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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 靠在了墙垛上,和顾以灿头靠头轻声地解释道:“先帝暴毙,太子自戕, 皇帝登基,人间帝王应天承运, 定下天命。”

长风已死。

“太子平反, 太孙正位,才意味着天命回归正轨。”

顾以灿:“所以,需要皇帝亲自下诏?”

顾知灼轻笑,笑容轻快。

她抬眼看向天空。

不知从何时起,天色变得有些奇怪,一半阴云密布, 一半晴朗万里,泾渭分明,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她口唇微动,呢喃自语:“我说过的, 我与你, 要么我粉身碎骨,要么你顺我心意。”

“你给我,乖乖听话。”

声音方落, 顾知灼的耳畔响起阵阵雷声轰鸣。

轰隆隆!

雷鸣声自头顶炸开,皇帝打了个激灵。

他的后背紧贴着铁笼,一低头, 看到的是长风被雷劈过后, 焦黑的皮肤,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灰白双瞳。

皇帝咽了咽口水:“朕、朕……”

“求皇上昭告天下,废太子无罪。”

卫国公跪在最前头, 他喉咙上的玉管已经取下来了,但发声还有些困难。这几天来,他在府里养病,浮躁的心在彻底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很多。

三皇子确实非明主。

尽管三皇子性情优柔,容易糊弄,日后为君,也肯定会在朝上依仗自己。

可是,这前提是,他能登得上那个位子。

三皇子是中宫嫡出,卫国公原本觉得单是凭这个身份至少也能有五分指望,实在下不了决心另择新主。

毕竟满朝都知道,他投向了三皇子。

三心二意是为臣者大忌。

犹豫着犹豫着,结果还躺在榻上呢,就听说长风真人认下了毒杀先帝。

一旦废太子洗刷了当年弑君杀父的罪,单从身份上来说,谢应忱这个先帝亲封太孙,毫无疑问会凌驾于谢璟之上。

而三皇子若是没有了这最大的优势,还有什么指望坐上金銮殿。

卫国公当下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再晚,别说是从龙,怕是连龙息都要闻不上了。

他拖着病体,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卫国公伏首叩拜,哽咽道:“废太子无辜而死,又万人唾骂,臣满心悲痛。若皇上执意不愿为废太子平反,臣唯有一死,以慰废太子在天之灵。”

他声音悲怆,铿锵有力。

他说着,左看右看,突然站起来,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撞了过去。

他病体未愈,走得跌跌撞撞,头还没撞上,就被锦衣卫给挡了下来。

卫国公抹着眼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先帝爷呀,是老臣对不住您。”

“太子,老臣不该听信一面之词,就认定您弑君,您怎就这样去了呢。”

“太子,您就让老臣去另一头向您赔罪吧。”

卫国公用手捶地,哭得伤心欲绝。

宋首辅的嘴角抽了抽,这卫国公老了老了,也太能演了。

瞧这装模作样的架势,九成九是想在辰王面前露脸。

卫国公痛哭哀嚎。

还未入仕途浸染过的学子,大多天性纯良,卫国公一哭,他们顿时感同深受,一想起自己当年还曾写过文章咒骂废太子,就悔得不行,懊悔地连连痛哭。

又哭又喊,又哇哇叫着去撞墙,看得锦衣卫们一愣一愣的。

所幸锦衣卫这些日子都练过怎么拦人撞墙,一拉一个准,可还是抵不住有人趴在地上跟着卫国公一起哭。

哭着哭着,卫国公打了一个响嗝,大声道:“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顾知灼心里闷笑,哀痛的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卫国公这胡搅蛮缠的劲头,还确实有些能耐的,也对皇帝的性情了若指掌。

皇帝扛不了压力,又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皇帝遇事喜爱逃避,在朝上向来是任由臣子们先争一轮,谁争赢了他就向着谁。所以朝上才会是如今这番三党分庭,各为利益的局面。这些是上一世,公子教过她的。

她道:“皇帝要妥协了。”

皇帝目光不定。

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们的逼迫,哭喊,都让他无所适从。

从前先帝在朝上的时候,一言可定江山。

而如今,自己说的话压根不管用,他们都在逼他。

“求皇上昭告天下!”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宫,躲开这一切。

“朕。”皇帝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就算废太子没有弑君又如何,都过去六年了,废太子早投胎去了。

自己才是先帝定下的继任之君! 名正言顺。

平不平反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皇帝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现在是安定人心要紧,等他身子好了以后,再慢慢来和他们算这笔账。

这么一想,皇帝的心定了几分。

他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和愤恨,如今也只能道:“传朕旨意,妖道长风因一己私利,对先帝下毒,先帝中毒驾崩,长风为逃避罪责,嫁祸废太子,以至太子被废自戕。”

“现朕查明真相。妖道长风已诛,废太子无罪,其棺当迁入皇陵,其灵应供奉太庙。”

“当昭告天下。”

“废太子从未谋害先帝,朕自当追封。”

皇帝一字一顿,艰难地把话说完了,他的右手握紧了铁笼的栏杆,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撑下来。

“皇上英明!”

卫国公也不哭了,他跪直起身,头一个喊了起来。

“皇上英明!”

他的嗓音还有些闷。

学子们已经把带头撞墙的卫国公视为清流,他们也纷纷跟着高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一声压过一声。

“废太子无罪!”

占据了半边天空的乌云渐渐消散,露出了云下的太阳。

闷闷不绝的雷声也跟着消失了,晴空万里。

顾知灼露出浅浅的笑意。

下一瞬,她笑容一滞,胸口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痛,远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要痛。

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谢应忱的手臂扶在了她的腰间。

“来人,摆驾。“

皇帝的脸色终于好一些。

话还没有说完,卫国公又往前挪了几步,俯首叩拜。

他抬起脸来,露出了脖子上缠了好几层的白纱布,一副垂垂老矣,满身伤病,但依然追逐着正义公理的铮臣。

他呼喊道:“求皇上为太孙正名。”

皇帝猛地看着他,双眸锐利的仿佛要变成一把刀子,把他生吞活剥了。

宋首辅冲卫国公暗暗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他这是拼命地要在辰王面前露脸,想要后来者居上呢。

卫国公梗着脖子道:“先帝下旨册封太孙,先前因着太子之过,太孙被牵连,可如今既然太子无罪,太孙也理该正名。”

宋首辅立刻跟上:“皇上,太孙当为国之储君!”

皇帝忍了又忍。

他有儿子,为什么要立一个侄儿为储君,荒唐!

“太孙名正言顺!”

顾以灿回首悄声道:“你不说上几句,趁机再逼一逼……”

话还没有说完,他声音一滞。

方才还埋在他肩上笑得正欢的妹妹,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谢应忱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皇帝那儿了,他侧首,狭长的双眸眯起,喉咙发紧道:“先下去,我们去太清观。”

谢应忱心绪很乱。

她往日里瞧着一向康健的很,东蹿西跳,活力十足。但是谢应忱却是知道的,她时时都在承受着违抗天道的苦,她越是往前迈一步,所承受的苦头就越大,沉疴宿疾,积压她的身体里。

那天发现伴星暗沉,谢应忱已经相当不安了。

而现在,她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好。”顾以灿答应了一声:“我带妹妹去,你先忙。”

“我去。”

父亲平反已成定局,有没有他在并不重要。

没有任何事比得上夭夭。

顾知灼摆摆手,有些虚弱的说道:“我已经好了。”

这一把天道输惨了。

难怪生气了。

顾知灼愉悦地闷笑着:“先把……”

她想说,先把这儿的事收个尾再去给师父请安,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前突然一黑,紧跟着,头朝下栽倒了下去。

谢应忱反应极快,把她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顾知灼能够感觉到胸口持续的闷痛,也能够听到谢应忱焦急的呼唤,她想说自己没事,可是,她的眼皮沉沉的,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好累。

想睡……

顾以灿都快急疯了,连声喊着:“妹妹!妹妹。”

谢应忱立刻拿出了无为子给的丹药,塞进了她的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化为了药汁,从喉咙里滑下。

顾知灼的气息略微平稳了一些,顾以灿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往城楼下跑去,谢应忱紧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身上,几乎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就礼亲王,回头想把谢应忱叫过去问问他的打算,忽而就发现他不在了。

礼亲王:?

