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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皮囊 程云极 19886 字 18天前

佣人把塑封好的相片拿上来,是早先夏理拉着徐知竞在岸边拍的那张。

站在门后的不知何时换成了夏理。

徐知竞倒是坐到了窗边。

屏幕上是才写到一半的作业,那支发出轻响的笔不见了,转而替上随字母出现的, 更为清晰的敲击声。

“徐知竞。”

夏理在叫他。

依旧是清润温和的嗓音,听得出语调里的雀跃。

“别写了,我们去玩吧。”

徐知竞一行字打到一半, hallucination还没拼完,就被夏理牵着向通往小阁楼的楼梯跑。

地灯追着两人的脚步亮起,木质扶栏代替墙面围住最后几级台阶。

夏理在踏上地毯后俯身,朝仍在楼梯中央的徐知竞伸出了手。

宽松的衣摆坠下去,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起伏流丽地朝后延伸, 引向薄而窄的胯,更衬得臀肉丰润撩人。

徐知竞分不清自己是在以怎样的视角审视夏理。

是青涩懵懂的十六岁,还是混沌失序的当下。

“徐知竞。”

夏理开始催他。

徐知竞跟着对方尾音上前,几步来到夏理身边。

对方穿了双长至小腿的棉袜,将本就纤细的脚踝裹得愈加修长漂亮。

徐知竞半跪下去,伸手卡进夏理膝窝,沿着细腻的皮肤不断向上轻抚。

暖气似乎开得太热,把夏理的脸颊闷得绯红。

他在即将越界的瞬间曲起膝盖夹住了徐知竞正打算作乱的手,随后举起相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徐知竞。”

这回应当算是警告。

书柜上专门匀出一排来放相册。

除却与家人的合照,出现最多的就是夏理。

徐知竞把最新一本抽出来,翻到尚未填满的那页。

夏理用指腹捻开透明隔膜,拿起相片,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徐知竞。”

阁楼里光线昏暗。

主灯没开,只有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幽幽亮在角落。

徐知竞有些失神地注视着夏理,看对方的轮廓在模糊的光线下变得缥缈而弥蒙。

夏理像是正盖着层面纱,要变成幽弱光影下圣洁的新娘。

徐知竞无知无措地半跪在对方面前,被那双眼睛偷走了灵魂一般,自始至终都在等待夏理的指引。

“徐知竞。”

夏理从冰箱拿了个冰淇淋出来,香草口味,一揭开就能闻到浓郁的奶香。

他挖了一勺,送到徐知竞嘴边,等对方吃下去,又把同一柄勺子含进了自己嘴里。

徐知竞盯着那柄木勺。

它压住夏理柔软的唇瓣,在离开时余下一小片白色的水渍。

徐知竞很自然地想到去品尝。

夏理的嘴唇上会有香草味吗?会与想象的一样软润吗?

如果亲一口呢?

会是柔软又甜蜜的体验吗?

“徐知竞。”

“嗯?”

徐知竞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出声。

“你在发呆。”

“没有。”

他赶忙否认。

“就是在发呆。”夏理不依不饶,“你在想什么?”

夏理一面追问,一面不断向徐知竞凑近。

冰淇淋残余的奶油味与熟悉的草木气交织,缠得徐知竞少有地红了脸。

“没什么。”

他还想否认,夏理却将一只手撑到了他腿边。

“你的脸好红。”

徐知竞当然知道,就连他的心都烫得快要烧起来。

“你在想我,是吗?”

夏理直白地戳破了徐知竞试图否认的事实。

他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抵住徐知竞的胸口,略微施力,让后者茫茫然倒在了绵软的地毯上。

徐知竞最初望向天花板,看见被照得半亮的尖顶自中线被割开。

而后便换上了夏理的身姿,爬到他的胯间,垂下眼,慢吞吞揪住了单薄的衣摆。

夏理扯着那件纯白的T恤往上揭,像晚宴结束前呈上最后一份惊喜。

灯光是散场前的昏黄,宴厅内却连空气都显得穷奢极欲。

展品一瞬揭晓,是夏理青春的,莹白的,柔和而润泽的光艳躯壳。

江城仿佛又要下雨。

零星有水珠落到徐知竞脸上,变成眼泪,悠悠滑过脸颊。

夏理垂着脑袋,乌黑的发丝盖住面容,不知怎么,开始在灯影下细碎地颤抖。

徐知竞觉得夏理好像在哭,只是压抑得无声,变成一场褪色的默剧。

他等过许久,对方终于抬头。

那双总是雾氤氤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再也没有先前的狡黠与活泼,仅剩望不尽的哀郁。

泪痕把夏理的脸抹乱了,睫毛一簇簇被沾湿。

他蓦地对上徐知竞的视线,贪嗔痴恨纠缠不清,好像盛夏的暴风雨,将一切情绪糅合,变成雨珠,重重砸向正凝视着他的眼睛。

徐知竞眨眼,骤然惊醒。

他花了些功夫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昨夜的阵雨已经停了,迈阿密一贯的阳光洒遍大地。

池水在庭院间摇曳出流动的碎光,一阵阵朝屋内映出波纹。

炫目的光芒与梦中的暗调正相反,是非常适合放松心情的好天气。

大抵是在地上睡了太久,徐知竞最初被彩带绊得踉跄了一步。

他没有看时间,兀自往夏理的房间走。

走廊暂时隔绝了午后的阳光,变回与梦里相近的幽谧。

徐知竞停在门外,礼貌地叩了几声,见无人回应,又等过大半分钟,到底打开了门。

夏理不在,桌上的时钟显示两点过五分,正是对方的上课时间。

徐知竞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不作声地走进屋内,站在沙发旁静静打量起了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房间。

夏理没有开窗,空气中隐约留有膻腥。

地上丢着一盒尚未用完的避孕套,床边则是几件换下的衣物。

书桌被整理得很干净,在窗台摆一盆白色的桔梗,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属于夏理的小小世界。

徐知竞安静地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设定好的单音不久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唤回注意,让漫无边际的思绪骤然重聚。

