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的伪装让他此刻能尽量维持表面的镇定,跟着众人一起露出惊讶的神情。
王启恒转过眼来看着他,“少斋,你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理?”
他已年过古稀,松垮的皮肉上却嵌着一双鹰隼般的厉目,颜之介拧眉道:“老师,即便他们知道了,可姜氏一介妇人,能做什么?”。
其余几人皆是附和,有人还道:“当初沈德龄查了姜家多年,都没有找到姜和藏起来的东西,他们手中如果有,早就有动静了。”
王启恒轻轻颔首,觉得他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不过以他多疑的性格,还是觉得这事要更加的注意。
他扭头看向颜之介,皱眉道:“少斋,你万般皆好,就是有些妇人之仁。当年就应该斩草除根,杀了这姜氏女。”
颜之介面露愧色,“老师,你一向知道我的,若没有您,以我之拙劣,怎能走到今日。”
他十分恭敬,王启恒微微一笑,掩住眉目中的那点戒备,亲手将他扶起,“少斋,此言差矣。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得意门生。”。
众人皆起身恭维,颜之介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86章 九指疯子
城门外,马车走出不到十里路,红杏下车去倒痰盂,回来后便小声同姜贞道:“小姐,侍卫说有人跟着我们。”
姜贞轻轻点头,她早已料到这一路不会平静,吩咐道:“不用慌张,让青松慢慢赶车。”
她打算这一路都慢悠悠地走,越闲适越能让人放松警惕。
但过了几日,侍卫暗中告诉她,跟着她的人,不止一批。
姜贞一愣,红杏有些焦急地低声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陈恕派来保护她的侍卫,大约有二十来人,武艺高强,至少这一路姜贞都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如果跟踪的人如果太多,怕是不太好对付。
姜贞观察了两日,发现这两批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主子,有一批人想害她,在路上多次尝试谋害她,但往往关键时刻,另一批人又会出手保护,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出了保定,姜贞便放弃了马车,选择走水路。
一路上,她吩咐人四处采买特产,好像真是为了回扬州探亲。
到了河间府,跟在身后的两批人互相牵制,没有什么动静,姜贞将船靠在码头边,叫人请来了府城当地一家布庄的掌柜,购买了几大箱子此地出名的豫锦。
趁着船上人流涌动,姜贞钻进一口大箱子,就这样下了船。
而红杏则换上她的衣服,代替她一路往扬州去,等姜贞处理好这边的事,再悄悄回去与红杏汇合。
姜贞在府城的客栈中等了两日,没有异动,才动身去元真太子庙附近查探消息。
解密之后的名单上人名太多,一打听才知道,随着运河修建完成,元真太子庙附近的村落几经迁徙,难以寻到线索。
姜贞找到在附近开了许多年客栈的掌柜问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掌柜倒是记得当年修建太子庙的那些壮丁们,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们是被府衙招来的,吃住都在山上,我也就是去给当时监守的衙役大人们送过两回饭菜,里面那些人是一个都不认识。”
姜贞脸色落寞,掌柜看她一个小姑娘,说话又不是当地口音,以为是来寻找当年的亲人,心肠一软,仔细回想了一下,猛地拍了拍手掌,“唉!我知道有个人,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这话让姜贞眼睛一亮,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掌柜挠了挠头,“当时他们在山上找了一个厨子,姓王,原来是在一家酒楼做后厨的,宰鸡子时切掉了一根手指,于是有了个诨名,叫王九指,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姜贞急忙问道:“那请问我如今该去哪里寻那王九指?”
“寻?”掌柜摇了摇头,“不用寻他,他就在太子庙外边儿,不过人早就疯了,整日胡言乱语的。”
姜贞吃了一惊,带着失落离开了客栈,脚步迟缓地朝山上走去。
秋风萧瑟,去朝拜祈福的人依旧不少,有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妇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着台阶。
每当她想要停下来休息,身旁的家人就会劝她,道太子庙一向灵验,必须要一口气不停的走上去,才能得到真神的护佑,一举得男。
那妇人明显脸色已经不好,但听了这话,也只能继续抬脚。
姜贞驻足,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往上爬着台阶的,大多是有事要求神拜佛,面色凝重又满怀希冀,下山的人们,手中颈上都戴着明黄色的符咒,一脸喜气洋洋,似乎真的得到了真神的保佑。
可他们从不知道,上面供奉的是真神,下面去埋葬的是几十具白骨。
到底是庙宇还是地狱?
带着潮气的风吹拂在脸上,姜贞麻木地拾阶而上,蓦地忽然想起,当时他们的确在太子庙旁边遇到过一个疯乞丐。
他还曾说,这太子庙是魔窟!
姜贞立刻抬脚往山上快步走去,赶到庙门,四处寻找一番,上回那乞丐躺着的松树下,如今空空如也。
她寻了个洒扫的小沙弥,借口自己是来还愿的,暗中打听从前在这儿的那个疯乞丐。
“施主宅心仁厚,九指大叔已消失多日,庙里也没有他的下落。”小沙弥手掌合十道。
对于姜贞这种善人,他见得多了,九指虽是个疯疯癫癫的乞丐,但就在太子庙跟前,有远方而来的人看他可怜,也愿意施舍一些食物或是铜钱。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姜贞不太甘心。沿着庙宇附近寻找了几遍,都没有王九指的踪迹。
无奈下了山,天色渐晚,姜贞就在码头附近买了一块煎油饼。
正与摊主闲聊着,忽然有一艘小渔船靠岸,几个渔夫唉声叹气地下来,坐到一旁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下流河都干了,另一边又是洪涝,哪里有鱼?这是不要我们活啊!”
