的错吗?

童彻:不是全责,或者说大部分责任不该由我们来承受。

我:有幸存者称您在救援期间并未承担俱乐部负责人该有的责任,并以节省食物为由,克扣参与人的食物补给。

童彻:你信吗?在我们负责人仅有七人的情况下,在我没有什么工具防身的情况下?

童彻:还要我说多少次才够呢?我只是个讲解员!我没有从事一切不法勾当!为了节省医疗资源,我骨折了的左腿在获救前已经肿得像球,难道脸上没有伤口便是错么?!

童彻:天气预报出错,大家有目共睹,为何非要将幸存者分作受害者和迫害者呢?

童彻:我说了他们在造谣,造谣,造谣!你……

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我知道童彻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我总在她讲至激动处亦或有条有理时起身,用肢体语言来告诉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别说了。

那是我对她伤人而不知悔改的报复,而这报复持续了整整两月。

——————

受访者姓名:老班(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医护人员

时间:2005年9-10月

我第二个见到的人是老班,他被医生们列于第二位并未叫我太过惊奇,毕竟他生得慈眉善目,又稍稍透露出一点精明。

我想他就算是个疯子,攻击性应该也不大强,可是他曾是医护人员的这层身份还是让我有些忌惮。

然而实际印像是,那人很安静,他甚至能体谅我的操劳,保持着从前的专业素养,理智又平和地判断我的状态。

由于他多半时候应答如流,我不禁又开始怀疑他患病的真伪。在头次采访结束后,我问过他的主治医师,他的病状如何。

他们摇头说,是重度抑郁,犯病时不会伤人,会自残,给家里人救下好多次,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来的。

那些医师口气很淡,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可以说是有些讶异。

我不能否认,头一次听闻他的自虐倾向时,我有冒出过这样一个念头——何不就让他死了?

据检方,参与那次登山活动的死者里有将近十人是死于未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穿着医者白袍,可他的双手血淋淋。

以下是在老班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您愿意讲述一下您在当时那事故中的主要遭遇么?

老班:自然没问题。当时情况很乱,我属于后援人员,一般都跟在队伍后头,前头遭遇了什么我一般瞧不着,很多时候是前边风头已过,我才得知情况……二十五个登山客,有七个人负责已不算少了,又都是成年人……可是你知道吗,那日我还以为带着一群没开化的野人。

我:幸存者称您只顾照顾负责人,而不管其他成员,将人的生死安上三六九等,您对此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老班:三六九等啊……您有看过救援首日的新闻图么?瘸着脚走的小童、小江,肚子上漏个大洞的小郭,手臂及尾骨骨折的小颜,被火烧死的领队!我是人啊,没有三头六臂,我全部精力都拿去救治那些个顾客,我叫我的同伴们等了再等,连止痛药都舍不得分给他们啊!小郭的伤口甚至、甚至……他自己缝啊!我恨时间不够,我恨不能救更多人,可是我同样对小江他们六个抱愧!

我:你恨那些个批评你们的网民们吗?

老班:我恨我自个儿。

老班的自我厌恶很强,我一面觉得他做戏给世人看,一面觉得他的自厌若是真实存在,那便是他活该。

我没去宽慰他,亦或安抚他。

我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曾向我表达他的愿望,他信任我,并希望我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很是嫌恶。

这算什么?

有罪者无罪论?

可笑至极。

记者哪里是个把黑色涂作五彩白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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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钦

受访者姓名:郭钦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救援员

时间:2005年9-10月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郭钦,进去见他前,医师们的表情都流露出了不少的担忧。

我觉着奇怪,便问他们郭钦入院的前因。

他们说是精神分裂加躁郁,不久前险些提刀将一个幸存者给砍了。

我点头,说,那还真有他的风格。

那时的我觉得网络上对郭钦的“暴力狂”“杀人犯”“食人魔”“反|社|会|分|子”诸类让人望而生畏的代称,简直是讥讽又精妙。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我的要求,我一推门进去,郭钦手上便挂着锁。

他给了我一种我是审讯警官的感觉。

嗳,也没差,毕竟在当时的我眼里,他们仨活脱脱就是逃罪的罪犯。

——尤其是郭钦。

从照片上看见的他,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现实里他的肤色却是近乎透明的白,叫我瞧来觉着很是陌生。我觉得他陌生可能还有个原因,他没如照片一般佩戴眼镜。但说实话,这样的他看起来更为清秀。

面对这么个暴徒,我无力装体面人,只趁着他没发狂,将采访内容一股脑地给他塞去,再给个甜头——我是来还你们清白的。

我说得自己都想笑,那郭钦却肉眼可见地安稳下来,那些表示不安的小动作少了好些。

但我也不幸遇到过几回他发病,那些链子晃得我都怕崩开。他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好似恨不能将床垫也给踹烂。他挣扎时,我看到他腰间狰狞又扭曲的疤痕,我想到了老班说郭钦他自己缝伤,我的眉压了压,可能是对痛苦有了一小阵的共感。

我是绝不会同情杀人犯的。

我那会儿对他仅有一个想法——眼前这暴躁无边的模样,说不准就是他的本性。

以下是在郭钦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能请您描述一下登山事故那几天发生的事件吗?

