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漾不止是因着怕更多的人知晓,也是她明白,自踏出鹿鸣山的那一刻,日后她就只能靠自己,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人侍奉,甚至可能会食不果腹。
庾子轩对她点头,嘴唇翕动,却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他说完抬步离开这里,不过片刻,他又再回返,手中搬了好大一筐的银丝碳,给桃漾她们搁在屋中后,再道:“等我一下,我去取炭盆来。”
他说完转身就再走,提了四五个铜盆来,摆在卧房内,将竹筐里的银丝碳用铁钳夹进去,再用火折子给点燃,桃漾和陈月漪也上前去帮忙。
待屋里的银丝碳都点燃,雪松也提了两只食盒过来,庾子轩神色温和道:“我不知你们的喜好,都是些淮阳口味的饭菜,若不合胃口,只管与我说。”
桃漾对他莞尔。
庾子轩和雪松出了房间,对雪松吩咐:“去,扛几捆干柴来。”雪松闻言看了看他家郎君,神色间含满疑惑,却不敢多问,这些年跟在郎君身边,除了钻研机关术,他还没见过郎君对别的事如此上心过。
雪松急忙去扛了干柴来。
放到后罩房处的灶房内,他搁下后就再走出,庾子轩皱了皱眉,道:“点上啊!”
雪松:“……是。”
雪松生起了火,庾子轩亲自去打水,桃漾和陈月漪用过饭菜后,隐隐闻到后罩房处传来的烟火气,起身来到这里,正看到庾子轩把锅里的热水给盛到木桶中。
桃漾与他眸光相对,上前道:“我来吧。”他接过庾子轩手中的木瓢,再道:“夜色不早了,你们也快去用些晚膳歇下吧,我们自己可以的。”
桃漾拿起木瓢舀水,庾子轩垂眸间看到她的手,一时将眉拧成麻绳,示意雪松退下,陈月漪也跟着退了出去,庾子轩再看向桃漾,问她:“是在谢怀砚身边过的不好么?”
这么冷的冬日,淮阳也已落了数日的雪,两个姑娘独自赶路——
桃漾只垂眸舀水,没有回他的话,待一桶水舀满,她就要提着往前院去,庾子轩先提住木桶,低声道:“我来,你提不动。”
他提着木桶就走,桃漾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待屋内浴桶里的热水打满,庾子轩和雪松离开这里,只剩下桃漾和陈月漪,桃漾坐在炭盆前,与陈月漪道:“你先去沐浴,我取会儿暖。”
陈月漪进了净室,桃漾在炭盆前待了一会儿,起身站在窗牖前。
她把窗牖支开,任由夹杂着飞雪的冷风拂在面上,她自年少时起,就从未遵循过自己的本心活过,那时,她无意间听到了一个秘密。
她不是谢氏的孩子。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此之后,她开始生活在恐惧中,她怕有一日父亲母亲会不要她,她开始学着讨好,学着迁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不让别人厌弃她。
她喜欢着别人的喜欢,厌恶着别人的厌恶,从未为自己活过。
那夜问出谢怀砚会娶她么时,她根本就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们的身份云泥之别,同出一宗,他心狠薄情,她不会嫁给他,他也根本不会娶她。
如今孑然一身,她已没有可再失去的,总要遵循本心的去活一回。
桃漾自窗牖前回过神来时,天幕上空‘砰’的一声,五彩缤纷的烟火四散炸开,隐隐传来孩童的欢笑声,她忽然惊觉,很快就要到年关了。
桃漾神色温和,合上窗后抬步走了出去。
坞堡里烛火通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从四面
八方被风吹来阵阵的饭菜香气。
桃漾从前听闻过坞堡里的生活,却从未亲眼见过,门阀士族会在家族所在之地建立坞堡,以此来收容无家可归以及需要他们庇护的普通百姓。
给她们房屋供他们居住,给她们田地让他们耕作,设有学堂,男耕女织,只须每年将收成所得上缴几成,便可安稳在此度日。
天上的烟火逐渐停下,雪花依旧纷纷扬扬的落,桃漾回了屋中。
沐浴后睡下,待到翌日一早,窗外满地雪白,桃漾和陈月漪推门而出时,院中的积雪已被人清扫,留下只染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地面。
远处依旧是炊烟袅袅,孩童欢笑。
洗漱过用了早膳,庾子轩再来到这里,他身后的雪松手中牵了一辆奢华马车,庾子轩走上前,状似无意的问雪松:“雪下的这么大,能赶路么?”
雪松:“……不,不能吧。”
庾子轩也抬眸看了看:“这雪估计还要再落上个几日,实在不宜出行,”他垂眸来看向桃漾,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桃漾,你觉得呢?”
桃漾昨夜就仔细看过她和陈月漪居住的这座院子,里面种植着的花草,以及一应布置,皆是与她从前在阳夏时的明蕊院一般,这里不是空置无人住下的。
是庾子轩自淮阳回来后命人刚修缮的。
院中静默片刻,桃漾低声问他:“我留下来会连累你,连累你们颍川庾氏,你不怕么?”庾子轩闻言神色松动,当即道:“虽说他们淮阳谢氏权势大,其他士族也不是可以任由他们欺负的。”
庾子轩看着桃漾,再道:“士族门阀间往来已久,盘根错节,同为豫州士族,他若敢做的太过,是在给谢氏自掘坟墓。”
“昨夜我已命人跟着那两个布商,在出颍川郡三十里外的青州境内制造了你们离去的线索,快马赶去淮阳的部曲今儿一早也赶回,说淮阳那边未有任何的动静。”
桃漾闻言眉心微动,庾子轩怕他说的太多,让桃漾心中不虞,再道:“你若坚持要走,你们要去哪儿,让我护送你们过去,虽说外面如今已太平,可你们两个姑娘家,又是大冷天的,太过危险,待你们安顿好,我再离开。”
桃漾打算去的是建康城,陆氏她已再寻不得,只想离得豫州远一些,可如庾子轩所说,门阀士族盘根错节,谢氏势力遍布整个南朝,只要她走不出这片国土,走去哪里都一样。
——
淮阳的雪昨夜便停了。
今日日光明媚,冰雪消融,已近了年关,本该热闹喜庆的偌大府邸却寂静如斯,行在路上的仆人也都神色低沉不敢言语,就连往日里热闹的小郎君们也都待在院中没能出门。
庆小郎君跟他母亲闹着:“阿娘,我要出去堆雪人——”
“听话,就在院中玩儿。”
庆小郎君满眼的不解,拧着小眉头,想要反驳他母亲,最后却问了句:“二伯伯会死么?”他母亲急忙捂住他的嘴,斥责道:“这话不许在曾祖母面前说,在哪都不许说。”
那夜子时,风雪交加,鹿鸣山中白茫一片,谢怀砚站在碧月阁门前,看着门前不见身影的部曲,立时对空渊吩咐:“去看她是否有事。”
空渊松开他家公子,飞身往碧月阁内去。
谢怀砚身披墨色大氅,高大身影站在漫天飞雪中,鲜红血液顺着厚重衣物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染红衣袍,洇湿大氅,他的身后堆积白雪,点点的红,如开了一路的花,又似一颗颗细小的红豆。
他在谢氏祠堂受族规家法鞭笞之刑,本是要回墨园的,可他想着,他为她付出这么多,这般疼爱她,总该都让她瞧见,让她也能心疼他一些,对他好一些。
空渊心中挂牵他家公子,片刻方回,低声回禀:“公子,未有刺客,五姑娘她,她不在——”
空渊话落,耳边传来一道‘砰’的声响,那道墨色高大身影再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中,溅起无数飞雪,片片鲜红——
第57章 醒他要娶她
桃漾留在了庾氏的坞堡。
栖云坞。
