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时间的流转, 说白了不过四季交替,轮转更迭。
徐知竞25岁这年,父亲将公司在北美的事务彻底交由他打理, 算是开始新的历练。
他与Eric的交集因此愈发密切,两人间的关系渐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
徐知竞某次调侃,不知对方追的是什么天仙,这么久了还不见结果。
Eric笑得无奈,坦然说道:“明年就回去了, 没结果就没结果吧。”
“我还以为你是个情种。”徐知竞仍是揶揄。
“那也没我们徐大少爷深情。”
Eric的玩笑戳中痛处,变成讽刺, 一时倒让徐知竞无从应对。
他怔了一秒, 两人的对话因此漏过半拍。
再接什么都显得尴尬,倒不如就此结束, 各自举杯, 转头又去与晚宴上的其他人寒暄。
徐知竞独自度过三个夏天,北山街的梧桐被潮湿冷气催得又一次泛出青黄。
很快就要到深秋。
谭璇把生日派对当成一次迎新社交,还是选在plaza,只是不像成年礼那样高调。
她邀请了些同学朋友, 顺道带上几个今年来的新生。
徐知竞送了条项链作为礼物。
大克拉的粉钻很衬气色,更是凸显出派对的中心。
香槟杯升起气泡,棕榈叶在玻璃温室内缀上浓绿。
空气里弥散着香水交缠的气息, 甜蜜地抬高体温,让年轻的荷尔蒙躁动不已。
谭璇似乎与一个新生聊天。
陌生面孔,话语间时不时将目光朝徐知竞的方向落。
对方脸上还留有青涩,乌黑的发丝好乖地盖在额前。
徐知竞无意间睨过一眼,两人的视线将将撞上,男生抿了抿唇, 舌尖顶住上颚,努力摆出了一个弧度标准的笑容。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谭璇不久来到徐知竞身边,稍举起些酒杯,往先前的位置倾斜了点。
徐知竞无甚表情地垂落眼帘,没有接话,转而夸赞起对方选的裙子与首饰相衬。
男生名叫谢瑜,也读商科。
不知是习惯还是嫌麻烦,和夏理一样,爱把名字用一个简单的‘X’替代。
谭璇先前将新生拉进大群。
徐知竞第一次见,不由一阵恍惚。
他在那几秒里难以抑制地心跳剧烈。一度进退失据,甚至不敢点开对方的信息。
好在这样的忐忑仅持续过片刻。
徐知竞对重逢的无数构想亦止于指尖触及屏幕的一瞬。
对方向陌生人展示的朋友圈清楚地表明了他并非夏理。
揪起的心脏于是一瞬回落,空荡荡生出更虚无,更乏味的冷寂。
——
过去三年,夏理的精神与状态都在不断转好。
他尚未毕业,在Eric投资的一所实验室实习。
同组也有个叫‘Eric’的蓝眼睛的男孩。
因此后者占有这个名字,前者则变回孟晋予,各自成为夏理口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或许是Eric这四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天生带着一定会爱上夏理的魔咒。
男孩在某次组会结束,直截了当地向夏理剖白了自己的心意。
在此之前,夏理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情形。
他愕然愣过几秒,方才组织起语言,委婉地拒绝道:“对不起,但我真的没有余力去爱人。”
“是因为孟吗?”
十九岁或许就是要莽撞直白。
爱要说得坦荡,落败也要得到一个清楚明了的缘由。
夏理为对方的想法流露出些许诧异,言语却依旧温柔。
他舒缓平和地将与徐知竞的过往概括成简短一句话,仿佛那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再寻常不过的经历。
“不是的。”夏理否定了对方的猜想。
“是因为我在和你一样的年纪,遇到过耗尽了所有爱与恨的人。”
夏理不知该怎样安抚对方,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好像被潮汐拂乱的海面。
他于是拿出早上买的小饼干,挑了两块没有碎的放进对方手里。
哄人似的朝Eric眨眨眼,愈发温和地对上了视线。
“……我嫉妒他。”
对方盯着饼干,小声地嘟囔。
“别这样,Eric。”夏理轻叹道,“那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爱情。”
“抱歉……”
“不是你的错。”
Eric好像在为夏理的话难过,漂亮的,水蓝色的眼仁愈发变得潮湿。
夏理看着他的眼睛,不由想起徐知竞送过的戒指。
美丽的,澄澈的,海潮般的青蓝。
只可惜偏偏不像他们痴恨纠缠的爱情。
夏理叹了口气,起身把电脑塞进书包。
Eric还以为就连他们的友谊都要自此终结,看向夏理的目光更是楚楚可怜。
后者实在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也算是不想让之后的相处太尴尬,无奈学着曾经的自己生涩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走吧,我请你吃中餐怎么样?”夏理仍旧笑着。
Eric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会因为这场谈话而触礁,语调骤然上扬。
他几乎算是撒娇,追着夏理的脚步便说道:“我要吃你做的,他们说我以前在中国城吃的都不正宗。”
“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
事实上,夏理的厨艺不算精湛,不过这几年才学会几道家常菜。
普罗维登斯盛产海鲜。
他给Eric做了碗蛤蜊汤,配上青椒炒肉和鸡蛋羹,竟也吃得对方赞不绝口。
吃过晚饭,夏理送对方出门。
Eric才离开不久,又一道车灯照亮前院,将那棵泛红的枫树点得像是燃烧。
马上要到感恩节,孟晋予一早就说好了要来这边度假。
夏理忙了一天,倒是忘了这件事。这会儿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带对方去外面吃饭。
“没事,家里还有食材吗?我自己做就行。”
“……还有点蛤蜊,生菜和方便面。”
夏理陪孟晋予做饭,期间又叫了份外卖。
不知怎么聊到Eric的事,将后者对他们的误解当作玩笑说给对方听。
厨房只开了几盏射灯,光线昏暗,在孟晋予的脸上散落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将他的表情遮得模糊不明。
夏理的话让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末了,干脆停下正准备食材的手,转过头,一错不错地望进了夏理眼底。
屋内光影弥蒙,孟晋予的眼睛却明亮。
他的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倒又全然相悖地认真。
“那你愿意和我试试吗?”