郭钦:定位仪失灵,夜晚来袭,内部恐慌,胡乱生火,烧死人了才知安稳一阵。后来又不服从指挥,遇见了野生动物,分明已有我们挡在前头,他们却一窝蜂地喊叫奔逃,好似自个儿真就能逃得过那些四只脚的野物似的,好似他们跑了,那些东西就只会吃我们一般……哈……一群疯子、脑残,老子真想砍死他们那些个王八蛋,

我:据悉,您在入院前曾多次找过X先生的麻烦。他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同时也是登山事件真相的重要披露人,能告诉我们您对他的仇视,究竟是出于什么情绪吗?

郭钦:妈的,这年头白眼狼他是第一名!老子当时为了救他,肚子给熊爪子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他近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竟然说我见死不救,说他能够活下来,是靠自己爬树?特么的有毛病,脑子进水!

我:您在那几日都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郭钦:我是救援人员,除了救人还能干什么?!妈的,他们夜里撒泡尿都得叫老子跟着。出了林子,他们就变成死里求生的英雄、意志坚定的受害者了!老子却成了个窝囊废,只顾自己逃命的混蛋?去他妈的一群白眼狼,还不如都死林子里呢!

我:网上爆料有人说您吃了人肉,您对此……

郭钦:我X,哪个没长脑子的说出这种鬼话!我是他祖宗,我都没可能吃人!

郭钦的情绪实在太过不稳定,叫我每次采访都不由得提心吊胆。

他话既粗又脏,让我难以接受,可是素质不允许我对他人的语言习惯指手画脚,他的怒发得很到位,可是谁不会发火呢?

有些人天生狡辩能力就很强,能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

**

10月初,我接到院长电话,说后日安排的对童彻、老班、郭钦的采访得停止了。

我问他为何。他说他们仨约好似的,全自杀了。童彻烧炭自杀的,老班拿晾衣绳上吊自杀,郭钦不知从哪儿拿的打火机,也给自己烧没了。

那时,我忽而叫一阵寒意包裹,

我知道,将他们逼死的人,极有可能是我。

我告诉自己,不用怕,

我没错。

***

【访谈汇总二·私人访谈集】

在结束精神病院采访后,我去见了黄腾登山俱乐部其他三位负责人。

——————

受访者姓名:江昭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月

在我改采访的,并未入院的当事人中,精神状态最为不稳定的人无疑是江昭。他屡次拒绝我的采访请求,即便我将旧友达伦的名字报上,并答应绝不会歪曲事实,目的是还他们一个清白,他也依旧拒绝采访。

我一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江昭点头,多亏了他母亲数次劝导,他最终答应接受采访。

起初我先入为主地把江昭认作个固执的中年男人,可亲眼见到后才发觉,他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瘦弱与憔悴。

那日,他母亲痛哭流涕地将他的确诊病例递至我眼前,我才了解到彼时他罹患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采访的头一日收获不大,偏执性精神障碍的患者难以同他人创建信任,更何况我的职业还是记者。

好在他慢慢向我打开了心门。

在近两个月的采访中,江昭向我展示了身体上的伤口——他的躯干上留有不少缝合留下的疤痕,手腕处还留有他自|残留下的痕迹。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题无疑是极敏感的,为了不让他因回忆痛苦而陷入妄想状态,我一直压抑着内心的冲动,等待着合适时机的到来。在这期间内我扮演着他的好友,陪他聊天舒缓心情。

然而时间一长,难免撞上几回他犯病。

他在精神状态不稳定之时,会忽然缩入自个儿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发抖。起先,我没敢对他这一行为发问,后来耐心耗尽,还是明里暗里戳开了他的伤口。他反而坦荡地告诉我自个儿有精神病,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总想着去死。

我知道时机到了,于是有了以下的采访。

我:你有思考过是什么因素让你陷入当下的不稳定状态中吗?

江昭:我一直很清楚。你有看过网上对我的指责吗?他们说我在野外碰上黑熊时,为了保命,把学员推到了黑熊嘴边。

我:在你的立场上,事实是如何呢?

【由于江昭开始发言后便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其中不乏许多古怪言论,我皆已用括号特殊标注出来】

江昭:我是一个安全员,经受过专业的训练,能确保参与者的安全,但前提是他们愿意服从指挥。那时,队里有四五人对我们这些个负责人产生极强的不信任感,他们自组成一支小队,盲目行动不说,还在夜里的山林间肆意喊叫,他们认为如此便能吸引到救援人员。

我多次提醒却阻拦无果。出于安全员的责任感,我默默随行。途中他们不满我的跟随行为,三番五次对我大打出手。在得知我身上携有不少只有我才能熟练使用的工具后,他们才停止了对我拳脚相向,却仍旧不乐意听从我的指挥返回驻扎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快把他赶出去!就是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的那个老头!)

可笑的是,他们没吸引来救援人员,反而招来了黑熊。那东西把在场的人在几分钟内全给咬死根本不在话下。

我是头一回碰上那般情况,可还是竭尽所能地保持了冷静。

我不敢回头,只轻声叮嘱他们千万保持镇静不要奔跑,更不要冲动。正当我给他们示范正确的做法,依照训练缓慢地移动绕行时,站在我身后的不知哪个畜生一脚把我踹倒在那黑熊面前。

(窗边有个人拿着刀看我,快点把窗帘拉上!!!)