怎么这个时候乱跑!

谢应忱跟着顾以灿一口气跑到了城楼下。

顾知灼不让他骑马,于是,谢应忱进进出出都是坐的马车,宫门前就停有辰王府的马车。等顾以灿把人在马车上安顿好,谢应忱立刻说道:“灿灿,直接去太清观。”

顾以灿迟疑了一下,想说是不是先去趟医馆,但想到妹妹是道门中人,一咬牙,同意了。

午门的学子们全去了城楼上头,马车一路出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重九赶着车,直奔城门。

谢应忱拉着她的手,她的掌心冰冰凉凉的。

顾知灼总是嫌弃他的手凉,而如今,她的手比他更凉。

那颗暗淡的伴星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谢应忱把她的手攥在了掌心中,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的双手暖和起来。

顾以灿焦躁地掀起车帘,想看看到哪儿了。

“你们听说了没,原来废太子没有毒害先帝。”

“皇上已经下诏了,是个妖道干的,人就在午门。”

“我去看看。”

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也有一些人正往午门的方向赶去。

在喧闹中,马车很快就驰出了京城。

京城距离太清观需要一个多时辰,一路上快马加鞭,等他们到的时候,天色渐暗,观门已闭。

顾知灼这几个月来常来常往,有时还会住上几日,又时不时地让人送些东西来,上到观主,下到小道童待她跟同门师姐妹一样亲热。

谢应忱叩响山门后,小道童立刻把他们迎了进去,又赶紧去禀报观主。

谢应忱在前头领路,顾以灿抱着妹妹很快就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哎哟。我的倒霉小师妹! ”

“快进来。”

清平刚得了消息就迎了出来,见她这气息奄奄的样子,也急了,连忙带他们进去,快步匆匆地说道:“师父有一卦算不太明白,正在闭关呢,贫道这就去叫他。”

顾知灼在这个小跨院里是有自己屋子的,顾以灿刚把她放在榻上,无为子也到了。

无为子依旧是一身简简单单的道袍,竹钗束发,他走得有些急,两袖飞扬,连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显得有些凌乱。

“灼儿!”

他一进屋,看了一眼榻上问道:“忱儿,是怎么回事?”

“师父。”谢应忱起身见礼,顾以灿也乖乖地称呼了一声“师父”,让开了位子。

“我们方才在午门,夭夭今儿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谢应忱在一旁与他说着事情的经过,一直说道,“皇帝圣旨,太子无罪,紧跟着没多久,夭夭就突然晕了过去。”

无为子坐到榻边,给她诊了脉后,拿出了银针。

他的银针和顾知灼用的一模一样,都细若发丝。

无为子的手法更稳,也更快,几针下去,顾知灼的眼皮颤了颤,冰冷的双手有了些温度。

无为子一边施针,一边说道:“……贫道方才占过一卦。”

他们到的时候,无为子正在闭关解卦。

“卦象有些复杂,贫道多花了一些时间。”

谢应忱喉咙发紧地问道:“卦象和夭夭有关?”

无为子点头,他在卦象上看到了新的天命在渐渐成形。

这丫头横冲直撞,真的让她做到了。

“逆天改命,是要承受代价的。如今天命变了,长久以来,所有强压着的反噬和病痛,就同时加诸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是彻底压垮了她。

无为子又落下一针,担忧地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

“痴儿呀。”

“师父,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如今之困。”

谢应忱和顾以灿齐声问道。

“重定天命。”

这句话,无为子先前也说过。

然而,如今天命动荡,不知吉凶,就连无为子的卦象也看不透。

唯有新的君王御极正位,才是真正的重定天命。

谢应忱侧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师父,我想与她一同分担反噬,这样她是不是就好些? ”

无为子看着他,问道:“你不怕折损寿元。”

谢应忱但笑不语。

无为子思吟片刻,道:“那就……”

“冲喜吧。”

额。

“贫道记得,你们俩的婚事,还没有下聘?”

“是。”

只提了亲,他和顾家长辈商量过,等到夭夭十月及笄后,再下定请期。

“清平,你去把为师的新炼那瓶丹药拿来。 ”

无为子继续下针,慢慢地说道: “尽快先写下婚书,把婚书交给贫道。如今的天命应在了你的身上,你们俩一旦性命相连,你的气运就能够暂且护着她。”

清平把那一小瓶的丹药拿了过来。

无为子倒出了一颗喂她服下。

收针。

“灼儿,醒来。”

无为子的声音中用了祝由术,顾知灼的长睫轻颤了几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对上了谢应忱温和的双眸,在他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道:“我们成亲吧。”

顾知灼微微张嘴:“啊?”

不是!她就累的稍微睡了一觉,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第172章

顾知灼一脸茫然:“这么快?”

“好不好?”

“好。”

她愉悦地应了, 目光纯净。

顾以灿心里头酸酸的,自打娘胎起就一直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的妹妹, 马上要去别人家了。这让他怎么想怎么不爽。

要不是需要谢应忱给妹妹冲喜,他肯定要把妹妹留到二十岁, 不对, 至少也要二十五岁!

顾以灿的凤眼湿漉漉的,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妹夫什么的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讨厌的人!

茫然了片刻,顾知灼终于清醒了。

对她来说,也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记忆还停留在胸口的剧痛,后来很累很累, 累得不想起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确实不是累的睡了一觉的事。

她笑吟吟地唤了一声“师父”,想要爬起来的时候, 四肢疲软无力, 仅仅只是坐起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办不到。

再一想先前的胸痛,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顾知灼嘀咕着:“天道真小气。”

顾以灿坐在榻沿, 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向来张扬到极致的眉眼中, 带着浓浓的忧色。

哪怕是在战场上, 身陷险境,九死一生,也远比不上现在的焦虑。

“你这痴儿。”

无为子甩出拂尘, 轻飘飘地打在她的肩膀上。银丝拂过了她的脸颊,他板着脸道:“这下满意了?”

无为子五感敏锐,同样能够看到她身上天厌的气息又加重了几分,天道怕是恨不能降下天雷把她劈成灰。

“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一股子蛮劲,莽着头到处乱撞。”

“撞得头破血流了吧。”

无为子虎着脸,训斥道。

“撞痛了还不听话!”

“为师说的话,你有哪句认真听过!”

师父管教弟子,天经地义,谢应忱和顾以灿都不敢插嘴。

顾知灼冲他嘿嘿笑,撒娇地捏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师父……我错了。”

但是我不改。

“您别生气嘛。”

您再气我也不改。

“我听话。”

再听话我也不改。

“师父~”

她的嗓音因为虚弱有些有气无力,显得又娇又软。

无为子从来没有养过女娃娃,观里小子们全都是糙养大的,反正只要有一碗米在,他们就不会把自个儿饿死,有一件道袍在,甭管是谁的,他们都不会把自个儿冻死。

这唯一一个女娃娃,哪怕明明白白的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花言巧语,十句话里面大概只有“师父”两个字是真的,她一撒娇,他照样没辙了,只好装聋作哑只当作没看懂。

无为子捋了捋白须,严肃道:“知错就好。”

“罢了罢了。”无为子眼眸深邃,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柔和了下来, “有为师在。你莫怕。”

顾知灼眷恋地把头靠在她师父的手臂上。

她的长睫微微垂下,掩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

师父永远待她都那么好。

上一世她拼得遍体鳞伤,也唯有师父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护着她。

哎,这丫头啊。无为子慈爱的面容中带着心疼。

他示意顾以灿让她躺下去,又道:“忱儿,灿儿,你们先回去吧。灼儿暂且先留在观里。”

“是。”

谢应忱起身做了个长揖。

顾知灼虚弱成这样,连坐都坐不起来,自然还是留在观里,有师父看顾着为好。

“师父,下聘该择在哪一日?”

