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沈钦州线(三十一)加更
和沈既白分开的第一天,沈钦州回沈家老宅过年的。
他并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在外人眼里看,一天前的那一场重大交通事故对沈钦州压根没有什么打击。
外界传闻,沈钦州在出车祸的车辆旁大哭,显得像是一场笑话。
男人依旧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得体的西装,只是脖子上系着的领带换了一款。
接连几天都是这一款。
黑色打底,金色纹路。
男人身上的香水换成了一股清爽的橘子香味,他坐在沈家老宅的院子里,陪老爷子下棋。
两个人都没有过多的交流,都是沉默寡言的。
突然老爷子一颗黑子下在了整个棋盘的关键位置上,沈钦州皱眉盯着棋盘看了许久,随后轻笑一声。
“我输了。”
因为沈既白没有出席饭局,合伙人惋惜地吐槽了一阵,不过很快被其他事情吸引,没再分神与沈钦州闲聊。
沈钦州大致翻完蒲音的简历,秘书与他汇报进度,说初步定下了几位口译专家,之后会进一步沟通。
“你们选出来的都有谁?”沈钦州问。
秘书随即查找记录报出名字,沈钦州耐心地听着,叠起手指敲了敲桌沿。
他道:“沈既白不是语言专业出身,也没有足够的参会经验,为什么在里面?”
秘书愣了愣:“他虽然阅历不多,但每次都做得很稳当,我听过他的会议同传,功底不比别人差。”
她再揣摩:“沈总,您要划掉他么?”
沈钦州没这个意思:“不是杨牧川被蛊昏了头,抛下道德想泡人就好,到时候丢松晟的脸面。”
杨牧川就是那位咋咋呼呼的合伙人,作风颇有一些浪荡,秘书对此心知肚明。
秘书有些庆幸地解释:“和杨总没关系,蒲音那边规规矩矩,他也跟着保持职业素质。”
沈钦州没有别的问题了,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乘电梯时接到母亲的来电。
“是不是小铭说漏嘴,所以你故意不回来了?”沈母兴师问罪。
沈钦州替弟弟揽锅:“是我自己猜到的,除了理财和相亲,我在你这里好像暂时没有别的功能。”
沈母道:“你又没同意相过,这次是人家特意找上门,问你是不是单身……”
沈钦州打断:“我现在刚下班,真没那个空,也没结婚的想法。”
沈母脑筋急转弯:“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啊?”
沈钦州冷硬地回答:“我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别人打乱。”
“阿树。”沈母说,“你现在回公寓能干嘛?没有人等你,一个人住着从来没觉得无聊?”
沈钦州简直刀枪不入:“这么多年我都是独居,不需要别人等,感觉特别自在。”
母子俩没有谈拢,沈母放弃改造这颗石头,叮嘱他最近昼夜温差大,要随身多备一件衣服。
沈钦州闻言应声,瞥了眼自己拎着的西装外套。
他早就独立惯了,不用被提醒,能够照顾自己。
不过他淡淡地应声,让母亲也注意身体,挂掉电话之后沉默片刻,继而打开了朋友圈。
弟弟晚上庆祝生日,刚发照片炫耀,今年收到了一整墙的礼物。
他与自己隔了十来岁,是同母异父的关系,但这个重组家庭并没有狗血矛盾。
两方都是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相处温馨安稳,反倒衬得沈钦州扎在里面,怎么看怎么多余。
好在沈钦州人格成熟完善,不是敏感的小男孩,自有事业风生水起,没工夫纠结这点寻常世故。
他看了一会儿礼物照,再掐掉屏幕。
多得是人挤破脑袋想讨好沈钦州,却连门槛都踏不进,整墙的高达玩具在他眼里如同幼稚园过家家。
不过,沈钦州抛了抛车钥匙,看着空荡荡的地库,和安静蛰伏的超跑,莫名地不太想回公寓。
确实回去了没什么事可做。
周围大型企业扎堆,配套的夜间娱乐活动很丰富,纸醉金迷的热闹场所遍地开花。
在公司对面,好像还有一家夜店新开业,但沈钦州不喜欢那么混乱的地方。
他去了附近的静吧,今晚不是第一次来,习惯性独自落座在窗边,再点了杯黑方威士忌。
“我们换了夏季酒单,您要不要试试?”调酒师问。
沈钦州微微颔首,追加了一份新品套餐。
他往常虽然有应酬,但鲜少饮酒,更不会贪杯,偶尔来静吧打发时间也是点到即止。
今晚沈钦州用酒精配纳斯达克指数,预估的走势整体高位震荡,美联储政策立场摇摆不定,叠加起来让人烦心。
他不禁多喝了几杯,自觉头脑尚且清醒。
可这样一定是不能开车了,沈钦州抬腕看时间,下单代驾填写车型和住址。
很快,代驾平台打电话。
客服解释:“您的车是Huracan吗?值班的司机没驾驶经验,不敢硬接超跑的单,到时候有个万一负责不起。”
这里是繁华地段,大半夜打车也要排队,沈钦州懒得折腾了,干脆就近开一间房。
五星酒店有一套成熟的大客户管理系统,前台看到沈钦州的录入信息,自动提供出最好的套房。
“1301。”前台报出房号。
紧接着,她殷勤地说,“我们有24小时厨房,您有需要的话随时呼叫内线。”
沈钦州接过房卡,上楼的时候,感觉到有点头晕和气闷,知道自己大概是醉了。
走路和说话能保持正常,不是醉得太严重,所以他并没有多想。
然而沈钦州的注意力太分散,忘了确认房门是否关紧。
反手关上的时候听到碰撞声,实际朝外细了一条小缝,倒是不至于被窥探房内情况。
但问题在于这门一推就开。
沈既白摇摇晃晃从电梯里出来,短短几分钟的工夫,从身体勉强平衡,到倍感天旋地转。
最初没觉得难受,逐渐泛上来的后劲却很大。
他特意揉了揉眼睛,再看到“1301”的数字牌,没多想便拿出房卡。
机器发出“滴滴”的错误提示声,沈既白困惑地垂下脑袋,却发现门已经自动打开了。
于是他进去以后反手关门,扶着墙先躺到了沙发上。
胡乱地感觉到手边有什么东西膈着,沈既白先是警惕地顿了顿,继而小心翼翼摸索着,确认这是一件外套。
他无法思考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会有陌生西装了,鼻尖嗅了嗅上面的气息,是清爽又沉稳的木质调香水味。
然后他就和小动物筑巢一样,将好闻又好摸的衣服团了团,趴在上面昏昏沉沉。
沈钦州从浴室里出来,就看到有个清瘦的人影躺在屋里,侧着看不清长相。
喝多有一定可能会产生幻觉,可沈钦州不觉得自己糊涂到了这种地步。
“你走错了?”他疏离地问。
对方似乎没听清他讲话,有点难受地轻哼了声,沈钦州不情不愿地走近一瞧,居然是熟悉的面孔。
“沈既白。”他记得这个名字,也看到了对方掉落的房卡上标注1307。
合着是个近视眼?
他嗤笑:“醒醒,我让前台带你回你的房间。”
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沈既白这会儿反应迟钝,浑然感觉不到任何危险气息。
他嫌男人太吵,把脑袋埋进了那件外套里。
看到西装被当枕头,沈钦州磨了下虎牙,想伸手把自己的衣服抽掉。
然而沈既白蜷缩起来,身体线条轻盈柔软,姿态有几分可怜意味,似乎可以整个抱起来。
沈钦州原先想把沈既白拉走,手指还没碰到皮肤,先一步缩了回去。
“我去打内线。”分明都是男人,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地回避。
沈既白浑浑噩噩,从衣服里探出脑袋,模糊地看到一抹轮廓。
光鲜亮丽的纯色衬衫和西装长裤,金融过敏的一看就起反应。
放在平日里,沈既白会选择绕道走,但今天很有骨气。
“哪里来的啊?你不准走,交代清楚你是谁。”沈既白迷糊开口,颇为严肃地准备审判。
沈钦州闻言扭过头,再听到他困惑:“我也就今晚没给松晟赶稿子,他们派你来奴役我吗?”
沈钦州听到自己的公司名字,忽地有了兴趣,顿住步子没急着呼叫酒店。
“我是松晟的又怎么样?”他请教。
沈既白撇了下嘴,磕磕绊绊地发脾气。
“打个电话让我去晚宴,正经生意是你们这样做的么?还有沈钦州写的什么发言稿?发封邮件就要我做笔译!”