他套着围裙,之后是件米色的粗花针织毛衣。
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柔和很温暖的氛围。
这样的场景实际上已经出现过无数次,可不知为何,今天的夏理却莫名生出一种想要点头的冲动。
他与对方对视良久,心底的迷茫迟迟散不开。
悸动大抵被掩盖,因此始终只有平稳的呼吸与心跳,全然没有他人所构述的饱含喜悦的无措。
“……我不知道。”
夏理不想再重蹈覆辙。
他希望爱情的意义能够纯粹,而非在特定的情形下,再将对孟晋予的感动错判为爱。
厨房里顿时静下来,剩下灶台煮沸面汤时接连的沸腾声。
夏理慢半拍才想到回避,低垂下眼帘,让目光停在了对方挽起的袖口。
“这么紧张做什么?”
视野里的那双手再度动起来,偏移重心,从一旁拿来碗筷。
孟晋予的嗓音平静且润泽,主动将那句话归类到闲谈。
他依旧站在灯晕间,裹着层温柔的光亮,毫不介怀地准备着两人的晚餐。
与徐知竞繁忙的生活不同,夏理的社交其实分外单调。
除却在学校和实验室结识的同学,剩下就只有孟晋予算是旧友。
夏理不是迟钝到接收不了对方传递的情感,也并非刻意钓着孟晋予不放。
就像用以拒绝Eric的说辞一样,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上别人。
这晚两人吃过饭,孟晋予点起壁炉,和夏理窝在沙发看一部文艺电影。
今年的气温降得太快,玻璃窗早早爬上雾气,像是冬天提前来临,或许天亮就会看见满枝白雪。
樱桃木燃烧出醇厚的香气,偶尔‘噼啪’炸出两声突兀的细响。
暖融融的室温惹得夏理直犯困,一下一下点着头,懒怠地靠到孟晋予肩上。
影片结束时,指针恰好走过零点。
窗上的白雾掩去两人的倒影,将世界隔离开来,圈出一小片结界,让接下去的所有对白都成为仅限于今夜的秘密。
夏理抬眼看孟晋予。
分明对方的五官没有任何一处与徐知竞相似,他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后者。
大抵是相似的家世与成长环境养成的习惯,二者身上都有一种不易觉察的疏离。
徐知竞用乖张及傲慢与之相衬,孟晋予则以谦和与温柔作为掩饰。
夏理看得出神,一时都没有发觉对方也将视线投落到了他的眼中。
四目相视,夏理滞后地描画起眼前的轮廓。
他茫茫然地看着孟晋予愈渐靠近,近到甚至一度失焦,下一秒才让画面重聚。
两人离得太近,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
夏理晕晕乎乎闻到葡萄藤厚重的香味,蓦地在最后一秒抬起手,在即将越界的前一瞬,扼杀了这个尚未诞生的吻。
孟晋予的唇瓣贴上夏理的掌心,些许传递出属于他人的温度,引发一连串不知是痒还是愧疚的心情。
夏理抽回手,从对方怀里坐起来,分开到合适的社交距离,这才恹恹说出抱歉。
“对不起,我好像还是没办法……”
“没事的。”
孟晋予安慰他,也算抚慰自己烦乱不堪的心。
沉默变成无声的武器,让原本宁静的夜晚坍塌成废墟,残余细碎的,摇摇欲坠的情绪。
夏理不擅长处理当下的局面,只能由孟晋予将时间继续推进。
他起身,宽大的手掌停在夏理的发间,略思忖了片刻,到底还是轻絮地揉了揉对方的发丝。
“早点睡觉吧。”孟晋予无奈地扯出一抹笑,“不用在意今晚的事,我会忘掉的。”
夏理望着他,间隔跳动的火光。
或许是夏理的错觉,对方的眼眶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像是藏着彻底融化的糖浆,大约会有甜到发苦的眼泪在其中蓄积。
可是夏理没办法说出对方期待的答案,更不想再骗自己爱上任何人。
他只得垂敛下目光,逃避着接受了对方的说辞。
“好……”
“晚安。”
“晚安。”
第72章
假期过后, 纽约连着下了几天雨。
徐知竞睡不着,周三早上又有课,干脆早起, 步行去学校。
他打了把伞,坚实的伞骨下是柔软的羊绒大衣,与一件黑色半高领。
清晨风大,一滴雨被吹进来,撞在镜片上, 模糊出一小片虚焦。
徐知竞的度数不深,摘了眼镜放进口袋, 仍旧沿着街道向前。经过尚未亮起的橱窗, 以及这座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脚手架。
他这些天碰见过谢瑜几回。
对方搬到了同一栋楼,总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遇上。
徐知竞一次在泳道旁回消息。
屏幕还没来得及熄灭, 谢瑜的嗓音就盖过水声, 轻飘飘裹进了空气。
“Hi.”
徐知竞的碎发被沾湿,从额前落下一缕,不太舒服地刺到眼睑,让他仅仅朝对方睨了一眼, 没做回应便又没入水中。
锁屏还亮着,谢瑜刚想细看,画面却在同一秒巧合地暗了下去。
他只看见明朗的海景, 沙滩上像是站着一名青年。
优雅颀长的身姿让那道剪影显得分外轻盈,光是模糊的一瞥,都传递出令人惊羡的清绝。
谢瑜没有离开,同样也没有做什么越界的举动。
他不远不近地站在徐知竞的手机边上,耐心等待对方再度回到原处。
徐知竞摘了泳镜,连串的水珠顺着眉骨与鼻梁簌簌地滚落。
谢瑜蹲下身, 随之将指尖点在了浴巾旁。
修剪整齐的指甲染上水渍,隐约泛起健康的粉调。
“Hi!”
游泳馆里没有其他人,谢瑜的热情只有指向徐知竞的可能。
后者离开泳池,撑着池壁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湿漉漉带着股水汽来到谢瑜面前,随意让视线扫过,弯腰捡起手机,披上浴巾便开始往淋浴间走。
“不是,你听不见我在和你打招呼吗?”
谢瑜对徐知竞的态度格外不满。
换作平时,他一定不会这样死皮赖脸非要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徐知竞的皮囊实在对他胃口,这副冷淡的样子也被衬得极致撩人。
加上在圈子里都算得上顶尖的家世,说不心动才是有鬼。
谢瑜耐着性子跟上去,见徐知竞终于停下脚步,还以为对方欲擒故纵。
“我认识你?”
