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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意识到这张纸应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左侧呈现明显的不规则锯齿状,而右侧却尤为平整。

而纸张上打头的一行字是【“食人魔”钱柏采访无效素材——小冬,九九年五月至十二月记】。

***

【说实话,这件事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我连采访与报道都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限制,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答应让我继续采访钱柏,但并不会给我打保票说这篇报道能够顺利发出去。

“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加深市民的恐慌了。”

他们这样对我说。

“没关系。”

我这样回覆他们。

*

【八月】

钱柏对我说好久不见时,我觉得毛骨悚然。

大概很少有人能够如此直观地体会到这种直面杀人魔的窒息感。

这是我头一回在钱柏承认自己杀死了董枝后去采访他,实话说,我也对钱柏抱有恐惧。当那食人魔同我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我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他毫无悔过之心的事实。

他似乎从不认为吃人是件违天逆理的反社会行为。

*

【九月】

“我恨不能再杀董枝千百回。”

钱柏一看到我,就这么对我说。

钱柏他总是很配合我的采访,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对我没有兴趣,他面上的疯狂神情告诉我——他是真的想再杀死董枝一次,即便需要从坟墓里将那不得安息的尸骨翻出来。

*

【十月】

“董枝肯定还活着!我得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

近些天,钱柏的妄想性障碍更严重了,他将董枝还活著作为一个客观前提来宣泄自己的怒意,尽管我多次试图告诉他,董枝早就被他吃得只剩骨头了。可他依旧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

【十一月】

“我要去五金店买一把卡簧刀,今日非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不可!!!”

钱柏这月说的话比前一个月要详细得多,他煞有介事地制定着详细的谋|杀计画。从他那痴狂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对于董枝的恨意似乎已经上升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这一次最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之处在于,他如今描述出来的是粗糙且不讲理的杀人计画,而非他过去那种单凭蛮力而毫无计画的食人手段。

这般说,就好若,他真的要将计画付诸实践似的。

*

【十二月至千禧年】

年末正是最忙的时候,我对钱柏每月一次的采访被迫暂停,我却在这时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钱柏出院的消息。那人在千禧年钟声敲响的瞬间用从五金店里买来的卡簧刀割了腕。

我赶到现场时,钱柏已经死了。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

*

总之,我的采访到此便无法继续下去了,世面上流传着许多关于食人魔钱柏的种种故事,不知真假,可我也不打算再深究了。

他是九十年代的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恐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那两页日记到此便彻底结束了,戚檐通读过后,心底生出了好些想法,但文侪不在这儿,他也没办法同他讨论分析。

于是他暂且搁下了那些东西,在时间倒流得差不多了便去参加祭祀礼,而后去拜访第三日的【自己】,完成因果论。

第三日清早,戚檐在身侧摆上文侪那封言简意赅的情书,刀片向腕一落,血便滴滴答答濡湿了那张薄纸。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又是在戚檐怀里醒来的,这回那人没去摸两手墨回来,仅仅把脑袋都缩进被子里,用鼻尖抵着文侪的脊柱。

文侪劝说自己,戚檐也决定不了他自个儿的重生状态,没必要因此迁怒于他。

谁料却听那戚檐贴着他的背,笑道:“你醒啦?告诉你,我刚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我似乎不看规则,抱着你就不会觉得想吐诶?”

那人像只狗崽子甩水一般拿发旋顶了他的背,转起脑袋来,而后很快便伸手捂着唇干呕了声。

“……”

三秒后,戚檐捂着被文侪甩了一巴掌的上背,跪坐在了床上,温和地笑了笑,说:“文哥,我错了。”

文侪没理会他的道歉,只问他:“上回都已经叫我活到第五日最后几秒了,还是不能终止循环?”

戚檐拿膝盖半爬着到他身边坐下,说:“嗯。”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知道错在哪了。”

“这阴梦的时间是乱序的,第五日最后一刻不一定映射着真实世界中的最后一刻。”文侪应道。

“原来你知道啊。”戚檐扬起嘴角笑,兴致盎然。

“我死得可比你早了两天。”文侪瞥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薛无平那抠门鬼的机器坏了也不情愿修,总之这回根本就没有什么即时监控屏给我看。我只能一直在脑子里串线索,串着串着,发现咱俩原先的想法漏洞很大——阴梦时间界定不对。”

戚檐见他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了,便告诉文侪他在最后一日翻到了几张记者小冬的采访素材。文侪问他其中内容,他便凭着记忆给文侪背了一遍。

期间他还顿了顿,等文侪夸他,见那人面无表情,只能接着说:

“从记者小冬的日记里不难看出,钱柏对于董枝的恨意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反而愈发强烈。所以我认为钱柏自杀的2000年预示着狐狸的死亡时间,也就是钱柏的理想真正逝去的时间。因此,为了阻止钱柏的理想死亡以停止阴梦的死亡轮回,我们应该查找2000年这一时间点,也就是最晚的时间点。”

戚檐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他轻轻咳嗽一声才继续:“只要你晚于那个时间点死去,那么钱柏的理想便没有死在他自杀以前,他便失去了自杀的理由,阴梦也失去了维系循环的怨念支撑。”

“你应该知道这孤岛上的时间乱序不单单是不同日子的具体日期不同吧?”文侪看向戚檐,“同一日内,钱柏,也就是你,对同一人的态度有时会出现极大的变化。估摸着是因为即便是同一日内,时间也同样是错序的缘故。”

戚檐点了点头:“总而言之,只需要找出‘我’最恨董枝的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可感情毕竟是主观因素,究竟我们最终选择的人那个时间点,是不是‘我’最恨董枝的时候,还真不好说。恐怕为了达成目的,咱们免不了多尝试几局。”

“表情怎么这样?”戚檐忽而伸手掰了他的脑袋来看。

文侪扭头甩开他的手:“我表情天生就是这样,没什么特殊的。”

“骗子。”戚檐说,“你眉头都快打结了。”

文侪不应声,戚檐陪他安静了会儿又笑起来:“我总觉着你对我的死亡有不少的抵触。上个委托我死了那么多回,你回回都那么伤心,再伤心几回,恐怕就连我都要为自个儿的死亡感到心碎……果然你还是舍不得我吧?”