他浮现出有关稿件的记忆碎片,嘀咕:“我本来今天有桃花运的,都被他的货币分析冲掉了,只能像诅咒的一样睡沙发……”
沈钦州不肯背黑锅:“他的本事有那么大?”
他的语气习惯性有一些冷硬,沈既白恍惚地愣了愣,感觉猝不及防被凶了下。
他垂下细长脖颈,半张脸埋在人家的衣服里,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沈钦州没有哄人的经验,看对方红着眼眶不吱声,登时不清楚该怎么收场。
没提前约过时间,临场让沈既白来吃饭,确实不尊重人。
可这是杨牧川的所作所为,难道自己要分担?
沈钦州打算把杨牧川喊来,与沈既白道:“这边的过错会给你道歉,说吧,你要什么补偿?”
沈既白半梦半醒,觉得屋内有些燥热,解开了两颗扣子。
他说起来有些委屈,内容则属于流氓:“你们赔我老公。”
沈钦州:“……”
本来他已经打开杨牧川的拨打页面,被沈既白这么一搞,他想了想,无语地关上手机。
沈既白明显醉得一塌糊涂,要是直接把人塞回旁边的1307,万一出点事情没法解释。
难道要自己看着?
沈钦州觉得荒谬,第二天对方赖上他怎么办?
越想越晕,沈钦州打住思路,决定去冲个澡再说。
怕沈既白中途乱跑以至于跌撞摔伤,他将对方打量一番,再抽出了条纹领带。
沈既白不说话的时候,形象看起来很乖,甚至有几分欺骗性。
他见到沈钦州走过来,还往里面缩了缩。
他懵懵懂懂:“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有要你肉偿。”
沈钦州也没有多清醒,几近命令:“伸手。”
沈既白的潜意识里很是犹豫,可惜此刻大脑如浆糊,没有办法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只伸出了右手,紧接着,被沈钦州捆在了沙发扶手上。
这下沈既白没法自由活动了,沈钦州很满意。
沈既白对此迷茫,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被捆住,酸涩的眼眶又有了水意。
这样的神色容易让人动摇,沈钦州自我反思,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
冒出这念头没两秒,沈既白自以为狠辣地开口。
“果然是松晟出来的,公司风气有问题,私下里也欺负人……沈钦州估计和你差不多讨厌。”
沈钦州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再笑:“既然沈钦州不好相处,那你还要去招惹?合作是双向选择,你可以知难而退。”
沈既白随便吹牛:“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会拿下他。”
沈钦州瞥了他一眼,沈既白又往西装外套里钻。
懒得与醉鬼继续纠缠,沈钦州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沈既白闭着眼,呼吸非常浅。
沈钦州走到他面前,想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着,沈既白很轻易被惊动,困惑又戒备地睁开眼。
男人披着酒店的睡袍,眼眸漆黑沉静,发梢还有一股水汽,也正在打量自己。
沈既白怔了怔,好像刚才没见过他,也没与他产生过争执,换身衣服一下子就认不出来了。
这时候装小白兔可没用,沈钦州冷心地指挥:“你到床上去,我今天睡沙发。”
沈既白根本理解不了他在讲什么,喃喃:“我想去浴室,快要化掉了。”
今晚被灌了好多酒水,一开始没什么感觉,这时候却觉得难耐。
心跳不受控制加快,整个人都被燥热笼罩。
最初沈钦州以为他想洗澡,去浴缸放完水再出来,又见沈既白并着腿磨蹭了下。
沈钦州僵硬地转过弯来,不止觉得沈既白醉了,自己的酒气好像也没散干净。
没有顺着去深想,沈钦州这下将沈既白拎了起来。
“沈既白,你一股葡萄酒的味道。”他打开淋浴器,“这么来劲没吃助兴剂吧?”
沈既白半阖着眼,软绵绵地靠着男人。
浴室没有空调,他忍不住解开扣子,碍着手脚不利索,向沈钦州抛去求助的目光。
沈钦州跟着被热水打湿,迟钝地说:“要不然我们还是录视频为证,免得你明天早上讹我。”
沈既白不在一个频道:“你怎么长得这么高,我下巴可以放你肩上,不行我站不稳……哪里来的腹肌啊?我也想练。”
沈钦州想让人闭嘴,但沈既白说话间,温热吐息无意拂过他的脖颈,引起酥酥麻麻一片。
于是他又想推开沈既白,拉拉扯扯之际,两人被被彻底打湿。
沈既白脸颊潮红,浮着一层薄汗,目光半天没有焦点,整个人湿润又迷离。
很闷,好热。
不止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在蒸腾的水汽里,沈钦州后知后觉,自己被沈既白折腾得昏了头。
他知道太热的环境加快代谢循环,容易让人醉得更厉害,所以刚才冲澡用的是凉水。
这会儿他没顾及到,两人如今已经被淋透。
而沈钦州是感觉很晕才记起这茬。
静吧里几种饮品混着喝,配料也不清不楚,此刻除了酒的余韵,还滋生出燥意。
之前被压制着,堪堪蛰伏在他的血液里,苏醒时难以忽视。
沈既白对当前情形一无所知,看沈钦州不再动了,好奇般蹭着对方喉结。
他们靠在墙角,好似亲昵依偎,沈既白重心摇摆不忘得寸进尺,与之贴得更近。
下一秒,有力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在他抬起头的时候,被指腹缓慢地摩挲过唇角。
那是一个暗示性很强又极有占有欲的动作。
沈既白微微歪过脑袋,没有任何畏缩,低头咬住了沈钦州的指尖。
痛意里带着酥麻,沈钦州垂着眼看他,而沈既白得寸进尺,嘴上力道更重。
沈既白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但不懂神色的具体含义,浓烈,幽深,看得自己很别扭。
他张牙舞爪,想要竖起尖刺:“盯着我干什么,也要让我疼?”
说话间,朦胧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落在沈钦州的脸上。
停留了大概两三秒,在他颤了颤眼睫的瞬间,沈钦州覆了上来。
“你知道他在大年夜前一天,独自一个人顶着寒风去商场买东西,他身体不好,你为什么不陪他?你为什么要去陪沈然?”
“我每一次,在你们的恋爱之中,只能看见沈既白被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你说你爱他,但你每次选择的都是别人。”
“为什么?沈钦州?”
“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占着!”
祁阳独自怒吼着,他像是在发泄情绪的小兽,努力的嘶吼,发泄自己的不满。
但却丝毫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他气的头脑发胀,几乎是几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沈钦州的椅子把人用力的转过来的。
拳头挥下去的一瞬间,他看见了男人微微抬起那一双毫无生机的眼,黑色的瞳孔里,是一团化不开的墨。
而他的手上捏着一把美工刀掉在了地上,手腕上划开的伤口,鲜血不断的掉落。
男人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第 32 章 司云峥线(三十二)
巨大的撞击带来脑子片刻的死机,晕眩感席卷过来,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冲天的火光包裹住。
升起来的滚滚浓烟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钻,带来片刻的窒息感。
脑袋的晕眩加重,沈既白意识逐渐被抽离。
怎么都没有想到,将后路都铺垫好了,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
意外事故死亡?
搞什么……
他在心里狠狠的骂了几句。
系统依旧选择沉默,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火舌舔过旁边的坐垫。
沈既白浑身的力气被抽离,座椅压着他的腿,他没有办法动弹,就在绝望的时候,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的高大身影。
沈钦州迟钝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既白。
慢慢的,那双烛火摇曳的眼睛染上错愕。
错愕的情绪就像散落的萤火,聚拢又消散,只剩满池的哀伤。
原来如此,今晚的事情是冲着他来的。
他并不笨的。
沈既白不是一直以玩弄羞辱他为乐!
修长手指掐住沈钦州的下巴,很用力,铁箍似的。
“疼。”沈钦州喃喃开口。
“还有呢?”沈既白低沉的嗓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
空寂州静的通道响起沈钦州轻微的抽气声。
“很冷。”
沈既白突然弯下腰,盯着沈钦州,像盯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求我。”
沈钦州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的沈既白。
浅琥珀色的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美丽。
他摆了摆头,像是想从过去某种痛苦的情绪里逃离。
却摆不掉沈既白手指的力量。
“不愿意?”沈既白张开嘴唇,红润的色泽将那张惨白脸色破开一条狰狞伤口,绿莹莹的灯光下有种诡异的危险感。
嘴角越拉越大,他笑起来,恶劣又卑鄙,“但是你还有得选吗?”
