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高悬的心略略放了下来。
先是以一幅头盔扰乱皇帝心神,重提镇国公平西功绩,扯出晋王抢占军功。
晋王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可他抢占军功在先,没有立场再说话,相当于断了皇帝的口舌。
进而步步紧逼。
为的就是入紫极阁。
皇帝要退朝,她就拿头盔砸晋王。
皇帝一生气,她就哭。
她未及笄,未出阁,勉强还算是孩子,谁能和个孩子斤斤计较?
这位顾大姑娘,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顾韬韬这闺女是怎么养的啊。
皇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顾知灼走过去把头盔重新拿起,她用双手捧着,面向着皇上,委屈地流着泪道:“皇上,我父居功至伟,当入紫极阁!”
师兄说,要化解祝音咒,需要让爹爹享万民香火。
无论是为了拿回爹爹该有的功劳,还是为了这该死的祝音咒。
她都要让爹爹入紫极阁,从此得享大启百姓供奉,和皇室气运。
此事,不成也得成。
她的目光扫视朝堂。
“谁有意见?”
她的双手还稍稍提了提,仿佛谁要是说个“不”字,头盔下一个砸的就是谁。
第66章
顾知灼目光所及之处, 一个个尽数小退了半步,生怕她真砸过去。
文武百官神态各异。
如今朝堂上三党割席,分庭抗礼。
晋王一派早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没看到连晋王都理亏了吗?被顾大姑娘砸了都没话可说。
其他人都分别看向了卫国公和宋首辅。
卫国公抚了抚衣袖,默不作声。
晋王横空而出, 皇帝又百般信重, 区区几年自己就快被挤占得没位置了,卫国公早就憋了一口气。若是把西征的功劳实打实的说明白了,没有了这点子花团锦簇的表面功夫,晋王还有什么脸站在朝堂上,事事和自己争!
顾家要的仅仅只是死后哀荣,不涉及任何利益, 无伤大雅。
他不说话,相当一部分官员偃旗息鼓,做壁上观。
宋首辅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镇国公顾韬韬平北征西,保住了大启江山稳固, 虽非开国之功, 也相差无几。
其功,确可入紫极阁。
这两人不开口,朝上静默了。
静得让皇帝的心里有些发毛。
他站在御台下, 满腔怒火让顾知灼的眼泪浇得上不去下不来,堵在了胸腔,堵得胸口发闷。
从前他一直想像先帝那样不被党争裹挟, 不管朝上如何争吵不休, 都能圣心独断。
然而现在,朝上谁也不争了,他能圣心独断了, 他却没来由地慌了。
“朕都说了,不可。顾家是想违抗圣意?”
他走向顾知灼,与她相隔不过十步,语气不耐:“还是,你想拿这东西砸朕?”
顾知灼抱着头盔毫无真心地说道:“臣女不敢。”
皇帝清了清嗓子,找回了些状态,冷哼道:“退下,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顾大姑娘,为人臣子当知分寸,晓进退,不该自己得的就不要去肖想,懂吗?”
顾知灼的羽睫轻轻颤动:“臣女懂。”
“为人臣子自当尽本份。臣女会转告兄长,他既为镇国公世子,理当本份地留守北疆,总待在京城做什么。”
什么意思?
“自去岁一役,北疆太平了许久,太祖皇帝说过,闲时勤练兵,忙时打胜仗。兄长身负重任,也该带着北疆军多出去拉练拉练。皇上您说是吗?”
宋首辅倒吸一口冷气,刚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位顾大姑娘总有让人出乎意料之举,这胆子大的……明知皇帝忌惮顾家兵权,她还明晃晃地把兵权拿出来作为胁迫。
她是在威胁自己!皇帝怒火中烧。
一直以来,镇国公府就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又咽不去。
尤其是他刚登基那会儿,登基大典上,顾韬韬没有应命回京,还上了折子说什么北狄大举犯境,埋兵十万,主帅不能离开。这简直就是在对他的藐视,是不愿承认他这个新帝!
那个时候,他就决定,镇国公府留不得。
“皇上。”
沈旭阴柔的嗓音打破了金銮殿上这死一般的沉寂。
他正在看一张绢纸——这是方才东厂内侍递过来的。
沈旭抬步走了下来,大红色的麒麟袍上头金线流光四溢,随着他的动作,仿若燃烧的火焰起伏不定。
他走到皇帝跟前,躬身道:“皇上,镇国公世子顾以灿已率兵回京,如今正陈兵在十里亭。”他眼中没有半点恭敬,略微上挑的眼角,反而带着一种兴味。
伏兵十里外。
皇帝脸色骤变,第一个念头就是:顾家要逼宫?!
顾知灼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三叔父说兄长昨天夜里能到京畿,她就叫人捎了口信过去。
她让兄长挑在今日早朝前进京,在十里亭附近多逗留一些时间。
什么!?
就连原本做璧上观的众人也有些按耐不住了。
京中将领在领兵出征后,都需让将士归营,再自行前往宫中复命,交还虎符,这是常例。
顾以灿带走的是五军营,五军营的营地在十里亭以西,他却偏偏在十里亭陈兵不动。
这是想干什么?!
四下一阵骚动。
十里亭,这个距离太微妙了。
他若往西,就是带兵归营,现在不过是长途跋涉,稍做停歇。想要追究其心不臣其行犯上,也过于莫虚有了。
往北,就是返回北疆,从此二十万兵权在握,天高皇帝远。
而若直接往前,就是逼宫!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紧紧地束缚着皇帝四肢,他不由手脚发麻,目光如刀一样剜向顾知灼,勃然大怒道:“顾家大胆。”
顾知灼无惧无畏,神情坦然:“皇上,顾家一向忠君,哪怕先父征伐一场,功劳没了不说,还死得不明不白,顾家也对大启也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谢应忱唇角噙着的笑意更加柔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插手,甚至也没有出声。
因为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那种需要依附于人的娇花。
她能立于庙堂之上,稳稳地踩着皇帝的底线。
上一步踩过了。
这一步就又收回来,她的声调柔和了,委屈叹道:“皇上此言,让臣女难以适从。”
皇帝:“……”
是的。
顾以灿仅仅只是陈兵修整,没有任何忤逆之举。
逼宫更是不可能。
顾以灿带走的仅有三千五军营,哪怕调动千机营,也不过六千数。
而拱卫京畿的禁军就有十五万!
但仅仅只是修整吗?
顾以灿会不会干脆一走之了,回了北疆?!
到时候,哪怕他反了,世人也会觉得是自己是非不分,罔顾顾韬韬的功绩,顾以灿是为父不平,不得不反。
届时,就算他扣着了顾家一家老小的命又如何。杀了?顾以灿就再无顾虑!不杀,那就得好好养着,施以恩典,照样也给顾韬韬追封,入阁。
好算计!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宋首辅心中暗叹。皇帝多疑,镇国公世子仅仅只在十里亭多逗留了一会儿,就足以让皇帝胡思乱想。
他不由想到了废太子。废太子是自小作为储君养大的,从幼时就跟在太祖皇帝和先帝身边听政,到后来,协理朝政,代君监国,贤明出色。
宋首辅曾觉得自己必能够辅佐出一代昌隆盛世。谁想一朝天崩……
哎。总得熬到仕致,保住这天下不乱,方不负先帝的知遇之恩。
顾知灼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太祖曾道,功高不赏,震主身亡,非明君所为。臣女相信,皇上必不会让顾家寒心,让众将士们从此畏手畏脚。”
皇帝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问道:“首辅,你说呢。”
宋首辅深知皇帝他怕了。
他动摇了!
顾大姑娘这一手,步步紧逼,简直漂亮至极。
宋首辅拱手道:“皇上,镇国公居功至伟,爵位已封无可封,其灵位入紫极阁理所应当。”
大启朝没有异姓王爵,国公是最高的爵位了。
“首辅说得极是。”
卫国公也不看热闹了,顺着首辅的话,给皇帝递台阶。
“西疆得已平定是谁的功劳,当世皆知,皇上是明君,就该功过分明。若是有功不得赏,日后将士们谁还会去拿命拼搏。”
“到时候,人人都鬼祟地躲在后头,等着大捷后,踩着别人的血肉步步高升。”
晋王差点想骂人。他怎么鬼祟了?!每个人逮着他都能踩两脚是不是?!他记住了,卫国公,还有宋首辅,别落在他手里!
卫国公用鼻子朝他冷哼一声,说道:“镇国公功在江山,功在百姓,功在社稷。平西疆,定北疆,功劳赫赫,其灵位当入紫极阁。”
“请皇上恩允。”
卫国公先行跪下。
紧接着便是首辅,一时间,金銮殿上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人,齐声震天:
“请皇上恩允!”
皇帝松了一口气。
首辅他们一直不作声,让他的压力极大,如今整个人就像脱了力一样,迫不及待地顺着他们递来台阶说道:“也罢。”
他板着脸,又给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说道:“尽管非朕所愿,但既然众臣工都认为顾韬韬其功可入紫极阁,那朕便昭告天下。”
“镇国公顾韬韬于国有功,功标青史,其灵位可入紫极阁,受万民供奉。”
此话一出。
顾知灼的心头猛地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雷光自她头顶轰然落下,砸得胸口一阵闷痛。
顾知灼的身形不由地晃动了一下,喉咙里满是腥甜,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又费力地咽了回去,口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看来,她如今所行之事,是与天道相悖了。
上一世,顾家只是季南珂的垫脚石,助力她成为三皇子妃。
顾家活,不是天道所向。
但,那又如何!?