谭小姐和徐母计划去巴黎看秀,邀徐知竞作陪。

电话由徐知竞的母亲打来,他不好拒绝,只能应许。

通话结束前,徐母貌似关切地问到夏理。

徐知竞用对方正在上课敷衍过去,挂断电话,疲倦地跌坐进了沙发。

——

夏理和Eric一节大课。

对方坐到旁边的空位上,问他身体好点没有。

夏理出门前量了体温,没有发烧,或许是没睡好导致的躯体反应。

他今天还是有点头晕,闷闷透不过气,不过这些似乎没有必要和Eric讲,对方也不过是随口关心。

教授的发言冗长,Eric熬过几十分钟,实在听不下去,登录账户看起了早先挑的几支股票。

夏理朝他的电脑瞥了一眼,无甚兴趣地继续托着下巴发呆。

Eric像是留意到了夏理的动作,将屏幕往两人中间转了些,问夏理要不要跟着一起玩。

“……我看不懂这些。”

Eric一脸愕然,不曾想徐知竞学着商科,夏理却连股票都没接触过。

“我给你挑几支,亏了算我的。”

他说得随意,仿佛不过是邀请夏理玩一局游戏。

可惜夏理就连买一瓶水都刷徐知竞的卡,早就花完了先前靠自己赚来的钱。

夏理不作答,目光却停落在飘红的趋势上。

Eric原本想提徐知竞,转念又觉得不妥,静静打量片刻,笑着说:“好吧,就当帮我验证一下押得对不对。”

夏理起初没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直到Eric拿出卡夹,他这才明白过来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理想要拒绝,他和Eric本就没多少交集,至多算是不太熟的朋友。

对方这会儿莫名其妙说这些话,弄得他全然不知所措。

他见对方拿了支签字笔,在一张JPM的卡上写了个X,过后仍是放回卡夹,倒像是夏理误解。

“看你运气怎么样。”

“我没有……”

“赚了算你的,亏了我担着。”Eric打断道。

他知道夏理不会要这张卡,特意留出余地,“万一以后有要用钱的时候呢?”

“给徐知竞添堵我随时配合。”

Eric说着将手举到脸侧,做出了一个接电话的动作。

他好像确实是为先前的事记仇,丝毫不掩饰笑容里的玩味。

夏理无奈选择沉默,好在对方并没有切实地送出些什么,倒也不至于让他为此惴惴不安。

“你讨厌徐知竞吗?”夏理犹豫着问。

Eric不作答,反问一句:“你喜欢徐知竞吗?”

夏理答不出来,怔怔地点头。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似乎没必要在Eric面前说谎。分外踌躇地又等过几秒,幅度极细微地摇了摇脑袋。

“不喜欢?”

“……我不知道。”

夏理对徐知竞的情感复杂繁冗,时至今日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喜欢或讨厌去区分。

他答不出Eric的问题,是与否都不算正解。

徐知竞是夏理心底掩去了答案的谜题。

或许永远无解,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彻底揭晓。

第57章

徐知竞飞巴黎的日子临近圣诞。

夏理为final忙得焦头烂额, 回家还要应付对他莫名其妙的质问。

对方似乎不明白夏理在介意些什么,认为夏理突然的疏离毫无来由。

徐知竞将其归咎于Eric,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夏理见异思迁。

夏理不曾反驳, 从始至终冷眼看着徐知竞为巴黎的行程做准备。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

临行前夜,徐知竞剥下夏理的睡衣,讨要一份圣诞礼物。

夏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夹着徐知竞的腰,在□□餍足的过后,滋生出精神的空泛。

他像所有廉价爱情小说里那样问一个无意义问题。

即便得到答案都未必真切, 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好在徐知竞并不打算用陈词滥调来敷衍。

他温柔地吻了吻夏理的眉心,“只是装装样子给家长看, 不是说过她有男朋友。”

夏理或许听到了, 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他的语气飘忽得仿佛始终都在自言自语,喃喃跟上徐知竞的话音, 含糊说道:“可是, 根本就不该有我这样的角色存在啊……”

“你在说什么?”

徐知竞拧起了眉。

“你只是想和我上床。”夏理依旧是淡淡的语调。

徐知竞被这不知所谓的一句话堵得语塞,愈发冷下嗓音,敛去了残存的深情。

“我是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说几遍了,我和谭璇只是逢场作戏。”

在徐知竞看来, 这确实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夏理不是徐知竞,也并非谭小姐。

他被拒止在界线之外,对一切的判断都只能依赖从外界接收的信息。

徐知竞在他眼里变成一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骗他心甘情愿爬上床, 骗他没有负担地接纳对方亟待发泄的爱欲。

“逢场作戏需要演得这么真吗?要演得人尽皆知,要演得所有人都夸你们相配吗?”

“徐知竞,你为什么总是拿我当小孩哄?”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订婚了是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我就这么下贱吗!”

夏理又开始掉眼泪,质问一声高过一声。

他跌跌撞撞从徐知竞怀里挣脱,甚至没能站稳, 从床边跌坐到地毯上。

双手停不下颤抖,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夏理捡起睡衣想替自己穿上,末了却发现轻而易举被解开的纽扣怎么都无法再扣上。

余音过后,哭腔就变成了纯粹的抽噎。

他坐在地上崩溃地掉眼泪,徐知竞却只是漠然审视着夏理七零八落泪痕。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和谭璇没有半点关系。”

徐知竞半晌才起身,扯来一件睡袍,从容地披上了,好整以暇俯视着夏理。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这样不好……”

夏理的眼泪止不住,一句话断断续续,好久才说到结尾。

徐知竞想带他从地上起来,夏理不领情,抗拒地挥开了徐知竞圈在他腕间的手。

一双眼睛始终盯着被洇湿的地毯,看着眼泪接连汇聚,染成一小片暗色。

“我不要继续了,我不要继续了……”

“你到底想怎样?”