根据我受到的训练,装死绝非一个好办法,可我是面朝地,在极度恐慌之下,我所能做的只有将双手交叉放置颈后,尽力保持静止,并屏住呼吸以减少身子颤抖,等待或者祈求灰熊的离开。

你可能想像不到,那黑熊的呼吸声至今还在我耳边绕。我那时本该很难活下去,可幸运的是那只黑熊并非处于极度饥饿状态,它在我身上嗅了嗅,旋即冲我身后慢腾腾走去。

活下来了。

在我默默庆贺起来时,不知人群中谁大吼一声“跑——”。

他妈的,他喊的是跑啊!!!!

我的胸腔贴在地面上,能清晰感觉到黑熊奔跑起来时地面的强烈震动感。在听见黑熊就在距我不远处开始撕咬什么东西,其中还夹杂着人扯着嗓子的尖叫声时,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绝望。

(你为什么突然挪动身子?赶紧停下,把你藏在身后的铁鎯头扔了!)

我趴在那里近乎两个小时,浑身都僵硬得像石头。再细听许久,确定黑熊已经离开后,我才敢回身。一大摊血迹,就扎在离我不远的小路上。我没有敢去那里确认受害者究竟有几人,只能埋头依照沿路做的标记往回走。

我的腿在他们把我推向黑熊的时候崴着了,走路很不方便,那会儿我觉料想我一定活不过那晚上。

可我活着回去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幸存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个男人。

我猜后来也是他造谣让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大致采访内容如上,由于我实在需要不少时间去消化那些内容,因而当日没再试图逼问江昭其他人经受了些什么,也没追问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从何处来,只额外去询问了他的母亲。

据他母亲所言,那些伤口多数来自于旅程中的意外,部分来自于失控的驴友,其中还有两条刀疤来自于那些听信网上谣言,对他进行攻击的陌生人。

是谣言吗?

我没问出口,毕竟人都护短。

可我又不禁想,那些对江昭进行直接攻击的人是正义的么?恐怕也不对,因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江昭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

我当时还无法完全相信江昭所言,但是我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论坛里越来越奇怪的帖子皆在为博热度而大肆地歪曲事实,因为那些热帖的标题上开始出现了迷信的字眼,譬如“养小鬼”“拜鬼神”等等。

我原是想在江昭精神更稳定一些后再去对他进行几次采访,可就在我完成上述采访不到一周,我从他母亲的讯息里得知江昭喝农药自杀身亡的消息。

又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

我忽然觉得惭愧,为当初怀疑江昭的话感到惭愧。

可与此同时,在强烈的负罪感下,我仍旧在思考,真相究竟是什么?

据说他自杀那日,他母亲本是想带他去庙里拜拜佛祖,祈求庇佑,讨个平安健康的好彩头的,可出门后江昭忽而犯病,觉着人人都想杀他,于是怪叫着跑回了家。

可在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的状态下,江昭真的能全无添油加醋地同我讲述事实吗?

偏偏这时,我内心有声音在高喊江昭无罪。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大概已经成了个依赖直觉高于证据的人,而非记者。

——————

受访者姓名:颜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技术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11月

颜添是俱乐部的技术安全员,也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被扒出住址与联系方式的俱乐部成员,好在老班死前同我透露过她的住址,省了我不少工夫。

她的住址之类藏得好,可名字还是在网上载遍了,冠着她姓名作引流标题的帖子数不胜数,而在其中热度最高、盖楼最多的帖子里,她被称作“罪魁祸首。”

原还想着用短信轰炸的方式让颜添答应接受采访,可让我没想到,我方向她发出第一条消息,便在十分钟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或许是因为我在短信中提到了我是达伦的好友,并从老班那里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缘故。

看来她还尚余理智,这么想着,我来到了她独居的老出租屋。

是我想错了。

颜添瞧着也并不好,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瞳孔也有些涣散,并不亚于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们。

可瞧见她的第一眼,除了奇怪的氛围,更多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英气质。

“抱歉,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食指那会儿正点在太阳穴位置,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脑。

我告诉她不必太在意,她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但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尽可能配合著回答我的问题。

采访刚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颜添的回答恰当且不失理性。

我:你独居吗?

颜添:我独居,房东是我的远房亲戚。

我:你知道你们的领队是如何死亡的吗?(此问仅是我用于确认颜添的意识是否清醒,她的详细回答却让我感到些许震惊)

颜添:烧伤,准确而言是大面积重度烧伤加上救治不及时造成的死亡。同行驴友缺乏经验,擅自用火引发了森林火灾,达伦他救火挤在最前头,但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蓄意报复,有个同行驴友伸手柄他推进了火海中。当时大家都在忙着灭火,注意到的时候领队已经满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了。火最后当然灭了,但他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

我:不是说大家都忙着灭火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颜添:我那时候在抢救物资,把东西放下的时候恰巧瞧见那驴友推人,但我跑过去的时候,领队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我:你没有举报那个驴友吗?

