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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铺子里外]一 给您磕个头吗?

重型卡车制动失灵的刹那,车轮疾速摩擦被烈日灼得发烫的水泥地面,火星在瞬息之间飞窜而出。

纷飞的火点子同侧翻的重卡一齐刺入文侪眼底,刺得他眸中泪都成了血,搅着,涌着,闹着,猛然从爆裂的眼球中喷溅出来。

他其实竭尽全力抻长了手臂,也不顾一切迈开腿奔了过去,可手指仅虚虚擦过那人洗得发白的校服领,他便被惯性甩到了20余米外的地方。

失了声的喉头剧烈滚动,撕心裂肺的叫喊皆被堵进了喉腔。

戚檐死去的模样被清晰地映入眸中。

他还是头一回同事故现场挨得这般近,近得他只消将那当事人看上那么一眼,便知道,那人已经没救了。

浑身的血液好似已然凝滞,砭骨寒气却蓦地将他从头到脚尽数吞没。文侪能感觉到,停摆的心脏朝四肢百骸送去最后一次剧烈搏动。

他喘不上气来,口鼻有异物堵塞,细微的气流挠着他的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能灌入肺里。

他于是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

直到不远处那人的浓血与碎肉如潮浪一般涌至他的身侧。

他听见了,戚檐声嘶力竭的嚎哭声。

而正是那东西,下一秒化作一把尖刀,倏地刺穿了他的眉心。

***

触碰眉头的手指被不紧不慢地撤了回去,文侪在睁眼的刹那听见荡在耳畔的,戚檐的话语。

“啊呀,醒啦?”

戚檐弓了腰,含着笑问他。

文侪浑身乏力,像是被小鬼压了床。如何也起不来,可掌心却像梦中那般攥得不能再紧。

他愣愣摊开掌心,松了五指,不再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咸湿的泪却盈满眼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眨巴几下,泪没落出去,先被戚檐用一张拧干的湿帕子擦了上来。

“早起的猫儿有耗子吃,小的来伺候大哥洗漱喽!”

洗漱?几点了?

文侪忙忙挪了那人贴心的手和帕子,去觑房间里头的四方窗。他夜里惯常敞着半边的窗帘,这会儿瞧着占据了半块窗户的的昏黑天,眼里即刻冒了大火,直叫戚檐乖乖收拾了自个儿放纵的笑脸。

但实话说,现下文侪也看不大清戚檐的模样。他眼里的东西有些怪异的扭曲,眼中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流动的肿胀感,时大时小,时窄时宽。

他面前的戚檐瞧着就很怪,头大身子小,像个活棒槌,也像个倒置的保龄球瓶。

他原想拿眼神震慑那保龄球瓶,不曾想那家夥一点儿不怕,只还装出打颤模样仔细替他擦干面上泪、额前汗。

活明显干完后,他还不忘把那双黑铜铃大眼贴过来,也不知道自个儿在文侪眼里像个葫芦精,单像是瞧奇异物种一般将文侪仔细打量,这才满意地将帕子扔回桌角的水盆里。

“大半夜不睡……当真只是来帮我擦脸的?”文侪攒下些力气,揉起了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当然是为了你才来的,你的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戚檐擦干手上的水,极自然地将两条长腿也搬上了文侪的床,“唉,往里头挪挪,这外边冻死了,我替你暖暖床。”

“……”

文侪像个树桩子,一动不动。

戚檐深吸一口气,随即将脑袋垂在他肩头,乱蹭一通:“我的好大哥,让我进去嘛,屋外下夜雨呢,实在凉得人犯风湿。”

“你到底想干什么?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自己长多大个吗?你把床当饭吃了吗?瞅着别人的床,就觉着比自个儿的香?”

戚檐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眼见那人被自己给唬住了,便猛然跳上床去,利索把手脚塞进了暖呼呼的被窝里,再罩住自个儿的脑袋,像个千年的王八,再不肯出来了。

“喂!!!你到底怎么了?!”

文侪的手掌落在被子上,啪啦啦响,怕是打山,也能叫那山摇上几下。

“我……我……我睡……”戚檐捏着嗓子。

“你再装?”

“我睡不着。”

戚檐低沉的嗓音忽地透过被缛钻入文侪耳朵,叫他的眉更皱了些。

“失眠啊?”文侪没再往外拱戚檐,只又拍拍他问,“那挺不舒服的,但你来找我也没用啊,你跑薛无平那屋去,摇他起来开药吧。”

“哎呦,他懂开什么药,神棍的药能乱吃吗?”

“行了,出来吧。”文侪在被子上打鼓。

戚檐倒也听话,乖乖巧巧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手臂一展便将文侪搁在一旁的备用枕头垫在了脑袋下边。

“爽吧?”文侪和善地冲他笑了笑,“失眠的理由呢?被阴梦里千奇百怪的死法给吓到了?”

“怎么会呢?”戚檐扬起嘴角笑了笑,“你也知道的,在阴梦中,我们皆是同床……不共枕嘛。人呐,都说七日养一习惯,咱俩睡了那么多回,八成养成习惯了。”

“……”

文侪一副待他胡说完就要把他撵下床的凶恶样。

“啊好困,睡吧睡吧。”戚檐一伸手便将文侪也摁到自个身旁躺下,“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你也不做噩梦,我也不失眠。”

文侪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侧躺着拿手撑起脑袋:“……你刚刚是不是摸我了?”

戚檐说:“啊?”

“就我刚刚没醒的时候。”文侪补充道。

“胡说八道。”戚檐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文侪伸手掰他的肩。

“太困,眼睛睁不开了。”戚檐拿手勾住那人伸过来的指头,呼吸很快便平稳下来。

“戚檐……”

也不知戚檐是真的累得沾了枕头便睡,还是装睡装得出神入化,总之没再应话,文侪后来也没再喊他。

戚檐体质好,身子是夏凉冬热,在凉温里头泡再久身子也是暖和的。此时入了文侪的被窝,像往炉竈里添了好些柴火,暖得文侪身子也变得有些懒,眼睛眨着眨着便合上了。

谁料他才闭眼,适才那睡熟了的人又将手摸上了他的脸。

指腹擦过眼尾红又拂过鼻尖痣——文侪这下可以确信那家夥趁着他睡觉动手动脚了,可他真的太疲惫了,没有力气再开口骂人。

也罢,明早再仔细揍一顿,那小子就老实了。

***

大清早,估摸着还没过七点,那薛无平便一手托着猫,一手拿着个鸡毛掸子入屋打扫。

这挥挥,那拍拍,文侪以前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

只是他打扫就罢了,嘴里还要哼小曲儿,哼的音十八弯山道似的乱转,哼到半途还不忘停下来骂一声:“俩懒蛋!爷爷我都给你们收拾屋子了,还不快给爷爷我起床——!”

窗帘一扯一拉,灿灿秋阳遂一股脑往窗子内钻,文侪不过掀开眼皮那么一瞧,便险些被闪得流下眼泪。

他昨晚同那戚檐聊到深更半夜,这会儿被薛无平吵醒了,更是闷了一肚子火。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一张口便要骂人,坐起身来只能仔细闭紧了嘴。

薛无平见他脸色很阴,看上去要吃人……要吃鬼,于是着急忙慌把手里那丁点儿大的薛一百塞文侪怀里去撒娇卖乖,再赔上点鬼笑。

黑猫嗷呜嗷呜,牙没长齐,肉掌不过在被缛上踩了几下便把文侪的心给催软了。他也就专心逗起猫儿来,不再和那瘦鬼计较。

薛无平拿余光罩着他,咕咚咽下口唾沫,又盯上了那姓戚的。

戚檐还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头躲光,薛无平不知道这位爷此时在文侪床上躺着,喊话时脑袋是冲着另一间房去的,只还把鸡毛掸子在床头柜上咚咚敲,美其名曰——主动打扫卫生的就是爷。

“人老,起得就是早哈。”戚檐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笑着摁住了那乱在抽屉里搅动的鸡毛掸子,“我看您平日也不是个爱干净的,今儿干这些不像话的,是有何贵干?新的委托来了?”

薛无平一双眼还瞧着那头,这头鸡毛掸子却遽然被摁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旋即破口大骂起来。

“去你妈的,吓老子一大跳……”薛无平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又蓦地抬了脑袋狐疑地将他俩打量了几下,“你俩这是好上了?妈的!别在老子屋里搞七搞八!”