徐知竞加重了语气。

他自问对夏理足够宠爱纵容,无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徐知竞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然而夏理根本听不见似的,颓然地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让他们本就开始得难堪的爱情无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扭曲。

“我不要继续下去了。”

夏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完整地说完了这句话。

“你放我走吧,徐知竞。求你了……”

自小养成的高道德感与自尊日益掩盖膨胀的虚荣心。

它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彻底将后者击溃,让夏理甘愿放弃徐知竞赐予的浮华,只要能留住星点的体面就好。

夏理不要当他人眼里可以用金钱衡量的玩物,更不要一个庸俗的,连他自己都瞧不起的身份。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父母拿你换了什么。”

徐知竞像是冷静下来,紧锁的眉心终于舒展,低垂下眼帘,用陈述的语气结束了最后一字。

夏理不住地摇头,楚楚可怜爬到徐知竞腿边,试图用这张脸最后再换一次对方的心疼。

他抽抽搭搭攥住徐知竞的衣摆,没能扣好的睡衣随着他的抽噎半落不落地挂在肩上。

徐知竞将他的下巴挑起来。

夏理温驯地抬眼,尽量克制住情绪,让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盈成两道昳丽的眼波。

“我真的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下去了……这也算爱情吗?”

他顺着衣摆去抓徐知竞的手,仿佛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加深对方的理解。

“求你了,徐知竞。”

“真的求你了,放我走吧。”

头顶是不熄的灯火,藤编的扇叶缓慢地转啊转,将世界都搅得像要混淆。

夏理不知道自己等过多久,徐知竞终于回握住他的手。

温热的手掌裹住半截小臂,指尖紧紧抵住脉搏,传递出足够的侵略感。

徐知竞说出口的话却正相反。

随手拿起床边的手机,递到夏理面前。

“现在给你爸妈打电话,他们愿意要你,我就放你走。”

他说完,没等夏理伸手,兀自将手机丢到了夏理腿间。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一瞬落入缝隙。

夏理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在徐知竞的注视下□□,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态将手机捡了起来。

时间正是国内的清晨,夏理感恩戴德地拨出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乔书然或许以为是徐知竞打来。铃声刚响,夏理便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竞竞,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嗓音里还带着倦意,应当是被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吵醒了。

“妈妈……”

夏理胡乱擦了把眼泪,闷着声小心翼翼呼唤了一句。

手机里沉默过片刻,突然换了语气,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大早上你发什么神经。”

“妈……”

通话被单方面地结束,夏理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耳畔的沉默便成了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忙音。

他似乎无法接受,握着手机始终不愿放下,跪在徐知竞身前,一言不发地低垂着脑袋。

“有人要你吗?”徐知竞嗤笑道。

他明知结果,却仍刻意问出口,偏要在夏理心上再划上一道,要夏理长长久久地铭记。

夏理说不出话,木讷地停在原地,只剩胸口仍在起伏,提醒两人他并非是一件没有感情的死物。

他在这种时刻莫名想起十六岁的夏天。

徐知竞送他回家,遂着他的心意让他去看母亲和刚过满月的弟弟。

夏理想起客厅里那个装扮雍容的女人,想起她说话时艳红的嘴唇与夸张的笑声。

‘妈妈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

婴儿尖利的,突如其来的哭声恍然间又在耳畔重现。

夏理听得头疼,终于抑制不住地再度掉起了眼泪。

反胃与烧心感随之而来,逼得夏理蜷缩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卡着自己的脖子干呕。

徐知竞漠然注视着脚边的一切,踩住夏理的衣领,看它渐渐又随着对方的挣扎而剥落。

夏理不死心,几度回拨。

偶尔铃声都没响起便已然被对方挂断。

乔书然在数十次过后终于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

愤怒的嗓音甚至隔着距离传进徐知竞的耳朵。

“你到底怎么回事?!”

“妈妈……”夏理在中间无可避免地哽咽了一声,“你真的还会接我回家吗?”

“什么?”

或许是夏理的哭腔实在太重,乔书然回问得极不耐烦。

她大抵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有必要听清夏理说了什么。

还没等过几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呼唤。

夏理的呼吸尚未平顺,忙音就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耳边。

徐知竞勾起那件睡衣,隔着柔软的面料轻轻踢了踢夏理的肩胛。

地上的青年抬起眼,漂亮得哀婉清绝,满脸都是泫然不止的泪水。

“满意了?”

徐知竞还是冷淡的语调,眉目沉沉,在夏理眼前落下连片避无可避的影子。

夏理没有能说的,此刻再重复先前的措辞只会显得愈加可笑。

他被困住了,离不开徐知竞,更逃不过命运。

夏理从成为礼物的那一刻起便已然不再属于自己。

他松开手机,仍旧躺在地上。

扇叶在徐知竞头顶转得缓慢,搅碎灯光,将对方衬得宛若神祇。

那张藏在阴影下的脸年轻而英俊,说出口的话却残忍,揪着夏理的心脏来回把玩。

“满意了就起来。”

徐知竞捋了把额前散乱的碎发。

“自己弄给我看。”

夏理似乎在耳鸣,接受到的讯息都裹着层奇怪的嗡响。

很像隔着水波,又或隔着膨胀的气体,变得模糊不清,需要多花数秒再耐心进行解读。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抽离地起身。

摇摇晃晃似乎站不稳,稍停了一阵才掩去强烈的晕眩感。

徐知竞好整以暇站在面前,夏理的睡衣却挂在腕间,穿与不穿没有任何区别。

他乖驯地照做,噙着泪的眼睛时不时滑落几道新的泪痕。

细白修长的五指沿着皮肤漫无目的游走,渐渐带出轻吟,将眼泪都变得像是愉悦的表征。

夏理玩给徐知竞看,等待对方的赞美,一刻不停地上演着低俗戏码。

徐知竞意兴阑珊,沉默着不做任何评价。

玩过几回,夏理疲倦到濒临崩溃,只好主动再往徐知竞身上爬,自暴自弃解开对方睡袍的系带。

他说不出话,哭都哭得无声。

唯一能够证明夏理仍有感触的,就只有那些止不住的眼泪。

第58章

“新年快乐。”