颜添:我不确信他的动机,而且据江昭所言,那人很快便被熊给咬死了。

经过上述采访,我头一回了解到达伦的明确死因。

无疑,颜添冷静的态度与让人信服的说法极大地削弱了我对于登山俱乐部六名负责人的敌视态度。

我当时自主判定颜添的精神状态相较于其他人要更为良好,因而决定针对颜添本人再进行一次完整的提问。

没想到也正是我将矛头对准她本人时,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态。

那种反应有点像是恐慌症亦或焦虑症。

她捂住心口处开始喘气,我轻手轻脚靠近时,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起身,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等她缓了大约十五分钟,期间尽可能佯装平静,避免叫她觉得自己正经受着旁人的监视或者凝视。

在她发话让我提问时,她的脸色肉眼瞧来依旧很不好,可当我提出今日到此为止,我俩另约时间之际,她又忙喝止了我起身的行为。

她说:“要问什么就快问,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采访了!”

那时候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没意识到那究极理性的人从没说过一句废话。

我:据幸存驴友说,追本溯源,是你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事故,你承认吗?

颜添:我承认。若不是我的技术方面出了重大差错,不该造成那么多人员的伤亡。你应该也知道,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登山成员身上都配有定位设备,可是接连的暴雨严重影响了定位器的精确度。再加上突发的火灾,由于防范措施没有做好,几乎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报废了,都怨我没能在火灾中及时将仪器都救出来,也没有在暴雨来临时保护好仪器。我试过抢修,可损毁的部分不可逆,十台仪器能给出十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尽管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从你的话里很明显能感觉到,似乎主要过错并不在你吧?

颜添:过错在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采访也不得不叫停。我意识到颜添同老班一般,有着格外严重的自厌心理,急于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我很好奇,她变成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是因为网暴,还是因为那次事故。

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精神病人我会避重就轻,尽量不去触碰他们内心的敏感点,以避免他们发狂暴走。

可在面对这几个极有可能是潜在杀人犯之人时,我需要尽可能地挖出我所需要的以及我所未知的内容,即便这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我:遭遇那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同行驴友是否对你造成了伤害?

颜添:我没能修好仪器,他们气昏后挥手打过我几拳,但被人拦下了,没伤到要害。

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有罪?是你自发形成的,还是外力造成的?

颜添:我有罪、我有罪——在他们羞辱我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吃白饭不干事!要不是迷路了,他们怎么可能乱跑,怎么可能……

她又开始说胡话,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胡话,只不过她将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后来我将她打断了,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什么“罪魁祸首”……

若颜添的过错不过是没有守护好那些仪器,那她算哪门子的罪魁祸首?

我又仔细翻看了论坛,关于颜添的内容涉及了许多“蓄意谋害”,譬如说她是故意要让他们去死之类的傻话,但大概要给她定个罪名,顶天是“失职”罢了。

不论是谁,根据我改采访的内容,尽管有些支离破碎,却也并不似提前串通好所编撰出的谎言。

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几乎遭受所有人指责的俱乐部成员身上。

那么,我也成为网暴无辜者的共犯了吗?

不,作为一名记者,我始终谨慎发言,既没在网络上跟帖回覆,也极少在线下参与相关讨论。

所以更准确而言,我是一场暴力的旁观者。

可旁观者就无罪了吗?

当然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旁观者并不一定有罪。

可自道德层面上来看,仅以我个人的行为规范作为判定标准的话,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倘若这些个俱乐部成员确实无罪的话。

由于颜添是独居的缘故,我每日都会坚持给她编辑些看上去颇有希望的积极文本,颜添总会在一个小时以内给我最简单不过的回覆——【谢谢】。在她的配合下,有时我也会通过短信对她进行简单的采访,只是再没去过她家。

实话说,同颜添在那样一间压抑的出租屋里独处,会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那么有来有往,过了近半个月,我发出去的短信过了整整一周都没能得到回覆。我于是又跑去拜访她,却从房东那里得知了颜添自杀的消息。

据房东说,颜添从楼顶天台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房东抱怨她压了房价时,我没大仔细听,只自顾自地想,我好像又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杀的?

我也不清楚,至少在接受我的采访以前,她没有表现出自杀亦或自残的趋向。

亦或者,一直都有,只不过我没发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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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姓名:老南(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导游

时间:2005年11月

在所有受访者中,老南(化名)可以说是让我不适感最轻的一位,大概是因从他身上我并未看见什么精神异常的表现。

老南的联系方式很好找,他作为这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受到了法院的几次传唤,也上了无数回报纸。案件审理期间,我同老南见了几次面,老南比预料中要更温和,在紧张时候,他总会抓挠自个儿的头发,也常常将手错摸去了秃顶处,旋即讪讪收回手去。

他听说我是达伦的朋友后,态度更友善了,针对我的问题他均作出了详细的回覆。

我:你有想过为何他们一直在起诉你吗?