几人面上都透露着愁苦,对着空空如也的渔网叹气。
“对了,你今儿捞着啥了?吓成那样?”其中一人问道。
“唉,别提了,捞到个死人!吓了我一跳,瞧着像是那疯乞丐。”同伴倍感晦气地道。
姜贞一愣,屏气凝神听完了几人的对话,心中一凉,王九指如果死了,她可就难办了!
从几人的对话大致得出了位置,姜贞雇了一只船,前去搜寻王九指。
还没走到,船夫就在半路上发现了被冲到岸边的王九指。
姜贞急忙吩咐船夫将船划过去,王九指浑身湿漉漉地,像只水鬼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瞧着真像是活不成了。
船夫见过世面,也认识这个疯乞丐,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还有一口气,没死透。”
姜贞也松了口气,故意装作惊讶地询问道:“老伯,你认识他吗?”
船夫笑了笑,“这人谁不知道,王九指嘛,一个疯了的乞丐,常常来找我要酒喝呢。”
姜贞又面露嫌弃道:“是他啊,可我听说,这个疯乞丐四处传播太子庙的谣言,咱们还要救他吗?”
船夫摇头道:“贵客不知,这疯乞丐虽然疯疯癫癫的,却不是个坏人,不然我先帮你送过去,再回来接走他。”
姜贞咬了咬唇道:“老伯,您也不容易,罢了,我就当给家人积福了,把他背到船上吧,我找人给他治病。”
船夫大喜过望,他的日子的确不容易,这位贵人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那我便替他多谢贵人了!”船夫笑着道。
回到府城,姜贞立刻请了大夫,王九指伤的很重,大夫说应该是先从山上坠落,又掉进河里。
王九指腿骨折了,大夫说以后或许要成个瘸子。
他如今昏睡不醒,是因为伤口泡了水,导致的发热,等喝了药,隔日就能醒过来。
第87章 小午还有个活口。
王九指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他的鞋袜湿透,河滩边杨柳依依,一群水鸟在低空盘旋,蓄势待发,等着捕捉河中肥美的鱼儿。
这儿是哪里?他要做什么?
王九指迷迷糊糊,眼前只有一条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涉过河滩又攀上无数台阶,终于到达了一间草棚前,草棚后是一座快要修缮完全的庙宇,夕阳下隐约透露出一角金碧辉煌的屋檐。
草棚外坐着几十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王师傅,今儿吃什么好吃的?昨日那烧萝卜比肉还好吃呢。”。
王九指终于想起来,他是来做饭的,已经是午时了,这群辛苦了一早上的壮丁等着吃饭补充体力。
他也笑着回答,“我这就去做饭,大伙稍等一会儿。”
他走进草棚,拎起熟悉的锅碗瓢盆,外面传来人们说笑的声音,这群壮丁来自周边的村落,本性朴实,庙里的活又累又苦,但每月有三十钱,众人都很满意。
王九指嘴角噙着笑做了几盆菜,他自幼就跟着父亲在厨下,做饭麻利得很。
“开饭啦!”
王九指朝外大喊了一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等了一会儿,他端着碗朝外走去。
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他瞪大了双眼,浑身震颤。
刚才还聚在一起好好说话,笑着同他打招呼的几十个人,转眼间成了一具具骷髅,他们齐齐张着空洞的眼眶,瞪着他。
王九指尖叫了一声,猛然想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壮丁,这些人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
他亲眼见到,他们被压在了那些砖石下,身体扭曲,鲜血如注。
“啊——”
王九指哭喊了一声,蓦地睁开眼,大片光亮涌入眼中,刺激得让他一下子掉下了眼泪。
适应了明亮的环境,王九指眨眨眼,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被褥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纳闷地转过脑袋。
“小姐,这人已经醒了。”带着药香的一只手拂过他的额头,伴随着一记男声响起。
一个天宫谪仙似的女子坐在房中,托着下巴看过来,声如黄莺,“多谢大夫。”
王九指头更昏了,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是那几十个兄弟的祭日,他本来是去山里给那些人烧纸的,结果天黑没有看清,摔进了河谷,一阵剧痛之后就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哪里?是已经死了,上了天宫了吗?
姜贞送走大夫,王九指呆愣愣地盯着她,眼中满是迷茫,姜贞笑了笑,“老伯,我们之前在太子庙前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王九指迟钝地转个转眼珠,他的头脑已经混沌了许多年,按理说早已记不清来往的人,但姜贞这一说,他竟然真的想了起来。
当时这小姑娘是跟着一个样貌同样出众的男人一起来的,王九指记得他们,一是二人容貌惊为天人,二是他们俩是这么多年来,唯二因为他的话而驻足的。
王九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姜贞听清了,是在朝她道谢。
看来他并不是疯的彻底。
姜贞走近,低声询问道:“老伯,不必谢我,我知道上回你说那太子庙是魔窟,这话是真的。”
王九指瞳仁一缩。
姜贞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线索就在眼前,稳住心神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冤死的百姓们,可还有家人?”
