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一头撞开。
春天的一切被她落在了身后,花簌簌掉落,鸟扑棱棱四散飞开。
一路过来,莲心生生走出了浩大的声势。
直到她终于跑到屋子门口。
屋中的人因为听见了这动静,不知道怎么了,有些惊讶地半抬起身,要起来看。
呼。呼。
莲心疯跑进屋子里,飞到三郎榻前,按住了他的身子。
“三哥,不、不用…起来、来。”
莲心气喘吁吁,叉着腰,制止榻上面露惊讶的三郎。
她去掰三郎的手:“你吃了丹药了?快吐出来,你身子弱,不能吃那个!…”
语声止于看见三郎微笑时。
莲心眨眨眼。
三郎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我没吃。”叫她坐下缓缓气,慢慢说,“这么着急来,只是要说这个么。”
没吃啊。
虽然还有些搞不清情况,但得了这一句就也足够了。莲心大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露出个笑来:“我怕三哥抵抗不了许多位官家都没抵抗住的长生诱惑嘛。”
有了之前韩淲的教训,想着三哥到底是古代人,莲心便没有直说什么水银,换了个法子来劝:“那丹药那么好,若三哥真的长生不老了,只剩我一个,我该多孤单啊?所以我不想叫三哥一个人吃掉了。”
三郎闻言莞尔。
莲心想着索性一步到位,便又催促他附和:“三哥你说,是不是?”
三郎道:“真有那么好?”
莲心怕他在她走以后再吃,那时候她又不在,该怎么管住?
便赶紧点头:“是啊,吃了一粒,就能飞升。以后就永无下凡之日啦!三哥你到时候就再也见不到爹爹阿娘和我,是不是很可怕?”
三郎却摇头:“真有那样好,从前那些官家怎么还没长生不老呢?”
又道:“死在丹药上的人多了去了,日后你也小心些,保养自己身子为好。”
说完了,因为这么一长篇话,这才又歇了歇气,轻握了下莲心的手。
这话说的,好像他日后就见不到她了似的…
莲心心下觉得不详,但不肯露出来,便更笑道:“三哥这话是说着了。我还以为三哥和涧泉哥哥是一边的。不想却是和我一边的。”
三郎说:“清晨露重。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只为了这个,又是何苦来…我自然和你是一边的。”
莲心便伸出小指和他拉勾。
三郎的手指很烫。
莲心甚至恍惚间有被那温度灼伤了的错觉。
她看着那手,还有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轻声道:“…我怕哥哥的承诺像露水一样短暂。”
三郎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么,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就让我像露水一样消散吧。”
莲心抬头看他。
三郎半躺着,她蹲在榻前。
春日的露水在林间漂浮,也在她的心上流淌。
她小小的手轻按在三郎的胸口处,她轻声说:“因为相信三哥不会违背誓言,所以我相信三哥不会像露水一样消散,三哥会答应我吗?”
鸟雀又脆又柔地叫着,三郎秀气的眼皮因为这句话微微垂下。睫毛的影子覆盖住了他面上仅有的一颗在鼻梁侧面的小痣。
他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有些着急,心里又有些沮丧。她咬咬嘴唇,勉强笑笑,还是退让了:“…罢了,我浑说的呢…”
三郎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他笑了笑。
莲心从来没有注意过三哥的眼睛会这么漂亮…每一寸轮廓,莲心都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记清楚。
这一去,再回来,也许还能见得到,也许,会再也见不到…
不能想下去了。
莲心换了个话题,笑道:“我这一趟得去一个月,有空了就给三哥写信,好不好?三哥无聊了还能读我的信,只是不要太费神,叫爹爹读给你就是了。”
给他写信?
“你晓得三哥的名字怎么写吗。”
莲心摇头。
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就也撂下了。
因为,她以为她会永远和三哥在一起呀。
三哥就是三哥,根本不需要其它的什么名字。她的嘴唇闭一下,再张一下,就能叫来三哥在身边。
这样的好日子,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珍贵…
感觉到眼眶又在发热,莲心赶紧掩饰地低了头,清清嗓子。
待缓过了劲,她才又抬头,朝三郎笑了笑:“那三哥快告诉我呀。我会把三哥的名字记在心里的。”
就算以后有了什么意外,就算再不能见到他,她也会记在心里…
莲心吞了吞口水,咬住舌头,深吸口气,又笑着催道:“快告诉我呀。”
三郎揭了被子,起身,带莲心走到一旁小案边。
三哥这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行走也没什么,不好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要是每时每刻都像现在一样好,那就好了…
莲心跟着三郎走去,心里一边莫名地渴望着。
三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现下手没力气,拿不动笔了。”
他是走到案前才发现的,所以放下笔,无奈笑了下。
大概他连招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肩上披着外裳坐下,拿话叫莲心到他身边去,“我写给你。”
莲心赶紧飞到他怀里,卡进他的双腿之间,像幼鸟眷恋雄鹰一样地偎在他胸口。
一边伸出手给他,莲心一边看着他的脸。
手心里传来轻轻的一笔一划的触感。
莲心才垂下脸去看。
“…赣?”她慢慢地辨认出来。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玩笑道:“‘辛赣’,心肝?三哥原来叫‘心肝’呀…”
“这个字念‘共’,不念‘干’。在‘赣’外面,还有个包围它的‘匚’。看。”
三郎又在她手心里写了一次,见莲心默默点头,才又一笑,像卷起纸一样,又作势将她的手指弯着拢起来,“晓得了就行了,不必费力去记。是个生僻的字,日后也不一定用得到,记下来也没有什么…”
这无意间寓意不详的话却被莲心立刻打断:“以后一定有用!”
她忍了许久的眼睛还是红了,像小兽似的,清凌凌地瞪视着他:“三哥不许胡说,以后一定用得到!”
三郎说好好好。
莲心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可别敷衍我。”
而这个问题让两人都沉默了。
寂静的清晨,分别的味道流淌在空气里。
就在莲心受不了这种气氛,终于要说些别的什么转移开话题时,三郎终于开了口。
“我一定会…尽量…答应你。”
三郎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讲话,他看着她的脸,时间在视线里凝固。
莲心的视线被他吸住了。
良久,她抽噎一下,从嗓子里发出“嚇嚇”的抽泣声。
她再也忍不住,扑到了三郎的怀里,哭着说:“三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等她回来,做什么呢?