徐知竞下午的航班。

这个冬天他要和母亲一同在南法度假, 因而提前为夏理送上了节日祝福。

他并不担心夏理还会像上个圣诞假期那样突然消失。

对方心知肚明自己无处可去,到哪里都只能算作途经。

迈阿密一贯的好天气。

徐知竞上车前往屋内瞧了一眼。

夏理无甚情绪地坐在窗边,意外地让两人的视线隔着玻璃交汇。

对方这次并未回避, 空洞潮湿的眼睛仿佛失焦,即便直视都好像不曾触及。

阳光在夏理脸侧落下一道偏移的,缓慢流动的虹光。

他木讷地维持着同样的表情,直到那束光亮照进眼睛,引发瞳孔瞬时的收缩, 将眼帘与睫毛映得仿若透明。

夏理终于轻轻颤了颤眼睫。

“走吧。”

徐知竞收回视线,示意司机开车。

夏理为了回避过分炫目的光亮稍偏了会儿脑袋。

再往花园外看时, 黑色的幻影早已驶离, 仅剩被晒得苍白的空旷道路。

他一早就知道了徐知竞要和谭小姐一起过圣诞,心脏却仍旧无可避免地产生隐痛。

夏理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感到苦涩。

是为这件事本身, 还是为了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他被困在原地, 即便不受任何束缚依然无法逃离。

夏理的人生失去了目的地,再煎熬也只能在徐知竞身边来回踱步,绕着制造出一切痛楚的本源不停打转。

爱与恨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边界,融作一团, 再难分割。

所有说出口的憎恶与心动皆不纯粹。

就连夏理自己都无法看懂,茫茫然迷失,徘徊在对徐知竞的爱恨之间。

他在这天又独自看了遍莫里斯。

徐知竞确实不像克莱夫, 没有对方那样带着温情的残酷。

夏理眼中的徐知竞是很直白坦然的性格。

迷恋与热忱都不加掩饰地表达,亵慢与恶劣也一样,漫不经心向夏理施展。

电影结束已是傍晚,影音室的灯没有开,被银幕散发出的光亮铺出渐弱的冷感。

夏理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晚上六点过五分, 距离他的航班起飞还有四个小时。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站起来,最初一阵晕眩,缓了几秒才找回实感。

纪星唯邀他去纽约过圣诞,站在洛克菲勒广场上,拍下了一张璨亮的圣诞树。

‘每年的圣诞树都不一样,错过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夏理相信自己是被这句话打动,而非妄想离开徐知竞的念头。

他深知后者不切实际,除非对方主动放手,否则便只能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夏理的负罪感,自尊心,欲壑难填的虚荣,连同悸动与苦痛难解难分。

他必须暂且逃离这里,远离这个将他的人生推向深渊的罪恶之地。

——

夏理抵达时已是凌晨。

纪星唯来机场接他,没有开车,说是前些天发现传动轴坏了,正在维修。

纽约在初雪过后许久都没再见到雪花。

两人离开航站楼的一瞬却莫名接住了一片雪,轻飘飘落到了纪星唯肩上。

“下雪了。”

夏理与对方对视一眼,抬起头,见夜空中不知何时飘拂起无数晶莹的细雪。

纪星唯伸手去接,跟着往前两步,披散的长发随脚步轻缓摇晃,蓦地踩进光里,站在路灯下,裹上一圈朦胧浮动的璀璨。

夏理在某个瞬间胆怯得以为纪星唯会消失,匆忙追上去,又木讷地停在半尺距离之外。

“你怎么看起来笨笨的。”

纪星唯笑他是个笨蛋,夏理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就那么站在原地,等对方轻轻捻化睫毛上的雪花。

夏理的眼睛随着对方的动作好缓慢地眨了一下。

乌黑的睫毛半垂,温柔地向纪星唯低下脑袋。

迈阿密不会下雪,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便显得愈发珍贵。

夏理穿了件长风衣,冻得说不出话也还是满心雀跃。

他在雪夜里呵一口气,幼稚地看那一小团白雾被风雪吹散,总是浸满郁气的眼睛久违地弯起来,盈出两道舒展的弧度,笑着感慨,“好冷。”

两人打车回家,窗外的街景随时间愈发变得温馨且繁华。

曼哈顿的圣诞灯火彻夜不熄,高楼都在大雪的衬托下变得柔和,掩去了一贯的压抑与冰冷。

夏理又一次和纪星唯一起站在AC楼下。

还是一样临近圣诞的冬日,寒冷空气将呼吸都冻得滞涩,心情却是轻盈的,要像今夜的雪花一样乘着风漫无边际地飘游。

“没想到已经过去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含括了太多无法用几句话概述的经历。

即便很难将此定义为故地重游。可在相近的时间重回相同的地点,夏理还是不免产生了一种时空一瞬流转的错觉。

“你上次来都不提前说,害我感冒了好久。”

纪星唯像是嗔怪,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露出的眼睛却仍旧盈着笑意。

夏理和她道歉,好温和地跟着笑起来,清贵得耀人心目,转盼流光。

纪星唯近一米七的身高,看夏理时仍不免要让视线上移。

隔岸的灯影在对方身后连成一片弥散的烟火,最璀璨最迷人的却还是那副被雪花遮得影影绰绰的面容。

夏理耐心听纪星唯说话,垂下头,半敛眼帘,纤长的脖颈从风衣领口露出半截。

纪星唯莫名一阵失魂落魄,悒悒蹙起眉,不自觉便又一次把手贴了上去。

“暖和吗?”