文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愫,他只是平静地看向戚檐,而后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回答:

“你本就不该死,无关我舍不舍得。”

第58章 【钱】EP30 “过来抱抱?”

二人后来没再继续先前那话题,转而正色谈起了接下来的计画。

“在阴梦中,钱柏情绪表现强烈时,我也会有明显的感觉,所以要想更明确地感知每个时间段钱柏对于董枝的感情,最为简单且保险的做法就是——死命黏着他,让我切身感受。”

戚檐言罢,熟练地从床头柜中抽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给文侪递过去。那人接过后便垂了头,两只弧度颇大、没有棱角的耳朵就这么冲着戚檐。

“啊……真是折磨人……”戚檐感慨。

“什么?”

“钱柏说他想摸狐狸的耳朵。”

戚檐并不习惯掩饰自个儿的欲望,这会儿弯了眼笑着,却是直勾勾地盯住文侪。

不曾想文侪虽照旧动笔写字,却是轻飘飘给他送来句:“有胆就上手试试。”

“我胆子可真不小。”

文侪没再搭理他,只向戚檐展示了自己写好的笔记,说:

“董枝被煮事件发生在day3,不出意外的话,在我们看见那被煮的董枝前,他得先被祝叶逮去封锅里。这作为阴梦关键情节之一,应是不容我们改变的。所以,我们能够近身董枝的时间,估摸最迟不能超过day3早,他进锅前;而能见到董枝的时间也仅限于day3喝蛇汤以前。”

戚檐点头如捣蒜,像是没将话听进去。

文侪清楚戚檐就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性子,便没再重复,只收拾了身后一大团尾巴,抱着那些毛茸玩意下床,说:“走吧,上一轮,day1你不是在祝叶房里见到董枝了么?”

那戚檐本还想在床上耍会无赖,见他这就要走,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而后匆匆忙忙下床穿靴,嘴里嘀咕个不停。

“这么着急,叫旁人看了以为你是去见心上人呢……等咱们摆脱了薛无平那鬼铺子后,你哪天来见我也能这般着急就好了。”

“你?不见才最好呢!若是非要见你,踩点也够了。”文侪没有回头,却在门便停下了步子,“高中时和那群家夥聚会,你哪回准点到了?”

“哦?”戚檐扑哧笑出了声。

文侪回首,觑见戚檐笑得眯起了眼,那笑太过灿烂明媚,叫文侪瞧来也发怔——戚檐那小子面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可笑得总没什么真心。因此他这会见到这个既大又甜的,自然觉得不真切。

为啥笑得那么夸张?

戚檐笑着:“原来当初咱们不怎么说话,你却一直在关注我啊?”

文侪觉得他的关注点太过奇怪,不再等他上前,腿往外一迈便走出门去。

却听得身后戚檐一声笑语——“这有什么好逃的呢?”

***

现在是day1淩晨,祝叶房中酝酿着古怪的沉闷,被他二人逮到的董枝面露惶恐。

戚檐盯着董枝尖椭状的瞳仁,下意识将厌恶感摆在了面上。几秒过后,他身后那狐狸忽地扯住他的袍子,踮起脚尖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急,仔细感受。”

细风入耳,搔得戚檐耳朵阵阵发痒。

戚檐扼住从眼尾溢出的喜色,微俯身将耳朵更贴近那狐狸的唇,装傻问:“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没必要花太多轮来确认钱柏的心情,就一次性确认好了,不要做无用功!”

戚檐虽还想闹闹那人,可正事到底还是要干的,只得正经咀嚼起钱柏的内心感情。他很快强硬地剥离了自个逗弄文侪的那份得意,只余下了钱柏自个纯粹的——欣喜。

然而,同上一轮察觉到的厌恶感不同的是,心底情感呈现异样激昂。

估摸是上一轮他太以“戚檐”的主观情感对待董枝了。

由于这会他的感情尚是颠倒的,因而那感情应该是——【厌恶】。

“找到一处。”戚檐心想。

他将那感情告诉文侪,文侪很快在笔记本上写下:

【day1清晨——祝叶房间——(表面)欣喜着迷——(实际)憎恶】

***

他二人本打定主意这两天哪怕是死缠烂打也绝不让董枝脱离视野,奈何单第一天,那董枝念著有事便迅速窜入屋中锁了门。

使劲敲了半日门的戚檐最后只等来了服务生阿冬一张讪讪的脸,阿冬说那董客人总这般,只要入了屋,若非有事,就不会轻易出门了。

俩人束手无策,也只能将董枝那古怪的生活习惯视为阴梦的规定规则之一,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他门边整整一宿。

天亮时,两人还是没能等到董枝,直到楼下传来了梁桉入住旅店的欢呼声,那间房的房门才忽地一颤,不多时后从内打开了。

可董枝没有停留,噌地一下便借那条蛇尾溜没了影——恰如当初他们头一回碰上董枝。

“什么心情?”文侪问。

“心情不错,还挺喜欢的?”