徐知竞冷着声反问,变成一道警告,尚且算是委婉地拒止谢瑜。
谢瑜向来对自己的条件颇为自信,从意识萌发至今几乎从未失手。
然而徐知竞的态度确实无法套用过往的任何经验。
甚至都让谢瑜怀疑那些关于对方取向的传闻不过是谣言。
“那天谭璇生日,我们见过。”
他说着模拟出一道和当日弧度相似的笑容,抬手略显收敛地在徐知竞身边招了招。
“你也住这儿?”谢瑜明知故问,“好像经常看到你。”
谢瑜制造的所有‘巧遇’都是为了这一句。
可惜徐知竞不领情,迷人的脸蛋一派意兴阑珊。
连日的铺垫只换回一句警告,哪怕是谢瑜也不免感到沮丧。
他为此消沉了小半个假期,几个局都玩得不尽兴,一想到马上要到final,更是绝望得欲哭无泪。
或许是为了烘托他的心情,纽约的小雨始终不停。
谢瑜满脸烦闷地从图书馆出来,手上回着消息,倒是全然忘了留心脚下湿滑的台阶。
他一脚踩空,顿时失去平衡,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狼狈地跌坐到地上。
污黑的水洼迅速浸湿衣裤,黏糊糊带着寒意贴上皮肤。
谢瑜懊恼地在心中一阵抱怨。
正觉得丢脸,不知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一只手却伸到了面前,带来一连串雨水砸向伞面的零碎声调。
落在视线中的手掌宽大而修长,指节分明。
曲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显得紧张或是刻意,舒展得分外优雅。
谢瑜心说徐知竞都未必能有一双这么好看的手,抬眼却见前一秒还被他拿来比较的面孔骤然出现。
黑色的伞骨将徐知竞的气质衬得愈发冷感,没有扣上的大衣迎着风一阵阵拂起衣角。
深秀锐利的眉眼间不见多少情绪,只有尚未撤回的动作昭示出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善意。
眼前的一切勾得谢瑜的心直跳,怦然撞出擂鼓般的轰响。
“谢……谢谢。”
徐知竞没什么话要和谢瑜说,无非路过顺手。
可谢瑜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要哭,纯白的衬衣从外套领口露出一截,不免让他想起夏理。
徐知竞因此缓和了态度,难得不再像先前那样疏离。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谢瑜,取出那副被沾湿的眼镜架回鼻梁,隔着水渍很模糊地描画出一道轮廓。
“去换身衣服吧。”
“啊?哦哦。”
谢瑜被徐知竞突如其来的温柔冲击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片刻才觉得被浸湿的裤子实在黏得难受。
他带着窃喜走在徐知竞的伞下,近到甚至能够嗅到对方身上隐约的香气。
还没来得及再找话题,对方却又换回了一贯的态度,含着些疑惑地朝身侧看了眼,沉声道:“我去上课,别跟着我了。”
谢瑜有时确实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别人向他大献殷勤,他觉得无趣。
倒是徐知竞这么突然地赐予一点正向的情绪,他便心痒难耐,满脑子都是对方淡然的神情。
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他想徐知竞想得发疯。
几天后的早晨,谢瑜与徐知竞意外地在并非前者计划好的情况下撞见。
电梯门一开,害谢瑜悸动失眠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门后。
他揣着一颗躁动不止的心飘飘然地迈入电梯,徐知竞似乎并未留意,低着头没有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
“徐知竞?”
谢瑜决定主动出击。
不会有人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
徐知竞闻声抬起头,目光短暂地在谢瑜身上停留,而后略皱了下眉,仍旧处理起手头的事物。
“去吃早饭吗,要不要一起?”
两人不算认识,顶多几面之缘。
徐知竞为谢瑜的热情一阵狐疑,瞥了眼楼层,算是不让对方过分尴尬地回绝了邀请。
“不了。”
狭小的空间往往会放大情绪。
对于徐知竞来说或许难以察觉,可谢瑜的心跳却一声重过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有多掉价,也明白徐知竞的表态已然是委婉的拒绝。
然而不受控制的费洛蒙与虚荣心一再催促,让他即便碰壁也要继续尝试。
谢瑜实在太想要得到徐知竞了。
谁能说自己不为财富与美貌倾倒。
“她们说你喜欢男生,我……”
“谁说的?”
徐知竞的反问骤然打断谢瑜。
谢瑜不好回答,怎么讲都有影响人际的可能。
他还得在这里度过至少四年,不能为了一个未必会到手的目标得罪人。
“听说而已。”
电梯就要抵达,徐知竞不接话,谢瑜也不好再多讲。
他卡在对方走出的电梯的同一瞬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无论是与否,至少不会让气氛再像先前那样沉闷。
“总归,让我试试嘛。反正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不做任何停留便往大门走去。
话音消散得太快,以至于谢瑜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半晌才确信对方确实说过这句话,低声骂一句:“走那么快干嘛。恐同啊,死gay!”
——
即便如此,到了平安夜这晚,谢瑜还是出现在了谭璇的派对。
今年来的人不算多。一部分回了国,剩下的有去旅游,也有推说担心流感的。
总之惜命的暂且断了社交,醉生梦死的豁出命也要纵情享乐。
谢瑜两者都不算,不过听说徐知竞大约会来。
在纽约,要谈一场随意的恋爱其实很简单。
只要不限定条件,对伴侣没有任何精神、心理以及物质上的要求。
但谢瑜不愿意将自己的感情浪费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身上。
他宁可面对徐知竞不断碰壁,也不想将来再想起,自己的接吻对象是一个丢进人海就再找不出来的平凡生物。
谢瑜记错时间,到谭璇家时已经晚了一个钟。
客厅地上摆着个蓝牙灯球,一边放着音乐,一边闪烁出刺眼而炫目的光亮。
空气里满是酒精与香水缠绕的气息,被暖气烘托,蒸得人头晕。
谢瑜跟着蹦了一会儿,环视过整间客厅。
沙发被挪到了靠窗的角落,徐知竞像是醉了,蜷着腿,很安静地睡在那张小小的三座沙发里。
谭璇对享乐不设限,吧台上有廉价的罐装啤酒,也有倾倒了涂满地板的montrachet。
谢瑜和一个混血帅哥调情,中途又觉得无趣。
夜晚就要过半,斑斓摇晃的灯光与不断升高的室温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仿佛缺氧,一味地沉浸在无止境的欢愉中。
指针接近零点,圣诞将至。
谢瑜玩腻了,甩开那个绿眼睛的小帅哥,朝沙发走去。
徐知竞还没醒,谭璇坐在地上玩手机。
世界好像被那些空了的玻璃瓶割裂,从越过那一秒忽地变得寂静。
“你是不是也住waterline?”