天道不许,她就逆天而行!
胸口痛得像是被撕碎了一样,一股股血腥味往喉咙涌。
面纱底下,顾知灼笑得肆意,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冷着脸,通体上下散发一种极度不快的气息。
天道不允?呵,顾知灼觉得自己可以更加过份一些。
她含笑道:”皇上对顾家的大恩,臣女实在无以为报,特意求了一道平安符,祝愿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朕心领了。”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面上再无平日的和善,拂袖而去。
毫无疑问,镇国公府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可是,就算不撕破脸又如何?上一世,国公府好好守着孝,足不出府,连三叔父都避回了京城,还不是一样满门尽灭!血脉断绝。
放手一搏,才能给顾家带来生路。
“恭送皇上。”
啪!啪!啪!
退朝的净鞭声响起,顾知灼的目光环顾一圈,停在了晋王身上。
她咧嘴一笑:“晋王殿下要吗,是上虚观求来的哦。”
“我听闻王爷曾请上虚观做法镇压过一位罪大恶极之人,想必您也是深知上虚观盛名的。长风真人擅阴阳,驱邪祟,他的符箓灵验的很,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听到上虚观这三个字,晋王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糟糕。
从西疆传来的消息,没有说顾知灼发现了符箓啊!
“对了。”顾知灼的笑容不及眼底,“不知晋王殿下送去上虚观的是谁?怎就都说他罪孽深重,非要作法镇压,方能去除一身煞气。”
晋王下意识地回避了她如刀一样的目光,含混道:“只是一个恶人。”
他得赶紧回府,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晋王掉头不顾。
顾知灼在他背后凉凉地说道:“晋王殿下,我掐指一算,您近日会有血光之灾。这平安符不拿,您可得要小心了。”
晋王蓦地平地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又逃似得消失在了殿门前。
附近几个还没走的官员面面相觑。
他们只听顾知灼凭白说了什么平安符,还有做法镇压,西疆上虚观,罪大恶极什么的,紧接着晋王就跟见了鬼似的。
顾家一直安分守己,这些年来从无冒犯失礼之举,如今却突然发难……
能站在这金銮殿上的,从没有一个蠢人,今日种种足以让他们浮想联翩。
谢应忱大步走向她:“你身子不舒坦?”
方才有一瞬间,谢应忱注意到她神情有一点点的僵硬,很轻微。
“没有!”
那股子腥味终于压了下去,胸口也不痛了,顾知灼回答得毫不心虚。
“公子,我去找大哥,你去不去。”
人就在十里亭,她等不及要见他了。
肯定不对!谢应忱搭了搭她额头的温度,并没有异样。
顾知灼心知瞒不过,悄悄拉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就是,刚刚恶心极了,真的。”
她带着一些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撒娇的意味,小小声地说道:“我看着……就恶心。”
恶心的难以自抑!
说着话,他们俩一同走出了金銮殿,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似有闷雷阵阵。顾知灼不加理会,兴致勃勃道:“公子,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大哥?”
不等谢应忱应下,顾知灼又一步遗憾道:“算了。公子不能骑马,我不带你去了。”
“额?”
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脚步轻快地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时不时地一下蹦出个两三格。这么一条在世人眼中充满了敬畏,无数人拼尽一世都难以踏足的长阶,在她的脚下什么也不是。
走下汉白玉的长阶后,她扭头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殿宇。
金銮殿。
也不过如此。
“夭夭。”
见到顾知灼终于全须全尾地从金銮殿里出来,秦溯松了一口气。
“秦副指挥使,请叫我顾大姑娘,下回莫要失礼了。”
说完,顾知灼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远远地向着周指挥使不着痕迹地感激颔首。
周指挥使和三叔父是少时好友,他是冒着风险让自己带木盒子进去的。
玉狮子就在午门外,有晴眉跟着。
一见到她,玉狮子蹦蹦跳跳地过来了,用脖子蹭她。
“晴眉,你先回去,告诉三叔父他们,我去找大哥了!”
顾知灼翻身跃到了马背上,又向谢应忱摆了摆手:“公子我先走了。”
第一个字时还在跟前,到最后一个字时连人带马就已经蹿出了午门。
谢应忱抚过刚刚被她捏皱的衣袖,心道:不行啊,身子还是太弱,至少得能骑马。不然,总是被丢下可不好。
顾知灼控制着马速穿过京城大街,等出了城门,她甩了个空鞭,喝道:“驾!”
玉狮子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它喜欢毫无束缚的奔跑,矫健的四肢高高跃起,有如一道风沿着官道疾奔而过。
已近六月中旬,京城快进入盛夏,迎面而来的微风也添上了些许暖意,玉狮子越跑越快,直到顾知灼远远地看到帅旗飘扬。
前头是黑鸦鸦的人影,最前方的少年英姿勃勃。
他身披黑色铠甲,一杆长枪横在马前,唯有长枪上头垂下的缨子是鲜红的。
顾知灼放声高呼,带着无比雀跃。
“顾灿灿!!”
第67章
顾以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长枪, 和顾知灼一般无二的凤眸满是懒散和无趣。
这一切在眼前的少女向他奔来的时候,全都被欣喜若狂所取代。
骏马灵性非凡,和主人心意相通, 压根不需要顾以灿有多余的指令,就如箭一般飞奔而出, 在两人相距不到十步的时候, 同时默契地从渐缓的马背上跳下来。
顾以灿连长枪都扔了。
“顾灿灿!!”
“顾夭夭!”
顾知灼飞扑到了他的怀里,笑声悦耳。
两人同日出生,一母同胞。
小时候,他们连身高都一样。
而如今,顾以灿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也宽了一些, 手臂有力,他甚至能轻松地把她抱起来,转上好几圈。
顾知灼环着他的肩膀,裙摆飞扬。
顾以灿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两侧捏得嘟嘟的, 笑若骄阳。
妹妹真好看!和他一样。
顾知灼先是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汪汪。
顾以灿:?
他吓坏了。
除了还小的时候, 在他有记忆以来,妹妹只有三回哭成这样,一次是祖父去世, 第二次是娘亲病故, 第三次是爹爹战死。
照他的推断,除非自己没了,不然妹妹不该哭啊!
她也不放声哭, 只是小声小声地低泣着,眼尾红通通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落到他的手背上,也似是落到了他的心尖尖。
他的心跟着生生地痛。
谁!
谁惹他妹妹了?站出来!
顾以灿绷着脸,他左看看,右看看,妹妹是一个人来的,自己的士兵全都在百来步以外。
所以,自己惹的?
有点冤。但不管怎么样,他先认错。
“都怪我。我不该这么久才回来。”
肯定是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气着妹妹。
对,一定是这样。
“等回京后,我就找他们晦气去!”
“不哭好不好?”
顾知灼:“……”
“要不,我让你打两下?”顾以灿手忙脚乱,妹妹从前不爱哭,他完全没有哄女孩的经验啊!
顾知灼抽抽鼻子,迁怒道:“都怪你。”
“怪我。”
“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为什么要死?
顾知灼一拳头打在他的铠甲上。
真硬!手痛!!
顾以灿傻掉了:“要不,我把铠甲脱了让你打?”
顾知灼把额头抵在他的护心镜上,眼泪飙的更厉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他们俩一同出生,一同长大,是彼此灵魂的另一半。
上一世,公子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他。
她拼命赶过去,最后看到是他的尸体,他甚至等不到她去见她。
他的胸口被捅穿,小腹被剖开,抛尸在乱葬岗。
他双眼未闭。
她抱着他,他的血早就已经干了,无数的蝇虫绕着他们飞。
那一刻,她的灵魂永远的失去了一半。
顾知灼环抱着他,脑海里全是上一世死状凄惨的顾以灿。
她亲手为他缝好了腹部的伤。
亲手擦干净了他的血。
亲手给他换了衣裳。
又亲手一把火他烧了,带回到祖父祖母和爹娘身边。
“顾灿灿。”
她闷声唤着。
“在!”
“你活着,你还在。”
顾以灿赶忙顺着她的话说道:“我活着呢,你摸摸,是热乎的。”他拉着她的手摸脸颊,热乎乎的,又让她去摸自己的鼻息,也是温温热热的。
“我不会死的,我保证,我发誓!肯定不死。”
“我信你了。”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轻轻的笑声,眼泪还在流,嘴角已经高高翘了起来。
顾以灿随性地用手背给她擦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要不好看了。”
“不要你管!”
顾知灼瞪他一眼,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
和上一世最后见到的时候不一样,脸上没有血和沧桑,他依旧神采飞扬,充满了自信和少年成名的傲气,剑眉英气,一束马尾高高扎在脑后。
见她笑了,他也跟着笑,讨嫌地用手指去戳她颊边的梨涡。
啪!
顾知灼抬手拍开。
他笑得前仰后合,往她肩上一搭:“走啦。”
他捡起长枪,带着她往帅旗的方向走,随口道:“怎么样,搞定没?”