此处离得颍川庾氏的本家府邸有二十里,是颍川庾氏家主次子庾二郎君命人修建,在此经营,今岁立夏,庾二郎君被人引荐入了建康城为官,当时正值谢氏老夫人过寿,庾子轩回到颍川,与陛下辞了官,庾二郎君就把这里交给他来打理。
已是冬月二十三日,马上就要年关,庾子轩本是要在‘祭灶节’这日回颍川本家的,这两日他一直在忙着为桃漾修缮院落,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还是他母亲颍川庾氏的三夫人命人来栖云坞催他,他才记起这茬事,与来人道:“与我母亲说,今岁年关我便不回家中与他们守岁了,要在栖云坞过年。”
他说完,怕母亲再亲自来提他,回到书房写了封书信命人带回去。
祭灶节这日,家家户户都在清理灶台,以及准备过年用的食物和物品,冬日里,没有农忙,坞堡里的人们多是在一处闲话,虽说他们居住的地方和庾子轩的别苑离得有些距离,桃漾还是能隐隐听到欢声笑语。
颍川的雪也已停下,只是处处还都堆积着白雪,庾子轩在院中桌前做他的机关,桃漾和陈月漪一起在后罩房的灶台前清理,桃漾能做很多口味的糕点,饭菜倒是会做的不多。
陈月漪在鹿鸣山中时与灶园里的厨娘学过些做菜的手艺,自昨日起她们吃的饭菜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桃漾决定留在栖云坞那日,就已与庾子轩商议好,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和别的前来投奔栖云坞的人一样,靠自己的劳作生活,每年给栖云坞上交她们的收成所得。
栖云坞里就有集市,这里居住着的人比桃漾想象中要多,共有两千多户,临近年关,庾子轩又收了许多百姓进坞堡,桃漾和陈月漪扮作夫妻在其中,丝毫不被人注意。
她们包袱里的金银都被那两个布商给拿走,如今身无分文,桃漾与陈月漪夜里歇下时也已商讨好,她可以做些香囊荷包拿去集市上售卖,换一些米面来。
陈月漪闻言轻笑:“我在鹿鸣山中没少做糕点,什么花样都有,到时我做糕点去卖。”两个人商议好后,面临着一个大难题——没有作为成本的银子。
桃漾与庾子轩借了十两银子,给他写了借条。
再拖雪松去购买来一些普通棉布、香料以及做女红用的一应工具,还有做糕点用的面粉、果子以及年关前的一些吃食。
十两银子用去了一半。
此时,桃漾和陈月漪在灶房内煮了当初桃漾在阳夏时和阿婆学的汤饼,以羊肉做汤底,在锅中炖上一个时辰,再和面团,用手扯成宽叶状,放在锅中去煮。
待汤饼煮熟,捞入碗中,舀上一勺浓汤,再撒一层肉块,未有膻味,清香扑鼻。
庾子轩还在前院忙着设计这个院子的机关,桃漾走到月洞门前唤他:“我煮了汤饼,你要用上一碗么?”庾子轩做机关时极为认真,被桃漾唤了声才闻到诱人的肉汤香。
他从前倒是在街市上见人吃过,不过,他嫌小摊小铺的腌臜,从未用过,听到桃漾这样问,他本能的连连点头:“用,闻着这么香,给我多来些。”
桃漾对他莞尔:“好。”
当日夜里,庾子轩画好了这座院子的机关图,院中共设有四处机关,分别通往不同的去处,其中设计最为复杂的,是桃漾卧房内的地下机关。
第二日一早,庾子轩就吩咐雪松按着他画出的图纸开干。
如庾子轩所猜想,就算他写了书信给他母亲,他母亲还是再派了人来逮他回去,庾子轩再把人给打发走,冬月二十六这日晚间,庾子轩的父亲庾睿来了栖云坞。
庾子轩居住的院落与桃漾的院子只隔了一道游廊的距离,因着是夜间,桃漾和陈月漪在屋中做些香粉后出来走走,正瞧见庾子轩和他父亲在游廊下说话。
游廊下烛火通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桃漾抬眸看过去,庾子轩对面的男人身上着墨蓝宽袍,身披墨色鹤氅,只隐约能瞧见几许他的眉眼。
她看了一眼后,收回眸光,和陈月漪往别处闲走。
陈月漪也看过去一眼,与桃漾道:“听雪松说,那位是庾氏的三爷,庾四郎君的父亲,应是来让他回庾氏本家过年守岁的。”
桃漾轻轻应了声。
待再走远些,陈月漪在桃漾身边低声道:“阿漾,我觉得庾四郎君对你太不一样,他是不是对你存了心思?”
桃漾闻言轻笑,侧首来看陈月漪:“不是,听闻庾氏的四郎君有一极大的憾事,庾氏自他出生后,再未有过女郎,他之后出生的全是男子,为此,他最大的憾事是没能有一个妹妹。”
陈月漪抬了抬眉,忽然记起来:“这个我知道,之前就听闻过,他逢人就说他想要个妹妹,只是这么多年都未能如愿。”
桃漾‘嗯’了声:“我在淮阳时赠过他香粉,他许是把我当作妹妹一般看待了。”自那夜来到坞堡时,陈月漪就觉得不太对,只是一直未问桃漾。
此时听到桃漾这样说,陈月漪虽仍好奇,却也不问了,和桃漾在外面走了片刻后,两个人再一起回了院中。
庾睿此次前来不过是为了应付夫人,见庾子轩坚持要留在坞堡过年,他也未勉强他,趁夜再回了颍川城。
冬月三十,除夕这日,坞堡里家家户户都燃起了鞭炮声,桃漾也一大早就起来,按着雪松与别人那里学来的方法用糯米煮成粥糊,贴春联。
雪松搬来了凳子,见桃漾要踩上去,急忙道:“姑娘,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桃漾对他轻笑:“我一早就瞧见山下很多人家都在贴这个,想试试。”
雪松只好颔首:“那,姑娘慢些。”
院中的雪虽已化尽,却依旧格外的冷,桃漾身上披了件藕荷色的狐裘,绒帽戴在发间,只露出一张冻的红润的姣好面靥,她站在凳子上,仰着下颌,动作还算稳的把对联给贴上。
“阿月,你瞧瞧,歪不歪?”
陈月漪闻言搁下手中木刷,站远了去瞧,道:“有一点点歪,往右边来一些——”两个人来来回回的说着,忙活了许久才算是把对联给贴好。
寒风吹动,桃漾站在院门前,看着贴好的对联,眉眼温和,不禁笑了笑。
她正瞧的认真,身后传来庾子轩的声音:“贴的不错,桃漾,看我拿了什么来。”桃漾闻言回身,见庾子轩手中提了一只竹篮来,里面搁着的是大红色的纸和剪刀。
“今夜守岁,要剪纸祈福的。”庾子轩走上前,问桃漾:“你会剪么?”
桃漾对他颔首。
庾子轩再道:“那你教教我,我来剪个瑞兽送给你,愿你辟邪秽,远恶人。”这是桃漾自幼到大在外面过的第一个除夕夜,往年的除夕,她都是陪在桓馥身边,陪着她剪花、下棋,守完了岁得了压岁钱便去睡下。
桃漾道:“好,你可有喜欢吃的糕点,我和阿月去做些晚上守岁时的糕点。”庾子轩闻言想了想:“就做你最喜欢的莲子糕吧。”
——
除夕守岁这夜,存玉堂里依旧很安静,唯有几个小郎君热闹些。
往年里,天刚微暗时存玉堂里就热热闹闹的,妇人们、郎君们、姑娘们、孩童们聚在一处,欢声笑语不断。
桃漾走了,这府中在意的人没几个,只是自她走后,府中的一切都似是变了样,不禁有人私下道:“当真是晦气,年少时害得二哥哥大病一场,如今还敢毒害二哥哥!”
“当初就不该让她来咱们淮阳谢氏!”
谢老夫人被崔嬷嬷扶着在榻上起身,谢怀砚自那日雪夜倒下,至今未醒,她心中闷堵着,气色很差,坐起身后不由轻叹:“当初我就不该放任这件事,应该早就做主把漾丫头送回阳夏的。”
谢怀砚在存玉堂里忤逆她,非要让桃漾住在他的鹿鸣山中,每回桃漾自外回来,都是他带来,她又岂能看不出他是存了什么心思,不过是任由着他胡来罢了。
她总以为谢氏府中的众多儿郎,数他最为稳重,这些年在建康城也历练过,又任豫州刺史,心中怎会没有分寸?可偏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崔嬷嬷温声宽慰:“您莫要自责,以二公子的行事,就算您把五姑娘送走了又如何,”崔嬷嬷顿了顿,低声道:“家主不是都动不了她么。”
谢老夫人闻言抬了抬眉,想到了城外小善寺后的清心庵,随后下榻轻叹:“当年他在存玉堂见她第一眼就觉她晦气,长大后怎就能变了心思呢?”