窘迫到穷困的生活,无底洞的治疗费用,巨额的赔偿费用。
沈既白还像过去那样恶劣,像裹着剧毒的蜜糖,用甜美的味道引诱无知的他靠近。
让披荆斩棘的他错以为那就是希望和幸福,一步步努力走过去,才发现是达摩克里斯利剑。
如果那条钻石手链价值十万以上,沈钦州或许会彻底摆烂。
五万,对普通人来说算不得多。
对穷人来说,四处筹借也能借到。
但对于一个有着无底洞般需要不断支付治疗费用的沈钦州来说,五万好像又多得不得了,但还是没有彻底绝望。
沈钦州仿佛被压在洞底,洞口有一线亮光。
他需要费尽全力,磨破皮肤,才能朝洞口靠近一小步。
他一无所有,沈既白究竟期待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沈钦州想到沈翼,迟钝的心像被浸入冰水里,冷得直哆嗦。
不,沈既白不可能猜得到。
沈钦州睁开眼睛,压下狂跳的心脏,努力配合沈既白,虽然他不清楚需要向沈既白祈求什么。
蒲公英传授的所有生存技能里并不包含祈求。
钱?
还是不被打扰的生活?
“求,求求你……”
沈既白扳过沈钦州的脸,想透过微弱的光线看清这张脸上的表情。
他希望这张脸上透露出寻求帮助的意图。
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沈既白,你帮帮我。
而不是沈愿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欺辱,眼神也不望过来一秒,也不是趴在肮脏的地面一寸寸摸索,也要背下本不应由他赔偿的债务。
更不是像现在鹦鹉学舌般敷衍。
他哪怕是软一点点。
或许两人都不会泾渭分明地站在紧绷的对立面上。
可惜,沈既白注定要失望。
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种死水般的木讷。
无所谓,反正这张脸最会摆出无辜的模样,欺骗对方,让对方心甘情愿的付出,得手后弃之不顾。
再不会回头看一眼。
他没读到梦寐以求的大学,也没有过上逍遥快乐的人生。
甚至过得比大多数人都辛苦。
都说恶有恶报。
沈钦州现在的境遇算不算报应不爽?
但沈既白并没有产生应有的愉悦情绪,仿佛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堵得他愈发烦躁。
“求我什么?说出来!”
迟钝的沈钦州消磨掉沈既白的最后耐心。
他近乎粗暴地抬起沈钦州的下巴,眉头凶狠地皱在一起,“酒吧的工作让你很开心?”
沈钦州艰难地摇头。
“陪着陌生人喝酒,陪着陌生人玩游戏让你很愉悦?”
没有,真的没有。
那只是一份工作。
但钳住下颌的力道让沈钦州动不了半分。
钻心的疼痛像寒流不断侵蚀着身体。
沈既白满意地看着沈钦州的狼狈,“你现在要怎么还上这笔钱呢?”
下颌上的力道终于松开几分,沈钦州也浅显地明白到沈既白的意图。
他颤抖着嘴唇,向他最厌恶最惧怕的人发出卑微的恳求,“求你宽限一段时间,我会尽快还上那笔钱。”
沈既白却冷漠地摇摇头,“但是我很急,我等不了那么久,五万块对我来说……很重要!”
最后三个字咬得很死,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
沈钦州颤抖又小声地询问,“那你希望我多久还?”
“最好现在,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你做得到吗?”
沈钦州绝望地闭上眼睛。
沈既白的声音再次逼近,指尖一下一下敲打着沈钦州的肩头。
沈钦州浑身绷紧。
沈既白的声音有些愉悦,带着虚伪的商量,“我猜你做不到,要不这样,你辞掉酒吧的工作……”
话没说完,一直瑟缩惧怕的沈钦州突然挣扎起来,他以少见的语气坚持着,“不行,我不能辞掉这份工作,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沈既白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垂眸看着沈钦州,狭长的眼睛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黑缝。
似乎在研究沈钦州,然后得出正确的结论,嗤笑中夹杂着一声叹息,“原来你真的喜欢这样。”
久违的战栗猛地从沈钦州的体内苏醒。
尘封已久的恐惧记忆在灵魂深处抬起头。
对方一遍遍抚摸着他战栗的身体,兴奋地低语,“原来你真的喜欢这样。”
不,他不喜欢。
可是他痛得连张嘴的力气没有。
“原来你真的喜欢这种肮脏又堕落的生活。”
“为了钱?”
沈钦州想否认的话戛然而止。
沈既白的嘴唇贴过来,贴着沈钦州的耳畔,冰凉的。话语带出的气息却是炙热的,刺得沈钦州浑身都痛。
“那天我没看清楚,那个老板做了什么?”
沈钦州的心一下揪起来。
沈既白带着低沉的笑,仿佛在跟沈钦州商量。
“你看,你不是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一次也是做,两次也是做,我们这么熟,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吧!”
沈钦州战栗得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总在夜晚回蒲公英的路上,突然飞来的尿袋。
闷热天气里,沾染浓烈尿骚味的校服。
承建商冒着油光喷出臭气的脸。
不断在沈钦州脑子里来回闪现。
他很讨厌尿骚味,真的很讨厌。
他说过的,他明明有告诉眼前这个人的。
寂静的通道,能将细微的声音无限放大。
拉链声响起时。
沈钦州抖动的身体骤然僵住,他像遭遇重大危机的小动物,以假死的姿态避开危险,直到对方将他的双手拉过来。
“张开嘴。”
沈钦州眼底印着绿莹莹的灯光。
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
他低着头,沉默着。
直到沈既白不耐烦地拍打他的脸颊,“磨蹭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沈钦州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最终伸出手。
粗重的喘.息慢慢在通道里响起。
那般沉重,仿佛穿过隧道的机车发出的低喘。
沈钦州看着眼前酷炫的机车露出胆怯的目光。
他的胆怯不明显,轻轻看一眼,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踢着地上的泥巴。
沈既白打开护目镜,露出深邃漂亮的眼睛,笑眯眯地邀请,“上来。”
沈钦州浑身都透着拒绝,“坐,坐这个吗?”
沈既白好似看不出沈钦州的局促,“山顶很远的,难道走上去?”
沈钦州的目光终于落在高耸的后座,仿佛被烫了一下涨红耳朵,“好高的样子,好像爬不上去。”
沈既白摘下头盔,甩甩被挤压的发丝,他将另一个头盔递给沈钦州,“踩着这里爬,还有上去后要像我这样趴着,不然……”
沈钦州勉强接过头盔,“不然会怎样?”