夏理依旧拘谨妥帖地轻问。

不像唐颂那样流露出不满,也没有为突如其来的寒意表现出抗拒。

他好乖好纵容地等纪星唯主动抽回手,这才温声说:“先进去吧,不然又感冒了。”

大雪一夜不停,纪星唯望着窗外,几乎分不清混乱的心绪。

同一条新闻在电视上不断重复再重复,直到她按下关机,屏幕骤然褪去光亮。

客厅里过分安静。

夏理半夜惊醒,见街道已经是皑皑一片。

他以为纪星唯早就睡下,放轻脚步去厨房接一杯水。

——

从客卧出去,转过一角便是空旷的,只放着一张沙发的客厅。

夏理拿着水杯缓缓走近,见地上零散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

毛毯揉皱了压住书页的一角,稿纸则被认不清的数字与线条涂乱,软趴趴躺在一瓶吃完了的褪黑素软糖边上。

纪星唯抱着膝盖坐在那幅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不用远眺便是映出夜景的河面。

对岸的橱窗透出冷调的光亮,粼粼随水波摇晃,刻画出另一个覆着凛冽雪色的世界。是寂静的,无声的。

夏理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在放下水杯时碰出了一声清响。

他沉默地坐到纪星唯身边,同样望向屋外,一起看下了一夜的大雪渐渐掺上细蒙蒙的雨水。

纪星唯转过头,长久地注视着夏理。

后者不作声地回看,还是好平静,好柔和的神情。

她缓慢地将脑袋靠了过去,挨在夏理肩上,望回被雨雪沾得斑斓的玻璃窗。

“要送我什么礼物?”

夜晚好安静,静到纪星唯的呼吸与尾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等你生日。”

“明天就是了。”

夏理听她不耐烦地抱怨,语气间却隐约裹着笑意。

他因而放慢了语调,哄人似的说道:“所以再等一等吧。”

或许算是纪星唯妥协,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对谈告一段落,只剩空气中轻微浮动的白噪音。

夏理穿了件很普通的睡衣,柔软的面料上仿佛还残余一点烘干后留下的温暖的香气,让人不免产生一种微妙的眷恋。

纪星唯靠在他肩上,分明没有丝毫睡意,灵魂却像是困极了,怎样都无法支配身体。

她出了会儿神,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望着窗外寒冷的冬天。

突然开口:“我可能要死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头,又朝夏理看了一眼。

“怎么会,一定是长命百岁的。”

夏理低声絮语,还是那副斯文妥帖的表情,好耐心好温柔地反驳纪星唯的话。

对方不知是否接受,牵起夏理的手叹了口气。

她将夏理的手掌摊开,与自己掌心相接。

碎钻在杏色的指甲油上低调地折出光亮。

纪星唯用妆点精致的指甲挤进了夏理的指缝,仅仅交错,却并不相扣。

“我外公走之前,说他想吃天落水。”

夏理察觉到对方的指尖跟着话音不自觉地僵住了。

“我当时没听懂,想天落水是什么呢?时间过了也就忘了。”

说到这里,纪星唯的指节渐渐曲了起来,一点点抓紧了夏理托着她的手。

“前些天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渴。”

“抬头才发觉,这不就是天落水吗。”

两人十指交扣,纪星唯的指根紧贴住夏理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生疼,随之而来一阵凉意。

夏理不说话,安抚似的腾出另一只手捋了捋对方被蹭乱的长发。

纪星唯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寂寂看他安静的眼睛。

“你总是在下雪的时候出现。”

夏理仍是沉默,对上纪星唯的目光,轻而缓地眨了下眼。

“想到你就想到冬天。”说到这里,纪星唯停顿了几秒。

她重新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

“但是很奇怪,记忆是温暖的。”

她盯着自己的倒影起身,看窗中模模糊糊的夏理抬头,认真地接上了她莫名其妙的言论。

“可能因为第一次见是在夏天。”

“你还记得呀?”就连纪星唯都感到意外。

那时的夏理太小,多走几步路都仿佛像要跌倒。

纪星唯以为对方不会记得,甚至她都已经无法详细地构述出那个夏天。

“北山街的蝉叫得好大声,你话都说不清楚,还要跑来一直叫我公主公主。”

她说着在原地转了一圈。

今晚的纪星唯穿了条及膝的睡裙,裙摆转不开,再模拟不出小时候的模样。

“后来我回家,妈妈也开玩笑这么叫我。”

她停下来,低头对上了夏理的视线。

“公主。”

夏理明明已经长大了。

纪星唯扯着一抹笑,听见这个称呼却莫名想哭。

精致漂亮的脸上矛盾地同时展现出两种相悖的表情。

夏理主动托起她的手,还是像十余年前那样认真,仰起头专注地望进她的眼睛。

纪星唯的眼泪控制不住地砸向夏理。

一滴,两滴,将夏理的衣袖打湿了,氤出一片片雪花似的影子。

“公主。”

夏理还是称她为公主,一如回不去的所有夏天。

第59章

纽约尚未日出, 巴黎已迎来午后的阳光。

徐知竞陪母亲吃过饭,和谭小姐一同去三区一家新开的画廊。

管内展品不多,来访者也少。

经理人走后, 徐知竞和谭小姐一时间安静下来,仅剩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跟着影子向前。

“你和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挺好的。”谭璇为这个话题显得有些意外,“问他做什么?”

徐知竞今天在千鸟格的大衣里搭了件黑色高领。

英气锐利的轮廓被一副无框眼镜修饰,从疏离间带出用以中和的些许温润。

这让他不长的沉默显得格外雅致,任谁评判都会是克己复礼的贵公子。

展厅的灯光从镜架边扫过去, 带出一缕流动的璀璨,末了消失在半敛的眼梢, 愈发凸显出徐知竞天生的矜重。

“你介意我和我妈挑明吗?不提你的男朋友, 就说我们不合适。”

“怎么?”谭璇赶在给出答案之前好奇地回问了一句。

“夏理好像不太高兴。”

“你没和他解释?”