老夫人说着,收拾一番,被崔嬷嬷扶着去了正堂。
临近子时的时候,淮阳城上空再飘落了雪花,簌簌而落,存玉堂这边还都在陪着谢老夫人守岁,墨园里,谢怀砚醒了过来。
空谷就守在榻边,第一个瞧见,刚欲去唤屏风外的大夫和净空,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她人呢?”
空谷停住步子,面上的欣喜也瞬时凝住:“公子——”空谷刚开口,外面的人已听到动静走进来,净空见谢怀砚醒来,长出口气,急忙上前:“醒了,我再为你搭——”净空的手刚落在谢怀砚手腕间,被他抬手,神色晦暗,语气生冷:“她人呢!”
他自枕上起身,神色冷寒的看着他们。
净空抬了抬眼皮,低声道:“桃漾姑娘走了,你身上中了毒,昏睡了数十日——”谢怀砚闻言眉心微动,周身气场冷如冰窖,看向低垂着眼眸的空谷和空渊。
两人齐齐跪下,空渊道:“您昏睡过去,家主下了令,属下只派了身边人前去找寻,还,还未找到——”谢怀砚冷呵一声,掀开被褥下榻,被净空上前拦住:“公子,您身上的毒还未清干净,不可乱动啊!”
“滚!”他声线冷硬如同利剑穿喉,净空不敢再拦,空谷起身取来大氅,递给他家公子。
谢怀砚身上的鹤氅刚披在肩上,眉心凝住,一口暗红污血自口中吐出——空谷急忙上前递去帕子,谢怀砚接过,神色淡漠的抹去唇角的血,垂眸看向另一侧站着的医师。
他沉声问:“什么毒?”
医师战战兢兢回:“是曼陀罗,此毒经由公子背部伤口处渗入,能让公子昏睡这般久,应是早就被人下了毒——”
谢怀砚闻言不禁失笑,冷的刺骨。
桃漾并未要毒害他。
她那段时日给谢怀砚涂抹在身上的药膏只是为了让他能昏睡个一日一夜。
那夜,在谢蕴的书房内,谢怀砚与谢蕴说他会娶桃漾。
他可以受谢氏族规家法。
谢蕴同意了。
他跪在谢氏祠堂内,由谢蕴亲手对他用鞭笞之刑,谢书易被关在城外别苑那日,不止有人将谢怀砚与桃漾之间的事告诉了谢蕴,当年谢炳之事也都一五一十的写给了谢蕴。
事情已过去多年,谢蕴无法为了一个死去的庶子与谢怀砚再提起,可他下手的每一鞭都带着对幼子深深的怀念,那是自幼养在他身边的孩子,是他和心爱的女人的孩子。
很快,谢怀砚肩背之上渗出血痕,一道又一道,本来只是涂抹在肩背之上的药膏随着鞭伤渗入皮肉,曼陀罗的毒也一点一点渗入体内——
谢怀砚来到存玉堂时,本来守岁已满是困意的人瞬时精神了,他神色冷沉,谁都未理会,就连往日里他最疼爱的庆小郎君上前,他也未看一眼。
他的眸光落在谢蕴身上,朝他伸出手,语气淡漠:“令牌。”
第58章 冷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
淮阳谢氏的府兵部曲掌握在谢蕴手中,谢怀砚在鹿鸣山中昏倒,他身边的人动用不了太多的府兵,唯有拿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方能调动豫州的兵马。
可调动豫州兵马一事非同小可,空渊和空谷犹豫间,家主谢蕴已来墨园收走了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他家公子昏迷期间,豫州一切事物由他代劳。
大夫说他们公子中了毒,肩上的伤
又深的险些要人命,空渊空谷自是没有心思再去关心桃漾逃去了哪里,只一心留在他们公子身边照顾。
谢怀砚一身冷寒之气站在这里,谢蕴清了清嗓子,看他一眼,道:“醒了。”他朝门外的空谷看过去:“这么冷的天,怎么刚醒就让你们公子出来,大夫呢?”
谢老夫人一心挂念着他,此时看到他醒过来,神色终于舒展开,吩咐:“快让大夫来,再给瞧瞧。”除了谢老夫人和谢蕴,其他的人依旧都很安静,不敢言语。
谢怀砚薄唇勾出一抹淡笑,回身对谢老夫人道:“我已无碍,祖母不必挂心。”他说完,眸光敛下,转身大步离去。
谢夫人坐在谢蕴身侧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眉心渐渐皱起。
桃漾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那日她跟谢蕴讨出城文书时便看明白,谢蕴虽应下了她,却不会放过桃漾,在桃漾出淮阳城的那夜,她提前命人准备了两具死尸,想要帮她避开谢蕴的追杀。
可是,根本就没有刺杀的人。
谢怀砚翻身上马出了谢氏府门,驾马往刺史府前去,他在刺史府门前下马时,刚好是子时六刻,大雪纷飞,落满了满身满发,仁德三十二年结束在漫天飞雪中。
今夜除夕,豫州将士都正在家中守夜,督府将军崔寅收到传唤,快马加鞭赶来,上前行礼后,谢怀砚递给他一张画像,淡声吩咐:“找到她。”
崔寅应是,施礼退下,召值守将士立即开始搜查冬月二十三日出城的所有人动向。
谢怀砚身上的毒还未清除干净,面色并不好,他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写下一封书信后命空渊送出淮阳城。
他起身站在窗边,夜半时分的风冷的刺骨,裹挟着风雪,沁透着冰冷的眉眼。
不多时,胸口上涌,再吐出一口污血后,他抬起指腹神色漠然的抹开,冷冷笑了下,谢氏产业遍布南朝,她又能走到哪里去?无论走去哪里,都得再回到他身边——
谢怀砚再回到府中已是第二日辰时,谢夫人得知他回来后,提着亲手为他炖的补汤来到墨园,恰逢谢怀砚换了身衣服出门,谢夫人看了眼他的面色,温声道:“大夫说你身上的毒还未全解,需要静养,又要去哪儿?”
谢怀砚垂眸看了眼谢夫人身侧嬷嬷手中提着的食盒,他抬眉轻笑:“母亲这些年在谢氏过的不舒心,更应该养好身子,这些吃食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他神色冷漠,带着薄情。
谢夫人在风雪中看他一眼,只要他命人去查,桃漾是如何出的城自是一清二楚,她默了默,轻声道:“深宅府院,受尽磋磨,何必困她。”
谢怀砚冷呵一声:“母亲以为是在帮她么?”他眸中露出鄙薄:“我真心待她,她却如此回报于我,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母亲知道么?”
“他是我的人,宠她爱她、弃她折磨她,无论如何,都是我给她的恩赐,何时要他人来干涉了。”
谢夫人看着他,还欲再说,谢怀砚抬步走出,留下冷冷的一句:“一个入了庵的贱婢能在父亲心中多年,母亲该去操心操心自己,怎做出这等自不量力之事来。”
谢夫人面色煞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消失在暗沉雪幕中。
——
几日后,带兵前去搜查的崔寅快马赶回淮阳回禀,冬月二十三日夜里确实有一辆马车手中拿的是谢氏家主谢蕴给的文书,自出城后,就一路往南行。
在淮阳城外几十里的位置发现一辆掉入山谷的马车,只是不见尸首和马匹,再经过查找,在一处小镇上有一对年轻夫妻曾在天不亮时入住客栈。
崔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禀告,说到最后,悄悄嘘了眼上首之人的神色:“在江阳县时有两名布商见色起意,将她们以迷药迷倒,带出了客栈,之后入了青州地界,在山下发现了两具女尸。”
谢怀砚抬眸盯着他。
崔寅继续道:“那两名布商已被手下人捉住,他们说没有动人,只想着带去蜀州能卖个好价钱,她们两个应是夜间醒来欲跳马车逃走,才不慎坠落山崖的。”
“人呢?”
崔寅回:“属下先行快马赶回,尸首还在路上。”
谢怀砚起身,大步往书房外走,对空渊道:“备马。”
他自午后赶马至天幕暗下,在竹陵郡与颍川郡交界处见到负责运输尸首的官兵,他翻身下马,崔寅急忙上前打开马车车门,如今是冬日,尸首虽已放了数日却依旧完好无损。
身上穿的是普通人家所用棉布衣,发髻作男子状束起,饰品依旧是那支她最爱用的玉簪,过去这么久衣衫之上依旧有着淡淡的莲子清香。
谢怀砚垂眸冷冷凝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随即冷呵一声,对崔寅道:“继续找!”