“嗯。”
“那你把他带回去吧。”
谭璇用手机往身后指了指。
徐知竞总给人一种冷淡的距离感,不知怎么又从不缺席这样的活动。好像格外厌恶独处,非要将时间耗费在嘈杂的人群之中。
谢瑜实际并不喜欢过分冷感的性格,但徐知竞似乎藏着秘密,让他忍不住想要揭开谜底。
“我可不敢。”他调侃道,“上次在电梯里和他搭了两句话,脸冷得能吓死我。什么狗脾气。”
“不是说喜欢他,怎么还嫌这嫌那的?”
谭璇正在编辑朋友圈,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我是喜欢他这张脸。”谢瑜指正。
他说完,略思忖片刻。
大抵觉得仍是不对,又补充道:“徐振璋的曾孙,还长这样,喜欢男的,世界上哪儿还能找出第二个。”
时间跳过整点,屏幕上的日期更替为新的数字。
谭璇满意地看了眼不断跳出的提示,放下手机,将注意落向了徐知竞的侧脸。
她也曾有像谢瑜一样不服输的时刻。
认为不过是段初恋,再难以忘怀无非累加更长的时限。
可徐知竞仿佛刻意将自己困在永恒的结界中,日复一日地找寻回往过去的方法,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与夏理再难重逢的事实。
无名指上的戒指成为一道烙印,无法舍弃地嵌在指根。
谭璇到底还是认输,回到界线之外,漠然看着一个又一个挑战者接连退场,不朽的宝石恒久地闪烁在徐知竞心上。
谢瑜不是第一个,也未必排在末位登场。
谭璇独断地认定,直到夏理再度出现,大抵还会有无数人,为同样的理由前赴后继。
第73章
这年的初雪算好时间, 在圣诞来临的同一刻落下。
夜里车少,谢瑜载着徐知竞离开时,路旁已经积起单薄的一层雪花。
徐知竞半途醒了, 坐在副驾上发呆,平静的神情间很难分辨出醉意,看起来更像是倦怠。
谢瑜在外套里穿了件水蓝色的衬衣。
午夜灯光昏暗,将他的轮廓勾得模糊不明。
徐知竞垂眼出了会儿神,缓慢地让目光转向身侧。
对方正由青涩转向成熟的气质不免带来瞬时的怔然, 顷刻便叫徐知竞回忆起早已退远的,关于索伦托的夏天。
他想起夏理, 下意识地抚上了禁锢在无名指的戒指。
午后的索伦托缀满明朗灼人的光亮。
夏理也穿过一件水蓝色的衬衣, 悠然浸在水波般摇晃的阳光里,被无数游移的金色尘埃染成柔和静谧的青蓝。
“盯着我做什么?”谢瑜忽地截停了徐知竞有关过往的回溯。
他笑得分外狡黠, 细长上挑的眼型让他看起来像是只小狐狸。
“突然觉得我也不差了?”
比起夏理, 谢瑜要更多些跳脱与随性。
除却那些意象模糊的瞬间,两人其实一点也不像。
徐知竞明白自己的恍惚并非指向谢瑜。
他于是将视线收了回去,仍旧垂下眼帘。
“抱歉。”
徐知竞道歉的语调温和而低沉,裹上酒精导致的些许的尾音, 听起来倒像在情话末尾带上一道撩人的叹息。
“什么嘛。”
谢瑜不满对方用这样的语气拒绝,愈发心痒与不甘,催生出莫名的胜负欲, 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徐知竞。
“我说真的,你缺不缺固炮?我可以明天就去做体检。”
“保证守口如瓶。”
正值红灯。谢瑜说着抬起手,用食指在唇间比出了一个叉。
窗外在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掠过街道,耸立的建筑间皆是白皑皑的冰冷景致。
徐知竞没有认真听谢瑜说了什么,耳边隐约飘浮着长期失眠带来的嗡鸣, 悉悉索索掺杂些许话音,含糊得仿佛那才是幻听。
“我不要你的感情,就喜欢你长得好看还有钱。”
细雪一片片落向车窗,迅速消融,留下雨水似的浅淡痕迹。
它们随着绿灯亮起迅速地朝后方划去,抹出无数斑斓的,光怪陆离的夜景。
徐知竞想起很多个接夏理回家的雨夜。
电台的音乐不止不息,迈阿密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向玻璃,将所有旋律融合成一支随路途不断延续的曲调。
——夏理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纽约的大雪落得寂静,甚至盖不过雨刮器规律的声响。
徐知竞飘远的思绪在一声声机械的摆动中渐渐收回,仍旧像是轻叹,颇为无奈地再度拒绝。
“抱歉,你有点越界了。”
“我……”
“我现在头疼,可以先别说了吗?”徐知竞支着窗框揉了揉眉心。
“要多少你自己转,算今晚的车费。”
他说着把手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谢瑜在锁屏解开前又短暂地瞥到一眼,仍是蔚蓝的天空,海潮温柔地抚过承托着青年的细沙。
“多少都行?”谢瑜接过徐知竞的手机确认道。
“嗯。”
“好吧,那帮我把今晚输的填上。”
谢瑜刚玩,也没什么所谓的新手运,和谭璇几个朋友打牌输了八万刀,多少有些肉疼。
他以为徐知竞开玩笑,随手输了六位数进去,并不真的指望对方兑现。
可AMEX的提示不久便点亮了屏幕,带来一声短促的震动。
谢瑜停完车,用徐知竞的门禁进了电梯。
温度一高,后者似乎又有些犯困。
谢瑜才拿了天价‘辛苦费’,多少萌发出一种责任感。
他陪着徐知竞回家,用对方的微波炉热了杯水。
再一转头却发现徐知竞已经在沙发上睡下了。
玻璃幕墙外,哈德逊河的波光衬着笼罩曼哈顿的大雪。
向来繁华的纽约仿佛顷刻间安静下来,仅剩无声的落雪,渺远的灯火,室内微弱而持续的白噪音。
谢瑜拿着那杯水来到沙发旁,蹲下身,很轻地将它搁在了茶几上。
他尽量不去惊扰徐知竞。
听对方的呼吸规律地,稳定地,轻絮地对应上胸腔的每一次起伏。
睡着的徐知竞像是褪去了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必须的伪装,意外地展露出脆弱与不安。
哪怕时间退回半小时之前,谢瑜都还有亲吻对方的冲动。
可或许是今夜难得静得出奇,又或许眼前的徐知竞实在显得陌生。
谢瑜盯着对方放空了一会儿,忽而也就不再有先前的执着。
徐知竞完美地贴合了他对理想爱人的一切标准,偏偏却没能带来悸动。
爱情大概会是亘古的难题,千年万年地将人类困囿其中。
——
徐知竞的房子位置好,整座城市都展现在巨幅的玻璃幕墙间。
圣诞的大雪如电影般缓慢放映,随时间连河岸都被染白。
谢瑜来到窗边,蓦地想起初雪这天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他好像什么都不缺,兜兜转转只许下一个模糊的,不定性质的心愿。
希望生活顺利,快乐富足。
谢瑜睁开眼,交握的双手没有分开,仍旧停在襟前,用一种虔诚的姿态望着自天际凝结坠下的冰晶。
他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徐知竞的家,于是替对方也许下一个愿望。
“无论什么,拜托都让他实现吧。”
“不然白送我那么些钱……”
徐知竞也会有遗憾吗?