莲心头昏脑胀,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她只能坚持着对三郎说:“相信我。我会找到出路。等我回来。”
三郎像之前每一次莲心难过的时候那样,拿手指轻轻摸莲心的鼻梁,擦掉她滑到鼻梁的眼泪。
“好,我会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
他终于说,抱紧莲心的身子。
一切的渴望和失望汇于一身,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一路平安,莲心。”他轻轻地说。
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一生平安,莲心。
…
从信州驾车到临安府,不算是很远的路程,毕竟自从太上皇带人龟缩一隅之后大宋版图本也没有剩余多少。何况辛弃疾选择带湖庄园时本就是瞧中了信州距离临安府的地理优势,自然不会过于远。
但就是这样,因为坐的是马车,陪伴之人众多,宫中所来天使又受不了颠簸,莲心一行人竟还是花费了约有二十日才抵达临安府。
彼时已是近二月份,春日即将到来了。
踏上临安府的土地,风尘仆仆的几人被徐徐春风拂面,都不禁轻轻舒了口气,远望着一派车水马龙的明快市井景象。
莲心都不禁看住了,瞧着绵延攒动至天尽头的人头,轻轻地:“哇”
展现在眼前的,正是繁荣时的南宋,一条街上人们气色红润,来来往往,面上带着笑。
天色始亮,五鼓方鸣,临安就已经允许百姓们开始早市了。街边林立着各色幡旗,商贩各自叫卖,热闹非凡。
按先前辛弃疾所嘱托的话,几人在快到临安府之前便已给时任太子侍读的杨万里送去了信件。
若无意外的话,杨万里此时应该正在等着接他们。
——但若没有意外的话,“意外”这个词就白发明了。
门房听见几人报的名字时,还有些惊讶,“你们找我们家杨郎中?听内院的人说,府上的宴连办了三日,郎中现下应还在宴客啊?还有人来他家借住?没听说啊!”
现下还在宴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都难免露出一点惴惴。
他们远远地过来,确实有些打扰人了,若杨万里本人不当回事,倒也是有些道理
几个人都在迟疑,没有人率先说出进门的话。好在门房热情,虽没有主人出来,到底还是将几人引进了府内。
跨过了一道门,已能隐隐看见府中的景象了。
门里隐隐传来宴会的歌舞声,歌女唱着“万里云帆何日到”,在湖心之中摇摆舞动,零零星星几个人在湖边饮酒,低声闲谈。
就是这样一幅百分百符合“雅宋”的典型画面,众人也不好只因为受了怠慢就发作,便都入乡随俗,虽都因为无人引荐而心下尴尬,但到底维持住了体面,纷纷有姿仪地私语。
就在这时,一旁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点了点头儿。
场上众人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转过头来。
小老头朝湖心的歌女举杯一致意,一本正经地默默道:“万里今日到。”
莲心奇怪,笑着和他搭话:“为何‘今日到’?”
小老头也不在意和他搭话的是个没多大的小娘子,反而很热情地拍拍莲心的肩,哈哈笑了。
“因为我杨万里就是今日方回的临安啊!”
他捋着胡须,似乎因为说出的话,正十分得意着。
而湖边的几位风雅文人、周围的侍从小童,就连刚到此地的范家兄妹一行人都沉默了。
“万里云帆何日到”的答案是“万里今日到”?
大家看着杨万里。
这都什么烂梗啊!
第87章 杨万里,尤袤和烂梗大集合。
当然,大家第一回见面,要紧的是寒暄。烂梗不烂梗,都先放到一边。
范如玉端庄大方,先带着众人与主家杨万里打招呼行礼:“我们一行人这段时间要给杨大哥添麻烦了。”
杨万里赶紧扶起:“娘子客气。幼安所托,不敢不放在心上。”
杨万里和范如玉寒暄着,一旁站在杨万里身边的老头儿也朝莲心身边的杨炎正点点头,笑呵呵的:“来了?”
杨炎正和此人颇为熟悉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说“对啊”:“炎正也是今日到。”
说完,见杨万里身边的那人只得意大笑,竟丝毫不以杨万里那句“万里今日到”的破句子为耻的样子,杨炎正一噎,还是没忍住抱怨:“尤大哥,你们两个讲话越发不讲究了!”
听到这话,正在和范如玉笑呵呵寒暄的杨万里耳朵一动,转头过来,“咦”了一声:“谁有大哥?”
尤袤插着袖子,老神在在,和杨万里默契对一眼:“杨有大哥。”
周围的宾客有听到了这段对话的,嘎嘎笑起来。
杨炎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杨有大哥”?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大哥是杨万里?
靠近大哥和尤袤,就会成为他们开涮的对象!他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杨炎正气呼呼甩袖子走了。
杨万里回头,朝目瞪口呆的莲心等人笑着安慰:“没事,没事。他小时候就这样,爱生气呢。别管他,一会自就好了,呵呵”
莲心:“…”
莲心心说,你也不看看到底是谁惹他生气的!
总之,杨万里和身边叫尤袤的人领着初来乍到的一行人朝席上一一落座了。
“我不在家几日,这群人就在我家闹成这样”
杨万里一边瞧着人,一边摇头道。但他责备起人来也不算严厉,是故周围客人、仆从都笑着,认错倒是一个比一个快,但显然脸上没有什么惶恐,都写着“下次还敢”。
范如玉一边头也不回地抓回险些被女使端着的托盘里的香味吸着走了的莲心,一边笑着冲杨万里客气道:“都是杨大哥朋友众多。”
杨万里笑道:“幼安正是我的朋友之一啊。”
范如玉预判了杨万里的话,断然:“幼安今日到不了。”
除了杨炎正脸色黑如锅底,其余人都笑了。
就连尤袤都伸着脖子探过身来,和杨万里一起嘎嘎笑起来。
还是尤袤又想起正事,问范如玉:“范娘子,你们来这里一趟,是不是尽早入宫些的好?”