王九指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她如此直接的就说了出来,这位小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
他心中举棋不定,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
虽然她救了他,但事关重大,他不敢冒险。
王九指眸光一闪,想用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张着嘴乱叫了一通。
姜贞见状更加惊喜,王九指如此慎重,反倒证明他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寻了一把剪子,面带微笑朝王九指走过去,到了跟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剪子,向王九指的胸口扎去。
这一下来得太快,王九指来不及震惊,出于自保,挣扎着挪动了身子,避开了剪子,口中大喊道:“你做什么!”
这一次,他的口齿十分清晰。
剪子在他胸前两寸远处蓦地停了下来,姜贞抬眼,定定看着他。
小姑娘眼中的决绝让劫后余生的王九指忘记了喘息,他定睛看着,忽然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与一个人很像。
姜贞笑了一声,“老伯,你不必再伪装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并非要逼你做什么,只是想打探一下当年的人,你放心,以后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
王九指怔怔地看着她,翕动嘴唇,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姜大人的什么人?”
这回换姜贞一愣。
王九指认识爹?
姜贞点头道:“我是姜和的女儿。”
王九指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磕头,姜贞连忙拒绝,王九指痛哭道:“姜大人是我们的恩人,小姐请受我这一拜。”。
他难掩心中激动,多年前,那眼神清正的年轻官员曾指点他逃命,并从他口中一一记下那几十个兄弟的名字,决心要为他们平反。
可后来传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王九指
不信什么太子庙,他用木头给姜和雕刻了一尊小像,供奉在山洞里,时常从太子庙偷香蜡纸钱,给姜和祈福。
如今见到姜大人的女儿,王九指痛哭流涕,不住地道谢。
当初他本来也想离开这里,但被姜大人感化,觉得自己也应该为那五十三条冤魂们做些什么,于是装疯卖傻,劝诫来往的路人,希望他们不要被所谓的太子庙蒙骗。
姜贞将他扶起来,递来一方帕子给他擦泪,王九指局促地捏了捏手指,腼腆道:“不敢劳烦小姐,小姐有话请直言,但凡知晓,我一定如实相告。”
姜贞说了来意,给他看了那些人们的名字,王九指早已将这些人名烂熟于心,思索了片刻,为难道:“小姐,当时事发之后,胡善泓就借着洪灾,将他们的家人处置了,几个村子都屠戮殆尽,应是没有活口了。”
胡善泓自然也怕事情败露,因此当年收尾干净利落。
姜贞露出失落的神情,每次朝前走一步,都会遇到阻碍,难道又要去想别的法子?
王九指沉默了片刻,忽然惊喜道:“小姐!我记起来了!应该还有一个活口,那群人中,有个领工姓严,他当时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小午,那年端午,孩子生辰,严领工回去了一趟,回来没多天就出事了。”
姜贞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遗憾,小午当时才三岁,能知道什么事?
如果严家还有大人活着就好了。
王九指摇了摇头道:“严领工的爹娘过世的早,娘子也去的早,就给他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
“不过……”王九指扶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严领工好像有个同乡在府城当账房先生,二人关系好,小午没人照顾,一直都是住在同乡家中。”
“严领工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大家的工时和月银,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被销毁了。”
王九指并不太清楚具体的事,他这么多年也没去找过严小午,就如姜贞所说,小午只是个孩子,能做什么?同乡与严领工关系再好,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又能做什么?
但无论如何,姜贞还是想试一试,哪怕只有微小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
盛京的秋总是短暂又浓烈,几阵秋风,树叶便染上深红浅黄,陈恕出了御街,墨竹等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片火红枫叶。
上了马车,墨竹小声地道:“少爷,红杏他们已经抵达扬州了,二爷知道了计划,正在帮忙掩饰。”
陈恕点点头,父亲那边无语他多言,岳父本就是他多年的好友,以父亲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不知道贞贞那边如何了。
陈恕上一次收到她的信,还是她刚出盛京不久,她在信中说有两拨人在跟踪她,不过似乎有一队人是来保护她的。
她没想明白是谁在暗中护着她,陈恕起初也没想明白,直到某一日,太子读书时,笑吟吟地同他道:“陈大人昨日先走了,孤遇到颜大人,他夸赞了孤的字大有进益,有几分陈大人的风骨了。”
当时在翰林院,陈恕的字就是被明熙帝亲自赞扬过的,道颇具风骨,劲节遒劲。
陈恕听了太子的话,笑着表示惭愧,心中却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颜之介出手了。
果不其然,后面颜之介又暗中同他通了几次信,无一不是在暗示,他们可以合作。
颜之介想扳倒王首辅,自己坐上首辅之位,而他想为岳父寻公道,二人有共同的敌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陈恕并不想与颜之介牵扯过深。
王首辅是豺狼,颜之介就是毒蛇,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陈恕也没有拒绝,只是拖着,时不时地表示他并没有太多的证据,搅动不起什么风云。
想着朝堂上复杂的事,陈恕眉宇之间满是凝重。
忽然间,马车停下,墨竹进来禀告道:“少爷,许大人在前面,请您下车一叙。”
陈恕一愣,许世清找他做什么?
