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修这样的东西,生来便该是仙道的玩物。
那弟子呼吸也跟着加快,情绪激动。
他上前去,将斯章给他的灵流松手释放而出,顿时将屋门处的禁制化去。
他推开了门,屋中有一道很清浅的花香,让他神志恍惚了一下。
他绕过屏风,脚步声让柳重月察觉到不对,于是便回过头来。
那弟子顿时站住了脚。
面前的人坐在梳妆镜前,发丝绑成麻花辫搭在肩头,腰身纤细,光是瞧着背影都能料想会是怎样的绝色。
但那张脸怎么……
怎么小眼睛大鼻子,还长满了麻子。
这是柳重月?
柳重月见那人进了屋,原本还好奇怎么进来的,见对方神情恍惚,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方才闲来无事试试幻形,怎么幻化都觉得没有自己本容漂亮。
他转着头,问那弟子:“我漂亮吗?”
那弟子:“……”
第56章 第 56 章 “你竟然真的是渡劫期?……
柳重月心知自己化形总是不好看, 但仔细瞧瞧似乎也不是那么丑,怎么这人这副表情。
他又转回头,拨弄着自己颊边的碎发, 问:“你怎么进来的?”
那弟子如梦初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人是柳重月吗?
他恍惚了一会儿, 见柳重月站起了身, 向自己走来。
他下意识道歉:“抱歉,似乎是走错了屋子……”
话没说完, 眼前人却在不断靠近的距离间幻化了身形,那张不算漂亮的面容悄然发生了变化,露出一张艳绝的脸。
那弟子登时瞪大了眼:“柳——”
“砰——”
他被柳重月一脚踹了出去,砸穿了木门,摔在走廊里。
他狼狈地撑起身体,下一瞬却被柳重月踩住了胸口。
柳重月居高临下看着他, 道:“门上禁制是我师尊所下,你一个金丹期都没有的普通修士,是怎么打开仙人的禁制的?”
他脚下用了力,那弟子被踩得胸口发痛,像是要将他的肋骨踩断了似的。
他挣扎着, 又有些惊慌:“你不是已经修为尽失了吗?”
“谁说的?”柳重月似笑非笑,“本来就是骗你们的,你们居然全都信了, 我可不是什么修炼百年还是筑基期的废物, 只是觉得宗门大比要给其他师兄弟们一个机会, 所以才故意隐瞒实力,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在最开始将你从擂台上打下去的。”
他说得倒像是真的, 那弟子当真回忆起往事来,越是深思,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你……”他惊恐道,“你竟然真的是渡劫期?”
“是啊,”柳重月笑起来,“现在给你个机会实话实说,是谁让你过来揭穿我身份的,你实话说了,我便放过你。”
他力量着实强大,哪怕只是微微用力,那人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柳重月不曾说谎,他的修为在自己之上,甚至是他无法探查的高度。
当年竟真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我说我说!”他惊慌开口,“是……是一个仙人,他说他是上界来的仙人,宗主将他引进了宗门,他说你还活着,让我们渡业宗弟子前来缉拿,这样……他就会给我们强大的力量,帮我们飞升。”
话音刚落,柳重月脚下力量却再度加重。
那人感到自己胸口处似乎传来了骨裂的声音,登时大叫求饶起来:“我说的句句属实,都是真的我没骗你!”
“这种话你们也信,”柳重月嗤笑道,“真是愚蠢,渡业宗上千年基业迟早有一日要毁在你们这群蠢人身上。”
那人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没什么争辩的话术,只好保持着沉默。
半晌柳重月将他一脚踹开。
他又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站起来。
柳重月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道:“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你自己。”
那弟子捂着胸口,脸色格外难看。
***
明钰半夜回到厢房,见道破损的木门,脚步停顿了片刻。
柳重月的魂魄中有他的仙根,是否遭到危险他很是清楚,知晓柳重月没碰到什么事,于是便迈步进了屋。
柳重月正坐在铜镜前摆弄自己的衣衫。
衣摆处不知晓在什么地方挂了破口,留下了一个大洞。
察觉到明钰的气息,他也没回头,只嘟囔道:“衣衫坏了。”
“脱下来我瞧瞧。”
屏风后窸窸窣窣响动起来,柳重月将外袍脱下,放到明钰手里。
明钰问:“门怎么坏了?”
“那个渡业宗的弟子找过来了,”柳重月和明钰坐在桌边,桌上点着烛灯,他趴在桌上歪着脑袋,在灯下跳动的火光里看明钰的面容,“他说斯章现在在渡业宗,渡业宗的宗主将他奉为上宾,派了弟子们来这里找我。”
明钰捻着衣衫上的破洞,说:“渡业宗的宗主,我几乎没让你们见过几面。”
柳重月想了想了,确实如此,他在渡业宗那么多年,明钰在时一直跟着明钰在亭松院居住,从不接手宗门派遣的任务,除非某日无聊,才会主动从灵榜上接任务下山历练。
明钰坐镇渡业宗,身为仙尊,却不管事,他座下弟子也不管事,柳重月在宗门时确实没怎么见过宗主,也无需同他交涉。
明钰又道:“大荒年后仙道才开始有了宗门,开始培养可得道升仙的身负仙根之人,在这之前,仙道是没有宗门的,各修士修行也没什么规范,须得自己亲身历练之后方能寻到自己的道途,再遵循道途与本心向上修行。”、
“你客知晓为何如今能飞升之人少之又少?”
柳重月茫然地眨眨眼:“因为宗门?”
“嗯,”明钰将修复好的衣衫放在膝上,伸手拨弄了一下柳重月的发丝,“宗门的兴盛,给了许多人可以修道的机会,有仙根并非代表着便有仙缘,只有拥有仙缘,保持本心之人才能飞升至上界,否则,也是于事无补。”
“上下界的灵气与魔气一向都是平衡的,稍有偏差,便会出现极大的动荡,因宗门的兴盛,修道之人增加,下界灵力被剥夺殆尽,原本该分与妖修灵修,还有鬼修的灵力便会缺失,时间久了,原本该飞升的族类缺少灵力,便慢慢失去了飞升的能力。”
柳重月怔了怔:“所以妖修不得飞升,是因为这个原因?”