文侪于是挥笔:

【早晨——董枝房间门口——(表面)喜欢——(实际)憎恶)】

***

又是难熬的等待,俩人在董枝屋前等到约莫半夜十一点,忍无可忍的戚檐骂了声脏话,旋即招呼文侪回屋。

他们都清楚,今夜见到董枝的机会大概只有夜里董枝亲自找上门来的那场谈话。

果不其然,回到房间不到半小时,董枝便找上门来了。只不过可惜的是,同董枝谈话的那么些时间里,戚檐感受到的惟有近乎冲破胸膛的强烈的憎恨与愤怒。

反过来便是——“无与伦比的爱”。

他瞥了眼文侪,见他连这无用的一环也没有漏写:【day2深夜至day3淩晨——旅店大堂——(表面)憎恶与愤怒——(实际)深爱】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那一向锲而不舍的文侪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并不愿意放他离开。

谁知即便他二人巴巴地跟到董枝的门口,那董枝还是不留情面地钻入屋中,趁他二人一个不注意将门砰地合上了。

文侪原是想如昨夜那般在他门前蹲点,等他出来的,谁料却被戚檐揪住领子,笑眯眯地往回拖:“你忘了第二日晚上咱们会巧遇双面男的么?快些回去睡觉。”

文侪没辙,只好作罢。

那戚檐一回屋便先进了洗浴间洗澡,他今儿好似很累,出来时也没同文侪打招呼,迳自扑上了床。

到最后文侪洗好澡时,床上已垒起座被山。

文侪叹了口气,随即跌进沙发里擦发。

那戚檐在被缛里蠕动半晌,忽而很好心地把被子展开,慵慵懒懒打了个呵欠说:“天好冷,进来吧?”

“要你说……”文侪瞥他一眼,“我一会儿过去,你别裹着被子睡就行,别等我了。”

“我等你。”戚檐不容置否,后来似乎是怕自个儿真睡了,于是迷迷糊糊裹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

“我等你……”他又说。

“知道了,知道了,一句话说那么多回干嘛?——你又不擦头发……”

文侪见那人的好些发丝还是湿漉漉地凝在一块儿,便无可奈何走过去将浴巾搭上了他的脑袋给他擦拭起来。

那戚檐早已是半梦半醒,见这会来了人,于是将身子倾了,侧脸拿面颊粘贴了文侪的胸膛。

发丝□□燥的浴巾轻轻搓开后,渗入了凉丝丝的海风。

“呼、老子来这阴梦玩命,还要伺候一个六年不见的老同学……”

文侪咕哝着,却在窗外海浪击岸声与惊雷轰响间,听见那戚檐些许发闷的笑声。那人喉腔的震动穿透了皮肉与衣物,直直对上他的心跳拍子。

文侪给他擦了十多分钟的头发,后来轻轻一推,便叫那人倒在了枕头上。

“得嘞,睡吧。”

***

Day3,6:00

文侪才睡了两个小时便醒了,他睁眼时,那戚檐已然站到了门边。许是听闻他的动静,那戚檐回身冲他比了个嘘声的姿势。

文侪两脚顶进薄薄两只拖鞋里,也走去了门边:“怎么了?”

“董枝出来了。”

“哦。”

文侪不陪戚檐在这儿玩做贼的游戏,只一下便包住戚檐握在门把上的手,利落地将门给开了,只还回头轻声叮嘱戚檐一声:

“一会儿你少说话,好好感受情绪。”

文侪目光并不在那人蛇漂亮的蛇尾上停留,只爽朗笑着同那瑟缩不已的董枝打招呼,说:

“董哥!起这么一大早啊?”

“阿、阿侪,董哥,今儿、今儿要走啦!”

“去哪儿呢?”文侪回身见戚檐表情冷淡,不知是无感还是因为时间太短,感受不到什么强烈情绪,只得勉强同那董枝鬼扯起来。

“哥、哥不能回来啦!”董枝的尖瞳中蓄起眼泪,“你俩要、要替哥好好地,好好地活!”

文侪正欲再问些什么,却闻楼下祝叶几声连催:“董哥,到点了!进缸吧——”

那董枝的蛇尾摆了摆,忽而缩在一块儿,蓦地窜下楼去。文侪回身看戚檐,见他依旧面无表情,说:“怎么?还是觉着没什么强烈感情吗?”

“不是。”戚檐说,“我的心脏一抽抽地疼。”

“难过吗?”

“嗯。”

文侪也不安慰他,只是很满意地点头,说:“太好了,总算找到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很‘爱’的。”

他趿拉着没套稳的拖鞋回了房,将那笔记本一打开便写:

【早晨——门口相遇——(表面)难过心痛——(真实)恨】

他写罢又歪身瞧了眼腕表,补了个【Day3,6:20左右】

“这个时间点记好了,这轮还要看看后头的时间,没机会在这儿死了,后几轮再看看。”

***

Day3,9:00

祭祀礼开始了,诸怪的大脑袋在戚檐眼前晃来晃去,文侪却只把眼睛扎在戚檐身上。

“好心动。”戚檐笑说。

眼见那不解风情的文侪又要抬笔在本子上写戚檐对董枝心动,他赶忙把他拦下,说:“哎呀,我指的不是董枝!”

“那是什么?”文侪拧眉看他。

戚檐瞄了他一眼,见那人竖了狐耳,好似有些火气,便说:“没什么,我胡说的。”

“你下回再敢浪费我时间……”文侪话没说完,察觉喧闹忙回眼祭台,说,“揭锅了……”

说完又是一回头,哪知那戚檐又在看他。

“你!!!”

“别生气嘛!我都能把祭祀礼全过程的感情背下来了。”戚檐耸耸肩,说,“这会心里尤其难受,颠倒过来翻译就是‘恨’。再过一会儿感情会回正,那会才会真为此感到痛苦一阵子。”

“那之后便见不得董枝,也就感受不到对董枝的恨意了吧?”

“嗯。”戚檐说,“所以这会儿极有可能代表着最恨董枝的2000年。”

“现在是Day3,9:25左右……那么我们现在总共收集到了两个时间点是你恨董枝的:一、Day1,6:30左右;二,Day2,11:00左右;三、Day3,6:20左右;四、Day3,9:25左右。”

“那现在得找个法子叫我立马死一死。”文侪说,“你有什么主意没?”

“有啊。”戚檐含笑摊开手,说,“过来抱抱。”

“抱个鬼的抱!”

