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2 / 2)

宿敌送我替身后 松庭 24175 字 2个月前

“一些私事而已,你安心留在巫山,别的不关你事。”

顿了顿,他忽而觉得这样命令口吻,不该是对未来妻子的语气,蔺青曜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里某个角落挖出一点温情。

“这趟途径邯郸城,有家食肆的云吞还不错,我记得你也是卫国人,如果不赶时间,带回来给你尝尝。”

第26章 第26章相救

“……这就是你们抓回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怎么像嘛……”

“像是像的,第一眼看到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看着不像……那是因为梅池春哪有这么落魄的时候,看着当然不像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梅池春在剧痛中醒来。

刺穿腕骨的锁链有三指粗细,他稍稍一动,立刻有剧痛如雷电贯穿周身,梅池春下意识想要从蜷缩中直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完全不能舒展开的笼子内。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笑。

从前被抓进敕命鬼狱,尚且没遭过这样的罪,兵家也算得上是他的老东家,没想到下手竟比巫山还狠。

一瓢冻水当头泼下,头皮传来的拉扯刺痛迫使他昂首,迎上笼外无数道视线的打量。

少年脸上血污和尘土被洗净,露出山石嶙峋般的深邃五官。

纵然乌发濡湿,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那双眼尾略扬的狐狸眼里,仍有一种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笃然从容。

定睛看清后,不少人惊骇后退。

“不知诸位将军将我抓来,是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少年分明在示弱,却不知为何,落在玄武院院尊霍启

耳中,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挑衅。

“错认?”

霍启起身近前,围着铁笼转了一周。

“我看未必吧?当年司狱玲珑于洛邑红夜一战,手刃梅池春,本要带着尸首回巫山,却在途中遭遇墨家拦截,外头那些蠢东西不知道原因,可瞒不了老子。”

连腮胡子的男人俯身,望进梅池春寸寸凝冻的眼底。

“蔺青曜是不是也跟墨家合作,把他那个辟兵术教给墨家了!他们盗走梅池春的尸首,就是想把他炼成辟兵人,和我们兵家命将相抗,对不对!老子就知道巫山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想骗老子,老子撅他祖宗十八代!”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

在霍启洋洋自得的朗声大笑中,梅池春隐晦地露出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以为霍启知道些什么。

差点忘了,兵家这些人脑子全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除此之外,简直蠢得挂相。

但梅池春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有时候蠢人比聪明人更需要严阵以待,常言道,不怕聪明人勾心斗角,只怕蠢人灵机一动,说的就是霍启这种人。

“辟兵术?辟兵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霍启笑声骤止,他盯着少年那张脸,仿佛又回忆起当年梅池春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将四灵院其他院尊压制百年的岁月。

“你当然不会知道,辟兵术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所创的独门秘术,兵家只能利用古战场的地势铸域凝煞,召来阴兵,但辟兵术却能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鬼神不逢,枪刃不当,人敌万邪,兵辟太岁」,经辟兵术炼化过的人,无惧太岁瘴气,修行一日千里,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兵器。”

瞳仁微微紧缩。

辟兵术,蔺氏。

梅池春面上如常,心底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蔓延开来。

“这么厉害?难怪都说蔺苍玉是万兵之母呢!”底下小兵搓搓手,“不过,既然这个辟兵人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我们这么轻易抓到?”

霍启冷笑:

“还能为什么?自作聪明,想顺水推舟潜进来,再和墨家或是蔺青曜里应外合罢了!真当我们兵家都是傻子吗!”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小兵再次齐声附和。

梅池春只觉可笑,倚着笼子看着这出闹剧。

“那,接下来,将军如何打算?”

玄武院所在的这处驻点名为死生冢,古称函谷,地势深险如函,易守难攻。

巫山或是墨家真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他只需多调几个营加强戒备即可。

至于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梅池春的少年嘛——

“死生冢正在练兵,把他扔进谷底,死了算他倒霉,没死就是梅池春无疑,等我来亲手杀之!”-

正值午后,守卫死生冢的兵家命将酒足饭饱,被这午后晴日一照,照出三分饭困。

一人打了个哈欠,引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困倦。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青鸢混在群飞的乌鸦里,在险峻的峰峦上来回盘旋。

“珑玲姐,我待会儿就把死生冢外面的地图录刻至你的玄龟令上,不过,一旦进入了兵家地界,玄龟令就无法与外界联系,你也没有办法向其他人求援,你……明白吗?”