明钰点了点头:“不让你接触渡业宗宗主,是因为各大宗门的宗主,都不过是利欲熏心的自私之人,我仙陨之后,他本应当担下责任照料你,却也只是放任门中弟子欺辱,因为忧心你的处境,我才会想着先用其他身份将你从渡业宗带出来。”
本体还在修复中,他临时换了新的身体,改了新的姓名。
他赌了一把,所幸也赌对了,柳重月喜欢他,跟着他离开了渡业宗。
一开始建立玄月涯,本来也是要留给柳重月,作为保护他的存在。
只可惜都没来得及用上。
明钰摸了摸柳重月的脑袋,他的发丝很柔软,像他本体的皮毛,摸起来很舒服。
明钰有些爱不释手,但摸久了柳重月肯定会生气,于是也没敢多摸,很快便收回了手,道:“门已坏了,先换一间屋子。”
柳重月便跟着他起身往外走,问:“师尊今日去找小叔,都说了些什么?”
“城外消息闭塞,思来想去,昌兰郡是安垣东洲第一大郡,还是先将昌兰郡护好,保住城中的百姓才是要事。”
柳重月点点头:“师尊在哪我就在哪。”
***
后几日,城中城外一片安定,也不曾再见到傀儡。
城中百姓惯常听从柳默的嘱咐,柳默在,他们也不曾闹着要出城。
反倒是其他宗门的弟子越发吵闹,想要快些离开城池。
商议了几日,柳默和明钰也没有刻意阻拦,几个宗门的弟子便陆陆续续走了。
不过半日,他们上了灵榜,说城外已经安全,各城池目前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明钰与柳默对视了一眼,道:“城外的结界暂时先留着,可先安置人手重建昌兰郡。”
“嗯,”柳默点点头,又问,“月月呢?”
“贪玩,去城外了。”明钰说,“渡业宗的弟子还在城中,你要多注意。”
“好。”
柳默近段时日身体总是很差,不便再多说,明钰便起身离开,去城外找柳重月。
柳重月和常成天在城外巡视,他们二人见面便喜欢斗嘴,一路吵吵闹闹,常成天忽然道:“我现下便要走了。”
“去哪?”
“回燕雀郡啊,”常成天道,“我好心过来帮忙,现在也没别的事情了吧,我得回去看看我爹娘了。”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般问:“你……要不要也回去?”
“我去做什么?”柳重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月的身体给了我小叔了,你爹娘要事见了我跟你一起回去,不得把我抓起来大卸八块。”
常成天有点着急:“怎么会,我不是也在么?”
“然后帮着你爹娘一起弄死我,”柳重月耸耸肩,说,“我这次肯定不会上当的。”
常成天唇瓣动了动,忽然觉得没理,说不出反驳的话。
柳重月又提醒道:“要不还是再等几日,先别着急回去,结界外的情况还不确定呢。”
“不行啊,”常成天难得有点焦躁不安,“我爹娘还在燕雀郡呢,我不知晓他们现下身体如何,可曾生病,郡城可有出现什么事。“
柳重月唇瓣张了张,记起明钰先前所说,说常成天修的长生道,难以摆脱尘世诸多亲缘的束缚,这便是他的执念所在。
想是自己劝了也没什么用,于是只好道:“好吧,若是城中有需要,便唤我和我师尊。”
常成天眼中多了些光,半晌又小心翼翼问:“你……不恨我吗?”
柳重月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似乎景星先前也这么问过。
他觉得很奇怪,事情都已经做了,转过头来问自己恨不恨,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反问常成天:“你是想要听我怎么回答,说恨,还是不恨?”
常成天也算是心直口快,垂头丧气道:“我自然是想听你说不恨,但动脑子想想也清楚不可能,毕竟从前确实说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
柳重月冷笑道:“你倒是实诚啊。”
“实诚点怎么了?”
常成天撇开视线,伸手挠了挠面颊,小声道:“这么多年了,虽然总是说一些让你生气的话,但我确实只认你一个是我朋友。”
柳重月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晓该说什么。
半晌才干巴巴道:“谁跟你是朋友。”
眼见着明钰远远找过来,柳重月道:“不跟你说了,师尊来找我了。”
他往明钰那边跑,常成天在他身后道:“那我先走了啊,记得有空去找我,我设宴邀请你。”
“谁稀罕你设宴,快走。”
天际阴云微微撤出缝隙,露出一道耀目的天光,慢慢笼罩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第57章 第 57 章 被那么多人厌恶至今,如……
“阿月, ”明钰远远地呼唤他的名字,“天色晚了,先回家吧。”
柳重月向着对方那里奔跑了几步, 转而化作一只火红的狐狸,迅速跑至明钰脚边蹲下, 仰着头歪着脑袋看他。
明钰有些无奈:“回回都犯懒, 变成原型等着师尊抱。”
小狐狸没说话,很是真诚地望着他。
明钰只好将狐狸抱起来, 抱着他返回城中。
柳重月看见城中百姓已经开始在准备重建城池了,先前隐约会感知到城中百姓的痛苦,现在似乎也成了什么错觉,再没有什么感觉了。
柳重月又瞧见渡业宗的几个弟子从前方过来,那个领头的弟子如今也已经知晓明钰也在。
明钰好歹也是安垣东洲如今少见的仙人,当年说是没渡过雷劫仙陨了, 现下瞧着似乎又是故意掩人耳目。
兴许柳重月假死也是明钰的手笔。
他瞧着明钰怀中抱着的狐狸,认出那是柳重月,一时间心中怨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处。
柳重月这人,实在是让人想要将他……
将他扯进泥潭里折辱。
否则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他走了会儿神, 忽然看见那只狐狸正盯着他看。
那弟子登时打了个寒颤,转开视线,带着一众弟子快速离开了。
柳重月这才轻哼一声, 又将脑袋埋回尾巴里, 在师尊怀里团成一团。
明钰道:“先前与你动手的便是他?”
“嗯嗯, ”柳重月含糊道,“没用的东西。”
“总觉得他肚子里还藏着坏水,”明钰摸摸狐狸脑袋, 说,“近段时日先小心些,等城中重建好,我便带你回烟山。”
“师尊要回去找斯章?”