两匹马压根不需要招呼,哒哒哒地跟在后头。
“我出手,当然!”
顾知灼哼哼着抬了抬下巴,傲气毫不逊色。
“亏我们一起出生的,现在怎么默契这么不好,连这个都要问。”顾知灼瞪他,“肯定是你的错。”
“我错,我错。”
反正惹妹妹不高兴先认错肯定没错。
“江自舟,黎青,千机营的校尉。”顾以灿给她介绍两个副将。
千机营包括齐拂在内,有三个校尉。
江自舟三十余岁的年纪,眉间有一条又深又红的伤疤。
黎青和齐拂年岁相仿,样貌粗犷,生得格外健硕。
顾以灿勾着她的肩膀,笑着向他们俩道:“我妹妹。”
两人同时抱拳:“大姑娘。”
他们也在打量这位顾大姑娘。
他们都听说过,世子和大姑娘是孪生子。
她果然和世子生得很像,单从容貌上至少有七八分的相似,也一样目有英气,但世子要更高一些,眉眼更深,颊边也没有涡窝。
顾知灼还了礼。
“你们带兵回营修整吧,本世子还得进宫复命。”说着,顾以灿毫不掩饰地轻啧一下,挑起的眉梢有一丝没有掩饰好的不耐烦。
两人应诺。
“走啦,我们回京。”
顾以灿是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名叫烟云罩。
他先上马,又向她伸出了手。
“妹妹。”
顾知灼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借了一把力,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前头。
两人一骑,奔向京城。
玉狮子见自己被抛下,非常生气,撒开马蹄往冲前,憋着一股气想要超过烟云罩。
可惜,它到底还未成年,而烟云罩正值壮年,又是匹战马,伏着两个人丝毫没有压力,玉狮子根本追不上,没一会儿就远远地坠在了后头。
烟云罩还生怕它跑丢了,跑着跑着会放慢马速等等它。
顾知灼扭头看了一眼,见它跟得好好的,就放心了,趁着在路上的功夫,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她说得简单,其中的艰险更是提都没提,但全部说完,也到了京城。
顾以灿沉默地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不在。
妹妹一个人扛着镇国公府,一定很辛苦吧。
她的肩膀比自己的纤细,但一点也不孱弱。
她说完问道:顾灿灿,你是不是要先进宫。”
顾以灿点头:“我去复个命就回家。”
“你要小心了,如今顾家和皇上已经撕破了脸,他对你肯定也不会有好脸色的。”顾知灼仰着头和他说话,睫毛忽扇忽扇的。
“我懂。本世子出马,脸破了也能给他粘好。”
顾知灼趴在马上,笑声愉悦。
烟云罩在镇国公府门前停下,玉狮子马呜萧萧,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生气的拿头顶顾知灼,又对着顾以灿直打响鼻,愤怒地挡在顾知灼和烟云罩中间,把他们隔开。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糖。”
顾知灼摸出一颗糖喂给它吃。
玉狮子闻了半天,顾知灼作势去给烟云罩喂,它立马着急起来,拿头往她手上直拱,舌头一卷卷走了糖。
烟云罩稳重得很,没吃到糖也不恼,抖了抖油光水滑的鬃毛,不紧不慢地走了。
顾知灼把装着糖的荷包丢给顾以灿,目送他远去。直到顾以灿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她拉着玉狮子的缰绳往府里走去,从眼角到眉梢都带着浓浓的愉悦,她一边走一边低头训它。
“是不是不生气了?”
“脾气这么坏,你以后和烟云罩住一个马厩,当心它半夜咬你。 ”
“阿呜一口……”
“夭夭!”
耳边蓦地响起顾白白的轻呼,她猛一抬首,映入瞳孔的是一大片耀目的红,她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一大步,险险地站稳。
呼。顾知灼拍了拍胸口,差点闷头撞上去!
沈旭是和顾白白一同出来的,这雍容的大红色也只有他能压得住,称得他肤色白皙,昳丽无双。
她福身道:“督主,三叔父。”
沈旭盯着她,忽地发出一声哂笑。
顾知灼一脸莫名,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她心情好,不在意!
“督主,您怎么来了?”
她唇角上弯,随手指了指他的衣袖。
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宽大的敞袖上沾了指头大的黑灰色香灰,在金丝银线中有些扎眼。
沈旭低头一看,不快地用指尖掸了掸,但还有一些浅浅的痕迹,这让他越看越难受,满脸都是恨不得把袖子撕下来的厌恶。
盛江连忙递上了一方白帕子,他把手指擦了又擦,眼皮也不抬,不耐烦地说道:“上香。对了,还有宣旨。”
顾白白:“宣旨?”刚刚好像没说。
顾知灼眼睛一亮,莫非是爹爹入紫极阁的圣旨?
十有八九是,不然哪需要劳动这位爷啊。
这么一想,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她的手上。
“忘宣了,你拿着吧。”
不是?这也能忘!?
沈旭扔下圣旨,抬步就走,那方白帕子被他随手抛在地上。
一众人等拱卫在他身后,连顾知灼都被挡开了。
这位爷到底是来做什么啊?不过,暂时看来他对顾家好像没什么恶意,她想着,拿上圣旨,高高兴兴地跑向顾白白。
“三叔父,大哥先去宫里复命,晚些回来。”
灿灿总算是平安到了。顾白白微微颌首,说道:”圣旨上写了什么?“
顾知灼把圣旨展开一看,和她猜的一样,圣旨上明确了爹爹居功至伟,入紫极阁,受大启谢氏子孙和万民世代供奉。
太祖时,每一位入紫极阁的功臣,都会有翰林院学士专门撰写其功绩,编撰成册,圣旨里同样点明,此事会交由礼部来负责,公告天下。
择吉日,入阁。
甚至就连吉日都定好了。
顾知灼看过后还满意的,她把圣旨给顾白白:“三叔父,您看看,里头有没有陷阱。”
待他接过,顾知灼又道:“沈督主他还说了什么吗?”
说是宣旨,连旨都忘了。要不是自己回来,他是不是要等想起来后,再随便派个人送来?唔,还真是有可能!
“来上香的。”
“真上香?”
顾白白若有所思:“我想,他是在试探。”
“试探?”
“试探皇上的底线。”
顾知灼挑了挑眉梢,听他说道:“沈督主他如今在朝上如日中天,然而,除了东厂和锦衣卫以外,他手上其实没有实权。 ”
顾知灼更熟悉的是五年后的朝堂,对于如今的朝堂局势,她还并不是了解的非常清楚。
五年后的沈旭,已攀至巅峰。
宋首辅疾病突发病故,卫国公夺爵满门抄斩,晋王一党尽数投向谢璟。
朝上没有什么三党林立,唯有东厂沈旭和储君谢璟。
皇帝头疾严重,视力大损,精神不济之余,十天才开一次大朝,所有的奏本全都要经过司礼监,沈旭拿捏着朝堂口舌和耳目,又手段狠毒,动不动抄家灭族,剥皮凌迟。无人敢折其锋芒。
如今这三党分庭的朝堂,她其实并不熟悉,她甚至不知道沈旭是怎么踩下卫国公和晋王他们,一步登天的。
顾白白看完了圣旨,点头道:“可信。”
顾知灼抚掌笑道:“那就行了。”
爹爹入了紫极阁,从此赫赫战功举世皆知,顾家的声望将会被推至鼎盛。短时间内皇帝怕是很难再以镇国公府罔顾君恩,贪功诿过,不忠不义之类的罪名来定顾家死罪。
重生至今两个多月。
她终于把顾家从既定的命运线上扯了回来,有了些许喘息的余地。
“三叔父,您还没说呢,他在试探什么?”
顾知灼的尾音微微上挑,仿佛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试探皇帝对他的容忍底线。”
“他公然吊唁,皇帝的态度如何,若是没恼,日后他可踩着这条底线再往上走。”
“沈旭也不过二十许,光靠行事狠毒,是难以走到如今高位的。”
顾白白的语气中有一丝赞赏。
皇帝的信任,百官的忌惮,手下人的忠心和敬畏。这三样,每一样做到极致都极其不易,而若要兼得,就更难。
尤其,据顾白白所知,沈旭没有任何人的扶持,是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了如今的地位。
顾知灼默默点头,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对他既畏,更多的是敬。
“夭夭,你与沈督主很熟?”
顾白白见方才两人间相当熟稔,她家夭夭对沈旭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
顾知灼坦然地说道:“阿蛮走丢,我求过他,他帮了我。”
“原来如此。”
她推着顾白白慢慢往前走。
从垂花门过去,就是正堂了。
“还有……”
顾知灼正想说,季氏的真名也是他告诉她的,就被一个尖细的嗓音给打断了。
“……你们顾家又不是没有姑娘,怎么就非巴着别人家女儿不放!我今日非要带她回去。快把迎儿叫出来。”
声音是从前头仪门附近的一片花帘子那儿传过来的。
一个三十来岁,珠钗环绕的妇人右手插腰,大声嚷嚷着指指点点。要不是几个婆子挡着,手指头都快戳到顾知微的脸上去了。
顾知微板着小脸:“舅母您要是来吊唁的,就去上香,要不是赶紧走。我今日忙着呢,顾不上招待您。”
她脸蛋涨得通红,气不打一处来。
顾知微原本是交代过门房,别让徐家人进来的,但今日府里挂白设灵堂,不能随便拒客人于门外,一不小心徐家人就来了。
他们说是来吊唁,结果她舅母趁着府里方才招呼那位红衣服,一时顾不上她就趁机往内院冲,让婆子们给拦下了。
“迎儿表姐不会跟你走的!”顾知微一指大门的方向,“您再闹,就走。”
“你娘是姓徐的,徐家是你外祖家。赶我走?”徐太太尖细的嗓音惊得鸟雀乱飞,“你娘的面子还要不要了?她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府里上下怕早就没人把她放在眼里,你是想把她最后那点子颜面也给折了?”