谢应忱不敢有半点怠慢。

无为子问他要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九月初十。”

也就是还有五天。

从时间上来算,还是挺赶的。

“灿灿,我们先走吧。”

顾以灿犹豫了一下,想多陪妹妹一会儿,谢应忱说道:“再不回去,要关城门了,还得要商议一下下聘的事。”

这是正事。

“妹妹,那我先走了。”顾以灿依依不舍,“我明天再来。”

“有师父在呢,怕啥。”

顾知灼回首,讨好地冲着无为子一笑。

拂尘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顾知灼赶忙夸张地用双手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顾以灿和无为子道了别,磨磨蹭蹭地走了。

来的时候他们快马加鞭,回去的时候,同样也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不过离开了两三个时辰,整个京城如同烧开的沸水,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着废太子和先帝,从城门进来时,不少百姓边哭边抹眼泪。

曾经,废太子弑父,十恶不赦,满身骂名。

现在再回想起来,能想到的就只有废太子的好。

谢应忱听在耳边,久久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当年他去凉国为质时,从宫门到城门,这一路上,铺天盖地而来的唯有唾弃和诅骂。

马车在沸腾的大街上驰过,等到了镇北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顾以灿跳下马车,问道:“你进去坐坐?”

不管再怎么看不顺眼,谢应忱愿意给妹妹冲喜,与她命线相连,顾以灿对他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谢应忱摇头道:“我不进去了,我还要去一趟礼亲王府。”

除宋首辅外,也还需要一位长辈一同去镇北王府为他下聘。

尽管日子定的很急,谢应忱也不愿意过于随意,该有的都得有。

很好。顾以灿露出了几分笑意,朝他挥了挥手,直接先回了府,这件事也得赶紧和祖母,叔父商量一下。

谢应忱放下车帘,朝外头说道:“去礼亲王府。”

马车又开动了起来,这一趟,直奔王府街。

礼亲王也刚刚从含璋宫回府不久,一身疲惫地让王妃帮他揉揉头,听着王妃絮絮叨叨着他再这么忙,早晚又得中风,然后,就听说谢应忱来了。

“这小子,总算还知道来找本王。”

礼亲王让人把他迎了进来,自家侄孙,王妃也没有回避。

“刚刚在午门,他说走就走,可算回来了。”

“王妃呀,本王跟你说,这小子满眼都是他媳妇,对自个儿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

“顾家丫头,这凶的嘞。哎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是没见着,他对着顾家丫头笑起来时的样子哟……”

说着话,谢应忱走了进来,见过礼后,礼亲王还以为他是为了储位的事来找自己的。

他和顾家丫头走后不久,皇帝大发雷霆,把卫国公踹了个四脚朝天,气急败坏的走了。不过,礼亲王听说,卫国公一回去,就开始写折子,见门人,应该是打算串连。

卫国公原本向着谢璟时,也不见他这么细心为谢璟谋划,这会儿倒是一心一意起来。

礼亲王故意板着脸,端起茶来装模作样地噙着,打算等他先反省一下把他们都落下,自个儿跑了的行为,再答应他为他上折子请求立储。

结果他一上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叔祖父,请您为我去顾家下聘。”

下聘?

下什么聘?

这完全超出了礼亲王所预想过的话题范围,他呆愣了好半晌,脱口而出:“聘什么?”

“下聘。”

“谁的?”

王妃抚额,自家王爷在中风后,脑子实在有些不太好使,所幸辰王向来敬重,要不然保管让王爷告老回家,看看脑子。

王妃温言道:“自然是向顾大姑娘下聘。忱儿也该成亲了,这是桩大喜事。”

谢应忱眉眼含笑:“是,请叔祖父为我去镇北王府下聘。”

礼亲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吧?”

照他来看,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他们谢家又不需要人家姑娘冲喜,总得要等到她及笄后再下聘,更显郑重。

这么一算,也得到明年。

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把储君的名份定下吗?

“忱儿,”礼亲王推心置腹道,“如今无论是在朝上,还是在民间,都在为了你父亲懊悔自责,就应当趁这个机会先定下储君的名份。本王可以为你奔走,像是宋首辅,还有卫国公他们也都向着你。”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了谢应忱着想。

“只要能够争取到朝上有一半人站在你这里,定能让皇上下旨立下储君。若是错过了时机,皇上有了准备,就不好办了。毕竟皇上也是有亲儿子的,谁会愿意把皇位让给隔房的侄儿。别说是皇位了,你去民间问问,就连在农家,也不会越过亲儿子,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给侄儿继承。”

“而且你瞧瞧,你现在身份尴尬,还不知道前程如何,哪里配得上人家姑娘。”

谢应忱知他好意,也坦然道:“叔祖父,婚事更急。”

礼亲王皱眉,哪怕满心不赞同,见他目光坦荡,还是问了一句:“为何?”

“冲喜。”

啊啊?还真是冲喜?礼亲王惊住了,紧张道:“你身子又有不适了?”

谢应忱刚回大启时,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礼亲王记忆犹新。

“你哪儿不舒坦,找太医瞧过没。”

“你也真是的,派个人来跟本王说一声就得了,怎么还自个儿跑来呢。”

礼亲王一连几问,谢应忱总算是揪住了话尾,打断了他:“是我给夭夭冲喜。”

这必须得说清楚,毕竟冲喜有冲喜的规矩,和普通下聘还是不一样的,可别弄错了。

礼亲王:“……”

他的嗓音卡在喉咙里,一阵呛咳。

王妃掩嘴失笑。

礼亲王认真地打量着他,谢应忱同样认真地说道:“我父母双亡,舅家也断了关系,只得请叔祖父您作为长辈为我去下聘。”

“你你你!”

礼亲王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谢家的小子,堂堂的太孙,日后指不定要登上那个位置御极天下的,怎就落了个要给人冲喜的地步了?

这将来史书会怎么写?!

他只觉得当头一声雷,炸得脑壳子嗡嗡作响,嘟囔着:“你还不如入赘呢。”

“也成。”

“不成!”礼亲王啪啪啪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想都别想。”

罢了罢了,冲喜就冲喜吧,总好过入赘。

气归气,他还是挺担心的:“顾家丫头怎么了?”

早上时还挺精神,把皇帝气得吐了一地,还差点中风。

“真病了?”

“是。”

“那得多找个太医好生瞧瞧,别信那些江湖术士的。王妃,本王的帖子呢,快把太医全都叫去镇北王府。哎哟,这丫头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夭夭是道门中人。”

对哦。

“若是叔祖父不愿意,那……”

“行行行。”

礼亲王赶紧答应了下来,“本王去,本王去!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九月初十。”

“初十?”礼亲王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你聘礼备下没?”

“定下日子后就先来请您了。”

礼亲王总算是满意了,打发他赶紧去忙,自个儿让人去叫把礼部尚书叫来,宗室下聘还是有一些规矩和仪制的。

但一想,自家小子是去冲喜,从前宗室里肯定没有这样的先例,照抄都不行。

礼亲王捂着隐隐泛痛的腮帮子,这仪制该怎么来,得逼着礼部尚书去翻翻古籍,好好想想。

冲喜也得冲出皇家风范!

谢应忱起身告辞,等再亲自登门去请了宋首辅为媒人后,他脚步匆匆地回了府。

九月初十,时间确实有些赶。

聘礼谢应忱其实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一件件都是亲笔写亲手挑的,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如今还差了几抬。谢应忱不想退求其次随便糊弄,一回府就先去了库房。

王府的这几间库房,是父亲的私库和母亲的陪嫁。

曾经被一并没入了皇帝的私库。

他当日从宫里搬出来时,皇帝为了彰显大度,把这些全都还给了他。

一听说自家公子准备去下聘,王府的人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的,怀景之也跟过去帮忙,捧着库房的册子,帮着挑选聘礼。

几乎忙到三更,谢应忱终于把聘礼都备齐了。

他拿出一张崭新的大红色洒金帖,亲手把聘礼单子誊写了过去。

怀景之一边整理核对,一边问道:“公子,需要摆宴吗?”

“摆。”

“是。”

怀景之乐呵地应着:“属下去理个名单。”

他们家公子终于快娶到媳妇了!