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替辛弃疾争取时间。之前辛弃疾已经拖了不少时间了,现下自然是尽快入宫向官家陈情的好。
按理来说,范如玉是该着急的。
但她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眼莲心,犹豫了片刻,没有说什么话。
莲心眨眨眼。
她以为自己猜到了范如玉的心思,便笑道:“莫非官家很凶么?阿娘怕我进宫丢脸?”
大家都噎了一下。
这问题很棘手,也扎嘴,没人立刻想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还是杨万里笑容不变,眨了眨眼:“官家在位多年,励精图治,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你又不是太子殿下,对你一个臣子家的小孩子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所以,不必紧张。来,”他拿起一小碟子菊花酥,笑着拿哄小孩子的语气哄莲心,“小肚肚饿不饿呀?吃一块,垫一垫”
临安府多高官,讲话也比他们这群从外地过来的人讲究许多
范如玉面上笑着颔首,一边给莲心使了个眼色。
听到没?临安府的人讲话是这个风格的,咱们都学着点呀。
莲心点点头,听见了,杨伯父叫我多吃点!
另一旁,听见杨万里回应了,尤袤便也松了口气。
他放心地将面前的碟子拖到自己面前,大嚼起来。
杨万里也一边让着莲心:“来,来,吃些羊头签”一边奇怪地四处翻找:“咦,案上的羊头签呢?”
尤袤默默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块羊肉,和大家对视。
半晌,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和杨万里谴责的眼神:“杨氏为我。”
我的杨啊,羊肉在我肚子里。你就别问了!
范如玉“扑哧”笑了。
杨万里也笑了,被气笑的。
——能把道家代表性“人人自治”观点的人名扣到他头上,还盖了个“羊肉”的“羊”的谐音梗,尤袤这人,可真是欠揍啊!
他略作思考:“尤物移人。”
尤物袤:“”
什么意思,是说他是“尤物”?
大家:“哈哈哈哈哈哈!”
总之,再略过这一段,有各色玩笑开着,众人在席上还是颇为其乐融融的。
在范如玉的不断暗示下,莲心终于新长出来了半个心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杯子敬杨万里:“多谢杨伯父肯叫我们借住。”
莲心的身份尴尬,说是辛弃疾的养女,实际上临安府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稍打探一下就能晓得她的真实来处。
而虞公甫的最终论断仍没下来,杨万里肯收留她,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的。
杨万里呵呵一笑,摇摇头,捻须道:“算来你堂祖父生前赏识提携我,我不过略作报答一二罢了,你不必如此客气,不必,啊。”
杨万里上了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本该是已能显出老态的年纪。但和辛弃疾壮如小山的模样不同,他仍有副清瘦面白的皮囊,脸上时刻带着笑,虽有皱纹,也只显笑纹,不显沧桑。
所以相比起来,杨伯父倒是比爹爹更显和气呢。
莲心想着想着就兀自“噗嗤”一声笑了。
她捂着嘴儿,“嘿嘿嘿”起来。
杨万里不以为忤,反而也学着莲心的动作“嘿嘿嘿”,随后才笑呵呵点评道:“小莲心可真爱笑啊爱笑好,爱笑好。”
范如玉清清嗓子。
莲心这才闻弦知雅意,赶紧收起了皮猴子似的笑,又规规矩矩答复杨万里的话:“我父亲与虞太师算是远房堂叔侄,关系也远了,还是杨伯父心善的缘故”
杨万里一愣。
他又呵呵呵笑起来。
周围的人则轻笑着摇头,视线落在莲心身上。
莲心不解其意,左右环视,也没看出自己哪里错了。
范如玉看不过眼,低声提醒:“是虞太师与你父亲是堂叔侄!”
叫莲心那先后顺序一说,虞公甫倒成了虞太师的叔叔了,这还了得!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举手更正:“对不住,我嘴瓢了。是‘虞太师与我父亲’,对不住。”
尤袤解围:“左右都姓虞,就是一家子么,不碍事的。”
那倒是的。
大家都纷纷点头。
而说到这里,杨万里倒是想起来了件重要的事。
这才是到了今日的正题呢。
朝宾客们告了声暂时失陪,杨万里带着莲心一行人到了花厅中。
府中女使秩序井然,四处静悄悄的,香气袅袅。
从嘈杂热闹的外头进入这里,一下子像是耳朵都跟着一轻了似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不必客气,都请坐,请坐吧。”
说正题之前,杨万里还是笑眯眯的,关心了下范如玉,“弟妹和幼安一切可好?家中无事?”
想到现下家里的境况,范如玉方才紧绷的弦儿轻颤了下,但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娘子,不管在家里多哀痛难受,在外头,她向来撑得住场面。
便大大方方朝杨万里抿嘴*儿一笑:“他好着呢,就是挂念在临安府的老相识,一直和我念叨着。若不是我家三郎现下实在病重,他必定要赶在我前头来的。可惜现下还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状况了。”
杨万里“唉呀唉呀”地惋惜了一番,安慰她没事,“方才家下仆从说有封打信州寄来的信,想来就是幼安紧跟着你们的脚踪寄来的,到时候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你们就晓得那边如何了。”
范如玉自然笑着道谢。
待又和众人一一都寒暄过,杨万里才终于看向年纪最小的莲心,拈着胡须,笑道:“这里还有位小客人。”
莲心赶紧道:“我是小虞呢!”
杨万里“噢”了声,点点头:“那我就是老‘羊’喽?”
在莲心又被他的话逗得直笑时,杨万里慈爱地看着莲心,“你是要与官家自报家门的。到时候,你打算做小虞呢,还是小辛呢?”
莲心的笑在这句话中愣了下。
她下意识看向范如玉。
但范如玉也只鼓励地笑看着莲心,眼中的意思只是叫她自己选择,毫无出主意的样子。
莲心不禁犹豫住了。
杨万里说中了关窍。
莲心现下正是不尴不尬的身份。
要和官家自报家门的时候,若是说自己姓“虞”呢,自然是会叫官家想起虞公甫的,到时候,说不定连火药配方都还没来得及献出去就给拖出去了;
可是若说自己姓“辛”,那就相当于和虞公甫彻底割了席。莲心本就是为了给虞公甫报仇才一路坚持到这里,又怎么能半途放弃…
就在莲心为难时,尤袤道:“做‘小虞’轻松些,做‘小辛’周全些。各有各的好么。”
嗯?