顾知微微一愣神,徐太太哼哼着越过她朝仪门去。
顾知微脚下一横,挡在她面前,下令道:“拖走。”
好几个婆子涌了上来,徐太太顿时就恼了,嚷道:“知微啊,别以为阿宝瞧上了你,你就能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你这副瘦巴巴的样子,将来可不好生孩子。”
“你胡说些什么啊,就你儿子的死德性……”
徐太太容不得她说这话,巴掌举起来:“我今天就替你娘好生教训……”
顾知微倔强地仰起脸,下一刻,她的纤腰让人一揽,带开了两步。
徐太太的步子一个没收稳,踉跄着差点扑倒。
她刚要发脾气,一抬眼见是顾知灼,脸上立刻露出了讨好的笑:“原来是咱们家大姑娘。我家迎儿在府里叨扰挺久的了,我是来带她回去的。”
“大姐姐,你别答应。”顾知微靠在她身上急急道,“徐家为了他们宝贝儿子,要把迎儿表姐送给别人糟蹋!”
第68章
“哪能啊。”
徐太太陪笑着说道。
“迎儿是我亲闺女, 我怎会亏待了她。我给她找的那是顶顶好的亲事,五军都督府的左提督龚海,龚大人。”
顾知微小脸鼓了起来, 气得脸颊发红:“他都五十多了!”
“五十多又怎么了。”徐太太笑道,“龚大人是个痴情的, 前头娘子死了后呀, 屋里连个侍妾都没有。咱们迎儿嫁过去立刻就能当家做主,有什么不好的。”
她还不忘刺一下:“知微,你年岁小,不懂。这亲事你再瞧不上,说到底,也总比你娘守了这么多年的寡要好吧。好歹有个知冷知热的不是? ”
顾知微身边的乳嬷嬷井娘听得眉头直皱:“亲家太太, 慎言!”
她家两位姑娘还没出阁呢,二姑娘也就十一岁,这位舅太太说什么污糟话,这些话怎能在姑娘们面前乱说。
顾知微又气又恼, 这要不是她亲舅母, 她真想一巴掌呼上去。
“亲家太太。”顾知灼知礼性地福身后,面色冷厉道,“迎儿是客, 她想走就走。她不想走,谁也带不走她。亲家太太,这儿是镇国公府, 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 由不得你在这里放肆胡闹。”
“顾家立的是灵堂,不是喜堂的。”
“若是亲家太太再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就别我怪认定徐家要和我们顾家断亲了。”
跑来别人家的堂灵说着什么亲事之类的, 若不是不能折了二婶母徐氏和微微的颜面,她早就把人打出去了。
徐太太噎了一下,讪笑道:“大姑娘,瞧你说的,我家迎儿……”
“好啦。”
从花帘子的另一边,快步走出来了一个小腹高凸的男人。看他这样子,也不知道躲在那里偷听了多久,至少顾知灼到的时候,就注意到露在花帘子底下的靴子。
如今他一走来,先是喝斥道:“你再咋咋乎乎乱说话,就给我滚回家去。”又对着顾知灼讨好地笑了笑,“大姑娘喜欢迎儿,让迎儿在这儿多住些时日就是了。”
“可是。”
“别啰嗦。”男人扯一把徐太太的胳膊,嚷道,“大姑娘喜欢,就是咱们迎儿的福气。再说了,亲姑母家,有什么住不得的。”
他背过身,挤眉弄眼地冲她使色,嘴上声音极大:“还不快走。”
“舅父。”顾知微憋着火气见礼,无论是嘴上还是脸上,都没有多少敬意。
他是徐氏的嫡亲兄长徐先,一母同胞的那种。
顾知灼也跟着道:“亲家舅爷。”
“大姐儿别多礼了。”徐先一副宽厚长辈的模样,“我们还没给国公爷上香呢……”
“是刚刚看到有宫里的那一位来。”他解释了一句,以表示自己并非有意怠慢的,“我们就先避了一下。你们舅母也是太想念迎儿了,想着干脆去瞧瞧她。”
“你也真是。”他对着徐太太喝道,“没瞧见国公府正忙着吗,你想迎儿了过几天再来瞧她也一样。”
他说着,又扯了扯徐太太。
见顾白白也坐着轮椅过来,忙陪笑道:“三爷,我们先去前头了。 ”
徐太太不甘不愿,但也不敢说不,磨磨蹭蹭地被拖走了。
等走出了一段路,徐先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有下人,赶忙把徐太太拉到了一座假山后头,压低声音道:“你别招惹那位顾大姑娘,她凶得很。我听说,她今天在朝上,连晋王都敢打,晋王被打了还不敢吭声。”
“你妹子……”
徐太太想说,念着徐氏给他们顾家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她也不会真的赶走自己。
徐先哼哼冷笑:“她难道不会把你的嘴一堵,往外头一扔?说你还不听了。这里可是国公府,随便漏出来一点就够咱们家吃喝不尽,你还想彻底得罪了不成。也不想想咱们儿子。”
一说到儿子,徐太太偃旗息鼓。
“我这不是着急嘛,咱们阿宝都快十三了。”徐太太说着说着,恼道,“你妹子也是个不中用的,嫁到顾家这么多年,在顾家还说不上话。从前还能说有国公夫人在,现在国公夫人都贬妻为妾了,她照样连个管家权都捞不着。她要是有能耐,肯求顾家出面,咱们阿宝至少也能在銮仪卫当个副指挥使!用得着去求龚提督?”
“龚提督瞧上迎儿了,答应让我们阿宝去五军都督府当个经历。咱们不把迎儿嫁过去,这事就没戏!你瞧瞧,都快六月了。要是龚提督又瞧上了别人家的闺女,你到时候再想把迎儿送过去,说不得人家就不要了。”
这倒也是。徐先默默点头。
龚提督这种人想要哪家闺女要不着,总不至于会痴情地等着迎儿。
“而且。咱们阿宝总说非他表妹不娶。也得要阿宝先有个正经差事,咱们才好向镇国公府求亲。”她嫌弃道,“虽说知微那丫头脾气坏,还爱舞刀弄枪的实在配不上阿宝,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姑娘。”
“好啦。”徐先拉了她一把,又探头看了看左右,“别说了。”
他们徐家当年能和镇国公府搭上亲,跟走了狗屎运似的,
阿宝念叨着娶知微这事儿,听听就够了。要是真敢提,绝对会让顾家,不对,用不着顾家,小妹就会把他打出去。
徐先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你要是真等不及,咱们就先定下亲,拿了婚书。等迎亲前再来接人也是一样的。有婚书在,顾家再不讲理,总不能迎亲了都不放人吧。要是还不放人,就让龚提督来顾家迎。”
“我是真急……”
徐先不耐烦地打断她:“好了好了,就这么办。你千万别惹了那位顾大姑娘,她喜欢迎儿,就让迎儿多奉承些,哄得她高兴了,手指缝里随便漏出来一些,就够我们阿宝吃用不愁了。你呢没事就多去陪太夫人说说话……”
徐太太嘟囔着:“你外甥女都不让我进内院。”
想陪也陪不了。
“你……”真是没用!徐先气不打一处来,“不让你进你就老实地待着。”
他说着,又整了整衣襟。
他刚刚看到工部左侍郎来了,得赶紧过去认认人,听说工部今年要采购一大批毛料,若是能拿到这笔单子,至少能赚个十来万两。”
徐先脚步匆匆地走了,只留下了徐太太在原地恼得直转圈圈。
她哪里不知道可以先定了亲再说,可是……
徐氏身边的孙嬷嬷悄悄告诉她,徐氏不知怎么的突然问起了当年生的那个孩子有没有胎记。
当年徐氏明明昏死过去了啊。
徐迎儿不在身边,自己到底难以安心。还是得早早把人给嫁出去,以后和顾家的走动也就少了。徐太太跺了跺脚,从假山后头走出来。
内宅进不去,她只能叫来丫鬟把她领去水榭小坐。
丫鬟带她过去后,就回来禀告了顾知灼,还说了:“徐舅爷把徐太太拉去假山后头说了好些话,奴婢没有跟过去。”顾家下人没有偷听客人说话的习惯。
顾知灼正带着顾知微和顾知南避在正堂的屏风后头。
她悄悄和她们说来的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和顾家是敌是友又或是中立。闻言她挑了挑眉梢。
“他们肯定是不死心。”顾知微愤愤然道,“指不定躲在假山后头商量怎么把迎儿表姐带走。你就该过去听听的。”最后这句是对丫鬟说的
徐家本是边关的一个小商户。
顾家二爷顾尉尉年少时追击一伙狄人中了埋伏,身受重伤,让徐氏救了回去,两人进而定情。
顾家是国公府,但并无门第之见,拿老国公顾谢的话来说,他从前还是个沿街乞讨的小乞儿呢,谁还看不起谁啊。
当时徐家为了一笔羊毛的买卖,正逼着徐氏给一个五十来岁的县太爷当续弦。——上一世顾家遭难后,祖母说给徐氏一张放妻书,让她别留下来送死了。徐氏没答应,她亲口说了这件事。她说,她生死都是顾家人,是顾尉尉的妻子。
所以,镇国公府去求娶时,对徐家而言,简直就跟天上掉下馅饼似的。
这桩亲事顺顺利利,徐氏进了顾家的门。
徐家也借着和顾家的姻亲,生意越做越大,举家搬到了京城。
顾知微简直要气死了:“大姐姐,你不知道,他们给迎儿表姐定的那个什么龚提督,他娶过两个媳妇,两个媳妇全死了。我叫乳兄帮忙打听过,都是被他虐待死的。
顾知微催促井娘道:“乳兄说什么来着,你们都不肯跟我好好说,现在大姐姐也在,你快说!”
