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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都怪秦沉, 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再跪上一天一夜都不成问题,顾知灼懒得搭理他们。

就是吧, 越是靠近正屋,她的心跳就越快, 本来也就十几步的路, 愣是让她走出了百来步的遥远。好不容易到了廊下,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

“姑娘?”晴眉歪头看她,发现她的耳垂有些红。

门开了。

顾知灼吓了一跳,重九从里头走出来,面无表情道:“顾大姑娘, 您请。”

他在里头都看到了,顾大姑娘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了好几遍的台阶。

重九道:“公子已经醒了。”

顾知灼眼睛一亮:哇哦,运气真好!

“我去瞧瞧。”本来的一丝尴尬不知不觉消失了, 顾知灼一如往常般问道, “重九,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犯错。”

言简意赅到无聊。顾知灼早就习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 绕过了屏风。

房门虚掩着,谢应忱已经醒了,正倚在迎枕上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顾知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举起手臂, 从他手上抽过了书册,然后“啪”的一声,把书合上, 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她就知道这些人没一个靠谱的,都说了不能多思不能多思,竟然还让公子看书!

温和的笑容爬上了谢应忱眉角眼梢,他熟练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认错态度又快又好。

顾知灼噗哧轻笑,脸板不下去了。

“不行不行,重来。”

每次都这样,总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

谢应忱含笑点头:“好。”

他把书册拿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翻开,就和刚刚的姿式一模一样。

顾知灼板起脸,教训道:“我说过了,不许多思,不……”

谢应忱老老实实地合上书放到她的手上。

“我错了。”

她话还没说完呢!

“我认罚。”

顾知灼坐到了榻边的圆凳上:“罚什么?”

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应忱心跳滞了一拍,他稍稍敛目,温言道:“桌上有个匣子,给你的。”

不远处的一个茶几上放了一个刻着缠枝纹的乌木匣子,顾知灼抬手就拿了。

匣子拿在手上略有些沉,打开一看,里头是好几块白玉,每一块都色泽温润如凝脂,纹理细腻,触手微凉,品相极佳。

“都是给我的吗?”

“是。”

父亲的私库被尽数送过来后,他翻了册子让人找了一匣子白玉出来。

父亲喜篆刻,收集了好些印石和玉,这些都是父亲当年的珍藏。

顾知灼一块块挑着,这些白玉仅只是打磨成了玉佩的大小,两头都是光面,还没有篆刻过。

她低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眼尾。谢应忱自然地抬手把她把碎发撩到了耳后,略有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了她柔嫩的脸颊。

顾知灼像是被烫了一下,耳垂又热了。

她有些失神,直到听到那句:“……我们的婚约。”

婚约啊。顾知灼把匣子关上,放在膝上,乖乖道:“我真忘了。”

重九说,怀景之是因为隐瞒了花会赐婚,让公子给罚了。

那她……公子不会也要罚吧。

要不她先去怀景之旁边跪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这么想,眼神也飘向了窗户。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他坐直起身,双手按在她肩上,把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他郑重道:“你若愿意,我会上门求亲,三书六礼。”

原本,他不想这么快,至少等到明年,他若能扭转乾坤,再去镇国公府上郑重求亲。

谁想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事已至此,放手,不可能的。

顾知灼嘴唇微张,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清亮的眸子中有一丝不知所措,还有一些迷茫。

谢应忱的眉眼添上了淡淡的笑意,她并非不愿,而是从未仔细想过。这比他所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他道:“不用着急,也不用今天就告诉我。”

果然,他这么一说,她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好像把伤脑筋的事抛诸脑后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把匣子递给了晴眉,又向着谢应忱一伸手,态度尤为自然:“把手给我。”

谢应忱盯着她略红的耳垂,低低地笑了,把手背放到了她的掌心中。

咦?

顾知灼眼睛一亮,拉住他的手摸了摸,又捏了捏。

他的手掌温热了。

谢应忱眼含笑意:“这只手也是温的。”

他把另一只手也伸给她。

顾知灼捏捏掌心,又摸了脉,脉象一天比一天好,脉搏也不再时断时续,阳气正在渐渐升起,手掌温热就是最好的证明。

终于暖了。

她捏捏左手,又捏捏右手,嘴角弯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

哪怕是在上一世,公子永远都是渐渐冰冷,到了后来,更是冷的没有活人的体温。

真好。

她欢喜地拉着他的双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又蹦了好几下,头上的珠花东摇西晃,脸上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了。

“公子。”

重九在外头叩了门,端着药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怀景之。

怀景之目视着谢应忱面上的笑意,安份地站到了一边。

顾知灼从重九手上接过药,重新坐回到了圆凳上。

她先拿手背碰了碰碗壁,还有些烫,就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汤药来散热。

怀景之呈上了一张绢纸,禀道:“公子,已经确认了。”

谢应忱展开绢纸,一眼扫过,心中微叹。

他把绢纸放在榻上,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抬首看他,清亮的凤眸一眼可见底,然而这一次,谢应忱回避了她的目光。

顾知灼:?

谢应忱先从她手上拿过药碗,一口饮尽后交给重九,然后说道:“顾大姑娘,找到国公爷的遗骨了。”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双手下意识地攥在了一起,指甲紧紧地抵住了掌心。

顾知灼顿时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公子,您是说……我爹爹他……”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许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脑子乱哄哄的。

“我爹爹……”

像是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堵得她喘不上来气。

爹爹当年在西凉尸骨无存,兄长扶灵回来时,只带回来了一身战甲,立下了衣冠冢。顾家四代人,尸骨无存的远不止爹爹一人,几乎有一半都是衣冠冢。

顾家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伤痛,痛彻心扉,又刻入骨髓。

“我在。”

见她眸中厉色尽现,谢应忱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有如羽毛轻点。

顾知灼习惯性地把脸往他掌心上靠,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问道:“公子,我爹爹他如今在哪儿?”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泣音。

谢应忱把绢纸递给了她,并说道:“当年凉国败退数千里,上表求和,皇上应了。凉国就将国公爷的遗骸归还给了大启,以作诚意。”

“不,不对。大哥说……没有找到。”

兄长当年是跟着爹爹一块儿出征的。

西凉大肆溃败后,皇帝下令把西凉打出兰加瓦河。

就是这一战,爹爹在又一次大捷归营时,斥候失误再加之舆图不全,爹爹带着上万大军葬生在了流沙中,尸骨无存。

“凉国确实已经把镇国公的遗骨归还给了大启。”

谢应忱在凉国这些年,并不是在混吃等死。他得为自己,为了东宫上下这么多条命挣到活路。

镇国公府就是他当初的选择之一。

“但我回京后得知,国公爷立的是衣冠冢。”

谢应忱当时就下令去查,原本是想作为在庄子时顾知灼施以援手的答谢,前不久才有了一些线索。

他省略了一些经过,简单地说道:“当年代君议和的是晋亲王,他得了密旨,在凉国送还了遗骨后,把遗骨送到了附近的上虚观,整件事做得悄无声息。如今,遗骨应当还在那间道观。”

为什么?!

顾知灼不明白。

但再怎么想不明白,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爹爹为了大启战死了,皇帝却连他的遗骨都不肯给他们。

而上一世,直到最后,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

公子不会不说的,除非,在上一世她与公子相识时,爹爹已是挫骨扬灰。

顾知灼的胸口灼烧得难受,她猛地站了起来,原地绕了好几个圈,还是抑制不住滔天的怒火:“公子,上虚观在哪儿,我要过去。我……”

“坐下。”谢应忱拍了拍她坐过的圆凳,“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顾知灼紧咬着下唇,安静地坐了回来,她把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无诏不可离京。”谢应忱一针见血道,“你能去哪儿?”

这话一出,顾知灼整个人陡然泄了气,紧绷着肩膀也垂了下来。

愤怒冲击着她的理智,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细细去思考。

守边将领的家眷都不可随意离京走动,镇国公府同样也是。她不能离京!至少在明面上,她不能离开京城。

不然,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任何把柄都是致命的。

哪怕她能在私底下悄悄过去,可是过去了又能如何?上虚观是奉了皇命的,他们不会把遗骨交还给她的。除非是偷,难道还要让她把遗骨偷回来,藏起来,连落葬都不能?!

她爹爹顾韬韬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英烈,岂能如此见不得人!

她爹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能让他在死后,偷偷摸摸,畏畏缩缩!

绝对不行!

见她想明白了,谢应忱用指腹抚过她紧皱的眉心,说道:“所以,你需要皇命。”

“需要光明正大。”

这是很无奈,但又至关重要。

“皇上他……”顾知灼用清冷的声音说着一件事实,“皇上不会应允的。”

谢应忱微微颔首:“除非,和皇上进行一场交易。

交易。

谢应忱得以出宫,说到底,就是一场涉及利益所向的交易。

顾知灼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了,越想心里就越恨。

顾家一直坚守着与太祖皇帝的誓言,一代一代护着大启疆土,不让北狄人踏进大启一步。

顾家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顾以灿不到十五岁,顾以炔刚满十二岁。

顾家这一代的男儿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可结果呢。

大启负了顾家。

皇帝负了顾家!

顾知灼任由自己的泪水滑落眼角,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脸颊。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落泪。

谢应忱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姓谢,现在的他不配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更没有任何可以让她不恨的理由。

“交易?”

顾知灼呢喃自语,顾家付出了血和命,到头来,她连想把爹爹遗骨带回,都需要“交易”。

她自嘲轻笑,拼命地去想,如今镇国公府还有什么筹码,能让皇帝心动。

是北疆虎符,还是爵位?!

见她眉眼微动,谢应忱发出低低的轻叹,交出虎符和爵位都只是下下策,不得万不得已,宁愿先按兵不动也不可如此轻率。

他道:“可以用作交易的,除了利益,还有把柄。”

“若是没有……”也可以“造出”一个把柄。

把柄?

顾知灼眼睛蓦地一亮。

若说把柄,还真有!