他下去马车,官兵再将那两名早已是奄奄一息的布商带上前,跪在他面前,两名布商身上颤颤的,直打着哆嗦,求饶道:“大人、公子,我们没做别的,求大人饶命——”
谢怀砚嫌恶的看他们一眼,与崔寅道:“既没什么用,杀了。”他转身大步上马,来到江阳县桃漾住过的那间客栈,掌柜的瞧见是贵人,当即命楼下的客人都先回屋,不再待客。
只小心翼翼的跟在谢怀砚身后。
已过去近半月时日,这间屋子里来来回回再住了好些客人,谢怀砚看过片刻后,未有一语,再下楼离去,走至客栈门前,有一对母女身上挎着包袱想要在此留宿。
小二上前赶人:“今儿不接待客人了,快走吧。”
小女郎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冻的通红,与她阿娘道:“娘,我冷,我好冷啊——”她把两只小手伸出来,往她阿娘手中塞,被她阿娘捧在手中取暖。
谢怀砚再回淮阳,坐的是马车。
他身量高大,靠在车厢木板,眸光幽深看着炉子里燃烧的旺盛炭火,许久,抬起手中杯盏狠狠摔了出去。
他神色冷沉对空渊吩咐:“传令下去,所有州府、县镇、凡是可以借宿的地方都备上银丝碳,设暖棚,送手炉——”
空渊应是,当即快马赶去离得此处最近的谢氏铺面,将此令传出,再由暗桩点一一传达。
——
除夕这夜,桃漾和庾子轩一起守岁,剪了好些窗花和瑞兽,一直忙活到子时,再去院中堆了个雪人,桃漾困的就要睁不开眼,连连的打着哈欠。
庾子轩手中握了小雪球往桃漾脸上擦,冰凉凉的雪贴在脸上,桃漾瞬时清醒过来,待终于守完岁,已是仁德三十三年,庾子轩自她这里离开时。
桃漾寻好时机,在地上抓了个雪球就砸在庾子轩颈后,然后一溜烟的钻进屋中,把门给合上。
庾子轩站在院中,先是无奈,随后舒心的笑了笑。
第二日一早,大年初一日,依着坞堡里的习俗,早膳用椒柏酒和桃汤,有驱邪避凶之意,之后再嚼‘胶牙饧’,吃春盘。
虽同属豫州,颍川的习俗与阳夏并不完全相同,桃漾都尝了尝,倒是另有一番滋味。
正月初二日,庾子轩回了庾氏本家。
他年关就是在坞堡里过的,总得回去一趟拜见府中长辈,回到本家后与兄弟好友应酬一番自不必说。
这日,庾子轩终于得了空闲,来到他父亲庾睿的书房,庾睿当时正在桌前作画,见他前来,轻笑道:“这是又要回坞堡去了?”
庾睿年轻时是豫州出了名的玉面郎,生的一副好皮囊,最好品诗作画,为人亦温润有得一个好脾性,庾子轩先是对他点了点头,随后犹豫片刻,试探的问:“父亲,你,你在外面可有什么风流债么?”
庾睿闻言手中作画的笔瞬时顿住,看他一眼:“你这孩子,问的这是什么话!”
庾子
轩抬了抬眉:“我是想说,或许我在外面有一个亲妹妹呢。”庾睿看着他笑了声:“你该不是想妹妹想的疯魔了?让你阿姐听到又要揍你。”
庾子轩直言再问:“若当真有,你认么?”
——
坞堡里的集市要到上元节后出了年关才开市,桃漾和陈月漪这些日子里做了各种花样的香囊、还有一些用料简单普通人可以拿来用的香粉。
庾子轩是在正月初九这日回来的,他一路赶得急,风尘仆仆,来到院中见到桃漾时心中才放松下来,桃漾瞧出几分他的神色,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庾子轩对她摇头:“没什么事,”他自马腹旁的兜袋里取出一只食盒来:“给你带的吃食,怕路上耽搁太久就凉了,所以——比较急。”
桃漾对他莞尔,此时日光已出,洒下来暖烘烘的,坐在树下和庾子轩用了些吃食。
桃漾拿出一只绣了‘鹰’的香囊递给庾子轩:“这几日绣了许多香囊,这个是给你的。”庾子轩自她手中接过,垂眸瞧了瞧,笑道:“是你亲手绣了么?”
桃漾对他‘嗯了声。
庾子轩当即就挂在了腰间。
他在桃漾这里坐了一会儿,回到他的院中后,对雪松吩咐:“继续留意着淮阳谢氏那边的动静。”
雪松应是。
——
出了上元节,正月十九这日,庾子轩正在坞堡中处理事务,身边人前来回禀:“郎君,桓四郎君来了。”庾子轩闻言先是一喜,随后神色沉下去。
再道:“把他请去水榭,我一会儿便到。”
庾子轩来到水榭时,水榭内不止桓恒,还有一位女郎,是桓恒的九妹妹桓雅,见了面后互相见礼,庾子轩见桓雅手中抱着个汤婆子,不禁笑道:“九妹妹这是冷么?”
桓恒与庾子轩道:“我们来颍川的路上,有人设暖棚给汤婆子,她瞧见上面的花样喜欢,就随手要了一个。”庾子轩纳了闷:“谁家在路上给人送汤婆子?”
桓恒神色变了变,淡声道:“谢怀砚。”
庾子轩闻言手中杯盏捏紧,随后岔开话说起别的事来,桓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把他九妹妹支开,问庾子轩:“他这般做,可是桃漾出了什么事?”
庾子轩:“……这和桃漾有什么关系,是你想多了。”庾子轩给桓恒添了茶,再道:“听闻你母亲已为你和荀氏女郎定了亲,你该操心好自己的事。”
桓恒神色落寞笑了笑:“我只是想帮她。”
庾子轩看了看桓恒,没有言语,只垂眸饮茶。
往日里桓恒来了坞堡,庾子轩总是要留他住上几日的,这回难得的没有留他,桓恒和桓雅一同离开,庾子轩则回了他的院中。
年关之后,天气逐渐变暖了些,坞堡里的人都开始忙着播种,桃漾和陈月漪的两亩四四方方的田地就在她们院子的后面,桃漾打算种上一半的庄稼,再种上一半的花草。
她和陈月漪午后就出了院子,在田地里规划一番,与她们田地相挨着的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还有一户是一位阿婆。
阿婆年迈,早已是耳聋。
那位母亲则是哑,说不了话。
只有那个小女孩跑去田地里和桃漾她们玩了许久,还带着桃漾去看她们家的冬作物。
酉时的时候,桃漾和陈月漪往院中回,庾子轩早已坐在她们院中的桌前等着,桃漾走进前院时,抬眸间先看到的却不是庾子轩,而是站在院门前的桓恒。
他怔怔的看着她,哑声道:“桃漾妹妹。”
——
出了正月后,谢怀砚第一次踏进鹿鸣山。
他长身玉立,站在一片不见日光依旧堆积着雪堆的位置,眸光深邃的望着,在想,是不是扒开这片雪,她就在其中,亦或是,她早就被掩埋在了某个雪堆之下。
官府的人寻不见。
谢氏的人在各州府也未再寻到过她的身影。
不住店么?
不需要银子么?
若还活着,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
自青州那两具尸首后,再没了踪迹,他已命人将青州翻了个底朝天,到底去了哪儿?
夜里,谢怀砚歇在碧月阁,依旧如之前的数日一般,被折磨人的梦境所困,天光还未亮时,他自榻上起身,冷白指节落在太阳穴片刻,抬手摔碎了榻边那只琉玉盏。
他口中一字一句道:“青州——”
“若不在青州,那便是颍川——”他呵笑一声,他倒是忘了还有个庾子轩。
第59章 竞让她出来见我
桃漾并不想见到桓恒。
她看到站在门前的人是桓恒的那一刻,微微皱了眉,庾子轩很是合时宜的捕捉到,当即扔下手中图纸往门前走过去,拖住桓恒就往外走,口中说着:“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桓恒未料到桃漾在庾子轩这里,一时心神恍惚,被庾子轩拖住就走到了院外的游廊上,待他回过神,神色凝重问庾子轩:“桃漾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在你这里,你适才为何不与我说?”