文侪瞪他,然而一瞬便被那人抓住腰间布料扯了过去。

那人的唇肉在粘贴他的耳朵前停下,他说:“文侪,这阴梦里,有来自平行时空的两个你。”

“什……”

文侪甚至还来不及惊诧,登时便炸作了血肉一摊。

戚檐走回客栈,上了楼,写了一封拙劣的情书,割了腕。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委托失败,那二人又一次在客栈的白床上醒来。

文侪虽忘了自个儿死因,却并不追问,只说:“这回咱们试试‘Day1,6:30’这个时间点。”

***

Day1,6:30

戚檐再一次叫文侪死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0】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呼、又没能终止。”文侪似乎有些沮丧,可他调节情绪的技能一流,很快便又有了精神,说,“反正只剩下Day2,11:00左右与Day3,6:20左右,这两个时间点了。——就再等等……”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再次睁眼,那狐狸晃着脑袋同戚檐笑,说:“咱们也是倒霉,偏偏将正确答案放到最后一个尝试。”

戚檐好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扯出个笑,说:“对啊,真是倒霉!”

***

Day3,6:20

戚檐再一次托出这世界的秘密,瞧着那人炸碎在他眼前,而后拖着沉重脚步进了淋浴间。

他心想,终于要解脱了。

即便是他,也受够了。

快让他从这该死的委托里出去吧。

他落下刀,等待着【委托成功】标志的出现。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第59章 【钱】EP31 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又一次在大床上醒来,文侪抹了一把脸,侧面过去,在昏黑中看清了戚檐失了笑容的脸。

真稀罕。

文侪想着,便翻身起来。

“都怪我太过自负。”戚檐木然盯着爬了些许裂痕的天花板,良久无言后,他坐起身来,“上回的分析不够严谨,再容我想想。”

沙哑的嗓音为急骤雨声所掩埋,喧哗间,戚檐只像个木头定定盯着文侪的脸瞧,那执着的视线从他打卷的发顶如水珠般滚淌,滑落,下坠,又在不经意间彻底消失。

“对不起。”戚檐小声说。

文侪并不理会他那与平日大相迳庭的言语,只将手重重落在他的肩上:“从前也没见你在意生死,这会儿干嘛这样?”

闻言,戚檐眼底流出几许蔑笑,他将手往文侪的方向挪去,又在快要触碰那人的指尖时停下来:“我这人天生就蠢,到刚刚才弄清楚自恨自厌是什么个滋味。”

文侪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抻长手从抽屉里拿了笔记本和笔,笔尖很快点在了泛黄的纸张上:“错误原因无外乎以下俩种:其一,我们上一轮并没有找到钱柏对董枝恨意最为强烈的时间点;其二,从一开始,死在最恨董枝的时间点就不是终止循环的方法。”

见戚檐眼见的低沉,文侪伸出只手给他捏了捏肩:“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难过一会儿当然没关系,但你浪费太长时间,我会忍不住揍你……”

“嗯。”戚檐微敛上睑,略微思索,说,“你捏了我肩……不然这样,你给我摸摸狐狸耳朵,充电治愈一下?没事的,毕竟那说到底也不是你的耳朵,你的耳朵不还长在脑袋两边嘛!”

文侪觉得他说的话狗屁不通,长在自己脑袋上的还能是别人的耳朵不成?可他又瞧了眼戚檐一副心如死灰的颓唐模样,于是咬咬牙,狠心半跪床下,将脑袋挪到了他膝前。

“摸吧,但不能乱拧乱揉,你也注意点那东西和我的皮肉没有差别,你动手狠了也会叫我不适……还有,你就是想吐也绝对不能吐我脑袋上……”

那正装模作样的戚檐叫文侪此举吓了一跳,他略略咳了一声,便将文侪的脑袋往他腿上压。

一双发烫的大掌左右抚弄着那对毛软白狐耳,下手时轻时重,全然不把文侪的话放在心底。

那过分亲昵的触碰撩起一阵阵的痒,文侪动了动颈子,有些止不住地瑟缩,可每每往后挪几寸,便又要被戚檐颇强硬地捧着脑袋拽回去。

“够、够了……”

戚檐没有停下。

“靠——傻X,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文侪蓦然暴起,手一伸就拧住戚檐的耳朵,“摸够了就快给老子解题!”

戚檐故作忸怩地盯着他暴怒的大哥,见巴掌差些要落下来了,赶忙可怜巴巴地伸手护住脸:“别,想着、想着呢!”

他伸手抓来文侪身侧的笔记本,动笔写字,边写边说:“咱们那会儿分析靠的不是那几张小冬的日记嘛,我觉着那上头的信息太具误导性,导致我们的思考产生偏差,并最终造成了循环终止的失败。所以,要想过关,咱们大概得再通读一遍那几张日记。”

“那玩意不是第三日才出现么?不必等到那时候了,我给你默一遍吧。”

在戚檐诧异的目光中,文侪已经开始写了,他的笔速极快,只偶尔有几分犹豫。

“哥,你真背下来了啊?”

“嗯,你不是给我背过一回简略版么?你说的都是关键点,又不长。”

“可我当时光是记那东西,就反反覆覆看了好几回呢……好吧,我怎么能同状元比记忆力。”

文侪不等那人感慨完便动了笔,他从八月写到十二月,每个句段都被戚檐咀嚼了几回。

在目光落到【十二月至千禧年】那栏的“钱柏出院”四个字上时,戚檐猛然一怔,蓦地心生一种预感。

当初看到这最后一月时,由于后边钱柏用卡簧刀割腕的信息同十一月其所说的“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相照应,他一时竟被那消息引去了注意力,而忘了这里说的钱柏【出院】并不等同于【逃院】。

如今再看,处处皆是暗示,连小冬个人的猜测“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也贴心加了前提“我想”。

小冬觉得钱柏是因为憎恨而去和董枝同归于尽,可那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钱柏实际的想法很有可能并非如此。

戚檐于是指着那两个字,说:“这里所说的出院,我觉得应该是病愈出院的意思。”

文侪闻言思忖半晌,才谨慎问:“你是怀疑钱柏在正常出院后,一切过分偏激的情感都会发生改变——比如他对董枝的憎恶?”