“公子公子。”顾知灼上身前倾,她的眼眶红通通的,迫不及待地说道,“国公夫人她……不!对!劲!”

“国公夫人?”谢应忱一想,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据他所知,这位国公夫人是个面甜心狠,表里不一的人。

“她可能和皇帝有勾连。”

什么。怀景之大惊失色,连谢应忱也不免露出了一丝意外。

勾连?

嗯嗯!

顾知灼毫不避讳的把府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全告诉了谢应忱,越说越生气。

谢应忱思忖道:“铁矿山你可知在哪儿?”

“知道。”

谢应忱向怀景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命人去瞧瞧,怀景之颔首应诺,心想:给了差事,公子应该气消了吧?

谢应忱曲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床榻,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顾知灼不满地嘀咕着:“当年先帝还跟我保证呢,说季氏温柔娴良,品性极佳什么的,一点都不作准。”

就算公子在,她也要说!

“先帝的眼光真糟!”

她因为有着先帝的保证,季氏进门后,从来没有为难过。

谢应忱心念一动:“你有没有想过……替嫁。”

这两个字从他的唇间吐出。

“啊?!”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所有没有想明白的种种全都在顾知灼的脑海中疯狂串连了起来。

一切说通了!

是她先入为主,上一世,她亲耳听到季氏说是死去的孪生妹妹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谢应忱淡淡道:“这确实是一个把柄……”

“公子。”

重九在外头禀说:“太医正来了,还有晋亲王。人刚刚进府。”

顾知灼抚去了颊边的泪痕,赶忙道:“公子,要不要改变脉象?太医正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

以公子现在的脉象,太医正一定摸得出来他这回死不了了。

“不用。”

谢以忱含笑摇头。

于是,在晋亲王他们进来前,顾知灼先悄悄避了出去。

“公子。”怀景之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现在时机不对,顾大姑娘太急了。”

他指的是镇国公遗骨一事。

公子竟然完全没有劝顾大姑娘稍加忍耐,这件事若是在合适的时机曝出,足以让皇帝威信尽失,军心动荡。

而现在,只会让镇国公府提前和皇帝撕破脸,公子反而会陡增压力。

谢应忱淡笑道:“所以,我得尽快‘好起来’。”

他不想让她忍耐,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做任何事。

他得走上朝堂,成为她的底气。

“你差事做完了就出去跪着。”

怀景之只想抽自己一嘴巴,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太医正是跟着晋亲王一起来的。

在谢应忱搬出宫后,晋亲王还是第一回来看他,见他竟然醒着,不免一惊。一通寒暄后,晋亲王用眼神示意太医正给谢应忱摸脉。

太医正拱手应诺,上前搭了脉,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的目光在谢应忱的眉宇间停留了很久,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大公子大概,可能、应该死不了了。

太医正顿觉呼吸快停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帝交代。

“周太医。”

谢应忱眉眼温和,与身俱来的尊贵气度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我的病,如何了。”

太医正下意识地说道:“您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这话一出,连晋王也看也过来,神情中带着探究和思量,晦暗莫名。

“辛苦周太医了。”

“不知周太医以为我何时能康复?”

太医正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公子忱和在溪云坞时有种微妙的不同。

锐意四射。

他忐忑地含糊道:“大公子好生养着,很快就能康复。”

“三日可够。”

“……够。”

“呈你吉言。”

谢应忱含笑,又向晋王道:“晋皇叔以为我三日能否康复?”

晋王注视着他,也不等他回答,谢应忱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候在门前的重九便迈进了一步。

“请。”

一从谢府出来,太医正赶紧向着晋王告退,匆匆进了宫。

御书房的灯一夜未熄,一连好几个太医陆续进了谢府大门,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一下,谁都在暗自猜测公子忱是不是快要不好了,礼部更是开始商议应该要停灵多久。

京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谢府,就等着什么时候挂上白幡布。

一天没有。

两天没有。

足足等到第三天。

伴随着响起的净鞭声,谢应忱迎着光走进了金銮殿。

他面有病容,皮肤白的有些不像话,宽大的朝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人更加消瘦。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

谢应忱立于高台之下。

眼神交汇之际,谢应忱微微一笑,翩翩公子温雅如玉,云淡风轻间,谋的是天下。

皇帝猛地捏住了龙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不等散朝,满京城都知道,太孙他活过来了。

让顾大姑娘的冲喜冲好了!

顾知灼:“……”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家上上下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人能活着就好,至少他家大姑娘嫁过去的时候,还能有个热乎的。

太夫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尤其前几天听说人快没了的时候,更是天天往太清观跑,大手笔地捐了好几万两的香油钱,这会儿人活过来了,她又拉着顾缭缭念叨明天再去一趟太清观,带个一万两银票过去。

“一万两够不够,祖师爷会不会嫌咱们不够诚心。算了,还是多带些吧。”

打小在福贵荣华中养大的顾太夫人对金银完全没有什么概念。顾知灼玩笑道:“祖母,您别一不小心把私房全用完了。”

“去去去,没良心的。”

顾知灼笑吟吟地屈了屈膝,从里头出来。

穿过垂花门,顾知灼绕进了小花园,坐到池塘边的美人靠上,问小丫鬟拿了包鱼食,漫不经心地抛撒着。金色的阳光跳跃在水面和树梢间。

她坐了一会儿,开口道:“夫人那儿最近如何?”声音冷到了极致。

纵火事后,顾知灼头一回主动问起季氏的情况。

琼芳一直盯着正院,闻言禀道:“夫人先是发烧不退,叫了大夫后,烧是退了,但是脸上的水泡也都破了,又红又肿,大夫这几日都在用药。奴婢问过大夫,夫人的脸十有八九得留疤,大夫还说,若是养的不好,疤会生得很密,难以掩盖。”

池塘里水波荡漾,鱼儿全都摆着尾巴都围了过来争抢着,有几条没有抢到就摆着尾巴不肯走,等着继续投食。

饵。

大大咧咧地跑去跟皇帝提交易肯定是不行的,那样太蠢。

鱼儿没有围过来,只说明饵撒的还不够多。

顾知灼向琼芳道:“你让人往正院里透些消息,就说……”她盯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锦鲤,头也不抬,“就说,前几日李公公来宣旨时,让太夫人派人去女观接季南珂,皇上准备为她和三皇子赐婚。”

“太夫人说,夫人疯魔了,去接季南珂前得把她先送去庄子上安置,免得季南珂回来,再闹出什么是非来。”

“把话递得漂亮些。”

琼芳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琼芳也向来不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顾知灼把手上的鱼食全都抛进了池塘里,漫不经心地抚去指尖的碎屑。

饵多了,鱼自然会来。

第52章

夜深了。

万嬷嬷轻轻地给榻上的季氏打着扇。

“夫人, 我和守门的婆子说好了,等三更时就出府。”

“您放心。”

季氏的脸上包着一层层的白纱布。

她睁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季氏在库房的时候,其实没有直接被火苗烧着, 也就是皮肤过于娇嫩, 搬箱子离得太近,被热焰灼伤了,又淋了一场雨,脸颊起了一些小水泡。

万嬷嬷自己也发着高烧,没能陪在她身边,谁想, 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怎么的,也就是一晚上,这些水泡全都被抓破了。

之后,脸颊就又红又肿, 季氏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

“夫人、夫人。”

万嬷嬷低唤了几声, 见她睡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外头黑乎乎的,夫人如今失势, 正院里的灯笼也没人点了,院子里的下人被调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和几个粗使婆子。这个时辰, 粗使婆子们也都去睡了。

太夫人发话, 正院上了锁,连前几天宫里来宣圣旨,都没让夫人出去。

再这样下去, 夫人怕是真的会被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万嬷嬷心里沉甸甸的,她摸黑到了院门前,守门的婆子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慢。还要不要出去啊。”

“要,要的。”

万嬷嬷对着从前全然瞧不上的婆子露出谄媚讨好的笑,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了她手里。

婆子惦惦荷包,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催促道:“你快些,往东偏门走,今儿赵婆子当差,我都交代好了。我午时换班,你可别回来得太晚,不然就要等到三更了。”

“是是,我一定注意着。”

万嬷嬷探头看了看四周,闪身出了门。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人,又塞了一荷包的碎银子,才从东偏门出了府。

万嬷嬷站在长巷里头,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出来了。

月朗星疏,四周安安静静的。

城门早就关了,万嬷嬷走到城门口就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等到天快亮,城门附近的人也越来越多,万嬷嬷从马车行里租了一辆马车,城门一开,立刻出了门,直接去了女观。

山门刚开。

在见到季南珂的时候,万嬷嬷老泪纵横。

“表姑娘,您再不回去,夫人真要活不下去了!”

季南珂看着两鬓夹霜,陡然老了十来岁的万嬷嬷,不由一呆。

“怎么了,嬷嬷?”她的芙蓉面上满是惊容,“是不是姑母出事了。”

万嬷嬷双腿乏力地跪了下来,拉着季南珂的裙摆,泪流满面地把这几天的事说了一遍,哽咽道:“夫人现在烧伤得厉害,时不时还会发烧,可太夫人发了话,马上要把她送去庄子。表姑娘,咱们如今在京里还能叫到大夫,若是去了庄子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夫人要怎么活啊。”

“表姑娘,您快些和我回去吧。”

“只有您能为夫人做主了。您是未来的三皇子妃,您的话,太夫人一定会听的。”

“您现在回去是奉了圣意,大姑娘不能拿您怎么样。”

季南珂沉默了下来,她怜悯地看着万嬷嬷,用帕子为她拭去泪。

“不行。”

三皇子着人给她带过话,这几天她本在等镇国公府派人来接她回去。

但是,既然姑母在镇国公府的处境如此糟糕。

那么,她绝不能现在回去!

季嬷嬷捏紧了她的裙摆,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表姑娘!”

“嬷嬷。”季南珂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从跪着的万嬷嬷身边走过,面向窗外道,“现在整个镇国公府都在顾知灼的手里头捏着,你想过没,我若回去会面临什么?”

