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檐睨着前方,只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又巧又刻意。”文侪再一次垂眸,只见那人迈入宿舍楼的刹那,分针挪步至20:18。
“江昭和童彻还没来么?”戚檐仰起脑袋往楼上张望,可除却那颜添外再没瞧见其他活物的身影。
“这会儿自然是没来的 ……不过到时候尸潮把她围了,她估摸着也脱身不得,至于那郭钦就更不必说了,他适才跑上了教学楼三楼,咱们这些待在一楼的跑过来都够呛,何况是他?”
“再等等吧,若是一会儿仅有一声死亡通报,那么活下来的那人估摸着就是规则【僵尸同化】的持有者了……”
“这可说不准,若是那二人凑在一块儿,规则【全面防御】也是个生效的大好时机。”
戚檐把肩耸了一耸:“你觉得郭钦会答应与童彻一道走吗?他可是彻头彻尾的独行侠。就不说人性,看看环境,面对外头那些比雨点还多的僵尸,我可不认为光凭【全面防御】规则发动者的同行者一人,便能叫他活下去。”
“上楼吧。”戚檐替文侪抹了抹脸上雨水的凝珠,在被那人甩开前先收回了手。
***
潮湿的、腐烂的气息在整栋堪称老破小的建筑物中弥漫着,大雨蒙蔽视野,叫万物都站在了相同的起点。氤氲开的水汽掩盖了活物身上的气息,僵尸捕捉猎物的行动变得迟缓。隔着雨帘,那些乌青的怪物看不清他们,相应地,他们也看不见怪物。
他们不知道尸群何时会注意到这岌岌可危的小楼,也不知前来的僵尸有几头,只能竖耳留心着外头的动静。
戚檐的心情反常的好。
他清楚,老天不识慈悲为何物,更不懂一碗水端平。他们身处人世,自打出生时起,至往后到死为终,他们将有无数次机会去认清只因起跑线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会有多震撼。
可戚檐就是喜欢绝对的平等,那玩意有如强力兴奋剂,能叫他生出生死较量的激情,眼下同僵尸面临相似的处境便叫他身心舒畅得不行。
由于他与文侪体温差颇大,这会那人的手被他贴在面上消暑。他斜目瞥了眼宿舍门上头贴着的宿舍成员名单,笑着推开眼前宿舍的门,说:“欢迎来到——江昭的宿舍。”
“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般高兴?成日笑嘻嘻的,让人看了心情不爽得紧……”文侪推开挡道的戚檐,谨慎入内。
他二人高中时期都非住校生,每日皆要奔走于学校与家中两头,清晨亦或深夜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但二人从没正经打过一个招呼,总默契地在对上眼神后无声地将瞳子挪至另一方位,避开虚情假意的寒暄与问好。
当然,那回雨日,是个意外。
可即便他俩中学时期从未有过住宿经历,却也都清楚眼前这副场面绝非寻常宿舍该有的模样。
八人间窄小|逼仄,这头的上下床的绿铁架床头挨着墙,那头则是床尾紧贴,中间只预留出条容一人通过的小道。爬满青苔与霉菌的墙面有如死物腐烂一般,不断往下脱落赤色的不明物体。地面上有泥点的痕迹,开裂的瓷砖上更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
值得庆幸的是,要认出江昭的床并不难,因为被泛黄的盖尸布一般的床单罩住的床仅有七张,而余下的一张床的被单是暗红色的——那是血液干涸后呈现出的色泽。
文侪确认屋中没有地方供僵尸藏身后,才走近那张位于下铺的床。那儿的墙面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侮辱性字句,字儿下头还留有涂改液反覆涂抹的痕迹,不过只怕是旧的去,新的来,层层覆盖,被涂改前的文本与最顶层的估摸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
文侪扶着一旁的梯子,将身子不断往里探,虽说没有预想的臭味,但那股扑面的消毒水味还是叫他不由地皱了皱鼻。
“他妈的活霉公、去死……这啥字啊?哦、娘炮,肯定是卖……”站在文侪身后念字的戚檐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还将眉头一拧,骂道,“一群傻X玩意,往人墙上写的什么鬼东西。”
“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你还念……”文侪白了戚檐一眼,随即掀开了江昭那张沾满血的被单,在那底下,是更夸张的血色。
血液分布毫无规律,时上时下,又因从体内流出的时间不同而出现明显分层。
墙上的、床上的,无一不昭示着这块小局域的主人的不幸遭遇。
戚檐和文侪不约而同地把眉皱了,挪步去将宿舍内翻了个底朝天,却再没能寻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只是先前那些线索,已足够叫他们确信江昭正遭受着严重的校园暴力。
而这事既能出现在孙煜的阴梦里,意味着江昭的经历势必对孙煜之死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孙煜与校园暴力相关的线索……但假设孙煜并非校园霸淩的直接受害者,那么他将会有两种途径记住这场可怕的霸淩事件。”文侪将带血的被单盖回床上,“其一,因为悔恨,孙煜是这场暴力的参与者,并且对江昭进行了言语亦或者行为暴力;其二,因为惭愧,孙煜作为这场暴力的旁观者,并未站出来制止暴力的持续。”
文侪说话的时候,戚檐还在江昭的床上翻找,当他从床板下摸到了一沓厚厚的病历单时还怔了一怔。他沉默地将那些有关严重外伤以及内伤的文本读罢,只觉那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墨字漂浮在半空中,凑出一张恶鬼的脸。
在戚檐对文侪的想法表示赞同后,二人走得干脆,出去后只抬脚猛地将几乎朽烂的木门一踹,将那些来自暴力的伤痛痕迹孤独地关在了里头。
然而那二人前后脚还没能把外头走廊踩出几个泥印子时,广播声忽如惊雷炸响。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紧接着的,是第二声广播。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戚檐的嘴角勾上点笑,他说:“现在就等那个幸存者出现了。”
第77章 【孙】EP14(二合一) 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恰是广播停止的一刹那,雨雾中有东西苏醒了过来。
腐尸的臭味充斥了周遭的空气。戚檐倚着铁栅栏俯身往下瞧,只见一蹦一蹦而来的两头青尸已被大雨浇得很湿。宝蓝清装黏在他们的骷髅骨上,却叫他们愈发地躁动。
尖牙上下碾磨的声音传上二楼,在那些东西贪婪地仰起戴红官帽的脑袋,向唾手可得的猎物张望时,涎液直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们嚷叫饥饿的模样,叫文侪不由得打了个抖。
戚檐的神情暗了暗,回身握了文侪的手,出于关照心思,略去了同那人五指相扣的欲望,平静地说:
“我们上三楼。”
生前偏好独立办事的文侪已惯于被那横冲直撞的戚檐拉着跑,这会儿并不抵抗,只还抽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边看,一边琢磨。
“颜添的相关消息我们掌握得很少,也不清楚你身上藏了什么秘密。”
戚檐闻言转过头来对他笑:“那就试着了解我啊。”
“当然得了解,你当我们为什么在这阴梦中。”文侪嗔怪一嘴,察觉到戚檐握着他的手遽然又收紧几分,于是皱眉说,“甭拽我拽得同牵狗散步一样紧,生怕跑了似的。”
“嗳、到了……”戚檐猛然踹开自个儿宿舍的房门,偷情似的先小心翼翼看了眼屋内有没有什么东西,这才请文侪入内。
这屋的布局同江昭那儿可谓是天差地别——这是个单人间,比起宿舍要更像一个小型出租屋。正对门的是一张挂在墙上的戚檐彩色艺术照,角落里摆着张单人床,床的对面是一张木桌。
文侪入门后径直站到那彩色艺术照下边,见那上头戚檐面上带着过去00年代常见的浓艳舞台妆——蓝眼影,猴屁股似的腮红,搭配一张烈焰红唇。
他禁不住嘲一嘴:“看来你不适合化妆啊,夜里被小孩瞅了去,准能被吓哭。”
“怎么,文哥喜欢我素颜啊?”戚檐将他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凑过去,“别不好意思,喜欢就直说。”
“哈——”文侪已懒得同他贫嘴,单笑了声,便指了那张床示意戚檐去翻,自己绕去了书桌边查看上头摆设。
书桌上的东西并不多,一灰头土脸的狼崽布偶被摆在上头,文侪转身瞅了眼那只被戚檐挂在肩上的黄棕色“狼”,嘀咕一声:“我都说了是狼吧!”