戚檐闻言挑了半边眉,笑间火气直冒。

薛无平又怕了,于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咳……今儿爷大发慈悲送你二懒蛋去见故人。”

“骗人吧。”文侪伸指轻轻点着薛一百的耳朵,“今天要我扫门前街,还是扫屋子?”

“哦,又想从我们这讨要什么东西呢?”戚檐问。

“都说了老子大发慈悲!!!”薛无平气得直跺脚,“你俩早死凉透了,屁也没有,老子能要什么?!”

文侪还是觉得他骗人,不以为意。

那戚檐则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子,在文侪腿侧逗了好一阵的猫后,才叫双脚着地。他起身,问:“给您磕个头吗?”

“都说了啥也不要!!!”

那薛无平大清早扯嗓大叫,遭东家泼辣女人和西舍的粗犷男人抛过来三两咒骂,给他吓得脑袋一缩,喉里顷刻没了声。

戚檐笑着问他:“有什么需要遵守的规矩没?”

“没有,反正活人也看不着你俩。”薛无平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到窗外,看邻家二人是否还在墙根附近站着骂鬼。直待瞧见他们都打着呵欠回去睡了,这才安心道:

“不过你们不能在阳间乱窜。你们在钱柏阴梦之中耗去的现即时间约为两月,我将那段日子压在指尖,可以送你们回去那两月里的任意一日,叫你们见见故人……不过嘛,只有在那些个人念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去到他们身边……”

薛无平说着,慢腾腾抱起一百。

没了猫,文侪打着呵欠又躺了回去:“行吧,那看来是一个都没法见着了——谁会无聊想起死人呢?”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这般。”薛无平捋着一百的细绒毛,又吠道,“要去就快些起来洗漱!”

***

文侪下床下得比戚檐晚,可到最后,他已坐在桌前看那薛无平神叨叨地燃香焚烛了,戚檐才趿拉着拖鞋从洗漱间出来。

长方桌上铺着张黄纸,桌四角摆红蜡十余只,桌中央则摆了个小贡台,台上置了个铜制焚香炉,上插几根拜神香,

戚檐见怪不怪,只笑着拉椅坐下来:“这些都是什么宝贝?”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薛无平背对大敞的正门,挡了外头泻进的秋阳。他从灰袍袖间捏出几根红签摆在戚檐面前,上头用墨写了墓园、屋宅、书;又给文侪摆了几根,写了墓园、村、书。

那二人正要开口,谁知不过眨了眨眼,耳畔便被哭声给盈满了。

***

办葬礼时恰撞上了梅雨季,叫头顶天与地上人一块儿哭了个尽兴。

多有雷同的黑伞之间,有两个灰白石墓碑在冰凉的雨水之中笔直僵立。

戚檐和文侪站在人群身后,看了很久,看得眉目都起了皱。二人眼前不断有熟悉的面孔经过,只是他们面上的悲恸神情却叫俩人很陌生。

良久无言后,戚檐才对文侪调笑道:“还有人为咱俩哭坟呢,真好啊——这么一死,叫咱们身也快活,心也快活……”

那戚檐话没说完,面上便挨了文侪一拳头,他脚下一趔趄,旋即跌入泥水当中。

“快活???”扼制不住的愤懑与痛苦迸溅而出,文侪高声又问,“谁快活了?!!”

戚檐愣了愣,却只拿手后撑在地,任雨水淋进他的颈窝,而后歪头笑道:“活著有什么好呢?你为何就那么想活着?”

那轻飘飘的问句像是一棍子砸在文侪的心头,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住戚檐的衣领,冲他吼道:

“我想活?我他妈是不想你死——!”

第62章 [铺子里外]二 把我当个白月光似的供着最好。

淅淅沥沥的梅雨穿过二人透明的身躯垂落于地,这是文侪头一回对他二人的非人状态产生实感。

他默然看着人潮来而又散,他们红着眼来,又流着泪走,估摸着是悲至心头,葬礼进行到半途,一个同他俩交情颇深的友人忽地哭得站不稳了,纵然已被旁儿的人搀住了,还是有好多回险些哭晕在地,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小子还真是……”

戚檐欲言又止,文侪瞥他一眼,从其深压下的眉目间窥见了几许无可奈何的悲哀,只是那并不属于极致理性主义者的情感很快被梅雨浇湿,随雨点一齐消失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戚檐,去别的地方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戚檐只把头一点,眼前登时便换了番景象。

***

[城南·棚户区]

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映亮了墙面上翠色的青苔与长毛的霉斑,角落里的塑料桶中的水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混浊的水面却还飘着几片枯叶。

戚檐见状嗤笑一声,往前一步,说——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

“恭喜玩家解锁新地图《老城之南棚户区》,这儿没有手头阔绰的富家子,唯有挣扎于温饱线的穷苦人,这是个滋生贫穷与罪恶的泥沼,请不要相信从这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们大多练就了一身骗人的本领——现在还请面临天崩开局的玩家选择去留。”

文侪没有笑,只将他往一张长板凳上坐着的俩人推过去,说:“别打嘴炮了,去见你的家人吧,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嬉皮笑脸倏忽间被戚檐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看见她们因我难过的样子。”

“需要我回避么?”文侪盯着他的眼睛。

戚檐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不用,陪我一起吧。”

满面愁容的女人正佝偻着肩脊,向外凸出的瘦骨将身上发白的衬衫撑得上下起伏不平。她似乎竭力忍泪,憋得通红的眼却在下一刻不受控地落出豆大的泪珠。见女人在哭,她身旁蜷起腿脚的女孩刚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

文侪愣愣看着,不知该同戚檐说些什么才好,可戚檐双唇翕张,话堵在喉口,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终于迈开了步子。在走向她们时,他将身子愈压愈低,到俩人跟前停下的那刻,他几乎已跪下了。

戚檐定定盯着俩人,什么话也不说,眉心却越拧越紧。

文侪见戚檐仰首看着她们,那双眼里满是不甘。

戚檐朝二人伸手,在虚无中牵住了女人发颤的手,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然后他说——“文侪,我们走吧?”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了她们又听不见。”戚檐最后瞧了俩人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将要踏出那间窄□□仄的屋子时,文侪听见戚檐嗫嚅一声——

“对不起,原谅我。”

***

二人站至那遮雨用的长木板下时,迟迟未等来时空传输,于是在梅雨连绵的夜里,二人漫无目的地踩着泥水于小巷中散起步来。

“这棚户区太难看了,疮疤似的,不敢掀给外人看便罢,连自家人都不想看一眼。你们城中村应该会好些吧?”

“大差不差,像是一对兄弟,一个是伤口结新疤,一个是老疤好不了。”

戚檐轻轻笑了笑,便领着文侪在他从前每日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自如穿梭。现下,他再不用担心爬满青苔的石壁在他的衣服上留下难以清洗的痕迹,也再不需忧虑随地可见的厨余垃圾脏了他的鞋。

“原来这破巷子里还能容人正常呼吸啊……”

戚檐的步子越迈越大,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当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好一会后,那把步子迈得也不小的文侪,才终于跟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戚檐又开了口:“我本来都答应她们,再不让她们难过的。”

他略显空洞的瞳子动了动,在文侪看向他时,他自然地垂下上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狠意。

“我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若非为了拉扯我长大,今儿也不会这般的憔悴……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

戚檐自说自话,文侪到后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在下一秒,他忽而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我和妹妹都长得像我妈,也算是吃了基因红利,我们俩长得都很漂亮吧?”

“啊、你妹妹几岁了?”

“六岁,和我年龄差可大了。”

文侪觉着戚檐的情绪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因而既没有甩开戚檐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借那话发挥什么。

“你妹妹倒是长得确实挺像你妈妈的,你嘛……你是不是更像你爸些?”

闻言,戚檐怔了一怔,他的脚步忽而慢了下来,文侪听见了戚檐的喃喃自语。

“是啊,我更像他……”

“说起来刚才怎么没看见你父亲?”