庾子轩:“……”
他再拖住桓恒往他的院中走,却是再拖不动,只好道:“桓恒,桃漾与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庾子轩凝了眉,神色严肃:“你只当今日什么都未瞧见,快走吧。”
桓恒依旧不动脚下步子,默上许久,他情绪沉闷道:“就算没了男女之情,我也是她的表兄,”他神色认真看着庾子轩:“你让我和她说句话。”
庾子轩知道桓恒这半年多时日是如何熬过来的,此时看着他这副神色不禁有些无奈,默上许久,低声道:“你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她。”
片刻后,庾子轩再回来,直接推着桓恒往外走,桓恒也就明白了桃漾的意思,桃漾妹妹不再愿意见他——
——
次日,正月二十日,是坞堡里开市集的日子。
桃漾和陈月漪用过早膳后,装扮一番,扮作年轻夫妻一同去了集市上。
她们去的还算早,摊位就摆在一家茶水铺子旁,陈月漪做的糕点气息香甜,还特意捏了不同的花状,坞堡里无论是妇人还是姑娘瞧见了都喜欢。
她们卖的价格也不贵,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桃漾做的香囊不似糕点,坞堡里大多是为了生存的人,只有一些年轻的姑娘会来看一看,陈月漪的糕点卖完时,她面前的香囊还有几十只未卖出去。
她站在铺面前,倒是也不急,看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片刻后与陈月漪道:“咱们摆的位置不太对,你看,这边街市上来往的姑娘家极少。”
陈月漪瞧过去,‘咦’了声:“还真是。阿漾,反正糕点也卖完了,咱们换个地方吧。”陈月漪的话刚落,她们的摊铺前就走来一位穿着虽华丽却显得有几分庸俗的妇人。
在她们身上看了看,笑声道:“我是那边香粉铺子的掌柜,”她抬手给桃漾指了指,再看向桃漾面前的香囊:“适才瞧见有姑娘戴着这香囊,绣工不错。”
“我有意把你们的香囊都给买了,你们出个价吧?”
桃漾和陈月漪相视一眼,心中欢喜,神色却自若与妇人回:“二十文一只。”妇人看了看她摊铺上的香囊,拿起一个凑在鼻前闻了闻,与桃漾再笑道:“十五文一只,我便全要了。”
桃漾观着妇人的神色,对妇人莞尔:“这里共有三十四只香囊,我收您三十只的银子,这四只绣的俱是牡丹,华丽富贵,全当送给您佩戴了。”
妇人闻言知她是何意,不禁笑了笑:“你这小郎君,倒是会做生意。”
妇人给了银子,桃漾把香囊装起来递给她,妇人低声再与桃漾道:“是个姑娘吧?”她轻笑:“说实话,你这香囊卖的忒贵,可耐不住绣工好,气味也好闻,我在坞堡里给人做媒,小娘子可有心上人了么?”
桃漾:“……”
她看了看妇人手中的香囊,原来她收这些香囊是为了高价卖给那
些男子们,桃漾对她笑了下:“我虽生的秀气,却是男儿身,我夫人就在身边,您可莫要再开玩笑了。”
她不承认,妇人只好对她笑了笑:“若是香囊卖的好,过几日我还来找你。”
妇人给的这六十文加上糕点卖的二十文,桃漾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对陈月漪笑道:“咱们这叫开门红,比估算的多挣了好些呢。”
陈月漪也笑:“阿漾,说心里话,我本来心里还挺胆怯的,怕一个都卖不出去丢人,没想到做生意还挺简单,也很有意思。”
两个人收拾了摊铺,也已临近午时,去了一家汤饼铺子,每人要了一碗荠菜馄饨,热腾腾的飘着白气,再滴上几滴芝麻香油,洒上菜叶,香气扑鼻。
煮馄饨的是位阿婶,给她们端上来时,笑呵呵道:“都是开春刚挖的荠菜,新鲜着呢。”桃漾拿起汤勺尝了一颗,荠菜的鲜味入了舌尖,她连连点头。
从前在阳夏时,她就最爱吃荠菜馄饨,只是因着谢玉梵对荠菜极为不喜,平日里她们都是一起在桓馥屋中用膳,她也就很少吃过。
偶尔得了空在她屋中吃时,却又不合节气,吃到的都不是新鲜挖出的荠菜。
桃漾和陈月漪用完馄饨,起身离开时,从荷包里抓出几颗桂花糖递给了阿婶的女儿。
自街市上往回走,这里什么样的摊铺都有,再去米面铺子前换了米面,买了些菜籽和花种,行至一家茶水铺子前时,热热闹闹的围了好些人。
桃漾和陈月漪也去凑了热闹,问一位年轻妇人:“阿姐,里面在做什么?”
妇人道:“张阿伯自坞堡外带回些新鲜玩意,大家都正瞧呢,说是在北朝的商队那里买来的。”
桃漾踮起脚尖去瞧,前面人群密密麻麻,依旧瞧的不太真切,她神色好奇,再问年轻妇人:“我只听闻庾四郎君每月里只让固定的人出去采买,北朝的商队怎会来了豫州?”
年轻妇人回身看了看桃漾,笑道:“如今天下已平,南北朝早些日子就已通市,买些北朝的物件不稀奇。”桃漾对她应了声,和陈月漪也挤不进去,就挎着竹篮往院中回了。
回去的路上,陈月漪见桃漾眉头微凝,不知在想着什么,问她:“阿漾,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桃漾闻言回过神:“我在想之前看过的一本节气书,好像说荠菜生于冬日,常在田地以及果林树下。”
桃漾四下里看了看:“我想去挖些来,晚上咱们自己包荠菜馄饨吃。”
“好啊!”陈月漪抬手指了指:“那里有片梨树林,阿漾,梨树林下会有么?”桃漾也不敢确定,两个人闲话着一起往梨树林下走,倒是挖了半竹篮的荠菜。
待回到院中,雪松正扛着干柴往后罩房处去,往日里庾子轩这个时辰也总在她这里,她问雪松:“你家郎君呢?”
雪松闻言绷住了嘴。
桃漾看着他,雪松只好叹道:“昨日桓四郎君本是走了的,可今儿又来了,郎君正在前院赶他呢。”桃漾眉心微凝,对他应了声,再道:“晚上吃荠菜馄饨,你和你家郎君一起来。”
雪松笑应下:“谢姑娘。”
晚间,桃漾躺在枕上时,窗外响起了细细密密的滴答声,她起身下榻,推开窗凑着院中灯罩里的昏黄烛火,瞧了好大一会儿的雨,才又回到榻上去。
春雨贵如油,下了这么一夜的雨,正是翻地播种的好时候,一早,桃漾和陈月漪用过早膳后就去了她们的田地,打算把昨个买来的菜籽和花种都撒上。
可她们两个都不会种地。
就请了隔壁田地的阿婶来请教,阿婶口哑不能言,她做手语,她女儿阿梓给桃漾她们解释,就这样在田地里忙忙活活的一整日,不觉间天就黑了。
晚间,桃漾请了阿婶和阿梓来她这里用晚膳,阿婶不肯来,桃漾就再包了荠菜馄饨,给她们送了过去,待到戌时,阿梓手中捧着干干净净的碗来到门前。
桃漾刚沐浴过站在窗边攥发,正巧瞧见她,抬手唤她进来,阿梓进屋后将手中碗搁下,随后看向桃漾,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一双眸子乌亮:“姐姐,你长的真好看。”
桃漾对她轻笑,拿了糕点给她吃:“日后你帮阿娘做完活,若是无事就来这里玩。”阿梓接过桃漾递来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对桃漾道:“阿娘说姐姐包的馄饨很好吃,明儿要做汤饼给姐姐吃。”
桃漾对她点头:“好。”
她见阿梓不舍得咬糕点,把盘子里剩余的都递给她:“阿月姐姐每日都会做糕点,研究一些新的花样,这些都是花样没捏好的,你拿去和你阿娘一起吃。”
盘子里的糕点确实如桃漾所说,花形都不太齐整,阿梓接过来,对桃漾道了谢,回了她家中。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桃漾再去了田地里,她和陈月漪撒下的菜籽和花种已过去了两日,还未发芽,她蹲下身,再仔仔细细的去瞧,依然不见有嫩芽拱出。
正月二十七日,桃漾再来田地时,撒下的菜籽都长了出来,绿油油的拱出了小嫩芽,花种也出来了少许。
正月三十日,又是坞堡里的集市,桃漾和陈月漪卖完带去的糕点和香囊后,回来的时候再换了一袋面粉,经过田地时再去看,她撒下的花种也全都长出了嫩芽。
陈月漪欢喜道:“天气日后越来越暖,不出月余没准就能长出花苞呢,到时咱们再做香粉就用咱们自己种的花。”桃漾对她点头,歪着脑袋揉了揉肚子,轻笑道:“饿了——”
——
琉玉盏摔碎在地的声音空渊和空谷听了这么多年,早已熟悉的入了骨肉,听到屋内的动静,空渊急忙走进来,将一只装了药丸的檀木盒递上前。
“公子已好些日子未能睡的安稳,净空大师说将此物服下去,可让公子安枕。”
谢怀砚敛眸淡淡看了眼,并未拿起,沉声对空渊吩咐:“备马车,去颍川。”他口中的话向来说一不二,空渊也不敢劝,点头应下:“是。”
谢怀砚坐马车往颍川郡去时,崔寅得了令,先行带一队人快马赶至颍川郡,在颍川郡的地界开始搜人,上至颍川城,下到小镇村庄,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二月初三日,谢怀砚来到颍川,崔寅上前回禀:“属下查了庾四郎君近日来的行踪,除却年后回了趟庾氏本家外,再未外出过。”
谢怀砚闻言眉心微抬:“他在坞堡守岁过年?”