别人家像公子这般年纪的,早就儿女绕膝,唯有他们家公子,屋里空空,整个府里都没有一点儿热乎气。

本来嘛,也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自打顾大姑娘时不时往这儿跑以后,又是布置宅子,又是安顿人手,府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热乎了起来。

他不会管家,原本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些内侍婆子们,全都过得糙极了。像衣裳什么的,都是管事一次性从成衣铺子里采买上几套,分发下去。穿在身上,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太热,没几件合身的。

顾大姑娘来了几回后实在看不下去,特意叫了人进府,上上下下,每个人全都单独量体裁衣,不止是暑季的,连秋季和冬季的衣裳也全都备好了,甚至还送了几个厨子来,负责粗使杂役和婆子们吃食。

像张平如今看到顾大姑娘,脸都要笑歪了。

但凡下去问问,只要说顾大姑娘快过门了,保管上上下下喜笑颜开。

就连公子是去冲喜的也没人在乎。

谢应忱誊抄好了聘礼单子后,怀景之也草拟好了一份名单,谢应忱看了一遍,让他拿去镇北王府,和镇北王府的宴客名单对一下,别冲撞了。

怀景之天一亮赶紧去办。

哪怕平日里再低调,这一回,顾家也是要大办的。

冲喜冲喜,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喜才能冲得起来。

核对过名单,一张张请帖很快写完,送到了京城各府。

于是,没两天,满京城都知道了辰王要向镇北王府大姑娘下聘的事。

哦,还是辰王去冲喜。

什么,冲喜??

第173章

冲喜!

本来还有人不相信, 但是见礼部尚书苦着脸,熬夜翻找古籍,到处去找太孙冲喜应该是什么规制, 终于全都信了。

“……”

也全都傻了眼。

有人满含酸气地说道:“辰王还真是忍辱负重。呵呵,为了顾家的兵权, 连冲喜都乐意。”

这话一出, 无人理会。

不过,他们全都想起了另一件事,三皇子谢璟也是在九月初十纳妾宴请,纳的还是天命福女,曾经的京城明珠季南珂。

三皇子的请帖都送了,辰王不会是故意挑在同一天吧?

对此说法, 更多人嗤之以鼻,辰王又不是疯了,非要去和三皇子的纳妾争锋?

两家婚事虽说早早就定下了,但下聘确实有些着急, 各种声音不断。

谢应忱猜到会如此, 所以,他对于“冲喜”一说,十分坦荡, 毫不掩饰,以免有人龌龊地去非议夭夭。

他一门心思只忙他自个儿的婚事。

谢应忱对照聘礼单子,对于作为贽礼的木雁, 还是不太满意。

在大启, 下聘和迎亲都需送上大雁为贽礼。

活雁难得,再加上如今这时季,就更难得了。

谢应忱屈起指节, 轻轻敲击着书案。

只能先用木雁,到迎亲时再准备活雁了吗?

“公子。”

怀景之心知他要尽善尽美,在一旁提醒道,“东厂可能会有活雁。下个月是万寿节,内廷应该也会备下百鸟。”

谢应忱一挑眉,对了!

这还是太祖皇帝时国师的提议。

万寿节当天,放飞百鸟,以求国泰民安。

“准备一下,我们先进宫一趟。”

谢应忱把聘礼单子郑重地收好,起身出了门。

如今已是九月,谢应忱受不住寒,出门已经需要披风了。

他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礼亲王有句话说对了,他如今的身份过于尴尬,还配不上夭夭。

辰王府在内城,离皇宫不远。

午门前的学子们更多了,见到辰王府的马车过来,学子们纷纷停下了交谈,目光追随着马车而去。

“你们说,辰王能位主东宫吗?”

一个年轻学子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换来周围一阵静默。

在午门城楼上,卫国公也曾提过,结果皇帝龙颜大怒,想来肯定是不愿意的。

“太孙名正言顺。”

“皇上若是不应,便是违抗了先帝的圣旨。”

对对。

“皇上如今都未立储,说不定先帝早有遗诏。”

谢璟打马而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些话,心里艰涩的很。

先帝在世时便允许学子们议政,谢璟再不乐意,也不能把他们赶走。他一夹马腹,马跑得更快了,越过了前头的谢应忱,先一步进了宫门。

被逼着给废太子平反后,许是生怕再被逼着立储,皇帝这几天也没有上早朝,整日在含璋宫待着,对于一道道的请安折子全都置之不理。

对此,谢应忱习以为常。

皇帝不出来更好,他可以主动去找他。

“喵!”

熟悉的猫叫从头顶方向传来,沈猫踩在宫墙的黄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麒麟尾高高翘起,傲得不得了。

“你主人呢?”

谢应忱含笑问它,本来只是随意逗逗猫,结果话音刚落,那抹红艳如火的身影从一侧的青石板小径走来。他的长袖自然垂下,斜眼看了过来,就这脸上的高傲和不耐烦,简直和沈猫一模一样。

“喵呜~”

沈猫轻松地甩着麒麟尾,和它主人打招呼。

谢应忱本来是打算从含璋宫出来后再去找他的,提前遇上也无妨。

谢应忱主动向他走过去,从袖袋取出一张红色洒金帖,双手递上。

沈旭垂眸看了一眼,略显意外地挑眉道:“你请我?”请帖薄薄的一张,捏在他的手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你确定?”

沈旭从唇缝中溢出一声嗤笑,挑起的眼尾带着一抹探究和嘲弄。

“辰王殿下不怕让人议论,为了皇位,放下身段来讨好我这个佞臣?”

谢应忱笑容未减:“督主若是想作为女方宾客,去镇北王府赴宴也是可以的。”

沈旭:“……有空就去。”

他收好了请帖,谢应忱又道:“督主,今年的百鸟里有没有大雁,能不能匀我两只,当作你的贺礼。”

“本座还未见过上赶着讨贺礼的。”

谢应忱完全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挑两只最肥的,毛色最漂亮的。”

沈旭冷笑连连:“要不要本座让人拿一筐给你,你自个儿慢慢挑?”

谢应忱一点也不客气,拱手谢了。

哼。

沈旭冷哼了一声,没有应,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往前走,看这方向,也是去含璋宫的。谢应忱与他同行。

狸花猫绕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喵呜喵呜”亲昵得不得了,惹得谢应忱多看了几眼。

见谢应忱在看猫,沈旭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去。

讨了雁还不够,还想要问他讨猫?

刚这么一想,谢应忱果然说道:“督主,沈猫也借我几日吧。”

沈旭:“……”

谢应忱态度自然,仿佛与他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也不拐弯抹角:“夭夭住在观中有些无趣,让沈猫去陪她玩几日。”

沈旭驻足:“真是冲喜?”

谢应忱点了点头。

殷家姐弟和天命的牵扯极深,谢应忱便也没瞒着,把能说的都说了。

沈旭不由回想起上回在马车时,顾知灼曾笑说,她也许会魂飞魄散,难入轮回。当时,沈旭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和姐姐相逢后,姐姐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总算是明白了。

不认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沈旭俯身拎起猫。

沈猫刚要抬头去蹭他下巴,整只猫咻的一下飞了起来,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猫扭头一见是谢应忱,顿时生气地喵喵乱叫,张牙舞爪。

“我带你去找夭夭玩?”

“喵?”

爪子在按到他脸上前停了下来,猫尴尬地舔了舔。

紧接着,又是一个乌木匣子丢了过来。

沈旭:“贺礼。”

谢应忱再度接过,他把猫放在肩膀上,打开匣子。

匣子只有手掌大小,里头是半块墨锭,从墨锭上的金色文字来看,正是皇帝当年献给先帝的寿礼。

谢应忱从前只知有这样一方墨锭在,晋王用它威胁过皇帝,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默默关上匣子,轻叹道:“这份礼,着实有些重了。”

“多谢督主。”

沈旭爱搭不理地从鼻腔里发出哼声。

含璋宫就在前头了,谢应忱说了本打算和他商议的最后一件事:“督主,青州的时疫蔓延的相当厉害,有三四个省受到波及。”

谢应忱监国后,并未揽权,地方上来的折子依然会先经过司礼监。所以,沈旭也是知道的。

这次的时疫从五江府而起,五江府附近的村镇波及的最为严重,而随着四散的流民,青州的其他几省都没能幸免。

“夭夭制的那些药丸,都分批送去了青州,只是,如今青州少了人主持大局,乱象横生,底下人阳奉阴违的厉害。”谢应忱说起正事的时候,相当的认真,“不知道督主愿不愿意走一趟?”