“他不听。”徐知竞说,“也可能他就是为不爱我找个借口。”

谭璇应当认为这样的论调有趣, 自然地扬了扬下巴。

徐知竞垂眼去看, 对方便流出一抹了然的笑,颇为狡黠地点头称好。

“说实话,我之前一直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

谭璇与徐知竞说笑, 不经意就来到长廊尽头。

两人绕过一件装置艺术品,光影沿着展台散落,零星掉到徐知竞身侧, 将他勾勒得愈加标志周正。

谭璇不由感慨对方难得展现的温柔,“我要是没男朋友,说不定就不答应了。”

徐知竞有些意外,视线从谭璇眼前扫过,无甚起伏地落回画上。

外人面前的徐知竞永远表现得闲适自然,是与否皆不言明, 要靠前后的语境去推断。

他没有接下对方的玩笑,也并不直白地拒绝,而是平静地说道:“你看到的都是表象。”

徐知竞有自己的处事准则。

难堪、失控、茫然与困惑都是只有夏理才能见到的罕有情绪。

——

这晚吃过饭,谭璇说要去和平街一家酒吧玩。

目的地离白马庄园不远,徐知竞送完她,回到酒店时,母亲仍在与朋友通话。

“还没定下来呢。小孩子有自己的想法,说要多相处一段时间。”

徐知竞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叫管家开了支la tache送到露台。

徐母或许以为他会带谭璇回来,提前让酒店把室外装饰了一番。

“妈。”

徐知竞打开门,立刻皱了眉。

他转头叫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满回到客厅。

见那通电话仍未结束,只好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待母亲匀出注意。

巴黎夜色渐深,塞纳河沿岸亮起灯火。

徐知竞无心观赏,背对着一窗夜景,思索起要如何应付母亲可能的问话。

夏理的名字被假拟为禁用词。

徐知竞在母亲挂断电话后自以为坦然地说出了编造好的理由。

“我和谭璇不打算继续了,实在合不来。”

徐母听完,看了眼时间,将手机搁到桌上,姿态从容地往后靠过去,像是要开启一段严肃的对谈。

“你和璇璇说过了吗?她那边什么想法。”

“说了。她也觉得我们不合适。”

徐知竞如实告知。

他与谭璇确实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逢场作戏还好说,真要他们长时间交往,只怕对双方都算煎熬。

“不再磨合一段时间?”

“不了,勉强没意思。”

徐知竞答得斩钉截铁,徐母难得好说话,到了这里似乎便若有所思地接受了。

“也是。”她说,“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

她的神情不见愠色,语气也寻常。

徐知竞还以为母亲信了他的借口,兀自在心底舒了口气,起身就要回房间。

对方盯着他走过几步,从客厅去往通向房间的走廊。

“竞竞。”

徐母在徐知竞即将步入过道时叫住了他。

“妈妈很喜欢夏理。”

心跳随着夏理的名字漏过一拍。

“但你要分清,漂亮的男人只能是一时的选择。”

对于徐母来说,年轻人拙劣的演技与托词不存在骗过她的可能。

唯一的例外取决于她认可与否。

徐知竞演得再逼真,说得再诚恳,在她眼里也依然显得稚嫩。

但作为母亲,她愿意接受这样的说辞。

“你在他身上花再多精力对你的人生也无益。”

同样是作为徐知竞的母亲,她必然不会忘了提醒。

“当打发时间就好,知道吗?”

徐知竞留在原地,稍隔了几秒才迟钝地点头。

母亲的目光始终审视般停留在他身上。

他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紧蹙起眉心。

良久,沉沉补上一句:“我知道。”

——

纪星唯起得晚,离开房间时正撞上夏理在厨房吃药。

她站在门边没有出声,等夏理把药片咽下去才开口。

清亮的嗓音在冬日里隐约带着些冷,倒是与窗外的景色格外相衬。

“上次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吃药。”

夏理被突然冒出的声音惊了一下,差点打翻搁在岛台边的水杯。

他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将杯子往回推了些,转过头很温柔地让嘴角牵起了些许弧度。

“是忘记带了。”

“很不开心吗?”

夏理答不出来。

他还记得纪星唯在洛桑时对他说过的话。

于对方而言,永远立于塔尖即是快乐,无所谓情感的充盈或贫乏。

夏理不认为自己能够准确地剖析如今的心情,因而摇了摇头。

“不知道。”

他停顿片刻,又继续。

“你和Eric都说有徐知竞的资源和钱,我就应该是开心的。”

“我其实不觉得有错,可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它带来的快乐。”

“就算我意识到自己虚荣,明白自己欲壑难填,但我想要从徐知竞身上得到的好像并不是这些。”

夏理说不清他期待徐知竞给予的究竟是什么。

他或许太贪心,对他人望而不及的一切犹嫌不足,还要徐知竞付出更多,来填补他内心没有边际的虚无感。

然而还有谭小姐。

还有真正与徐知竞相配的谭小姐。

每每想到这里,夏理的心便重重地坠下去,仿佛向其他器官不断施压,在苦涩的同时引发一阵阵对自己的反胃。

他长久地与纪星唯交视,看对方站在漫天纷扬的大雪间,将要消弭一般,穿着一袭纯白的睡裙。

纪星唯的矜骄与傲慢像是随着纪家的没落一同衰败了,让夏理再无法将此刻的她与曾经鲜活的印象对应。

她变得好像幽灵,虚浮地注视着这个永远有人享受的奢靡世界。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对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空乏的,岑寂的,对未来的无望与恐惧。

“夏理……”

纪星唯叫他的名字,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将所有情绪都包裹进了这拖长的两个字里。

绵绵飘远的尾音仿佛一阵叹息,让夏理甚至不敢确定对方真的念出过他的名字。

圣诞前夕的雪越下越大,堆积在屋檐,将天空染得灰白。

纪星唯后来带着夏理出门,一起去洛克菲勒中心,看那棵她说独一无二的圣诞树。

气温接近零下,广场前的喷泉还没结冰。

吹号角的天使披了一身圣洁的雪花。

透明的翅膀像是白皑皑覆上羽毛,隔着雪透出暖色的灯光。

大雪一刻不止地自云层飘落,高楼间的天穹雾蒙蒙,往上看去,根本就想象不出书中所描绘的天国。

一切都是灰败的,接近腐朽。

喷泉声吵得夏理耳鸣。

可再听不久,那声响反而被忽视,掩盖在人群的嘈杂之后。

“拍照吗?”