“会被甩出去。”
沈钦州上了机车,果然如想象得那般,很不好坐,而且视白很高,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沈既白回头,“趴下来。”
沈钦州笨拙的,紧张地俯下身体。
浓郁的植物气息里猛地混入一股浅淡的茶味。
随着靠近,这股茶香越来越重。
是沈既白身上的。
沈钦州在距离沈既白十公分的距离停下来,少年人的背脊还谈不上强壮宽厚,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已经比许多同龄人更有力量感,沈钦州勉力维持两人间的距离,腰椎堆积起酸胀的感觉,并持续增加。
沈既白一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道不明情绪,语气却颇为随意,“像这种车,后座的人最好抱着前面人的腰。”
沈钦州抿住嘴角,他不喜欢跟人亲密接触。
蒲公英不让孩子跟养育者产生亲密接触。
他又凑近几分,双手虚虚环着沈既白的腰,茶香的味道越发浓烈,明明很清新的味道,但在这个沉闷的夏夜却让沈钦州臊得慌,他觉得身上渗出汗水,脸颊也开始发烫。
好在沈既白没有再坚持,不然他很可能放弃上山的想法。
沈既白压下护目镜,猛地一轰油门又点刹车,沈钦州猝不及防撞上沈既白的后背,突如其来的害怕让他紧紧抱住沈既白的腰。
那么紧,那么密。
茶香也一股脑钻进头盔,沈钦州觉得脸颊充血,脑子发昏。
不等他反应,机车轰地驶出去。
沈钦州吓得闭上眼睛。
当沈既白州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并按住时。
沈钦州睁开眼睛发现车速已经慢下来。
浓郁的茶香被风卷开,一股更加好闻的味道若有若无钻进来,沈钦州不清楚是夜风的作用还是什么,那股香味里有种洗完澡的清爽感。
激烈跳动的心脏也在这股清爽的幽香里慢慢平复。
十分钟后,他们穿过一个隧道。
沈钦州看着头顶绿色的应急灯一盏盏快速闪过,好奇地抬起头,沈既白从后视镜看见他的动作也跟着抬起头,下一秒,沈既白拍拍沈钦州环着腰部的手,沈钦州反应过来沈既白让他抱紧。
依旧不太好意思,但是他意识到这样更州全,于是听话地环紧比想象中更加纤细的腰,沈既白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头盔下,沈钦州的脸再次烧起来。
沈既白指指头顶的应急灯,抓紧握把。
一声轰鸣,头顶的绿色应急灯立马像流动的星辰一颗颗快速闪过,变成一条细长的绿线,并在后视镜里一直飘向天际。
沈钦州永远记得这个场景。
因为后来,这个‘游戏’成为两人最爱玩的游戏。
每经过一个隧道,沈既白会拍拍环保在腰上的手,沈钦州会抱紧沈既白的腰。
一起观看一场时间的星河。
但是隧道很短,180码的车速一分钟不到就能跑出去,长点的也就两分钟,那时候沈钦州不明白,以为这是珍贵的象征。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凡人哪能拥有星河。
现在,当年被他视为一颗颗星辰的灯光,此时像一只只会吃人的怪物的眼睛,绿莹莹盯着下面两个恶心的人类。
沈钦州的嘴唇破了,木讷地呆坐着。
无察无觉地愣在那里。
沈既白抬起他的下巴,手指摩挲着破开的嘴角,极淡的唇色终于红润几分,绿莹莹的灯下,沈钦州脏了的脸透着诡异的惨白,沈既白打量一番嗤笑地松开手,“技术不怎么样,还要练练,希望下次找你时能让我更开心。”
沈既白转身就走,脑子里是些混乱的画面。
那些画面模糊不清,总是出现在沈既白的梦境里。
梦境里,被凌虐过度的兔子浑身青紫地横列在脏乱的床上。
他睁着眼睛虚无地看着天花板,浅琥珀色的瞳孔失去光泽。
每次梦到这种场景,沈既白会异常兴奋。
六年前淤积的戾气在这个场景里得到短暂的舒缓。
现在,他把梦境变为了现实。
而内心的戾气并没有消散。
反倒有个声音在说:你把事情办砸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本不是这样。
几步后沈既白停下脚步。
他从不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沈钦州在他这里永远不配得到原谅。
他只是没想到沈钦州会开口,他以为沈钦州整个晚上都不会再吭声的。
终于不再装了吗?
“什么?”沈既白好笑地侧过头。
求饶,还是道歉?
亦或是痛哭流涕忏悔当年犯下的错误?
沈钦州依旧不抬头,坐在通道里的侧影孤寂又单薄。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被风吹落快要碎掉的枯叶,却轻易掀起沈既白的怒海。
“给钱。
沈既白茫然的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
司云峥越来越觉得不耐烦,装一下可能还觉得有些意思,但装久了,这人真把他当傻子玩?
司云峥眼睛里的光线冷下来,他撑着床铺要站起身,而就在这一时刻,突然被身下的少年一把揪住了衣领。
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少年一口含住了他的喉结。
司云峥瞳孔收缩了一下,随后幽暗的光芒发散开。
他难耐的哼了一声。
少年嘴唇微凉,口腔却很温热,含住喉结的时候,舌尖轻轻刮过,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司云峥还没从方才一闪而过的快感中抽离出来,少年就青涩腼腆的吻在了他的嘴角上。
声音柔软,羞涩。
“老公……”
说什么信什么。
真失忆了??
司云峥眯了眯眼睛,脑子里的疑虑来不及想,就沉浸入这突然席卷而来的甜味里。
他捏着沈既白的下巴,在对方要退开的时候,狼一样扑了过去。
第 33 章 司云峥线(三十三)
扑过来的吻灼热又猛烈,顺着嘴唇滑到喉结,最后落在胸口。
沈既白没想到纯情少男如此火辣辣。
由于很早之前经历过床事了,身体每一处的感官都异常的敏感,被男人微凉的嘴唇触碰,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少年的眼眶沁出泪水,难耐的轻哼了一声。
“你…轻点。”
声音出来的一瞬间,司云峥啄吻少年胸口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
没想到自己失控的如此彻底。
抬头,对视上少年凌乱的表情。
眼尾飘开一圈一圈的红晕,司云峥没说话,他按在床面上的手指收紧
怎么回事?
又他妈被蛊惑了??
司云峥眼里的光暗沉,他突然一瞬间站起身来,在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接转身出去。
留下躺在床上裸露大片肌肤的漂亮少年,空气中还有未压抑下去细微的喘息。
沈既白脸颊很红,他的大腿还有点疼,似乎是刚才什么东西顶的。
*
沈钦州再次感受到被蒋亮围追堵截时的难堪和无奈。
但又不同,这次是成年人。
话题掺杂许多下流粗俗的东西。
气氛组的同事率先发起攻击,在他身上发泄工作中的憋屈郁闷和不得志。
“沈钦州,你陪杨经理睡了几次,居然能做Mu的营销,卖得出去酒吗?”
“他哪里需要卖酒,刚当上营销就能出沈先生的台,你们就慕吧,或者去陪杨经理?”
“我去,不要提杨经理,那种油腻肥胖男,倒给钱都不去,每次看见他都想吐。”
承建商们则把沈钦州当做讨好美女们的工具。
“你们工作内幕这么黑的吗?”
“不如来我的公司,专车接送,独立办公室,每次陪我出去谈谈生意即可,像你们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往那里一站,我公司的形象都会立马高大上起来。”
“那个营销杵着干什么,过来倒酒呀!”
“我知道一种玩法,酒量一般的不敢玩,你能做营销酒量应该很好,来来来,把酒全部混一起,你若喝完十杯,这钱就是你的。”
有人掏出纸币,折成长长一条,塞进沈钦州的领口。
锋利的纸角在沈钦州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红痕。
很疼。
包房里混乱到极点,音乐声,吵闹声,跳舞的,划拳的,烟味,酒味,不断糅合,在变幻莫测的光效里,一收一缩,具象化成一只巨大的铁爪,牢牢抓着沈钦州的头皮。
他难受得想吐,却迈不出半步脚步。
只能靠着一杯杯混在一起难喝至极的酒水欺骗身体的感官。
自重逢以来,他一次次想将沈既白这人从雨衣里,从记忆里挤出去,但这个人就像当初一样,无论怎么转身都能遇见。
一开始以为是巧合。
上次面对沈既白追根到底的诘问,沈钦州脑子里也闪过沈既白是不是意识到曾经的行为有些过火,想要说声对不起。
只是沈钦州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人。
但直到此时,面对越发难堪的境遇,那人不仅冷眼旁观,还将他架到烈火上焚烧,沈钦州再次确定,这人没有变过,他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
沈既白是个名副其实的恶魔。
沈钦州几乎支撑不起身体,全身软得像一摊泥,他趴在茶几边,捏着酒杯一杯杯往嘴里倒,缓缓抬起眼睛。
他不敢看对方的。
无论多少岁的沈钦州。
以前因为羞涩,后来是畏惧,而现在则是不愿。
但他想趁着醉酒看得更清晰些,然后刻入骨髓,往后就不会再有一点点期待。
那个男人一开始与他对视。
后来似乎有些躲闪。
沈钦州呆呆地想,那种人怎么可能逃避,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难看到极致,索然无味失去兴致。
直到冰凉的酒水连同冰块一起倒在他的头上。
沈钦州迷蒙地抬起头,看见奚落嘲讽他的承建商醉醺醺站在他面前
无论是此时的沈既白,还是六年前的沈既白,曹文生都不觉得沈钦州那种懦弱木讷的人能动的了沈既白。
沈既白看出曹文生的迟疑,脸上的笑意更胜,“你看,你不也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要不要我提醒你,他当年读书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沈既白指了指脑子,“说到聪明,他可比你以为的聪明……狡猾得多。”
沈既白偏过头,夜色里眼底闪过不正常的偏执,“裴刑不是你叫来的吗?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向裴刑打听,如果他愿意说真话的话。”
说完,沈既白转身离去。
曹文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五岭区项目对他来说很重要,沈既白的魄力和手腕也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不可能让任何人破坏这份触手可得的成就。
沈钦州是个不州定因子。
他在沈既白身上嗅到危险气息。
事情不能朝着失控的方向滑落。
他得想想办法。
干他娘的,姓罗的承建商真让人恶心。
沈钦州从浴室里出来时感觉好了许多。
看见靠着墙壁的裴刑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蠕动嘴角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裴裴你今……”
裴刑开口打断他,“我是真的很生气!”