在那灰狼布偶旁摆着的,是封被展开的,仅仅写到一半的信,信上说——
【阿侪,化疗太痛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近来总反覆看你给我写的那几封信,真想同你一块儿上学,陪你一道熬过那段黑暗日子。可你知道的,我们永远没可能相见,不是因为我们相隔两国,是因这可恨的病夺走了我太多。你】
信在“你”一字上急停。文侪原想代入戚檐的口吻读信,没成想单开头那“阿侪”二字便将他的想法给堵了回去,他并非想像不出戚檐那般念他名字的模样,只是太过别扭了。
众所周知,大哥永远都是大哥。
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最适合他二人了。
他冷静地将那信中充沛的感情撇开,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黑暗】、【相隔两国】、【病】。只根据那没写完的信,戚檐的身份尤其明显——孙煜一身患重病的异国笔友。
外国人啊……怪不得发根是金的。
文侪转头看了一眼那歪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的戚檐,许是眸光不加掩饰叫那人察觉了,因为不久后他开始对着文侪的方向抛媚眼。
文侪倒没同他计较,只思索着这封信的结尾还有可能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么?毕竟当下那戚檐已如愿以偿同孙煜成了一个班的同学,甚至在那校规的限制下染了一头“不伦不类”的黑发。
可他那封信中的语气分明那般……
右手被文侪伸向了书桌的抽屉把手,在生锈的老零件嘶叫几声后,抽屉内部满满当当的信纸显露出来,可当信纸被他在地上摊开时,他指尖所触碰之处都印上了一个接一个的血指纹。
他拧起眉心,只蜷了手指,试图以尺骨侧将那些指印擦去,没成想,满地信纸,一瞬之间竟化作了大摊粘腻血水。
文侪忽而觉得恍惚,头晕目眩间被戚檐从后抱住了:“喂——”
偏偏在那一刹,他脑中警钟急鸣。
文侪蓦地推开戚檐,只拖著书桌前那一张木椅走至戚檐那张称得上滑稽可笑的艺术照下,长腿将那椅子一踩,那相框便被他暴力拆卸下来。
“你就那么看不顺眼啊?”戚檐还在扯着嘴角笑,可瞧见文侪卸下那相框时的严肃神情后,他又默默闭了嘴。
被迅速摘下的挡板露出了艺术照后头的另一张照片与几张熟悉的白色单子,他将那些被压得平整的病历单一张张看过去,目光久久停留在了最后一次检查的日期上。
——【2004年x月x日】
距离孙煜死亡还有一年。
还有转机么?
没了。
那二人的故事没有个好结局,病历单的最后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文侪将那张被艺术照所屏蔽的照片翻过来,如他所料,是戚檐的一张黑白遗照。
这便不难理解了。
远在异国的笔友戚檐连最后一封信都没能给孙煜寄去便辞世而去,现下正立于他面前的戚檐,不过是孙煜用于宽慰自己的、想像出来的、可怜的幻影。
“怎么又这么难过?瞧你那眉毛皱的,嗳……把我的遗照给我吧?总这么看着多不吉利。”戚檐笑着用双臂环住文侪两条匀称且修长的腿,“小弟抱大哥去床上坐着吧?”
他没打算得到文侪的许可,收紧手抱住他的腿便将人往床上扔,在他发觉动作有些鲁莽,要道歉时,文侪已经翻身起来了。他将翻开的一页伸至戚檐面前,手中黑笔在【谜题四】处画了几条粗线。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戚檐见状将一沓信件抛过去,说:“我刚刚从床底下翻到的,那些信的字迹都很别扭,像是写信人在刻意调整自个的字体。最明显之处在于那一笔‘捺’,间或是向外延展的,间或又小心翼翼地收着,看了刚刚桌上那信我总算明白了——”
文侪的脑袋上忽地长出一只大掌,戚檐照着那人耷拉的脑袋揉了揉,才继续说:“虽说署名是‘戚檐’,可这些个信皆是2005年开始的,即,是由他人仿照着我的字迹写给孙煜的,若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孙煜自个儿所为。”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文侪将笔尖点在抄写了谜题四的那页,随后落笔写了一个【答】。
【答:“黑糊糊”指戚檐与孙煜通过墨字相联系的笔友关系,“白花花”以骨灰指代戚檐因病去世,“灰色”介于黑白之间,乃生死的灰色地带,不算生也不算死,“缝作灰色的娃娃”指孙煜自欺欺人,伪造了戚檐的字迹给自己回信,以回避戚檐死亡的事实。】
文侪停下笔后已不再因担心电击而阖目了,他的瞳孔里好似盛有无风的海,看不见波涛汹涌的浪,也听不见潮涨潮落的声响。
电击没有来,反倒是那册子上缓慢地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圈。
“薛无平是不是用错墨了?这玩意怎么是黄的……”戚檐将那书捧起来看,确信那玩意绝不是红的。
“你同那只鬼怄气什么?何况谁说是薛无平判的了?”文侪说着,侧目看向窗外雨,说,“这会屋外僵尸怕不是塞满楼道了,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快走吧……”
戚檐这会儿也没拖泥带水,开了门便要往外走,文侪最后一眼瞥向了桌面上那只灰色小狼崽,莫名地,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孙煜大概又在哭了。
***
二人甫一从戚檐宿舍出来,便依着想法拐去了上四楼的楼梯,哪曾想竟迎面碰上了带着满身血往下跑的老班与颜添。
“上边被僵尸堵死了,快跑!”老班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他跑动时,那满面肥肉便跟着抖个不停。
“往哪儿跑?”戚檐将文侪拦在身后,俯视老班的神情很是冷漠。
“别问了,要想活命跟着跑就是了,他说他懂条隐秘处藏身。”颜添紧跟老班的步伐,似是确信无疑。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虽都对那老板的话存疑,眼下无路可走,便也都没放跑那一线生机。
数十只青灰僵尸在下一刹从四层楼梯上跌下,这回换了那反应迅速的文侪先攥了戚檐的手,他自然不知道戚檐这会心底美滋滋,一双眼饿狼一般紧盯着他的后颈,只还正人君子似的提醒一句:
“小心台阶,千万别摔了。”
遗憾的是,一路上四个人都没能遇上郭钦与童彻,自然也无从判定他们谁生谁死,只像是跟屁虫一般随老班七拐八绕地于廊道里奔走,并最终停在了一虚掩着的门前。
“走吧,只要进去把门锁了,保准那些僵尸抓不到咱们。”老班皱巴巴的脸更皱了,他面上哂笑令五官扭曲起来,活像戏里一丑角。
颜添没怀疑什么便要上前,倒是戚檐冷笑一声反握住了文侪的手。
“傻X,你是存心害人还是傻得可怜?没瞅见上头的标志么?”戚檐歪了脑袋,目光轻蔑,“‘实验室’三个大字你看不懂?”