季南珂穿着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也依然动人。

她的眸子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又带着一种不愿屈服的毅力。

万嬷嬷怔怔着,只憋出一句话:“表姑娘,您不救夫人了吗?”

“夫人快要撑不下去了!”说着,老脸上眼泪纵横。

哎。万嬷嬷忠心是忠心,但也太过愚钝,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明白,也难怪姑母会斗不过顾知灼,被逼得走投无路。

她只能浅显易懂地再说一遍:“顾家迟迟没有命人来接,顾知灼就是想看我忍不住自己灰溜溜的回去,有如丧家之犬,那样她就能把我踩在脚底下了。”

“就凭那个三皇子妃的身份?”季南珂失笑,“嬷嬷啊,别说这婚还没有赐下,就算真赐了婚,我姓季,做不了镇国公府的主。”

“姑母纵火被关,这是她天大的错处,顾家岂会听我一句话就把人放了?”

季南珂走向她,将她扶起,缓缓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万嬷嬷半抬起来头,哭得更伤心了:“那夫人……”

“万嬷嬷,你莫急。”季南珂的手上沾到了她的泪水,她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语调则温和未变,“姑母把我养大,我岂会放任她受苦而不理。”

万嬷嬷呢嚅着点点头。

“嬷嬷你要知道,唯有让顾家不得不向我俯首,我的话在顾家才会管用。”

季南珂拍了拍她的肩膀:“嬷嬷,你要是真心疼姑母,就替去我办件事。”

万嬷嬷急切道:“您说。只要能救夫人,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你等下回京后,去一趟香戏楼,大约午时过半的时候,你应该能看到昭阳公主府的马车。”

上回来昭阳来的时候,曾透露过她最近在捧一个戏子的场。

昭阳是皇帝的大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并不好,身边虽没有光明正大的养面首,可也惯爱捧些长得好看的戏子,这是孙念有一回和她说悄悄话时说的。

孙念还说,碍于驸马的面子,昭阳没把人养在公主府,生怕被皇帝骂。其实人都放在她郊外的庄子上,等腻了再打发掉。只要没闹到明面上,皇帝也不怎么管她。

这样肆意的日子,季南珂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你务必让她看到你。”

万嬷嬷是姑母身边贴身伺候的,日常进出都会带着,昭阳肯定认得。

“你告诉她,我准备了好些野菌子,再跟她说……”

季南珂仔仔细细地把要说的话都交代了,又写了一封信让嬷嬷拿给季氏。

等到万嬷嬷都记熟,季南珂让丫鬟忆心去收拾了一包野菌子出来,又反复叮嘱了几遍,万嬷嬷揣着信和菌子,忐忑不安地走了。

她一走,季南珂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她请女冠叫来了观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清雅高贵,含笑说道:”观主,有件好事。上回来过的两位贵人过几天还会再来。”

观主闻言大喜过望。

上回的两位贵人,哪怕是微服,也依然通体气度不凡,观主完全没敢怠慢。季南珂后来还悄悄告诉她,来得是太后娘娘和昭阳大公主。

观主又惊又喜,她们女观平日里香客不多,她是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招待到这样的贵人。

季南珂当时亲自招呼,谈笑风生,她能看得出来,两位贵人对季南珂的印象都极好。有生之年,能见着贵人一面已是万幸,没想到,贵人竟然还会再来!

观主惊喜道:“季姑娘,你说得可是真的。”

季南珂微微颔首,笑容清浅:“咱们观里,菌子的膳食做得极好,上回太……老夫人尝着不错,我就说您得了一些从滇州带来的野菌子,老夫人答应过几天再来,四下走走。”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方才我姑母派了贴身嬷嬷来,皇上命国公府接我回去。这些日子,多亏了观主你照顾,我想着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决定等老夫人她们来过后再回去。”

观主感动极了。

自打季姑娘住到这里后,她们女观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先是季姑娘用后山的菌子做的菌子席得了不少夸赞,香客越来越多,现在又给她们搭上了一个登天梯。

不但如此,甚至还为了帮她们女观够上这登天梯,连国公府都不回了。

观主拉着她的双手,激动莫名,连连道:“季姑娘,一切都得仰仗你了。”

“这是应该的。”季南珂温和地说完,又道,“观主,老夫人颇为喜欢我们观中的玉皇阁,你看,要不要再清扫布置一下。”

“要,要!当然要。”

观主满脸喜色,若是能得了贵人亲睐,说不准她们也有成为太清观的那一日。

真是托了季姑娘的福。

“我来好了。”季南珂贴心道,“我知道那位老夫人的喜好。你再叫几个道童帮我搭把手就是。”

她事事都安排的颇有条理,观主连连应是,全按她说得去办。

季南珂把玩着垂下的荷包穗子,慢慢弯起了嘴角。

顾知灼永远都只会在这个小小的内宅里争来斗去,以为斗倒了姑母,自己就会和向她俯首认输。

为了争风吃醋,不择手段。

季南珂慢慢摇了摇头,顾知灼的眼界太窄了,也是,在内宅长大的女子不过如此。

她当然会回去。

而且是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要镇国公府俯首叩拜求她回去,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姑母从泥沼中拉出来,立于不败之地。

送走了观主,季南珂就没事先去了玉皇阁,交代女冠们暂时闭门不接待香客,又让观主准备上好的野菌子,交代了好几道菜谱让厨房去试,自己则整整一天都在玉皇阁清扫。

观主紧张极了。

她生怕太后她们来得太快,观里没有准备好,又怕她们不来,空欢喜一场。

好在没有让她忐忑多久,不出三天,昭阳公主伴着太后一同来了。

“江夫人,昭姐姐。”

两人是微服来的,太后化名江夫人,昭阳自称孙昭,季南珂也就假装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珂儿。”

昭阳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好些天没见了,本……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

“我若回去了,今日就见不着夫人和您了,岂不可惜。”

季南珂说得豁达,领着她们进了女观,一路上赏景说笑,哄得太后眉开眼笑,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连夸了好几句。

女观景致清雅,走了一会儿,趁着太后赏玩之际,昭阳挽着她的手臂,说起自己被顾知灼欺负的事,义愤填膺地说控诉顾知灼蛮横无礼的种种恶劣行径。

花会后,她被父皇怒斥了一顿,都有好几天不肯见她了。

季南珂柔声安慰道:

“我那位表妹她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平时家里宠着任性了些。”

“就连我姑母平日里也得让着她,生怕惹她不高兴。”

“您别和她一般计较了。”

“哎,她这般跋扈,你在镇国公府里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昭阳感慨着,“不过,镇国公府没有派人来接你吗。我父……”

昭阳抿了下唇,改口道:“我父亲说,宫里已经带了话给国公府。”

季南珂的眸光明显暗淡了,又似是毫不在意道:“女观待着挺好的,我若回去,我表妹会不放心。”

“你呀!”

昭阳实在恨铁不成钢。

季南珂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咱们观里的桃花符最是灵验不过,昭姐姐,您要不要去求一张。”

昭阳想起了自己最近瞧上的那个青衣:“好呀。最近京里出了一位青衣,男身女相,生得极为妖艳,也就比……”

“你知道东厂的沈旭吗。”她附在季南珂耳边调笑着说道。

沈旭,季南珂自是知道,也在某次进宫赴宴时,远远地瞧见过一面。这人的眼睛太过阴戾,让人很不舒服,她真不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会让这么个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人留在身边,还许以高位。

昭阳兴致勃勃地说道:“这青衣长得也就比沈旭稍逊色了几分。”

她出嫁时,就问父皇讨过沈旭,但父皇不肯还骂了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得不到手。

她凑近季南珂,露出了暖昧的笑:“……我瞧上的这个青衣,身段柔软,腰细腿长,简直绝了。”

太后赏着景也听到了几句,呵斥道:“昭儿!休得胡言。”

“祖母。”昭阳又过去挽了太后,“他唱腔也好,下回我带进宫里,让他唱给您听。孙女只是瞧上了他的唱腔,真的真的。”

“别闹的太过,让驸马没脸。”

嗯嗯。昭阳三言两语就哄好了太后,又哄得她答应去玉皇阁瞧瞧。

玉皇阁离得不远,走过去也就百来步。

留了一半的侍卫在外头,昭阳扶着太后迈进殿门,迎面是一尊泥塑的玉皇大帝,高约七尺,玉皇阁有一半还在修缮,就用隔扇门做了隔断。

再往前是上向的阶梯,玉皇阁共有三层。

她们一进来,女冠便迎了上来,昭阳笑着说要桃花符,女冠就领着她往上走。

阶梯有些狭窄,昭阳示意侍卫和宫女们别跟得太紧。

季南珂略略抬眼看了看,也笑吟吟地落后一步跟着。

“珂儿,等你回京,我请你去看戏。”

“好呀……”

昭阳走上台阶,还在回味青衣的窄腰蜂臀,正要回首说话,脚下一个没踩稳,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从台阶上跌跌撞撞摔了下来,直接就撞到了供奉着玉皇大帝的木台。

上头的神像摇晃不定,几乎在一个呼吸间,就朝着昭阳方向倒了下来。

要是被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性命都怕是要不保了。

玉皇大帝的神像映照在昭阳的瞳孔中,她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惧。

昭阳举起双臂挡在面前,就听到一声:“昭姐姐,小心。”

季南珂从一旁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同朝前头扑了出去。

轰!