谢瑜许完愿才想到这件事。
他回过头,视线从徐知竞身上渐渐向一旁移动。
不远的柜子上放着盏台灯,灯下则是一个棕色的木质相框。
客厅光线幽暗,只有从玄关处恍惚弥散的昏黄。
相片中的青年沐浴在朦胧的光影下,裹着一条薄毯,安稳而宁静地沉睡于午后。
绒毯间有叶片零星投落的光斑,大约隔着窗帘,画面影影绰绰,像是蒙着层柔和的滤镜。
谢瑜从来没有看清过徐知竞的锁屏,只觉得那位不知名的青年大约会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
而此刻,镜头定格下的瞬间清晰地呈现在谢瑜面前。
即便无法窥看对方的眼眸,停留在相框内的世界也已然足够衬托出青年静谧的,模糊带着些许郁气的靡丽。
谢瑜不由为一个陌生人产生感慨,也难怪徐知竞念念不忘。
奇怪的是,照片里的阳光再温暖,再璀璨,谢瑜感受到的也只有近乎腐朽的冷然。
他因此想象不出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
或许就连徐知竞都会有无法实现的遗憾。
往事定格在早已逝去的过往,胶片一样反复循环。
要不断向前,用无数琐事才能掩盖倒带时‘嗒嗒’发出的类似心痛声响。
徐知竞呈现在他人面前的无非是一种假象。
试图以填满一切的方式,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与他纠缠过整个前半生的名字。
——
纽约在这个冬天遭逢百年难遇的大雪。
谢瑜洗漱完毕,去吃附近一家新开的brunch。
流感与寒潮将路人变得愈发行色匆匆。
这座城市的快节奏浸染了在此生活的每一个人,只有途经此地的游客才会表现出格格不入的缓慢调式。
暴雪染灰高楼间的天空,阴沉沉在无光的白日添上几分暮气。
天气太冷,街上少有人说话。
谢瑜在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忽而听见句中文,一时倒像是幻听,停下脚步追着话音便往回望去。
“没事的,假期结束再回去也可以。”
对方的嗓音清泠泠,不显得过分冷感,反有种春雪消融时明亮的润泽。
这让谢瑜更是好奇,怔怔朝来时的方向退回几步,终于在灰白的人群间看见一名青年鲜活地跳脱出来。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擦肩一瞬的清晰声调被距离抹乱,裹上迷蒙与飘忽,由周遭的嘈杂抹去本该动听的尾音。
青年戴着口罩,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能凭借想象去勾勒轮廓。
谢瑜遥遥望着对方。
那人有一副极其光艳漂亮的眉眼。
驼色的大衣使他轻易便从单调的人潮中脱离。
飞雪裹着橱窗内暖色的灯光,星子一般围着他打转。
对方的气质柔和却不孱弱,浅浅萦动着冷郁,舒展且自然地提步,叫谢瑜的视线不由得跟着他游曳。
“谢谢。”
直到青年接过一旁递来的奶茶,谢瑜这才发觉对方身边还有一位举止端方的男性。
两人或许是情侣,被晕开的灯火与雪花衬得分外相配。
青年随后摘下口罩,用柔软的唇瓣轻轻衔住吸管。
谢瑜被惊艳得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一味地为对方近乎攫夺神思的郁丽而感叹。
“开完会我来接你,这几天太冷了。”
深色着装的男性看上去年龄不大,给人的感觉却十分沉稳可靠。
那令谢瑜产生某种奇怪的联想,或许替徐知竞换上同样的装扮,对方也会展现出相应的矜持与庄重。
他由此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不远处的青年。
颀长舒展的身姿,静谧柔和的气质。
一张脸清艳得荡魂摄魄,仅仅漫不经心让视线扫过,谢瑜都难以抑制地为此悸动不已。
“……还是不想见徐知竞吗?”
青年垂落眼帘,随男人的提问轻絮地摇了摇头。
乌黑的长睫毛被闪耀的橱窗映出两片蝶羽似的轻盈的影子。
古典优美的鼻梁为那副柔美的皮囊划分出清晰的明暗,清绝得几乎失真,流溢出纯粹而丰饶的美感。
是了。
谢瑜蓦地回想起来。
对方就是徐知竞相片里的那个人。
那个让徐知竞难以忘怀的,不敢重提旧事,却又自我折磨般始终沉浸于过往的陌生人。
“夏理。”
谢瑜听见男人这样称呼道。
第74章
谢瑜当下对徐知竞的想法颇为微妙。
一方面实在喜欢眼前这副皮囊, 一方面又确信自己毫无胜算。
他甚至是在客观的衡量过后得出的两道结论,还不如那天在街上见到夏理时的心动无措。
谢瑜在这些天纠结了无数次是否要将几天前的巧遇告诉徐知竞。
可他毕竟与对方不熟,也没什么关心对方情感生活的立场。
谢瑜犹豫着不说, 倒是在一场晚宴上又遇上了那个陪夏理买奶茶的男人。
对方似乎本就与徐知竞认识,熟稔地与在场的男男女女寒暄。
他在最后随谭璇来到谢瑜面前,笑着举杯,“孟晋予,叫我Eric也可以。”
“谢瑜。”
一说姓孟, 且与谭璇等人在一个圈子,谢瑜顿时便有了印象。
前两年医药大涨, 孟家牵头成立的生物公司几乎垄断市场。
四期临床尚未通过, 各类相关制剂便投入使用。
起初尚且有人质疑,但舆论很快被几家联手压下。
赶制的新药带来暴利, 唐家趁此机会从房地产撤出, 着手处理掉余下的产业,将资金迅速转移至海外。
谢瑜虽然不算中产,却也很难接触到更上一级的圈层。
要不是来到纽约后侥幸与谭璇结识,只怕还和先前一样, 怪自己没能看准风向。
即便如此,对于夏理这个名字,谢瑜依旧感到陌生。
分明拥有那样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对方却并未在多数人能够接触到的渠道留下丝毫线索。
夏理好像一道尘封的谜题,长长久久封存在徐知竞擦拭明亮的相框中。
只待某天谜底揭晓,被快门定格的时间再度转动。
——
连日暴雪,会议不断推迟。
第二场研讨会结束,时间已经将近一月中旬。
孟晋予接夏理回酒店,期间途经洛克菲勒中心。
这年的圣诞树就要谢幕, 灯火却仍旧璀璨,熠熠在灰蓝的天际间点上绚丽与斑斓。
“下去看看?”