老南(化名):我当然清楚,毕竟我是这次出行的导游嘛……我能理解那些个幸存者,他们是觉得,我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导游,应该提前对危险的出现做好应对方案。但说实话,这些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你知道吧,咱们俱乐部里头有安全员,有技术员,里头大部分内容都不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儿。抱歉,你不要觉得我在推卸责任,我个人看来,我的其他同事也一样无辜……唉……大概吧……

我:你对于论坛中指责你规划的路线密布危险,对你工作敷衍、失职等评价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老南(化名):我发誓我提前去踩过点,我也很熟悉当地的气候条件与地形地势。我所做的准备以及相关数据都已经交给我的律师了。在出发以前,我也给参与者们上过课,也同他们分析过那地方的地理特征,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反咬一口说我什么都没做……

我:希望你的官司能打赢,我会尽力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以上只是我对于老南采访的关键部分进行的片段截取,实话说,由于老南最好接触,所以他是我最后一个进行采访的当事人。而在这时期,我已经得知了童彻、老班、郭钦、江昭四人的死讯。

即便坚持给颜添发送积极正能量的短信,我的精神状态其实也并不好,在得知颜添也选择了自杀的那一刻,我的身心再也承受不住冲击,并在又一次出现幻觉的那个夜晚用小刀割了腕。

是的,我很早就开始出现幻觉了。

在拜访完那间精神病院后,我便开始做噩梦。在听到病院三人死讯之际,我开始幻听与幻视。

对俱乐部每一个负责人的采访,以及论坛上恰与他们回答相反的言论让我觉得格外混乱。

我是个胆小鬼,那回割腕割得不算太深,第二日清醒后,我主动去精神病院进行了检查,并最终确诊了臆想症。

为了避免自己又在恍惚的状态下做出不合理的举动,我主动申请住院治疗。

由于我不乐意将这事告诉家人,来看望我的多是要好的同事,但是,我对于老南的采访还没结束。在权衡之下,我十分冒昧地向老南发出了邀请,问他能否到病院来接受采访。

疯子采访正常人,亏我想得出来。

可老南没有拒绝。

我当时的确已经力不从心,可我并不乐意把这案子移交他人。这并不仅仅是我对达伦的执念在作祟,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案子的当事人基本都死了,知道最多内情的局外人只有我一个,我也的确没有把同事也变成疯子的想法。

其实老南第一次来精神病院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受了不小的委屈。他浑身都是伤,用脚趾都能想到他一定是被人视作杀人犯报复了。

可老南并不怎么同我谈论那些问题,他只和我唠一些家常,或者扯一些有关达伦的事。我们的信任度在逐渐升高,到后来我开始着手写报道的时候,老南来看我已不是为了采访,仅仅是为了来看我而已。

他还收下了我家的备用钥匙,时不时回去帮我打扫一下,防止我的宝贝相机们积尘生灰。

某日,他带着比往日要更夸张的伤来见我,那些伤口格外触目惊心,可他在笑,他说,一审判决结果下来了。他说,他没有罪是被法律肯定的。

我觉着庆幸,也觉得自个儿终于能摆脱这难捱的苦日子了。

可接连两周他来找我找得很频繁,神情也比往常看上去要更慌乱。

当然,他受的伤也更多了。

我多次劝说他去报|警,可他总说没用的,那些暴徒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他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那些人就已经跑了。

又一日,他不请自来,我那时候不太清醒,甚至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他还是幻觉。

他说的很多话,我那日都没听明白,后来想起来了大部分,想起来后我开始掉眼泪,直哭到眼镜差些瞎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告别。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是——

“好了好了……哥不打扰你休息了,哥也该休息了,哥实在太累了……”

“原谅哥吧,阿煜。”

我在那日过去后的第三日,从来看望我的同事口中得知了登山案子最后一个当事人老南的死讯。

那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由于主要谴责对象都死了,案子也自然失去了讨论度,那些网民只最后嘲笑一嘴,说那六人是畏罪自杀。

除了我,似乎没有人真正在意那六条血淋淋的生命。

我出院后便四处求见其他幸存者,跑南跑北好容易将真实案件情况还原,我的搜查内容却不被允许刊登在正规的报纸上。

——那案件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谁都不想再掀起舆论风暴。

即便我尝试着将我的采访与分析发上论坛,也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他们骂我颠倒黑白的“小说家”。

很显然,我食言了。

我谁都没能救下,也没能还他们清白。

老班的请求成了我的噩梦,在臆想症与那七人之死的折磨下,我也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我确认了一个事实。

我不是记者,我是杀了六个人的杀人犯。

我走到黄腾俱乐部旧址那日,很幸运遇到了暴雨,因为这样没有人会在意我在做什么。

我有如强盗一般砸坏俱乐部门锁钻进了二楼。

我觉着我对不起的人都在这儿了。

于是,我倚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坐在地上,把医生开给我的安眠药悉数倒入嘴里。

就那么带着满身罪孽死去了。

*

【汇总整理】

1、论坛相关

(1)阴梦论坛ID:

孙煜:二律背反

达伦:初月一轮

童彻:万花筒里的你我

老班:仁心一片天

郭钦:斡旋眼

江昭:开球

颜添:臆想症

老南:无

(2)阴梦论坛讨论题简化版及其指代

孙煜:在对那六人进行采访时,为了调查他们的情感倾向,我曾玩笑似的问过他们两个问题,试图从中分析出他们的犯罪偏向何社会适应性……你不需要在意达伦的选择,那是我眼中的他。