“这又如何?都这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实验室也未必不能藏身啊……”颜添不解。
“那学校里头每层都有的布局图里标的明明白白,科学楼同宿舍楼就在隔壁,中间有一安全信道相连,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出意外正是那逃生道。这里你说是宿舍楼不全对,说是科学楼也不全是,大抵只能算个灰色地带,可你一旦出了那扇门可就不一样了。一旦出去,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算位于宿舍范围内,大概会被判定为未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东区宿舍楼,直接处死吧?”
戚檐话音一落,那老班便再藏不住笑意,震天的笑声近乎击碎在场三人的耳膜。
“算你有脑子,可事到如今,你们已没有退路了,倒不如选条轻松的!”老班说着推开了通往实验室的大门,他将脚踏入实验室时像是生了翅膀一般浑身轻松舒爽。
“‘风牌-东’在他手里呢。”戚檐笑道。
戚檐话音方落,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僵尸蹦跳的脚步声。窄长的安全信道另一头忽然涌出三头垂涎欲滴的僵尸,他们眼望盘中餐龇牙笑着。
***
二人得以喘口气已是一个小时后了。
期间三人奋起抵抗,先是那颜添被僵尸咬了一口,不得已割肉自保。之后便是三人走散,戚文二人死命逃离僵尸包围圈的过程中,文侪又不幸地叫一头凶残僵尸咬了手臂。
比起钻心的疼,文侪更担心那毒素顺着腐烂的皮肉渗入血液中,麻痹他的身体直至死亡。他于是照着适才颜添割肉的模样,握住一把美工刀,二话不说便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了那些被尸血溅到的里肉。
文侪疼得后仰的颈子上青筋暴起,汗珠有如雨点般哗哗直流。疼啊,疼得他浑身震颤!可纵使他把下唇咬得出血,也没停下手上动作。
他身旁蹙眉的戚檐三番五次将自个的虎口伸过去要堵他的口,不让他咬唇,文侪却是面露难色,浑然一副他不咬点什么就撑不下去的可怜模样。
戚檐也没什么挂念,只给他伸去自个的手臂要他咬着,那人挣扎了半晌,痛得难耐,终于还是下了嘴。
银亮的美工刀在眼前闪着,尝着了先前一刀的痛苦,之后的每一刀自然更需要勇气。可文侪不敢犹豫,单硬着头皮下刀。
戚檐把他紧紧箍在怀里,结实小臂上叫他咬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痕。
最后一刀落下,腐肉皆落地,那戚檐不由自主屏住的呼吸总算松开。他将牙印明显的小臂伸至文侪面前,说:“漂亮吧?像是溪头的涟漪。”
文侪白着唇摇头,虚弱地骂了声:“疯子……啧、对不起……咱、们快些把这间屋子翻了吧?四个谜题皆以‘我’为叙述者,隔壁屋恰巧是‘我’的,那儿的线索量应该很是可观。”
言罢,他发著抖起身,只用舌把嘴舔了舔,又埋头进了线索堆里。
这是一间双人房,由于布置的绝对化差异,可以轻易地将这房间分作两个部分。
左边属于颜添,右边属于童彻。由于先前对于童彻已有了分析猜测,那俩二话不说便往颜添那儿走,两只手先后抚上那干净无瑕的墙面。
左边使用了空白墙纸,白的,粘贴去仿若原墙一般的墙纸。
戚檐笑起来:“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文侪说:“撕开吧。”
戚檐于是用球鞋尖头使劲磨蹭墙纸下缘几下,叫那贴得还算紧实的墙角迅速翘了角。他打量一眼,只略微躬身,再扯住那东西冲其斜后方轻快地跑了几步,那整面墙纸便软趴趴地耷拉下来,露出后头掩盖的巨型成绩表。
语数英物化生六科将墙面分作六格,其下皆是详细的成绩单及其出处。
“分数论者啊……不过她从哪儿得来那么多成绩……照这样数来,每科没考个几千回,能把墙面填成这样?”文侪感慨。
戚檐把他勾过来,指给他看:“嗐、你看,人家可是连练习册都打分。”
文侪从他臂弯里钻出去,又去摆弄起颜添堆在墙根的那些个杂物。
箱盖一开,一口带血锅。
罩布一掀,锅碗瓢盆筷。
文侪将那些东西端量几下,说:“这些东西可是指向谜题参中的‘锅碗瓢盆’?”
“恐怕是。”戚檐挪步过来,“只是宿舍顶多容许人带碗瓢盆,这锅能带来?”
“我看不行。恰巧这口锅上还带了血,是借这东西喻指家里施加的压力么……你去把她抽屉翻一翻,看看里头有什么关于家庭压迫的线索没。”
戚檐乖乖照做了,只将那上了锁的抽屉粗暴砸开,取了放在里头的本地日报来。
他粗略扫了一眼,讲的大概是夫妇X某和X某,因为女儿进入补习班后成绩不升反降,跑去告补习班虚假宣传的事,本来这类小小民事纠纷还不足以登上日报的社会版面,可是同这篇报道紧挨着的另一小板块的【X县一父母当街掌掴爱女】,叫那则平凡新闻变得很是耐人寻味。
戚檐于是轻轻拍了拍掌,将那还在沉迷翻床底的皱眉猫儿卡着胳膊拎起来,推去了童彻那儿,他说:
“没必要再翻了,颜添那谜题已足够解了。”
***
童彻那儿的布景要比颜添那里复杂好些,可是他们定睛一瞧,里头也并没有太多诸如文本信息、图像信息一类直观化的线索。
文侪抱着双臂将这屋子整体瞧了一遭,见那戚檐正百无聊赖地拿指尖转着一装饰品,不禁愣了愣。那东西转得太快,文侪看不大清楚,便叫他停手,问他:“那装饰品的两面图案可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且差异还不小,一头红,一头灰黑。”
“这样……那该不止这一处才是……”
文侪喃喃说着,去将童彻那一床黑被单翻了开,果真是花色的。
他于是将脚跺了一跺,说:“又走回那俩分歧点了——童彻究竟是饱受偏见所累,还是她真的表里不一?”
戚檐挨着他的颈子笑,说:“谁借喻表里不一是叫黑的在外,红的在里呢?——亲爱的,咱们答题吧。”
文侪抢答:“我来写。”
戚檐歪头在他面前一笑:“虽然我很高兴你能把那称呼应下来,可是谜题好歹有四道,咱们还是对半分的好。”
文侪闻言像是不满意,便说:“谜题二两只眼睛那道不还是没能确定么?先去‘我’宿舍翻完再说。”
***
走廊里的僵尸跳动着,纵然孙煜的房间就在侧边,要想窜过去的难度依旧不小。
二人只得在颜添和童彻屋里缩着,然而半晌过后却从门缝里觑见那屋主二人从他们门前过去。
已来不及感慨原来活下来的是童彻,死的是郭钦,戚檐只干脆利落地表明观点:“眼下双人出行包括咱们还有一组,可却没见有人发动技能,估摸着涉及合体的规则持有者都死了。”
文侪垂头,若有所思。
看样子这层楼如今还算是安全,俩人于是趁着那二人走远了些,猛地开门,再开门,砰地一声将童彻和颜添两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关在了外头。
然而那戚文二人还没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欢喜多久,一回首,便见孙煜房里四面皆是黑色,只有一只巨眼高高悬在房梁之上,地毯图案是一张打了叉的红嘴。
有一张名牌躺在地毯正中。
——是江昭的。
戚檐于是扶住文侪的肩,说:“那涉及两只眼睛的谜题,我们虽有些思路,但思路还不大明晰,不然除它以外的的那俩问,咱分着写一写?”