第88章 同盟破釜沉舟?
上次陈恕回京时,亲朋好友们都来家中吃了饭,陈恕也给许世清去了帖子,但许世清只送了礼,人没有到。
许世清时常入宫伴驾,陈恕曾多次与他在路上相遇,但二人只是点头打个照面,几乎没有说过话。
再次和许世清相对而坐,一同品茗,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许世清并没有绕弯子,喝茶的这家茶肆是他今年刚购置的产业,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泄密。
“瑾之,你知道太子庙的事了?”许世清虽是询问着,但他目光笃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陈恕挑了挑眉,许世清是什么意思?
明面上许世清目前似乎是得到了明熙帝的青睐,几乎日日进出宫廷,但实际上,他只是做一些整理文书之活,明熙帝对他关怀备至,但谈不上重视。
当初他站出来取代陈恕将胡善泓拉下马,明熙帝和颜之介虽然将他的勇气看在眼里,但心里却已经将他视作急功近利之辈,加之有王首辅明里暗里的针对,许世清过的不算好。
那许世清是从何处知晓太子庙的事?
陈恕不语,许世清接着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陈恕定眼一看,是一条摩挲得十分陈旧的五彩络子,上面的彩线已经褪去了颜色,是十分常见的平安结。
看样式像是端午用的络子,从前在陈家姜贞曾送过他一条差不多模样的。
许世清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抚过络子,“这是我爹当年留给我的,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工匠,力气大,做活细致,凡是附近有人家想起屋造室,头一个就会找到他。”
陈恕微微抬眼,静默聆听。
许世清嘴边勾起一抹笑,“我娘去世的很早,我爹一手将我带大,但我从小身子不好,他把我托付给同村的叔叔照顾,每日奔波去给我挣药钱,我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年节的时候,爹会回来陪我,还会给我带好多礼物。”
陈恕听到这里,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许世清露出一抹苦笑,“七岁那年的端午,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一根府城的络子,说可以保平安,他说他接了一个大活,干完这一次,就能给我买省城最好的药。”
他眼中水光闪烁,手指也开始颤抖。
陈恕不忍,将温茶递给他,安慰道:“许大人,斯人已逝,莫感怀伤身。”
许世清对他笑了笑,“瑾之,从前我就同你说过,我们不会是敌人。我爹就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死的,我走到今日,就是为了给他报仇。”
陈恕微微吃惊,他没有想到许世清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如果许世清是几年前修太子庙死去的工匠之子,那他当初会主动接受颜之介的诱饵,去将胡善泓拉下马,便说得通了。
他和姜贞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是许世清是一直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的父亲,头号敌人就是当时身为河间府知府的胡善泓。
那接下来,他是打算对王首辅……
陈恕并没有太过怀疑许世清的话,但许世清怕他不信,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夫人是姜大人的后人,父亲曾说过,姜大人是他见过最好的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我愿意成为你们的剑,只求能报父辈之仇。”
许世清是何时认出姜贞的呢?他其实并没有见过姜大人,但进入翰林院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听旁人议论陈恕,说他憨直,守着个落魄小官之女,放弃了大好前程。
他稍微一打听,就察觉陈恕的夫人就是姜大人的女儿。
他有意无意地与陈恕相交,却发现他们好似并不知晓太子庙的事。
许世清当时松了口气,他并不愿姜大人的后人也牵扯进来,陈恕是难得的清正之人,若为此付出性命,是朝廷和天下百姓的损失。
因此他发现颜之介想要利用陈恕时,心里十分担心,好在陈恕并没有答应,他便顺势而上,一举扳倒了胡善泓。
许世清面容平静,目光沉稳,“他们都以为陛下将你赶去平阳县,是彻底放弃了你。可是我跟在他身边,知道他是一个惜才之人,只可惜龙体渐衰,怕把控不好刚直的你,于是想将你留给太子驯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熙帝是个父亲,且是个只有一个懦弱、平庸的儿子的父亲,为了避免他驾崩后,太子被王家架空,明熙帝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子打造一个保驾护航的班底。
陈恕就是他看中的其中一个臣子。
陈恕微微一愣,“那你呢?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吗?”
他自然猜到了一些,明熙帝将他派到太子身边是存着什么心思。
许世清摇了摇头,浑身透露着一种狠厉与孤绝,“我就不了,瑾之,王启恒不是傻子,他早晚会发现我们的动作,那时候,由我站出来更好。”
陈恕拧紧了眉,没有想到许世清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思衬着道:“如今还没有到破釜沉舟
的地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许世清苦笑着道:“瑾之,你知道为何我这样说吗?”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轴,展开交到陈恕手中,陈恕定神一看,是许世清写的一篇文章,不过内容并不重要,在这卷轴的一角,露出了一抹极淡的血痕。
许世清脸色十分凝重,“今日陛下几度咳嗽,隐有血崩之象。”
这文章是明熙帝前几日布置下来的任务,许世清今日呈上去给明熙帝过目,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身旁的内侍慌张地伺候着,没有人注意到,明熙帝捂着嘴唇的手漏出一缕鲜血,将这一抹血痕留在了卷轴的角落。
陈恕心中波澜起伏,他最近也时常见到明熙帝,虽然觉得天子的脸色有些憔悴,但并不知道原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果明熙帝时日无多,那么一切都要加快速度。
若真的就这样让太子登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王首辅。
只能背水一战了。
许世清满脸肃然,沉静地道:“瑾之,为今之计只能殊死一搏,我爹当年的有本册子,记录着当时被胡善泓征召去修建太子庙的具体人员和事宜,我养父母手中有誉抄本,如今在我手上。我打算再上一封折子,揭穿真相,你务必保全自身。”
陈恕立刻道:“不可!”