何来此言?
莲心颇为纳闷。若说轻松,难道不是更名改姓,做了爹爹的女儿改姓“辛”更轻松吗?为何尤袤却说做“小虞”更轻松?
杨万里也笑问:“这是何来?”
尤袤答:“盖‘小辛驶得万年船’也。”
杨万里悟了:“那么‘做小虞轻松些’,莫非是为了‘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①’?”
尤袤说“对对对”,和杨万里紧紧握起来手:“幼安与韩公力荐的姜夔,果然你也看了这年轻人的集子啊!”
屋内一片突兀的吵闹。
除了尤袤和杨万里都哈哈大笑,互相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他啥时候来临安”“转了年就要来我们快准备下招待他”和“果然小‘姜’风月佳时②”之外,其余人都:“”
真是够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谐音梗大集合啊!
第88章 字迹,情种和贵妇八卦。
宴散得七七八八,湖边一片杯盘碗碟。
已经脱下小袄换上单衫子的女使们迤逦走过来,收拾宴后的残局。
一个女使得了杨万里的示意,捧着个托盘朝几人走来。
虽然都是第一次见,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认出众人谁是谁的,就那么袅袅婷婷朝范如玉一屈膝,抿嘴儿笑道:“范娘子,这是今日方从信州寄到我们临安府这里的一封信,郎主叫我来呈给娘子。”
范如玉赶紧接过了信,莲心也心痒难耐,几乎一刻都等不了了,立即探着脖子看了过来。
上面的字迹清丽娟秀。
“是你爹爹的字。”
范如玉打断莲心“三哥能写字了-三哥有力气了-三哥病好了?!”的“疑惑-思索-狂喜”过程,一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信件,一边知道莲心在想什么似的,道,“他写字向来清秀,想不到吧。”
这…
莲心看着纸上的字,再看看范如玉。
范如玉再次无情点头:你爹的字,就是这么清秀得和外表严重不符。
莲心失去了方才的推理依据,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只好看起纸上的字来。
而不消片刻,她又找到了新的喜讯。
“…春日渐暖,三郎亦可暂作外出行走,宿疾渐好…附信为三郎笔墨。”
莲心读出这段,又赶紧趁着范如玉还在看辛弃疾下面字句的时候,从信封里翻出了附信。
和外表粗犷结果字迹反而清秀的辛弃疾写字习惯不同,三哥还是颇为字如其人的。
因为在病中,他的字迹不算十分有力,但依然不难看出原本的秀气笔风,笔画疏落清晰。
就算有一点无力,字尾略拖沓,却反更在原本的清丽中添上了华美,更显得缠绵。
大约也是因为无力吧,他并没有多谢,只寥寥几句,多是请众人不必为他担心,他身子尚好之类的话。唯有结尾添了句“渐暖,慎减衣”几个字。
莲心反复品嚼着,感觉似乎不像给范如玉的嘱咐,因为范如玉早已是成熟知冷热的大人;也不像给范如山的,因为范如山皮糙肉厚,根本不用怕因为天暖着急减衣物而被冻着凉
那么,这句话是给谁的呢?
莲心将这句话嚼来嚼去,颠来倒去地想。
其实她已经有了答案了,但不知为何,就是停不住又反复地回想。
范如玉也凑过来把三郎的信件看了,叹息:“看来这病还是没什么起色,这样下去可不行”
也是因为范如玉这句话,莲心刚扬上去一些的心忍不住又落回去。
“阿娘说这些三哥那病,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么说不定咱们在临安府,就能给他找到个好医师呢?”
莲心只能强压下心里面涌出的失落,朝范如玉笑道,“他能写来信,想来现下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了吧!”
杨万里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此时见莲心误会了,才笑道:“你以为这信是现写现发的么?这是写家信的常用法子了,从你们出发那天就开始写,之后信才能随着你们的脚踪,用差不多的日子到这边。等到你们到了临安府,家里一个月前的信便才送到了这里。”
所以,你们现在收到的,其实是一个月之前的信啊。
不过虽然是一个月前的信,这写信的孩子倒是细心,还能考虑到一个月之后的气温,照着一个月后的时节写来不能不称一句仔细。
只是做哥哥,就能这么仔细。等到辛弃疾这儿子成婚,做了丈夫,怕不是又一个情种?
想起辛弃疾年轻时候的样子,杨万里不禁呵呵笑了。
他去逗莲心:“你哥哥现下还能这么细心,日后成婚了,可就不好说了。你就抓紧时间有什么东西想要的,赶紧朝他要吧!”
什么呀,她有那么不懂事么!
莲心先是下意识要反驳:“我才不要呢!”说完,才意识到杨万里说的前半句话,说出口的话头停顿了一下,“啊?”
范如玉还在看信,没分出来神。
被莲心捅了下,她也只心不在焉:“啊?”才反应过来,“噢。”
她将信纸慢慢折起来,只随意道:“三郎不是那样的孩子。不会娶了老婆,就忘了娘和妹妹。”
杨万里赞许道:“幼安倒确实是这样的情义之士。”
辛弃疾就是不光对江湖上遇到的豪杰人士都能慷慨解囊,同时也从不薄待自己妻子一家的人啊。
甚至妻兄范如山,也是有了辛弃疾的提携才能登至如今位置
罢了,那些都是人家家里的闲话,也不必多去拿到嘴上窥探。
杨万里一笑,只撂下了这个话题,转头去问莲心,说回了正题:“那么,你想好你要做哪一个了吗?是小辛,还是小虞呢?”