“是,斯章在这个世上停留,迟早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既然天道想要利用他,那边从斯章着手,一举两得破坏天道的计划。”
柳重月想起明钰之前给自己的那团装着柳默记忆的灵团,后来事情多,他一直没有将其拿出来仔细看一看,打算等会儿回了客栈再瞧一瞧,或许能看到有关斯章的事情。
明钰将他送回了客栈,又道:“我现在要去柳默那里。”
“小叔这几日都不见我,”柳重月心觉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兴许是太忙,”明钰安抚道,“他不似我,他还要管着城中百姓的事,事情多且杂,恐怕没法抽出时间去见你。”
柳重月心说也有道理,于是便不再过问。
明钰这便收拾了东西,起身走了。
夜间城中寂静,秋冬的时节,夜里风带着凉意。
柳重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感知着自己魂魄中的仙根。
明钰给他的仙根如今正稳稳护着他的魂魄,他已经许久不曾有那般灵力充盈的感觉了,也并不会觉得身躯疼痛。
只是这魂体幻形终究不算安全,若真有人动手,只怕很容易便会灰飞烟灭。
斯章要他的身躯做什么呢?莫非是因为仙骨?
仙骨在他的体内?
柳重月猜不到答案,明钰也不曾告知与他。
觉今日事态平稳,似乎没什么大事,柳重月便将柳默的魂魄取出,放在掌心,调动灵力将其解开。
一股灵流顿时宣泄而出,柳重月阖上眼,慢慢潜入到记忆中去。
***
百年前的昌兰郡,正值盛夏,白日有些燥热。
柳重月站在柳家的院子里,他的身形近乎透明,也无法触碰到记忆中的事物。
又过了片刻,柳默从屋中出来,面色平静,脚步却匆忙往外走。
柳重月忙跟着他离开了柳家。
这个时候,柳默应该已经修了魔,再在柳家久呆,魔气总会逸散出去,被外人所察觉。
柳默只能暂且先离开柳家。
他成了一方魔尊,化名为素麟,偶尔会回昌兰郡照看一下城池和柳家,多半时候还是在魔域修行。
其实与他而言,修道修魔,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体内有仙使赠与的仙缘,就算是修魔,只要找准了自己的道,最终也能够得道升仙。
柳默的记忆很是混乱,柳重月晕头转向在他的记忆里转了许久,之后却看到斯章入了魔域,被魔修们挡在门外。
柳默一向要求魔修们不要随意攻击其他修士,因为他们也不曾为难斯章,只让他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
可那时的斯章装模作样,也确实修为几近消失,瞧着很是虚弱。
他道:“我从北域而来,身受重伤无处可去,可否给我一处地方暂且休整几日,待我伤好便离开。”
他说得到实在是可怜,几个魔修面面相觑,于是便去请示了柳默。
柳默让他住了进来。
从始至终,他都未曾露过面。
直到夜幕降临。
柳默到底还是心善,夜间本要入睡,见魔修匆匆赶来,说:“尊主,今日来此处的那个修士,好像快死了。”
柳默微微蹙眉:“快死了?”
“伤得太重了,又修为尽失,那会儿他来时,我们还以为是骗人的,方才弟兄们去给他送饭,才发现人快不行了。”
柳默叹了口气:“我去瞧瞧。”
他在地室内行走,提着一盏琉璃灯,绕到斯章暂住的洞室。
撩开帘席,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灌入鼻腔里。
柳默喃喃道:“伤得这般重?”
他缓步上前去,那人躺在榻上,血水淌了满地,连声息都已然听不见了。
柳默提着灯站了片刻,最后将灯盏放在桌上,给斯章疗了伤。
走之前,他将灯留给了斯章。
斯章在他的洞府里待了许久。
天道落下的惩罚使他身上的伤口不断溃烂,没有丝毫要好的迹象。
不过有柳默相救,人倒是醒了,苍白着脸给柳默道谢。
柳默将丹药放在桌上,温声道:“道谢便不必了,为何会伤成这样?”
“出了些意外。”斯章的视线落在柳默脸上,他丝毫没有要遮掩自己视线的意识,就这么光明正大,又格外露骨般地将对方看着。
柳默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不适应,问:“为何要这般看着我?”
“抱歉,”斯章弯了弯眼睛,“只是觉得尊主……真是心善。”
“你以为魔修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么?”柳默轻笑道,“世人误解太大,众说纷纭,实则魔修也不过是潜心修行之人罢了,没什么别的坏心。”
柳默又给斯章递了一方手帕,说:“你额上出了许多冷汗,先擦一擦吧。”
斯章抬起手来。
他手上也有伤痕。
柳默只好叹了口气,避开他的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若是觉得痛得厉害,便将止疼的药物服下,或许会好一些。”
斯章只是出着神,半晌没说话。
柳默道:“我便先不与你多说了,夜深了,早些歇下吧。”
他将手帕也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后几日来探望斯章,临走前,他总是会留下些什么东西在桌上。
斯章将那些东西都收好,据为己有。
柳重月远远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在他的印象里,斯章对小叔似乎一直都是利用占上风,但如今瞧了柳默的记忆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自己也是动过情的人,如何看不出,斯章望向柳默的视线,已从一开始的杀意,染上了无知无觉的情欲。
柳重月觉得可笑,又觉得愤怒。
柳默是无辜的人,只因为对方的一己私欲,最后成了一个废人。
他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但好歹,现在也算是知道了斯章并非没有弱点。
原来他喜欢柳默。
柳重月快速将柳默的记忆看完,他越发能够确定,斯章是喜欢柳默的,并且是占有欲极强的喜欢。
若非如此,当年他入魔域便是想强行杀人夺取仙缘,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人与修为他都想要得到,所以哄着柳默与他上了榻,从中偷偷汲取对方的修为。
一开始只是少量,连柳默都不曾发觉。
到后来贪心不足,他想要更多,也被柳默发觉了不对。
柳默曾对他说过恩断义绝的话,要与斯章断绝关系,斯章便将他困在了傀儡中,让他一辈子只能依附于自己。
那傀儡终归是死物,魂魄投入其中,也没有分毫能自主行走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不得说话,不得行动,斯章在他眼中连恨都看不到,于是又开始不满足,又后悔自己毁去了柳默的身躯。
他要柳重月的身躯,是为了送给柳默。
柳重月从记忆中脱离,慢慢睁开眼。
明钰不知道何时回来的,正坐在桌前,摆弄着自己的剑。
柳重月起身时晕了一下。
他晃晃脑袋,听见明钰问:“头晕?”