这是在让权。

沈旭手中是有权,但也仅限于在京城。

他若是接了这个差事,相当于是谢应忱把青州交在了他的手里。

这个人还真不怕他揽权坐大?沈旭若有所思。

谢应忱意有所指地说道:“督主,这个差事是可以对人言的。”

沈旭目光锋利如刃,很快在谢应忱的微笑中化为了烦躁。

他不敢让姐姐知道他是那个人人畏极,厌极,恨极的东厂沈旭。

他也不敢跟姐姐说,这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青州的差事多少算是个正经的差事,还是一个可以对姐姐说的差事。

踏进了含璋宫,谢应忱也不催他,说道:“等会儿,我出来后,我们细谈。”

谢应忱捏了捏袖袋中的乌木匣子,让内侍通传后,大步往内室走去。

沈旭没有跟去。

他坐在了靠窗的圈椅上,小内侍很快端来了他惯用的茶。

他漫不经心地噙着茶,仔细考虑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是真的放权,还是想把自己支开,趁机收拾掉东厂?

“谢应忱,你放肆!”

咆哮声从里头传出来,“你竟敢……威胁朕!”

紧跟着又是一些重物扫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朕会怕你?!”

沈旭噙了一口茶,充耳不闻。

他摩挲着茶盅,否定了后者。

谢应忱不至于蠢到在尘埃还未落定前,就先撇开自己。

“青州?”

沈旭呢喃着。

要是跟姐姐说,他是钦差,要去青州负责赈灾,姐姐会放心吧?

“谢应忱!”

咚!

又有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去一趟青州,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

只要能让姐姐安心……

“滚!”

猫吓得跳了起来,把头埋进了沈旭的怀里。

沈旭眉头直皱,烦躁地把茶盅丢回到桌上,一旁伺候的小内侍们静若寒蝉。

“谢应忱,你居心叵测!”

又过了一会儿,谢应忱终于出来了,他叫了一个内侍道:“去叫太医来,皇上身子不爽。”

“再传礼亲王和内阁,皇上要见。”

沈旭眼尾轻挑地看了过去:“办妥了?”

“妥了。”

谢应忱往沈旭旁边的圈椅坐下,说道:“皇上的眼睛看不见了。”

额?!

“也许是病重。”

“也许是反噬。”

沈旭轻笑出声,烦躁的桃花眼中露出了几分愉悦。

谢应忱拿起面前的茶盅,向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沈旭迟疑了一瞬,端茶回敬,一口气饮了半杯。

“谢应忱!”

谢璟从里头冲了出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人已经走了,一出来就直奔殿门,结果发现谢应忱竟悠哉地坐在圈椅上饮茶。他的脚步一收,走向谢应忱。

他站着,谢应忱坐着。

然而,谢璟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反而在对上他的目光时,不由地回避了。

谢应忱含笑:“什么事?”

想起方才他在皇帝面前,威逼胁迫,讨要储位。谢璟怒火攻心,心里有无数的质问,才匆匆忙忙地追出来。

追上了,也叫住了。

他怯了,谢璟的嘴唇呢嚅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胁迫父皇得来的储位,说到底,不过是忤逆犯上,乱臣贼子……”

谢应忱淡淡地打断了他:“璟堂弟,长风死前的诅咒你可还记得?”

“你当日亲手杀了长风,你说,皇上是认为你在护驾,还是,在灭口?”

“倘若,皇上发现,季氏是你的安排,他会继续把你当作宝贝儿子,还是生怕会应了长风的诅咒,先舍了你这个宝贝儿子?”

谢璟所有想要质问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

谢应忱笑得更加温和,就如同一个堂兄,在指导堂弟。

“你呀,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难怪好好的中宫嫡子,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

“我离京六年,你都进不了东宫,如今我回来了,你也别妄想了。”

谢璟:“……”

在谢璟的眼中,谢应忱仿佛是撕开了许久的伪装,露出了带血的獠牙。

“璟儿!”

“你在哪儿,璟儿!”

里头传来了皇帝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谢璟打了个激灵。

印辛走出来:“三皇子殿下,皇上叫您。”

谢应忱垂眸饮茶,没有了那双目光盯着,谢璟紧绷着的后背陡然一松,脚步踉跄地跑了进去。

喝完了茶,谢应忱放下茶盅道:“督主若是得闲,与我回一趟文渊阁?”

沈旭甩袖起身: “走。”

沈旭以为他是要给自己去青州的调令。

没想到,除了调令外,还有一道诏书,一道为殷家平反的诏书。

沈旭拿着诏书,久久不语,头也不回地出了文渊殿。

沈旭在马车上换下了这身极尽张扬的红色麒麟袍,直奔天熹楼。

殷惜颜依然住在天熹楼小跨院的厢房里,她暂时起不了身,也不能挪动,顾知灼开的药日日吃着,气色上好了许多。

她是能闲得下来的性子,沈旭让人给她打了一个可以放榻上用的小桌案,她就靠在迎枕上修复着残谱。

桌案上是笔墨曲谱,手边是她的琵琶。

每修复完一段,她就会试试音。

时不时响起的琵琶音,有如最轻缓的风,抚平着沈旭心中的烦躁。

听到脚步声,殷惜颜仰首一笑:“羡哥儿,你来了。”

她放下琵琶,向他招了招手。

沈旭把诏书递了过去,在榻边的圆凳坐了下来,双手紧绷,掌心不禁有些湿润,他又想拿出白巾擦手,手指屈了又屈,好不容易才忍住。

殷惜颜打开诏书,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呼吸陡然一滞。

紧跟着,她迫不及待地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浸湿了白皙的脸庞。

终于。

让她等到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双手掩面,呜咽出声。

殷家被冠上马匪的罪名,满门皆诛。

从黑水堡城逃出来时,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有一个,活下去,为殷家平反。

她不想让爹娘在地下都背着这不堪的罪名。

她不想她和弟弟,这一生都躲躲藏藏,隐姓埋名,跟地沟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阳光。

“殷家的家产也会还给我们的。”

其实那些家产,早就被人刮分完了。

不过,无所谓,在谁的口袋里,就剁了谁的手,他沈旭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殷惜颜从诏书中抬起脸,眼尾嫣红,带着血丝。

泪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她把诏书紧紧地贴在胸口。

沈旭学着顾知灼哄人时的样子,桃花眼清澄,不带一丝阴霾:“姐姐以后可把殷家的马场重新打理起来。对了,姐姐可以恢复户籍了,我一会儿就去办。”

他略带羞涩地笑笑,纯良而又无辜:“你放心,办起来很快的。”

京兆尹敢拖延,就剁了他!

殷惜颜:“……”

目光落在了他绷紧的尾指上。

他打小就在她眼皮底下长大,他有什么小动作是她看不懂的?

他又有什么秘密是能瞒得住她的?

第174章

“好。”

殷惜颜双眸含泪, 轻声道。

一别十年,谁活下来都不容易。

他不愿意说,殷惜颜也不问。

无论怎样, 他都是她的弟弟,这就足够了。

她闭了闭眼, 努力收回泪水, 珍惜地把诏书放在了床边,愉悦道:“我们一块儿打理。”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已经想不起来,从前还在黑水堡城时,那个天真无知的自己是什么样了,只能继续学着顾知灼花言巧语,哄人卖乖时的模样。

他长睫轻颤, 笑得乖巧纯良:“姐姐,我要去一趟青州,是正经差事。”

沈旭在最后四个字上落了重音,把调令也递了过去:“九月初十过后走, 很快就回来。”

那些敢捣乱的, 阳奉阴违的,中饱私囊的,统统剁了就是。反正明年就春闱了, 多点几个进士,同进士什么的,也能补上缺。

来回一趟, 花不了多少时间。

谢应忱这个人, 别的还凑和,就是手段不够狠,不愿大开杀戒。

其实, 别管有罪无罪的,拖出来杀上一批,只要血流得足够多,保管没有人再敢随意冒头。

沈旭眼尾轻挑,露出一抹戾色,下一瞬,他想起姐姐还在,立马垂下长睫,温言道:“姐姐,你暂时先在这儿住着,等我回来后,咱们也买个宅子。”