井娘满脸为难。
大姑娘也在,就更不好说了。
要是让二夫人知道,自己在三位姑娘面前说什么龚老爷喜幼女,先前娶的那两房都不到十四岁,被打得遍体鳞伤,谷道破裂而死什么的,自己非得被打死不成!不对,顾家不随便打杀下人,但也肯定会被打一顿丢去庄子上。
她就不该听二姑娘的话去让儿子打听这些污糟事。
徐家也是个大富人家,怎就跟那些要靠裙底来提携的破落户似的,随便把自家姑娘送给那种人糟践。
迎儿姑娘也就十三岁!井娘简直给恶心坏了。
“大姑娘。”井娘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就是,这位龚老爷爱打人,前头两个都是、都是被他虐待死的。他也确实没有侍妾,但房里的通房有一大堆,个个都没有名份罢了。”
说难听点,没有名份,等弄死了随便破席一裹往乱葬岗一扔就成,不但省事还不会落人话柄。
她的话肯定没说全,但顾知灼不听也知道她那些支支吾吾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大姐姐。”顾知微抱着她的胳膊说道,“你帮帮我表姐吧,别把她赶走。”
顾知微也知道自家府里最近事多。
她三哥从西疆回来后,和她说了这一路上的见闻,更说了在阿乌尔城的种种,她哭了一晚上。
大姐姐现在在谋的是顾家的生机,她不应该拿这些琐事再来烦扰大姐姐。
可是,若是不管,迎儿表姐肯定会被强行带走,然后为了那个徐耀宝的前程,被徐家随便许人,说不定还会死。
明明表姐也是舅母生的,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我知道了。”
顾知灼拍拍她的脸颊。
“你让迎儿不要出镇国公府的门,没人能把她带走。”
镇国公府的内院和外院,她都已经收拢妥当,如今不可能再有像阿蛮时那样,随随便便把人从国公爷里给带走。
“就冲她救过你,这闲事也得管管。”
“大姐姐你真好!”顾知微把头埋在她的手臂上,一通撒娇。
顾知南歪着脑袋看看两个姐姐,抱着她的另一条胳膊摇:“迎儿表姐很好的,还帮我喂小兔子。”
“微微,你……”
顾知灼正想让她去问问徐迎儿自己的想法,有婆子急急忙忙地过来禀说:“大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咦,还挺早的。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也就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不到?
“我们先过去。”
顾知灼带着两个妹妹绕过屏风走出去,顾以灿大步流星而来,跨过门槛。
正堂更静了,只有他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他的脚步越来越重,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顾知灼站在原地没有动,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从门口一直走到正堂的正中。
他跪倒在地,重重地伏首磕头。
三跪九叩。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一片血红,鲜血从破皮的口子往外渗,又沿着额角滑下。
他目视棺材,沉默地站了许久,待回首时,是一贯肆意张扬的笑容。
他先冲着顾知灼眨眨眼睛,又严肃地见了礼。
“三叔父,姑母。 ”
几个弟弟妹妹也连声叫着“大哥哥”。
一一打过招呼后,顾白白欣慰道:“你回来就好,这一趟,好像长高了一些,又黑了一些。”
顾以灿灿烂一笑:“妹妹也这么说。”
有客人在,顾白白也没有说太多。
“去后头给你祖母问个安吧,她一直惦记着你。”
“晚些再去。”顾以灿把铠甲一脱,交给了管事,对顾知灼招了招手,“妹妹,走了。”
“去哪儿?”
顾以灿的笑容不减,他眼尾一挑,黑黢黢的眸子扫过正堂内外的客人们,丝毫不压低嗓音地说道:“找人晦气去。”
目光所及之处,不少人心头发麻。
顾家守孝三年,他们都快忘了,顾以灿和好脾气的顾韬韬不同,他当年带着京城的一帮纨绔子弟,横行无忌,惹事生非。
“三叔父,姑母,我们去去就回,等我们回来用膳!”
他拉上顾知灼,兄妹们没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顾白白:……
一个夭夭,已经够让他一惊一乍了,现在又来个灿灿……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抬眸温和微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眼角的余光正看着顾知灼的裙角消失在了垂花门。
顾知灼拉着顾以灿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随口问道:“顾灿灿,他没为难你吧。”
他指的是皇帝。
“没。”
顾以灿摇摇头,他其实也是做好了会被为难,罚站或罚跪的心理准备。
结果去了以后,在候见处等了一会儿就被召见了,整个过程平平常常。顾以灿交还了五军营的令牌,皇帝勉励了几句,就打发了他。
顾以灿心知,以皇帝的脾性,妹妹今天拿兵权威胁了一把,他绝不可能忍得下。
越是平和,就越不对劲。
顾以灿甩了一下高马尾,抬臂往她肩上一搭,压低了声音道:“妹妹,我想着,袭爵的事得暂且放放了,先让他把这口气出了再说。”
顾知灼:“……你说得对。”
先是季氏,再是紫极阁,她的步子迈得确实有些快了。
顾知灼眼睑低垂。
皇帝此人,从前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无论是在先帝,还是在百官面前,都样样不如废太子。没有废太子聪颖,没有废太子得人心,没有废太子贤名……所以,他登基后,处处标榜先帝,想要超越先帝成为一代明君。
顾知灼利用的就是他重名声,为顾家博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现在的镇国公府没有和整个大启朝抗衡的实力。
明面上,镇国公府确实有二十万北疆军,可实则,连年征战,兵困马乏,朝廷又许久不拨粮饷,全靠北疆自给自足。去岁一战,兵力大打折扣,老弱病残一大堆,三叔父更是拼上了一双腿才把北狄驱逐。
说不好听的,就算拉了反旗,这样的北疆军也对抗不了兵壮马肥的禁军。
顾以灿去复命,若是皇帝为难了他倒也罢了,如今反倒像是在憋着些什么。
先让他把这口气出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一致。
烟云罩等在门口,也不需有人拉缰绳,就踏踏踏地跟着后头出去。
顾知灼兴致勃勃地问:“咱们去找谁的晦气?”
顾以灿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晋王。”
当年,他只带回了爹爹的一身铠甲,是他没用,让爹爹死后难安,尸身受了这些年的苦。
顾以灿拉着她上了马背,两人一骑,直奔晋王府。
晋王府距离镇国公府并不远,都在内城,烟云罩跑得又快又稳,拐过大街小巷,左岸桥的尽头就是晋王,远远的,顾知灼看到晋王府的大门前,聚了不少人。
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
谁在晋王府门口打架?
这个念头刚起,门口这些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也听到了马蹄声,纷纷转过身来,齐声喊道:“灿哥!”
顾知灼:?
周六郎一见顾知灼殷勤地又补充了一声:“姐。”
他一喊,其他人看看彼此,七嘴八舌地喊着:“姐!”
顾知灼:??
他们还没忘了那事?
顾以灿坐在马背上,黑发一甩,扬跋扈地问道:“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带着呢!”
周六郎晃了晃手上的木桶,里头的暗红色液体随着他的动作晃荡着。
顾以灿满意点头,夸了一句,他抬眼看了看朱红色的大门上头挂着的“晋王府”牌匾,大手一挥。
“敲门去!”
第69章
哇哦!
少年郎们一个个全都兴致勃勃。
“郑四, 快去敲门。”
在这大京城,就连纨绔子弟也都是要分帮结派的,周六郎他们从来不跟晋王家的三小子谢笙一块儿。倒是秦洛从前总爱跟在谢笙后头跑, 后来靖安伯府被夺了世袭罔替,秦洛也就挤不进他们这圈子了。
从前有顾以灿在, 谢笙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哪怕顾以灿一年有一半多是在北疆,谢笙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们。但是,三个月前,在顾以灿领了剿匪的差事后,谢笙不知怎么的,跟咸鱼翻身似的猖狂了起来, 事事找他们麻烦。
抢花魁,抢好马,抢猎场,连买只山鸡他都要抢。
前几天, 郑四听说有个青衣颇为风姿动人, 就包了个戏园子请他们看戏,结果,谢笙带着一伙子人过来, 非要他们让出戏园子。
两方就打了起来。
谢笙人多势众,郑四他们被打趴下了。
本来嘛,输了也就是让出戏园子, 再骂上几句, 放句狠话什么的。对他们来说,打打架,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什么, 技不如人,下次打回来就是。
谁想谢笙不知道发什么癫,叫人把郑四他们扒光了扔出去,还找了个算命先生来,到处和人说他们中了邪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对着他们又念咒,又做法的,惹了一群人围观。
纨绔也是要脸的!