泥塑像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巨大的撞击力仿佛连地面也跟着震了一震。

季南珂用身体护住了昭阳,飞溅起来的泥块砸在她的手腕上,季南珂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喊着:“来人,快来人!”声音尖利的快要失了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宫女和侍卫们飞奔过来。

昭阳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略一回眼,只见季南珂痛苦地捂着手腕,还强撑着冲她笑了笑:“江夫人,昭姐姐,我没事。”

“快,珂儿伤了,快!”昭阳吓白了脸,大声嚷嚷着,“快去传太……快去叫大夫了。”

“珂儿,你怎么样了。”太后快步从台阶上下来,满脸感动,要不是她今天舍命相救,昭阳怕是要遭大罪了。

昭阳一把拉起季南珂的衣袖,看着她红通通的手腕,秀眉紧锁:“这里离京太远,你随我回去,我叫最好的大夫来给你瞧。”她急得真心实意,“你还撞到哪儿了,痛不痛。”

“没事的昭姐姐。”季南珂连忙放下袖子,“我去求观主来给我瞧瞧。”

受了伤连个大夫都叫不得,哪个贵女像她这般可怜的!?昭阳当机立断:“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季南珂摇了摇头:“昭姐姐,你对我好,我自是知道,可是,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回到京城也无家可归。昭姐姐,我不能长住在您府上吧。在这女观,我还有容身之地。”

“镇国公府没来接你?!”太后震惊地问道。

这样一个好孩子,镇国公府竟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珂儿,你与哀……你与我一起,我亲自送你回去。”

季南珂笑了笑,美目中露出了淡淡的哀愁,叹道:“我姑母被禁了足,勉强回去,也是看人脸色,何必呢。”

她说着,还安慰她们:“江夫人,我只稍微擦伤了一些,没事的。”

“国公夫人被禁足了?”太后还不知道这件事。

季氏是先帝圣旨赐婚,镇国公府怎能这么做!

太让她失望了。

难怪这孩子宁愿待在清苦的女观。寄人篱下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你放心。”太后亲手擦去她脸上的灰尘,露出了威严道,“你救了大公主的性命,哀家记在心里。 ”

季南珂的瞳孔渐渐放大,不可思议道:“江夫人您、您……“

“我皇祖母是当朝太后。”昭阳得意地与她说道,“是不是吓了一跳?”

昭阳哼哼着:“镇国公府抗旨不遵,对国公夫人和你百般欺辱。放心,皇祖母为你讨回公道的。”

季南珂慢慢放开了攥着右手。

羽睫微微颤动着,掩盖住了眸中的两个字——

成了!

从小到大,她就知道,她的运气极好,她所想的所做的事,就没有一件成不了的。

运气总是会站在她这边。

“来人!”太后冷着脸吩咐道,“去镇国公府,传哀家口喻,让镇国公太夫人和镇国公夫人来此地接珂儿回府。”

季南珂欲言又止:“太后娘娘,可是,我表妹她……”

“对了,还有顾大姑娘,让她也一同来!”

于是,一个时辰后,镇国公府就迎来了太后身边的管事太监。

管事太监说完太后口喻后,又十分不满,外加阴阳怪气地说道:“趁着城门未关,太夫人可要抓紧时间了,别耽误了时辰,再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过。”

太夫人的脸色很不好。季氏做下的这些事,让她现在对季家人没有一点好耐心,包括从前最喜欢的季南珂也一样。

所以,上回李得顺让她派人去接季南珂回来,她也一拖再拖。

没想到,季南珂居然搭上了太后,还让太后为她出面。

让自己这个国公府太夫人亲自去迎她!

她还没成为三皇子妃呢!

太夫人气得火冒三丈,还得憋着火不得不从。

她打发了祝嬷嬷去正院,再去叫顾知灼,又千叮万嘱道:“你跟灼丫头说,让她有气也憋着,我还一肚子气呢。”

“真是的,怎么事事都找上我们顾家,季南珂姓季,又不姓顾,养到她这么大还不够?!”

“救了公主又怎么样,咱家没上赶着要她这份救驾之功。”

祝嬷嬷唯唯应诺。

她先去一趟正院,让季氏赶紧准备,又到了凌霄院,祝嬷嬷甚至都没进屋,忐忑地候在廊下,把太夫人的话一说,小心翼翼地强调道:“大姑娘,太夫人说了,您要是真不想去,就说您病了。”

“去。”

这个字犹如天籁之音,祝嬷嬷彻底放心了。

“那奴婢先告退了。”

顾知灼头也没抬,她正在看一张从猫的项圈里拿出来的绢纸。

绢纸薄如蝉翼,上头字若蚊蝇。

成了。

从小她就知道,她的运气不好,心想事成什么的从来与她无缘。

但是,不靠心想,也能“事成”。

第53章

“喵呜。”

趴在八仙桌上的狸花猫无聊地拨弄着算筹玩, 先是拨到桌沿,又悄咪咪地看看她再偷偷拨回来一些,见她完全没有注意自己, 猫用爪子用力一扒。

哗啦啦,算筹全掉在了地上。

沈猫整个猫都舒坦了, 发出了愉悦的“喵呜”声。

顾知灼抬眼一看, 笑道:“你家主人还真别扭。”

一块玉牌而已,他就给了自己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猫听不懂,感觉自己被夸了,激动地拿脑袋蹭她。

顾知灼把绢纸凑到火烛上烧成了灰烬,又从首饰匣里抓了一把琉璃珠子,放到桌上。

滚圆的珠子骨碌碌地滚了满桌, 猫的瞳孔竖成了一条线,尾巴疯动着,兴奋地扑了过去。

“喵呜喵呜!”

顾知灼摸摸它毛绒绒的小脑袋,拿起桌上的罗盘往袖袋一揣:“我要出门了, 你玩够了早些回去, 替我谢谢他。”

“琼芳,你留下来,小心别让它把琉璃珠子吞了。晴眉和我一起去。”

两个丫鬟纷纷应诺。

顾知灼换了身衣裳, 等到仪门后不久,太夫人和季氏也陆续到了。

季氏戴了一顶帷帽,黑色的纱巾遮了好几层, 垂得长长的, 一直垂到了小腹。短短几天她瘦得厉害,绫罗绸缎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

她一言不发的上了马车。

顾知灼扶着太夫人上了第一辆马车,听着她絮叨着“你放心, 就算她回来,祖母也保证不理她”,“等过些日子就把她和季氏一同送去庄子”,“季家简直得寸进尺,我们家又不是善堂,拿了银子还不够,还要我们给他家养子孙”。

她哄了几句,翻身上马,紧跟在马车旁。

从京城出门,骑马也就一个时辰,不过太夫人年纪大了,马车走得慢,用了接近两个时辰才到。

沿着山路上了山顶,是一座小小的女观。

女观清雅,香客少,斋菜好吃,顾太夫人有阵子经常会来,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浑身不痛快。

马车停在了山门前,观主亲自出来迎接,在太后和昭阳公主来她们女观前,顾太夫人是女观最尊贵,也是最阔气的香客。

“太夫人,里头请。”

观主弯下腰,态度和善。

顾太夫人不耐烦地问道:“季南珂呢,让她出来。”

太夫人实在懒得装模作样,赶紧把人带回去,还能赶在黄昏前回京。

光回京不算,她还得递牌子带季南珂进宫,让太后看到她已经把人接回来了。简直要烦死人!

观主做了个长揖:“太夫人,您先进来等等,贫道这就去叫季善信出来。”

她打发了一个女冠进去,又向着她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先进去吧,祖母。 ”顾知灼挽上了太夫人的胳膊,向观主笑了笑。

观主如释重负,领着她们往里走。

顾太夫人她是认得的,这位顾大姑娘曾经也陪太夫人来听过道。倒是……

她看向走在后头带着帷帽遮面的季氏,一时没猜出来是谁。

观主走在太夫人的一侧,脸上满是犹豫和纠结,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两句,又不敢,生怕给观里惹来祸事。就在她纠结再三时,打发出去的女冠终于回来了。

“观主,季善信有话想和顾大姑娘说,让顾大姑娘亲自去见她,不然她就不走。”

不想走就别走!太夫人差点要甩脸子。

观主笑得有点勉强:“太夫人,您看您要不要先去偏殿歇歇脚。”

顾太夫人站着一动不动,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素来人人都顺着她,季南珂往日里还会俯低做小哄她开心,现在仗着有太后撑腰,竟还矫情起来了。

女冠不安地看看观主,又看看顾知灼。

顾知灼冷嘲地笑笑,安抚太夫人道:“祖母,您先跟观主去歇歇脚,我稍后就过来。”

她问季氏:“母亲是陪着祖母去偏殿呢,还是与我一同去接珂表姐?”

“我与你同去。”季氏声音嘶哑,说了出门后的第一句话,“我给珂儿做了一身新衣裳,待她换过衣裳后再走。”

“请带路。”

风吹动起她帷帽的纱帘,露出了通红的下巴。

季氏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帷帽的纱帘,整个人一惊一乍的。

季氏捏紧袖袋里的那封信,这是先前珂儿叫万嬷嬷带给她的。

她暗暗告诉自己:没事的,珂儿计划周详,绝不会出岔子。

都撕破了脸,季氏也不去装慈母,她扶着祝嬷嬷,先一步走了。

女冠领着她们往后山的方向去。

一边走着,女冠一边说道:“季姑娘就住在后山的小院里,清静得很。”

“请。”

她夸赞道:“季姑娘大善,住了这些日子经常帮我们一块洒扫,接待香客。”

后山确实静谧,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在赏玩。

但季南珂并不在。

“咦,方才还在的。”

小跨院里只有季南珂的丫鬟忆心,见她们过来,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大姑娘,我家姑娘久久等您不来,就去玉皇阁了。”她一脸的愤愤不平,为季南珂委屈不已,“您要不是诚心来接我家姑娘,大可以直说,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去做活,您良心何在!”

“忆心?”顾知灼含笑问道,“你的卖身契呢?”