见戚檐把脑袋点了,文侪又说:“若照如此想法,钱柏出院后,对董枝的情感转为正向积极的,却必须面对自己杀死董枝的现实,如此产生的极大的心理负担引导他走向自杀……那就是说2000年,钱柏对于董枝的情感该是‘爱’。”

“是这样,但由于阴梦前三天钱桉情感颠倒,所以我们该盯着‘我’对钱柏表现出憎恶的时间点……让我想想当初表现出厌恶的地方在哪里……”

一瞬之间,如有电流自全身淌过。

二人几乎在同时说出了“旅店大堂”四字。

戚檐喃喃:“我说为什么day2那晚,董枝和我谈话时,我的情绪那么奇怪呢……”

他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了眼前端坐的白狐狸,眼尾一时漏出露|骨的悲伤意思。

“干嘛盯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文侪微眯起眼。

“有点舍不得。”戚檐叹气。

“不是吧……你这啥癖好,就那么想和怪物一起共度余生么……”文侪瞥着他,神色鄙夷。

“哎呦,我们小狐狸真不解风情。”

“你认真的?这儿还有死亡捉迷藏……”

“你真不懂我。”戚檐说。

“我干嘛要懂?”文侪答。

***

Day2,23:30

戚檐最后一次将那只白狐狸抱入怀中,没有放肆地去触碰他漂亮的狐尾与狐耳,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个人儿抱住一般。

而后,他凑在文侪耳边将世界的秘密全盘托出。

炸裂声响熄止,血水自戚檐的发间垂落,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猩红,趔趄着踩上了旅店的木楼梯。

楼梯正如他们第一次来时那般曲绕难行,他仰首可以看见自天井下落的雨,俯身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赤红的血脚印。

——文侪的血,和戚檐他留下的印迹。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栽进浴缸中的,可他很快站起身来,竭尽所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往浴缸中放水。

被水晕开了些许字迹的情书被他仔细摆在一旁,上头依旧留有文侪言简意赅的情话——那颇有文采的狐狸在面对他时,却写不出几行情诗,仅余下了“我喜欢你”简单而不寒碜的四字。

那封信好似很重,重得他手发酸,眼也发酸。

他鬼使神差地将信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却饱含情意。

情书被放下后,他笑起来,笑钱柏太窝囊。

随后,他握紧了刀。

当银闪闪的刀尖刺入薄皮与筋肉时,浓红倏地喷涌出来,那堪称绝艳的视觉冲击一瞬夺走了他的痛觉感知。

浴室窄小的四方窗外,是电闪雷鸣不止的天幕,雨珠比起滴滴分明的往下落,更像是被天公一股脑泼下来的。

戚檐踹开靴子,踏入了盛满水的浴缸之中。

冰凉的水如同孤岛四周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般将他包裹。

他阖上眼,不知身处何方。

意识模糊之际,浴室门把手被咔嚓转开,戚檐阖着眼,眉却稍稍挑动——他分明记得自个儿已将门上了锁的。

有人颠簸地走着,只在开门地一霎笑起来:“该死!死得好!”

那人笑得薄窗打抖,笑得戚檐身下的浴缸都发出细小的颤动。

他勉强睁开眼,瞧见一张泪面。

来人身着一条红袍,头发蓬乱,他知道这是那位双面服务员的打扮,可是那人的脸儿……

是他戚檐的脸。

他想起来报纸上记者对钱柏的称呼——双面食人魔。

***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正值落日,淡淡秋阳浇在委托铺子的烂门槛上头,叫它平白生了些怀旧的暖意。

戚檐倚着铺子外墙醒来,待将身上红枫扫尽,又将疲累的双腿活动了几下,这才挂上得体微笑走进去。

那薛无平坐在柜台前,连眼睛都懒得抬。戚檐第一眼没瞧清他在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只巴掌大的黑猫。

薛无平扬着嘴角,伸指在那小东西的额前轻轻戳了两下,方一抬头便被那饶有兴致凑过来的戚檐吓一跳。

“你——!!!”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薛无平这会还不忘先给那猫崽捂上了耳朵,“走路怎么没声?!你想吓死老子吗?”

闻言,戚檐这才温和冲他卖了个假笑,说:“哎呀,说的什么话?——你从哪里偷了人家猫?”

“什么偷的?!不会说话就别说!给老子当心点,若你以后仍旧不懂说话,老子便把你舌头给拔了!”

戚檐却是一点儿不怕,只耸耸肩,将一根长指伸去给那奶猫握,问:“那它是哪儿来的?”

薛无平听罢很是得意地笑起来,他捋了捋自个儿的秀发,说:“它是由老子头发变作的!”

“……你的头发?”戚檐将手抽回去,皱了皱鼻子。

“对啊。”薛无平避开那黑猫的尾巴,一面托住它的屁股,叫它趴在了自个儿肩头,像哄孩子睡觉般起身摆动手臂,“了不起吧!”

“究竟了不了不起,我不清楚,你那说法倒是让我对它产生了一点抗拒心理。”

戚檐话虽是那么说的,不过片晌又将手落在了猫背上,顺着它的毛发前后抚摸,兴致冲冲问:“它叫什么名字呢?——诶,好乖,还让人摸,和文侪不一样呢!”

“?”

薛无平转了身子不让他再摸猫,可戚檐还是穷追不舍,薛无平一转身,戚檐便钻空握住猫的前爪逗。

薛无平躲累了,只得坐回椅上,由着他来,说:“它叫薛一百。”

“一百?原来您还是绩效主义呢!怎么不叫一千、一万?您这拜金的度还不够啊!”

薛无平将猫在大腿上放下,让它踩着自个儿的腿走。他小心伸手护着那小猫,还不忘开口嘟囔道:“才不是因为这狗屁理由呢!”

戚檐将铺子看了一圈,又问:“文侪不是死得比我早么?他人在哪儿?”