“明白,”珑玲回头看了眼草丛内的秀秀,“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会尽力攻下死生冢,这样就能在这里安置灵讯柱石了,对吧?”

秀秀:“……谁让你把人家攻下来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珑玲看向气鼓鼓的秀秀。

被秀秀叫来帮忙的两名墨家师姐窃笑。

“她是让你一路小心,别受伤了。”

“死生冢是兵家最大的据点,你的确得小心点,攻下死生冢之类的玩笑话就不必再提,你能将那位阿拾少年救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们会留在这里接应大部队——如果有的话。”

另一位师姐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救不出来保住你自己也很了不起了,天下男子千千万,只要你活着回来,师姐再替你介绍七八个咱们墨家的小师弟!”

珑玲盯着她们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珑玲顺着石壁攀爬而下时,她的心绪仍然停留在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上。

崖上那两个墨家师姐,还有远在青铜城,用分野之术替她找出梅池春下落的姬照蓉。

她与她们其实相识不久,并不算熟悉,但不知为何,听闻她有需要,却都毫不犹豫地尽力帮忙。

她已经不是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们帮她的忙,想要得到什么呢?

珑玲不太明白。

她想,阿拾一贯聪明,他或许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思忖间,珑玲已沿着死生冢两侧崖壁而下,借着凸起石块和崖壁草木的遮掩,并没有引起兵家守军的注意。

倒是有一个巡防的小兵尿急离队,找了个树根撒尿,腰带刚一解开,就被珑玲从后放倒。

将此人藏进树影里捆好,珑玲换上他的衣服,按照秀秀所给的巡防图,她观察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一支巡逻小队跟上。

“……马上就要换班了,听说今天谷底的演武场有热闹看,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不就是大将军王让咱们玄武院练的那一营吗?叫什么……辟兵营?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群不怕死的疯子,别待会儿看着看着被当做他们的试刀石,把自己的命看没了!”

“今日的确有试刀石,不过不是我们,是个……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正闲聊的两名兵卒突然收声,警惕地看着队尾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珑玲并非脂粉气重的样貌,加上兵家轻甲加身,藏匿了女子身形,她只需略略压低嗓音,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褪的清隽少年。

她道:“二位大哥对不住,方才去撒了个尿,找错队了,对不住对不住。”

“哪儿来的新兵蛋子?连自己哪队都能走错,你们今日巡哪儿片你不知道?”

“知道,巡演武场。”

“那还不快去!”

珑玲连连躬身告罪,她面上没表情时显得有些呆愣,低头时因头盔太大,还差点滑下来,引得周遭兵卒一阵哄笑。

而珑玲就在这样的哄笑声中,堂而皇之地朝着谷底演武场的方向赶去。

途中有人试图拦下她询问,珑玲还未出声,就有人好心告知,这是个撒个尿就迷路的新兵蛋子。

从前蔺青曜总说她看着呆笨,珑玲第一次觉得看着不够聪明也是件好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谷底演武场出现在珑玲的视线中。

演武场卧在山谷最低处,如一只大碗,碗壁上列着玄武院里排得上名号的兵家命将,下方一群兵卒,将碗底层层围住,居高临下,将整个演武场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这里集中了死生冢内真正有实力的兵家命将,连秀秀操纵的青鸢都不敢飞得太近,恐被二境以上的兵家命将察觉,打草惊蛇。

好在看热闹的兵卒的确不少,珑玲孤身一人,要混在里面并不难。

刚挤进演武场下方的人山人海,就听场中有人冷不丁地提起了珑玲的名字。

“——十年前,咱们那位朱雀院院尊,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败给了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这一败,就败掉了我们兵家的半壁江山,败掉了兵家一统九州的气运!”