殷惜颜看着他的尾指,莞尔一笑:“好。”

“归娘。”

听怜在外头轻敲了几下窗户,又熟练的拉开半扇,轻快地说道:“我做了些糖饼,带给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听怜惊觉屋里还有别人在,她吓了一跳。

是归娘的弟弟,她见过一次也还认得。

归娘在养病,兴许不知道,她弟弟上回来的时候,前呼后拥着全是人,还个个手持武器,目光凛厉,一看就不简单。

就像现在,归娘弟弟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听怜仿若被毒蛇紧盯着,后背汗毛直立,毛骨悚然,不敢拿正眼看他。

自己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听怜懊恼极了,还没说完的话,也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羡哥儿,帮我削个苹果。”

归娘子恰如其份地开口,沈旭乖乖起身去拿苹果。

没有了这道目光盯着,听怜松了一口大气,表情也自然了许多,把一个竹篮子递了去。

“糖饼。”

竹篮子的底下铺了一层油纸,上面摆了六个炸得黄灿灿的糖油饼。

两人住的近,听怜得了什么吃食,都会给她送一些。

殷惜颜在病倒前也一样。

无论对方在不在屋里,推开窗,摆在窗边的小桌子上就行。

听怜放下了竹篮子,说道:“是豆沙馅的。 ”

“多谢了。”

“咱们俩不用说谢。”听怜举手投足间柔媚天成,“归娘,我一会儿要去太清观,我给你带个平安符回来,我听说,太清观的平安符相当灵验。”

“你现在去?”

殷惜颜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过了未时,来回一趟,说不定会赶不上关城门。

说到这个,听怜精致的眉眼活络了起来,她双臂趴在窗沿上,兴致勃勃地说道:“方才我在前头唱曲的时候,听客人说,太清观在午时突然出现了一道霞光,把整个山头全都笼罩了起来。”

“霞光?”

听怜连连点头,眸底闪动着微光,兴奋道:“有人猜,会不会是太清观里有真人正要羽化。我过去瞧瞧,说不定上个香,求个平安符什么的,会比平常更灵验。”

沈旭正用匕首削苹果,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应忱好像是说,顾大姑娘如今还在太清观里住着。

他默默垂眸,继续削苹果。

他有一种感觉,这霞光,要么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要么就和她有关。

让东厂查一下就知道。

京畿出现了这等异事,为免有人借机挑动民乱,东厂必要盯着。

不过,东厂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霞光出现的毫无征兆,笼罩着太清观的整个山头,浅淡的有如一层薄雾。

“是功德。”

无为子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顾知灼渐渐虚弱衰败,仅仅靠着无为子的丹药和银针在强撑着,这两天来,无为子也是面带愁容,直到现在,终于露出了第一抹笑意。

“灼儿她,命不该绝。”

“师父,真是功德?”清平吃惊地张大嘴巴,两撇小胡子跟着翘了起来,啧啧称奇,“这般浓郁的功德,我这倒霉小师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救人。”

无为子含笑,握着拂尘的手臂垂了下来。

“救的不止一人,而是万人,十万人,百万人……的功德。”

无为子略有所思,他掐指一算,悟了。

他道:“是青州。”

清平想道:“青州……莫非是时疫?”

太清观里,到现在都还有小道士在帮着朝廷做药丸,最急的那一阵子,连师父都去帮过几天忙。

青州的时疫凶得很。

清平听说,大人有可能熬得过来,但是孩童,若是染上,连一成生机都没有。

时疫是从青州五江府蔓延开来的。

五江府也是这趟地动的正中心。

在山崩地裂后,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人为了活命,大多跑得远远地谋一条生路。但也有跑都跑不了了,认命地收拾着断壁残垣,继续过日子。

张子南他们从义和县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空了一大半的镇子。

他们的屋子在地动当天就已经全塌了,如今也还是堆了一地的碎石。张子南把女儿虎妞给了媳妇后,过去把砖石一一搬开。

邻居听到动静,从一个破败的帘子后头,探出头来:“咦,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瘦得厉害,衣裳破败,发丝凌乱,脸上是一块一块的泥水斑驳。

“婶子。”

“外面也不好过吧?”

“是啊。”孔氏勉强笑了笑,“我们一直走到了兖州,官府给了些粮种和银子,让人把我们送了回来。朝廷不让四处游荡,让我们回乡,说是会给青州免赋税三年。”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天保祐。”赵婶子松了口气,她见张子南搬石块搬的辛苦,“我叫我家男人来搭把手。”

“赵婶子!”

一个媳妇子疾步匆匆地过来,着急地喊道:“你家丫儿和银子前儿是不是和王家的小子一块儿玩了。”

“王家小子得了时疫,烧起来了。”

什么!?

赵婶子顿时吓白了脸,往屋里喊着:“丫儿,丫儿!银子。”

见没人应,她又赶紧去街上找,慌慌张张地差点被地上的碎石绊倒,跑得跌跌撞撞。

哎。

媳妇子连连叹声,这会儿才注意到孔氏:“咦,张家妹子,你们回来啦?!”

她是个热心人,赶紧提醒道:“你们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咱们镇子上正闹时疫呢,你家虎妞你可得看好了,别让她出门。都死了好些个孩子了,前头郑婆子家的一双孙子孙女全倒下了。山上新起了好些坟头,都快放不下了。 ”

“郑婆子?”孔氏追问道,“我记得她儿子媳妇都被压死了。”

“是啊是啊。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全死了,她当家的被砸断了腿,没两天也没了。只留了一对孙儿孙女,郑婆子到处要饭也给孙儿孙女先吃饱,没想到也染上了。昨儿我一晚上就听郑婆子在哭,哭得惨极了,好像是她家两个都不行了。”

“这对孩子要是没了,郑婆子怕是会跟着一块儿去。 ”

“哎。我去给我家男人送饭去了。你们家虎妞千万要小心着些。”

媳妇子挎着竹篮子,赶紧走了。

官府雇了镇子里的青壮年去修围墙,一天有四个馒头。她男人要把馒头留给她和孩子,让她每天送些野菜饼子过去哄哄肚子。

“南哥。”

孔氏赶紧折回了家里,把方才的事一说,又道:“会不会是和虎妞一样的病?”

“肯定是的。”张子南抹了把汗,语气沉沉地道,“顾大姑娘说过,时疫是咱们从青州带出来的。”

“娃啊。”

凄烈的哭声陡然响起,孔氏认出声音是巷尾的郑婆子,她哭得撕心裂肺,哀恸绝望。

“是不是她家孩子不好了?”

孔氏颤着声音道。

这种绝望,她也感同身受,当初若不是顾大姑娘相救,他们的虎妞肯定也没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药!”

他们走的时候,顾大姑娘把多余的药丸分成了几包,每人给了他们一包,说是在路上遇到染有时疾的,就分给他们吃。

这一路上,张子南的那包药丸已经用完了,孔氏还有。

她从包袱里把药丸找了出来,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了,你看着些虎妞。 ”

孔氏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跑得气喘吁吁。

转过巷子,果然见到了郑婆子,她没有再嚎,只有小声的抽泣,一脸麻木地把柴火放进了一个盆里,端着盆往屋里走去。

她步履蹒跚,背影中带着一股子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期望。

“郑家奶奶。”

孔氏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高喊出声。

郑婆子没有停,孔氏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从她的眼中,孔氏看到的是空洞和死寂。

孔氏看了一眼盆中的的柴火,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家奶奶,你家的娃娃还好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郑婆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没用啊,我连两个娃娃都养不活,我真是没用啊。 ”

“他们没了?”

孔氏吓了一跳,跟着郑婆子进屋。

“你别进来,你家还有虎妞,别也染上了。”

“没事。”

顾大姑娘说过,得过一回就不会再得。

郑婆子家的屋子倒了一半,用木头和油布勉强撑起半边,挡风遮雨。

掀开门帘,孔氏一眼就见到了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两个孩子,孔氏想起了自家虎妞,也曾是这样气息奄奄的躺在她怀里,几乎要活不成了。

孔氏赶紧过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额头。

是热!