沈钦州顿时软绵绵地缩回去。
下一秒,裴刑走到沈钦州面前戳他的脑门,“信息发个对不起,我还以为你要跳楼,急匆匆赶回来发现……你是真的蠢,那个老变态你就应该跳起来煽他耳光。”
沈钦州被戳得连连后仰,捂着额头怔愣地看着裴刑,“我,我不敢,担心丢……”
“丢个屁,首先我们是光脚的,光脚的到哪里都不怕穿鞋的,其次那老变态戳了所有人痛脚,你就应该拉着大家一起上去弄他。”
沈钦州缓缓瞪圆眼睛,裴刑脾气火爆,跟场子里众人的关系并不好,他理所当然觉得大家都是泾渭分明的关系,也默默将自己划到裴刑这个可怜的小阵营,从未想过也可以向“敌人”寻求帮助。
“他们,我跟他们关系又不好。”
裴刑气得快升天,“平日里大家确实不对付,表面笑眯眯,心里咒全家,一人倒霉,其他人都看笑话,但是你有没有真的见过营销间撕得要拿斧子上门砍人的。”
“既然有竞争关系的营销间都是这样,更不要说气氛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跟我们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个老变态,他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手里有几个臭钱就把穷人不当人,我当时在场只要说一句:混场子的难道就不是人,为什么要被你这样羞辱,你信不信在场的气氛组都要上去帮你撕人。”
“你真是白长这么一张可怜兮兮的脸,煽动大家帮你弄人不会,跑出去喊保州队救命还不会吗?大不了一拍两散换个地方做事。”
“你真的是气死我了,人家欺负你,你不还击还把右脸伸过去,我要是不去,你真给那老男人当尿桶?”
说到这件事裴刑就气得肝疼。
沈钦州慢慢恢复知觉的心脏再次不可抑制的疼痛起来,他不傻的,也不迟钝的,曾经他还很聪明,备受称赞和夸耀。
他只是,只是……
沈既白冷漠的眼神,刻薄的语气,将他缠了一层又一层的雨衣彻底撕得粉碎,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穿上雨衣可以抵御漫长的潮湿期,木讷迟钝可以装作听不见外面的嘲讽轻视。
他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甚至小孩们没有恶意的悄悄话:那个小朋友是个聋子。
沈钦州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记得太多苦难,他甚至都分不清这些还算不算苦难,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为什么还能对他施加二次伤害。
冠冕堂皇的。
沈钦州双手抵住脸,浑身颤栗起来。
裴刑提着的心总算松开些,遇见这种事,他真担心沈钦州又会咬牙往肚子里咽,虽然他不清楚沈钦州的人生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他有种感觉,沈钦州属于那种即便吃亏受苦也不会说,只会咽。
哭出来就不会再咽下去。
终归是件好事。
在裴刑看来,吃亏是福这种话压根就是屁话。
好好的,为什么要吃亏。
等老实人把亏吃完了,偷奸耍滑就好坐享其成。千年智慧之言,都他妈的滚蛋。
沈钦州拿着冰块敷眼睛时,断断续续说了他跟沈既白的过往,说得很简单,没有提及沈既白在整件事的态度和言行,只说自己曾经喜欢过对方,但是并没有在一起,后来沈既白去了国外,两人断了联系。
自然也没提及沈翼。
裴刑虽有所怀疑,但还是听得火冒三丈,“你都有孩子了,说明你根本不是弯的,所谓的好感很可能是青春期的慕强心理,你就告诉我,当年除了你,是不是很多人喜欢沈既白,不分男女的那种。”
沈钦州回忆片刻,点点头。
即便学习压力大,沈既白收到的情书并不少。
他不回应,也不辜负,会很有耐心地将一封封情书收好带回家,据他身边的朋友说,沈既白准备毕业后再拆,有时间会写回信祝福对方。
因为这句话,很多人既憧憬又感激。
感激沈既白没有让他们难堪。
沈既白确实没有让任何一个人难堪。
他只让沈钦州难堪。
沈钦州又想哭,就像水库开始泄洪,一时半刻泄不完。
“说白了就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渣男,我们还这么年轻,一生中总要遇见一两个渣男,你就是性子太闷,什么都憋在心里,发酵后,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最后都憋出原子弹的威力。”
沈钦州又哭又笑地看着裴刑。
他没法告诉裴刑全部的真相,
苦难这个东西并不是在他成长的道路上遇见的一道又一道难题,而是自出生起就融入骨子里,成为沈钦州的一部分。
但大多数时候沈钦州并不觉得难过。
他遇见过不好的人。
但遇见过更多好的人。
沈钦州擦去眼泪担心地说,“裴刑,你人设崩了。”
*
完成任务回到房间的沈既白坐在沙发上念了一遍清心咒。
这些都是渣男,都是身外之物,千万不要因为对方的皮相就迷失自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念完之后,从衣柜里翻出一套不合身的浴袍,转身就钻进了浴室。
热气滚在浴室玻璃上,肉色的皮影交相辉映,混在一块儿带着莫名的性感。
水珠滴落在地面上,荡起一声又一声响亮的声音。
偶尔敲在被雾气朦胧的玻璃门上,隐约又能看见里面人儿的纤细腰肢。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洛梵嘴角还带着点笑。
甚至都能想到,司云峥接下来要如何厌弃这个突然到来的小娇夫了。
浴室的门被推开,仅仅只开了一个缝的时候,沈既白迅速的反应过来,一把抓起了挂在旁边的浴袍。
走进来的洛梵只清楚的看见了,从旁边花洒落下来的水珠顺着少年白嫩的如牛奶一般的肌肤慢慢往下滑过去。
粘在粉嫩的唇上,在落在精致小巧的下巴,顺着滑到锁骨,再到胸口,再到那两点殷红,最后划到了被浴袍遮住的神秘地带。
那水珠让人莫名有种代入感,如果唇顺着这些方向落下去,不知道会有多美味。
少年踩在地面上的脚趾还带着点粉色,脚部的形状好看,脚背微微绷起,似乎因为紧张,脚趾微微蜷缩。
接着,沈既白的声音从旁边带着热气卷了过来。
“你进来干嘛?”
洛梵眼神又是一暗,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将打量对方的视线收回去,却感觉愈发燥热难耐。
声音微微沙哑。
“不是你说,让我陪你洗澡的?”
眼神灼热的再次点在沈既白的红唇上。
那处,水光潋滟。
楼下却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第 34 章 司云峥线(三十四)
酒吧里到处都是一股奢靡的味道,这家酒吧位于城市中心,消费较高,里面玩乐的等级也越高。
依旧是一群不沾边的狐朋狗友,大家笑着在讨论着最近的一大奇事。
“…先前还把人叫来酒吧让我们欺负,现在别人不要他了,才发现自己爱对方爱的无法自拔了?”
“深情霸总都来这一套的?”
“深情个屁!能把人带来这里让我们欺负,也没见得他有多爱……”
“沈钦州没来吗?”
“听说好像是去看心理医生了,啧啧啧,智者不入爱河……”
“真可怕……”
“也没见得那家伙有多厉害,结果还真把沈钦州那颗心吊的七上八下了。”
“是吧,峥哥?”