他并不去问文侪意见,自顾将绣花鞋那问给揽去了,说白了还是拣着那些不确定性较强的问题答。
文侪前些天同他争累了,这会沉默地动了笔杆子。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答:“锅碗瓢盆”指颜添父母对于孩子分数的严苛追求,“砸断头骨”指父母的唯分数主义给颜添带来的生理心理双重创伤。】
文侪这一问回答得简单,斜目瞥见戚檐那手速快得要命的这会儿仍在写,便不由得探了脑袋过去,哪知方瞧着一点便被他挪开了,他说:
“文哥,你饶了小弟。小弟不喜欢答题时叫人瞅着,总觉得心里慌,说不准要影响答题呢。”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答:“漂亮的绣花鞋”指童彻美好的外在形象;“畸形的脚”指其扭曲、肮脏的内在。孙煜用‘幻想’一词连接童彻外在与内在形象,表面自身对于童彻的整体持无凭无据的否定态度,即孙煜对于童彻的形象认知存在偏误,且存有极大偏见。】
文侪簿子上出现黄圆时,他余光往一旁一瞧,却见那戚檐接在谜题壹下,竟将那谜题贰也给作答了。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答:孙煜自杀的一个重要缘由在于那久经霸淩的江昭。“两只眼睛”表明了孙煜目睹江昭遭受暴力的事实,而面对惨遭霸淩的江昭,孙煜为保自身安危选择了旁观与选择性忽视,不断累加的负面心理最终成为了他自杀的强大推动力。】
“戚檐——!你怎么有胆子……”文侪惊恐地瞪大了眼,那对琥珀眼珠子失了长睫的遮挡,更显得晶莹剔透。
戚檐努努嘴,说:“文哥,你这回就先忍忍火气,别打小弟我了吧?若是小弟答错了,还得受一顿电呢!”
结果出现不过是眨眼一瞬,在那文侪焦虑得险些忘了呼吸时,两道黄圆出现在了戚檐的本子上头,一刹便将文侪的眉头给捋开了。
“四谜题都解开了?”文侪觉得很不真切,“在阴梦第二日?”
戚檐虽说笑着点头,可是眼神总在屋内飘,闷闷地不说话。
文侪没理会他的反常,只还觉得兴奋得有些飘飘然,倚着房墙喘气,喘,再喘。
“呼、呼、呼——“
“呼——呼——”
“呼————”
他的目光在屋里转着,从那没有半点宿舍该有的配置的地面,转向了挂在房梁上的那只大眼。
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大眼。
他的心脏忽而剧烈一跳,好熟悉,好熟悉,他在哪里看到过那只高高在上的眼睛,他在哪里感受过那高高在上的视角?
他回忆着、回忆着,蓦地发觉他脑海里的回忆变得有些模糊,看任何东西都好似隔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回忆里的戚檐离他那么的遥远?
为什么那戚檐旁边还跟着个其他人?
他等待着那人回头。
——是他文侪的脸!
文侪腿脚发软,一下便顺着墙滑了下去。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回忆怎么可能皆是上帝视角?
错了、都错了!
就在那一刹,他和戚檐血管之中涌入万般电流,痛得他们瘫倒在地,抱身抽搐不止。
文侪阖眼前,看到整个世界有如一栋将要坍塌的老楼,一片片地褪下墙皮,在他们面前瓦解殆尽。
第78章 【孙】EP15 世界崩解前36小时。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2005年,渭止市名声颇响亮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新人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最终遭遇意外,死伤无数。
悲痛欲绝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沉重的消息通过论坛迅速传播开来。
05年的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山野的血腥味。
暴怒的网民与幸存者分食人肉,最终逼得俱乐部扫地关门。
同年,俱乐部幸存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成了一桩悬案。
最后一个死者乃俱乐部领队之一。
据说,在一暴雨夜,他跨过轰然坍塌的电线杆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外墙写满侮辱性红字的俱乐部旧址,兀自倚靠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往喉中灌入了一整瓶农药。
垂落的电线由于防护层老旧,不耐磨损,在地面上摩擦数回后彻底报废,临近街区的电力不稳将目光招引至这被遗忘许久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门店。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暴雨浇得冰冷了,血沿嘴角滑落,在下腭、颈间凝成了紫黑色的血痂。
***
戚檐睁着眼,眼前迅速崩解的一切像是棚户区那些“蓝铁墙”。
然而那“铁墙”说白了不过薄薄一张铁片,每月总有那么些时候,那些没固定稳的铁片,会像是长蛇蜕皮一般,一层层地剥落,露出里头肮脏的一切。
戚檐瞧着学校自顶楼破碎,又自中层坍塌,眼底笑意越发地浓烈,他轻声说:
“猜对了。”
***
“咔哒——”
世界崩解前36小时。
戚文二人虽始终像个连体婴似的黏一块儿走,可是毕竟一个教室里线索有限,戚檐那么个小事看小,大事也看小的人儿,自然是闲不住腿,文侪一个眼神没罩着,他便风风火火地窜入了隔壁那些门窗受损的教室里头去了。
那些教室布景丰富度同孙煜他们的教室差得多,没有什么独到又别致的设置,只有如出一辙的木地板与黑红两面的窗帘。
起初他并不理解,在孙煜的班级都在采用旧瓷砖地面与普通的纯色窗帘时,为何这些明显只是做个样子的地方要采用这般特殊的布置。
时间缓慢流淌,他们在第一日夜里走到了孙煜高二时期所在的教室。
纵览,找线索,分析,依照文侪吩咐,雷打不动的行动后,戚檐像个街溜子似的慢悠悠晃了起来。
他的眼睛仔细扫过教室里头的每一处陈设,嚼过每一段文本,最后停在了那徐霞客的名言上。
起初,他们仅把那话看作稀松平常的高考励志语,后来戚檐读了一遭又一遭,想到了那唯一有出处的一句标语的作者,即曾被人们戏称作“驴友祖师爷”的徐霞客。
驴友么?
想到这儿,他在脑海里将参赛者抽屉里的东西过了一遭,分别提取出了一样。
戚/文:探照灯。
童彻:望远镜。
江昭:口罩。
郭钦:拐杖。
颜添:口哨。
多数是探险,或者更精细化为登山需要。
他心里不由得生了个念头——这阴梦,讲的当真是一个学生的自杀故事吗?
他不确定,且在确定值未达50%时,理性会堵住他的嘴,叫他无法说出口。
后来他们遇到了许多双“眼睛”,那些个黑眼珠子一直注视着他们,既没对他们造成过什么伤害,也从未提供过什么线索,他们像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装饰品,被嵌进墙里,亦或是悬于半空,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抵是令人脊背发寒。
毫无温度。
什么东西会像眼睛一般,却毫无温度。
是相机吗?
那用来拍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却无一线索能佐证他的这一观点。
戚檐在某一刻恍然大悟,那些眼睛是监视器啊——用来监视他们这些羔羊的监视器。
他随意挑了个与孙煜无关的教室走了进去,走到窗边,那被大风刮起的红黑色窗帘裹住了他,留给他的只有黑暗,与自上头露出的半点月光。
红,黑,黄。
奇妙的三色组合,熟悉的、能叫人产生不少回忆的组合。
戚檐的指尖抚过那些个帘布,猛一掀开,有那么一刹像是看到了教室里头充满了没有脸的人儿,而他们皆在瞬间将脑袋转了过来。
戚檐想通了。
那些空荡的、在阴梦里头未经修饰的教室,也确实未经修饰。
因为不论是红黑两面的帘子,还是踏上去喀噔作响的木地板,由它们一并组合而成的东西,最为常见的,无疑是“舞台”,而“舞台”是用来展示表演的平台。
这阴梦中的舞台,不是为了供观众取乐,而是为了叫孙煜窥视打量。
可如若这个世界是舞台?