“小叔的记忆太混乱了,有些费劲。”柳重月坐到明钰身边,唉声叹气道,“原是想寻我身躯去给小叔用,你说他何苦,当年坦诚一些,少做些坏事,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只是说辞罢了,”明钰说,“找了个理由,说是要给柳默,等身躯真的到了他手上,谁又知道他会有别的什么理由,将其据为己有。”
柳重月沉默了片刻,心说也有道理。
斯章这样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拼命给自己找补,好像他自己是多么迫不得已,实则只是为了隐瞒他心中的欲望和贪婪。
柳重月视线又落在明钰的剑上,问:“怎么坏了?”
“出了点事,”明钰抬起眼,烛光落在他眼底,柳重月瞧见他难得严肃的神情,“渡业宗的弟子,现下正在客栈外。”
柳重月茫然道:“嗯?”
“他们要来围堵你我,”明钰将剑修复好,起了身,“说你我有悖师徒伦常,你若是不想承认,那我便出面解释。”
柳重月怔了怔。
他与明钰关系亲密也确实从未避让他人,只是有试图之名在前顶着,少有人会将他们的身份往其他地方引。
能知晓他们真是关系的,只有景星了。
是景星将这件事情说了出去。
柳重月半晌没说话,明钰像是知晓了他的意思,清楚他原本便不适应关系的转变,于是转身要下楼。
柳重月忙拽住他的衣袖:“师尊。”
“这件事情兴许是景星说与宗主的,”他咬咬下唇,又道,“他当初问我,我若没有这个意思,不会实话将这件事情告知他,况且……”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又偏开视线道:“我们原本便有道侣契印,也是瞒不住的,迟早有一日要被外人知晓。”
身份、爱欲,都是已经无法隐瞒的事情了,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掩耳盗铃。
斯章便是想让自己出面暴露在世人眼里,他的目的那么明显,柳重月也不会察觉不到。
但他也不怕追杀和麻烦。
他还有明钰陪着他呢。
还有小叔和朋友。
柳重月笑了一下。
被那么多人厌恶至今,如今忽然惊觉,他还是在被很多人偏爱着的。
他态度坚定,明钰大约也不曾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先是怔了怔,之后才伸出手来,牵住了柳重月。
***
楼下,渡业宗的弟子已将客栈门围堵起来,百姓被赶出客栈,挤在街巷上,抻着脑袋看着热闹。
明钰牵着柳重月下楼来,柳重月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怯。
他丝毫没有廉耻的感觉,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公开出去,往后大家便都知晓自己与师尊是道侣了。
是骂名还是其他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柳重月心跳有些雀跃,他脚步急急跟上,忽然听见柳默在身后呼唤:“等等!”
柳默已经没什么力气下床了,脸色苍白得难看。
这段时日为了不会吓到柳重月,他甚至拒绝出行和见面。
方才听闻楼下闹事,他心中着急,忙着追出来,挡在他们二人身前。
方停下步子,他便种种咳嗽起来,许久不见缓和。
柳重月脸上笑意消散:“小叔?你怎么……”
他搀扶住对方,有些慌乱无措:“怎会这么虚弱?”
“我没事,”柳默喘着气轻声道,“斯章就是想逼你而已,不要如了他的意,哪怕……你自己不在意这件事。”
“小叔……”柳重月道,“昌兰郡毕竟是你的家,我不能让那群人因为要逼我和师尊,就这么在你的家里闹事,他们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不用管这些,”柳默推着他的肩,“和你师尊离开这里,从城后出去吧,这里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闹事的。”
“小叔……”
“听话月月,”柳默对他勉强扯出一个笑,“红尘道,红尘便是人间,这是我的责任和命劫,合该便是我应当担负的,你与明钰为了这里的百姓,已经停留太久了,原本你们应当继续往前走的。”
柳重月沉默不语,明钰也不曾开口。
柳默说的确实是真的,他们本应在缉拿瓷妖之后便离开这座城池,以避开更多麻烦,但担心他们走了城中会出现意外,因而才一直留着。
“小叔……”柳重月还想再坚持一下。
但他话没说完,明钰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柳默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城外事态情况缺失,不知祥貌,你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与渡业宗的人扯皮,还是早些走了为好。”
柳重月有些犹豫地转回了脸,见柳默对他点点头,他心里还是不安。
柳默又道:“狐族的冤屈重要,月月,我知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执念,想为狐族平反,一直留在这里,拖久了事情恐生变故。”
他这番话,倒当真动摇了柳重月的心。
他卸下气,道:“好吧,师尊,我们还是先走好了。”
“小叔一个人在这真的行么?”柳重月有些担忧,“你的身体……”
“只是近来太过劳累,才会这般,”柳默安抚道,“我没事,不必忧心我,快些走吧。”
明钰拉住了柳重月的手腕,带着他返身往楼上走去。
柳重月回头瞧了瞧,柳默站在台阶上,对他温和地笑着。
什么都不曾说。
第58章 第 58 章 “柳默……已经死了。”……
城外风沙肆虐, 柳重月跟着明钰上了山坡,昌兰郡破败的城门已经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
柳重月却心觉不安,频频回首望去。
明钰在前方道:“不要回头阿月, 往前走吧。”
“师尊……”柳重月有些犹豫,“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唇瓣张了张, 没说出话, 却还是站住了脚。
明钰便跟着停下了脚步。
“师尊,”柳重月问, “小叔一个人在昌兰郡,真的没有问题吗?那个斯章,他原本就对小叔有非分之想,我担心我们走了,斯章会带着渡业宗的人攻击昌兰郡。”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这样直接走了, 于是便决定下来,认真道:“我要回去。”
他返身往回走,却被明钰拉住了手腕。
柳重月有些不解地站住脚。
风将他颊边的碎发吹扬起来,拂过面庞,隐约遮挡了视线, 令他没办法看清明钰的脸色。
于是柳重月抬了手,轻轻将发丝拨去,又听见明钰道:“我之前与你说过, 道, 是一个人的执念, 也是劫数。”
柳重月睫羽轻颤着,像是不明白明钰为何要忽然提起这件事。
“红尘道,俗世的一切都是红尘的一部分, 都有可能会成为阻挡他前行的障碍,“明钰轻声道,”从董凡雁将他揪下来的那一刻,红尘诸事已纠缠在他的命格当中,难以拔除,他的道心已经在百年前就破碎,或许已无法修复了。“
柳重月微微张了张口,嗓间干涩,半晌才道:“也是或许,说不定还有机会。”
“是,还有机会,”明钰牵着他的手,语气里却没什么希望般,只道,“此番,便是他的机会,你无法插手,你若插手介入他人因果,便真的身死道消,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柳重月有些茫然地看着明钰,他无法修道,有些事情听不明白,也无法理解:“小叔不是有仙使赠与的仙缘……”
“也只是仙缘,有了仙缘,也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明钰摇摇头道,“连我……都已经是渡劫失败的陨仙,能继续在世间活动,是因为我并非人身。”
柳重月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何意?”