崔寅:“是。”
谢怀砚来到庾氏本家拜访,当时庾氏家主庾珉正与族中人商议要事,闻言抬了抬眉:“谁?谢氏二公子?”
家仆垂首回:“是。”
庾珉不由在心中思忖:“去请三爷先去水榭,我随后便到。”庾氏三爷如今任颍川郡守,归豫州刺史管辖,庾珉思忖一番,该不会是庾三爷做了什么事被谢怀砚给抓住了把柄。
庾珉来到前院花厅时,谢怀砚正坐在桌前和庾三爷品茶闲谈,他神色平和,气度也不显威严,庾珉上前道:“刺史大人前来,怎不让人提前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一番设宴款待。”
庾珉此人,从前在建康为官时,便于官场不甚得意,只经营生意是一把好手,颍川庾氏这些年敛财无数,说着,就要给谢怀砚行官礼。
谢怀砚在桌前起身,抬手虚扶住庾珉,语气沉稳:“庾大人说笑,此次前来拜访,该行晚辈之礼。”他对庾珉见礼,庾珉不再说,笑着请他落座。
谢怀砚抬手用了盏茶,与庾珉道:“早些日子家父举办酿酒赛,倒是酿出许多的美酒来,知晓庾大人也极其爱酒,此次我前来,为庾大人
运来了一车。”
庾珉闻言当即爽朗一笑:“怀砚有心了,我早几日还说要去淮阳拜访你父亲,和他讨几壶好酒吃呢。”
几番言语过后,谢怀砚直言道:“此次前来,倒还有一事。”庾珉稍稍收了笑意:“怀砚只管说,若有我庾氏能相助的,定当竭尽全力。”
谢怀砚:“刺史府内早些日子丢失一件珍宝,我命人苦寻数日未果,早几日,有人在颍川郡发现了此物的踪迹——”他淡淡说完,抬手再用了口茶。
庾珉闻言当即对庾三爷道:“你是颍川郡守,这种事本就该你负责,既在咱们颍川郡出现,现在就命人去搜查。”庾三爷当即起身,与谢怀砚道:“不知是何珍宝?”
谢怀砚回身看上一眼:“让空渊随庾三爷一同前去便是。”
庾三爷不再多问,当即离开。
谢怀砚和庾珉继续坐在水榭内,聊些豫州之事,也提一些生意上的事,不多时,崔寅上前求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谢怀砚看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崔寅禀道:“大人,属下已查到了具体位置。”
谢怀砚抬眸来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崔寅再道:“颍川城外南二十里。”谢怀砚对他淡淡‘嗯’了声:“下去吧。”他垂眸饮茶不再说,庾珉看他一眼,已是明了他此次前来拜访他是何目的。
庾珉也拿起杯盏用了口茶:“颍川城外南二十里正是二郎和四郎经营坞堡所在之地,刺史府丢失了物件,便是朝中要事,正好我今日也无事,陪怀砚去栖云坞走一趟。”
谢怀砚轻笑:“有劳庾大人。”
——
来到栖云坞时已是申时末,守门部曲前去与庾子轩通禀:“郎君,淮阳谢氏谢二公子递了拜帖。”庾子轩闻言神色微变,问:“他人在哪?”
部曲回:“就在坞堡外。”
默上片刻,庾子轩不满道:“就说我不在,不见。”
部曲应是后前去坞堡门前再回禀,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再赶回,神色慌张:“郎君,咱们的坞堡被官兵给围住了——”
庾子轩闻言当即站起身:“什么?”
他抬眸往坞堡正门的位置看过去,神色凝紧:“他谢怀砚竟敢公而堂之的围住庾氏坞堡,反了他了,去,放信号弹给颍川城的人。”
庾子轩说完,大步往坞堡门前去,他登上坞堡城墙,垂眸看着围的严严密密的官兵,眸光再落到那辆华盖马车上,高声道:“怀砚兄这是何意?”
马车车门被打开,谢怀砚端坐在马车内,抬眸冷冷看了庾子轩一眼,他神色不虞,周身冷寒,没有耐性与庾子轩多言,声音暗沉道:“让她出来见我。”
庾子轩抬眉:“怀砚兄在说什么,什么她?我怎么听不懂。”
谢怀砚低笑一声,起身自马车内走出,他身披墨色鹤氅,抬手接过空谷递来的弓弩,在手中随意拨动,神色淡漠:“我与你二兄有些交情,实在不忍他一手建立的坞堡血流成河。”
庾子轩神色不变。
谢怀砚凝他一眼,持弓拉箭,正对着庾子轩的眉眼:“豫州刺史搜查,拒不配合,庾四郎是想连累整个庾氏么?”
他声线冷沉,一字一句,庾子轩呵笑一声,对着坞堡内把守部曲下令:“防守!就算是死,也不得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庾子轩话落,一道利箭在他颈边擦过,堪堪错过半指。
这是告诫。
与此同时,再有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向着坞堡赶来。
庾珉并未与谢怀砚一同前来,谢怀砚此次有备而来,把他套进去,他总得心中明了才可与他一道前来坞堡,于是,他与谢怀砚道:“我回去换身衣服,怀砚可先行。”
庾珉回去后,当即就命人去查,适才刚刚得知,谢怀砚近来不止调动豫州兵马还让谢氏在各州府的人都在找两位女子——
原来是风流事。
庾珉心中当下有了分寸,怕不是子轩这孩子看上了谢怀砚的女人,他呵笑一声,看上谁的女人不好,非得跟谢怀砚抢!
庾珉下了马车,见谢怀砚周身气势冷的骇人,上前神色严肃看着坞堡上的庾子轩,呵斥道:“你这孩子,吃酒吃醉了,快把门打开!”
庾子轩闻言无动于衷。
庾珉当即冷了脸,对守门部曲命令:“反了你们了,打开大门!”庾子轩在坞堡上高声:“大伯,恕子轩无礼,坞堡内我请了高僧正做法呢,要做够足足一个月,谁都不能进!”
他说完,再对守门部曲吩咐:“守好了!”
谢怀砚手中箭射出去的那一刻,围在坞堡外的官兵就已拔刀而动,上前围攻住坞堡,庾氏家主庾珉被庾子轩弄的毫无面子,一时气极,上了马车。
对身边人吩咐:“去请他父亲来!”
半个时辰后,天幕已有些暗下,庾珉坐在马车内隐隐瞧见有成群结队的队伍再往栖云坞赶过来,他眉心凝住,当即再让人快马往淮阳走一趟,沉声吩咐:“务必要让谢氏家主亲自前来!”
队伍行的近些时,庾珉才看清,原来是竹陵桓氏的部曲,领头高坐马背之上的,是竹陵的四郎君桓恒。
庾珉眉头紧蹙,对随从吩咐:“回府。”
崔寅看到桓恒带着上百部曲前来时,神色凝住,谢怀砚回身看了眼,桓恒竟也知她在——他冷笑一声,冷白指节拉弓,未有半分迟疑,正对着桓恒的心**出。
桓恒在马背上躲避,怒视着谢怀砚:“我与你的仇,也该报了!”
谢怀砚神色晦暗一笑:“原来桓四郎还记着与我的仇,是荀氏女郎不够合桓四郎的心意么?还是说,那日夜里,她在我身。下承。欢让桓四郎夜夜不得安枕?”