忆心半张着嘴。

“家生子就要有家生子的样,别在我面前咋咋乎乎,懂吗。”

顾知灼声音不疾不徐,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女,又岂会与一个家生子论是非,仅仅只要一眼神,就足以让忆心像是被掐紧了喉咙似的。

“是、是的……奴婢不敢。”

直到顾知灼的目光移开,忆心的一口气才回过来,额上冷汗淋漓。

太可怕了。大姑娘从前有这般可怕吗。

女冠忙道:“顾大姑娘,玉皇阁往这边走,不远的。先前玉皇阁的玉皇大帝像摔碎了,季善信应该是去帮着打扫了。”

又绕了一圈,回到三清殿前。

顾知灼还好,这些日子练着弓马骑射和拳脚功夫,这点脚程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季氏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又大病未愈,来回这么一趟,走得她气喘吁吁。

玉皇阁在三清殿的后头,她们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香客刚好出去。

“咱们观里香火不盛,顾大姑娘您请。”

女冠领着她们走进去:“季善信就在那儿。”

季南珂身着道袍,宽大的衣袖遮不住她手腕上的厚厚绷带。

她正在擦拭着香炉,听到声响后,转头看了过来。

顾知灼与她隔着百步遥遥相看。

季南珂道袍宽袖,粉黛薄施,挽了一根玉钗,有一种超然于世俗外的清丽。

顾知灼身上是寸布寸金的烟云罗,发上的东珠足有鸽子蛋大,不止是面纱缀着珍珠,连行走间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头也有一颗硕大的珍珠。

她仅只是站在这里,就自带了自信傲然的贵气。

这眼神……季南珂眯起了眼,有一瞬间,她顿觉顾知灼好像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少了几分倨傲和冲动。

她不应该离开这么久的!

她失策了。

“珂儿。”

季氏呢喃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苦涩的泪水刺得她脸颊上的伤口生生地痛。

“我的珂儿,你受苦了。”

季氏飞扑而去,紧紧地抱住了季南珂。

“珂儿,珂儿。”

她的哽咽中,至少有五分是真心。

季南珂不到八岁就养在她身边了,她是她的福星,让她事事皆顺。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受的苦楚,她哭得不能自已。

“夫人,莫要哭了,小心您的脸。”万嬷嬷扶着她,递着帕子,“表姑娘,您劝劝夫人吧,她脸上有伤,不能沾泪。”

季南珂听着实在难受。

都是因为她的退让,害姑母被欺负成这样,地位不保。明明是堂堂的国公夫人,活得连奴仆都不如。

她不会让姑母再被人欺凌,绝对不会。

季南珂低低地说着:“姑母。我会为你做主的。”

她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抬眼看向顾知灼:“灼表妹。”

顾知灼不咸不淡地说道:“表姐若是都准备好了,就走吧。祖母还在等着。”

“我不回去。”

季南珂放开季氏,向顾知灼走了过去,她目视着顾知灼,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哦?

“你向我姑母道歉,跪下来磕头。”季南珂冷颜道,“不然,我不会离开女观的,这是我的条件。”

顾知灼嗤笑。

“所以。”她环抱着双臂,慢悠悠地说道,“你走不走,回不回,与我有何相干?”

季南珂挑了下眉梢:“你想抗旨?”

她带着一种明显逼迫的态度,说道:“你若不想抗旨,就向我姑母赔罪!”

顾知灼掸了掸衣袖,敷衍而冷漠地说了一个字:“滚。”

季南珂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动静,她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了那扇紧闭着的隔扇门。

算自己高估她了,她还是如从前一样,受不了一点激。

来吧。

让你的真面目曝露在世人面前。

我的灼表妹。

季南珂神情一凛,厉声质问道:“我姑母嫁进镇国公府时,你还不到七岁,是我姑母一手把你养大的!”

“而你呢,你对我姑母,你的继母做了些什么。还需要我一一细数吗?!”

顾知灼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轻笑了起来。

她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养我?把我养大需要花的银子可多了,她拿不出来。我若没记错的话,季家当年的嫁妆一共也就三十二抬,统共加起来怕是还没有我这对耳铛子值钱。”

“对了。”

顾知灼抚掌,笑得傲慢十足:“她的那些嫁妆还不够养你半年的。珂表姐,你搞搞清楚,就连你也是我家的金银养大的。”

季氏面如土色。

她的嫁妆是不多,季家如今只经营着一间书院,坐吃山空。

嫡姐死了,爹娘虽认命让她替嫁,可是,却把给长姐准备的嫁妆拿出了一大半,就连仅剩下的三十二抬,也仅仅只有表面风光。

被顾知灼当着侄女的面揭开这一切,季氏的脸颊火辣辣的烫。

季南珂将季氏护在身后,为了还顾家的这份养育之恩,她平日里对顾知灼一让再让,还要怎么样?!她问心无愧。

顾知灼斜睨着她:“我还做过什么,你细数来听听。”

她往前走了半步,窈窕的身影笼罩在季南珂的身上。

“别说什么把我养大这种话了,满府的丫鬟婆子,饿着谁都饿不着我。”

季南珂抿着下唇。

嚣张,傲慢,爱争一时之气,毫无感恩之心……都看到了吧,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灼丫……”

哼。一声轻而又轻的冷哼声喝住了顾太夫人想提醒的低呼。

在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太后冷眼看着顾太夫人。

太夫人捏着玉镯上的金丝缠枝,心里忐忑不定。

方才顾知灼走后,观主说带她去歇歇脚,结果一到玉皇阁,就见到了太后和大公主。

不止是太后,还或站或坐了好几个诰命夫人和宗室王妃,一个个都风尘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从京城赶过来的。

太后一直板着脸,连她见礼问安都迟迟未叫起。

她不明所以地等了片刻,直到见顾知灼和季氏进来……

太夫人瞥了一眼太后,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太后冷哼连连:“这就是顾家的家教?”

太夫人俯首,咔嗒,金丝掐断了。

“好,我就数给你听!”

外头是季南珂义愤填膺地诉说,句句都在为季氏抱不平:“我姑母是你母亲,你强行将她禁足。”

“她高热不退,烧伤严重,你从不在旁侍疾,寻医问药,还要把她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琰哥儿是你的亲弟弟,你任由旁人对他打骂不休,害得他小小的一个孩子,挨了整整二十板子!”

“还要我说吗。”

顾知灼依旧目中无人,从容中带着傲慢和矜贵。

季南珂的瞳孔倒映着顾知灼的身影,字字有力:“我大启以孝治天下,镇国公府的确于国有功,可是,你也不该仗着镇国公府的功绩,肆无忌惮。”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注),大启律云,不事父母者,杖罚八十,打骂父母者,当绞首!”

季南珂义正词严:“我如今只是让你跪下,向你的母亲赔罪,已是最大的宽容。”

“跪下!”

顾知灼轻轻地笑了:“跪?”

她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季氏,带着一种挑剔和不屑:“呵,她配吗?”

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这丫头就是让阿缭和白儿他们惯坏了!顾太夫人掩面失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孝是重罪。

哪怕是继母,哪怕只是面子情,该有的也都得有。更何况,季氏对她有养育之恩。

当今皇后还是大公主的继母呢!

若是季氏真的抓着不放,顾大姑娘至少也要脱一层皮。有与镇国公府关系好的诰命夫人不禁暗暗悬了一颗心。

昭阳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掩住了那一抹兴灾乐祸。

她完了!顾知灼早晚会被她自己的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给害死。

哎。珂儿还是太纯善了,先前甚至还说,只要顾家愿意放过季氏就行,要不是自己劝她,她还不忍伤了顾知灼颜面。也难怪总被顾知灼欺负。

昭阳面露得色,恨不得现在就推开隔扇门,狠狠地把顾知灼踩在脚底下。

她放下帕子,凑到太后面前,小声地说着话。

“好了。珂儿。”

季氏柔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在京中名声极好,温柔宽和大度,抚养了一对继子女,又把镇国公府打理地妥妥当当。镇国公战死后,安分守己为夫守贞。

“别这样,灼姐儿年岁还小,多少都会有些任性之举,你是姐姐当包容一二,何况……”季氏顿了顿,软语温言,“你以后还得住在镇国公府。“

这话乍一听是在劝和,但仔细一琢磨,分明就是在说今天要是惹得顾知灼不痛快,等回府后,她定会仗着身份虐待苛责她们。

“灼姐儿,珂儿只是在担心我,你别生气,我来劝劝她。”

季氏走到顾知灼的身前,挡在她和季南珂的中间,不让两人再起冲突。

她与顾知灼面对面,略略仰头在看她,态度绵柔地说道:“大姑娘,是我和珂儿的不是。珂儿是镇国公府养大的,我们会牢记顾家的恩情。”

话音刚落,她的嗓音骤然降低,仅仅只有嘴唇在动:“顾知灼,这是你自找的。”

“大姑娘,你别生气……啊啊啊啊!”

季氏发出惊恐的尖叫,整个人向后直直地倒了下去,就像是一言不和,被顾知灼用力推了一把。

“姑母。”

季南珂惊了一跳,险险地扶住了她。

季氏心有余悸地靠在季南珂的身上,柔若无骨。

季南珂目中的怒火腾腾而起,怒喝道:“你推她!”

“她是你母亲,继母也是母。”

“你竟然推她!今天是我亲眼看到的,你别想抵赖!”

顾知灼哂笑,隔扇门的里头传出极为轻微的动静,掩盖在了季南珂的声声怒斥中。

季氏低垂着头,脸庞在帷帽的掩盖下,浮起疯狂的笑意。

顾知灼的不孝曝露于人前,哪怕镇国公府再说自己纵火,也可以是“被欺负被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甚至是“顾知灼为了打压她这个继母而故意污蔑”。

自己从此会立于不败之地。

以后,镇国公府依然是自己说了算!

就算顾知灼在太后面前辩解不是她推的,有珂儿在,太后也不会再相信她。

珂儿真是福星啊!

“是啊,继母是母,理该敬孝。”

顾知灼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目视着季氏,凤目仿佛能够穿过层层黑纱,堪破季氏的内心。

季氏的心口没来由地狂跳了一下。

“当年镇国公府聘的是江南季家长房嫡长女,季元初。”

“但是,您不是季元初啊!”