雨更大了,本就昏黑的天被阴云盖得严严实实。他看见昏黄微弱的光线下,戚檐骤然回过身。他同文侪仅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可面前场景却一时让文侪恍惚是走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还是一场噩梦。

——他看见身前的戚檐在扬起嘴角笑,喉头滚动的同时,唇角也一齐上扬,就好若在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他早就死了。”

***

[市中心]

戚檐不过是揉了揉眼,手中捏着的另一根红签便烧了起来。他睁眼时,自个儿已站在了一间卧室的临窗处。

他交臂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等来这间房的主人,他的好友与同窗——

段礼。

他们自小学二年级便玩在一块儿,即便只算到高中毕业,他俩也认识了十年了。

那人长得不错,家境也好,再加上性子外冷内热,举手投足都透点慵懒,人送外号高岭之花。戚檐很瞧不上他们把那懒汉过度美化,那人说白了就是闷骚。

段礼平日里总一副睡不饱的模样,干啥事都不紧不慢,和戚檐他一样,是文侪尤其受不了的性子。

这般说来,他二人应是臭味相投。

戚檐如游魂般在那屋里飘,他忽而想起薛无平说过,只有被人念起时,才会来到他们身边,他于是将脑袋凑到那人身前观察他神色。

奈何段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能叫他失望地收回脑袋。

“喂,段礼,你挚友死了,怎么也不表态表态?刚刚在葬礼上也没掉眼泪。”

段礼懒懒趴在书桌上头,指尖摁上了那被梅雨打湿的窗子,他好似在写什么,手指时有停顿。

戚檐兴奋地想看他兄弟是不是在写他的名字,可他兴致冲冲看了老半天,却发现那人仅仅是在窗上胡画。

没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着无聊了,便将身子后仰倒在了弹簧椅柔软的靠背上,手上的圆珠笔被他不停摁动着,一刻不停地哒哒响。

戚檐觉着他无趣,想要离开,可是那小子没有放他走——他还在无声地想着戚檐。

半个小时后,他说出了戚檐见着他后听着的头一句话:“烦死了。”

“嘿,段礼,放我走、放我走……”戚檐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可那小子看不见他,任他如何闹腾,那人都没反应。

过去也总是这样,无论戚檐做什么,段礼常选择的方法是逃避——眼不见为净。

他原以为即便是他死了,段礼也不该动容,没成想那货30分钟里竟能无间断地想着他。

果然仗义。

又过去几分钟,那段礼忽而站起身来,他先是仔细锁了屋门,继而拉紧了窗帘,正当戚檐想着段礼会干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时。

那人仅仅是头朝下栽进铺得整齐的被缛中。

起初戚檐只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那人没能忍下的哭声便漫了出来。他在快喘不上气时,将脸翻了出来,通红的眼就那么睁着,泪水从他的眼眶流出,悬在他高挺的鼻尖。

他每隔一会儿便张开嘴呼吸一阵子,以确保将哭声压在嗓子底下。

戚檐觉得很好笑,便趴在床沿看他掉眼泪:“哭这么惨,难怪要锁门。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看着怪肉麻的。”

他没有看别人哭的兴趣,看男人哭就更没意思了。

倒……也不全是。

有的人哭起来还是值得一看的。

为了将一碗水端平,他又看那小子哭了半晌,没成想这么一看却叫自个心底也有点发酸,他于是说:“你别哭了,有啥好哭的,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好多回,我觉着活着很累的吗?”

那段礼听不着,又哭了好一阵子后忽然坐起身。然而他虽是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了,眼眶里还在不停掉眼泪,每隔一阵子脸便又会皱在一块儿。

那模样很滑稽,戚檐却并不觉得好笑。

段礼张嘴含着声哭,分明个头就只比戚檐矮个几厘米,这会儿却像个半大孩子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浓眉蹙得戚檐看了也觉得有些不快。

片刻后,那段礼忽而起身去书柜上摸出一本相册,他焦躁地翻动起来,指尖不偏不倚地卡在八岁那年。

那年他与戚檐相遇,成了并肩走的好友,此后的相册多半都是他俩的。他把相册翻动得很快,寥寥几分钟两个豆丁一样的小子便长成了俩185往上走的高三毕业生。

他将指腹摁压在崭新的一张照片上头,那照片就连戚檐自个儿也没见过——那是摄于他车祸前几小时的照片。

“还以为会觉得不吉利,那日的照片干脆就不洗出来了呢……”戚檐自言自语。

照片里头,他和段礼各自抱着一大簇向日葵冲着镜头笑。

嗳,怪怀念的,那可是他一生仅有一回的高三毕业典礼。

段礼瞧着瞧着,又仰着头哭起来,哭了半晌翻到另一面,那里还放了张他和文侪的合照,他见状哭得更惨了。

“都快忘了你和文侪也是朋友了……”戚檐瞧着那张照片,苦笑一声,“早知道叫文侪也过来瞧瞧你的囧样。”

眼见那人把相册翻过去又翻回来,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相册上头。

“哎呦,段大哥,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戚檐见那段礼的视线没往左边瞧,一直在看右边,便也跟着往那头看——他竟还洗了张文侪和戚檐的双人合照。

戚檐没管他听不听得着,一面叨叨些让他别哭的话,一面凑过去琢磨那张双人合照。

适才分别同段礼合照还笑靥如花的二人,这会儿合照脸上笑僵得像是准考证上头奇怪的相片,俩人之间的距离更宽得可以插进去俩段礼。

戚檐看着看着,嘲笑起了当初自己和文侪的暗自较劲,可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无力。

再加上一旁还有个无声泪人……

***

段礼哭到大半夜也没睡。

戚檐翘个二郎腿坐他窗台上吊着脚晃,那段礼哭得眼睛发肿,自某一刹起呼吸却变得平稳起来。

戚檐手中的红签已经不再冒光,说明那小子没再想着他了。

见状,戚檐起身,虚拍了他的肩,笑说:“终于哭累了吧,晚安,好梦。你大哥我就先走了,还得回去打工呢。”

戚檐临走时又补了句:“再见啦,辛苦你当了我十六年的兄弟,以后快活点过日子呗,争取再找个好兄弟,不过也别忘了我,把我当个白月光似的供着最好。”

说罢,他像抹烟一般散去,那被他搁在窗台上的红签片刻后又闪了闪。

眼泪又从那人的眼角渗了出来。

段礼的梦里,依旧有他。

***

戚檐踩着积水的校道落地时,文侪已经在那等了好久。

文侪见他眼眶有些泛红,便问他去见了谁。

戚檐耸耸肩,说:“还能有谁,段礼呗,真是,一直想着我不肯睡,叫我熬得眼睛也红了。”

“段礼么……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文侪垂头一笑,“幸好没去。”

“你和他有那么熟吗?”戚檐撇嘴。

“你那么严肃干嘛,怕人抢你心尖肉啊?”

“噫呃……”戚檐嘴角极迅速地耷拉下来,只很快又扬了回去,温和道,“别开这种吓人玩笑。”

“不过,你刚说的啥屁话,我和段礼不熟?高中三年,不都是和他们那群人一块玩过来的?”

“哦,对——”戚檐说,“你高中三年只是和我不熟。”

“你快把嘴角扬起来,现在表情好怪……”文侪说。

第63章 [铺子里外]三 皱巴巴的,怪可爱的。

“你适才去了哪里呢?怎么那般快?”戚檐问他。

“哦,我回了趟家。”文侪回答。

***

[城中村]

文侪睁眼时才清晨5:00,那时渭止市淋了一夜梅雨,街道都是湿的。他爸正在有条不紊地将钥匙插入早餐铺子的门孔,未挽起的长袖滑落时,尚可见其手臂上的块状肌肉。

文侪生得像猫,他爸妈也像,一家子如出一辙的挑眼尾,面容皆是秀气中带点媚。

他爸妈本很有抱负,可惜气运都不大好,年轻时候四处游走没闯荡出什么名堂,便也就认了命,安分回老家继承了那已开了二三十年的早餐铺子。

早餐铺子开在个两层小楼里,上头是家,下头开店。墙薄,隔音很差,一旦过了早上六点,这楼里没人能睡。

文侪他家本来就没什么积蓄,在他小升初时,他那窝囊小叔在婶婶病逝后,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他十岁的儿子“文仲”抛下,不知跑去哪儿逍遥去了,总之叫他们如何也联系不上。