孟晋予注意到夏理的目光流过街道两旁鼓动的旗帜,一错不错停落在了远处的圣诞树上。
“不会错过晚餐吗?”夏理问道。
“不会的。”
孟晋予让司机停车,拿上围巾,陪夏理沿路走回去。
他安静地跟在半步距离外,不过分亲昵,也不太过疏离。
夏理总以为自己就要忘掉纪星唯,时常为此忧悒惶然。
然而真正再度踏足与对方一起走过的街道。
往事却如幻灯片,一帧帧无序地跳映回放。
吹号的天使依然披着半透的积雪,灯光从羽翼下弥散,和着潺潺水声,指引路人望向尽头那株崭新的圣诞树。
夏理从喷泉旁经过,回到他与纪星唯合照的台阶前,抬起头,失神般凝望着树顶的星星。
孟晋予随他一同看去,纷扬的大雪模糊了大楼内透出的灯火,只剩无数彩灯的烘托下,最夺目的那一簇星光。
夏理很久没有说话,沉默着让视线逐渐回落,环视过整座冰场。
崭新的圣诞树代替旧年的绚烂,冰场内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仍是流动的泉水衬托着静止的金色雕像。
夏理换过手机,换掉id,换了号码。
只有那张与纪星唯的合照鲜妍地留存在相册。
他实际上并不敢过多回忆。
二十一岁的纪星唯真真切切地在那年的圣诞树下笑着,仿佛不曾消弭,要同宇宙一样隽永。
“……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夏理踌躇许久,到底把手机递给了孟晋予。
他和纪星唯约定过还要回到这里。
此时距离承诺过的冬天已经迟了整整三年。
空洞的镜头对准夏理,含括身后的大楼,以及最重要的,光芒璀璨的圣诞树。
夏理无法从手机小小的光圈里看见自己,唯有幽深的黑暗,点不亮地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开着静音,快门按下的瞬间没有实感,要等孟晋予再把手机递回来,这才意识到那漫长的数秒竟如此短暂。
夏理特地往边上站了些,循着记忆让出纪星唯的位置。
但孟晋予还是将他框在了画面中央,不偏不倚分隔开整片广场。
“已经是新的圣诞树了……”
“没拍好?”孟晋予问,“我再给你拍一张。”
夏理摇了摇头,熄灭屏幕,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回去了?”
“嗯。”
就连夏理自己都察觉到了他对孟晋予不珍惜。
两人关系微妙。说恋人太过,说朋友更是不像。
夏理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爱人,恰巧对方也明白自己给不了夏理想要的未来。
双方于是各退一步,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心照不宣地皆不越界,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即将度过仅有彼此的第四年。
夏理偶尔会想,假使某天对方消失,自己会不会像想念纪星唯那样忽地难以割舍。
可假设终归只是假设。
孟晋予自始至终都陪伴在夏理身边,甚至让后者盲目地确信对方不会离开。
夏理对孟晋予的感情极难划分。
没有悸动与忐忑,更像人类对空气习以为常的依赖。
他们后来去Jungsik吃晚餐。
餐厅的灯光昏暗,弥蒙更衬得桌上的烛火闪烁。
窗外仍在下雪,建筑的窗沿被染白,道路两侧聚起污黑的泥泞,湿淋淋为砖石铺上一层不同于雨季的潮气。
火光将夏理的眼睛映得愈加靡丽。
平和缱绻,无声地展现出一种温柔的沉静。
纯白的桌布托起透明的,水晶似的花瓶,其中插着的,则是一枝纯洁的白色马蹄莲。
瓶身折出烛光,照得夏理手中那柄贝母勺流潋出变幻的色彩。
隔壁桌有女生在聊天。
夏理挖一小勺鱼子酱含进嘴里,勺柄抵着唇瓣缓慢地滑出来,举在唇边迟迟没有放下。
他像是失神,意外地听见徐知竞的名字。
女孩们用甜蜜的嗓音,轻盈的语调,将‘徐知竞’三个字修饰得仿佛裹着晶莹的气泡。
夏理越是刻意地不想去听,大脑就越是灵敏地捕捉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名字。
‘徐知竞’似乎被自动标注成了关键词,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夏理不去在意。
“我吃饱了。”
夏理试图逃避。
孟晋予为他的反应一怔,转头朝身后瞥了眼。在听清女孩们的聊天内容后,会意地收起了腿上的餐巾。
他叫来侍者买单,并告知不必再上之后的菜。
大抵以为两人对餐点又或服务不满,经理不久带着账单回来,抱歉地询问是否需要替两人叫来主厨。
“餐点很美味,是我们临时有急事需要处理。”
孟晋予签下账单,随意找了个借口,起身在经理的陪同下往外走。
侍者为两人拿来外套,送上原本应当在餐后的甜品。
或许因为尚且年轻,对方表现得略有些惶恐。
孟晋予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戴上手套前,又额外多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小费。
纽约正值百年难遇的暴雪,本就不算顺畅的交通愈加拥堵。
司机从停车场过来,时间要比以往更久。
孟晋予低头替夏理戴手套,雪花被风卷着,冷冰冰地掉进眼眶。
他的动作些微停滞,柔软的皮革因此带着凉意抵住了夏理的脉搏。
夏理抬眼看他,露在围巾外的鼻尖有些发红。
两人的距离极近,是很适合接吻的角度与神情。
“眼睛不舒服吗?”