曹文生确定沈既白跟沈钦州不是简单同学关系。
他遣散酒局,跟沈既白两人坐在还遗留着酸臭味的包间。
盯着沈钦州打扫卫生。
沈钦州第三次过来询问是否干净。
高级香氛已经掩盖掉原先的难闻气味。
整个房间干净整洁得像新装修的房子。
沈既白不出声,靠着沙发闭着眼睛。
已经助纣为虐好几次的曹文生轻咳一声,装模作样绕着最大直径检查一圈,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目光投向沈既白。
沈既白仰靠着沙发。
暧昧的暗红色灯光里,利落的下颌线走出漂亮的弧线,面部轮廓过于深邃,导致眼窝的位置像被涂黑的阴影,脱去西装的伪装和白日里绅士的言谈举止。
沈既白浑身透着戾气和颓废。
这让曹文生想起十五六岁的沈既白。
那时都是叛逆期,两人时常逃课去酒吧。
他们发育得早,一米八的个子,打扮得稍微成熟些,曹文生再打电话给酒吧里认识的姐姐,就会有人出来带他们进去。
那时两人在性向上还未开窍。
曹文生甚至跟女生上过一段时间床才发现自己是个双,沈既白因为一些原因一直对情事的兴趣不大。
曹文生只知那些原因可能关于沈既白的家庭。
具体就不得而知。
青春期的沈既白对一切都讳莫如深。
这种浑身带刺的警惕感和防范心让他浑身充满令人一探究竟的神秘色彩,酒吧里的姐姐们对他兴趣酣浓,频繁向曹文生索要他的联系方式。
曹文生因此疏远沈既白一段时间。
等他逃课去酒吧的事情被父亲发现,并以打得皮开肉绽为代价以承诺不再去鬼混,想要找到同龄人诉苦的曹文生才发现沈既白已经不去酒吧很多天。
两人再次交好,曹文生发现沈既白身上发生了变化。
那种暴戾孤僻的感觉淡了一些。
但一种更加危险的气息从沈既白的眼底渗出来。
曹文生追问过,只得到沈既白似笑非笑的表情。
进入高中后,头半年曹文生还能从沈既白身上看到这种隐秘的危险气息,曹文生甚至猜测沈既白背着众人在做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
就在他忍不住想追根到底。
那些气息仿若一朝间消散殆尽。
甚至,沈既白朝着曹文生越发看不懂的方向转变。
谦逊有礼,和煦友爱。
成绩优异的同时还得到老师同学的喜爱。
这些侧面打听出来的信息令曹文生震惊不已,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失去好友时,旧友们的聚会又并无不同,沈既白似乎还是那个沈既白。
一些并不熟识沈既白的人甚至夸赞他伪装得够好。
但只有曹文生知道,沈既白还是变了。
他将过去那个危险的暴戾的自己隐藏起来。
曹文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
高中毕业后发生的那件事让曹文生有种悬石落地的州心感。
但此时此刻,曹文生仿佛回到过去。
那颗巨石再次被推到悬崖边上。
曹文生收回目光,挥挥手打算让人离开。
沈钦州一看就是那种过得很不好的人,欺负这种人让他很不得劲,甚至抽出两百元打算塞给沈钦州。
“谁让你走。”靠着沙发的沈既白坐起来。
“白子?”
话音未落,沈既白操起茶几上的红酒,抡向桌沿,玻璃瓶爆裂,暗红色的液体伴着玻璃碎片把白色地毯染成红色。
上万元的红酒顷刻变成一堆垃圾。
沈既白缓缓抬起眼睛望向沈钦州,嘴角甚至勾起笑容,“看,这不就脏了!”
曹文生嘴里的劝解适时咽了回去。
他将两百元塞进沈钦州手里,语气不明地叮嘱,“麻利点。”
沈钦州迟疑了几秒。
但手掌里的纸币很新,戳痛他的感官。
提醒他现在需要这些钱。
沈钦州翻出干爽的毛巾走向茶几。
他只能做初步清理,将酒水吸干净,处理酒渍则不在他能力范围内,需要汇报给店长。
店长会跟客人商议赔偿问题。
后续再请专业的清洁队祛除污垢。
沈钦州甚至考虑要不要提醒曹文生地毯可能有点昂贵,但沈既白的朋友似乎不差这点钱。
眼前出现一条修长的腿。
没有丝毫移开的打算。
迟钝如沈钦州这下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对方没有针对自己。
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显得畏惧又胆怯。
好像对眼前这个人怀有愧疚。
“我抓住蒋亮了。”
沈钦州的睫毛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
那种被蛛网般雨丝缠住的黏腻窒息感再次降临。
沈既白堂而皇之坐在沙发上,看着沈钦州以一种卑微的姿势跪在面前的地毯上,没什么变化的脸沉默而木讷,却与六年前相去甚远。
那时候的表情也不多。
脑海闪过自己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低下头时,这张白皙柔和的脸上只有眼尾是红色的。
就像此时白色地毯沾染上的酒渍。
沈既白心头猛跳,将这个突兀的画面从脑海里挥去。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曾经亏欠过他的,陷害过他的,设计过他的,沈既白一个都不会放过。
包括沈钦州。
沈钦州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继续拿干毛巾一点点吸附融进地毯里的红酒。
“他承认一直对你进行言语侮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这次,沈钦州动作都没停,努力用毛巾吸附更多的酒水。
他不清楚沈既白为什么要在六年后提及此事。
蒋亮的那些欺辱行为对他来说其实无关痛痒。
高院长的脱敏训练对他们这些人起到很大正向作用,蒲公英还有一些残障孩子,例如兔唇,白化病,听损,这些人在成年后必须走进社会。
他们比沈钦州遇到的障碍多得多。
因为一目了然的残缺会让他们得到同情的同时也收获到歧视,那些浅显的粗鄙的歧视已经少了很多,更多的歧视是无法明示的。
招工的不同,婚嫁的不同等。
当然好心人还是很多。
但沈钦州很清楚,他们需要的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等同歧视的区别对待。
他们只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样一视同仁。
但很难。
高院长冷酷到近乎偏执的脱敏训练让很多轻微残障顺利走进社会。
也帮助沈钦州在六年前顺利度过上天给他开的玩笑,并在之后无数次遭遇困难时,又一次次站起来。
所以,蒋亮那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有什么意义。
甚至把他推搡在地又能怎样?
不会让自己的境遇变得更差。
也不会让蒋亮一夜暴富。
或许这就是正常人常说的冷漠。
但沈钦州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施舍给别人,不是他吝啬施舍,而是同情心本无任何用处。
沈既白一直盯着沈钦州,可惜从那张沉默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想要的表情。
“他还承认指使自己的弟弟一直在校外欺辱你。”
这个沈钦州记得,除去泥块苔藓,蒋亮的弟弟还喜欢用塑料袋收集尿液,在沈钦州经过时将这种自制炸.弹精准投放到他身上。
沈钦州一度躲得很狼狈。
总是带着尿骚味回到蒲公英。
他只有两身校服,高院长曾打算给他再添置两套,被沈钦州拒绝,一来那段时间蒲公英添了两名脑瘫儿,资金一度陷入困境,再来沈钦州成熟了很多,作为院里年龄最大又健康的孩子,他觉得自己要给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
而且那时候未来对沈钦州来说是光明的。
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摆脱困境,并回馈蒲公英。
所以那些欺辱行为也不算什么,他只是讨厌尿骚味。因为瞒着高院长偷偷洗掉的校服第二天很难晾干。
面对沈钦州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
沈既白心中的戾气开始翻滚。
他不清楚这股戾气来源何处,六年来在国外获得的成就感及平稳自满的心境不过几天就被彻底推翻。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未从六年前走出来。
沈钦州沉默到冷漠的态度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伸出手掐住沈钦州的下巴,强迫对方望向自己,“蒋亮说你们很善于伪装出令人同情的姿态,那么我很想知道,面对他们兄弟的欺辱,你究竟有没有能力反抗?”
沈钦州避无可避,终于看清沈既白的面容。
这张脸成熟了很多。
却并不陌生。
这六年来,他在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上不断凝视出相似的轮廓,并随着时间增长,日益清晰。
无论沈钦州怎么逃避,他不得不承认。
沈翼长得像沈既白。
下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都无法唤醒沈钦州被戳破雨衣的彷徨和恐惧。
而沈钦州的长久沉默也将沈既白的耐心推到破碎的边缘。
沈钦州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就像被雨淋得湿透后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声音不大,带着微微的颤抖,气音一样,“高院长很忙。”
很忙,所以不能随意打扰。
即便知道解决方法,也选择沉默忍受欺辱。
沈既白将人拉到眼前,两人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沈钦州感觉到沈既白的气息涌到他的脸上,那些气息像炙热的岩浆,让沈钦州产生被焚烧的痛感。
于是那些能感知情绪的触手一般的绒毛全都蜷缩起来,直到很久以后还火辣辣的痛。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既白死死盯着沈钦州,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被他推测出又反复怀疑的答案。
如果沈钦州给他这个答案。
他觉得自己能释怀一些东西。
但不包括对沈钦州的怨恨。
沈钦州回望沈既白,大约几秒钟,也大约十来分钟。
那些能感知恐惧的绒毛燃烧殆尽,灰烬化成新的雨衣,将沈钦州包裹起来。
突然他笑了笑,有些无奈也有些不理解的样子,仿佛沈既白的言行令人费解,“不过同学关系,我们又不熟。”
曹文生站在门口心里咯噔了一下。
最后两人谈了些什么他听得不太清。
但曹文生看见沈既白的眼神,觉得事情开始朝着不妙的方向滑去,他不清楚两人间到底发生什么,只觉得应该找个理由打断这两人再交谈下去。
但是作为局外人,他又不清楚该说什么合适。
在门口徘徊的曹文生一回头跟隔壁玻璃上的裴刑来了个脸贴脸,惊吓后退的时候,裴刑迅速推开门,笑得乖巧懂事,“曹哥,今天跟朋友来怎么不叫我?”