文侪他爸妈心疼那小孩,索性带回自己家里养着。

这时候文侪他家还能凭藉薄薄积蓄勉强撑着,待到文侪初升高时,他姥爷病了,病得很重,看病一下便花空了积蓄。

文侪只能一面拚死拚活地学,一面狠命挤出时间来打临时工。当多数同学都在接受昂贵的补习课程时,他却在腆着脸求那些个相识的店家容许他打工。

有时打工打到大半夜,老人机没了电,没法联系上家里人。可他回到家把手机充了电,里头却仅有父母发来的一句——姥爷睡下了,回来动作轻点。

他们家,是不轻易说爱的家庭,一切的情感表达既克制又隐忍。

亦或说,文侪根本不知父母对他是否还有感情,又或者,他们只把抚养他当作必须履行的麻烦义务。

这会,多数上班族和学生尚在梅雨凉风中裹着被子睡大觉,那夫妇二人却已沉默地抬起卷帘门,而后迅速钻到后厨去了。

他们面上的表情冰冷得叫文侪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在墓园那会儿也是,戚檐他妈妈哭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的父母亲却只是平静地立在墓碑边上,没有哭声,连脸也不带皱。

文侪瞧着他爸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摆进留满岁月痕迹的蒸包柜里,缓慢而不断反覆的动作叫他很倦。

太慢了,快一点。

他耐不住蹲下膝去帮忙,手却在穿过那面团的刹那停下。

“啧!”文侪甩甩手,叉腰看着,“爸,自个儿来吧,快点,没了我早晨帮你,这般动作可怎么行?从前没见你这么慢过,我若是愣神一下,脑袋都得挨你一肘子……”

手上红签还在亮着,文侪却是将手浮在他爸肩上拍了拍,说:“你早死的儿子走了,你好好把阿仲养大吧,阿仲他很聪明的,以后准能挣大钱……”

文侪自小对情感的渴求就很低,纵然今儿见他爸妈将他的生死看得很淡,他也觉得正常,毕竟从他记事起,他爸妈就是这样。

这样怎么了?

文侪离开后不久,他爸终于将蒸柜摆满。那中年男人捶打肩头几下,抬手揉了揉有些潮湿的眼角,随即起身,归于忙碌的日常。

***

文侪回过神来,将身上风衣裹了裹,说:“早上还热着呢,夜里风吹得好凉。”

“不跟我说说你爸妈么?”

“没啥好说。”文侪耸耸肩,“咱们走吧。”

已是深夜,临近的宿舍楼都已熄了灯,戚檐踩着校道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地走。他仰首,瞅见了不远处渭止市一中巨大的漆金招牌。

“这是又补漆了?颜色不大对头,叫从前那韵味都没了。”戚檐琢磨着,“等梅雨季过,叫阳光烤一阵子可能会好得多。”

文侪没陪话,仅是默默跟在戚檐后头走。他对故地重游并无太高兴致,只在察觉了那戚檐用余光摹了他的轮廓数回的行径后,问:“干什么?”

“嘬嘬嘬——”戚檐回过头,朝同他隔了几步远的文侪勾手指,“亲爱的,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快些跟过来。”

“你他妈逗狗呢?”

“呸呸,怎么能骂自己是狗呢?”戚檐将手一摊,笑弯了眼,“分明是狗腿小弟在请大哥。”

“下回我叫你吃饭,也嘬声请你!”

文侪说完又“啧”了声,脚后跟踩住地面,连走几个大跨步,才终于在戚檐身侧停下。

原来戚檐横跨近半个校园也非要看的东西不过是一面光荣榜。

崭新的红色榜单依照高考成绩自前往后列出了挤入全市前五十的考生姓名以及班级、选科信息。无疑,这是一张极功利性的荣誉表彰名单,可那红纸黑字写的东西叫戚檐瞧去同钱氏委托里的《住店须知》并无太大差异,皆是读来连消遣也算不上的无趣玩意儿。

他如今匆匆寻来这儿,也不过是因为无端想看一张照片。

——榜首那用金边框起来的,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些的,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照片,便是他要看的那张。

那照片里的人正是他身侧的皱眉大哥。

戚檐端量着那张照片,从蓬松卷发到齐整的校服最后又回到脸上——文侪拍照时候总不笑,嘴角向下撇着,眼中目空一切的寒色冷得戚檐几近笑出声来。

猫再凶也不能成虎啊。

“嗳,瞧瞧这脸蛋,这成绩,我们文大哥太了不起了。”戚檐故作咋舌,看看照片又瞅瞅文侪,在文侪开骂前说出句,“果然实物比照片还要好看不少。”

文侪把他搭在肩头的手挥开,目光短暂擦过自个的照片随即微俯身端详几下同他隔了一行的戚檐的照片,说:

“果然我们俩的遗照用的都是这里的照片。”

“……得亏您记得住啊!”戚檐哈哈大笑,边笑还边拍打起文侪的背,见那人被打得就快要还手,才收手继续说,“咱们大哥当真是缺点浪漫因子啊……”

他如同神棍那般左右慢晃脑袋,深沉音调却忽而一转,蓦然间,他已凑至文侪耳边吹风:“不如小弟我教教你?”

“滚。”文侪压下眉头,伸手拧了他的耳朵,“你怎么老这么一惊一乍莫名其妙的?钱柏附身太久叫你不挨我近些就浑身痒么?还是单单就是皮痒了,缺打?”

“缺你。”

“你是真找死啊?”

“……我错了。”戚檐滑跪道歉的速度同他动嘴皮子说出些风凉话的速度一样快,他又伸指头点点他自己的眉,同文侪说,“别皱眉头了。”

“眉毛生在老子脑袋上,老子爱皱就皱!!!”

“皱巴巴的,怪可爱的。”戚檐冲他眨了个眼。

“……”

文侪不冷不淡地觑着他,只觉那人活像百货超市门口的招手充气人,总能干出些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戚檐斟酌着文侪散怒的时机,半晌指着那漆黑楼道冲他笑了笑:“来都来了,咱们上楼逛逛?”

“要走就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文侪无意间又拧眉,在戚檐适才那话从脑海里飘出来,他在顿起的一身鸡皮疙瘩的刺激下匆匆松了眉。

***

戚檐领路,文侪垂头踩台阶跟着,却忽而被身前一堵高墙给堵了去路。文侪一怔,蓦地抬头,这才发觉适才是撞上了戚檐硬实的脊背。

他本就同那人有不小的身高差,偏巧这会那小子比他多踩上了两级台阶,高得像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

啊,他忽而想起了,高中时,他对戚檐没有好感的缘由。

***

文侪家里人发育都晚,再加上作息极不规律,刚升入高中那会,他才勉强摸到163cm的边,站在男生群中根本瞧不着影,连站在女同学身边都显得有些瘦弱。

高中第一学期结束时,同学之间还算不上知根知底,多数人只将自个儿好的一面展露在外,可那时文侪便已是独自一人了。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平日里没什么人会主动站到他身边,他并不难过,也并不为之焦躁,实话说,他甚至乐在其中。

——他并不需要朋友,学业与家中琐事已然将他的时间挤得满满当当了。

那时,他总喜欢避开刚放学时汹涌的人潮,即便是寒假开始前一天,他也专门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收拾好书本往外走。

将要绕过走廊拐角进入楼梯间时,他听见了另一头五六人打闹的嬉笑声。高中男生恰是嗓门又大又没点数的时候,他们口中玩笑话径直入了文侪的耳,而玩笑话的中心不是假期打算,好巧不巧,正是他文侪本人。

文侪本不欲听那些闲言碎语,直至听见同班同学用熟悉的嗓音笑着喊了声“阿檐”,而后传来戚檐不紧不慢的慵懒回应。

“怎么?”

“唉,我问你,你和我们班那死心眼班长关系不错吧?”

“什么鬼,谁和你说的?”戚檐话音中好似有不少的鄙夷。

“你俩不是总被主任约一块谈话嘛?像那啥,啊,相亲相爱一家人!我还以为你这好脾气和那等犟种也能玩的不错呢。”

“不熟,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和他熟起来。”戚檐轻笑。

“哦你们不熟啊,那我可就开骂了哈?”那同学忽而骂了声脏话,“妈的,怎么就我们一班选了这么个奇葩班长,特么的真一丁点水都不放啊!那作业他就非准时上交不可,还他妈的一个个对著名单数,生怕我们不交!!!”