夏理好认真,好关切地问道。
孟晋予一时的激越尚未付诸行动便为这样过分纯真的眼神熄灭。
他摇头否认,妥帖地提夏理戴好手套,而后缓慢别开视线,最终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去做。
夏理与孟晋予一路沉默。
前者为餐间反复捕捉到的名字焦虑烦闷,后者则为两人无法定义的关系游离失神。
——
夏理回到酒店,还没出电梯就嘟囔着太热。
电梯门正对着套房的玄关。
门一开,他便脱下外套,一件件地让那些带来束缚的衣物淌到地上。
夏理去衣帽间换了身睡衣出来,很自然地回到沙发旁。
他皮肤白,奶白色的丝质面料更是将他衬得晃眼。
光着脚踩在棕红的地板上,被暖调的光影缠上一层弥蒙且撩人的柔润。
孟晋予在用工作机回信息。
等他将那台手机放下,夏理就小声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嗯。明天来接你,别忘了吃早饭。”
时间还早,孟晋予并没有即刻起身。
夏理绕到沙发前,枕着略高的扶手躺下,含含糊糊又撒娇似的轻声抱怨:“热。”
孟晋予的动作一顿,视线越过方几朝夏理看去。
“想吃冰淇淋。”
后者盯着天花板,仿佛放空,脸颊上倒确实带些浅淡的绯色。
孟晋予审视般看了夏理几秒,摘下手套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夏理好乖地没有任何举动,直到那只手收回去,这才再度重复:“想吃冰淇淋。”
“好。”
孟晋予给酒店打电话,叫送冰淇淋。
夏理说要开阳台门,他也纵容地满足要求。
冬夜的风倏地携着大雪袭来。
夏理惬意地眯起眼,见雪花攀过靠背,缓慢地逆着灯影落下。
孟晋予回到客厅,不作声地静静凝视着夏理。
夏理枕着靠垫,细白双腿舒展地延伸,略微曲起膝盖,让脚踝架上另一侧的扶手。
孟晋予看着夏理莹润的脚尖悬在空中晃啊晃,衣摆稍稍堆叠,露出雪白柔韧的腰肢。
他隐忍地避开视线,喉结在下颌的阴影间极力克制着游移。
原本打算脱下的大衣成了最趁手的掩饰。
孟晋予故作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顺手整理一番衣襟,尽量让自己显得泰然。
夏理没能注意到对方的举动。
他抽离地望着屋顶晕开的灯光,恍恍惚惚便想起那些和徐知竞一同度过的夜晚。
郁丽的,柔和的双眼半阖着,呼吸有序且平缓。
夏理的小臂垂落在沙发外,指节恰好触碰到地毯。
平坦的小腹在布料的遮掩下轻微地起伏,好像无声的撩拨,不经意便攫取他人的目光。
管家送来冰淇淋。
夏理没有起身,从孟晋予的手中将其接了过去。
他还是睡在靠枕上,满脸纯真地将雕刻精美的勺子含入口中。
冰淇淋在温热的口腔里化成裹着潮湿的小小一团。
夏理慢吞吞将勺子从红润的唇间拔出来,旋即又探出舌尖,一点一点,顺着奶油缓慢地舔舐。
他总是这样,无意识地引诱。
夏理习惯了被徐知竞认可的举动,还以为对任何人来说都算寻常。
“夏理……”
“嗯?”夏理收回舌尖,露出被涎水与奶油抹得湿红的下唇,“怎么了?”
孟晋予强忍着冲动,心底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一直陪夏理耗下去,玩这场被过度拖延的游戏。
即便夏理此刻接受,到了时限,他也有既定的路要走。
孟晋予有时甚至会想,夏理是否是因为那些不断倾注时间才变得如此珍贵。
这场游戏进行了太久,以至于他几度忘了这不过是场必然终结的游戏,就连真心都押上牌桌。
“早点休息吧。”
有些话现在说似乎显得残忍。
孟晋予无法为两人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末了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在离开前替夏理关上了阳台的门。
冷气被隔绝,室温骤然回升。
他回到夏理身边,抬手犹豫地滞在了对方脸侧。
夏理的嘴角浅浅沾着些融化的白色糖浆,孟晋予想过替对方擦拭,不知怎么却没能付诸行动。
宽大的手掌最终盖在了夏理眼前,带来他人的体温,以及视觉被剥夺后,听觉愈加敏锐捕捉到的道别。
“晚安。明天还要开会,别感冒了。”
那点让夏理不断回忆起徐知竞的光亮随着对方的话音被掩盖。
夏理在孟晋予的掌心里眨眼,睫毛擦过掌纹,看见有微弱的碎光透过对方的指缝漏了进来。
他刚要去捉孟晋予的手腕,对方却如预知一般,忽地将手撤走了。
猝然落入视线的灯火照得夏理一阵晕眩。
再起身看去,孟晋予已然走过了客厅与门廊的交界。
他越过夏理剥落的外套,绕开纯白的衬衣,又一转身,就那样轻易地消失在隔断之后。
夏理迟钝地发觉自己从起身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他莫名感到失落,却无法探寻到这种失落的源头。
房门轻微地响过一声,夏理颓然跌回沙发。
他抬起手,重新遮上视线,尝试以这样的方式让所有的混沌,与不知名的情绪全部归于沉寂。
纽约带来的回忆太多,触及的往事也太过繁冗。
窗外的大雪搅得夏理心乱如麻。
能够说出口的,就只有无从消止的郁热。
第75章
孟晋予从公司出来, 连日的大雪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司机载着他往下城开,雨水便模糊街景,抹出一窗直指天际的瑰丽虚影。
夏理在维西街开会。
会议结束的时间有些晚, 孟晋予不放心夏理自己回酒店,特意绕路来接。
“头疼。”
或许是昨晚着了凉,夏理一见孟晋予就抱怨着头疼。
“里面太热了,好闷。”
夏理的脸上不自然地浮着潮红,眼眶也红彤彤的像是要哭。
他说着捧起孟晋予的手, 将对方的手背贴向了脸颊。
后者被夏理过高的体温惊得一怔,反捉住夏理的手腕, 半揽着便开始往电梯走。
“先去我家可以吗?家里有退烧药。”
“嗯……”
夏理点点头, 晕晕乎乎往孟晋予怀里靠。
微扬的下巴与低垂的视线构成近似于索吻的姿态,茫茫然地倚在对方身侧, 任谁见了都该说这场景旖旎骀荡。
电梯迟迟不来, 倒是谢瑜莫名其妙出现在回廊。
今晚顶层的花园有场酒会。时间尚早,他闲得无聊,走楼梯下来透气。
“额……打扰了。你们继续。”
谢瑜起初没有细看,只瞥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孟晋予扶着对方腰肢的小臂上。
他尴尬地往回退了半步, 转而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心虚。
顶着孟晋予冷然的目光走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梗着脖子说:“我要上去。”
谢瑜强装镇定, 说完还不够,非要与孟晋予对视。
过道间暖色的灯光映得一切都迷离缥缈。
他尚且没来得及与孟晋予的视线撞上,夏理便悠悠抬起了抵在后者肩上的脑袋,蕴着似泣非泣的眼波,偏生还要温柔地扯出一抹笑。
谢瑜的心都随之一颤,大脑短暂空白, 一度失神地想要跟着夏理离开。
他甚至没能留意孟晋予在这数秒内的给出了怎样的反应,一味怔怔地将眼前的画面放慢再重映。
“你有口罩吗?”