恰秋风过店,吹得柜台上发黄的旧报纸都翻开几页,薛无平挪了个旧算盘将翻动的纸张压了,这才慢悠悠开口。

“在房间进行脑部记忆融合。”

“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薛无平仔细顺着薛一百的毛,没有抬头,“过程很痛的。——这回阴梦那小子两局当一局来走,记忆乱得很。记忆融合的过程虽行得艰难,但必须走。要说是什么滋味嘛,简单来说,就是把头颅内的脑子碾碎后重造,谁想叫别人看见自个儿疯子一般抓着脑袋嚎叫的狼狈模样?”

“要多长时间?”戚檐平静问。

“唔、五个小时?”薛无平说,“再加上要看你留下来的视频,估摸着要到淩晨了。——嗐,你们从前不就很不对付么?你别管他,等到明早起床,那小子就没事了。”

“哦?别管他?”戚檐笑着,“你说得容易……好吧好吧,我现在精力多得无处使,去整理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好了。”

“你倒是勤快。”薛无平挠了挠黑猫的脑袋。

***

淩晨2:30,窗子里外是一派静谧的昏黑。

戚檐穿过连接俩人房间的木门,走进文侪房间,却没在那里捉到人。

他于是顺着几丝黯淡的光绕至废品店的小客厅,发现是那笨重的老式电视机的显示屏在发亮。

一个播放到最末尾,自动暂停了的视频停在电视机中央。——那是先前戚檐录制的视频信。

他回首,见文侪像只猫儿似的窝在沙发一角,抱着腿愣愣盯着电视机显示屏。

戚檐从桌上拿了遥控器来,“嘀”的一声,那屋中唯一的光源也没了影儿。

黑暗中,戚檐将自个温烫的手掌覆上了文侪的手背。

好冰。

他习惯性把那人的手捉来放在手心搓暖,温声问文侪:“脑袋还痛吗?”

文侪的手叫戚檐裹上温度,他沉默一阵子才甩开,说:“少碰老子!——脑袋还嗡嗡的,不过好多了……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什么?”

“来给你看日记本,这回又是我写,下回铁定要你写。”

“斤斤计较……”

文侪扯亮了一旁的小灯,不过将笔记本松了一松,那本子便因惯性翻到了适才被戚檐压平的那页。

他的眸光一行行下移,心也在一寸寸地下沉。

【《委托贰 2000年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

“求你、聆听我的忏悔录——”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第60章 【钱】委托贰完成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我要为自己无情害人,忘恩负义,自大无能且懦弱不孝而忏悔。”

***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曾为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

我自杀在2000年,

不过千禧年的菸灰一拈。

***

我家境不大好,本来温饱都勉强,可爸妈还是省吃俭用凑钱供我读了书。

他们望子成龙,然而我自小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进厂子快点干活养家糊口。

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开放的老知青,见我喜欢读书,于是借了本聊斋给我读。

在那书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狐妖,并对那聪慧通人性又几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之类的庸俗感情,而是对理想人物的崇拜。

*

我的狐狸崽是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出生的。

那年,我从复刊的《工人日报》里读了好些杰出工人事迹。那狐狸从那时起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像是蒸馒头那般膨胀,再膨胀,直至充满整个笼屉。

同我一齐长大的项桐见证了狐狸的成长变化,可他始终不能理解我,只偶尔在心情好时附和几句。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过好多人,少数说我心思单纯,多数骂我是个疯子。当时,我只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富足,现下想来,那大抵是我患上精神病的遥远前兆。

我的母族确实有精神病史。

可是我妈都没事,我想我也应该没事。

*

1985那年,我高中毕业了。

爸妈要我回家乡工作,我性子特冲又倔,回了几句嘴,又推搡了我爸几下,遭他拿柳条狠狠抽了一顿。

他说我“疯子”“不孝子”“吃白饭的”。

我被他打得口腔都是血,我的狐狸告诉我,别动怒,别还手,要当个懂事的儿子。于是我乖巧地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那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连电话也不接。

我是个叛逆的不孝子。

*

1985年9月,我和发小项桐一块儿进了步步高升机械厂,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前辈董枝与同期学徒祝叶。

我爸妈的儿子至此变成了远方的透明人,浓浓的血肉联系变作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薄薄几张票子。

*

1988年,我转正了。

我和董哥、项桐与祝叶决定合租,逃离那逼仄的棚舍。

那之后我跟董哥更熟悉起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在心里养了一只狐狸却没感到惊异的。

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视我,说他能理解我。

还说我要是不介意,他和我一块儿养。

我欣喜若狂。

狐狸也从那时起有了人形,它生得很漂亮。

对了,董哥还说他以后想跟我去看海。

*

1996年,我29了,升职成了我们那车间的班组长。

那时班组长算是个不小的职位了,要将下头的消息告知上头,要替上头管理好下头,同时也要干好自个儿日常的工作。

很累,每天都很累,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头痛,但我心理却很舒坦,也很高兴。

看着手下那些个同我当年一般大的臭小子,慢慢变得稳重,再到能够组建起新的家庭,这很让我满足。

至于组建自个的家庭,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和他们董哥、项桐、祝叶他们仨待一块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而且我心底隐约也能察觉到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我好似动心了。

动心的对象不是人——

是一只狐狸。

*

1997年,我三十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子里放假,我去里头瞎晃,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到里头晃。

似乎是因为忘了那天放假。

总之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自己,急忙赶去了,那时我身后还跟着追了我一路的董哥。

他是想提醒我别去,可是我脚程太快,叫他怎么也追不上,甚至他喊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着。

董哥虽然温柔,但嗓门也不算小,我怎么会没听着呢?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我当时在和狐狸说话,说得太过入迷的缘故。

我和董哥汇合后,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工厂悠闲逛逛。

在途径锅炉房时,我听到里头有异响,便开门进去查看,哪知那跟在我后头的董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把我甩了出去。

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呛鼻的黑烟和董哥的一声喊叫几近逼停了我的心跳。

我连滚带爬地钻入黑烟中,将董哥拉出来,那时他的两只腿骨肉分离,焦黑的伤口和红艳浓稠的血叫我反胃得几度欲呕。

董哥的两腿废了,由于那是工人未能及时清理锅炉外头水垢,致使炉体受热面温度过高导致的,工厂主拒不履责。

简而言之,他们认为那是我的错

倒是没错,那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董哥。

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无数次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我们当然没听见,但我们看见几乎铺满整片夜空的烟花。

很漂亮,要是董哥和钱柏也在就更漂亮了。

我们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新宅大门时,已经接近2:30了,灯亮着,但是没见着人。

我们原先还以为是那人幼稚,想同我们玩一出捉迷藏!