莲心咬着嘴唇,没立刻讲话。
范如玉见她为难也不催,转头和杨万里谈起另一桩事:“来了临安府,我看街上的人胆子真是大得很,什么都敢议论。议论些什么贵妇婚嫁前情郎名字、官家私访乐师类的话也就罢了,我还听着个熟人的事。”
范如玉看杨万里一眼,“有人在传陆大哥的旧事,说什么他当初有意叫大儿子随唐娘子的姓,你说说,这市井里头的传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万里和陆游是好友,也知道不少陆游家的旧事。
闻言,杨万里却只捻须微笑,却不说什么。
范如玉见状,便不继续说下去了。
转而自自然然拍拍莲心:“行了,去玩吧。晚上好好想想面圣的事。杨伯父已经将你爹爹的官印的折子递上去了,我猜宫中宣召不会再要很久了。”
虽然说是预计没有多久了,但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内宣召的消息传来时,莲心还在往嘴里塞第五个春饼卷儿,闻言,连嘴都忘了继续嚼动:“啊?”
“啊什么啊,赶紧的,收拾一下子,接旨入宫吧!”
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范如玉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拎起莲心的胳膊,叫女使给她打扮起来,自己也急匆匆回屋子换大衣裳去了。
杨万里和尤袤赶紧也撂了筷子,一边一个,像立体环绕声音响似的,朝急得团团转找要带的东西的莲心絮絮叮嘱:“入宫最重要的是不能得罪官家眼前的红人”
“宫中的嫔御、内侍、女使,都是红人”
“所以讲话务必注意些”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尤袤还是不自觉看了眼莲心。
而莲心刚好因为在拿放在柜子中的记录手札,所以和尤袤对上了双眼。
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好嘛,说了一圈,原来还是在怕她说错话嘛!
莲心一蹦三尺高,瞬间领会了尤袤的未尽之意,她撅起了嘴,想要为自己抗辩,可被范如玉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老实点,今天见的可不是叫你随意置气的人!”后却怔了一下,倒少见地略一偏头儿,咬了咬嘴唇,偃旗息鼓了。
——此行的重心是带着爹爹的请罪折子,在皇后面前说好话,然后才能见到官家,从而为爹爹不受传召而来的大逆不道行为找出能被原谅的理由,才能为三哥的疗愈争取出更多的时间。
三哥,辛贛
想到三郎,莲心方才满心的不忿就像遇见了沸水的残雪一样,消退了个干净。
临行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
绝望的告别,“化成风”的话,不知道有没有的明日。
她究竟是该怎样做,怎样努力,才能阻止不好的预感变作现实?
三哥这样不知是何钟灵毓秀之物才孕育出的人物,现下却命悬一线,上天是何其的不公呢?
莲心垂下双眼,又摸摸怀里那本厚厚的手札。
“我一定不会再乱讲话,阿娘可以相信我的。”
莲心轻声道,“口舌之利,比起性命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性命有时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东西。
她一个人的性命,可以轻若鸿毛;而变作两个人的性命,又可以重若泰山。
而这中间所差的数值,究竟是什么呢?
世界上无形却有如此重量的东西,真的存在么?
远远的,已经收拾好、快步上车的范如玉回了头,在喊:“快来,我们准备走了!”
“——来了!”
莲心甩开方才所有杂乱的思绪,在怀里揣好手札,迈开双腿,迎着春风,奋力朝着门外已备好的马车跑去。
人群、宴席、花草,还有一切无形却有重量的东西,全部被她甩在身后,看着她像阵风,即将刮过临安
“年轻女孩子作情诗,是亮烈落拓;可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面额上都满是皱纹了,还要作些为个郎君要死要活的艳词,那就是矫揉造作了。”
“倒也是,她多少是个有身份的娘子,做这种事也真是”
“是呀,甚至连和情郎见面都敢写出来,还有没有礼法了?”
上次来皇宫还是在来到宋朝之前,因为短期旅行而买了门票参观的。自打来到宋朝之后,没想到有进到皇宫的机会竟然是因为要给爹爹作一番狡辩来的。
女眷入宫先要拜见圣人,也就是皇后。
由宫中内侍引着走进圣人所在的宫殿大门,莲心一边偷偷拿眼角余光难忍好奇地打量着谢皇后宫中的摆设,心下正感慨着世事变迁,却不想还未来得及跪下行礼参拜,就听到了兜头盖脸的这样一番话。
殿内叽叽喳喳的,想来应是来给圣人请安的妃嫔们都聚于此处,正聊得起劲,倒被范如玉母女两个听着了现场。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妃嫔们敢在皇后面前这么放松自在,莲心的心神已经被方才他们说的话吸引了过去。
半老徐娘?作艳词?还是个有身份的贵妇?
这是哪门子八卦?
莲心一怔,眼睛下意识朝出声的地方悄摸摸飘去。
你们宫里的八卦,果然够野啊!