时隔半月,那道清润的嗓音又一次吹拂过谢瑜的鼓膜。
“我好像感冒了,别传染给你了。”
夏理的语调稍显迟缓,不需细听便能体会到他的不适。
即便如此,那双眼睛却还是舒展开足够温和的弧度,柔美沉静地凝视,轻而易举引人沉沦。
谢瑜心跳如擂,简单的问答也变得难以回应。
他几乎魔怔般盯着夏理,看对方倦怠地靠回孟晋予身侧,用那双修长皓白的手轻轻拨开扶在腰际手臂。
“你的电梯到了。”
夏理笑得太温柔,以至于谢瑜最初甚至没能听懂。
他要等孟晋予再度提醒,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窘迫地红着脸,在两人的注视下飞快走进电梯。
“玩得开心。”
夏理在门关之前与他道别。
缝隙一点点收紧,谢瑜的心跳也跟着愈发失序。
他好像开始理解徐知竞。
夏理的柔软裹藏疏离,冷郁掺杂蛊惑。
一颦一笑都让人想要靠近,又矛盾地认定无法走进他的心里。
谢瑜在上行的过程中为那短短半分钟几度深呼吸,终于在抵达的前一刻平复悸动,半是迷茫地回到了花园。
——
暮色已然降下,酒会仍未开场。
玻璃温室内衣香鬓影。
高耸的热带植被半掩过无尽的雨幕,热意蒸腾,冬夜都仿佛夏日。
侍者送上酒饮,谢瑜随手取了一杯,抬眼便瞧见徐知竞站在一株木百合旁。
深红的花叶冷硬却热烈地盛开在对方身后,夺目得像是燃烧,让人忍不住地感到躁动。
谢瑜又想起夏理。
想起对方比窗外的小雨还要潮湿的眼波,想起悒悒缠绕在对方语调中的郁气。
谢瑜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行动快过思绪,还没捋清所期待的结果,谢瑜便来到了徐知竞面前。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
顶层有单独的直通电梯。
谢瑜思索片刻,半哄半骗地扯着徐知竞仍旧往楼道的方向走。
他在先前的连廊停下,止步于折向电梯的转角。
尚有几位学者刚结束探讨,陆陆续续从会场离开。
徐知竞狐疑地往会场内望了一眼,似乎是一场由各大生物制剂公司牵头的研讨会。
如果按时间推算,夏理和孟晋予早该离开大楼。
但谢瑜有时更相信命运,认为他并非无端地产生出要带徐知竞来到这里的冲动。
会场内外人来人往,脚步声间错不止,伴随忽远忽近的话音。
弥散的灯光将徐知竞的神情难得映出些茫然,回眸不知所谓地望向谢瑜。
他浅浅拧起眉心,嘴角也随之不满地抿紧,一贯的冷淡间添上几分沉郁,像是要责备谢瑜的一时兴起。
“好困,我都没记住他刚刚说了什么。”
清亮温和的话音飘浮着再度传来。
谢瑜就那么看着徐知竞愣在原地,在一瞬的怔然过后,倏地被无数惊喜与惶恐席卷。
“回去直接休息吧,晚餐叫酒店给你送上去。”
谢瑜还是第一次见到徐知竞这番神情。
掩藏在漠然下的情绪如此轻易被一句话唤醒,甚至等不及细听,匆忙便朝连廊外跑了出去。
夏理依然倦倦挨着孟晋予。
他们先前被一位代表拦下,聊了些关于新药的成本问题。
电梯门缓慢开启,夏理主动靠回孟晋予肩上。
细白的手腕从衣袖下露出一小节,攀着后者的手臂,努力控制住发烧带来的晕眩。
“我能住你家吗?想睡觉,吃完药回酒店还要好久。”
夏理用一种私密的音调伏在对方耳畔轻问,暧昧得像是拥吻。
暗色的影子从狭小轿厢内交缠着向外延伸,催促似的被逐渐收窄的门缝挤压。
徐知竞眼睁睁看着那道缝隙闭合,上方的数字在短暂停顿过后有序地出现变动。
他无措地反复按着下行键,焦急地站在电梯外不断踱步。
又等过数秒,电梯始终不来。
徐知竞回过头,朝来时的长廊望了一眼。
他极快地在脑海中进行了评估,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略过谢瑜,往尽头那间鲜有人至的楼道奔了回去。
电梯在下行,徐知竞追着时间,在灰蒙蒙的台阶上踩出接连的回声。
夏理湿漉漉泛红的眼睛,与孟晋予亲昵贴近的身体。
电梯关上的瞬间他们是在接吻吗?
无数念头拨乱徐知竞的心绪,让他控制不住地嫉妒在意,又极力克制着不被左右。
夏理才是一切的最优先级。
对于徐知竞来说,重要的就只有夏理。
连接通道的大门被推开,璨亮灯光骤然带来失衡。
徐知竞的发丝凌乱,衬衣领口沾上薄汗,量体定制的礼服解开纽扣,领结被扯散了挂在颈间。
一层的安保人员上前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徐知竞挥了挥手,茫然地让视线从大厅扫过。
他起初锁定了电梯的出口,却始终不见夏理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大楼外忽而吹进一阵冷风。
徐知竞向门外望去,门童正撑着雨伞,将夏理送上一辆幻影。
铅灰的雨幕吞噬尾灯,不久便连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在夜色之下。
细雨的冬夜,徐知竞的心却燥热难耐,悖逆地同时滋生出喜悦与苦涩。
他呼吸不匀,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
沉默着在原处思忖片刻,回到电梯前,按下了上行键。
寂静的空间留出更多思考的余地。
徐知竞终于明白夏理为什么能从国内消失得那样彻底。
他腹诽自己的愚钝,又咬牙切齿在心底暗讽孟晋予同他逢场作戏的好演技。
徐知竞在近四年的时间里就这么看着对方去追求那个所谓的‘女友’,还费心替孟晋予参考,为对方挑选也许更能受青睐的礼物。
电梯门一开,徐知竞按捺下妒火,即刻赶往了先前的会场。
这栋大楼的所属集团有徐家参股,与会者的名单来得极其容易。
其中明晃晃用大写字母拼写着夏理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