太后怒容满面地正打算让人去开门,闻言抬至一半的手停住了。

顾太夫人也有些愣神。

什么意思?!所有的人皆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禁屏气。

“您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顾知灼再度逼问,季氏双目圆瞪,笑容僵在了嘴角,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

顾知灼走近了季氏,扬唇一笑,一如往常的肆意傲慢。

她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又轻又柔地说道:“另外……”

“推人,应该是这样推的。”

她的双手向后用力一推,季氏顿感一股大力向她而来,她的后背撞开了扶住她的手臂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手肘撞在地上,她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当季元初当久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

有两个字从顾知灼的口中吐出,有如一道惊雷在季氏的头顶炸开。

“季若。”

第54章

这一刻, 季氏甚至感觉不到身下的痛,她坐在地上,仰着头, 满眼震惊。

她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真名是季若!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不住地回旋,大脑一片空白。

顾知灼居高临下地站在季氏的面前, 似笑非笑道:“我说过, 让你安分的。你呀,就是不听话。”

她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喃,幽幽声仿佛来自地府:“你就算和季元初生得一模一样,你也永远成为不了季元初。”

“是不是?季若。”

季若。

季若!

这个名字一声声的回荡在季氏的耳际。

万嬷嬷惊恐地瞪大着双眼,细细密密的冷汗自额角滑落, 忍不住地去看季氏。

季氏眼神空洞。

为什么会知道!

为什么?

顾知灼把她的帷帽扶正,断然道:“你不是季元初,你叫季若!”

“你占了季元初的身份。”

“你为了嫁进镇国公府,杀了季元初。”

“不, 不对——”

季氏心中最紧绷的一根弦被拨动了, 她的理智几近崩溃。

对顾知灼的恨意和畏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锋。

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瞳孔闪烁着一抹厉色,从地上跃起,一把卷起帷帽的纱帘就往顾知灼的脖子上套了过去。

死!去死!!

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顾知灼没有躲, 她背对着隔扇门,小弧度地弯起了嘴角。

“放开她!”

隔扇门被大力撞破,顾太夫人奋力甩开一个陌生嬷嬷的手臂, 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她一把扯开季氏,惊魂未定地把顾知灼搂在了怀里。

顾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力道也不够, 季氏只被推得踉跄了几步。

季氏的理智在这时回归了,她猛地记了起来今天的目的。

她呆滞着挪动目光,就见到隔扇门已经完全打开,坐在里头的太后面有愠色地注视着她,周围那些熟悉的诰命或惊,或疑,或一个个表情古怪,瞠目结舌。

她做了什么。

她刚刚做了什么!?

完了!

季氏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冷意,冻得她全身打了个哆嗦。

啪!

一巴掌狠狠地刮到她的脸上,掌掴声响亮至极。

季氏被打得歪了脸,还没有痊愈的脸颊痛得她眼角泪水直冒。

帷帽斜到了一旁,露出了藏在纱帘底下的那张脸,她的面颊布满了一块块细小的结疤,皮肤通红。

顾太夫人甩甩手,憎恶地目视她,把顾知灼搂在怀里,反复用手去摸她的脖子看她有没有伤着。

“没事,祖母。”顾知灼绝不会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你这丫头……”

顾太夫人被吓得不轻,抡起手往她背上拍:“你就不知道躲吗,躲不了就打她啊!”

顾知灼默默垂下眸子。

上一世,衙差一鞭子抽下来的时候,是祖母把她护在了身后。

那个时候,她就肯定了,祖母是喜欢她的。

只是她没有季南珂会撒娇卖乖,她被季氏捧杀的娇纵任性,脾气又特别坏,总爱和祖母对着来,有如针尖对麦芒。

见她半天没有说话,太夫人愣了一下,顾知灼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祖母,我好怕。”

顾知灼一委屈,顾太夫人立刻就收了声,大概是想孙女已经吓着了,自己要再凶她,就有点过份了。太夫人瞪了她一眼,怒火向外发散:“都快被季氏给害死了,灼丫头还不孝?怎么,你们就非要顾家人全死光才行?!”

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总感觉这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自己。

场面一度冷了下来。

礼亲王妃开口打破了沉寂:“顾大姑娘,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礼亲王妃是被太后从京城特意传召过来的。

她亲眼目睹顾知灼落入圈套,几乎要彻底背上忤逆的大罪,结果,都这样了竟还能翻盘!不止是她懵,所有人都一样。

什么叫季氏是孤魂野鬼,她不是圣旨赐婚的国公夫人吗?这还能有假。

顾知灼示意太夫人莫要担心,她向着太后的方向屈了屈膝,意味深长道:“太后娘娘,原来您也在,真是太好了。”

太后:“……”

顾知灼猛一甩袖,抬手指着季氏冷言道:“当年先帝为我父亲指婚,赐婚季家长房嫡女季元初为我父亲续弦。”

“聘书,婚书,写的皆是季元初之名。”

“但是,季元初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而她,她是季元初的孪生妹妹,季家次女季若!”

顾知灼冷笑道:“珂表姐说我不孝,敢问太后娘娘,我当孝顺谁!?”

天哪!

这句话几乎击溃了所有人的认知,连太后都难掩惊容。

顾太夫人颤着声音道:“灼丫头,你、你说的是真的?”

顾知灼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所说千真万确。

她轻轻一笑,满是嘲讽:“季氏。你无名无份,凭什么要我这个嫡长女为你侍疾尽孝?”

“还要我跪着来求你原谅。”

“你说说,你配吗?”

同样是这一句“你配吗”,同样是铮铮傲气,听在同样的这些人耳中,但是所有人的心境这回彻底不同了。礼亲王妃淡淡地摇了摇头:“她不配。”

她不配!

“不是!不——”

季氏终于从一团混乱中回过神。

她惶惶地看着四周,整颗心有如坠入深渊,还在不住地往下沉。

她好似被人剥光了丢在人堆一样,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

“姑母。”

季南珂搀扶着她,柔声道,“顾知灼又在胡说八道了,是不是?”

她悄悄地掐了季氏一下,意思是在告诉她,不要认!无论她是不是季元初,她也必须是季元初,不然她们两人都得完。

快点否认啊!快点哭,然后撞墙!快啊!自己有办法让太后相信她的。

这些小动作瞒不过顾知灼的眼睛。

她直接断了季氏说话的机会,咄咄相逼:“你嫉妒季元初,你杀了她,你假装自己是她,偷了八年的荣华富贵!”

“灼表妹,我姑母绝不是这样的人,你……”

顾知灼看都没看她,继续说道:“季若,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你的名字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季若,你这具皮囊底下,还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

这句话打碎了季氏所有的侥幸。

她的秘密……

季氏捂住了脸,她想起了那一天,在惊雷落下的时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脸与她一模一样。

山崖上,她把她推了下去。

少女的头颅撞在石头上,鲜血汨汨地往外流。

“啊啊啊啊!”

顾知灼好整以暇:“季氏,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哦,我还知道你……”

“不要逼夫人了。”万嬷嬷大叫着挡在了季氏面前,她向着太后跪了下去,“太后娘娘,我家夫人,她确实不是大姑娘季元初。”

她发了狠心,一股脑儿地把话说完:“夫人和大姑娘是孪生姐妹。赐婚后不久,我家大姑娘就出了意外。是老爷太太让夫人顶替了大姑娘的身份,嫁进镇国公府的。”

“这一切都和夫人无关。夫人在家不能忤逆父母,才会如此行事。”

“求太后娘娘明鉴!”

万嬷嬷俯下身,把头深深地抵在了地上。

愚蠢!季南珂冷淡地别过了头,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季氏的态度早已明明白白地证明了顾知灼所言属实,现在听到万嬷嬷亲口承认,所有人照样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季家竟然真得利用孪生子样貌相同,姐妹替嫁!

镇国公府的这桩婚事的是先帝亲赐的,季家私自换人,就是在抗旨。

抗旨之罪,罪迁九族,季家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万嬷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她劝过夫人,让表姑娘安生地回来就可以,不要再去招惹大姑娘的。

大姑娘的那双眼睛,好像能够堪破一切的魑魅魍魉。

她怕了。

再这么下去,她们会万劫不复的。

“说!”

太后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声暴喝。

万嬷嬷抖了一下。

“当时,当时……”万嬷嬷咽了咽唾沫,战战兢兢地说道,“季家的两位姑娘是双生子……”这句话她之前说过,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在季家,祖辈流下来的规矩就是双生子不祥,夫人比大姑娘晚生了半个时辰,一出生就被送回了老家,也没有在族谱上记名。一直到夫人十四岁的时候,季家把她接回了去。”

季家其实没有想过要把夫人接回去,甚至从来没有对外提起过这个人。

是大姑娘无意中得知了自己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便恳求父母把妹妹接回去,老爷开始说什么都不答应,直到宫里派人来相看。

先帝打算把季氏长女嫁给当时的镇国公世子为续弦。

前朝亡了后,季家子弟再无一人出仕,这样下去,只需要三四代,家族就会渐渐落没。

季家当时已是急得不行,宫中的这趟相看有如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在他们的头上。镇国公府在大启朝地位斐然,若是能够顺势搭上镇国公府,季家就还有崛起的机会。

这关系到家族的荣耀和未来,岂能让人不重视。

季大姑娘季元初也因此在家中有了些许的话语权,她执意要接妹妹回来,老爷终究应了。

“两位姑娘生得一模一样,谁也分不出来。”

二姑娘养在乡间,但也没吃过什么苦,打小身边就有两个婆子伺候,也不需要做活,除了经常晒太阳和到处跑皮肤有些粗糙外,其他的与大姑娘并无不同,就连身高胖瘦都一样。

“后来,后来……”

万嬷嬷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她低垂着头,继续说道:“宫中下了圣旨后不久,镇国公府派人送来婚书,定下了迎亲时间。太太带着两位姑娘去庙里上香,就在回来的路上,马车翻了,两位姑娘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她呢嚅着:“大姑娘当场、当场就没了。二姑娘也受了伤,昏迷不醒。”