还活着!

两个孩子的嘴角全是血,像是刚刚吐过血,呼吸极弱,弱到快要感觉不到了,但是他们确实还活着。

孔氏从怀里把药丸拿了出来,喊道:“快点,去拿水来,你家娃娃还有救。”

啊?

“我家虎妞前阵子也得了时疫,顾大姑娘给了我们药,一吃就好了。你快啊。都这样了,就算不信,也该试试的。”

郑婆子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孔氏让她去倒水,她就去倒水。

很快,水倒了过来,孔氏已经把药丸喂进了两个孩子的嘴里,一人一颗。

他们俩病得实在太重,连咽都不会咽了,孔氏只能又灌了些水,一人一个抱着,拼命地给他们揉着喉咙。

终于,男娃娃的喉咙动了动,把药丸咽进了肚里,孔氏把他放下,又去和郑婆子一起揉那个女娃娃。

药丸被她含在嘴里,许久都没有反应。

她的体温在不断的下降,呼吸也越来越弱。

孔氏一咬牙,索性把药丸从她的嘴里挖了出来,拿水混着调开,再把她的嘴掰开,灌了进去。

见小孙女憋得嘴唇发白,药汁子从紧闭齿缝间流了出来,喂不进去一滴,郑婆子抹着泪,绝望道:“算了吧,让她好好走吧。”

她会陪着两个孩子一起去黄泉路上,不会让他们害怕的。

“祖母……”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郑婆子吓了一跳,发现是孙子正在迷迷糊糊的喊她,再一摸,脸上热乎了些,完全不似刚刚奄奄一息。

孔氏喜道:“我说吧,药丸有用,我家虎妞也是顾大姑娘救活的。”

“有用!”

郑婆子一咬牙,一狠心,死命掰开了女童的嘴,撬开她的牙齿,孔氏帮着把药汁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

孔氏没有离开。

从黄昏等到了三更,再等到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在出现,又一人强喂了一颗药丸,这一回,他们都能吞咽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阳光遍洒大地,两个孩子陆续睁开了眼睛。

“祖母。”

“饿。”

郑婆子哇的一声大哭着,所有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全都宣泄了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拉着孔氏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兰啊,你是咱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他们一家八口人,没了五个。她都想好了,等这两孩子一咽气,她就跟着他们一起去,黄泉路上,他们也好做个伴。

“不是不是。”

孔氏赶紧扶起了她说道:“我这药丸子是顾大姑娘给的,救他们的是顾大姑娘。”

“顾大姑娘?”

郑婆子不知道那是谁。

“是京城里头,镇国公府的顾大姑娘。当时我们好些人都快死了,顾大姑娘从阎王殿里抢人,把我们全都救活!这药丸也是顾大姑娘亲手定的方子。”

一说起顾知灼,孔氏两眼冒着光,声音里全是崇拜和尊敬。

他们已经没有活路了,顾大姑娘硬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郑婆子在嘴里反复念着,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救了他们一家子的命,她终于可以好好把两个娃娃拉扯长大了。

郑婆子又喜又哭。

孔氏给两个孩子喂了些清水,问她有没有什么吃的,米汤也行。

郑婆子反应了过来,赶紧去锁着的柜子里倒出了一小把米。

她用破烂的衣袖抹了把泪,诚心诚意道:“我得去给顾大姑娘立个长生牌位,等俩娃儿长大了,也要让他们日日供奉。”

孔氏连连点头,她回来的这一路上,看到道观就一家子进去磕头,求顾大姑娘平安长寿。

等家里收拾好了,她也要立一个长生牌位。

两个孩子吃了些米汤,精神又好一些,孔氏放心不下虎妞,就要先回去了。郑婆子和她一起出去,她要先去街角的小道观里给顾大姑娘上炷香,再去给俩孩子拾掇些吃的。

拐出巷子,一片的喧哗声在耳边炸开。

见她们过来,一人相熟的婶子连忙道:“郑婆子,你家娃儿还活着吗?京城有官老爷给咱们送药来了,听说就是治这时疫的。 ”

孔氏喜出望外:“一定是顾大姑娘让朝廷送来的。咱们离开的时候,顾大姑娘就说,会尽快把药送到青州各地。”

回来的路上,她也见到过官府在发药。

五江府太远,可算是也轮到了。

她道:“这药特别管用。你们谁家孩子若是病着,就紧去领吧。”

郑婆子喜笑盈盈,忙道:“对对。我家娃儿,吃了药,已经活过来了。 ”

“顾大姑娘真是神仙!”

郑婆子的两个孙儿病得都快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见她现在欢欢喜喜的模样,难道,真的救活了!

时疫极凶,家家户户都有孩子病着,也天天都有孩子病死。

这药真能救他们家娃儿?

第175章

灰暗的心中涌入了一丝阳光。

孔氏催促道:“有娃娃病着的, 先去领了再说,总不会更坏。”

他们家家都有生病的孩子,闻言也顾不上再闲话了, 赶紧都去了衙门。

衙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排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粗布妇人,她的孩子脸颊滚烫发红, 三四岁的年纪难受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妇人灰头土脸, 疲惫掩盖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领过药丸,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不发一言地走到一旁坐下,脸上早就麻木,仿佛在等死一般。

其他人一边排队领药,一边悄悄打量着她怀里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他们一个个往前走, 又一个个领了药后离开。

每户只能领三颗。

秦沉站在一旁看着,也没说什么。时疫严重,为了避免青州地方官阳奉阴违,错过了控制时疫的最佳时机, 谢应忱直接从京城派了几个人出来。

秦沉就是其中之一。

在到这个镇子之前, 秦沉已经去过七八个城镇了。

百姓们在刚拿到药丸的时都是一样的将信将疑,但是只要用了,就知道这真能救命。

“退烧了……退烧了!”

“儿啊, 醒了醒了。”

惊喜交加的呼喊声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沉沉,抱着孩子蹲在街角的妇人,又哭又笑。哭着哭着, 她抱着孩子, 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秦沉面前,连连磕头。

“大人大恩。”

类似的场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生, 秦沉一如往常地把人扶起来,说道:“这些药丸都是来自镇北王府顾大姑娘的方子。专治此次的时疫。”

他朗声道:“药丸暂时只有一万丸,顾大姑娘说,大人能多扛几天,但孩子一旦染上,几乎十死无生,家中有孩童得病的,这趟的药丸先给孩童用着。”

“三日后,还会再送来一万丸。”

有人凑过去看妇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孩童,正睁着眼睛东看右看。

竟然真的醒了?

他又摸了摸孩童的额头。

真的不烫了!

他捏紧了手上药丸,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疾奔。

有救了!

有救了!!

“我家娃娃病了三天,能不能先给我。”

“别挤,我孙子也病着呢,别想抢。”

“给我药!求求了!”

镇子上死气沉沉顿时被彻底打破,秦沉让人维持好秩序,安步就班地分发着药丸。

一直到午后,终于把这一万多颗药丸全都发了下去。

秦沉还特意多留了一些,让人大街小巷地去看看,有没有生病的女童没药吃。他出来时,公子特意交代过,民间重儿轻女,要提防他们把药留着给男童用,而让女童自生自灭。

这一日。

镇子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日。

没有一个孩子因时疫死去。

药丸吃下,病得轻的,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东奔西跑。

病得重的,也至少能咽得下吃食。

因为地动,死亡和时疫,而在死寂中挣扎的镇子,终于等来了阳光,带来了一丝勃勃生机。

青州,渐渐活了过来。

青州各地的道观,香火一下子旺了。

他们虔诚地跪在三清像下,供奉着香烟,祈求着: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

“唯愿顾大姑娘万事顺心。”

“唯愿顾大姑娘无病无忧。”

……

无数强烈的愿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化作了淡淡的霞光,笼罩在了太清观的上空,久久不散。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络绎不绝的香客们闻讯而来的,第一天大多是京畿的百姓,到后来,连翼州,兖州的香客也特意赶过来。

太清观香火极旺,香烟缭绕。

观中容不了这么多人,一时进不了山门的,都安分地在外头候着,他们仰望着霞光,满眼虔诚,等多久都没有人叫一声累。

“贫道听说国师玄心真人羽化那日,也是霞光满天,仙乐缭绕。”

玄心真人是大启朝的第一位国师。

太祖皇帝尚在微末时,玄心真人就已算出他有真龙之象。玄心真人奉他为天下共主,辅佐着太祖皇帝御极天下,结束了数十年的乱世。

“玄心真人有救世天下的功德,羽化那日才会引来满天霞光。”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游方道士。

他入世修行不久,听闻了此等异象,匆匆赶过来。

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太清观中,必有大福泽之人,福祐我大启万民。贫道若是能见上一面,此行也算是值了。”

正说着话,陡然一个声音响起:“官府来了!”