曹文生一脸复杂地看着裴刑。
随后便迈开步子离开了别墅。
空气里安静的片刻,响起阿拉斯加一声接着一声的咆哮,傻狗横冲直撞的去咬花圃里的花朵。
一个劲兴奋的冲沈既白示意一起玩。
沈既白坐在旁边的秋千上晒太阳,他看着蔚蓝色的天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放空下来后,就会觉得很孤独。
他觉得司云峥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对方到底是怎么可以做到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站在司云峥的立场上,他们两个都不算熟悉,顶多比陌生人的关系更亲密一点。
而他,竟然可以心无旁骛的对自己做出情侣才能做到的一系列亲密举动?
阿拉斯加又狂跑到秋千边,伸手扒拉着秋千。
沈既白伸手揉了把狗头。
“狗男人。”
骂着。
第 35 章 司云峥线(三十五)
今天的天气很好,街上被踩的脏污的雪逐渐融化掉,形成一趟又一趟的水渍,有些地方的已经被蒸发干,四周都透着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春天要来了,万物复苏,动物们也到了躁动的季节……
沈既白在院子里陪小黑玩了一小会儿,出去的时候脖子上还围着围巾,回来的时候,红白色相间的格子围巾被拿在了手上。
他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嘟咕嘟的灌下去。
坐在桌子旁边的男生抬眸看了这边一眼,他手上拿着画板在画画,笔尖倾斜,在完成他的假期作业。
沈既白没想去看的,但奈何职业素养让他实在容忍不了对方犯下的一个极为显眼的错误。
“你这一块的光影明显有问题……”
他将水杯放在桌上,靠近洛梵,指甲盖修剪的圆润,指尖衬托的修长,在画板上轻轻画了一圈。
沈钦州只是体力透支,下午开始又有些低烧。
可能昨夜淋雨的缘故,回家后太疲惫忘记喝点感冒冲剂预防。
不止是手上的烫伤,加上低烧他心中懊恼的情绪愈发严重,穷人没有资格生病,他分不清该责备自己忘记预防还是贪小便宜同意裴刑去送酒水。
以至于沈既白站在他面前时,他还要自欺欺人的装作不知道面前站了个人,迟钝而笨拙地将箱子里的乌龙茶分到另一个箱子,哪怕他已经意识到找来的箱子并不合适。
但是今天没有小件货物。
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表现愚笨窘迫的一面。
但自重逢以来,好像一次比一次差劲。
沈钦州感到照射着头顶的日头格外强烈,像一件让人窒息的雨衣,内里却已经潮湿到黏腻。
“哎,我记得你叫沈钦州,怎么白天还要工作?”
曹文生的声音适时将沈钦州解脱出来。
他越过沈既白看了曹文生一眼,又垂下眼睛,“时间不冲突。”
曹文生不可思议的啧了一声,“你是超人吧,白天便利店打工,晚上夜店上班,不休息睡觉的吗?”
话音朝着沈钦州,目光却瞥向沈既白。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沈既白不笑的时候其实有些慑人。
但曹文生莫名觉得沈既白的脸色没有刚才难看。
沈钦州小声回答,“有休息时间。”
他觉得解脱了又没有解脱,那道视线不再像昨夜若有若无轻飘飘落在身上,而像头顶的烈日,直直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烫出一个洞。
沈钦州实在觉得难受,有些神经质抠起手指上的烫伤。
组织液涩涩的,强烈的刺痛感尖针似的戳在神经上。
沈钦州仿佛从窒息的迷雾里惊醒,猛地站起来,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眯着眼睛稳住身子。
沈既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动。
沈钦州对曹文生挤出一个笑容,“我还要忙。”
话也没说完,急匆匆朝超市走。
曹文生却饶有兴致地拦住沈钦州的去路,他上下打量对方,确定不记得沈既白的高中同学里有这幅面孔,“你的工作种类挺丰富的,跟裴刑一样是营销,还是被他拉来顶替的?”
沈钦州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正要摇头。
店长突然撩起门口的隔热帘,颇为颐指气使,“几件东西怎么搬了这么久?”
他看着地面分装到一半的饮品。
“还有这么多?那我们先吃饭,弄完再换你,你看着点收银台。”
说完冲曹文生他们客气地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曹文生看着沈钦州忍气吞声的样子,竟然觉得对方有几分可怜。
正要开口,身侧传来刺啦的声响。
沈既白捏瘪空矿泉水瓶,扬手丢进垃圾桶。
宽大的手背,青筋根根隆起,狰狞可怖。
沈钦州凝滞的身影再次启动,这次有点不管不顾的姿态。
看着沈钦州落荒而逃的背影,曹文生眯着眼睛,“他咋回事?每次见到你跟见到鬼似的,该不会你欺负过人家?”
沈既白侧身看着沈钦州远去的背影,垂着的手指微微张开,青筋却僵硬地蔓延到手臂,但冷淡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表情,语气随意中带着一丝讥笑,“不熟,同学而已。”
沈钦州在门口顿了顿,撩起门帘走进便利店。
他走得很快,仿佛身后真的坠着一只鬼,一路冲进休息间,正准备吃饭的同事被吓一跳,莫名其妙看着他。
沈钦州一直掐着伤口,慌忙举起手指,“手指受伤了,我来找张创口贴。”
他在医药箱里翻找,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沈既白回来了。
他回来了!