“我非凡人身躯,我与仙使一样,都是聚灵气而生的因而在仙道上,我能较柳默多走一段路。”
他手上用了力,将柳重月拉到自己身边来,想要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柳默原本不让我告知于你,他的魂魄已经碎了,如今只是勉强困在身躯里,但也于事无补,没办法再继续维持生机。”
柳重月如遭雷劈一般:“什么?”
“他快不行了,这段时日躲着你,不见你,是怕你伤心,你没有身躯,魂魄在外,伤怀过度恐会伤及魂魄,因此不愿让我告诉你。”
明钰紧紧抓着柳重月的手,又道:“他有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他留在城中有什么打算,只能由着他去。”
话音刚落,城门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鸣声,紧接着风势席卷,将柳重月与明钰的发丝与衣摆吹扬起来。
柳重月怔怔望向昌兰郡那边,只瞧见一道耀目灵流直刺入天,穿透了密布的乌云,而后,无数光华自云层中穿透而下,笼罩着整个城池。
柳重月忽然感到心中无形牵连着心脏的弦“啪”地一声断了,空荡荡的,冷风灌进去,又呼啸着吹向远方。
明钰神色也有些惊讶,喃喃道:“散魂。”
柳默不想活了,这件事情明钰一直知晓。
早在他被斯章囚禁之时便已经求死过几回,道心破碎,强求苟活也没什么意义。
但他也没想到柳默这么决绝,他与柳重月刚走,柳默居然便选择了散魂。
以魂魄祭祀天地,换上天福祉,护佑这座城池。
柳重月出了会儿神,忽然拔腿往城门那边跑。
明钰惊道:“阿月!”
柳重月却已经听不到外物的声音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喘息,他奔跑着,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一绊,登时向前摔去。
但他没摔到地上,被明钰及时抱住。
明钰捂住他的后脑,将他的脑袋埋在自己怀里,轻声道:“阿月,若是难受,便哭一哭,不要憋闷在心里,昌兰郡已经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你得继续往前走,否则柳默会担心。”
他感到怀中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半晌,胸口衣襟被晕湿,冰凉的湿意逐渐弥漫,像是要穿透胸膛,混入血肉中。
明钰拍拍柳重月的后背,抬眸望向远处时,只见几个人影匆匆自远方而来。
明钰沉下脸,将柳重月横抱起来,转瞬便消失在原地。
***
城中,百姓正闹着,将那几个渡业宗弟子围起来,要他们偿命。
从前各个都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渡业宗弟子何曾落到过这样的地步,纷纷抱着脑袋躲着百姓扔来的石子,大声呼喊道:“我们不曾逼他,分明是柳默自己想要自尽的。”
“先前还闹着要交出人来,现在城主以死明志了,你们倒好,竟然又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修仙的人竟这般道貌岸然,先前我还瞧见你们欺负来帮忙的魔修,把人赶出城去。”
“苍天,为什么要夺走我们的城主……”
“给城主偿命!”
几个渡业宗弟子被砸得头破血流,正要唤出结界护体,一道灵流骤然击打而来,将他们纷纷打飞出去,摔在地上。
斯章匆匆落在地上,将那领头的弟子提起来,目眦欲裂道:“柳默呢?”
那人脸上都是伤痕和血迹,惶恐不安道:“柳默……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骤然被斯章摔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
那弟子呛咳着,吐出血来,又被斯章一拳揍来:“我怎么与你说的!我是不是让你们不许对着柳默动手!”
“他竟然死了……”斯章声线居然有些颤抖,半晌又松开桎梏着对方的手,嘶声笑起来,“怎么可能,到底……还是让他找到了机会,从这个世间逃了出去。”
散魂……
那么多年了,柳默也不是没有做过散魂的事情,他将柳默困在死物的傀儡里,禁锢他的行动,也阻止了他寻死的念头。
还是让他找到了机会。
斯章眼眶泛红,脸上却浮出笑,望向周遭小心看着他的百姓。
掌中凝出了刀剑,刚将其握紧,一道天雷忽然劈下,斯章急忙闪身躲开,那雷便不偏不倚落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
是柳默的力量。
他以自身化结界,永远守护着这座城池。
“真是无情啊,”斯章慢慢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便如你的愿,暂时放过这里的百姓。”
他偏过脸,几个渡业宗弟子正仓皇逃跑。
斯章眼中晃过一丝幽亮,转眼,那几个弟子便纷纷倒地,没了声息。
斯章抬起脸,合上眼。
四周还残留着明钰灵力的气息,想是才刚走不久。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而又消失不见了。
斯章刚走不久,明钰又带着柳重月返回了昌兰郡。
城中百姓在给柳默立衣冠冢,柳重月情绪已经冷静了许多,只是一直不曾说话,也不见哭闹,安静跟在明钰背后。
明钰带他回了柳家祠堂,经历了动荡,祠堂里却仍然灯火长鸣。
柳重月瞧见柳默的灵牌放在高处,与董凡雁的灵牌放在一起。
明钰将手中祈福的莲灯递给他,轻声道:“去给柳默点上吧。”
“点上又有什么用呢,”柳重月的声音像是混在了风中,飘忽不定,很轻很轻,“他已经魂飞魄散了,点了祈福莲灯,他还是……不会有来生。”
柳重月抱着莲灯,垂下眼看着灯芯,忽然觉得胸口郁气,口腔间也涌上了些许血气。
他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明钰道:“还是有些用处的,起码……能安抚一下生人的情绪。”
柳重月想笑,却没办法牵动嘴角。
半晌,他还是点燃了祈福灯,放在了案台上。
“师尊……”柳重月转过身来,抬起眼时,忽然觉得鼻腔酸涩,转眼便掉下了泪珠。
于是悲伤如洪流般宣泄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弯下身,恸哭出声。
他能感觉到明钰在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却始终无法稳住情绪,只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还一直以为,往后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不必再分离,还像从前那样。”
可是事实如此,残忍地告知他,时间是回不到原点的。
他觉得好不甘心。
柳重月又感到血气上涌,堵在胸口,很难受,让他不得不大口喘息着。
明钰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又道:“此处恐不安全,先去其他地方可好。”
柳重月捂着脸,给不出任何反应。
于是明钰便将他抱起来,暂时先离开了昌兰郡。
城池在脚下逐渐缩小,无数祈福用的孔明灯从城中升起,飘向空中,四散而开。
柳重月怔怔看着飘向天际的孔明灯,恍惚记起自己儿时与柳默住在一起时,偶遇佳节,柳默牵着他的手在街巷上逛,会给他买许多糖人和糖葫芦。
柳默笑着说:“回去不要与你师尊说我给你吃糖,否则又要说我故意坏你牙了。”
“好。”
“喜欢那个孔明灯吗?想放吗?”