“季家当时为什么不说!”太后一拍案几,愤愤道。

万嬷嬷吓得用力磕头。

她心里怕,很怕,但是,为了她的二姑娘,她不能怕。

不然,她的姑娘是要没命的啊。

她是她一口奶一口奶从小养大的。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她有的只有二姑娘。

万嬷嬷把额头深深地抵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大姑娘死了,老爷说是二姑娘害的,说二姑娘是灾星,如果不是二姑娘回来,大姑娘就不会死。季家全让二姑娘给毁了。”

“老爷差点打死二姑娘,又把二姑娘关进柴房里。”

“后来,过了三天,老爷打开柴房的门,他告诉二姑娘,从今以后她就是季元初。”

万嬷嬷抬起头,她的额头血渍斑斑,鲜血从额头流到了眼中,她眨了一下眼睛,咬着牙说道:“是老爷让二姑娘顶替大姑娘的身份的。老爷说,反正族谱上也没有二姑娘的名字,季家长房由始至终只有一位姑娘。就是和镇国公府订亲的那一个。”

“二姑娘若是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

“求太后娘娘明鉴。”

万嬷嬷抱着一丝希望,二姑娘也是季家嫡女,并不是外支或庶出,不过是一个名字不同,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

太后沉默不言。

季南珂扶着季氏,也一同跪了下来,小脸半抬,坚毅的目光中带着真诚。

“太后,这件事阴差阳错,我姑母也是无辜的。”

“她在顾家八年,主持中馈,孝敬婆母,为夫家诞下子嗣,我姑母她有功无错!镇国公府理当视其为当家主母。”

她道袍的衣袖滑下了一些,露出了缠在手腕上的纱布,昭阳有些不忍心,连声附和道:“是啊,皇祖母,京城里头从来没有人说过国公夫人不好,她儿子都生了,又为老国公守过父孝,为镇国公守过夫孝。如何当不得嫡妻之名。”

这话也有道理。太后默默点头。

为公婆守过孝,本就是“三不去”之一。

再者,给镇国公府赐婚季家是先帝的决定,现在弄成这样,一旦传扬出来,连先帝也会颜面无存。

不如补全了婚书,将错就将也就罢了。

季南珂察言观色,翘了翘嘴角,进一步道:“生身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我姑母养育了元配的一双儿女,视若己出,顾家兄妹也理当奉她为母。”(注1)

顾知灼嗤笑:“捧杀欺骗,这叫把我养大?”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叫我们兄妹视若己出?”

“她嫁进镇国公府八年,挪用亏空,贱卖产业,这叫尽职尽责?”

“至于为我祖父守过孝,敢问各位夫人,若在孝期,你们府上的侍妾通房,难不成不需要一同守孝?怎么,守过孝了,就得一个个从此奉为嫡妻元配高高供着不成。”

“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立刻就有一位夫人板着脸出言道,“妻者,齐也,与夫齐体。没有三书六礼,就是无媒苟和,岂能与妻相提并论!”(注2)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在这件事上绝不能含混!这是作为嫡妻元配的尊严。

顾知灼指着季氏,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太后,她是什么身份,让我兄妹奉其为母。”

“妻?无媒无聘。”

“妾?无礼无书。”

“顶多也就是个外室。”

顾知灼发出低低的笑声:“在我大启朝,元配的儿女得奉外室为母?”

“勋贵府邸得由一个外室当家做主?!”

荒谬!礼亲王妃道:“太后,万不可开此先河,乱了尊卑。”

季氏霍地抬起头,整个人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摇摇欲坠。

太夫人拉着顾知灼的手,说道:“我家的灼丫头最孝顺,谁说你不孝,谁该去治治眼,看看心。”

季南珂噎了一下。

哪怕没有明提,她也能感觉到,太夫人的这些话就是在说自己。

果然下一刻,太夫人就又道:“吃顾家的,穿顾家的,用顾家的,到头来,躲在顾家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白眼狼也不过如此!”

季南珂:!

大启朝立朝还不到五十年,太夫人就当了四十余年的诰命夫人,莽起来,压根不在乎太后也在。

她向着太后的方向欠了欠身,说道:“太后娘娘,我顾家被骗婚在先,被蒙骗八年在后,还搭上了无数金银良田,求太后娘娘为我们顾家做主。”

顾知灼面向季氏:“季家替嫁欺君,理当问罪!”

“季姑娘,顾家会追究到底。”

欺君之罪,罪祸九族。

天道偏爱季南珂。

她快成不了三皇子妃了,天道一定帮她,会给她留下转机!

顾知灼眉眼间带着挑衅的意味,继续逼迫道:“三皇子再喜欢你,他也不会娶一个罪女为正妃,你永远不会得偿所愿了。”

“你完了!”

季南珂垂下眼帘,羽睫遮住了她晦暗的眸光。

“姑母。您别做傻事。”季南珂掐了一把季氏的掌心,“您想想琰表弟,您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您忍心让他如我一样,寄人篱下吗。”

太后还没有定夺,季氏只要死了,她直到死前就还是国公夫人,哪怕死后被夺了国公夫人的诰命,也会因她的死不至于连累季家人。

有如醍醐灌顶,季氏也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她双膝颤抖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很慢,而就在站稳的同时,朝着柱子飞奔了过去,带着义无反顾。

命妇们满脸惶惶,掩面不敢去看。

砰!

侍卫挡在了她面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地。

一块玉佩促不及防地从季氏的怀里滚了出来。

太后正要叫人把季氏拖下去,蓦地看到玉佩,差点失态地站起来,身体向前倾斜,直勾勾地盯着上头的祥云五爪龙纹。

民间用龙纹不可用五爪,也不可点晴,而这上头的龙纹有着一双栩栩如生的眼睛,内含闪电。

这……

太后使了个眼色,贴身的颜姑姑正要过去把玉佩捡,顾知灼已经先一步拿在手里,她把玩着玉佩的络子,目不斜视道:“太后。季氏这是想拿死来威胁您呢。”

“想要一死了之可不成。”

她举起玉佩,冷颜道:“哪怕拼个玉碎,我顾家也要讨个公道!”

太后正要发火,就见顾知灼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玉佩,这毫不避讳的目光让太后下意识地捏紧了手。

“此事。”太后思忖再三,终于说道,“季家是由先帝赐婚,镇国公府又是超品勋贵,出了这样的丑事,还得由皇帝定夺才是。”

“顾家就等皇上的公允。”

来吧,若想保住季氏,就得付出我要的代价!

第55章

不少命妇也注意到了玉佩, 面面相觑,礼亲王妃更是若有所思。

这位顾家大姑娘,分明就是抱着要撕破脸的态度, 连一点台阶和转圜都不给太后留啊。这是顾大姑娘年轻气盛,还是顾家另有目的。

“我爹爹为了大启, 尸骨无存。”

顾知灼捏紧了玉佩, 在“尸骨无存”四个字上落了重音,冷言道:“若是死后还要蒙遭羞辱,我顾家,不服。”

“宁死不受。”

这几个字铿锵有力,让人生畏。

太后的心弦跟着颤了一下,她满心不宁, 一刻也没有再待,就匆匆离开了女观。

只留下了一团喧嚣。

她甚至连昭阳都没有带走,回宫的一路上,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始终平静不下来, 一到慈宁宫还不等坐下, 就打发人去叫了皇帝来。

太后素来不会随意打扰皇帝,她传唤的这么急,皇帝只能放下手上的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去。

“皇帝。”

太后不等他见礼, 就先把女观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季家姑娘救了昭阳的命,哀家想着, 能帮就帮一把, 怎料到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皇帝你看,这当如何是好。”

太后心里是后悔的。

她先前听说季氏被软禁,心疼季南珂连家都不回得, 又瞧着她救了大公主有功想为她做主,便着人把一些王妃命妇叫来女观,一心想着揭破顾家伪善的真面目,结果就弄成了这样。

估计都不需要半天,等到那些王妃命妇各回各家,替嫁的丑事就得人尽皆知。

礼亲王妃在宗室中德高望众,儿子还没有登基时,连她都得礼敬几分,季家和镇国公府是先帝赐婚,礼亲王这个宗令必会追究到底。

瞧这事闹得!

替嫁?

皇帝惊住了,啪地合拢折扇,脱口而出道:“镇国公府怎会发现替嫁的事?”

额?太后回过神,惊愕道:“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皇帝自知失言,连忙道:“儿子怎会知道……”

儿子是自己生的,太后一眼就看出了心思,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皇帝。

一旁的颜姑姑当即把殿里的内侍宫女全都打发出去,又亲自关上殿门。

“慎儿啊,”太后说道,“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是你带着礼部官员前往江南迎亲的。”

她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接着道:“方才从季氏的身上掉下了一块玉佩,玉佩上是五爪祥云龙纹。”

“是你的吧。”

“龙眼上的闪电纹是你年轻时最爱用的!”

皇帝瞳孔急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是。”

“皇帝啊!”太后顿时急了,站了起来,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你和季氏她、她……”

“母后。您想多了。”

皇帝扶她坐好,耐心道:“儿子当年确实发现了,可是,先帝已经下旨赐婚,季家那位大姑娘又死了。先帝当年是想用季家的,若是婚事不成,岂不是坏了先帝的大事?”

太后沉默不语。

皇帝亲手端过一杯茶递到她手边。

“季氏与那位季大姑娘,一母同胞,一体双生,也就名字不同而已。先帝要的是镇国公府和季家联姻,娶了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也有些道理。太后终于点了一下头:“你与先帝说过?”