①【阴梦简化版论题一:你发现十年爱人为怪物,你会选择与之私奔吗?】

[A:与他私奔。(童彻、郭钦、达伦)]

[B:逃离,并将他杀死。(颜添、江昭、老班、孙煜)]

【论题一实问:至亲犯罪,你的选择是?】

[A:包庇(重感性) B:告发(重理性)]

注:在整理五人的答案时,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进入精神病院的那三人中,除了有明显自厌倾向的老班,剩下二人比起理智,他们都更加感情用事。

②【简化版论题二:你发现自己的世界变作无色的,你的爱人却告诉你,你想像的色彩不过是梦境,可你想到你爱上他的理由是他送了你一束彩色花,那么你还认为他还是你爱人吗?】

[A:是。(孙煜、童彻、江昭)]

[B:不是。(达伦、江昭、颜添、老班)]

【论题二实问:假如你的至亲死亡,若来日克隆人技术成熟,你会选择克隆至亲吗?】

[A:是(感性,重视个人的情感满足) B:不是(理性,重视社会伦理或共同情感的不可拷贝性)]

注:两问连下,叫我意识到童彻是一个感性明显高于理性之人外,其他人多数具有一定的理智与社会性。这也是我对登山案的常规评价产生怀疑的理由之一。

2、规则持有情况汇总

[文侪批注:每个人的规则都代表了他们的执念或渴望]

孙煜【替死鬼】

江昭【全面防御——与他人合体行动时,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童彻【僵尸同化——规定时间内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颜添【精确计算-——通报一人的具体方位】

郭钦【全体单独行动——合体行动加倍吸引僵尸】

老班【限制行动区间——强制所有人赶至并停留于宿舍楼内】

老南【无】

达伦【无】

3、俱乐部成员真实死因汇总

江昭:服毒

老班:上吊

童彻:烧炭

老南:淹死

达伦:烧伤

郭钦:自焚

颜添:坠亡

4、世界构造【整理人:文侪】

(1)一层:现实化校园(初次进入阴梦时自动来到此层世界,后期进入需于day7在俱乐部跳海进入。)

(2)二层:扭曲化校园(除初次外,day1-day3皆位于此层。)

(3)三层:登山俱乐部(破解虚假四谜后,day3自动进入。)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参·2005年黄腾登山俱乐部登山案特派记者吞药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19年3月4日深夜

天气:阴

我不知道为什么干完活后还要写日记……

总之,九郎孙煜因误解登山案六位主要当事人,并推动了六人的死亡,且没能还那六人清白而含恨自杀。

你要问我觉得孙煜如何,问我他所行的每一步是错了,还是对了。

我不知道。

但被裹在信息流里的人,能逆流而上的人少之又少。

他可能当真死于生了两只眼睛吧。

(彩色涂鸦:爱心x8,狐狸头x1,猫咪头x1)

(文侪笔迹:不是我画的,是戚檐)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

(鬼画符:不是我摁的,是薛一百)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自登山案发生后,登山俱乐部的大门便从未开启过,不存在负责人错峰上班的情况。

二、孙煜除了最终自杀以外从未进入过黄腾登山俱乐部内部,且阴梦中俱乐部内部景象与实际大相迳庭,猜测皆为个人想像。

三、黄腾中学以孙煜的真实中学为原型,俱乐部负责人无一就读过该校。

*

[孙煜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9【孙煜进入报社】

2000【达伦、颜添、郭钦共同创立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1【老班、童彻、江昭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4【老南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5.3.5——2005.3.27【黄腾俱乐部登山案登报】

2005.3.29【孙煜得知达伦死亡】

2005.4.7【幸存者x先生及死者家属于论坛联合揭露登山案内幕】

2005.4.8【黄腾登山俱乐部相关负责人开始遭遇大规模网暴与线下暴力】

2005.8.2【老班第四次自杀未遂,入院】

2005.8.9【童彻恐慌症与焦虑症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入院】

2005.8.12【郭钦躁郁症爆发,执刀行凶未遂,入院】

2005.8.18【孙煜递交特派申请】

2005.8.26【孙煜申请通过,采访前期准备】

2005.9.1【童、郭、老班三人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5【童彻、郭钦、老班相继自杀】

2005.10.7【江昭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8【颜添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28【江昭自杀】

2005.10.30【老南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1.2【孙煜入院】

2005.11.6【颜添自杀】

2005.11.9【老南一审判决无罪释放】

2005.11.23【老南自杀】

2005.11.29【孙煜自杀】

———委托参完成———

第100章 [铺子里外] 四 “山今岑,日匀昀。

夜里,铺子外有叫不上名的鸟雀啼鸣不止,从窗外看去却仅能望得邻家的几星灯火。

戚檐刚洗完一场热水澡,走出浴室时,热腾腾的水汽恰撞上外头春寒,蒸出了浓白的雾气,差些遮了他的脸儿。

他慢悠悠地踱去将那条湿漉漉的毛巾挂在院中的细长绳上,谁料竟叫凉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赶忙把外门阖了,小跑着缩进了文侪房里。