“嗯嗯!”
柳默牵着他往河岸走,给他买了灯,歪歪扭扭写了愿望,将其点燃。
记忆中的孔明灯缓缓飞向天际,一如现在。
第59章 第 59 章 我哪有把东西放口中咬的……
昌兰郡城外上行, 直走千里便是烟山。
柳重月与明钰向烟山行去,途径山野竹林,柳重月情绪一直低落。
明钰知晓他心中挂念柳默之死, 柳重月往日虽然冷漠惯了,却也不是分毫情谊都不曾有, 亲缘与情爱, 他一向与外人区分得清楚,也格外看重。
先前柳家灭门, 他便忧心柳默安危,默默寻找几年,心中总是不安。
好不容易知晓柳默还没死,没等高兴几日便又突遭噩耗,心中难免难受。
明钰思索着如何哄一哄小狐狸,柳重月却忽然站住了脚, 道:“师尊。”
“何事?”
“我总觉得心中不安,”柳重月低声道,“方才便有些幻听,现下似乎更严重了。”
话音刚落,明钰温暖的掌心已落在他额上, 他问:“魇阵近来可有异状?”
柳重月摇摇头。
“暂且应当没有什么事,”明钰探查了一下他的魂魄,没发现什么异常, “前方便是村落, 再往前走就到城池了, 人多起来,多少会有些影响。”
柳重月茫然道:“为何?”
“往后你便知晓了,”明钰牵着他的手, 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道,“仙道说妖修无道,不得修仙,此番禁锢只落其身,不在心魄之上,有前世所带的道,转世与否其实也没有太多影响。”
柳重月眨眨眼,没太听明白。
他们穿过竹林,眼前是一片悬崖峭壁。
柳重月远远瞧见不远处似乎正火光跃动,微微怔了片刻。
明钰先一步道:“遭了,先前城外落下结界阻挡了外界音讯,其他城池居然已经沦陷了。”
“灵榜上不是还有人说城外无事么?”柳重月匆匆跟着明钰往山下走,“难道是斯章故意散播的假消息?”
“多半如此。”明钰将柳重月往怀中一揽,转瞬自原地消失。
片刻后,他们出现在山脚的村落之前。
眼前硝烟四起,房屋倒塌,周遭花草树木都已死绝,整个村落一片狼藉。
柳重月恍若听见了无数人呼救的声音,隔得很是遥远,又像是在耳边,十分杂乱,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于是柳重月只又前行几步,便站住脚不曾再动了。
明钰问:“又听见了?”
“嗯?”柳重月神情有点懵,半晌才应声,“听到了,在呼救,很多人,似乎都是妇孺老小,希望有人能救他们。”
明钰脸上神情有些难辨:“你先在外等我,我进去看看。”
“师尊,”柳重月嗓音间有些犹豫,“我还是与你同去好了。”
明钰将他看着。
柳重月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
“无事,”明钰将视线收了回来,“只是忧心你心中受不住,前方亡灵太多,情绪纷乱,怨气也太重。”
柳重月闻言,脸上反倒显现出些许忧郁的神色,却还是道:“我与你同去。”
明钰知晓犟不过他,他决定了的事情无人可以组织,便牵着他的手进了村子。
硝烟的气息在鼻腔弥漫,柳重月瞧见箭矢的痕迹,还有些许羽毛,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昌兰郡外见到的妖兽,似乎也有这样披着毛羽的怪物。
再往前走,尸骨满地,也有些许残存的灵力。
明钰指尖勾了勾,将那片残存的灵力招至指尖,沉息探查了片刻。
“如何?”柳重月问。
“是渡业宗的弟子,”明钰道,“兴许是来过,不知是帮手还是帮凶。”
“但愿是帮手吧,”柳重月轻声道,“好歹,也是仙道第一宗门,总不能整个门中上下都是伪善之辈。”
他瞧见路边倒坍的房屋下似乎生着什么明亮的东西,柳重月向那方走了走,想瞧一瞧是什么。
刚刚靠近,忽然间,一只傀儡破开废物直窜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腐朽恶臭向着柳重月抓来。
柳重月瞳孔一缩,迅速闪身躲开,被明钰抱在了怀里。
明钰劈手打出灵力,将那傀儡一击打落,躺在地上,不见动弹了。
柳重月道:“那是村中的百姓吗?”
“大约是的,”明钰不想让柳重月多瞧,于是便按着他的脑袋,带着他往前走,“须得多加留意,此处兴许被人动过手脚。”
又向前行几步,不知踩了什么,一瞬间诸多已化傀儡的亡故尸体骤然跃出,明钰忙将柳重月往自己身后推,持剑攻了上去。
柳重月不愿总是被人护着,也将自己的剑唤出,打算跟着明钰一同上前。
但刚迈出步子,无数悲伤和哀痛的声息再度浮现在耳畔,像是掌控着他的肢体似的,令他没办法下手。
于是只能原地化出结界,现将自己护起来,以免给明钰带来麻烦。
这村中尸骨也不知死了几时,怨气深重,又格外地多,一炷香后,明钰收了剑返回柳重月身边,先过问了他:“可有什么事?”