“妈的,你倒是提前写了啊!我们二班那个班长才是真奇葩。他妈的!那姓楚的狗东西一天到晚催作业就罢了,他自个儿写完了还要和老师讨新的,老师不能单给他发卷子吧?结果怎么着?人手一份!!!”另一人叹出一口气,“妈的,我能不能转进三班啊,我要戚哥做我班长呜呜——”

“哦,二班那个我倒是熟。”戚檐语气平静。

“那你帮我从旁敲打敲打,叫那小子收敛些呗?”

“可得了吧。”戚檐笑答。

“甭管他,先救我!哪家好心人先来把我从姓文的那里救出去!?那死正经一整个学期和我们说的闲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班里氛围被他搞得死气沉沉的,我在那班里真的要郁闷死了。”

“哦,他还能决定氛围啊,还挺神通广大。”戚檐插了一嘴。

“咋的,还叫你起兴趣了?说起来……你不是最讨厌文侪那类人的么?分明屁都没有,还非摆出个心高气傲、不知变通的样子,总那么斜眼看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戚檐没开口,仅回以嗤笑一声,声中有讥嘲之意。

文侪又朝那处张望一眼,见那群大高个如山一般堵在楼梯间,只觉疲惫。可说一丁点不在意是假的——他有些羡慕他们的身高。

此外便再无其他。

他倦于去记挂一群幼稚、只知乱嚼舌根的愚人,可在给那群人定性前,他却不忘先给那戚檐先盖上个“表里不一”的章。

多亏了发助学金的主任“牵线”,他俩才有了认识的可能,勉强能攀上个点头之交。即便一整个学期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可每每相遇,那人也还是会扬起嘴角笑一笑的。

原来那笑也不真心。

文侪默默绕开了层峦,自甘做一寂寞孤丘。他绕远路下楼的途中,心底暗想——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同那群人同流。

一群讨人嫌的傻X。

***

恰是俩人将校园走得差不多时,手上三根红签亮毕,天地于他们眼前瞬息融合。

那二人倒是镇定自若,仅静立原地,从容等待,等待眼前事物呈数字化崩解再一点点重塑。

他们眨眼间便回到了委托铺前。

夜已深,一鈎弦月被阴云尽数遮去,天幕暗得叫人窥不着半分光。

那铺子里头尤为反常的没亮灯,披头散发的薛无平正歇在柜台处,瞅见二人的刹那,单冲他们咧开个森凉的笑。

那二人习以为常,只说笑着要越过门槛入屋,谁料左腿刚在内,右腿尚在门槛以外,便听来震耳一声嘘。

“立住别动,贵客就要来了!”

那二人闻言赶忙收了右腿,屏息间听得身后飒飒秋风忽而大作,身后红门登时“砰”一声砸在了屋墙上。

呼啸风声中,有细微铃铛响。

“叮铃——叮、铃铃铃铃铃——”

当木门砸墙乱响数次后,尖锐铃铛响已然盖过了风声

恰是铃铛响个没完时,二人身后响起了嗒嗒脚步声。

待那震得屋子晃动的脚步声停下,薛无平这才掀起眼皮去瞧那立身门槛之上的东西。

他站起身往那处走去,恭恭敬敬拢袖相迎,途中经过那好奇得差些回了头的戚檐身侧时,更以腹语轻声说:“那位唤作千铃公,他驱鬼六十余年,通身叫恶鬼胡乱啃食过,如今模样不是你们所能承受的。因而我只劝你俩一句,千万别回头。”

言罢,薛无平又笑着同俩人身后那“人”说:“阿公,您进来坐坐吗?”

那“人”摇了摇脖子上顶着的,混乱而细碎的条条肉块,奋力将形同疤痕的嘴撑大、再撑大,抖动自个那条满是漏口的长舌,终于发出声音:

“那东西在城西,死时只有十七。”

“生前名姓呢?”薛无平问他。

“姓孙,名煜。”

【委托参·飞黄腾达僵尸高中】

第64章 【孙】EP1 请勿于深夜呼救。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

渭止市西县有一家私立中学,大名尤其响亮,就叫“黄腾中学”,任谁看都能喊出声“飞黄腾达”。

俗,但是好。

极具吸引力,单一眼就忘不掉,同其他取名保守的高中一比,便好似赢在了起跑在线。

或许是因为名字取得顶好,那学校自打开始招生起,县里许多家长都玩命地把孩子往里头塞。生源量大了,学校也开始择人录取。渐渐地,那学校就成了县里最好的学校。

白墙黄顶的教学楼,教学楼呈四方围城状,中间的空地,一半是操场,一半分布着其他小建筑群。由于分布比较密的缘故,采光很差。

教学楼西楼没有窗子,正适合在外墙挂些醒目的大字。

挂了什么呢?

不是宣扬仁义礼智信的校训,而是漆红的巨字“高考必胜”!

那是一间管理机制尤其普通的学校,以社会上常见的应试教育为根本教学指导,奈何穷乡僻壤之地,生源差,师资也差,里头再好的学生,到了市里也排不上号。

没有好学生撑排场,即便名字再响亮,也耐不住淹没于当地各大高中浪潮之中。

黄腾高中籍籍无名数十载,可05年,却忽而名声大噪。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因为——

校内有个学生在自个儿座位上因过量服药死了。

校方对外宣称仅是用药不当造成的意外死亡,可是后来那人的遗书被从抽屉里翻了出来——千真万确的自杀。

只是那人早课时便趴桌上死了,却直到上晚修时,那人的尸体腐烂发臭到一定境界,才终于被人发现。

那人的尸体被外头来人清理走时,他身下压着的那张试卷被抽出来,上头写了几个名字。

经过确认,那几个名字都属于黄腾高中的高三在读生。

***

蝉鸣正躁,吱呀呀响的老电风扇遽然停止运行,一时暑气犹如炉上火,烘烤起这布局封闭的老建筑。

反覆摩擦皮肤的粗糙布料闷出了屋内人的几声脏话,窗边那枕着小臂酣睡的学生忽而机械地抬手擦去滑过鬓角的汗。

汗湿了掌心,化作一滩血水。

文侪蓦然睁眼,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先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成天就知道睡睡睡,真睡不死你!都高三了还没点数吗?给我去后边站着!”

“啊……”

文侪迷惘地张了张口,下意识仰起脑袋,瞧见了一个法令纹极深的秃头男人。男人用手中断了半截的粉笔戳在木桌角,留下个醒目的白点。

“抱歉。”文侪瞧了眼掌心,没看见血,只有一丁点汗液。

文侪脑袋里被杂七杂八的事搅得有些乱,当他走至教室最尾端的书架边上时,才发现那儿竟已站了一人。

那男学生身材高大,却是病恹恹地蔫头耷脑,叫人看不见他的脸。可文侪料定那人就算抬头,只怕也没法比他脑袋上那一头分层的头发更显眼。

那头发与过去校园里那些叛逆少年常见的下黄上黑式略有不同,他是上黄下黑。一圈金灿灿的头发自发根处往下长,逐渐变作了不大均匀的黑色。

很显然,金发应是那人的原发色。

在弄清原主性格前,文侪为避免举止怪异,没急着同NPC搭讪,只默默在他身侧停下。

这会儿,他心底其实生了不小的感慨,觉着人活得久了,啥新奇际遇都能碰上——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被老师罚站。

“你给我把脑袋抬起来!站在后头还睡!”

飞镖似的粉笔头又一次准确地落在了文侪身侧人的脑袋上,文侪对这严苛教育方式不置可否,单默默往另一头挪了几步。

没成想,那人撩起有些长的刘海,率先叫人瞧见的是一副纯黑的眼镜。那人高挺的鼻梁两侧留有被过沉的眼镜框压出的浅痕,透过两个镜片,文侪同他对视了。

……戚檐?

那戚檐依旧笑得像个太阳,见文侪发愣,便将手后伸,手拍了拍文侪的背:“哎呦,看你这眼神,你刚才没认出我吧?嗳,真叫人伤心!咱们好歹是睡过一张床的关系,你怎能这么无情?”