皇帝摇了头:“先帝日理万机,这不过是小事,何必多此一举。”

自己生的儿子,太后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他说的这些仅仅只是一部分原因。他千里迢迢去了趟江南,要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他在先帝的心中就更不如太子了。她的儿子心高气傲,他宁肯因为非嫡出而不如太子,也绝不愿意让人说他能力不如太子。

太后慢慢地用茶盖撇着茶汤的浮沫,一连喝了好几口,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皇帝啊。”太后道,“事到如今,不如就……”

“不可。”

皇帝听出来了太后的意思。

不过就是断这婚事无效,季家骗婚,抗旨不遵。

这不行。

皇帝的眸光闪烁不定,用扇柄一下又一下的敲击掌心。

无论是先帝还是太祖,对镇国公府都太过信任了,可是,他们怎就不想想,顾家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会不断地往下传承。待到顾以灿袭爵,就是第四代了。

二十万兵权还是次要,重要的是,顾家整整四代栽根北疆,北疆的军政全都在顾家人的手里,这和北疆自成一国又有何区别?!

顾家人手掌重兵,谁能保证他们代代尽忠?

若有朝一日镇国公府起兵,这江山是姓谢,还是姓顾。

但这些话,先帝从来不愿意听,还说他猜忌心过重,难当大任,甚至一气之下把他从吏部调到了礼部,让他去江南为顾韬韬迎亲,那个时候,他简直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他堂堂皇子,在先帝的心目中竟连顾韬韬都不如!

一想到先帝当时一声声失望的斥责,皇帝心里的那一股子憋闷劲就又涌了上来,一如当年。

直到,他发现,季家竟大胆替嫁。

早在江南时,他就发现了!

父皇为顾韬韬挑的是镇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至少也该是行止有度,从容大方的。父皇待顾韬韬亲若子侄,在这一点上不会马虎,可是,他看到的季氏,畏畏缩缩,一惊一乍,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从容大气。

后来,更是让他一问,就吓得把真相全说了。

镇国公府未来的世子夫人是一个杀了胞姐,费尽心思也要嫁进过去的女人。

这多有意思。

他没有揭穿她。

在去往京城的这一路上,他偷偷教她言行举止,告诉她若不想被揭穿赶回江南,装也得装出个人样来,再后来……

“慎儿。”太后沉沉地问道,“我是你亲娘,有什么话你连我都不能说吗?!”

“你说,是为了先帝,就当我信了。”

“可事已至此,你竟还想保着季氏?!”她情绪激动,实在难以启齿,“你与她……”

“母后啊。”皇帝赶紧安抚道,“儿子岂会瞧上一个有夫之妇。”

他依然没有去解释玉佩的事,只道:“母后,璟儿心仪的姑娘姓季,是季氏的嫡亲侄女。若是季家获罪,她也会被牵连,别说是皇子正妃了,连侍妾怕是都不成了。”

太后自然明白皇帝在说的是谁。

说起来,季南珂是个好姑娘,纯真善良,为人处事不卑不亢,要不是昭阳打着踩死顾知灼的念头,非不许她息事宁人,也不至于会闹到如此地步。

方才在众人面前,季南珂惶惶不安,但又努力镇定为她姑母抱不平的样子,实在让太后心疼不已。要知道,她还受着伤呢。

若是为了她姑母的错害得她也身受其害,被牵连其中,确实不妥。

见太后的面色有所动容,皇帝又跟着道:“清平真人曾为这位季姑娘算过一卦,此女承天道之福运,兴江山之社稷。”

“母后啊,您是知道的,儿子对璟儿寄予厚望,此女,儿子想要许给璟儿。她不能因为季家获罪。”

太后想了又想,终于点了头:“那皇帝的意思是,将错就错?”

皇帝应声道:“如此一来,也不伤了先帝的颜面。儿子可以打发人去江南更改户籍,让季若成为季元初。”

“顾家不会答应的。”太后疲惫地摆了摆手,想也不想道,“你没看到今天顾知灼的态度,盛气凌人,咄咄相逼,简直要一口咬死季氏。哀家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丝毫不知适可而止,非要把天捅破了不成。幸好你没把她许给璟儿。 ”

她越想越气:“她还说什么,镇国公尸骨无存,顾家人宁愿玉碎什么的。”

太后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对了,季氏的那块玉佩也让她拿走了,她这话里是不是别有深意。”

皇帝一把捏紧了手上的折扇:“母后,她还说了什么?”

太后心口一沉,她盯着从皇帝的掌心中垂下的折扇穗子,把顾知灼的话全都重复了一遍。

皇帝龙颜渐冷,整个人一动不动。

“皇上。”有宫人在殿外,启禀道,“金吾卫周指挥使求见。”

皇帝使了个眼色,李得顺就出去了,过了没多久,他匆匆回来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小心道:“皇上,顾大姑娘她……”

“她又怎么了?”

“她押着季氏到了登闻鼓前,求皇上给顾家一个交代。”

“荒唐!”太后大怒,“她非要把这桩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

“也不嫌丢人的!”

李得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连皇上都敢逼。

说押只是好听,顾大姑娘其实是把季氏绑到了登闻鼓前,周指挥使才不得不赶紧来禀。

“顾大姑娘说,国公爷一生光明磊落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季氏鬼祟阴毒如何当得起国公夫人之名,求皇上治罪季家满门。”

又是尸骨无存。

顾知灼接连两次提到顾韬韬尸骨无存,难道是……顾家发现凉国已经归还了顾韬韬的遗骨?!

这件事除了自己和晋王外应无人知晓才对。

不对,还有谢应忱!谢应忱在凉国多年,说不得从凉国人的口中得悉过一二。

难怪……

“顾大姑娘还说,要是皇上不愿为顾家主持公道,她就敲了这登闻鼓,让天下人来评评理。”

她这就是在明晃晃的表示,不能让顾家满意的话,她就会鱼死网破。

啪!

皇帝一巴掌把案几上的茶盅扫落在地,整个人带着一种噬血的气息。

顾家果然有不臣之心。

连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如今也敢来逼他!

李得顺和颜姑姑直接跪倒在地。

“皇上。”又有御书房的内侍匆匆过来,“礼亲王求见。”

皇帝:“……”

季氏于他有大用,如今还不能舍了,他得再想想。

皇帝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母后,朕去去就来。”

礼亲王是为了季家替嫁的事而来了,顾知灼站在午门城墙上,亲眼见他匆匆而过。

她不急不躁地把玩着登闻鼓的鼓槌。

顾太夫人被她哄回了府里,但是季南珂跟了过来,季南珂再也不说什么“不回去”之类的话,哪怕太夫人不理她,她也紧跟着回了京,又跟着到了午门。

季氏被绑在登闻鼓,季南珂只得守在季氏身边,周围士兵们的目光纷纷投诸到她的身上,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

“灼表妹,让我姑母先下去回马车里坐一会儿吧,她到底是你长辈,你……”

“滚。”

季南珂:“……”

“季姑娘,别乱认亲戚,你配不配叫我一声‘表妹’还不知道呢。”

“珂儿!”

人未到,声先至。

谢璟从午门城楼的底下飞奔而来,他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人,满眼都是季南珂。

他紧紧地把季南珂搂在怀里。

“珂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季南珂轻轻推开他:“您别这样。表妹她……”

谢璟顺着她隐忍的目光看向了顾知灼,不等他为心爱的人发声,顾知灼就先是一声冷哼。

谢璟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声调也弱了一分:“顾大姑娘,父皇有旨,李公公应该快来了。”

谢璟是和李得顺一同出的宫,李得顺也没有走得太慢,不一会儿也上了午门城楼,脸上堆满了笑。

“顾大姑娘。 ”

顾知灼回了礼:“李公公。”

“皇上有旨。”

李得顺双手举起了明黄色的圣旨。

这圣旨是给季氏的。

季氏的眸子里亮起了一点光,身体渐渐坐直,然而,随着李得顺的一句“季若当为媵妾,夺其镇国公夫人诰命”,她眼里的光彻底的消失了,瘫软在了地上。

媵妾?

顾知灼嘴角划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呵,也亏得想得出来。

圣旨确认了先帝赐婚镇国公府的是季元初,而季元初在出嫁时遵古礼带了同胞妹妹季若为媵妾。

用媵妾为名,实则是将季氏贬妻为妾。

季氏不再是国公夫人。

从此,她与季氏也不再有任何母女名份。

季氏活着,她不需要问安侍疾。

季氏死了,她也不需要为其守孝。

皇帝这让步让得有点大了,竟仅仅只是保下了季家,而放任了季氏由妻贬为妾。

莫不是有什么陷阱?

“……钦此。”

顾知灼没有谢恩。

说白了,圣旨是在这件事上加了一层遮羞布,季家没有抗旨,从江南嫁过来的依然是季元初,季若只是陪嫁媵妾。

季南珂松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好歹让她不至于被牵连获罪。她的运气还是一样的好,总能柳暗花明。

李得顺亲手把顾知灼扶起,并道:“顾大姑娘,皇上今日得了西疆的八百里加急。”

来了。顾知灼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讶色:“难道是边疆有急报?”

李得顺面露喜色道:“凉国终于愿意归还国公爷的遗骨了。”

这一切是顾知灼一心谋划的结果,但是现在,她的心依然像被刀搅了一样痛得不能自抑。

正在季南珂身边俯小做低的谢璟闻言也不禁扭头看了过来。

他听着她惊喜交加地问了一句:“真的吗?”她像是在笑,但是,又没有半点笑意。

“哎,国公爷的尸骨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凉人的手上,去岁凉国和大启谈及邦交时,才说出此事,皇上就一直在催促凉人交还尸骨,也不敢告诉顾家生怕你们着急。好在,凉国终于答应了。这不,已经送到了阿乌尔城。皇帝一得知这个消息,就让咱家立刻来告诉你了。”

“皇上还说,顾家若是愿意,可以亲自去接国公爷回京。”

顾知灼放开了攥紧着的拳头。

刚和顾白白一同上来的顾缭缭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眼眸瞪大到了极致,眸中充满了惊诧。什么叫遗骨找到了?!

“顾大姑娘节哀。”

李得顺把手中的圣旨往前递了递,又道:“皇上口喻,小季氏是作为大季氏的媵妾进的镇国公府,无需扶正。”

皇帝果然是不计代价也要保下季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