顾以灿一回来,他们就跑去告状了。
顾以灿毫不推脱,说带他们把场子找回来。
灿哥这辈子都是他亲哥!郑四郎的半边脸还是肿的,“砰砰砰”用拳头砸响了晋王府的大门。
角门刚开了一个缝,郑四就一脚踹了过去,熟门熟路地把角门踹开,回首灿烂地笑道:“灿哥,你先。”
顾知灼:“……”
从前她不和兄长的这些朋友玩,原来他们平时玩的是破门而入吗?
瞧这熟练的架式,怕是没少干。
“走!”
顾以灿昂首,踏进了晋王府的大府。
“谢笙那小子住哪儿?”
“灿哥,我知道。这边走。”
郑四殷勤地在前头带路。
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一同闯进来,个个手上都拿着马鞭,周六郎提了一个木桶里,木桶里也不知道盛了些什么,晃荡出来了一些,泼洒在地上,好像是,血?
门房赶紧去叫护卫,又找人快去禀三少爷。
下人们东奔西跑,小厮拦不住,护卫又不敢下重手,生怕打伤了哪家公子哥,自己反而小命不保。
也有护卫认出了郑四郎,想到前几天的事,哪里还不明白对方是为何而来。
这种纨绔上门找场子的事,他们从前倒是听说,就是还从来没有人敢找上晋王府!
郑四熟门熟路地带他们闯进了谢笙的院子。
一路上谁要敢拦,他就一鞭子甩过去。
他早想打回来了,就是担心晋王府人多,万一没讨到好太过丢脸。现在,跟着灿哥,安全感十足~
“灿哥,就是这里了!”
他两眼放光的盯着顾以灿。
“我打听过了,谢笙那小子一大早从软香楼里回来后,就没出过门,现在肯定还在睡觉。”
“走。”
顾以灿走在最前头,扎得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
他一手空甩马鞭,一手牵着妹妹,走出了一种目中无人的姿态。
院子里头洒扫的粗使婆子全都吓坏了,惊喊连连,一伙子纨绔目不斜视,直接去了主屋,远远地就听到里头的琴声,歌声和娇笑声……混杂在一块儿。
郑四一脚踹开了门,便是一阵惊叫连连,一众歌姬和丫鬟纷纷掩面散开。
谢笙斜靠在罗汉床上,衣襟半开,露出了胸口的大片皮肤。
他呆了一下后,惊道:“郑久光,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身边本来环绕着好些个貌美女子,这会儿全都散开了。她们不知道来的是谁,面色惶恐地立在一旁。
“今儿小爷是来找谢笙的,别挡路。”
郑四连眼角都没有往她们那儿斜,直接一把把谢笙拖拽了出来,扔在了庭院里。
扔完他又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把谢笙的衣襟拉严实了。
“郑四,你敢!”
谢笙吃痛,顿时火冒三丈,他猛一抬头就发现自己院子里多了好些人,为首的一看就认得。
“顾以灿。你怎么还活着?!”
他脱口而出,语调里带了一股浓烈的难以置信。
顾知灼扬了扬眉。上一世顾以灿确实在这趟剿匪后就没能回来。
顾以灿哂笑道:“你投胎个一百次,本世子也还活着。”
“去,他怎么打的,就怎么打回来。”
郑四郎的拳头早就痒了,他捏了捏手指,一巴掌扇了过去。
当时在戏园子里被打的几人早就按耐不住了,一涌而上,扑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谢笙双手抱头,气极败坏道:“你们敢!?”
“谢三。”顾以灿环抱双臂,漫不经心道,“打架归打架,你叫上一伙子护卫来帮忙算什么意思?既然不懂事,本世子就好生教教你。”
“就是。”郑四越说越恼火,“打不过就叫护卫,真是不要脸。”
他们这些人全来自京城数一数二的府邸,身份相当。
打起架来,谁也告不了谁的状,结果这谢笙不讲规矩,带了十几个护卫围着他们一顿知打。
郑四一分神,被谢笙反扑了回来,挨了一拳头,另一边的脸也肿了。
看热闹的周六郎发出了哇哇的嘘声。
郑四恼羞成怒,墨九上来拉住了谢笙的腰,把他掀翻在地。
郑四哇哇乱叫,扑了过去,没有任何花巧的肉搏,打得谢笙惨叫连连。
护卫们也都陆续赶到了,他们大叫着“三少爷”就往前冲。
郑四和谢笙他们是怎么打的,顾以灿一概不管,但他也不容许有任何人插手,三两拳就把扑过来的护卫打翻在地,只听得周围惨嚎连连。
“拿来。”
顾以灿一伸手,周六郎连紧从布包里掏出了一大摞黄纸。
顾以灿拿过一张,翻过覆去地看了,问道:“我不是让你去买符吗?”
“灿哥,卖黄纸的铺子里说,他们不给人画符。所以,我就买了黄纸。灿哥,我还让掌柜的都给裁好了。”
他殷勤道:“要不要我去道观里绑一个道士回来给我们画?”
顾知灼:“……”等等,她听到了什么?周六郎说的是绑,是绑没错吧!
好歹她也是道门中人,这种要受天谴的事还是得少做。
“我会。”
顾知灼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说道。
额?
“我会啊!”
“真会!”
“真的不能再真了!”
她从袖袋里摸出两条长长的发带,利索地把袖口一绑,兴致勃勃道:“朱砂呢?”
“朱砂啊,掌柜的说前两天刚被人给买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干的。”周六郎恼道。
顾知灼面不改色:“我买的。”
周六郎的脸色瞬间一变,笑得灿烂如花:“原来是姐买的,姐,你下回要朱砂记得跟我说,我帮你去买。哪需要你亲自出门啊。”
周六郎说着,又道:“那掌柜的真没有眼光,只备了这么一些朱砂,难怪生意做不大!”
“灿哥,我听人说,鸡血也是一样,就找了天香楼的后厨弄来了一桶。”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以灿不懂,看着妹妹:“能用吗?”
“灿哥,要是不行,我还是去绑个小道士吧。”
顾知灼:“……”
总出这种危险的馊主意,怎么就没有天雷劈他一下提醒提醒?
“放着吧。”
周六郎如蒙大赦,赶紧把装着鸡血的桶给提了过去。
顾以灿问她:“放哪儿写?”
“地上就行了。”
顾以灿目光一扫:“愣着干嘛。”
忙着揍人的继续揍,闲来无事看热闹立马围了过来,帮着把黄纸铺在地上,周六郎殷勤地递给了顾知灼一支笔,说是他专程问掌柜的买的。
顾知灼一撩裙摆,席地而坐。
她用符笔沾了些鸡血,笔若游龙,没一会儿就画好了一张符。
上头符纹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没有凝神静气,这样画出来的符是无效的,就跟随手涂鸦一样。
像是祝音咒这样的符,过于恶毒,会牵涉因果,别说她不会,就算会她也不会去用。至于其他的,平安符啦,静心符什么的……算了吧,她也没这么好心。
所以,随便乱画画就行了。
随便乱画的结果就是顾知灼的速度特别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画完了百来张。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满意极了。
再一看,四周的地面上全是诡异的鲜血。
毛笔的笔尖也是红的,甚至连她的指尖上也不小心沾上了一点血,周围摊开着的全是还没有干透的符箓(伪),围着她摆成了一圈。乍一眼看起来,她就像是在做一场非常邪恶的法事。
顾知灼总觉得,这一幕要让师父看到的话,他绝对不会要她了。
顾知灼:“……”
好慌,怎么办。她其实还可以挽救一下的。
“辛苦姐了!”
郑四郎嘴甜的说完,顺手拿了一把过去。
谢笙已经被彻底打趴下了,哭得眼泪鼻涕直冒,连连讨饶。
墨九他们按着他的手脚,郑四郎啪啪两下,把两张贴在了他脸上。
顾以灿跟妹妹解释道:“就前几天,谢笙让人扒光了郑四他们不算,还找了个假道士,非说郑四他们中了邪,对他们又浇童子尿,又是淋黑狗血。”
难怪呢。谢笙真是活该。
郑四几个打痛快了,满院子的下人全是吓呆了。
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明晃晃的打上门来,眼看着护卫们全都被打趴在地,谢笙的小厮只得又去叫去更多的护卫,他怕得不住地朝外头看,心里想着的是,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王爷回来了!”
终于等到了!
小厮大松一口气,他看了一眼正被压在地上贴符纸的三少爷,飞似的跑了出去。
顾以灿只瞥了一眼,唇齿间发出轻轻的冷哼。
小厮气喘吁吁,一路跑到了外仪门,远远地就叫嚷了起来。
“王爷,王爷!”