于是我们喊着他的名字,找起他来。找着找着,在浴室找到了红色的一缸水、水中的他,以及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项冬。

我一辈子也不原谅钱柏……去他妈的狗东西!

—————

②项桐

问者:你同钱柏是什么关系?

项桐:发小。我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问者:你有意识到钱柏对你的憎恶吗?

项桐:呃……说不知道是假的。可是你想,人嘛,这一辈子累死累活,为的不都是讨一口饭吃?什么理想不理想,和我不搭边的。我承认我为了混得更好些,奉承巴结人的事没少干,但归根到底咱们都一样是干脏活累活,哪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钱柏他心性高,瞧不上我这样的贱骨头嘞!

问者:你同钱柏关系完全破裂了吗?

项桐:大概算吧……可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和董枝那样的聪明人,我本事不大,但我也要供家里人吃饭啊,我怎么就成恶人了?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日子,为身边人都作了一副画像,而你在其中虎背熊腰,花脸如狸,口生虎齿,掌生尖爪。他为何这样画你,你可有眉目?

项桐:都花狸了,奴颜媚骨,老奸巨猾呗!

———

[项桐自述]

我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啊,爸妈拉扯我和我弟长大不容易,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也都没啥志向,钱柏他是个例外。

那小子和那些成天想着上房揭瓦的混头们不一样,他从小学就开始和我讲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想要掌握专业生产技能啥的。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哪里是谈那类摸不到边的东西的时候,我纯粹就是兄弟做到底,听他讲话罢了。

但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的脑袋很灵光,学东西很快也很踏实,而我比起他要笨得多。

不过我虽事事都干不精,到底是家里的大儿子,是以后的顶梁柱,我没有钱柏那么大志向,单单想叫父母少吃点苦头,叫我弟也能踏实上学。

我俩的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毕业后我俩便一块进了厂子当学徒,干的活又脏又累,可是那时的我们能找到挣钱的地儿便已感恩戴德了。

后来嘛,他技术活干得好,被提拔成了车间的班组长,说嫉妒不至于,我顶破天也就是有点羡慕。

我知道我不如他,也清楚我一味蛮干绝对干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肯定得找点路子啊!

于是我在工头身边点头哈腰,时不时说些那人爱听的话,小心翼翼地哄着,又把那人的吩咐照单全收,从不违抗。

97年底,厂里大规模引进新技术,大概是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新技术的意愿的缘故,我在98年4月成功升职了。

好不容易获得机会,那肯定得卖力干啊!

可偏偏在这时候,钱柏来找了我。他不由分说便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我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破机器,车间里多少兄弟都失业了?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每个厂子都在裁员,那些兄弟连讨口饭吃都难。

我他妈能不知道吗?!

可我能怎么办?放着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同他揭竿而起,指着大老板的鼻子骂他个爽,再逼老板重新雇佣那些人?

我也要吃饭的啊!我家里有大有小,我弟弟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送他去上大学呢……

我能怎么办?

我们互不能体谅,自然而然疏远了。

其实我那会还很在意他啊,我总想打听他的消息,却不知道多少次从别人口中听来,他说我是个没义气、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那时想,他说得对。

一个从来看不起我的兄弟能比挣钱养家重要?

我和他断了联系后,就不再关注他在干什么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怂恿失业的工人兄弟闹事,害得工厂停工,老板再一次考虑大规模裁员的时候了。

钱柏那蠢货彻底疯了。

在我看见他那癫狂的眼神时我便意识到。

他沉迷于组织那些自个讨不到丁点好处的东西,也听不进我和祝叶俩“没人性的畜生”的话。

听说他还和家里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拒听电话就算了,过年也不回家,单知道往回寄钱。

他妈的不孝子啊……

比起这些琐碎事,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我同钱柏他不常碰见,可我都发现了,董枝出去宣传机械化的头一天,钱柏就把自个儿整进了病院。

妈的,他大概是命里就克我!

这种无异于天塌的坏事,我当然没敢告诉他爸妈,只能匆忙跑去病院看人。医生说他得了妄想性障碍,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想治病得花不少钱。

可他生病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那样下去吧!

我和祝叶自掏腰包帮他垫了医药费,反覆叮嘱他日后痊愈了要记得还钱,毕竟我俩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更何况我还得供弟弟读书呢。

总之,我也不是个闲人,由于升职以及厂内人员的大规模削减,再加上还得尽快掌握新机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头。

现下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还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号……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亲口告诉他说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样盯着我,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

他妈的,董枝便罢了,他连自个父母出事过世也没反应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没闲工夫见他,原想着过年的时候领着弟弟同他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千禧年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该说什么才好……

钱柏啊钱柏,你对得起谁?

—————

③项冬

问者:你和钱柏什么关系?

项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问者:你知道钱柏和项桐关系破裂的事吗?

项冬: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柏哥保持联系,其实这也是我哥默许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软……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身亡的人?

项冬:是。

问者:钱柏在日记本中提到你的次数尤其多,但一会儿是小冬,一会儿是阿冬,你对此事知情吗?