这一招太过险要,那册子是最后的底牌,若提前使用,看似是打了王首辅一个措手不及,但其实也是自己逼入了死胡同。
况且,元真太子庙象征意义重大,如果这样做,明熙帝和太子都会不悦。
陈恕直言道:“我们不能用太子庙的事去打击王启恒,你不要急,等我夫人回来,再从长计议。”
许世清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陈恕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他强硬的态度让许世清一时怔愣。
“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和我的夫人,更想王启恒死。”陈恕咬牙道。
从来光风霁月的君子,此时宛若冷面阎王。
也不知为何,许世清莫名地点了点头,从心底生出了对陈恕的信任和倚靠。
*
河间府,姜贞四处打听当初养育严小午的许姓人家,但都说许家多年前就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姜贞有些泄气,王九指安慰她道:“小姐,许家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什么,才匆忙搬走,至少他们应该还活着。”
希望如此。姜贞叹息一声。
她不好在河间府长久地停留,陈莹的婚事在即,若当日她不出面,恐怕也会露出破绽。
她找了一家当地卖瓷器的铺子,订购了两车精美瓷器,王九指自愿跟随她,二人一路往扬州赶去。
到了扬州地界,姜贞钻进箱子里,成功地离开外界的眼线,到了陈家。
回到她现住的那个院子,二房夫妻和红杏早已等在了屋里。
红杏早得到了消息,她这几日一直在伪装着姜贞,生怕露出一点马脚坏了主子们的大事,直到看到姜贞平安回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姜贞几句话安抚了她,转头对二房夫妻解释。
“爹,娘,此番借用了莹姐儿婚事的名号,我和恕哥哥都深感惭愧,等莹姐儿将来去了盛京,我再给莹姐儿添妆。”
陈明修忙道:“一家人何苦说这些话,倒显得生分了。”
他低声问道:“恕哥儿的信里并没有说清楚,你们此番是去河间府查什么事?”
二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对姜贞道:“无事的贞贞,若事情紧要,也不需告知我们。”
姜贞心里满是感动,二房夫妻多年来都将她当做亲女儿一样对待,这次其实是她姜家把陈家拉进了这个漩涡,二爷和二夫人没有一句怨言不说,还总想帮她做些什么。
还有老太爷,当年父亲求到陈家,应该也是走投无路,老太爷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他选择留下了那本写满人名的册子,实际上也是帮了父亲。
她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陈明修和江氏越听脸色越苍白。
陈明修最后恍然大悟道:“难怪当初老太爷让我一定要善待你,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他拧眉问道:“可是贞贞,王首辅把持朝堂多年,你们能如何对付她?”
第89章 想念恕哥哥,我好想你呀。
姜和之事,让陈明修心中震颤,好友之死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当时姜和找上陈家,应该是想找他帮忙,但当时他恰好不在家中,老太爷便替他做了决定。
陈明修心里有愧,若他当时在家中,或许能保护好姜和,让他不至于殒命。
但老太爷的选择他也能理解,他浸润朝堂多年,又激流勇退,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安危,他的确有本事能将那册子呈达天听,但陈家也无法与王启恒对抗,他留下了那册子,已经是当时陈家能做到的极限了。
陈明修低落道:“贞贞,当年老太爷只告诉我你爹曾来过陈家,但没有说是什么事,我去信询问你爹,但很快就收到了你爹的讣告。我并不知晓当年你爹和老太爷说过什么……”
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若我知道,定会为你爹尽力奔走,只可惜……”
姜贞并不埋怨陈家,若换做她是老太爷,当时也不会置整个家族不顾。
她安慰陈明修,“爹不必为此愧疚,陈家对我们姜家有大恩,如果不是老太爷,我如今还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为我父亲申冤。”
陈明修点头道:“你放心,既知此事,我陈家不会袖手旁观。你们接下来若有要帮忙的,定要同家里传信。”
二夫人也道:“是这个理,贞贞,其实是我们应该感谢你,若非你来到我们家里,恕哥儿只怕早已同我们夫妻离心了。”
姜贞一愣,她知道陈恕确实对二房夫妻俩不是很亲近,平日收到家书都是淡淡的。
只不过他一向对恭敬有礼,而且成婚以后,他也愿意偶尔主动关心家里,姜贞还以为二房夫妻看不出他的那份隐藏的很好的疏离,没想到他们早已知晓。
她忍不住为陈恕说好话,解释道:“恕哥哥不是故意如此,他本就性情冷清……”
二夫人却释然一笑,“贞贞,不必描补,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虽对我们不亲近,但心里是敬重的,他把陈家所有人都视作责任,我并不怪他,他已经为我们做的够多了。”
说了会儿话,丫鬟道三小姐过来了,二房夫妻知道姐妹二人许久不见,有亲密话要说,于是知趣地离开了。
陈莹脚步轻快,像只蝴蝶似的跃入屋里,见了姜贞,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贞贞!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十七岁的陈莹眉目精致,浑身带着一股英气的美丽,已经快嫁人了,但性子还如小时候一样活泼。
用江氏的话来说,就是一点也不像个名门淑女。
姜贞却对这样的陈莹感到十分熟悉,好几年没有见,二人却依旧亲热。
陈莹指责陈恕把姜贞带走,好几年都不放她回来,哼道:“二哥真是讨厌,外放还要把你带着,那么偏远的地方也不怕你受不住,我们都以为你要回扬州呢,连屋子都让人给你收拾好了。”
姜贞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就
趁你二哥不在说他的坏话吧,等你日后成了亲,就知道了。”
说到自己的婚事,陈莹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羞涩,嗔了姜贞一眼,“才不会,他又不像我二哥一样黏人。”。
这倒是稀奇了,姜贞还从未见过陈莹这样的娇色,忍不住低声好奇地问道:“快说说那位余公子是怎么跟你认识的?”