第89章 艳词,贤惠和“娇痴不怕人猜”。
如今的圣人是谢皇后,原先是太上皇后的宫女,后来到官家宫中侍奉,一步步从侍女册封为郡夫人,又到贵妃,直至五年前由太上皇下旨,做了皇后。
来临安的路上,范如玉就给莲心耳提面命过,要她对这位出身寒微的国母小心再小心。
能从奴婢做到皇后的,人是疯了傻了才会轻易小瞧她。
莲心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打定了主意不去招惹谢皇后分毫。
忽略方才听到的不知是屋中哪位娘娘爆出来的猛料,莲心跟着范如玉行礼参拜。
听见头顶上传来含笑的“两位娘子快请起”,莲心才跟着范娘子站起身来,得以抬头看见皇后的模样。
眼前的谢皇后却并不是莲心以为的精明强干样子。
相反,谢皇后脸盘饱满,鼻头圆润,除了双眼注视着两人时显得仿佛盈盈有水而叫人多留意片刻外,外貌并无突出之处。
谢皇后轻轻咳了一声。
“范娘子,百闻不如一见。女中豪杰,我这等深宫妇人只有钦佩。”
谢皇后请范如玉和莲心坐到她身边去,“说来娘子也算宗室之后,你我之间互称姑嫂也无不可。”
范如玉的母亲是宗女没错,但那都是多远的血缘了,谢皇后能说是亲戚,范如玉可不能应:“君臣有别,妾不敢逾越。”
谢皇后见状一笑,拐回正题:“方才她们说笑之间没有个顾忌,没吓到娘子吧?”是在说方才宫中妃嫔八卦的事。
范如玉:“一些闲谈罢了,却并没有听清楚。”
确实无愧于“女中豪杰”的赞誉,范如玉对着皇后也没什么拘束的样子,心知肚明地迅速给了台阶揭过这一茬便罢,与谢皇后问起了面圣的事宜。
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公务繁忙,当然不是什么时候求见什么时候就能见到的。对走正常程序的人来说,等上一天都是有的,更别提辛弃疾家眷这样本人未到、只有妻女前来的了。
谢皇后大约也知道这一点,便笑着令女使摆上新的茶点,摆出了要和范如玉畅谈一番的架势:“范娘子离开临安已久,许多人事久不走动,想必也生疏了。娘子莫急,我先与娘子说说面圣时要小心的一些事吧。”
谢皇后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话引开了还不能算完,要拿话描补上才算,便微笑着徐徐讲起来:“要说近日临安闹得最大的事,非朱淑真朱娘子的词作莫属了。朱娘子么,本身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小就有才女的名号。她偏好作些什么词啊句的,我们不通文墨的辨不出好坏,但识文断字的人多有说她词风俗艳露骨。偏偏近些年来,她的词作之中男女私会之事愈发多。”
谢皇后摇摇头:“你也晓得,市井之人,最爱夸大其词。她的词作,她的夫家容不下,便一状告到了上面来,事情现下是越闹越大了。官家近日因为这事着实烦恼,娘子可不要”
可注意着不要踩这个雷区,不然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啊。
可惜话说到一半,却被人截去了。
“——可不是夸大其词。朱娘子本身也是位高门出生的娘子,嫁了人之后却日日写些‘人约黄昏后’类放浪形骸的艳词,叫市井中传来传去,你们说,市井里谈论她的时候,能不一并将她做过的那些事扣一两桩到其余贵女头上么?”
打从方才范如玉母女进门之后,其余人都收了口,揭过了方才的谈话内容,只有谢皇后身边的一位红唇美人欲言又止,明显没有议论尽兴的样子,来回扫着身边人的神情。
而现下谢皇后都开了个头,她明显也忍不住了:“她的‘桑濮之行’,殃及的可是其余所有的安分人呀。”
“桑濮之行”形容的是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私情交往之事。
沾上这个词的女人,没有一个下场是好的。人的唾沫,有时比泰山还要重。
莲心拿余光飞快看了眼出声的美丽娘子,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抿住嘴,知道这是谁的地盘,知道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所以没有张口,只挨得范如玉更近了些。
可惜她躲别人,别人却不愿意叫她躲。
漂亮娘子见无人理会,便找上明显比成人好糊弄多了的小孩子:“莲小娘子,你瞧我说的对不对呢?你也不会愿意还没出嫁,就被市井中人评头论足,捏造些风流的下饭轶闻吧?”
莲心看看谢皇后,又看看漂亮娘子。
此时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左右为难,只好使出那一招。
“什么是‘出嫁’?我还不懂呀”
人的潜力果然无穷。就像人的嗓子能夹起来多少,全要看使用场景。到了这种不装傻就是真傻的场合,莲心别无选择,声音捏得像韩小娘子,抬头甜甜问谢皇后:“娘娘,‘下饭轶闻’又是什么呢?”
“这”
谢皇后又咳一声,“婉容。”
那漂亮娘子面色转为悻悻。
她既已被点名,自然也没傻到真的去给莲心解释一番什么叫“下饭轶闻”,只好咳一声,解释句“不过玩笑话罢了”,便欠身一下,不讲话了。
谢皇后叫女使继续上些点心给这位蔡婉容来,又引着众人闲谈,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莲心悄悄和范如玉对视一眼。
看这红唇娘子嚣张的样子,还以为是宫中那位大名在外的贵妃娘娘呢,原来只是一位后宫中品级在中间位置的婉容。
那她对这事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
而这个问题在几个时辰后,就得到了答案。
“此事牵连众多,妾的父亲也上了年纪,官家就当偏心妾一些,别叫他去管这件事了,好不好嘛!”
等到晚上,终于到了能面圣的时候。莲心、范如玉紧跟着前面引路的内侍,刚拐过一道弯,就听见庭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俨然正是白日里对什么“朱娘子写艳词”意见最大的那位蔡婉容的调门。
“那朱淑真不守妇道,‘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之类的艳词都写得出来,必是与人有染无疑。可是她与多位高门贵妇来往甚密,若叫爹爹亲去查验此事,难保不会被朱淑真怀恨在心,之后纠集起友人伺机报复呀!”
那道声音还在撒着娇恳求,“求官家可怜妾一家,叫更合适的人选去为此事做主吧!”
范如玉和莲心都垂首候在殿外,假装自己耳聋眼花。
但声音做不得假,顺着半敞着的殿门,随风轻轻传到一众人耳边。
“都怪那朱淑真”
“官家,求求你了”
“妾这里就有个好人选举荐”
莲心没忍住,抬头瞧了眼范如玉,果然撞进一双也是满脸无语的双眼。
“都是给人做娘子的,居然一点后路都不给留呢。”范如玉听了这么一会,眉心都皱起来了,“她举荐的那个可是有名的老学究,真叫那人去了,朱娘子最轻也得被逐出家门。”
“没听说过写一阕词就得被扣上‘私通’罪名的说法。”
莲心低声道,“爹爹还写过‘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①’呢。真这么算来,莫非也得算是淫词了?”