“无事,”柳重月摇摇头,“不知道为何,我举不起剑来。”
他记起自己从前在渡业宗时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举剑,剑是明钰亲手赠与他的,与他气息相连,是他的所有物,断不会出现无法使用的状况。
柳重月确实能将其唤出,却无法挥剑斩下。
明钰却像是知晓前因后果,只道:“他们不想让你用剑,不必担心,跟着我便好,师尊会护着你。”
顿了顿,他又道:“村中傀儡应当都已除尽,祠堂在前方,先过去看看。”
“祠堂里会有什么?”
“有此地先祖残存的亡魂意识,祠堂是神圣之地,不受侵袭,或许能知晓此地先前发生了什么。”
柳重月瞧见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骨:“他们……”
“都是傀儡,”明钰捂着柳重月的脑袋,让他直视着前方,不去看路边的东西,“傀儡,是死物,他们已经死了,还能行走攻击的只是躯壳,若是觉得心中不适,待离开这座村落,便找个地方将他们的尸骨收殓埋葬。”
“别转头,”明钰轻声道,“继续往前走,你会忽视掉他们的声音。”
柳重月耳边全是那些百姓的声音,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分辨不清楚。
他觉得很难受,各种意义上的难受,只想将耳朵捂起来。
又穿过一棵树,他瞧见了这座村子的祠堂。
“王氏宗祠。”柳重月打量着牌匾,“这里倒是瞧着没受什么损伤。”
“毕竟有先祖福祉庇佑,魔气灵力都很难侵入。”
柳重月看着空荡荡的祠堂,又问:“既然如此,村中百姓为何不到祠堂中避灾呢?”
他这话问完,很快又在祠堂中找到了答案。
祠堂里有生活过的痕迹,火盆,食物,都还有剩余。
“竟然已经来过了?”柳重月有些惊讶。
知晓到祠堂中寻求庇佑,为何最后还是返回自家去等死呢?
柳重月疑惑地伸出手,指尖碰上王氏先祖的牌位,他感受到了一点点灵力,却也只有一点点,不是很多,像是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人群中总是会有心向鬼怪的人,”明钰忽然道,“阿月,你瞧这个。”
他手中拿着祭祀用的果盘,盘子里的水果早已被食用,铜器制成的盘子,盘底像镜面一般反射着日光。
折射在柳重月身上时,他忽然从盘底瞧见了自己的原型。
柳重月微微睁大了眼:“照妖镜?”
“非也,”明钰指尖又轻轻一拨,柳重月见盘底倒影发生了变化,逐渐化作了另一鬼怪的形状,“此物,原是凡间糊弄人的把戏,说是可照人原型,辨身边是人是鬼,一度害得许多无辜之人被冠上妖怪的名头,后仙道入凡尘,将此物没收,后便再不见此物踪迹。”
柳重月这才发觉,方才他从盘底瞧见的,不过是明钰故意放置其上的幻影,而非盘底真实反射的景象。
他心觉好奇,又伸手想摸,明钰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明钰有些无奈地轻笑着:“何日你才能改一改狐狸本性,见了什么都想用手去碰一碰,是不是还要放入口中咬一咬。”
柳重月面颊蓦地泛红:“师尊!我哪有把东西放口中咬的习惯啊!”
他嘟囔着,又说:“你都碰了,为何我不可以。”
“当真想摸?”明钰笑问道,“你若想好了,我再让你碰。”
“这东西莫非还有什么关窍?”
“碰了就知晓了,”明钰还是举着铜盘,又问了一遍,“你决定要触碰了么?兴许会让你有些难受。”
他这般谨慎,柳重月还真犹豫起来,“难受……是如何难受?像先前在门外那样么?”
“嗯。”
那样的感觉确实不舒服,柳重月很不喜欢,觉得心中压抑,被那些不安和痛苦的情绪牵引着,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但思索半晌,他还是道:“我想好了,给我摸一摸。”
明钰便将铜盘放在他掌心。
冰冰凉凉的,盘底反射着柳重月的面容。
柳重月茫然地盯着盘底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忽地,镜中景象如水面落了石块般扭曲离散而波动,模糊了他的面容。
柳重月听到耳边传来人声:“村中成了这样,祖宗说是我们当中有妖修,吃掉了人的魂魄,偷了他的身体,潜伏在我们当中,才导致村子被妖兽袭击的。”
他抬起头,身边明钰已经不见了踪影,铜盘也从自己手上消失,正被一个麻子脸的男人拿在手中。
第60章 第 60 章 “我不会再做之前那样的……
村中百姓都在祠堂中, 大约是忽然碰上这样的灾祸,每个人都人心惶惶,担忧地挤在一起坐在角落里。
祠堂外还有妖兽嘶吼的声音, 混着雷鸣电闪,柳重月听见孩童在啼哭。
妇人颤着声:“嘘, 别哭了。”
谁知那孩子却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祠堂中百姓叹息的声音越来越多。
柳重月又感知到无数悲痛的情绪,他心中实在不舒服, 本想离开祠堂,却无法行动,只能站在原地。
那麻子脸又道:“人现在就在我们这里,只要找出来推出去,那些怪物自己会走的。”
“快看看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不是说有仙人庇佑吗?”
“仙人哪管的上我们, 都在昌兰郡那边,昌兰郡毕竟是大郡,官家钱粮都在那里,我们哪比得上人家。”
“是不是你老三,你前两天就鬼鬼祟祟的往村子外面跑, 你是不是已经变成妖怪了!”
那忽然被点了名的村民顿时大叫道:“与我何干啊,我出去是因为……因为……”
“支支吾吾的,肯定有鬼。”
“谁有鬼!”那人大声道, “我是因为……外面的人生了个儿子。”
祠堂间安静了片刻, 半晌, 那人的妻子怒道:“王老三你竟然背着我在外头还生了个儿子?”
那王老三脸色有些尴尬:“只是一时犯错。”
“犯错?儿子都生了你说你是犯错!”