江氏只在信中简单说了几句,姜贞只知道陈莹和他是不打不相识。
陈莹扭捏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了和未婚夫余杨相识的过程。
“你还记得我和姐妹们一起办的那个马场吗?余扬前年跟着他爹来扬州,我们比了一场,他赢走了我一匹宝马,我不服气,缠着他又比试了一次,谁知马儿突然发疯,将我甩了下去,是余扬飞身过来捞了我一把。”
陈莹崇拜比她厉害的人,第一次见面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已经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之后又有救命之恩,顺理成章的,慢慢就有了好感。
余扬家中世代从武,陈莹这样兼具江南女子的婉约容貌和直爽性格的女子,让余扬移不开眼,他又是家中的幼子,没有压力,婚事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陈莹自己也没有想到,从前屡次说不到婚事的她,遇见了对的人,竟然这样顺利。
她低头俏脸红红地道:“我也不知为何,那是在马场中跑马的男子那样多,可我眼里就只看得见他一人。”
姜贞笑她不害臊,二人打闹了一阵,她才正色道:“莹莹,其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以前从未想过会嫁给你二哥,你也没想过会找一个外来的夫婿,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陈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揶揄道:“话是这样说,但是我曾经想过可能会嫁一个外地的,但可从没想过你会嫁给我二哥哦。”
姜贞瞪她一眼,狠狠挠了挠她的腰。
陈莹的婚事就在三日后,姜贞一直留在陈家帮忙操办,露了几次面之后,明显感受到暗中观察她的目光变少了。
婚礼这日,姜贞头一次见到了陈莹的夫婿余扬,漫天飞舞的红纸中,高大结实的英气少年稳稳地抱起陈莹进了花轿,引来周围一阵欢呼。
吹锣打鼓地送走了花轿,陈明修和江氏偷偷抹着泪,就连一向和陈莹吵吵闹闹的陈愈,也红了眼眶。
江氏捏着帕子,幽幽地道:“还记得你们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模样,转眼间都离开家了。”
姜贞也被勾起了回忆,陈莹是她来到陈家以后,第一个主动和她交朋友的人,二爷和二夫人给予了她长辈的温暖,但姜贞真正感受到不那么格格不入,是被陈莹带着跟府里的其他小姑娘一起玩耍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陈明修也伤心,三个孩子里陈莹最让他头疼,也最受他喜爱,掌上明珠被人抢走了,他笑的都有点牵强了。
要不是因为今天是喜事,他都不想给余扬好脸色。
三人各有各的感伤,陈愈在一旁反驳道:“娘怎么能说都呢?我不是还在家里吗?你要是想我,今年我就不出去游学了。”
陈明修掀开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
江氏也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成家再说吧,不然就早点去找你二哥,让他给你派个活,免得整日游手好闲的,看着心烦。”
陈愈一脸无辜。
陈莹回门以后,姜贞便动身返京了,陈莹要稍晚一步,姜贞先回去还可以顺便帮他们找宅子。
回到盛京,已是进入了冬月,姜贞抵达盛京的前一天,还遇到了大雪,差一点困在路上。
好在到了这天夜里雪渐渐停了,路上有一层浅浅的积雪,化雪天冷,但没有影响赶路。
到家时是正午,陈恕不在,墨竹奉命等在门口,殷勤地为姜贞跑上跑下,女主人不在家里,少爷每日冷着个脸,本来天气就寒冷,墨竹更是差点被冻成冰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服侍少爷这么多年,以前从未觉得少爷冷清,但自从有了少夫人,少爷变得温和,他也习惯了家里温暖的气氛。
姜贞让他别忙活,问了他几句陈恕最近的起居,得知他时常被留在宫中,回来之后也是忙于公务,皱了皱眉头,吩咐厨房去做几道药膳,晚上给陈恕调理调理身子。
墨竹满脸幸福地领命而去,红杏都忍不住笑了。
姜贞又让青松把王九指带下去休息,毕竟上了年纪,王九指累得脸色青白,青松力气大,半是扛半是搀扶把他带走了。
红杏上前给姜贞倒了一杯温茶,说笑道:“看来小姐不在,墨竹他们也不习惯呢,我瞧着刚才白荻跟着他忙上忙下的,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姜贞叫来白荻,小少年比起在平阳县的时候又拔高了许多,整整高出了红杏一个头,听陈恕说,白荻有练武的天分,好似找了个教习教他武功,眼看着这身子骨是比从前壮实了。
小少年性格也沉稳了许多,姜贞问起他的近况,白荻腼腆道:“我最近在跟着青松哥学驾车,但还不太好,等以后学会了,就服侍夫人出门。”
姜贞让红杏给了他一碟糕点,说了几句话,白荻道要去练武,先行退下了。