项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闲时间几乎都陪在柏哥身边。他自从生病以后就很不清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项冬自述]

我很小就认识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络起来还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毕业,来厂里打临时工挣学费。

我被柏哥带进车间里,柏哥面上热情爽快,骨子里又很温柔,教我技术操作上的事时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从不会嫌弃我学东西慢。

我一直以为他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还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厂里机械化改革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味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腐烂了,厂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发晕的气味。

——大哥同柏哥彻底闹翻了,但这并未影响我和柏哥的关系。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门口等他,他那会儿刚领着工人们讨公道回来。

我瞧见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他——他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必要呢?科学进步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可能阻碍技术发展。有了机械,董哥的腿兴许就不会废,厂里生产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乐而不为呢?

柏哥听了我那番话,神情忽而变得很严肃,他说,人不能总是看着自己。他还问我,是不是只要失业的不是咱们,咱们便能装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后面有一阵子也都没脸见他。

直到某日大哥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柏哥,我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边说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会笑的程度。

在意识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画笔,我先前听我家大哥说过,柏哥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画画时,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好几次拿起他的画册,上边是类似于山海经插图那样的异兽。起先我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至他开始给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名字。

原来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疯了啊。

——这是那时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在真正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发觉了他常同我讲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且他对我的称呼也总在改变,有时是小冬,有时则是阿冬……

但那都不重要了。

生病时叫我什么都好,但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记起我完整的名字。

开学后,我便不能时时陪着他了,只能赶着放学去照顾他,到后来学业忙起来,除了周末或者长假,我都很难再见他一面。

我在奋力追逐自己的理想,我卖力地向前奔,为了减轻家里大哥的负担,也为了证明给柏哥看,我不是个仅仅会依靠大哥的人。

可他对我毫不留情。

近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柏哥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用了将近一整个月来证明自己没病。我也亲自确认过,他确实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他能准确地说出我们的名字,也能够详细复述自己的生平。

那年,小医院关于精神病的诊治流程还不够完善,医院留他观察了两个周见没什么异常,便同意了给他办理出院手续。

字是我签的。

出院的日期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日。

我本来想同他一起跨年,你想,一整个世纪的头一日是多好的日子啊,也算庆贺他的新生。

然而当我去医院接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翻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恐惧,因为我在他恢复记忆后,曾对他提起他父母用他寄回去的钱在村里盖了个新房的事实。

在他失联的第十六小时,2000年的钟声敲响尚不及一个小时,我透过新房浴室的那扇窄窗,看见了漫天的绚烂烟火。

他倒在浴缸中,鲜血随着浴缸中的水一齐往外流。

他邋里邋遢地死了,死不瞑目,可手边摆了个小木凳,凳子上还放着封他自个写的情书——我认得出他的字迹。

情书的署名是“狐狸”。

他的病果然还没好。

是我的错。

我不该轻信他已然痊愈的谎言,也不该在要接他回去的路上耽误了。

柏哥啊,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贰·2000年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9月5日深夜

天气:多云

忏悔百无一用。

“九郎”钱柏怨念滋生事出有因,同情与否要分人来看,至少我无法同感,只觉其怨气长存世间近二十年实属不该,理当赔罪才是。

也罢,判定黑白本非代理人之任,我到底不是钱柏,也万不可能真正感其所感,更不配衡量其对错与否。

总而言之,此轮阴梦空间时间设置诡谲复杂,有点意思,但我不喜欢……不过毛茸茸的狐狸很好,我挺喜欢的^^。

(蓝色水彩笔字迹:薛无平,能不能给我俩放几天假^^)

(粉红色简笔画狐狸)

(黑袍火柴人简笔画)

(粉色爱心x6,绿色星星x6)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下回你再敢在日记上乱涂乱画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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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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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梁桉并不是人,而是机器的代指,且梁桉的万人迷属性并不准确。事实上,新技术的推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年,在步步高升机械厂中,对新技术应用的持疑者与支持者呈现出对半分的状态。

二、并未发生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钱柏所带领的车间组里自杀的工人总共有三人,这三人的死亡是多方压力共同造成的,不单有失业压力。钱柏在极度自责情况下夸张化了自杀事件。

三、服务员阿冬与记者小冬原型皆为项冬。

*

[阴梦的现实基础]

一、祝叶的鬼祭祀:被曲解的机械化宣传仪式

二、狐剔骨:既代表着钱柏的理想一次次救他于水深火热,也预示着理想的最终消逝。剔骨相救并灭亡乃钱柏对于理想湮灭最为体面的处理方式。

三、葬玉棺:古人以盛葬玉棺保灵魂永存于天地,葬狐狸于玉棺,表达了钱柏对于理想不死的渴望。

四、双面人:钱柏在举行反机械化游行后,由于自己职位保留而其他工人兄弟却相继丢失工位,被质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阴梦中的双面人实则是他对这段不堪记忆的扭曲改造。

五、记者小冬:项冬在钱柏住院时间内陪伴时间长,易于就近抓取人物。此外,项冬为了帮助钱柏恢复记忆,常以提问方式对钱柏沟通,同时也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

六、其他:

·【梁桉房间的不明黑色液体】——柴油。

·【鬼祭祀上梁桉喝下的药】——柴油。

·【洗手间里出现的男鬼】——钱柏车间自杀的工人之一。

·【绿】——精神世界遭限制的地方。

·【蓝】——精神世界得到满足和充分理解的地方,但也同样是野坟分布之处,即最终造成消极后果之地。

*

[钱柏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5【①钱柏和项桐进入步步高升机械厂当学徒;②钱柏结识前辈董枝、同期学徒祝叶】

1996【成为车间班组长】

1997 5.1【董枝因钱柏的工作失误遭遇严重事故】

1997.12【①外资引入,工厂机械化水平快速提高;②工厂开始大规模裁员】

1998.4【项桐升职】

1998.12—1999.1 【钱柏鼓动罢工】

1999.2【小规模工人罢工,工厂被迫停工,大规模裁员】

1999.3【原车间组内三个工人自杀】

1999.4.16 【①祝叶呼吁进行机械化改革;②董枝答应进行工厂机械化宣传】

1999.4.5【钱柏亲人病故】

1999.5.9【钱柏进精神病院】

1999.8.23 【董枝去世】

2000.1.1【钱柏割腕自杀】

———委托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