祠堂中闹嚷起来,将那麻子脸挤到了一边。
他兴许便是来故意扰乱人心的,见状心中不悦, 便大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一吼,人群又安静下来。
有人道:“总不能每个人都上去照一照吧,而且这玩意儿,指不定也是假的。”
“你这么不想照,是不是心中心虚。”麻子脸这般说了,人人便都将探究的视线放在那人身上。
那人神色有些慌乱:“都瞧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妖怪。”
“是不是照一下便清楚了。”
那人将他一把抓来,将那铜盘对着他脸上一照。
大片金光落在那人脸上,他惊恐地看见盘底印出了一张动物的脸,他自己不曾看清是什么,但很明显并不是人面。
身旁观望的百姓纷纷叫嚷起来:“竟然真的照出来了!”
“他果然是妖怪变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将那人推出了祠堂,合上了祠堂门。
门外传来那人惊恐的拍门声:“我不是妖怪啊!快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拍打声很是激烈,又很是慌乱,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尖锐的嘶叫,混乱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柳重月愕然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回过神来。
便这样将一个无辜的人推出去送死了么?
村中那些残破的尸身,莫非都是这样被推出去的百姓?
柳重月忽然觉得心中像是堵着东西一般,闷闷的很是难受。
祠堂中其他百姓或许也觉得不适,夜里便沉默下来,谁也没再多说话了。
第二日,村中的妖兽尚在,没有要离开的征兆。
祠堂中的百姓都有些心慌意乱,问:“不是说找到被妖怪顶替的人便好了么?为何外头还是老样子。”
“因为妖怪不止一个,”麻子脸神神叨叨道,“妖怪不除尽,这外面的妖兽是不会离开的。”
村民们似乎在斟酌,人人谨慎,都没说话。
柳重月总觉得这个麻子脸有些奇怪,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是自己不熟悉的人,应当也是村中的百姓。
他总觉得这个麻子脸似乎才是被控制了身体的空壳。
多半又是那个斯章做的好事。
柳重月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村民们的情绪太过嘈杂,待久了他觉得恶心想吐。
于是心念一动,他便被铜盘送了出来。
周遭人群消失不见,明钰站在他身前,手里拿着铜盘,温温和和看着他。
“师尊,”柳重月茫然眨了眨眼,“过去了多久?”
“不久,一刻而已,”明钰将铜盘收回自己芥子中,又道,“你入幻阵时我探查了一番这祠堂中的情况,先前有祖上福祉庇佑,妖鬼畏惧,因此无法进入祠堂当中,若一直待在祠堂中等着仙道宗门赶来相助,应当不会死伤如此严重。”
柳重月知晓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
因为有那个麻子脸在,村中百姓互相猜忌。都觉得对方是妖怪,每天推出去一个,甚至两个三个,直到人死光才发觉不对,于是纷纷逃回自己家中。
哪怕家中并不安全,也总比被人当做妖怪推出去要好。
久而久之,灾难便这般发生了。
柳重月咬咬下唇,问:“斯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这些百姓也不曾得罪他。”
“恶人的心思你又如何能明白,”明钰叹息道,“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外人外物的人,会找到无数的理由去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他牵着柳重月的手,又道:“好了,阿月,我们走吧。”
这里已经成了一座亡村,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得继续往前走。
从祠堂出来之后,柳重月瞧见天际散落了一点点光华,是妄图穿透云层的日影。
走之前,明钰将村中的尸骨收殓,葬在了村中的数下。
他与柳重月继续往前走去,柳重月又问:“我们现下又要去何处?”
昌兰郡残破不堪,柳默也已经死了,狐族的栖息地也是无法回归的旧地,他似乎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了,一直在盲目地跟着明钰往前走。
明钰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神情间似乎有些忧愁。
柳重月对他这样的神情很是熟悉,早在当初他顶着程玉鸣这个名字,与他在寒泉边最后相见的那一眼时,他便是这样的模样。
眼中带着伤怀的神色,像是在独自吞咽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痛。
柳重月怔了怔,下意识站住了脚。
他像是还是有些后怕,上回被对方一剑穿了心,忽然害怕一切都还会重演。
可是……
“阿月,”明钰向他伸出手,“我不会再做之前那样的事了。”
他像是知晓柳重月在想什么,于是主动解释道:“先前杀你,无非是因为走投无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如今才发觉一直退让没什么用处,反倒让人变本加厉。”
柳重月睫羽轻颤着。
他被明钰牵住了手,明钰的掌心很温暖,让他感到寒凉的身体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明钰道:“我知晓你如今迷茫,没有自己的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甚至无法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往何处去。”
柳重月沉默着,他知晓明钰说的是对的,他确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了。
“我的一半仙根在你魂魄内,”明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往后,时间久了,它会慢慢补全,直到变成完整的仙根,那是仙使赠与的仙缘,有了仙缘和修为,你是妖修,也可渡劫飞升。”
柳重月懵然抬起眼:“什么?”
“下界的纷乱是我早已预料到的,毕竟半步登仙,也已经算是上界之人,凡尘的诸多事态,其实都是命数。”
他知晓,所以无力阻止,也不能出手阻止。
柳重月追问道:“命数,上界仙人知晓下界会出现这样的事,因为是命数,所以不愿意出手相助?”
明钰反问道:“你相信这样的说法么?”
“我不相信,”柳重月有些急切道,“若照师尊所说,这一切都是下界百姓和生灵活该要经历的事,灾祸还要蔓延到什么地方去,又要延续多久,岂不是早已有预谋。”
明钰没说话。
柳重月又道:“什么命,我不信这样说法,分明便是斯章的一己私欲,将他对仙使的仇怨投射到凡尘中来,妄图掌控整个世间,只要解决了斯章便好,上界仙人无动于衷,甚至还说这都是命。”
他实在是有些生气,而后转念一想,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师尊……是不是因为天道?”
仙人依照天道指挥行事,一直不愿意插手下界事宜,必定是受了天道的嘱托。
果然,他瞧见明钰点了点头。
“我所修之道难以飞升,恐怕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杀戮道的生死之劫中,没有办法去与天道正面相抗。”
“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柳重月心中堵着怨气,四下百姓的苦痛他都可以感同身受一般,他觉得很难受,又很不甘心,“百姓都是无辜的,若非仙道有意欺瞒引导,这村中的百姓也不会做出这些看似荒唐的内讧行径,到最后是不是又要说一句,是百姓太过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