刚踏进门的晋王不快地看了过去,认出了这是儿子的贴身小厮。
“乍乍呼呼的,出什么事了。”
晋王整个人都十分的暴躁。
顾家在朝上闹出来的这一出,让晋王颜面扫地,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到卫国公在背地里会怎样嘲笑自己。都说他的功劳是从顾韬韬手上抢下来的,可是顾韬韬只会打仗,当年若没有他,怎能这么顺利的和大凉签下和书?
而这一切,谁都不提。
他一下朝就出了城,回来屁股都还没坐下呢,又出什么事了?!
小厮哭着脸喊道:“王、王爷!三少爷让人打了。”
晋王头痛道:“都跟他说了,别总出门惹事生非的,偏不听。”
“王爷,是镇国公世子带了人上门,把三少爷打了。”小厮一口气把话说完了,“谁都拦不住,三少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想到自家公子的凄惨模样,小厮都快哭出来了。
“小的不敢去找王妃,二少爷又不在。”
晋王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复道:“是镇国公世子,顾以灿?”
“是,是的。王爷,你快去看看吧。三少爷都快让他们打死了。”
“岂有此理!”晋王咬牙切齿,“顾家简直欺人太甚了。”
先是在朝上让他没脸。
现在上他王府来捣乱。
这是欺他欺上了瘾吗?!晋王的胸口有一团火在疯狂地往上涌,一直冲到头顶,脑门发热。
“你把全府的护卫都叫上。”
他死死板着脸,说完,健步如飞地朝谢笙的院子方向去。
还在院子门前,一股浓重血腥味就被风吹得涌进了他的鼻腔,晋王的双腿一下子软了。
他的长随赶忙扶住他,说道:“王爷莫急,天子脚下,顾世子肯定不敢伤了三少爷性命的。”
是,说得是。
顾以灿再穷凶极恶,也不至于在他府里大开杀戒吧?
晋王迎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一咬牙,砰的一声推开了院门,刺眼的红色映入瞳孔,夹杂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晋王呛得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整个人摇摇晃晃。
眼目所及之处,贴满了符咒,黄色的符纸和血红的符纹在他的眼前不住的交错,融合。花墙上,垂花门上,围栏上,屋檐上,上上下下贴得全是,至少有上百张。
晋王顿觉四下阴风阵阵。
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一天。
他悄悄把顾韬韬的尸骨带到上虚观,上风真人便设下了一个符阵,在整个大殿里贴满了符。
上风真人说,祝音咒需要用被咒者的骨灰来调和朱砂。
上风真人给他一把剑,让他砍下顾韬韬的头颅,把身体烧了……
“啊!
一个护卫惨叫着被踹飞了过来,摔在他脚下。
晋王的心神猛地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他看着贴满了院子的符,不禁两股战战。
“谁,谁干的!”
晋王厉声惊叫起来。
“本世子。”
顾以灿一脚踩在一个护卫的身上,环抱双臂。
在他周围,护卫们东倒西歪,连连呼痛。
“父王,父王……”
脸上贴了好几张符的谢笙见他终于来了,顿觉有了主心骨,哭嚎着大叫起来。
“王爷。”
郑四等人纷纷打着招呼,一点也不憷。打架嘛,又不是没打过。
“你,你,你……”
晋王指着顾以灿,气得咬牙切齿:“顾以灿,你大胆,你竟敢来本王府上闹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参你一本。
参?周六郎莫名其妙,打个架还要被参吗?
顾以灿一脚踹开了那个侍卫,朝晋王走过去,军靴踩在地上的声响带给人带去一种莫大的压迫力。
顾以灿走到了晋王面前,凤眸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嘴角张扬无比。
晋王的脑子轰的一下,紧跟着,顾以灿的拳头砸到了他的脸上。
砰!
尽管晋王也自小习武,可到底和长期征战沙场的顾以灿是不同的。顾以灿哪怕年纪再小,他的手臂也是能轻松拉满三石弓的。
这一拳又快又重,晋王根本躲不过去。
他被打得摔倒在地,顾以灿扑过去接连又是两拳,拳拳到肉。
哇哦。
几个少年郎都是两眼一亮,灿哥就是灿哥,连晋王都敢打!
“你小子。”
郑四拍了一下谢笙的脸颊,不屑道:“打不过怎么还叫爹啊,你要不要脸?上回你把我打成那样,我都没叫我娘。”
“哇!”
又是一阵口哨声。
郑四兴奋抬眼,
顾以灿正用膝盖抵着晋王的小腹,晋王的脸颊浮肿,眼中杀意毕露。
顾以灿身体低俯,居高临下地说道:“王爷,这几拳呢,是谢您对我父亲的照顾。您放心,等您死了,我保证买上更多的符纸,把您棺材里里外外全都贴一遍。”
他用手拍了拍晋王的脸颊,似笑非笑道:“听懂吗。王爷。”
晋王:“……”
晋王气快要喘不上来,恨意弥漫在他的眼中。
从前,晋郡王府是这个京城毫不起眼的宗室宗邸,他费了半辈子把郡王府变成了亲王府。
他终于可以居于人上,说一不二了。
没想到,一朝失足,连个小辈也能在他的王府里肆意横行,放肆至此。
顾知灼往晋王身边一蹲,看着他嘴角的血渍,叹声道:“王爷,我都说了,您要小心血光之灾,你怎么就不听呢。”她打了一个响指,“这样吧,我给您算上一卦。”
顾知灼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金色的罗盘,像模像样地端在手上,手指在内圈轻轻拨动,天池的磁针滴溜溜的转动起来。
不出三息,就像被一股不知明的力量拉扯住了一样,颤动不止的磁针蓦地停了。
第70章
磁针一动不动, 断了吉凶。
顾知灼看着磁针,又看看晋王。
“哇哦。”她一本正经道:“王爷,您要不好了。”
“王爷!”
伴随着急冲冲的脚步声, 更多的侍卫从府里各处奔过来。
顾以灿的膝盖往下压了压,笑眯眯地说道:“王爷, 您这就不对了。比人多是不是?比人多, 本世子还没有输过。”
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让晋王想起了京郊的千机营,一边咳着一边喊道:“退、退下。”
护卫们尽数退开几步,一脸防备。
顾知灼旁若无人地继续解卦:“王爷。卦象显示,您一会儿会进宫告状。在您走出这院子的时候,有一只鸟从您头顶飞过,砸下来一坨……”
顾以灿接口:“鸟粪?”
“嗯嗯。”顾知灼徐徐道, “您进宫后,会挨皇上的一顿骂,被赶出御书房,浑浑噩噩地从台阶上摔下来。”
“真是太讨霉了。我要是您, 今天绝对不进宫。”
晋王横眉冷对, 一声不吭。
“信不信就随您了。”
“不过。”顾知灼故意停顿了一下,往前凑了凑,“我掐指一算, 您百般算计,终会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了哟~”
轻柔的嗓音仿佛是从幽谷中传出来的, 晋王听得手脚发麻。
顾知灼的目光从罗盘上移开, 长睫扑闪了一下,似真似假道,“王爷, 您护身符要不要?只要一万两……金子。”
“你耍我?!”
晋王怒不可遏,他瞳孔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怨毒几乎要把她吞噬了。
“看什么看!本世子的妹妹是你随便能看吗?”
“顾以灿,你们兄妹别……”
放狠的话还没说完,晋王顿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冲他眼晴扎了下来。
晋王瞳孔骤缩,眼球直颤,吓得说不出来话。
刀尖险险地停在了他的眼皮上方。
护卫们尽数白了脸,七嘴八舌地喊着“王爷”就往前冲,冲了两步又怕顾以灿的匕首伤着王爷,又赶紧停下,手足无措。
“您不要就算了。”顾知灼把罗盘往怀里一揣,满不在意地起身,“顾灿灿,走啦。”
顾以灿听话得很,匕首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利索归鞘。他慢吞吞地站好,回首问道:“打完没?”
“打完了!”
郑四眉飞色舞。
这段日子来,谢笙事事和他们争,样样和他们抢,他早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下总算痛快了。
“走了!”
郑四高兴地奔了过去:“灿哥,天香楼新来了个唱小曲的小娘子,是江南来的,声音软软糯糯可好听了。我们去听曲儿吧。”
顾以灿往他后脑勺拍了一记。
郑四一呆,猛地想起来顾知灼还在,连忙解释道:“姐,天香楼不是花楼……痛痛,灿哥,你打轻点,真得不是花楼,就是个吃吃饭听小曲儿的地方……”
声音渐渐远去。
晋王在长随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他扶着腰痛得面目扭曲。
明明心里清楚,顾知灼是在胡言乱语,脑海里还是不由地浮起那句话——
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
“父、父王。”
谢笙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晋王的眼睛肿了,只能眯起来看,模糊间看到一团人形物向自己爬过来,那团东西上还贴了好几些符,一张张的全都像血一样的红。
“哇!”
晋王跳了起来,一脚把谢笙踹翻了出去。
“父、父王!!”
谢笙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晋王尴尬地轻咳一声,迁怒道:“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
说完眼角都没有再往他斜一下,一甩袖,飞快地吩咐道:“备车,本王要进宫!”
晋王一拐一拐地出了院门,扑的一下,不知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是一坨鸟粪。
晋王:!