这个认知终于在这一刻强烈地刺醒沈钦州,并带起身体剧烈的颤栗,翻找的动作慌乱无措,弄得整个狭小的空间都是稀里哗啦的声响。
几名同事相视一眼,撇撇嘴起身朝外走去。
“他真会装,搬这么一会儿就说手受伤了。”
“早上来的时候手上就有疤,也没贴创口贴。”
“想偷懒直说,真够有心机的……”
沈钦州的手顿住,撕开的创口贴迟迟没有贴到稀烂的伤口上。
仿佛贴上去,他就真的成了同事口中的小人。
其实他不在意的,他一直都不在意那些恶意的揣测。
但此时,仿佛天上落下无数细针,分不清是雨水的冷,还是太阳的炙热,连绵不断地落在身上,穿过衣物,精准又毫不怜悯地穿破肌肤,刺得他浑身都痛。
*
沈钦州仿佛做梦一般,穿过精致漂亮的花园,小心翼翼又拘束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地面的石块微微凸起,夜灯下泛着油亮光泽。
他知道它们有多干净。
他小心翼翼走在上面,担心踩脏它们,进屋后已经脱掉八十元一双的球鞋,尽管这双鞋在来之前被他反复清洗过。
毕业后被同学邀请参加活动是常规项目。
班里同学三五成群,条件好些的去远点的城市旅游,条件普通的去周边城市,也有在本地举办的。
不过沈钦州都拒绝掉。
他算不得孤僻,但属于埋头苦读沉默寡言那类。
因为成绩优异也有关系比较亲近的。
但这里面绝没有沈既白这个人。
与外人猜测的不一样,两个人不是差生与优等生的对立关系,也没有因为贫富差距出现霸凌行为,但依旧会被老师同学下意识放在一起比较。
不过是同样成绩优异的沈既白,不仅性格开朗,容貌身高样样不落,他还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虽然老师不会特意宣扬,忙碌的学子也不会八卦打听。
但高二那年,校庆时来了重要人物。
校方十分重视,让二年级最优秀的班级组织了一场公开课,交流时才发现是国外一所top大学的知名教授和荣誉校长来访。
优秀的学生们展露出自己扎实的学识和优秀的英文交流能力,整节课下来,对方给与极高评价,并期待好些同学能来他们大学深造。
这其中就有沈既白。
在被邀请的同学都表露出期待时,只有沈既白仪态从容大方的说他更对隔壁学校不务正业的哲学系感兴趣,引得对方哈哈大笑并高度赞誉:哲学家是拯救世界的最后人类。
整个过程中,有位华裔老人被环绕。
他是整个访问活动的发起人,据说他不断促成杰出青年获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更是学校全额奖学金的赞助人。
老人对沈既白露出欣慰满意的目光。
同学们羡慕不已,猜测沈既白被保送出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直到一行人出门,老人突然转过身对着沈既白说道,“听说你半年没回家,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亲自回来一趟你愿不愿意赏脸吃个饭。”
刚才还颇为潇洒从容的沈既白顿时耷拉着头,脸上露出撒娇又无奈的表情,“爷爷,我学习很忙的。”
那时,再没人羡慕嫉妒沈既白。
人们从不会嫉恨不同赛道的人,特别沈既白的那根赛道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
或许存在这种落差,人们开始将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沈钦州身上,他的成绩异常优异,却是唯一未被访问团邀请的学生。
因为他的英语口语实在太糟糕。
甚至整个公开课,他似乎都没听懂多少。
人们很难从那张沉默寡言的脸上看出多少不自在和难堪,但大家从他身上更多感受到这才是普通人即便优秀也改变不了什么的真实感。
何况这里大多数人的家境都比沈钦州好太多。
而沈钦州没有家。
进入高三后,学业日益繁重。
高二这场短暂的在学生们心中掀起的美妙心灵之旅,被一张张试卷,一轮轮考试压到心灵的角落深处。
只有在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被翻动。
沉重压抑的学习在沈既白身上看不到痕迹。
他依旧游刃有余。
甚至有时间在夕阳落满操场时打上一场单人篮球。
他是许多人心中光明的太阳。
于是,人们就会想到那个也会发光却暗淡的月球。
很多人都清楚,象牙塔或许是沈钦州漫长一生中最光辉的阶段,太阳看久了会刺眼,月光下人人都有温暖的归家小巣。
就是这样两个几乎无甚交集又时不时被人们暗中比较的人,在毕业班会上,沈既白走到沈钦州面前,邀请他参加在家举办的聚会。
沈钦州有很多理由拒绝。
他找到两份兼职,薪水不错,可以让大学生活不那么拮据,尽管会申请奖学金和助学贷款,但一无所有的沈钦州不习惯承担负债。
那像一种亏欠,对社会的亏欠。
对身边所有帮助过他的善良人类的亏欠。
但是沈既白说,“我家能看见摩天轮。”
沈既白的家大到超出沈钦州的想象,也超出他对‘家’这个词的极致理解,但是听同学说这只是沈既白一个人住的地方。
所以这么漂亮的地方不是家?
沈钦州无法理解。
沈既白只邀请了几位同学,更多的人他们都不认识。
看着同学跟自己一样局促不州,沈钦州微微松开一口气,直到沈既白衣着时尚的从过道里走出来,暖色的地灯里,愈发深邃英俊的五官让他有种肆意狂白的吸引力,同学们轻轻地吸气,沈钦州快速垂下眼睛。
沈既白看见他们像是刚刚想起似的,走过来随意说道,“不用太拘束,他们都是我初中玩伴,东西随便吃,不要跟我客气。”
说着顿了顿,目光似乎落在谁的头顶,然后转身离开。
桌面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美食,搭配着精致漂亮的花卉。
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空中播放着时下流行乐,音量暧昧低沉。
同学们发出雀跃的欢呼。
一位跟沈既白平日关系挺好的男生讨好地跟上去,“白哥你们玩什么,带上我们呀!”
不多的几名同班同学见状都跟上去。
沈钦州犹豫片刻也跟上去,但是出了客厅他就迷失在精致漂亮的花园里,他第一次知道摩天大楼的私人住宅也有面积宽敞的花园。
城市灯火璀璨如星,这是在拥挤潮湿的‘蒲公英’里看不见的景致,在混乱肮脏的青山区看不见,在生机勃勃却朴实的校园里也看不见。
沈钦州抓着栏杆看见沈既白口中的摩天轮。
不远不近,刚刚好,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居然不像在钢筋丛林里见到的那般巨大恢弘,它依旧庞大,却不再令人仰望,彩色的灯光缓慢闪烁,在沈钦州心底烙出最美丽的烟火。
沈钦州不清楚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
但意识到再不出去就会带来麻烦,又恋恋不舍看了眼摩天轮,转身朝着明亮的屋子走去,屋前有泳池,玩闹的笑声,水声,音乐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沈既白有些慵懒地靠着栏杆,嘴里叼着一根烟。
身旁围着几名好友。
他们站的位置很讨巧,看得见泳池和客厅,但是那边的人看不见他们。
“那几个是你高中同学?”语气里的不满一目了然。
“不是排名前三市高尖子班的吗?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猜我看见什么?有个男生抓了大把糖果塞进口袋里。”
一个容貌很漂亮的男生淡淡应和,目光一直落在沈既白身上,“有个女生想要我的联系方式,说自己得过什么奖……这话应该跟我爸说,估计他会喜欢,不过我爸也不管人事招聘那块。”
沈钦州沉默地站在花园里,觉得无地自容,却又无法离开,他们挡住唯一的出口,这样显得他像背后偷听的小人。
同时他还感到难堪,因为这些被瞧不起的同学都是班里的佼佼者,他们还拥有温暖富足的家庭,父母为了他们费尽心力,这些都是沈钦州梦里渴望的东西,如果没有沈既白,这些人也是受人瞩目的对象,因为沈既白的存在,他们便如星辰暗淡起来。
那他呢?
那个异常漂亮的男生突然问道,“白哥,不是说你们班里有个很有趣的人吗?今天来了吗?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沈既白正要开口。
旁边一人抢先道,“有趣的我看没有,穷逼倒是有一个。”
沈既白皱起眉头,曹文生的手搭在沈既白肩膀上,“木子,不会说话少说点,怎么都是白子请来的客人,你丫可闭嘴吧,不过白子,以后还是少喊,关系再好毕竟不是一个圈子,你不在乎人家在乎呀,看着你这么奢靡的生活,回去了万一想不开跳楼了咋整。”
几人闷声笑起来。
沈既白倒没别的想法,陈立申在班里跟他关系还成,好几次喊他组个毕业局,正好曹文生他们约到今晚,就一起喊过来,其他人都是陈立申喊的,他只说人少点,至于喊谁都无所谓。
得到允许,陈立申高兴地打开手机联系同学。
沈既白的目光划过教室,落在沈钦州身上。
教室空荡荡,往日堆得满满的学习资料在考前被清空,于是沈钦州清瘦的身影露出来,没有资料的遮挡,他似乎很不习惯,一个人州州静静地坐在桌前。
挺直的身影仿佛认真听课的学生。
夕阳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落进来,将他的侧脸照亮,像黎明前的城市轮廓。
沈既白甚至能看清他微微颤抖的长睫毛。
两年一晃而过,他记得将沈钦州夹在胳膊下笑着说,“以后再被欺负记得找白哥,白哥罩着你。”
两年,一次都没找过。
这么倔的吗?
沈既白回过神已经站在沈钦州面前,当他用蛊惑的声音说出我家能看见摩天轮时,小兔子的浅琥珀色瞳孔战栗起来。
沈既白掐着烟,伸伸懒腰,“普通同学而已,他们想来就喊上了,再说穷人孩子早当家,看清楚差距后就知道什么该幻想,什么不该幻想,往后啦才走得脚踏实地。”
几人配合地鼓掌,“白哥英明,白哥提前为他们考虑,让他们脚踏实地走稳往后的每一步。”
沈钦州将创口贴贴在伤口上,被摩擦到的创口泛起尖锐的疼痛,还有部分露在外面,但是比一点都不遮挡要好,至少接下来干活时不会太麻烦。
他木然地想着,这六年来每一天他都脚踏实地的走着,为什么走得这般辛苦,且一直看不见出口。
房间里突然陷入某种诡异的沉寂,司云峥眼神微凉的扫过低着头站在床边的男生。
“你先出去吧。”
在对方沉默的离开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又慢悠悠的从背后飘了过来。
“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求我给你机会的。”
“做好自己的本分,别太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