那孙煜又想做什么,他所处的真实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戚檐当时被文侪留在那间储物间中时,脑里尽是这么些疑问。于是到后来,当四谜题皆泛上黄圈时,他愣了好一阵子。
怎么会对呢?他们挖到的不过是浅层。
还有东西,还有东西藏在厚实的土壤下,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包裹在这片天幕之外。
不该对的。
于是在后来那近乎杀人的电击当中,他抖着手握住了那眼睛吊饰下的地毯一角——那地毯上本置有江昭的名牌,这恰恰是解答谜题二的关键线索之一。可当他将地毯掀开时,却赫然发现里头是除了江昭以外所有人的名牌。
“哈哈哈……对了啊。”
戚檐被电得身子抽搐,却仍旧在笑。
所有参赛者都被孙煜监视着!
可是……那为何孙煜他自个儿……也在里头呢?
戚檐还没想通,那进一步加大的电力已叫他无暇思考。
***
集成了四个错误解答的强力电流自指尖流向全身各处,并最终停于心脏,叫俩人再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在强烈失真感的包裹下,俩人好似漂浮于一片虚无的海,他们只消翻个面,便足以看见一片漆黑的海底峡谷。
可他们没有力气,戚檐的手在触电前的最后一秒像是预料到了这场灾难一般勾住了文侪的小指尖。可惜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勾着,那一点碰触甚至还不足以叫他感受到身旁人的温度,他却还是不乐意放手。
直至二人从皮质躺椅上醒来。
屋子里很暗,暗得像是渭止市台风天里停电的各家各户。空气沉闷凝滞,厚重得像是锅里熬过头的肉油,仅远在另一头的窗边细缝里能挤入几丝凉风。然而,俩人都没说话,也都没打算试着去开灯亦或者打开窗户。
戚檐在呵哧呵哧地喘气,他觉着缺氧,双手死命卡住喉头的刹那,肺泡反而被新鲜的气体给灌满,叫他总算得以喘息。
平复了呼吸的文侪方一瞅见他那模样,猛然从沙发上弹起,继而攥住了戚檐的手。
“咳、咳……你干什么?还不快撒手!”文侪咳嗽几声,却又因担心那人活活将自个给掐死而焦急地将身子探过去,不成想,戚檐这会儿还没恢复力气,手叫文侪轻轻一扯便给扒拉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离开颈子的手却像是水蛭似的吸住了文侪的右手,这一牵便不肯松手了。
文侪的目光没有跟着十指紧扣的手跑,而是停在了戚檐颈上一圈红褐交加的长疤上。
他忽而有种恍惚的既视感,似乎自己早在许多年前便见过那道扭曲的环状长疤,可只一霎他便意识到,他应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幻想过那条足以连接起脑髓外流、筋脉断裂的脑袋与残破不堪的躯干的一条长疤。
他幻想过,只需要留下那样一条疤痕,被缝起的皮肉便能够违背生物自然常理,留住那一条在车祸中无可挽救的可怜人的命。
倘恍间,文侪已将手触上了那条疤痕,凹凸不平的表面摩擦指腹带来粗糙的手感,当他纵手沿疤轻轻滑动时候,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了戚檐粗重的闷哼。
有些虚弱的声音紧随而至。
“很难看吧?”
文侪不回答,只欲悄无声息地抽回手去,却反被戚檐抬手摁住了。
“你的手好冰,留着给我解燥吧?”
文侪斜目瞅了戚檐一眼,不紧不慢将那只贴着他颈子的手抽了出来,说:“我们村里那只大狗也总喜欢村里人摸它。”
戚檐只是笑:“咱们文哥又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条狗是为了讨东西吃才亲人的,你这般做讨不到半点好,总贴着我做什么?”
“自然也是想讨东西吃。”
戚檐黑洞似的瞳子直勾勾地盯着文侪,文侪却只看他一眼,随即叹出一口气。
“饿了啊?”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问,“今晚吃拳头还是巴掌?”
“那是饭吗,你就乱喂……到头来我死了,不还是你心疼?”戚檐说到此处,眉眼登时弯了起来,他玩味地盯住了文侪的眼,开口说,“你不要我死,你心疼我,没错吧?”
文侪没回答,这会儿已经走到窗边了。
他稍稍拉开遮光的厚布帘,自帘缝里便倏地刺进几道红光。此刻正值落日时分,血红的残阳在人行道上的积水处铺开,铺成一条血色的小溪。
文侪觉得低头往下看时总有些难以避免的眩晕感,于是匆促拽上窗帘,开了灯后依照潜意识中的习惯,艰难循着被纸箱所占领的过道向前,直至停在了孙煜的办公桌前。
那张被漆作墨绿色的木桌正缩在一个窄小的角落里,桌角有个摆放随意的领队挂牌。
而比桌上层层堆栈的报纸更醒目的,是桌上的一个校园沙盘。
沙盘造型很熟悉,四方围城状的教学楼,东面有一宿舍楼以及与其相连的科学楼。
——均与场景切换前的校园布局如出一辙。
巨大的疑问犹一颗古怪种子,刚埋进去,根脉便蔓延千万里。
前两天的场景是孙煜一手建出来的世界?那么那校园究竟是九郎孙煜造出的梦中梦,还是当年濒死的孙煜确实曾亲手建出这么个古怪的模型?
为何要建造一个事关校园霸淩、偏见、异国笔友病死的、充满不祥的悲剧故事的“黄腾高中”?
正当他拧着眉头缩在废纸箱中思考时,目光忽然被那举止怪异的戚檐吸引了。
戚檐正微微弓起脊背,将眼睛放在猫眼处向外头张望,许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愿离开。
文侪见状走过去拍他,问:“你在看什么?”
谁知,转过来的哪里是戚檐的脸,那分明是个面上五官几乎被磨平的怪物的脸,被压爆的眼珠底下爬着好些扭曲的长疤,颈部更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囊肿,就好若被强行塞入了什么活物,因为那东西在蠕动着,不停蠕动着……
“文侪!”展开的五指在他面前晃动,戚檐熟悉的嗓音绕着他的耳朵转了几圈才终于被他听明白。
“发什么愣?”
眼前的戚檐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没有一点怪物的影子。
“没什么……你刚刚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戚檐歪了脑袋,“不是你一直在看么?”
我?
文侪觉得迷惘,可他审视了一下周遭,这才发现二人的位置发生了调换,这会,站在门前回首的人是他,而走过来的人是戚檐。
那么,刚刚他看到的戚檐的那张诡异的脸,便是从那门孔里看到的么?
文侪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在戚檐的注视下缓慢转过头去,继而将一只眼对上了猫眼。
透过猫眼,他看见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以及敞开门的对面邻居家。
邻居家里很暗很暗,可倏忽间一张随风飘动的白幡挤入眼底,那邻居的腐烂的身体正摆在地上啊!
在冷汗爬上脊背时,他看见了尸首边瘫坐着个浑身疤痕、骨瘦如柴的男孩。男孩凹陷的大眼骨碌碌转,他匆忙扫视着周遭——那是做贼心虚的神情。
随后,男孩俯下身,咬掉了那尸身面上的一块烂肉。
男孩兴奋的笑声藏不住,他高兴得直拍掌。
“好吃、好吃——”
那骨碌碌的眼珠转啊转啊,最后却是穿过猫眼,盯在了文侪身上。
他好似听见了稚嫩的童音在哼唱什么小曲儿,诡异的音调在走廊里经久徘徊。
他在唱——
“喝肉汤,喝肉汤……”
第79章 【孙】EP16 “你要穿一只绣花鞋吗?”