文侪房中正亮着橘黄灯,那灯说不上亮,却照得这屋里一切色彩都柔和起来。戚檐毫不见外地掀了文侪铺得整齐的一床厚被子,泥鳅一般利落地钻进去,直至把自个儿裹成了个茸球,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文侪还在给那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收尾,手边数据看得他心神俱疲,自然懒得搭理身后那占巢的蛮横人。

澡是文侪先洗的,分明从前他总催着戚檐擦发,这会儿反倒是他自个儿的头发在往下滴水。发梢水珠滚圆,顺着文侪雪白的后颈,直直往他叫衣服遮去的脊背上淌。

戚檐悠哉地躺着瞧,瞧着瞧着,反应过来时,手已接住了文侪发间落下的水滴,掌心被那截白颈子暖得发烫。

文侪后知后觉地伸手到颈后拦,恰巧拍着戚檐的手。二手相撞的响声清脆,文侪抓着那发红的手回身瞪他:“痒死了,你少碰我脖子!”

“我碰的还不够少?”戚檐说着又借帮他把浴巾扯上脑袋的机会,摸了一把他的颈子,“从前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浴巾底下的衣服,前领后背都湿了!”

文侪不理,只是斜眼看到那戚檐身上还裹着他的被子,忽而更恼了,二话不说便把他轰了出去。

戚檐耸肩笑笑,正要吹着口哨回屋,哪知一声还没吹出来,先被那从窗户里探进个脑袋的薛无平给骂了:“龟孙!家里从前没人同你说过夜里不能吹口哨么?!还不住嘴!!!”

“有啊。”戚檐笑道,“说是会招来些不干净的。”

“那你还撅嘴吹?!”

“我从前不信嘛。——这会儿信了。”

薛无平一愣,抓了手边的扫帚便要开门入内打他,那戚檐却是轻笑着自投罗网,说:“薛爷爷,咱们去客厅坐坐,我要问你话。”

“你那是求人的口气么?!”薛无平皱着一张脸,却还是给戚檐抓着肩推去了昏暗的客厅里头。

“爷爷请坐——!”戚檐笑嘻嘻地将他猛然摁坐在于那把硬实的红椿实木长椅上,硌得那爷爷惨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戚檐浑似没听着,自顾唉声叹气起来。他将自个儿的毛衣领子往下扯了扯,抚着那一圈深红疤痕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的,忽然就长出来了。”

薛无平不以为然地翘起二郎腿,说:“你死的时候,车轮把你脑袋给撵断了……嗳、不是要紧东西,你就当这是你死过一次的勋章。”

“不是要紧的?我不信。”戚檐忽而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蛋怼去薛无平面前,“你说实话。”

薛无平瞳孔斜看去一旁,蓦然亲切地说:“哎呦,小文来啦?快把这烦人东西撵走!!”

文侪轻笑一声,当着那二人面便把上衣的衣摆抓了,遽然往上掀至肋骨处。

——在那些紧致结实的薄肌上头斜过一道二十余厘米的长疤,从左肋骨处连至近右胯骨处。

薛无平瞳子正飞快转着,欲找话应付,那戚檐却先匆忙压身过去把文侪的衣服给扯了下来,说:“当心肚子着凉!”

那二人和和气气说完话,不约而同看向被他俩围在中间的铺主。薛无平无端咽了口唾沫,正当文侪要上手去抓他肩来晃时,那鬼已化作了一抹灰烟,只听一声砰,院里薛无平的房门阖上了。

“那鬼东西……”文侪愤懑道,也不再管戚檐,迳自回屋去了。

戚檐在原地不知愣啥,好一阵才拈着发红的耳尖回屋。只是他在自个儿屋里坐了半晌,又去敲隔在两间屋中间虚掩着的门,说:“日记写好没?我添点装饰!”

秉持着先礼后兵的理念,在文侪死不吭声后,戚檐格外自然地将那扇锁头坏了的门给打开,不知自个几斤几两似的压去了那躺床上看数据的文侪的腹上,换得那人把数据捆作卷儿朝他脑袋一阵好敲。

闹着闹着,春困难忍,俩人便这么歪七倒八地抢着被子睡了。

***

天边泛着鱼肚白,凉丝丝的早风穿堂过。文侪一动不动地斜倚着后院门,已然抱臂盯着那坐在柜台前的“鬼”打量好一会儿了。

他是头一回知道,那成日罩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竟还懂得赶时髦。只可惜那大鬼的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否则他不会在给自个儿换了一张年轻面皮后,还自以为立在潮流尖尖似的,往剪短的黑发间挑染几缕艳红色。

很潮,他再捣鼓捣鼓,说不准就走了杀马特风。

文侪心想,世人争论的鬼喜欢红色与否,这下可有结果了——根本是爱得要死。

那只鬼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几沓厚纸看,一双被他撑得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贴去桌上,文侪于是走过去捋了捋他那撮夹杂在黑发中的红发,笑说:

“哟!新年新气象,您老还给自个儿整了张新皮?白白净净,怪水灵的,比之前那张阴森森的好不少!”