范如玉还反应了一会儿,随后才“噗”一声,憋着笑了。
“好呀你,跟着韩仲止,成天的就不学好!”范如玉又是想笑,又是要摆出架子教训莲心,一时间脸部表情很忙,“咳咳。”
可惜莲心一席话杀伤力太大,最后范如玉还是没忍住,又怕被离两人有七八步远的内侍发现笑声,便偷偷从鼻孔里面慢慢出着气笑:“不许拿话招你老娘了!噗安静等着,等会婉容出来,你我就能进殿面圣了。噗。”
憋笑的时候不能看熟人,莲心和范如玉也不敢互看,简略聊了这两句便各自挪开视线,平复笑意去了。
直到蔡婉容的脸从殿门边探出来。
“两位娘子,原来你们还在这里候见。”
真见着了蔡婉容,莲心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古人笔下的“弱柳扶风”,蔡婉容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流袅娜,叫每个人都见之心怜。
——如果她讲话好听些的话。
“千里迢迢来了临安,只为了给辛太守述职,范娘子才是可堪作榜样的妇人,比什么朱淑真之流好了太多!女子舞文弄墨,说到底又有什么用处?又读不出个女状元,不过受些垂涎她的郎君吹捧罢了。一身的荣辱,还是要系在咱们自己郎君身上的。”
蔡婉容一边说着,一边还自己给自己点头儿,“范娘子,你才是妇人的贤惠之首。真该叫朱淑真进宫来学学你才是。”
骂得挺脏啊。
范如玉噎了半天,笑都开始勉强了:“娘娘谬赞。呵呵。”
蔡婉容说“不不不”,“可不是谬赞!辛太守是大宋良臣,我爹爹早就教导我要结识辛太守的家眷!”和范如玉互相谦虚起来。
夸到最后,站在一旁看了多时的莲心实在忍不住了,朝殿内瞧了一眼。
她们该入殿面圣了。
可蔡婉容拿她自己的方式夸人夸个没完。好歹她又算个宠妃,范如玉也不能真表现出不耐烦。
可官家传召,哪有叫官家干等着的道理?
一旁殿中的内侍屡屡拿眼神催促莲心:赶紧进去啊,怎么还在门口聊上了呢!你当宫中是你家呀!
莲心也想炸毛。
是她不知道现下情况不对吗!关键在于谁都不愿意做得罪蔡婉容的人才是。
你要愿意,你怎么不去打断呢!
内侍回以微笑。
——你们见官家着急,又管我什么事?
时间一点点推移,蔡婉容还是没有放范如玉离开,没有说出那一句“赶紧进殿吧”。
除了莲心尚能仗着是小孩子冒犯一二,已经没有旁的人选了。
莲心犹豫一下。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她顶着得罪人的风险来打断二人谈话了。
第90章 赵汝愚,面圣和“宁可抱香枝上老”。
可到底还是心下纠结。
天边的霞光愈发铺陈开来了,像锦鲤尾鳞一样,粉橘色的云满布天际。
已是一日之中的末尾,一切都在走向尾声。
这时候,一道身影从殿中缓缓步出。
“几位娘子可以进殿了,不必紧张。官家对下向来慈蔼。”
来人是位高挑挺拔的郎君。在粼粼的霞光下,他衫子上的纹绣像水波一般闪光,连带着衣衫本身的紫也泛起朦胧的光晕。
他朝范如玉微微颔首:“幼安一向可好?赵某已许久未见他,甚是挂怀。”
服紫,又是国姓赵,来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大宋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宗室状元,也是现任吏部侍郎、临安府中炙手可热的新星,赵汝愚。
可是。
莲心的脸都僵硬了。
就在她找出的父亲死前的往来信件中,她曾发现父亲被威胁偷换粮草。
而根据其中的只言片语,威胁的人中,不是就有这赵汝愚吗!
“幼安常将‘子直’挂在嘴边,他也甚是挂念你。”
范如玉捏捏莲心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仍挂着笑容和赵汝愚寒暄,“可惜他出了些意外,现下卧病在床,不能来与赵公相见了。”
“万不可如此称我。我与幼安曾有一面之缘,范娘子若遇困难,随时寻我便是”
莲心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赵汝愚朝范如玉拱手,不知为何,却感觉他的视线也在她身上扫过一圈,随后才说完后半句,“带着孩童多有不便,范娘子也随时可将女儿托付在我府中。”
等等。
他什么意思?
莲心一怔,差点一蹦三尺高。
爹爹的死因都还没查清楚,这人便已按捺不住,自己蹦出来了!
果然有人说“杀人犯喜欢回顾现场”的话没有错,看他的这样子,莫非他就是想要回顾从前暗害爹爹的现场还不够,还要再拿她这个爹爹的家眷开刀吗!
不行,绝不能让自己落入魔掌。
莲心赶紧死死抱住范如玉的腿,两眼瞪住赵汝愚,誓要拿眼回击这个已经有了八成嫌疑的杀人犯。
范如玉自然也知道莲心在想什么。
不论赵汝愚是不是幕后真凶,就算莲心平日里再聪慧机敏,她本也不可能放心将莲心一个小孩子放在陌生人家中。
当下便只笑着避过了话题:“你客气了待回府后写信,我一定与幼安提及你方才说的话。”
赵汝愚将投在莲心身上的视线收回,只好有些失望地笑了下。
待到赵汝愚和蔡婉容都悻悻离去后,在一旁的内侍上前来,朝两人手掌一引:“二位,请吧。”
“这位赵汝愚赵侍郎,今年刚升任作吏部侍郎,真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范如玉早早塞的荷包还是起作用,在赵汝愚离开后,引着二人前往皇帝所在殿中的内侍一边走着,一边朝二人最后提点了一句,“到了近日官家厌恶心机深沉之辈,你们若被问到问题,万不可推搪,只实话作答便是。”
近日厌恶?心机深沉之辈?
近日出的事,除了朱淑真之事,难道还有别的吗?
没有时间给莲心多想,内侍已经领着她们走进大殿。
莲心赶紧收束起思绪,随范如玉走入。
进了大殿,行礼参拜之后,范如玉便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妾本不该搅扰官家,但此行是为了郎主而来。”
“郎主受到官家宣召,正要尽快前来,但此前与小女玩闹时不慎受了火药的伤,伤势颇重,实在不能立时赶赴临安,便令我们二人先一步来向官家、圣人面陈请罪,他一旦能起来榻,便立刻赶来,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说着,范如玉还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
莲心赶紧上前请罪:“不是的,原本那火药是城中的商贩调配好卖给家中奴婢的,没什么问题。是我贪玩,重新调配了那其中的比例,结果作死作过了头,不知为何火药炸得那么大,爹爹心急上前来救我,才受了伤!”
她朝皇帝请罪:“还请官家责罚我吧!”