姜贞简单用过午饭,眯了个午觉,也许是因为长日的奔波让她太过劳累,本来只是想缓一缓,但一睁开眼,就已经是酉时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想要下床喝一盏温水,刚踢踏上绣鞋,就听见一记轻柔的男声。
“先回床上去,外面冷。”
姜贞骤然清醒了,睁开眼,果真是陈恕回来了,就坐在西窗榻下,手边放着一本书,但根本没有翻开,目光一直温柔地停留在她身上。
“恕哥哥。”姜贞明眸中漾起笑意,朝他扑过去,陈恕稳稳接住她,口中责怪道:“一回来就不老实,不好好穿衣服,还跑这么急。”
姜贞才不想听他说这些无趣的话,凑上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恕哥哥,我好想你呀。”姜贞蹭了蹭他的下巴,陈恕低头寻她的唇,轻吻一记,扬唇轻笑。
第90章 利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恕又不何尝不想她呢,成婚以来,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分离这么久。
不只是家里的下人不习惯,陈恕每日下值回到家,面对一室的冷清,也常感到落寞。
正好最近太子被陛下拘在东宫读书,陈恕便时常留在宫里,今日是知道姜贞要回来,特意早早地下了值赶回家。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红杏在外小声道饭菜备好了,陈恕这才将她放到一旁,轻声道:“我给你带了小酥鱼,还有鑫福斋的点心,晚上多吃点。”
捏捏她细瘦的手腕,陈恕很是心疼。
姜贞眨了眨眼坐到对面,声音中带着笑意,“恕哥哥,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听墨竹说忙起来都不好好用饭,你是不是又忘了?”
陈恕抿唇道:“有时在东宫用了,墨竹不知道而已。”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墨竹。
姜贞吩咐人摆饭,柔声劝道:“恕哥哥,事务繁忙,也不要太过劳累,你若病了,我也会担心你的。”
桌上摆着几道熟悉的药膳,陈恕心中淌过脉脉柔情,轻轻颔首,表示自己记下了。
用过饭,姜贞把王九指叫来,陈恕对王九指还有些印象,见到他出现在这里有几分诧异。
姜贞没有在信中把太子庙当年发生的事说的很清楚,陈恕心中有了猜测,问道:“王老伯可是知道太子庙的事?”
不然当初也不会对他们说,那太子庙是吃人的魔窟了。
王九指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当初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陈恕听完之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算他已经隐约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直面真相还是觉得残酷。
他拧紧了眉,王九指说的话与那日许世清的言语恰好对上,也就是说明二人都没有说谎。
电光火石之间,陈恕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严小午……
严午,言午,不就是许吗……
他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活下来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许世清。
难怪他会有记录了修建太子庙的人员和工钱的册子。
姜贞正为了寻找严小午而发愁,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她震惊地道:“竟会是许大人!”
她也见过许世清,沉稳的男子十分寡言,目光中总是透露着一股坚韧。
这下她也想通了,原来当初许世清主动当陛下和颜之介的棋子,是为了报仇。
陈恕也感慨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许兄心里的恨不比咱们少,当日他提出要用那册子将王
启恒告到御前,我制止了他,如今想想,他恐怕是实在等不及了。”
谁都明白,一旦陛下驾崩,局势更难掌控。
姜贞先让人把王九指带下去,才对陈恕道:“恕哥哥,回京之前我问过祖父和爹的意见,他们劝我们,若要以此生事,最好就借运河一事。”
“当初胡善泓为了掩盖那五十三人的死,向他们写进了河工名录中。”
陈恕斟酌着道:“修建运河是苦活,朝廷给的银两丰厚,并且可免一年徭役,明日我让许兄把册子送过来看看再说。”
如今为难的就是他们不能直接说出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导致那五十三个百姓死亡,这会有损太子的颜面,明熙帝想必也会不悦,只有先从胡善泓下手。
这人已经死了,但若能借机攀扯下王首辅一块肉,也是极好的。
姜贞担心他们动作太大会引来王启恒的戒备,“恕哥哥,你说咱们能不能利用什么事,来让王首辅分心?”
陈恕微微抬眼,想到了一人,“贞贞,你当时不是说,跟着你的人除了有想害你的,还有在暗中帮你的?我想那应该是颜大人的手笔。”
“颜大人?”姜贞一愣,“可是他不是已经厌弃你了?”