怎料那被他又是摸头发又是掐脸的鬼闻言,却将眼睛瞪如铜铃。

见他被翻开的掌心间沾了好些中性笔墨水,文侪俯身又说:“嗳、写啥呢?这般认真?我瞧瞧……”

他一只手撑住桌子,仔细瞧去:“呃……物理题?你不是捣鼓中式迷信的鬼么,不兴了解这些吧?您信二元论?这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咱还是别两头揽吧,当心给人批作一人骑二马!”

“哥……您认错人了……”

听得这么一声,文侪还扬起唇笑:“哦——同我瞎扯淡呢?我怎么从不知道活人也瞧得着我俩啊?——昨日变作菸灰飞得爽不爽?今儿又想换一招逃?!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你快给老子将我腰间疤解释清楚!”

文侪边说边把那几本皱巴巴的练习册翻到第一页,粗粗一扫,只见每一本开头都歪歪扭扭写着——

【高一二班岑昀】

好丑。

比戚檐的字还丑,但怎么说都要比薛无平那鬼画符好些。

文侪拧了眉头,又瞅那小子一眼,这才说:“……站起身给我瞧瞧。”

那人闻言畏畏缩缩一般站起身,可待他将藏在桌底的长腿一伸,适才弓着的脊背与压弯的脖颈也挺直起来后,文侪这才发现那小子的身高比他还要高些,于是又催他快些坐下。

“你……当真不是薛无平?我看你和他身高差不多啊……”

“哥,真不是……”那穿着一身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抓耳挠腮好似有些不自在,“我刚来的时候,见您俩都甜甜蜜蜜睡着呢,就没好给您俩打声招呼……无平哥他刚买菜去了,叫我帮忙看店……哥这废品店又破又小,我见也没啥客,才忙活自个儿作业去的……”

“……比起那些前因,你现在不是应当同我介绍自个儿吗?”

“啊、我叫岑昀,渭止一高的,算您俩的学弟!”

那小子大概是个不经世故的,即便文侪冷脸模样气势压人,他却自顾咧嘴笑起来,俩颗尖虎牙颇为显眼地在文侪面前晃。

文侪其实有很多正经话想问,不曾想第一个问出嘴的却是“一高不让染头吧?”

“这个啊?我平常都拿头发盖着,一点儿看不着!现在头上别着夹子,把顶层盖着的那些掀了固定去了耳边,这才看得清楚。”

岑昀嘴皮子动得快,手脚也很利索。他偏身去铺子门外拖了那张薛无平晒太阳专用的木椅进来后,便请文侪坐下。气都不带喘就从耳畔抓下几个一字发卡,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个红发给藏进黑发当中。

而后又把发卡别回去,没分寸地将脑袋摇如拨浪鼓,给文侪展示发夹的牢固性。

“别摇了,直说吧,你怎么能看得见我和戚檐?你也死了?”

“哥,我还没死呢!”岑昀乐呵呵地回话。

他没半点遮掩,说罢便指了指自个那对亮澄澄的瞳子,顿了须臾,得意道:“我们家都是阴阳眼,能看得见鬼,也能瞧着死人!我常听我爷我爸提起二位哥哥的名字,早就想来委托铺见见了……可我爸他性子烈,成天拿皮带抽我,说见个屁见,我要考不上一中,他就把我埋墓里见祖宗。——哥你别不信,还好我争气考上了,否则我今儿都得顶着烂皮肉来见您二位……”

“文哥——!”戚檐一声震天嚎叫将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恨不能把自个儿从小到大的经历都一一托出的岑昀给打断了。

倏忽间,一双大手从文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他移目,一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已搁上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我一睁眼就找你,可左摸摸右摸摸,愣是啥都没摸着!真真叫我心里拔凉!”

又来了,戚檐又像狗闻骨头一样把脸埋在他肩头嗅来嗅去了。

“我靠——你特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要再敢乱嗅,老子现在就把你的鼻梁骨给打断!”

戚檐委屈地撇了嘴,只嘟囔些仅有自个儿听得懂的话。

他不情不愿把手松开后,这才看向那笑脸格外灿烂的岑昀,问:“薛无平?头发都哪儿去了,啊……你又拿头发换了几只猫么?让我瞧瞧……那薛一千和薛一万了在哪儿呢?”

“哥……你认错人了。”

文侪为避免那说话像拧开水龙头似的小子又乱扯一通,帮着同戚檐简单解释了。

戚檐虽说不怀疑那新人身份,却显然对他毫无兴致,只听得漫不经心,还三番五次地要将脑袋歪到文侪的肩上。

“早就听说二位哥哥关系好,没成想这么好……”那新人似乎在想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一副绞尽脑汁模样,半晌才把脑袋一拍,说,“天作之合!”

闻言,文侪呵呵笑起来,弯作柳叶的双目里大火烧天,像要吞人。戚檐却是眉开眼笑,将文侪的肩一搂,脸皮颇厚地开口说——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罩着你。”

“岑昀,山今岑,日匀昀。”

戚檐适才一点儿没听,正准备再问问那小子的出身,没成想先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响,雪地靴踹上大门的闷响紧随而至。

那薛无平自春晖间走来,笑道:“爷爷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