文侪撇过脑袋,只说:“你这非主流打扮若放以前一中,铁定要被教导主任在周一广播通报批评。”

“没办法,主任是最恨混混样的。”戚檐眼睛盯着黑板,嘴巴倒是不停,“那位成日卯足劲盯学生的仪容仪表,得亏咱俩都没啥青春叛逆期。”

“就凭咱们两家那种条件,配有叛逆期吗?我干过最叛逆的事就是跟爸妈吵架,打工一夜不回家!”文侪盯着逐渐填满黑板的粉笔字,这才意识到那上头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靠,他写的啥啊……”

“我也看不懂……”

戚檐觉得好笑,笑起来时那副黑边眼镜也跟着晃,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鼻梁上还架着个玩意。他的视力一直不错,研究生时更是同门师兄弟里唯一一个不戴眼镜的,便也一直没机会试试戴近视镜的滋味。

他在文侪困惑的目光中将那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文侪登时加上层虚化的朦胧滤镜,站在身边尚是如此,再隔远些,恐怕连他的眉眼都看不清了。

“这阴梦里头仿真高中课堂已经让人很爽了,怎么连近视都来真的……唔、好麻烦……”戚檐感慨道。

文侪一点不理会他的抱怨,只趁老师背过身,压低声问:“你一醒就杵这儿了?”

“当然不是,我也一样是被赶到后头来的。我刚才可是单瞅见你的后脑勺就认出你来了。”戚檐一边笑一边用小指勾了勾文侪背在身后握紧的拳,“把手张开,给你塞样新鲜东西。”

文侪松了拳,从戚檐掌心拿了他收着的东西走,小心翼翼拿到身前一瞧,原来是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东西上写着一行古怪的小字——

【请勿于深夜呼救。】

***

下课铃响后,那老师还在班里拖了好一会堂才放他们离开。文侪为了提高搜查效率,建议二人分头行动,戚檐没拒绝。

文侪打定主意要往收纳信息量大的地方跑,因此话刚说完,就迈开了腿。

当他在走廊上瞧见教务处时,手便摸上了门把,然而他还来不及转动,蓦地发现适才身旁走动的教师和学生皆停下步伐看向他。

“啧,这就与原主的一般行为不符了?”文侪咕哝一声,松了门把去找教师办公室,不曾想又是一次碰壁。

正打算继续往前走时,一中年男人忽而将一沓作业放在他手上,说:“孙煜,你帮老师分担分担,咱一块儿搬回咱班去。”

文侪嗯嗯啊啊敷衍应了声,视线始终落在那男人挂在身前的工牌上头。

【姓名:老班 职称:高级教师 职务:教导主任】

……这姓名取得当真敷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男人是原主的班主任一般。

文侪本想找机会开溜,未曾料那男人在他身后跟得很紧,一举堵死了他的别路。

他没辙,只能听话照做。

***

待文侪将那人吩咐的事忙完时,戚檐也恰好抹着汗回来。

那人原还皮笑肉不笑的,瞧见文侪后眼底便也带了笑,说不出真心与否,他最擅摆出这一类矫揉造作的神情。除此之外,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叫文侪瞧去只觉拳头痒。

这会儿那小子又犯了病似的,光笑还不够,偏得再把眉头压了,好似受了好些委屈般凑过来。他不说为什么露出这般神情,文侪也不多问,他明白这会阴梦尚未加载完全,左右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装了,也不嫌累……”文侪手里拿着本教科书搧风,心底还在盘算着下一步计画。

戚檐见状便拉着文侪一道倚着走廊上的墙纳凉,他捏了汗湿的宽松短袖衫上下抖了几下,才说:“好热噢。”

文侪哪里管他是热是凉,只说:“这阴梦的限制也太大了,我刚刚不过稍稍往教导处迈了一小步,走廊上所有人都扭头看我,显然是觉着我这样做不符合原主一般的行为习惯……啧,限制这般大,束手束脚的,要怎么找线索……”

“真奇怪,我刚刚也一无所获。”戚檐不假思索,“从前那些个九郎把线索胡乱塞,再不济也有白送的几条,这位怎么这般吝啬?”

那二人正聊着,忽觉面前有些模糊起来,在突来的晕眩感中,文侪拿手支住窗沿,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倏地叫他们仰起脑袋看向西楼那醒目的红字,那四个大字在眼前却像是被骄阳烤化开一般,流动着,重新组成四个黏糊糊的大字。

——尸丛肉海。

好吵,耳旁忽然好吵。

吵得那二人皆痛苦地捂耳蹲下身来。

谁、谁在说话?

戚檐瞪大了眼环视四周,只见烈日好红,越来越红,很快便如那四个大字一般,熔化了。

***

漆黑的教室里,有一人的目光不停瞥向外头那仅余半点绿光的走廊,手上更疯狂摇动着趴在桌上的二人,只听他焦急道:

“快醒醒,别睡了!!!他们就快来了!!!!!”

那二人还是没醒,走廊里却先响起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叫那人不禁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第65章 【孙】EP2 喔,泯灭人性。

文侪掀开眼皮,一对没能适应昏黑的瞳子谨慎地左右移动。他不敢妄自移动四肢,因为他清楚身旁有个活物在喷吐气息。

他听见了那活物剧烈的心跳声,可一直没听见那东西从口中发出什么声音,以至于他无法判断身边的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他忍着不动忍得累了,正欲活动一番舒解酸累感时,才惊觉自个儿正蜷身于一极狭窄之地。

他的肩膀向内收至极致,两条手臂都紧贴着冰凉的面板,由于浓郁的锈味不断侵扰着他的嗅觉,他很快判断出自个正处于一个形似铁箱的东西中。

眼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变得异常敏感的听觉却将好些破碎的声响送进他的头脑。

“咚——咚——咚——”

每一声“咚”响,就紧随着地动山摇一般的晃动感,天花板和地面皆在没完没了地发颤,装着他和那个未知物种的“铁箱”自然也在发颤。

发怔的刹那间,有东西啪地捂住了文侪的嘴。他忘了掩饰自己已然清醒的事实,忽而挣扎着呜咽一声,可连那呜咽也被突来的东西堵回了嗓子眼里。

这么一堵,他意识到了——与他一同在铁箱子里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被手捂住的口鼻却无法正常呼吸,在几乎窒息的刹那,咚声远去,那人遽然松开了手,说:

“你醒了?”

“啊……嗯……”

文侪点点脑袋,由于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尚且没能卸下防备,便将两条手臂挡在身前,以阻挡那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攻击。

然而“吱呀”一响过后,他身侧的铁板忽然松动,往外倒去了。不算太亮的灯光遽然入目,刺痛文侪双目的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护在了文侪身前。

“你是谁?”

熟悉的嗓音中夹杂着初醒的沙哑,几缕又金又黑的头发细绸般扫过文侪的耳。

文侪几乎是下意识地扯住了戚檐发白的校服短袖,就好若当初拚死也要拽住戚檐一般。

“我、我是……二班的……”那人嗫嚅道。

文侪没急着从柜里出去,瞳子却遽然沿着那人挂在颈上的一条细线下移,直直盯住了他的学生证。然而那人见状却猛地将学生证抓入手中,遮住了自己的姓名。

“你先出来。”戚檐强硬地将文侪从那铁柜子里拽了出去,挡在自个身后,这才撑着那柜子的上沿,盯着里头那有些瘦弱的男生,冷着脸问,“怎么连名字都遮遮掩掩的不给人看?”

文侪从戚檐身后探出脑袋,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那男生身材纤瘦,个子要比文侪还矮上不少。他样貌清秀,只是大热天还穿着长袖外套,从过长的外套里露出的几截手指透着异样的惨白。

“别恐吓人家,本来就像笑面夜叉了,现下还校服配挑染,真跟混混似的。”文侪踹了戚檐一脚,“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文侪伸手将那学生从逼仄的柜子里拉了出来,见他双唇打颤,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对不住,这挑染小子被吓到了,精神有些失常……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名字便不说,只是好歹给我们个称呼方法。”

“江昭……”那人低声说着,将捂住姓名牌的指头松了。

“哦?”文侪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怔了一怔,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过这名字,于是赶忙换了个表情,“好……那么你能同我们说说,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儿吗?刚刚脑子一下子发了昏,很多事都给忘了。”

江昭扯了扯自个的长袖外套,将长睫向下垂了几分:“刚刚我在查找广播里的【幸存者聚集地】时,恰好经过你们班,见你二人晕倒在桌上,却都没异化,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便将你们拖入了这教室后头的铁柜子里,三人一道藏了起来。”

“啊,那多谢恩人!”戚檐扬起嘴角笑,笑得自带几分淩厉狡黠,再加上那身量,更像街头霸王了,“那么,适才把地踩如雷动的是什么东西?”