“谢怀砚!你这个混账!”
桓恒暴怒的青筋四起,翻身下马,提剑上前就要往谢怀砚身上砍,谢怀砚冷漠的看着他,手持弓弩蔑视的挥开桓恒的剑。
庾子轩在坞堡上看到桓恒带了上百部曲赶来,和谢怀砚带来的官兵厮杀,很快,这些官兵就已不敌,当即下令:“打开大门,杀出去!”
坞堡的高大石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趁着夜色的掩盖,忽然有上百官兵一涌而出,在外围将桓恒带来的人也通通围住——
夜里亥时,桓恒和庾子轩被五花大绑的坐在地上,官兵将整个坞堡翻了个底朝天,庾子轩设计的机关也都搜遍,始终不见桃漾的身影——
谢怀砚神色淡漠凝视着他,庾子轩笑笑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谢怀砚冷笑一声,扔下手中剑,大步走出,对空谷吩咐:“把他带去淮阳。”
第60章 哥哥抬手抱住了她
庾珉回到府中,当即让庾三爷带府中部曲前去栖云坞,再问府中下人:“二爷呢?”
下人回:“二爷早几日就出了府,说是去山中和友人作画。”
庾珉闻言凝了凝眉,不再言说。
自颍川郡往南是青州,往西则是司州,穿过大半个司州,在司州境内靠北的望江县可走水路直达北朝国土境内。
正月二十六那日,庾子轩的父亲庾睿再来了栖云坞。
年关时,庾子轩在他的书房里一番胡言乱语,庾睿一直以为他是想要妹妹想的疯魔了,可后来这事越发的不对,庾子轩整个人都不太对。
庾睿存了几许好奇心思,想来看一看他的坞堡里到底是有什么人。
他那日来的也很巧,庾子轩正在他的院中用着午膳,庾睿在八仙桌前坐下,看了眼他的吃食,凝眉道:“你在坞堡生活,你二兄还克扣你的吃食了?若让你母亲瞧见你的桌上只有些馄饨,打也得把你给打回府中去。”
庾子轩闻言笑了声,用汤勺大口往嘴里送:“这是人间美味,千金不换的,”他吃的香喷喷,一口一个,还满脸的满足,问庾睿:“父亲,你可要尝尝?”
庾睿虽不信他口中的话,可见庾子轩吃成这个模样,对他颔首:“我来尝尝。”庾子轩给庾睿往玉碗
里盛了几只:“呐,荠菜馄饨。”
庾睿尝了一口,倒是没说什么,默默把庾子轩给他盛的都给吃了。
待用完午膳,庾睿看着庾子轩,与他道:“那日你问我,若你真有一个妹妹我认不认,”庾睿笑了下:“若当真有,她便是咱们颍川庾氏的血脉,怎可让她流落在外。”
庾子轩这个时候听到这句话不但没高兴,反而神色凝重了几分。
他用话试探过桃漾,她并不愿认回庾氏。
庾子轩尊重她的想法。
庾子轩对庾睿讪讪道:“那日不过是跟父亲开个玩笑,父亲怎还当真了,我哪能有什么妹妹,不过是存个念想问问您罢了。”
庾睿闻言叹了声:“你这孩子。”
午后,庾子轩前去处理坞堡内的事务,庾睿就在坞堡内闲走,桃漾自花种洒下后就常来她的田地里瞧,回来时正与庾睿迎面碰上。
当时,她虽作男子打扮,可庾睿瞧她时的目光还是不对,桃漾见他盯着自己看,对他见了礼,从他身边走过回了院中。
庾睿在原地怔站片刻,命人把庾子轩给找来,询问他一通,庾子轩只有一句话:“人家是男儿身,父亲,你还说我疯魔了,我看你才是疯魔了呢。”
庾子轩怎么也不承认,庾睿当夜也未离开,就在坞堡住下。
这日夜里,桃漾让雪松唤了庾子轩过来,刚过戌时,坞堡里还很热闹,桃漾和庾子轩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前,神色认真与他道:“我要走了。”
庾子轩只觉当即一道闷棍杵在脑袋上,端起的茶盏都未捏稳。
桃漾再道:“听集市上的人说如今天下太平,南北朝互市,我打算去北朝。”她的话说的坚定,是思忖多时做出的决定,庾子轩听在心中,许久后道:“我能不同意么?”
桃漾看着他,没有言语,只把桌上盘中的糕点往他面前推了推。
当初在淮阳,她故意送给庾子轩香粉,问起他蚌粉过敏之事,为的就是让庾子轩将他们之间的蚌粉过敏联系到一起。
她知道,庾子轩当时就生了疑心,给了她那块鹰状木牌,自淮阳离开后,就命人去阳夏查了她。
当年,庾氏家主庾珉曾和桓馥定下过亲事,那时,庾睿和庾珉极为交好,常跟着庾珉前去竹陵郡访友游玩,这些年她在阳夏过的如何也不难查。
庾子轩很聪明,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那时在谢怀砚身边如被封在密不透风的铁笼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凡是可以抓住的稻草她一个也不想放过,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庾氏中人。
知道庾子轩很希望能有一个妹妹。
可她就算留在颍川庾氏,也只是一个庶女,若谢怀砚前来庾氏讨要她,庾睿和庾子轩都护不住她。她当初收下庾子轩的鹰牌时,也只是想着有一日若走投无路,可以前去寻他。
她想离开,离得豫州远远的,每到夜里,只要她想到她还在豫州地界,她心里就会觉得不安。
谢怀砚知她寻陆氏时,便查过她的身世,知道她和颍川庾氏的关系,她在栖云坞里,始终不安心。
这些日子桓恒每日里都来,她不愿再见他,也不想让他把心思再放在她的身上,早在淮阳的那夜,她和桓恒之间就结束了,不愿直面相对,也无任何的话可说。
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太多的关系。
她迟迟不语,庾子轩也沉默着不吭声,只神色沉闷,心中憋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怨自己,怨父亲今天见了桃漾,也怨桓恒整日里赶都赶不走。
他低声问桃漾:“怎么去?”
桃漾回他:“随商队一起。”庾子轩闻言一字未说,起身大步离去。
桃漾以为他生气了,在院中石桌前坐了好些时候,直到戌时末,她起身要回屋中时,庾子轩又来了她这里,走上前只有一句话:“此行路途太过遥远,我找个人送你。”
桃漾也正有此意,对他颔首。
庾子轩再道:“既然要走,就早些走吧,明儿卯时自坞堡北门走,会有人在那里等你。”初春的卯时天色还暗着,庾子轩说完就要抬步离开。
桃漾在他身后抿了抿唇,嗓音清丽唤他:“子轩哥哥。”庾子轩闻言脚下步子顿住,许久未回过身来,桃漾走上前,站在他面前,见他神色沉闷,对他浅浅笑了下:“谢谢你。”
庾子轩心中憋的气也就散了,抬手抱住她,嗓音低沉:“好不容易有了个妹妹,又要走了——桃漾,我给你的鹰牌一定要收好,咱们庾氏这些年的生意做的广,北朝也有很多铺面,到时你若需要,就拿鹰牌去庾氏铺面,他们都会听你的。”
翌日卯时,桃漾来到坞堡北门,坐上马车时,才知道庾子轩口中的‘找了个人送她’找的是他父亲庾睿。
桃漾上了马车后,看着坐在车厢内正煮着茶的庾睿怔了许久的神,只站在马车门前,还是庾睿先开了口:“晨起冷寒,坐下用盏热茶吧。”
桃漾对他点了点头,和身后上来的陈月漪一起坐下。
马车一路行了近一个时辰,车厢内也未有只言片语,还是外面的天光微微有些亮了,庾睿开口道:“到了前面的驿站,咱们停下用些吃食。”
他看着桃漾,再道:“有我与你们同行,这一路上不必忧心。”
桃漾对他颔首:“多谢庾二爷。”
自正月二十七日一直到二月三日,庾睿对桃漾格外的关怀,心细如发,桃漾起初还不敢确认,后来也就明白,庾子轩应是都跟庾睿说了。
不过,庾睿只是待她亲切,却并未与她多说些其他的,想必也是庾子轩与他交代过的。
这于桃漾来说,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自幼知晓谢澜不是她的生父,也知谢澜本就不喜她,对谢澜从未有过太多的期待,连带着对父亲这个角色也未抱有过任何的期待。
庾睿对她关心,她心里其实没什么触动,毕竟庾睿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有着血缘的陌生人,可她却又会对他的关怀有着别样的情绪。
二月初三这日一早,便到了望江县的码头前,庾睿亲自前来督办庾氏名下的产业,运送一批丝绸往北朝去,让桃漾坐在这艘船上,一路北上,随商队一同入北朝京都建邺城。
庾睿站在码头前,直到桃漾的身影入了船舱,船只划出水面,他才抬步上了马车,再往颍川郡回。
庾睿喜好作诗作画,他的书房一直存放着一卷女子画像,那是当年他随长兄在颍川郡做客,曾有一夜,他醉了酒,梦到了云中仙子。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梦中的女子,生的那般姿容,虽着素衣,却清丽明媚,宛若仙人,直到那日他见到桃漾,就算她扮作了男子打扮,他还是一眼就在她眉眼间看到了梦中女子的影子。
原来,那不是一场梦。
那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过的。
自司州边境的望江县走水路至北朝建邺城,至少要走半月的行程,这是颍川庾氏运输丝绸专用的船只,除却一位管事两个婆子以及看守豪奴外,再无他人。
船上清净,桃漾和陈月漪每人一间敞阔的船舱,赶了这么几日的路,一直未能休息好,上了船后和管事婆子在一处待了一个时辰,向他们打听一些行船路上的事,以及北朝是怎样的风土人情。
之后就回了船舱内上榻睡了一觉,直睡到日光西下。
再起身时,两个婆子正在船上忙着做晚膳,桃漾刚睡醒,没作男子打扮,身上穿了件藕荷色的棉布裙,往船舱尾部走过来,问她们:“是要包馄饨么?”