不怪姜贞这样想,陈恕回京以后,颜之介对他的确十分冷淡,就连颜怀轩也甚少与他们再来往。
陈恕将这些日子在东宫跟颜之介接触的点点滴滴同姜贞细细道来,姜贞皱着柳叶眉,哼了一声道:“他也太过分了,这回又想利用你,就对你和颜悦色,不用时便弃如敝履,真是反复无常。”
陈恕微微一笑,目光深沉,“他想利用我们,那我们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和王启恒之间只怕是早不如从前和睦,多年的心腹背叛自己,王启恒难道还能睡得安稳?”
他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姜贞就知道他在谋算着什么,往往就会有人要倒霉了。
“恕哥哥,你在宫里要一切小心,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姜贞凑过来,倚在他肩上呢喃。
他一垂眸,烛火下的姜贞半张莹润侧脸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她像个孩子似的,将手臂环在他胸口,陈恕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中安稳。
“贞贞,为了你,我也会事事谨慎。”陈恕轻声道。
二人许久不见,陈恕克制住想与姜贞温存的欲望,让她好好休息,但姜贞不太听话,缠着他反倒让他蹭出了一身细汗,陈恕无奈,压着她亲了几下,姜贞眨了眨眼,滚到他怀里闭上眼。
“我要睡了,恕哥哥。”小无赖弯起嘴角。
陈恕气笑了,捏捏她的脸,给她掖好被子。
隔日一大早就下着大雪,姜贞昨夜睡得安稳,很早便醒了,陈恕正在穿衣,见她睁眼,安抚道:“把你吵醒了?再睡一会儿,外面冷。”
姜贞摇了摇头,起身从墨竹手中接过外袍帮陈恕穿上,替他整理着衣襟,嘱咐道:“路上也冷,你记得揣个手炉。”
她摊开他的手,白皙细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显得小指处的红肿有些刺目。
陈恕翻手将伤口藏住,姜贞瞪他一眼,取了药来替他抹上。
“好了,去吧,路上小心些。”姜贞拍拍他,嘱咐墨竹给他带一份早饭在路上吃。
陈恕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离开。
天幕还未明亮,昏暗风灯映出庭前一片雪光,他身披大氅的身影渐渐模糊。
姜贞收回目光,此时也没了睡意,用过晚饭,让红杏去找了牙人来,帮陈莹夫妻俩寻摸宅子。
她这边忙碌的同时,陈恕也抵达了东宫,今日还是来为太子讲学,这个时辰,明熙帝身边的内侍已经来送东西了,太子才将将起身。
陈恕随侍在侧,听那内侍说明来意,是替明熙帝和皇后来给怀孕六个月的太子妃送补品的。
“殿下,这些是上好的金丝燕窝,燕地才上贡的,陛下和皇后特意送来给太子妃娘娘补身体。”内侍毕恭毕敬地道。
其实原本这些补品应该直接送入后殿,但太子妃这些日子动了胎气,在关着门保胎,等闲不见外人。
至于为什么动了胎气……
陈恕心平气和地低着头,听太子替太子妃谢恩,思绪却回到了几日前的那个午后。
因为太子妃怀有身孕,所以东宫中一切危险的物品都不能出现,但那日陈恕过来时,竟看到太子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在逗弄。
他皱了皱眉,本着为臣子的本分,等太子去书房后,低声询问身旁的宫人。
这才得知那波斯猫是太子寻来给王侧妃解闷的,前几日,夏良娣也查出了身孕,如今太子后院中,除了几个早已被太子厌弃的侍妾,竟只有王侧妃没有好消息。
但明明太子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歇在王侧妃的屋里。
王侧妃听到夏良娣的喜讯,伤心了许久,太子拿了许多奇珍异宝哄她,都没能让她开怀。
这只波斯猫,是听王侧妃身边的宫女说,她在家中养着一只狸奴,太子才想到寻了这活物来哄她高兴。
陈恕当时就担心这波斯猫会生事,果然,这夜他没有回家,宿在东宫,半夜便听见满宫喧哗。
太子妃所居住的后殿灯火彻夜通明
那波斯猫不知何时跑进了后殿,惊吓了太子妃,幸好她身边的宫女反应及时,没有让太子妃出事。
太医匆匆赶来,道太子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太子震怒,但这事也不好处理,那猫也不是王侧妃要来的,而是他自己,说难听点,就是他差点害了自己的妻儿。
太子妃也没抱怨什么,反而让太子放那猫一条活路,自此禁闭门扉开始静养。
太子或许是觉得太子妃这一事处理的十分体面,足够大度,这几日都去探望了太子妃。
“陈大人。”太子忽然转过头来。
陈恕回过神,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太子屏退了宫人,低声问道:“你可知……有什么讨女子欢心的法子?”
陈恕一愣,太子也有些不自在,微红着脸道:“你别误会,我是觉得那件事毕竟是太子妃受了伤,想补偿她。”
他知道陈恕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日他妻子探亲回京,陈恕脸上还一派平静,但下值后却毫不留恋地就赶回家了。
太子也说不出来对刘雨薇是什么感受。
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是厌恶她的,但那日看见她泪眼朦胧的抱着肚子,抹着泪求他不要杀了那猫儿时,太子心却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