纪星唯带着夏理走到台阶前,再往下就是洛克菲勒的冰场。

照片里的圣诞树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要比想公-众-号高-唥-萄-萄象中更为震撼,挂满一树璨亮的彩灯。

两人站在围挡前,背对着将它框入镜头。

纪星唯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抬手戳了戳夏理的脸颊,换来短暂的错愕,以及难得的,被定格在相片里的笑容。

“每年都会有一棵新的圣诞树。”纪星唯抬眼看着正替她拂掉雪花的夏理。

“所以我会记得很清楚,这是十九岁的夏理。”

她把手机举起来,放到夏理面前。

照片中看不出半点阴郁的天色,满是鼓动的旗帜,绚丽的灯火。

广场上人头攒动,夏理和纪星唯站这年的圣诞树前,温和地舒展开眼眉,是很青春,很纯真的一帧定格。

“我也会记得二十二岁的纪星唯。”夏理温柔地回应道。

“是二十一岁!”纪星唯纠正他。

“好吧。”夏理笑着妥协,“二十一岁的公主。”

他们像所有初来纽约的游客一样排着长队去买一张进入冰场的票。

纪星唯漂亮的长卷发挂满了细小的冰晶。

夏理在等待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替对方将它们拂落,换来纪星唯很轻很飘渺的感叹,几乎不可闻地说道:“为什么你是夏理呢。”

人声繁杂,夏理没能听清,茫然地对纪星唯眨了下眼。

对方没有重复的意思,笑着跟随队伍向前,再没有提及自己究竟说过什么。

他们走进冰场,一圈圈漫无目的地打转。

冰面上多得是牵手的游客。

夏理和纪星唯始终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不过分靠近亦不远离。

“明年还来吗?”纪星唯停在了护栏边。

阶梯喷泉把她的话音压得起伏不定,夏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蓦地读懂了对方的语义。

“嗯,来看新的圣诞树。”

夏理点头,转而扬起视线,遥遥地眺向树顶的星星。

纪星唯跟着他一起看过去,又一次喃喃:“你为什么是夏理呢。”

第60章

从洛克菲勒中心离开时已将近入夜。

纽约下了一天的雪, 天色早早暗下去,始终雾蒙蒙分不清时间。

纪星唯带夏理去买奶茶,在等候的过程里问对方晚饭想吃什么。

迈阿密没有什么特别符合国人口味的餐厅, 夏理因此毫不犹豫地说想吃中餐。

“那去韩松亭,我请你吃麻辣烫。”

“麻辣烫也算吗?”夏理一边跟着走,一边玩笑道。

“怎么不算,你不吃那我自己去。”

纪星唯停下脚步,加了冰块的奶茶好像太冷, 冻得她换了只手拿。

“没说不吃。”

夏理依旧是好温和好清润语调,自然地将那杯奶茶从纪星唯手里接了过来。

“我帮你拿吧, 太冷了。”

纪星唯空着沾湿的手愣了一瞬, 取出纸巾擦了擦,很小声地继续起先前的话题。

“韩松亭我从高中吃到现在, 你吃过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两人迎着雪一起从洛克菲勒中心走到时代广场, 人群愈发熙攘,像是满世界都在期待着圣诞节的到来。

纪星唯带夏理走向一家小小的店面,正值假日,不少学生都在附近等餐。

夏理抬头看了眼招牌, 忽而失笑,“这不是韩语吗?”

纪星唯赶忙辩驳:“可是阿姨讲中文啊,而且这是麻辣烫诶。”

“好的好的。”

夏理顺着她的话, 挑了张小桌坐下。

不时有人经过,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纪星唯描画精致的眼尾拖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眼线,将她的笑容点缀得灵动而狡黠,像一只雪季才会出现的小狐狸。

她玩了会儿手机,随后抬眼,同样打量起夏理。

“怎么了?”

问这句时, 夏理偏了下脑袋。

米白色羽绒服映着灯光,把他的五官衬得分外醒目。

明亮的黑眼珠玻璃球似的澄澈,笑得宝光璀璨,叫人心动不已。

纪星唯为今天时不时冒出的可笑念头一阵沉默,将脸埋进掌心,好半天才又抬起来。

她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红润的唇瓣一抿,角度自然,漂亮得挑不出任何错处。

“带你出门好有面子。”

她把心底的话掩饰过去,玩笑着继续:“你知道那个图吗?”

“我是大富婆,这是我的小白脸。”

夏理被她天马行空的联想逗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又听纪星唯说:“大富婆请你吃麻辣烫,开心吗?”

“开心。”

人对事物的联想总是来得突然。

答完这句,夏理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徐知竞的名字。

对方带他去过各式各样的高级餐厅。

从黑珍珠到米其林,坐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连灯火与挂画都精心设计。

可就在这个雪夜,夏理突然发觉,在寒冷的冬天里,坐在廉价的小桌前等一碗麻辣烫其实更能让他开心。

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谬且不知好歹。

可是随徐知竞伴生的体验实在太沉重了,离开对方才能感知到自由,体会到生活原来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他安静地听纪星唯念叨些关于纽约的琐事。

都是十分寻常的,日积月累才能感受到的小小惊喜。

两人在晚饭过后又打车去法拉盛。

纪星唯带夏理去吃她提起过的那些小吃,从肉夹馍吃到麻酱拌面,末了还买了一个老式生日蛋糕回家。

夏理提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穿过街道的风卷着雪花不断地吹拂他柔顺的碎发。

纪星唯见他笼着路灯的光亮,身旁是这座城市常见的脚手架。

暖调的灯光从橱窗内亮晶晶透出来,被石柱隔断,让夏理脸上的光影忽明忽灭,好像跳帧的旧电影,呈现出模糊不明的浪漫色调。

纪星唯踩着夏理的影子,在冷冽的寒潮间嗅到一阵清浅的草木香。

仿佛在大雪中捕捉到渺小的,正酝酿中的夏天,转瞬便消失,成为积雪间须臾的幻觉。

“夏理。”

纪星唯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呼唤对方的名字。

但夏理的脚步停下了,穿着那身浅色的长外套站在雪中,好耐心地回头等她。

“抱歉,我走太快了。”

纪星唯摇头,几步来到夏理身边,离得不算太近,散乱的长发却被风吹得一次次拂过夏理的衣袖。

她把头发夹到耳后,不久又被吹乱,耳廓冻得通红,在生日的前夜隐隐作痛。

夏理再度站定,将袋子都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摘下围巾,替纪星唯把小半张脸裹了起来。

“来纽约特地买的,不是旧的。将就一下。”

纪星唯实际上根本不介意这条围巾是新是旧,又或美观与否。

她的沉默只是为了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为什么夏理会是夏理呢?