“唔。”
莲心本都准备好了怀里的火药手札,只等着官家询问了,可官家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并不太在意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一样,只应了一声,便兀自思索起来。
“二位自上饶而来。上饶市井之中,可有关于朱娘子家事之类的风言风语呢?”
范如玉:“妾也算消息灵通,却未曾耳闻。”
官家便舒展了片刻眉头,缓缓一点下巴。
“那还罢了。这事若真传到上饶,才真是贻笑大方”
他看起来脸庞放松了些,这才抬眼看到莲心,一怔:“好小的孩子,怎么竟随着你母亲千里迢迢来了这里?”
他上身前倾,朝莲心笑着招招手:“来。”
原来他根本没仔细听,那么方才她话语里提到的火药,想来也是过耳即忘了
莲心有些失望,但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去。
官家面容不改,如逗弄着小孩随意闲话一般,和蔼问莲心:“你来了临安几日,想必也听说过朱淑真朱娘子的事了。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警惕地全部炸了毛竖起来了。
莲心谨慎:“回官家,小女愚钝,不懂这些大人的事。”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略带疲倦,不怒不笑,只是淡淡的,“这算大人的事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朝的小娘子从小学到大,学得满口都是规矩,你竟没有学过么?”
莲心琢磨着官家的语气,知道这问题是不能不答了。
只好想了片刻,轻声答:“小女只有一点疑惑,朱娘子之事本该只在她家中吵闹,为何会传到满临安皆知呢?而说到她‘与人私通’的传言若她真的私通了,她的夫家必不会容忍郎君丢脸,只会关起门来处置;若她未私通,才会如现下这般只有流言而没有实据。”
莲心垂着眼,轻声道:“人言可畏,有甚于打骂。朱娘子受了这样大的侮辱还能生活如常,不轻易寻死觅活,我倒觉得朱娘子是女中豪杰。”
“不轻易寻死觅活”
官家似乎在品嚼着这几个字,“你觉得‘活着’比‘守贞’重要吗?岂不闻‘舍生取义’之言?”
“舍弃了生的机会,何来往后的‘义’?坚强地活下去,比一头寻死要难多了。”
听到了这离经叛道的一句话,官家并不发怒,却反而被引出了更多的问题似的:“既然你这样赞扬朱娘子,那么你没有听过她的一首诗么?‘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①’,这说的可是绝不‘同流合污’了,岂不与你方才所言自相矛盾?”
莲心道:“若非‘抱香枝上老’,如何等到秋风停止之时?”
没有死死坚持,一到困难的地方就要退避,就要寻死觅活,是永远不可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事情有起色的呀。
殿中因为官家和莲心的对话而寂静着。
内侍们都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两侧。
范如玉拉过莲心的手。
她不觉得莲心的话有什么错误,但场面上的话总要说。
她先轻捏了下莲心的手,随后才斥责:“怎可在官家面前大放厥词!快请罪!”
而请罪的动作却被官家轻轻的一抬手动作制止了。
“不必*,她小小年纪便颇有见地,实在难得。”
官家沉默片刻,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起居郎很懂得体察上意,躬身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纸卷。
“这是御前侍奉的起居郎,记录官家的日常言行。譬如遇见了良言劝谏,也会记录在册。娘子爱女机敏伶俐,想来她的大名是要在起居注上留下一笔了。”
内侍轻声给范如玉介绍毕了,笑呵呵朝她贺喜,“恭喜,恭喜。小娘子年少有才。”
但不知为什么,范如玉听见这话却没有露出骄傲高兴的表情,相反,她的脸色甚至在听到“留名”的一瞬间紧绷了一下。
内侍不明所以,顺着范如玉的视线朝站在官家面前的小娘子望去。
所有人的注视下,莲心眨了眨眼。
她面上尚有稚气,但行礼已很有模有样,向皇帝一拜,洪亮道:“小女所知,尽由父母所授,不敢以小女之名顶替爹爹的所思所想。官家只管我叫莲心就是了。”
“还真是一片孝心。”
皇帝“噢”了声,略一笑,道了声“好吧”,“那么,小娘子,若我只是想与你谈天,我又该怎么叫你呢?你总要有个名字吧。”
闻言,范如玉刚略放松了的唇角又不自觉绷紧。
她的视线飘到莲心身上。
这一个姓氏的问题,莲心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同时,莲心已经没什么犹豫地笑着回答:“回官家,小女的小名儿叫做‘莲心’。官家想与我谈天,就叫我的小名吧。不过官家可别告诉别人我的全名呀!”
第一次被人这么要求,官家倒没动怒,只显得颇为新奇:“怎么,方才你还赞扬朱淑真的大胆潇洒、不为世俗所拘,但到了你自己身上,你还是也怕闺名为人所知吗?”
莲心摇头:“回官家,不是的。我是怕人吃醋呀。”
官家闻言更是好奇:“为你吃醋?谁?”
莲心嘻嘻一笑:“我的生父与养父呀!我是爹爹的养女,每次别人叫我的全名,听见我姓什么,他就吃醋好几天,叫人不许再说呢。”
又换了副可怜的表情,乞求官家:“还得求官家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大名呀!不然爹爹吃醋起来不得了,又要连夜作词如‘生查子’‘虞美人’数十首了。”
见官家迷惑不解的表情,莲心解释:“小女生父姓虞。”
所以才一吃醋就拿“虞美人”酸她的嘛。
一个疑惑解开了,但另一个还没有。
官家满身心都被疑惑占据了,摸不着头脑:“那么‘生查子’是?”
范如玉模仿辛弃疾的声线:“‘生你还不如生块猪油渣子’!”
生渣子,生查子。望文生义嘛。
这都是什么东西,望文生义是这么用的么!
官家一碗茶险些扣在衣裳上,被呛得直咳嗽。
内侍们赶紧一窝蜂上前来救驾,顺便瞪一眼奋笔疾书的起居郎。
记记记,就知道记,这些文人,全都是惯会耍弄嘴皮子和笔杆子的家伙。
就像这叫“莲心”的小孩一样,文人往往只靠着三两句话,不知为何就能引得官家大笑。他们这些日日侍奉的人都没能逗得官家大笑过,她是凭什么呢!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