“怪物……”江昭皱紧眉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至于什么怪物,你们一会看了便自有定论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

“去哪儿?”

“幸存者聚集地。”

***

所谓的“幸存者聚集地”不过是个小会议室,当江昭领着二人到达的时候,那屋中已坐了五人——两个是教师打扮,三个是学生模样。

那俩老师文侪都见过,一个是那授课的“粉笔头”,另一位则是教导主任老班。

老班正垂着脑袋严肃地坐在角落,他见文侪和戚檐来了,眉头却是一点也不松,仅不惊不怪地瞥他二人一眼,被抿作一条平直细线的嘴始终没张开。

那仨学生共一男两女,男的戴眼镜;俩女生,一个是短发,另一个是长发。

“嗳?”那四眼仔仰起脑袋,开口便是尖酸调子,“你俩还活着呢?”

戚檐笑笑:“多亏了江昭。”

“他?他会救你?”那四眼将一双细长眼转向在角落坐下的瘦弱少年,又扶了扶眼镜,感慨道,“真是奇了!”

老班闻言眯其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嘴上那条细缝打开:“都别吵了,人既然都到齐了,那咱们便先抽牌。”

“抽牌?什么牌?”文侪无所顾忌地站到老班面前,“老班,我听不懂,您跟我仔细说说呗?”

“你脑子进水了?”四眼仔猝然站起身来,学生证在戚檐面前甩了甩。

【姓名:郭钦】

文侪迅速将他初至阴梦时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了遭,很快锁定了一张姓名牌:“你是我同桌吧?”

“这事还用得着你说?”郭钦没理会他,单将椅子往离文侪远些的地儿挪了挪,旋即轻蔑开口,“都说要抽牌了,你们是白痴么?还不快找地坐下来?!”

文侪嘴角有些抽,却还是赔着笑,心想千万不要和NPC较真,哪知那戚檐挑起眉,拉开张椅子,二话不说便把脚翘上了桌,又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扬了扬脑袋,说:“看我干嘛,抽牌啊!”

“……”

文侪在他身边落座,只还要求戚檐把脚往郭钦那儿偏一偏。

六个人围桌坐下,面前摆了一副垒好的麻将。

广播在“嗞啦”一声过后,响起了一男人闷厚的嗓音。那男声音调尤为低沉,字皆机械似的一个个往外吐,毫无连接感。

他说:“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同学们,欢迎来到【飞黄腾达八人牌戏】,摆在各位眼前的是一副麻将,现在我们将重塑每类牌的含义。”

在那广播声停顿的间隙,江昭忽而怯生生地开口冲戚文二人说:“我家没人搓麻将,这牌我也不大懂看……”

“不难。”文侪这局打定主意要笼络人心,便说,“这副麻将共144张,分做字牌、序数牌、花牌三类。”

文侪怕他分不清,便画图写字起来:

【字牌:①风牌:东南西北;②箭牌:中发白】

【序数牌:①筒子牌(1-9筒);②束子牌(1-9束);③万子牌(1-9万)】

【花牌:春夏秋冬、梅兰竹菊】

江昭点头的刹那,广播声又响了起来。

“在我们这场游戏中,每张牌都映射着一条具体的规则,但它们所属的各个种类都拥有着一定属性。”

“一、字牌,包括了箭牌与风牌,均仅有【一次】发动规则的机会。”

“二、 序数牌,包括了筒子牌、束子牌以及万子牌。序数牌限制【发动次数】,且每次发动技能的【持续时间】皆以牌面数字为准,其中——

①筒子牌:总共可发动【五】次;

②束子牌:总共可发动【两】次;

③万子牌:总共可发动【三】次。”

“三、花牌,仅限制【停止时间】,发动规则后,这条规则将会持续到,游戏中有一人死亡时停止。”

广播又似卡顿一般骤停,恰这时忽有一阵疾风来,桌上麻将被卷着稀稀拉拉地滚到桌下,只留下了八张倒盖着的牌。

首先掀开的是一张【箭牌-中】。

“这张牌映射的是‘替死鬼’,即持牌者在发动规则时,可以任意挑选一名还活着的玩家代替自己死亡。”

“喔,泯灭人性。”戚檐笑说,“这牌可不能给咱们文哥抽到。”

“滚你的,乌鸦嘴。”文侪骂他,转而说,“箭牌为字牌,看来这技能一局仅能发动一次。”

戚檐被他骂了还是美滋滋地笑:“命嘛,在游戏里一般都是万金油。”

在二人吵闹的间隙,第二张牌掀开了,是一张【花牌-春】。

广播声:“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全面防御’,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若其他游戏参与者同持牌人合体行动,那么僵尸只攻击持牌者以外的人。”

文侪啧了声:“这牌好麻烦,花牌映射的是‘直到发动后一人死亡时失效’,岂不是同免死金牌一样了?”

戚檐依旧笑嘻嘻:“原来适才追我们的是僵尸,我说感觉他们穿戴还挺整齐的。——哦,你说这规则好啊?痛击队友的牌当然好。不过要我说,这牌用好是好,用坏那就是张废牌。说不准有时候持牌者运气差点,一用,远处有人被咬死了,近处的僵尸可就避不掉了。”

戚檐话音一落,又有一张牌被翻开了——【万子牌-一万】。

广播声嘈杂:“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僵尸同化’,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持牌者将不再是僵尸的攻击对象。”

“万子牌的一万,那便是三次发动机会,每次持续一个小时。啧、总共能躲三个小时呢……”文侪感慨一句。

“又是张容易害死队友的牌啊。”戚檐笑得粲然。

……?

这是该笑的时候?

文侪想抡他一拳。

掀牌还在继续,这回掀开的是一张【一筒】。

“这张牌映射的是‘准确定位’,即持有人在发动时能够得知所有人的具体方位,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张牌具有即时性,所得知的仅仅是那一刻的方位,若是被定位的诸玩家发生移动,定位准确度会下降。”

“那可是筒子牌啊,总共可以发动五次,若是有心人拿到了,还真他妈刺激。”戚檐眸中闪了丝光。

“怎么个刺激法?”文侪随口问了声。

戚檐朝那广播努了努嘴,随即笑着凑在文侪耳边说:“自然是在广播里通报地点,若离开得不及时,保准能让疯子缠上。”

在众人听着五花八门的技能已有些头晕眼花时,一张【九束】被猛然掀开,大值数字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张牌名为‘全体单独行动’,牌如其名,当有玩家合体行动时,吸引僵尸的概率翻倍。”

“好狠的牌,持牌者使用这牌的时候,咱们俩得单独行动。”文侪蹙起眉头,“束子牌还能发动两次,九束便是一次9小时,加起来便是咱们俩至少有18小时不能一起行动。”

“若要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动的还好说,最麻烦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的,吸引率翻倍呢……”戚檐啧一声。

在戚檐的抱怨声中,一张【风牌-东】被掀开了。

“这张牌叫‘限制行动’,意味着持有人能够将玩家限制于具体地点,牌面上的方位则代表了限制的局域在何处。该牌的使用会通过广播公开,若在此牌发动的十五分钟内没能赶到指定局域,则判定玩家游戏失败。”

“东牌那便是东边了。”文侪走到窗边往外望瞭望,说,“东边是宿舍楼。风牌也是字牌,至多使用一次,真是幸好……不过即便是一次,持续的时间也有整整一天……”

“好恶心的牌。”戚檐呵呵笑。

最后掀开的是两张【箭牌-白】。

“抽到这两张箭牌-白之人,所能发动的规则为:无。”

众人目眦欲裂,本就是求生游戏,叫他们两手空空和别人斗,那不是要了他们命么?