最温柔,最真诚的偏偏是什么都不能给予她的夏理。

——

纪星唯冬至的生日,圣诞节的前天,平安夜的前夜。

与夏理正相反。

到家刚过九点,纪星唯顺手把音响开了,随机到一首谁也没有听过的歌。

它节奏轻快,两人起初没在意,由着那道男声唱下去。

多听了会儿才觉得不应景,随旋律逐渐引出掩不去的失落。

[Now I fear the stories / That they told me / Of how I hurt my baby / Must be somehow true](注1)

纪星唯走过去,想要切换电台,但音乐声不停,还是接上了下一句。

[I stopped taking all my pills / They made me feel so dead inside](注2)

越是接近零点,纪星唯手机上的提示便越是频繁。

然而除了夏理,这间公寓里再没有其他人的出现,仿佛屏幕那头与此地其实是两个世界。

纪星唯回完消息,抬头对着夏理笑了笑,“她们差不多都回国了。”

她说罢,往回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的理由大抵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因而又说:“其实也有留在这里的,不过可能跟唐颂更熟吧……”

纪星唯望着窗外落不尽的大雪,像是要一直延续整个冬天,掩去日月,将时间都变得难以界定。

夏理把包好的礼物从房间里拿出来。

纪星唯坐在客厅的圣诞树旁,惬意地穿了身毛茸茸的睡衣。

美东的冬至还没到,纪星唯抱着礼盒摇了摇,了然说:“我知道了,是那天你问我的那个包。”

“天啊,可是我懒得再换配的衣服了。”

“这样也很可爱。”

“说女孩子可爱就是不够漂亮。”

纪星唯故意拿话堵夏理,眼眉却笑得明媚,将语调衬得格外轻盈。

夏理知道纪星唯不是生气,故而没有纠正先前的措辞。

他把更大的那份礼物推到了对方面前,“还有这个。”

夏理的神情稍显忐忑,过了几秒,犹豫着说道:“这个其实不是我买的。”

他说不出口这是徐知竞送给他的礼物。

既怕纪星唯觉得他敷衍,又发自心底地认为转赠的行为不礼貌更不真诚。

可夏理确实非常非常想要向对方献上冠冕。

纪星唯的存在向他证明了世界上一定会有被母亲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

夏理说不清道不明地试图守护这样的印象。祈盼如此圣洁的,绝无仅有的爱能永存。

“没关系,陪我过生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纪星唯原本想给夏理一个拥抱。

转念又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玻璃上映出的身影离得很近,中间却始终留着一小条缝隙,无声地点明他们至多不过维持着这样的距离。

钟声响起,时间骤然跨过零点。

同样的旋律再度奏响,只是谁都没有在意。

“生日快乐。”

夏理跑去关灯,室内顿时仅剩下蜡烛幽弱的光亮。

他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纪星唯会意地笑了,不小心在许愿之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让黑暗彻底席卷整间客厅。

“这里的烟雾报警器没有那么灵。”

空气里还残余些许蜡烛燃烧过后的烟味。

纪星唯对着空气又吹了一下,笑着说:“怎么办啊,我都没有许愿。”

夏理窘迫地站在原地,即便看不清都能想象到他的不知所措。

纪星唯不好再逗他,只能调转话题,“再和我说一次生日快乐吧,说了我就原谅你。”

过道的阴影将夏理遮得模糊不清,纪星唯身后却是映出整座城市的玻璃窗。

飞雪不断扫过,勾出后者逆光的轮廓,说不出的寂静,仿佛大雪会永无止境地落下去。

夏理缓慢地走向前,回到那副巨大的玻璃幕墙下。

同样的歌曲不知为何不断在循环,奇妙地融进夜里,让两人都没能发觉这件怪事。

“生日快乐,公主。”

他说着蹲下身,半跪到尚未拆开的第二个礼盒边上。

缎带与圣诞的包装纸被扯开,发出一声清脆的撕裂声。

纪星唯在见到Chaumet的礼盒时便已了然。

她看着夏理将锁扣打开,里面是她也许再不可能得到的昂贵冠冕。

关于父亲的新闻还在熄灭的屏幕之后。

公司因唐家的推波助澜而暴雷,故交们非但不保,还落井下石,抖出了更多消息。

离婚程序走不完,祖父留下的产业也被拖着下水。

父亲的情人没能为儿子捞到任何好处,莫名其妙将矛头指向纪星唯,认为都是她抢占了那个尚未形成认知的男孩的人生。

对方发疯一般,真切地希望纪星唯去死。

只有夏理还天真地把纪星唯当成公主,要向她献上冠冕,亲手为她戴上光芒咏叹。

纪星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心底无数次叹息夏理真是个笨蛋。

对于他人而言,纪星唯已经没有半点价值。

可夏理依旧执拗地称她为公主,还约定明年也要一起过圣诞。

纪星唯无法确定对方的承诺能否兑现。

让她犹豫的并非此刻正认认真真注视着她的夏理。

而是早已走投无路的她自己。

可夏理还在重复,还在一遍遍地对她说着生日快乐。

电台的歌声不停,伴着夏理的嗓音,像要永永远远地循环下去。

“生日快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