往山脚的方向,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大声提醒着:“快让开,快让开。别挡着道。”

“怎么官府也来了?”

“哎哟。让让,让让,我快站不住了。”

“在洒喜钱呢。”

围在山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退开,挤在一块儿,让出了中间的山路。

不多时,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疾步而来,紧随其后是一辆黑漆马车,骏马的脖子上戴着硕大的大红色绸花。

跟着马车步行而来是宋首辅和礼部尚书等人。

而在马车的后头,内侍们的手上提着装满了铜钱的竹筐,一路上山,一路洒着喜钱,一个个的脸上全都喜气洋洋。

马车停在山门前,礼亲王和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一早,就在吉时去了镇北王府下聘,一百二十八台聘礼,贽礼是两只活雁,礼部尚书绞尽脑汁,哪怕再急,哪怕是冲喜,整个仪制也安排的极为大气,跟礼亲王要求的一样——冲喜也要冲出皇家风范。

下过聘后,礼亲王又带着婚书,来了太清观。

三天前,礼亲王就命人来观中打过招呼了,既便如此,他也是事事周全,把男方求娶的姿态放得极低,不但没有要求太清观闭观,甚至除了他中过风年纪又大了实在走不了山路外,宋首辅,卫国公,还有礼部尚书和其他礼部的官员,全都是在山脚下,就弃了马车,步行上来的。

观主亲自在观门前相迎。

礼亲王长揖,做足了礼数:“本王前来,是为谢家子谢应忱向顾大姑娘下聘求娶。”

观主面容慈和:“请。”

礼亲王再次谢过,笑着和王妃一同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了后头。

人一进山门,外头顿时又热闹起来。

“你们听到没,是为辰王给顾大姑娘下聘来的。”

“下聘?”有人惊住了,“来道观下聘?”

“我听说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在观中为国祈福,辰王殿下为示郑重,才会特意来观中求娶。”

“为国祈福?”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想到:“莫非霞光的出现是因为顾大姑娘。道长,为国祈福算不算是有大福泽的?”

这可不好说。年轻道士打算跟过去看看。

“我们也去。”

山门前没有小道士的阻拦,不少百姓也跟了一起进去。

礼亲王并不在意有人跟在后头,本就是大喜事,当然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霞光。

最初听说时,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江湖骗术,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果真是天生异象。

“甚好甚好!”

卫国公说起话来,要比前几天利索的多,他生怕白的不吉利,还特意在脖子上的白棉布外头又缠了两层红稠,绑得跟同行的马似的。

“连老天爷都知道我们是来给辰王下聘的,这霞光满天,真是好兆头啊。老宋,你说是吧?”

宋首辅满脸含笑,垂首的时候,白了他一眼。

这卫国公也是越来越能舍下老脸了,辰王明明没有请他当媒人,结果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他就主动去了辰王府,硬是赖着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下聘。

先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镇北王府,下了聘后,还非要再一块儿来太清观。

哼哼。

这脸皮厚呀,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宋首辅笑得满脸愉悦,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

卫国公挑眉问道:“老宋,你看什么呢?”

宋首辅小小声地和他说:“我在看,你喉咙都断了还这么能说会道。”

说完,他又抬起头,向着周围围观的香客们露出了完美的笑。

“不一样。”

卫国公先笑完,又低头轻声道:“我和老宋你不同,没你机灵,一开始就择对了主。我要是现在再不争不抢的,以后想争都没得争了。”

“而且吧,我瞧着,顾大姑娘确实是个有大福气的。”卫国公感慨道,“辰王刚回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当时,谁都以为谢应忱活不过几载,而且只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像一只笼中囚鸟,艰难求存。

而现在,才区区几个月,他离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回到当时,谁又能想得到。

“我呀,就是自作聪明。”

卫国公恨不能回去拍自己一巴掌。

“老宋,你还记得不,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上有记载,玄心真人羽化时也出现过漫天霞光。”

他悄悄用手指了指天:“说不准这还真是顾大姑娘的缘故。 ”

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卫国公没敢再接着窃窃私语,他向着香客们微微颔首,笑得仪表堂堂。

“善信,这边请。”

观主在前头为他们领路,领着他们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无为子亲自相迎。

他一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投手举足间,道袍衣袂飞扬,仙气飘飘,让人望而心生敬畏。

谢应忱和他们说过老道的身份,如今见连清平真人都以弟子的姿态恭敬的服侍在侧,心里更加的紧张,连忙回了全礼。

谢丹灵悄咪咪地和顾知南躲在一旁看,见他们进了堂屋,两人脚步轻快地回了顾知灼的屋子里,雀跃地笑道:“灼表妹,外头好多人,把小院子都快围满了,全是香客。”

“好热闹。”

“礼部尚书可会说吉祥话了。对吧,南南。”

顾知南连连点头:“一串接着一串,肯定背了好久。”

“还有卫国公,把自己打扮的跟马一样。”谢丹灵比划道。

女孩们噗哧轻笑,热热闹闹。

下聘时,需要有姐妹陪着。

因顾知灼住在道观,顾知骄她们昨天也跟着住了过来,连谢丹灵也溜出了宫。

顾知灼端坐在圈椅上,油亮发黑的乌丝披散在肩头,她面有病容,胸口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让她显得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大姐姐,你坐着累的话就靠一会儿。”顾知骄仔细而又体贴,拿了个迎枕让她靠着。

谢丹灵噙了一口水:“我们再去看看。”

阿蛮也想去,谢丹灵牵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外跑,阿蛮欢快地咯咯笑着。

她们时不时地回来说道:“礼部尚书总算是把吉祥话说完了。”

“师父收下婚书了。”

“礼亲王妃往这里过来了。”

阿蛮:“来了。”

谢丹灵这下也不再出去,没一会儿,礼亲王妃在嬷嬷婆子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顾知灼在圈椅上欠了欠身。

礼亲王妃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目露忧色。

果然气色不太好,病得不轻。也难怪忱儿那小子急了,哎,这能不急吗!

顾大姑娘住在观里,连今天这样日子都没有回府,她和王爷都猜测过,只怕是她这位老神仙师父在为她续命。

彼此见过礼后,礼亲王妃上前,慈和的含笑道:“顾大姑娘,我来你挽发。”

在大启朝,下聘那日,需要由男方的长辈亲自为女方梳发,挽发,簪发。

嬷嬷手捧着托盘,礼亲王从托盘中拿起一把象牙白的玉梳,在她垂顺的发丝上轻轻梳了三下,一直梳到发尾。

她放下玉梳,亲手为顾知灼挽了发。

顾知灼还未及笄,发式较为简单,她又从另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支玉簪。

越是郑重,越代表了男方对于讨到这个媳妇的欢喜。

“得此佳妇,良缘永结。”

“是谢家之福。”

谢丹灵扶着顾知灼起身,向礼亲王妃屈膝福礼。

“哎,你快坐下,哪里需要这么多礼。”

谢丹灵扶着她又坐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要签婚书了。

礼亲王陪着无为子也一同过来了,无为子亲手把婚书递到了顾知灼的手中。

这婚书上,谢应忱已经写下了名字。

而另一栏还空着。

正所谓初婚从父,再嫁由己。女子出嫁,若是初婚,其婚书是由长辈代签的。但是,谢应忱父母双亡,婚书由他自己来签,太夫人便也觉得该让顾知灼自己来签。

无为子手持拂尘,在顾知灼的头顶轻抚了三下。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谢丹灵把笔尖沾上朱砂,递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命线相连,祸福相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