眼见诸人七嘴八舌的埋怨起来,文侪仅闭紧嘴巴不做评价,以免自个儿说多真的把那牌招来了,谁料那戚檐笑着开口:“文哥,你说咱俩一会儿不会真拿了那白……”

“我X……狗戚檐!”

戚檐话没说完,便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你就不懂闭上嘴吗?!”

最后一声广播在文侪的怨恼声中响起:“洗牌开始,请各位玩家在洗牌停止后抽选自己后面七日的持有牌。需要诸位谨记的是,能活到最后的,有且仅有两人,否则将会进行随机屠杀。请各位选择更为文明的方式,排除竞争者。”

“文明?”戚檐撞撞文侪,“他说让参赛者被僵尸咬死,是文明死法诶。”

文侪踩了他的脚:“老子听到了!你甭一会喊一下,一会撞一下的。这些阴梦里的也不是人,死就死了吧,无关紧要的事别来烦我!”

“哈、这是安慰你自个儿的话吧?”戚檐步步紧逼。

文侪不理他,撸起袖子,准备抽牌。

***

开始抽牌了。

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有说不出的僵硬,当从被打乱的麻将中摸出一张后,多数人会在翻开牌之前,合掌祈祷一会儿,惟有坐在文侪身侧的戚檐在拿到牌的瞬间便将牌翻开了。

文侪见那戚檐面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从容笑,更是莫名紧张起来。他掌心中盖着的麻将已被汗沾湿,此刻摸起来有些滑腻。

文侪轻舒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牌面给翻开几许,还在试图猜测的时候,先看到了一抹艳红。

啊……红中……

【替死鬼】

那傻x戚檐的乌鸦嘴……

文侪在心底骂了戚檐几句,才平息了心底怒火。

但实话说,这牌其实说不上坏,反而该说很好,因为只要他不手下留情,也不动些有的没的恻隐之心,那就相当于他多了一条命。

他于是侧身去看戚檐手中牌,见那人含着笑,不肯展开手掌,便说:“你不给我看牌,这是要干什么?”

“是张好牌。”戚檐笑着,故弄玄虚地推了推眼镜。

文侪心想:还剩两张白,一张东、一张一万,一张五筒、一张九束,单看他这神情也不大容易猜出究竟是什么牌。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情绪激动哦?不叫竞争者摸清底细也是一种战术。”

戚檐刚将掌心略微展开条缝,文侪便握住他的手腕,俯身去看,映入眼眸的是——

【箭牌-白】。

第66章 【孙】EP3 拥有这条规则的玩家,必须死。

文侪的火气直窜天灵盖,奈何身侧那戚檐野僧念经似的将“冷静”挂在嘴边,他这才憋了一口气,勉强将外露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不是有很多最终赢家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嘛?”戚檐笑得没心没肺。

“你还是闭嘴吧,我怕我拳头痒,拿你脸来挠。”文侪说。

***

屋内其余八人皆将那麻将倒扣在桌,独那“粉笔头”数学老师攥着手中牌身子遏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一时,屋内只闻喉头滚动,唾沫吞咽的声响。

令人心惶惶的沉默被那唤作“颜添”的短发女生率先打破,她将自个的牌紧紧摁在掌心之下,神情平静得有些异常,说出口的话亦是逻辑清晰:

“眼下最为保险的方法便是单独行动。不管是那条【全面防御】导致僵尸只攻击身边人的规则,还是那条【全体单独行动】,合体会导致概率翻倍的规则,破解方法皆只有单独行动。”

戴眼镜的郭钦点着头瞧她一眼,没说话,倒是那清瘦的江昭小声说:

“可是一群人在一块儿待着,相互间还能有个照应……若是分开了,一群僵尸涌来……”

郭钦拍桌打断了他:“怎么?你那么想要和人待在一块儿,不会拿到的就是那条导致僵尸只攻击你身边人的规则吧?”

“什、什么……”江昭没抬头,仅仅垂着脑袋不安地抠动指甲,“我只是觉得……最终游戏胜利不也需要两人吗?既然这样,两人相互扶持着,不也更容易……”

“你没看懂么?”郭钦嫌恶地撇了撇嘴,“暂不论颜添提及的那两条,单论【僵尸同化】和【限制行动】也是同理。如果有人借同行,把同伴引到僵尸丛中或是距离东楼尤其遥远的西楼后再发动规则,那么非持牌者都是必死无疑……这些规则已经露|骨到就差把“结伴出行必死’几个字写上去了,而你还在这儿宣扬什么要一块儿走,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好心!”

戚檐将腿架在桌上,斜了椅子腿一摇一晃,他说:“郭哥,你那么激动干嘛呢?你不会是想要人群分散些,好悄无声息地发动规则‘准确定位’吧?”

郭钦冷笑一声:“我?若我拿了那规则,我早跳楼去了。那规则顶个屁用?曝光其余几个人的行踪,岂非间接暴露了自己?明摆着要遭人报复!”

“暴露自己?”戚檐耸肩笑了笑,“我寻思着规则也没说每次不能都曝光同一个人的具体地点啊……”

文侪把指尖点在他背上,示意他收敛些,别随意招惹人,之后便趁众人讨论时,抓了自个儿与他的牌,将他拉去角落里商量。

戚檐并不像能好好听他说话的模样,只还帮他将耳畔翘起的一捋发别至耳后,笑问:“你说现在最危险的是哪条规则?”

“还能哪条?宣告位置那条。”文侪不假思索,“我刚才想了想,觉得那条规则所指的揭示地点,绝不单单是向我们揭示。”

戚檐轻笑:“你觉得地点也会向僵尸揭示?——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挺可怕的,毕竟有五次机会呢。”

那双琥珀眼对上戚檐那双黑漆漆的瞳子,二人不言,却在刹那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拥有这条规则的玩家,必须死。

***

在众人吵吵嚷嚷时,那身子抖得不成样的“粉笔头”老师忽而站起身来,他将手中牌蓦地往地上砸,大吼一声:“什么鬼游戏……老、老子不玩啦!!!”

那人叫嚷着,猛地推开教室门冲了出去,谁料正是那一刹间,左边的长廊里忽而有一面色铁青的东西跳到了窗前,将那“粉笔头”老师吓得瘫倒在地。

那东西将凹陷的眼眶里头窄小的瞳子转到了那“粉笔头”老师身上,发乌的指尖就在那一刹那穿透了他的脖颈,随即那僵尸碎成烂肉的嘴巴咬住了他的头颅。

那“粉笔头”老师推开的教室门还在前后搧动,众人皆依照着传统民俗故事中僵尸凭藉气息寻人的规矩,捂住口鼻不敢喘息。

只有那一头长发的女生童彻忽而挺身冲去门边啪地将门摁紧。一双鹿眼平静地眨着,纤细白皙的手臂却布满长指甲留下的淡红色抓痕。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那童彻的行为作出评价,那僵尸的举动却忽而叫他们惊觉错愕。他在拧断“粉笔头”的脖子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将瞳子粘贴了窗户,直直盯着屋内众人,尖指甲刮得窗户嘶嘶作响。

——他拥有视觉。

***

那僵尸在教室外仅停留了大概五分钟,这才跳着离开。

在众人忙着喘气时,文侪蹲身将那“粉笔头”抛下的一副牌翻了个面,果不其然——是另一张【箭牌-白】。

“你觉得终止循环的条件会是什么?”

戚檐斜眼瞧了牌面,不动声色地将那牌踹进柜底,眯起眼睛冲文侪笑,他那般做大抵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可叫文侪看去只觉他这本就一肚子坏水的家夥,更阴险了。

文侪用足尖点地几下,说:“如果仅凭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的话,应是让你成为游戏的获胜者之一,而我作为孙煜本人还原死况。又或者是要我们俩个一齐获胜,在获胜后,我再想方设法还原死况,只不过这回死亡地点限制在孙煜本人的座位上,且死因是服药而死,服用的药品咱们还得仔细找找。”

正低声说着,只听会议室的木门吱呀呀响了一声,将手扒拉着门的郭钦倏地将脑袋探出门去,那挂着眼镜的脑袋左右仔细看了一通。

随后他匆匆抛下一句“你们就待一块送死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旋即飞似的窜了出去。

“那样出去的话,若是碰着了……”江昭扯了扯过长的校服袖摆,“我知道现在组队不是什么好建议,只是……人多到底力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