“嘀嘀嘀嘀嘀嘀嘀——”
在无数声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音的轰炸下,忍无可忍的戚檐拍了那走神的文侪的肩,随即冲至最近的工位,目光随着亮屏计算机上那些不断弹出的新消息而上下挪动。
新消息来自于一个网页稍显原始的论坛网站,而正在迅速刷新并在眨眼间盖了上百楼的几个帖子的关键词被锁定在【黄腾登山俱乐部】【西南】等字眼上。
【惊!黄腾登山俱乐部的“屠杀游戏”】
【渭止市登山俱乐部杀人丑闻大曝光!】
【爆料贴!黄腾俱乐部究竟在西南养了什么小鬼?】
【阿爷怪谈——西南鬼山与黄腾秘闻】
【扩散讨公道!黄腾俱乐部踏入未开发区探险造成数十人死亡】
戚檐不肯眨眼,眸子被帖子的固有底色映得水蓝蓝。他像是个寻到猎物的饿狼贪婪地将那些东西吞进腹中。光标叫他操控着在网页中如游鱼般迅速穿行,被长指敲击得哐哐响的老式机械键盘最后发出几声怪响后,不断弹出的论坛页面被关闭,计算机页面停在了一则新闻报道上。
【2005年x月x日,渭止市西南山地发生一起严重事故。据悉,市内一著名登山俱乐部在活动途中发生意外,造成五人死亡,四人下落不明,六人重伤……】
在阴梦中看新闻没有太大意义,戚檐仅读了个大概便把计算机抛在了一边。
说实话,纵然他和文侪已经接了两回委托,对什么阴气之类早便视作空气的新一类别,可这回一睁眼还是觉得,这屋子阴气委实太重了。
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也并非他迷信,亦或被眼前奇怪的场景所震慑,只是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围绕着密密麻麻的视线,到处好似都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个角落中都好似藏有窥视的人,那被人监控的感觉要比在黄腾高中时重得多。
“这回又是什么把戏……”凉风不歇地拂过他的颈侧,在他抬手时候,总能摸到一小摊粘腻的血。戚檐瞥了眼敞开的大门,见文侪已不见了踪迹,这才抽了张纸把血给擦了。
他不去思考是谁的血,只翘着二郎腿翻起了文侪隔壁那张大桌上的东西——翻那张没有什么特殊缘由,单因为那张桌上东西少,图个方便。
“哦,辞职信。”戚檐将信展开,内容同一般的辞呈没太大区别,字迹也整齐,唯一特别之处大抵在于落款人的姓名。
【江昭】
戚檐勾唇一笑,只不慌不忙地拖着他那两条被文侪骂说又长又懒的腿,走到了门边。他简单清点了办公桌的数量,不多不少,恰好八张,这才悠哉地去将那些办公桌都翻了一遭。
他很快便确认了每张桌子所属人的姓名——参与了黄腾高中那场“飞黄腾达八人牌戏”的玩家是一个不差。
从他在论坛之中所获消息来看,这俱乐部目前正处于一场舆论风暴的中心,而包括孙煜在内的八人乃是舆论的指责对象,说难听些便是“犯罪嫌疑人”。
目前他已得知结果,“俱乐部负责人集体自杀”,可单凭眼下这些线索,这群人的死因其实并不明确。
单论孙煜,他究竟是犯了罪而后因愧自杀,还是无罪反被诬陷有罪怀恨而死,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们还未能推知。
正思忖着,戚檐忽觉身上风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正想着甲虫一类恶心的生物时候,手指从中夹出了一张血淋淋的纸条。
纸条的内容直白且怪异,只可惜下半截被人撕去了,仅仅留下了上半部分。
——【阎王阴尸庙鬼婴供养法】
【供养地点:低处,低处,愈低愈好】
【供养方法:(因墨水晕开而无法辨认字迹)、从距离心脏三寸之地取出的血】
【供养人:(遗失的下半部分)】
戚檐的眼睛有如扫描仪般,高效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俱乐部。在进行排除和比对后,他的视线对准了角落一处“洼地”——天花板上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地打着那儿碎裂且下陷的瓷砖面。
他懒洋洋地踱过去,继而弯腰,试图查找到那一只不知被何人饲养的“小鬼”实物。
可比起说是他找到了那东西,更准确而言应该是那东西找到了他。
角落里一对大眼睛笑盯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叫人脊背发寒。
戚檐笑着伸手柄那玩意掏出来,只见——
那是一只沾满灰尘的黄棕色动物布偶,耷拉着的耳朵看着没半分精气神。
他颇熟练地把那脏兮兮的玩意别到了肩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文侪送的,可得好好收着。”
***
文侪到底是个胆子大的,方颤着心听完男孩唱歌,见戚檐被计算机嘀嘀声吸引,不过扭头端量了那人一阵,便忘了适才外边那小孩儿的猎奇举动。
他迅速把门打开,叫那较寻常要更为厚重闷热的夏风往屋内吹进好些。
他听到钟表的嘀嗒响,又倒回屋中瞧了眼那钟,只见钟表的指针正在迅速转动,分针绕了数圈后,速度才终于慢下来。到最终彻底停下时,文侪想了想,大抵是由先前的傍晚六点多走至淩晨三点——恰同世界崩解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他于是叹口气,在心底暗骂那阴梦吝啬过人,一点时间也不愿意多给。
既时间压缩到了极致,他登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于是很快整理了稍显混乱的思绪,望向了门外,门外当然没有什么邻居,对面却仅有一面厚实的水泥墙。这间办公室位于这栋矮小建筑物的顶层,目之所及仅有一个窄小阴暗的楼梯,犹如下水道口一般通往更阴暗处。
他还没走几步便意识到这楼梯间里,并不是每一层皆有灯,也是在这时,他无可避免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瞧见了数回自个儿臆想出的可怕东西。
可更叫他心神不定的是,在这阴梦里,他根本无法确定那鬼怪究竟是他幻想出来的,还是那些个东西就站在下一层的门前,守株待兔。
文侪深吸一口气,叫尘味呛得咳声震得整栋楼都似乎晃起来,他怕,可是他别无他选,他只能走,他不能既叫心脏怕得不好受,又叫时间白白流逝,更加重心理负担。
文侪咽了口唾沫,将先前在阴梦里遇到的那些个“可人儿”都过了一遭,什么铃婆,什么罐中尸婴,什么双面服务生……
再想了一想,觉得已不能再碰上较那些东西更可怕的玩意了,于是咽了口唾沫又下了几层。
甫一瞧见接下来的每一平台皆是拿白布封死的门后,他便不再犹豫,只藉着楼道内昏黄的灯光,一鼓作气地冲去了一楼。
他又跑又跳,叫那破旧的老楼都要跟着抖上几抖,连那顶层慢吞吞挪动的戚檐都不禁晃起脑袋轻笑:
“嗳、我文哥这又是在干嘛呢?”
***
现在是淩晨三点半,虽时值盛夏,太阳升得早,可再早也不至于此时便露头。
于是文侪冲出了那片昏黑,又叫另一片黑暗所吞没。
在眼前铺开的是四面矮小的围墙,视线越过墙能够瞧见外头那些个黑郁郁的道旁植物,更远些,是高低错落的旧楼房。
这个阴梦的局限在何处?