她看到一个婆子正在和面,另一个则在调馅料,王婆子见她过来,笑道:“姑娘午时就没用膳,饿了吧,老奴先包出些来给姑娘煮了吃。”
桃漾对她轻笑:“不用,我刚睡醒还不饿,”她在张婆子对面坐下:“我和你们一起包。”
王婆子见状,忙道:“使不得,姑娘去船边瞧瞧景罢。”桃漾拿起王婆子和好的面:“两位阿婆不必跟我客气,这一路行船还有好些日子,咱们一起忙活就成。”
两个婆子闻言自不再说。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在船上倒也过的惬意,往日里他们行船总会在沿途耽搁上几日,这回许是有庾睿的交代,他们这艘船经过好几个繁华热闹的府城时也未停。
只有船上的豪奴偶尔下去采买些吃食用物。
行船的第十三日,他们的船到了南北交界之地,用晚膳时,桃漾有些没胃口,问王婆子:“我怎么觉得船只行的更快了些,有些胸闷难受。”
王婆子与她道:“是行的快了,如今南北朝刚互市,这交界处不太平,过往船只每行至此处都要加快速度的。”桃漾闻言对王婆子应了声。
简单用了点粥后,她就回了船舱内歇下。
戌时,天幕暗下,桃漾躺在榻上有些口渴,起身来倒杯水喝,茶壶里的水刚落进杯盏中,她整个人连同着船舱内的物件一同晃动,险些没站稳摔倒在地。
桃漾凝眉,搁下茶壶就上前去推开窗,只听船上的豪奴严声道:“是水匪!”被拦下的船只不仅她们这一艘,还有一艘货船和一艘客船。
水匪的船只高大且长,直直的拦在前方百米处,桃漾听到管事扬声和隔壁汇聚过来的船只在商议:“舍财保命?你们是头一回运货吧,这群水匪残暴嗜杀,就算货物都给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咱们。”
“我们船上有二十豪奴,你们呢?咱们这几艘船上的人倒不如一起和他们拼了,还能闯出个活路来!”
几艘船只并排而靠,桃漾在船舱内凝眉看着这片江水的走势以及附近的地势,陈月漪焦急的来到她这里,喘着气道:“管事让我们待在船舱里,锁好舱门。”
桃漾对她颔首。
不多时,船舱外传来刀枪剑戟的打斗声,江水潮湿,带来阵阵的血腥气,桃漾低声问陈月漪:“匕首带在身上了么?”陈月漪对她点头。
桃漾起身快速收拾她们的包袱,与陈月漪再道:“若外面的人不敌水匪,咱们就跳江,我适才看过,江面平缓,没有冲击,咱们往南面林木多的方向游。”
桃漾的话说完,船舱外就传来了孩童的哭闹声,打斗声渐止,随之而来的是乱糟糟的求饶声,桃漾和陈月漪相视一眼,把包袱牢牢系在腰上,趁着船舱内这时还很混乱。
自窗户跳出,只是,刚一出去,就有水匪瞧见她们,大喊:“她们两个要跳船——”船栏足足到人腰间,未等跳出去,已被人按在了船板上。
再被带到人群所在之地跪着。
不多时,有一戴了面具的男子在水匪们恭敬的目光下走出来,垂眸扫过一眼,抬手随意指了几个人,开口道:“这几个先杀了,忌咱们死去的弟兄。”
几乎是话落刀起,其余跪在这里的人身上俱是打着颤,抖成筛糠。
就在这时,有一跪在这男子面前的妇人许是被吓的失了神,愤怒而起,起身就往这男子身上扑,欲用发间的银簪刺死他,只是银簪还未挨到这男人。
妇人就已倒在了血泊中。
男人面上的面具因妇人一扑,掉落在地,他神色间有了一瞬的慌乱,人群中亦是躁动,桃漾点了点陈月漪的手,利快起身,扬起手中的迷药撒在身侧水匪面上。
和陈月漪大步冲向船边,按在船栏,使尽了力气翻身一跃,跳入滔滔江水中,跪在木板上的人中不乏有会水的,见状也纷纷起身,自四面八方往水中跳去——
入春已有一月时日,夜间的江水依旧冷寒,她们跳下去后,陆陆续续有人往下跳,船上的水匪得了金银货物,也就没再管她们,只是夜间视物不清,跳下去没一会儿,桃漾和陈月漪就游散了。
游了近半炷香的时辰到岸边时,桃漾已是筋疲力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唇色已是青紫,她放眼往一望无际的江水看过去,江面依旧平静,不见任何的起伏。
她垂眸看了看脚边的一个小女娃,凝了凝眉,抱起她往不远处唯一的亮光处行去。
这处林木后,有一座道观,桃漾抱着小女娃来到这里时,守门的小道士极为热心的将她们请进去,与桃漾道:“姑娘来的巧,师父他正在房里为人治伤呢。”
道观不大,很快就来到一处院中,桃漾等在屋门前,小道士进去通禀,片刻,再走出请桃漾进去,桃漾走进后,一位年长的白须老者看了看她,让她把怀中女娃搁在竹榻上。
桃漾把小女娃搁下后松了心神才发觉,这屋内不止小道士口中的师父一人,还有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瞧着打扮似是士族公子的人。
老道长给小女娃搭了脉,虽然桃漾已经给她按出了一些喝进去的水,老道长按住穴位后小女娃又吐出许多,睁开眼睛醒过来,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后哇哇大哭。
小道士急忙开口去哄:“别哭,别哭,你阿娘在这呢。”
桃漾:“……她是我在水中捡的。”
“离这里大概十里的位置,好几艘船遇到了水匪,大家都跳水逃命,她在水中抓了我的衣服——”
桃漾话落,他身后一男子上前问她:“姑娘可知水匪共有几艘船,大概多少人?”他这般上前去问,另一男子急忙打断他:“你好不容易休息几日来这里,水匪自有当地官员去处置,你——”
这人话未说完,被前面的男子侧身看了一眼,只好闭嘴。
暗暗在心中腹诽:南北刚太平,一身的伤还不消停——
他问的这些,桃漾在船舱内窗边时都有留意,回他:“一艘大船长二十米,另有一艘普通小船,估算水匪共有五六十人。”
男子对她颔首,随后抬步就要走。
桃漾在心中想,这人应是位武将,开口唤住他,问:“有笔墨吗?”
小道士给她取来了笔墨,桃漾循着昏黄烛火下看到的那名被扯下面具男子的面容,将他给画了出来,递给这男子:“这是水匪头目的画像,他面上的虎皮面具被人扯下,我瞧见的。”
男子自她手中接过,画像上的男子五官清晰,该有的特点尽在纸上,他扫过一眼后,眸光再落回到桃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