他的心口顿时狂跳了两下,不等他多想,长随匆匆跑了过来禀道:“王爷,马车备好了。”
长随见他额头上有鸟粪,连忙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净,扶着他走到仪门。
晋王坐上马车,直奔宫城。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缕阳光,天色也渐渐变得灰暗。
晋王特意没有洗去脸上的血污,带着的一身的尘土,狼狈地进了宫,一见到皇帝就哭得眼泪汪汪。
皇帝果然吓了一跳,惊道:“晋王,你这是……”
晋王抹了一把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这番话听得皇帝目瞪口呆,拍案骂道:“这对兄妹,还有没有点谱?!”
朝堂上晋王都不吭声让她又打又骂了,怎么一下朝,还要杀到晋王府再去打一顿。
顾家是把这京城,当作他们的囊中物了?满朝文武全都不放在眼里了?
皇帝杀意顿起。
沈旭坐在一边的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整理着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地问道:“只有顾世子兄妹两人?”
晋王的目光有些闪躲:“不是,还有郑家,周家,墨家……的几个小子。”
沈旭略略抬眸,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潋滟多姿:“这几个小子都围着王爷您打?”
晋王陡然扭头,沈旭侧脸对着他,白皙的肌肤称得眼尾那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耀目。
他愣了下神,板下脸问来:“督主这话是何意?”
沈旭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王爷,这几家的小子全都一块儿跟着顾世子去揍您?”
皇帝也听出了些不对味。
这几个小子,皇帝全都知道,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
除了郑四,全都是家中幼子,又是嫡子。上头有出色的长兄支应门庭,打小就是祖父祖母爹妈兄长一家子宠着,宠得毫无野心,平日里爱凑到一块儿玩,最多也就是斗斗鸡,打打猎,跑跑马,争个花魁什么的,连御使都懒得弹劾他们。他们会跟着顾以灿一块儿去打晋王?他们是纨绔,又不是傻。
除非是几个孩子之间闹了矛盾,打起群架。
皇帝冷下脸来,一问就是关键:“顾以灿是带人去打你,还是去打谢笙的?”
晋王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他没想到沈旭竟然会多管闲事。
一开始,晋王真以为顾以灿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自己不在府,才纠结了一伙子纨绔去打谢笙出气。直到这会儿,他从气头上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
好像……真是冲着谢笙去的?
他不由含糊道:“皇上,他们闯到臣的府上,把笙儿揍了一顿,还把符纸贴了满院子都是。”
一想到当时的景像,晋王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尽管西疆最新的飞鸽传书还没有到,但晋王已经可以十成十的肯定,顾以灿兄妹知道了上虚观的事。那么,他们贴的那些符,会不会也是……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掺得慌。
皇帝挑眉:“符纸?”
晋王从怀里摸出了几张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符纸,强调道:“皇上,这上头是血!肯定是诅咒。”
说到“诅咒”两字,他的嘴皮都在发抖。
李得顺下去拿了呈给皇帝。
“给阿旭也瞧瞧。”
李得顺又拿了几张呈给沈旭,腰弯得甚至比面对皇帝时更低了两分。
沈旭拿起来一看,不由轻笑出声。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符箓,夹在手指中间把玩着:“皇上,您看符纸上写了什么。”
皇帝有些莫名,他尽量忽略上头的血腥味,把符纸摊开,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
咦,他居然看懂了!
符纸上,赫然是用狂草写着的两个大字:鸡血。
皇帝:???
所以,这符,不对,这黄纸上头的是鸡血?
在“鸡血”两个字的旁边,还画了不少奇特的纹路,每一张都不一样,一看就是信手随便画的。
“所以?”皇帝气笑了,“晋王,你说顾以灿在你府里贴满了鸡血,是拿来咒你的?”
晋王也呆了。
他又掏出了几纸,翻来覆去的看,两张写着“鸡血”,另一张写了“滚滚滚”。
沈旭托着下巴,不疾不徐地提醒了一句:“皇上,三日前安和长公主来见过太后。”
这么一提,皇帝记起来了。
郑久光是安和长公主的独生子。安和长公主是先帝三女,生母是个嫔,难产没了,打小就抱到太后跟前抚养。
前几天安和长公主进宫跟太后抱怨过,说谢笙让人打了郑四,还扒光了丢在戏园子门口。
当时太后想让他管管,他没理,反正这些小子今天打了明天又和好,每隔几天就得闹一出。
没想到,自己没帮外甥,现在反倒差点让晋王给哄了去骂外甥。
他拍着御案,气笑了:“你还想骗朕,他们分明是去找谢笙的!”
“那些个小子,打小有几天是不打不闹的?你儿子被打了,就巴巴来告状,倒是给顾以灿定了不少的罪名。”
“谢笙现在怎么样,是断手了,还是断脚了,还是打残了?”
皇帝端起御案上的茶盅,猛喝了几口。
沈旭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皇上近来朝事繁忙,王爷,你这种小孩子打架争个谁对谁错的事,别来烦扰皇上了。”
皇帝深以为然。
晋王猛地看向沈旭。
沈旭正斜靠在圈椅上,手上还在翻着一本折子,大红色的麒麟服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着微光。
不是他的错觉,沈旭果然在针对他!
为什么?
沈旭惯为皇帝做一些阴私,在朝事上甚少插手,自己应该和他没有矛盾才是,他踩下自己对他也没好处啊!
难道他一个阉人也想站在朝堂之上,执掌乾坤?
别太搞笑了。
“皇上,您听臣说。顾以灿他亲口说……”
晋王想要解释一下,顾以灿替郑四出手不过是装装样子的,他其实就是要报复自己。
他是想报复自己辱了顾韬韬的尸身!
报复自己给顾韬韬下咒镇压。
结果一抬眼就看到皇帝一脸的不耐,甚至眉宇间还带着淡淡的厌恶。
厌恶,是对自己吗?
“王爷。”沈旭的指尖轻轻叩着茶几,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让人不自觉地去听他说话,“你想让皇上替你把失去的颜面给捡回来,倒是没有顾及到皇上的颜面。”
皇帝有如醍醐灌顶。没错!若是因几个孩子打架,自己就大张旗鼓下旨申斥,那么在满朝文武的眼中,他就依然还是那个荣宠万分,说一不二的晋亲王。好啊,这是算计到自己头上了。
“不是!”
晋王想解释自己没有这个意思,皇帝已经不想听了。
“下去!”
晋王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他太了解皇帝了,以皇上的脾气,自己现在解释再多也没有用。他低头道:“是臣的错,臣心急了,求皇上恕罪。”
皇帝冷漠摆了摆手,说道:“下去吧。”
晋王弯腰退了出去,御书房的门在背后关上,他低垂的脸上便没有了任何惶恐。
晋王正要下去,突然又猛地收回了脚,他不安地来回走了几步,仔细地看了看踏跺。
汉白玉的台阶上干干净净,没有水,更没有油,他又试了试自己的脚底,不滑。
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摔了吧?
想是这么想,为了谨慎,他还是走到了边上,扶着雕栏,小心翼翼地迈下步子。
背后有人高喊了一声“王爷小心”,已经晚了。
他的左脚刚踩下,一块石板忽然就翘了起来,他脚下一崴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王爷。”
内侍赶忙过来扶起了他:“您没事吧。”
内侍心里惶惶的,他早上便发现这块石板翘起来了,他也已经禀了直殿监,等着来修缮。本来是想石板靠近雕栏,不会有人走。毕竟,谁来御书房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往最边边蹭着走啊。
晋王从御书房里出来后,就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在墨迹什么,中间这么大一块地,他偏不走!
内侍想叫住已经来不及了。
他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小的扶您去候见处坐坐吧?”
台阶也只有六阶这么高,滚下来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晋王整个人都傻了,借了一把力站起来后,仿佛完全没听到内侍在说什么,一拐一拐地往外走去。
全说中了!
她真得能掐会算?
“从此功名利禄一场空,血脉断绝就在眼前。”晋王无声地呢喃着,几乎逃似得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晋王蓦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回首。
晋郡王府从前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宗室,是他拼了大半生,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他能把当年那位除了野心,平平无奇的二皇子捧上龙椅,就不怕皇帝他卸磨杀驴!
晋王的眼神沉淀了下去,上了马车。
他没有回府,而是又去了城外。这一晚上他都没有回京城,待到黎明初绽,他让人给皇帝送去了一个匣子,内侍们查验过后,把盒子放在御案上,皇帝一下朝就看到了。
皇帝在朝上没有见到晋王,本来还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话太重了。
见晋王专程送了东西给他,心里的怨气也减了七七八八,说到底,当年满朝文臣的眼里都只有废太子,唯有晋王和永诚看到了自己,义无反顾地投向自己。
这么一想,最后的那一丝怨气也消失了。
“晋王送了什么来给朕?”
“新进贡的几块印石,朕瞧着不错,拿去给晋……”
声音戛然而止。
皇帝死死地盯着匣子,半块墨锭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墨的前端很圆滑,一看便知,这是自然用剩下的。
墨是上好的徽墨,正面还留有“二十一年”几个金字,和一行小字:拜敬父皇,万寿。
他竟然还留着!
“他……”皇帝呢喃自语,“他特意留着,来威胁朕的。”
李得顺正在旁边,不由地瞥到了一眼,赫然记得这墨锭是皇帝太元二十一年敬给先帝的寿礼。
“皇上?皇上!”
在李得顺最后的叫唤声中,皇帝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皇帝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