文侪瞧着不断延展的街道与远处窗帘倒映着的人物剪影,强烈的真实感叫他脊背发凉。
他拖动了因震撼而发僵的双腿,朝围墙外头走去,然而恰在即将迈出去的刹那,脚尖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
他于是伸手去抚,很快意识到,在他面前,树着一堵墙,由于他甚至瞧不清那东西的形态,故而不能称之为透明,但恰恰是那么个说不清形态的东西,将他彻底与外头阻隔开来。
文侪正愣神,忽有只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忙回神看去,只见侧旁立着两个穿了休闲运动装的男人。
——是郭钦和老班。
文侪瞥他二人两眼,将适才在楼上匆忙瞥得的阴梦新设置套入说辞当中,笑道:“唉,您俩淩晨便来上班啊?”
那二人古怪地对视一眼,还是老班先亲善地接起几乎已掉在地上的话,说:
“小文啊,你糊涂了吧,咱们来晚可是会叫人给堵住的。——你就别拿我们取笑啦,你来得不比我们早多了?”
文侪于是装出个憨实模样,挠挠脑袋,说:“哎呀,是这样。”
见那文侪还站在原地不动,郭钦先骂上一嘴:“喂,你杵着不动干嘛?!等着叫那些流氓逮着你揍吗?还不快跟上来!”
文侪只照猫画虎地应付上一句说:“嗐,我就想再等等童彻她们嘛……”
“等阿彻?”郭钦猛然回头瞪他,“还嫌她被骂得还不够惨?你究竟想将她作弄成什么个样子才满意?!!”
“哎呦喂,千万甭吵架!小郭,你冷静冷静,那小童她被骂,也不全是小文他的缘故嘛!咱们一家人啊,上楼,工作去!”老班说着去推他,楼道口这会儿亮了灯,他这才瞧清那二人运动外套里头的白T上满是喷溅状的血迹。
文侪不好大惊小怪,只能装作从容地瞥一眼,笑道:“您俩辛苦了哈,这衣服洗着估摸不简单。”
老班垂头瞥了眼,说:“嗐,不是我们的血。”
谁问这个了???
文侪干巴巴地笑上俩声,爬楼梯时险些叫怼到眼前的一个等身木偶吓得魂飞魄散。
那木偶穿着登山服,眼睛很大,还是笑着的,眉毛画得既短又弯,腮红是小桶油漆直接摁上去的两个圆红,唇部则是刷子糊弄的厚厚两抹红。
那木偶很像人,但又具有很明显的非人特征,譬如脑袋比身子大好些,却偏偏不算大很多,故而还是像人。
秉持着爱岗敬业的职业操守,他指了指那凭空出现的木偶,笑说:“这是啥,您二位有知道的吗?”
郭钦双手插兜,不屑地说:“那儿根本没东西,你少自个儿吓自个儿!”
文侪哈哈笑,说:“那成吧,我胆小如鼠,我要跟在您二位中间走。”
然而那文侪在那二人走了一阵子,想着不行,便把牙死死一咬,猛地往下冲,还不忘招手同那二人说:“您二位先走吧,我落了点东西在下头!”
他沿着楼梯走到了那大头木偶身边,虽说这玩意儿已突破了他对其似人程度的临界点,彻底跌入了恐怖谷中,他却还是强压下心中恐惧,把手伸向了他的脑袋。
然而一触碰,便叫他猛地缩回了手。
那玩意是温的。
或者说,他脸上的皮肤看着是木头,摸着却是实打实的肌肤。
——他是个活物。
下一秒,文侪瞧见那木偶人眨动了他睫毛极长的大眼,扭过头来,胖手扯住一根不知源头在何处的线头,唰啦便叫胃部大敞。
他从里边翻出一只沾满粘腻液体的绣花鞋,说:
“你漂亮,你来,你要穿一只绣花鞋吗?”
第80章 【孙】EP17 那是我的遗体。
不知从何时起,被文侪打开的门闭紧了,没能流通的空气凝滞着,角落里霉菌与灰尘的味道一点点扩散开来。
夏季暴雨将至时,屋子里总是这般闷热。
豆大的汗珠自戚檐的发梢滑下来,濡湿了他的白衫。他就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耳朵听见有人在敲门,可腿脚却像是罢工的机器一般,运作不了锈蚀的零件。
不想开门。
他发自内心地想。
而后,他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从心理上抵触开门这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
理由不容易确定,却能轻易概括:
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原主不愿意让屋外人瞧见;
二、进入这屋子有一层他所不知的隐喻,原主不愿意叫外头人遭受那形同诅咒一般的东西;
三、屋外人会对原主造成什么强烈到让他不乐意开门的威胁。
戚檐笑着捏了捏肩头那黄棕色布偶的脑袋,毫无顾忌地反抗内心那躁动,从容开了门,迎进来的是神情困惑的郭钦和老班。
他藉着身高优势越过俩人的脑袋朝外头又张望几眼,问:“文侪呢?”
“说是落了点东西在楼下,一会就跟上来了。”
戚檐瞅了眼乌漆嘛黑的楼道,面上笑没有收起来,喃喃道:“……总是丢三落四的怎么行?”
“小文他才不在这一会儿你便要数落人家!小文他不容易啊,我知你哥俩平日里头关系铁,但关系好也不能总互损呐!总得多体谅体谅彼此才行。”
老班讲起话来喋喋不休,戚檐只留了一只耳朵听,在心底简单梳理起他和文侪二人原身的关系——在校园里是笔友,在俱乐部便成了铁哥们好同事?
那么,文侪与他先前那同桌郭钦也是好兄弟么?
戚檐想着,手比口快,先一只手揽住郭钦的肩,而后亲昵说:“我同小文的关系可淡!哪里有和小郭亲?”
说时迟那时快,郭钦给了他一拳头,骂骂咧咧说:“谁和你亲?你爱和文侪那小子怎么处都别他妈拉上我,谁稀罕掺和进你俩的事?”
哦,他与文侪俩人,同郭钦的关系应该都好不到哪去。
戚檐将唇抿作一条线,强压住欲勾起的唇角,只用一种很是平静的口吻说:“咱们俱乐部有人在养小鬼吧?听是在咱们办公室里呢。”
闻言,那方进门的俩人面面相觑,老班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个屁来,他从裤兜里掏出卷皱巴巴的纸团,颤悠悠地向上拭汗,纸团都湿透了,还拧在手心里不肯放开。
“别他妈乱说话!刷那些狗屁论坛刷疯魔了?若连你都信那些个鬼东西,我们要怎么办?”
戚檐听那话,挑起眉来,猜想他的原主应是这俱乐部里领袖一般的人物,于是果断放过了那俩被他堵在门前的可怜人,转而迈向自个儿那张办公桌。
满桌数据收拾得齐整有序,登山相关信息叫戚檐只瞥一眼便抛至了一边——他对阴梦里头繁冗的讯息提不起半点兴趣,文侪记线索像吃饭,他却不是,他的脑子有承载标准,超负荷会叫他浑身没力,会变得只想赖在文侪肩头闻闻嗅嗅。
充个电还少不得挨揍,他也是命苦。
正想着,他的目光霍地停在了一扇玻璃窗前,余光中那郭钦和老班也恰于这时站定,就好若在等待神只降临的信徒一般。
“……奇迹将至啊。”郭钦愣愣地说。
明亮的天光拨开浓云,经临小窗跑入屋来,在那短短一瞬,戚檐确乎信了那人的话。
“咔擦——”
“都躲开!!!”
他听见老班喊得撕心裂肺,可他与郭钦的脚都没能挪动一寸。
闪电一般触目惊心的裂纹爬上表面的刹那,玻璃窗蓦然爆裂开来,四处飞溅的玻璃渣扎入他的面颊、脖颈、四肢各处。可直至眼底有鲜红涌出来,戚檐才发觉有些碎片飞入了眼中,割破了他的眼球。
说疼倒也是真的疼,只不过,在这阴梦中什么痛苦没遭受过,死都死了十余回了,到现在还喊疼,那才是真的矫情。若是文侪在身边,他不单嚎,他还要抽风地哭几滴,保准叫那小子心疼得龇牙咧嘴。
可文侪毕竟不在,他只捂住那只当场失明的眼,任由汩汩淌出的鲜红沾湿他的掌心,随后毫不在意地睁大另一只视线模糊的眼,不慌不忙走至窗边,俯身下望。
人,密密麻麻的,嗔目切齿,怒容满面的人。
他们手中握着空酒瓶、烂菜叶、臭鸡蛋,他们抛出铁鎯头、大力钳,他们的拳头朝天挥舞,他们的嘴张张合合,粗言脏语喋喋不休。
“黄腾畜生还命来!!!”
“滚出来——”
“去死吧!”
戚檐放下遮目的手,鲜红附在他惨白的面上像是一道陈年疮疤。
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心底那叫他欲罢不能的念头变得尤为强烈,强烈得叫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得咕噜咕噜冒泡。
——有声音告诉他,时机到了,是时候拿起近在手边的东西,并向前一步了。
他没有反抗原主的欲望。
几秒后,楼下有一个围观的人死了。
死因是高空抛下的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
“要穿吗?”
文侪瞅见那木偶手里捏着的一只小绣花鞋,登时连唾沫都咽不下去,一个不慎还险些呕出胃里的东西。
他手心汗津津,又因时值酷暑,身上正穿着条短袖,也不能扯袖来擦,只能将发抖的手握成拳。
他给自己做了时长约莫一分钟的思想工作,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鞋接过去,谁料那粘腻玩意儿方沾上他肌肤的刹那,身后忽而响起道甜润话音:
“你也要穿吗?”
“什么?”文侪说着回头,遽然间瞥见那左半张脸爬了一丛六角梅的童彻。
童彻披了一身红嫁衣,见他挪了正眼过来,还俏皮地冲他转了个圈,含笑问:“漂亮吗?他们送我的。”
文侪不做评价,只说:“你适才说什么‘也’?”
“哦!”她笑着将裙子提起好些,给他展示自个儿那双穿上了绣花鞋的三寸金莲。
封建糟粕的冲击力真不是盖的,那文侪紧皱着眉,张口的头一句话却是问她:“疼不疼?”
童彻明显卡壳了一瞬,可她轻巧地跳上台阶,又欢欢喜喜地开了口:“什么疼呀?是漂亮!”
文侪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扶住有些粗糙的墙面:“谁说那是漂亮?”
那张开怀抱对准面前木偶的女人回身冲他笑了笑,艳红指甲冲着街道上那些个来去匆匆的行人:“当然是他们啊——阿侪,咱们上楼罢!”
那小脚女人拖着曳地的红裙,艰难地将那只有她和文侪二人看得着的木偶搬上楼去,期间那玩意腹里的东西不断往外流,落在地上绽作了朵朵殷红的血梅。
文侪不愿抱那邪玩意儿,只能跟在后头走,在走到俱乐部门前时,倒是难得绅士了回,替她把门敲了。
开门的是那带笑的戚檐,那人方瞧见文侪,便笑得很欢喜,只是文侪的视线尽数落在他身后。
他的瞳孔霎那因惊恐而剧烈晃动起来。
***
戚檐叫文侪的眼神惊了惊,一回头却只见那俱乐部里头好似换了天。
本默立窗边的郭钦和老班正匍匐在地,他们不知何时已脱下身上厚重的运动服,只揉作抹布一般,仓皇地擦拭着地上成河的血迹。
大门正对着的两层冰箱半开,冷气却叫周遭都被白雾盈满了。
阻止冰箱柜门关闭的是从中横出的一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手。
当文侪朝其中看去,仅能看见一个被竭力塞入冰箱的,姿势颇为扭曲的无脸死人。
这屋内怪异处不单有无名死尸而已,到处都开满了红梅,那些没有绝缘体包裹的裸|露电线这会儿皆变作了梅的藤条。
梅也会生在藤条上?
文侪已然无力顾及那有违常理的地方,单单盯着那丛野植的根。
它们是从一个开了颅的僵青尸首的嘴里生出的,粗而不规则的根部穿过那人腐烂的身躯,变作了那堆白骨新的脏腑。
文侪将戚檐推开,跨过门槛,脚没落在瓷砖上,而是一片泥泞的枯草地。可被鞋从中踩出的不是泥水,而是腥臭的血液。
他环视这充斥着非正常事物的地方,一刹有些头晕。
童彻好似并不理解他的崩溃,只费劲将那木偶拖了进来,坐进自个儿的工位,平静说:“阿侪,阿檐,你俩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坐下来工作?”
她桌面上的计算机发出狂轰乱炸般刺耳的嘀嘀声,听久了险些变作恒久的耳鸣永远留在戚文二人的脑内。
戚檐伸手揽住那有些手足无措的文侪,又指了指地上随意摆放着的、无数具狼狈的尸体,问:“那是什么?”
童彻的瞳子轻轻点了点近旁那具,又很快转了回来,说:“啊——那是我的遗体。”
“遗体?”
童彻点了点头,分外怜惜地摸着自个儿的脸,说:“可惜这是我最后一张皮囊了,否则还能叫你们瞧瞧。”
文侪回过神来,搔搔鬓角的发,放轻了语气,温柔说:“阿彻,我想看看你的计算机,行么?”
“看吧,这有什么?”童彻耸耸肩,“和你们的没什么区别。”
她说得并不对。
因为当文侪将她的计算机转到眼前时,爆满的私信框才是那轰炸般的提示音的真正来源。
他抖抖鼠标,摁开了私邮箱,谁料里头尽是不堪入目的骚扰信息与辱骂。
从她动人的面容,到她姣好的身材,她的美丽叫那些不怀好意的网民削作了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地反刺了回去——最后落笔多是“荡|妇”二字。
然而文侪甚至来不及展开每一条消息,新弹出的消息便叫那计算机显示屏变作了直播间不断滚动的弹幕,从评头论足转为了极尽羞辱的叫价。
文侪忍无可忍,只一通操作将那论坛关了,问她:“阿彻,你做了何事?他们凭什么这般说你?”
她仰头看向文侪,说:“我?我做了什么?哦,想起来了,我那日不漂亮。”
文侪略微屈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怎样才算漂亮呢?”
童彻回答:“穿上绣花鞋,披上红嫁衣,要性子宽厚……要笑!”
那童彻再启唇,却只留下一句叫人云里雾里的话——“你来日会为了那绣花鞋而死。”
文侪身侧,藤梅的不停开合吸引了戚檐的眸光,他一怔,蓦地将视线投向了钟表。
——时分秒三针正不受控地转动着,此刻的时针正以一分钟走一小时的速度运作着。
童彻那含情眼转瞬便落回了那闪着蓝光的计算机显示屏上,她忽而掐紧自个儿的脖子,皮肤在发涨之间变得冷白透明。
文侪大惊,正欲去看她的情况,谁料方挣开戚檐的手向前迈出一步,那童彻的身躯便在他眼前爆炸开来。
她炸作肉沫估摸着只花了两三秒,可是文侪的双眼却似乎自作主张地将那场面放缓至两三分钟,叫他足以清晰地看清她的五脏六腑是如何开裂而后迸出鲜血,皮肤又是如何像是充了过多气体的气球一般,变得愈来愈薄,而后炸作薄薄的肉片。
在那缓慢的光阴里,文侪看见童彻眼里含着泪,她说:
“我不愿穿那绣花鞋,可是阿侪,这绣花鞋不只有我穿,也不只有别人叫我穿。”
***
阴梦第三次委托,第三日24:00,童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