“世人都说,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依我看,都是狗屁!”

台上那人身高八尺,气势浑厚,绕台半周,嗓音传彻整个演武场,引得观席一阵骚动。

珑玲的目光却定格在场上的正中央。

灵气流转的囚笼狭小得容不下一个成年男子,被关在里面的身影只能尽力蜷缩着,将自己折成一团,才能勉强不被栅栏上的尖刺戳伤。

凌乱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胸口起伏微弱,只剩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珑玲眼底烧成血海。

她缓慢地移开视线,漆黑眼珠凝视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兵家命将。

“他梅池春就是色欲熏心,才故意败给了司狱玲珑!什么九州第一强者,真那么强,怎么会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挑了剑,败得一塌糊涂!”

场下一片唏嘘,那人眉宇间满是轻蔑和自得。

“若非前任大将军王信任他梅池春了,让他执掌大权,换做老子当上朱雀院院尊,司狱玲珑何至于嚣张百年,直到几个月前才被人戳穿她的草包面目!”

他用力摇了摇场上囚笼,珑玲看到那笼中少年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转了转没有情绪的眼瞳,一束日光落入他琥珀色瞳仁,即便落魄到如此地步,他竟也没有任何屈辱神色,只是沉静地,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苍白失色的唇弯起一个弧度。

“你?你连给她踏脚都不够格。”

那人豁然回头。

似乎是被他讥笑的态度激怒,他捏碎囚笼的禁制,将人一把从笼中拖了出来。

“一个阶下囚还敢这么大的口气!好,我今日就看看你有多够资格,看看你到底是个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倒霉蛋,还是个能死而复生的神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少年,对周遭众兵卒道:

“院尊大人发话!今日如常练兵,十人一队,一个时辰后清点人数,人多则胜,人少则全队就地处死——辟兵营!”

“在!”

“开始练兵!”

演武场周遭兵卒击剑相喝,随着他口中的辟兵营黑压压上场,整个峡谷内仿佛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蔺青曜就是在这时,被兵卒带领着朝霍启所在的席位而去。

演武场喝彩声铺天盖地,他却对兵家这种野蛮的生死角逐毫无兴趣——尽管底下所谓的辟兵营,正是由他们蔺家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组成。

只是在听到梅池春这个名字时,蔺青曜脚步一顿,朝演武场看去一眼。

“场上何人?为何提到梅池春?”

“昨日抓到一个和梅池春极像的人,霍启将军说,懒得分辨他是真是假,干脆扔进演武场里拿来练兵,真相自然大白。”

蔺青曜冷睨一眼:

“这还用分辨?不管用什么秘术,没有能从天戮剑下逃脱的亡魂,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梅池春他也绝不可能——”

“不是十人一队吗?”

一个令蔺青曜无比熟悉的嗓音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回过神来,他猛地冲向栏杆边,双目死死盯着那个缓缓走出人群的身影。

“他落单了,怎么凑队?”

无数人的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包括观席上的霍启。

台上,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审视着珑玲,忽而笑容森然地开口:

“怎么,你想跟他凑队?”

珑玲在众人敬畏目光中,上前一步。

“可以。”

观席上的霍启出声:

“上了演武场,哪一队人数最少,全队处死,你们这队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人,小兄弟,你确定要跟这个人一起送死?”

枕在血水中的少年视线模糊,看到轻甲下的玄色衣角,缓缓垂落在他身侧。

她伸出的手腕纤细如花茎,力道却大得惊人。

她抓住他。

如同抓住她千百个梦境里未能抓住的遗憾。

“我确定。”

在呼出的白雾中,梅池春阖上眼,唇边弯起一个极轻的弧度。

第27章 第27章相护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喉音含混,顿了顿,猛烈咳嗽几声,齿间有血,噙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

“就那么想和我殉情吗……”

轻飘飘的一句玩笑,珑玲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一瞬间,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和记忆里那个总是混不正经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珑玲一直知道他们样貌相似,却在这一刻,真有种难以区分他们的错觉。

“我不会跟任何人殉情。”

震碎了刺穿梅池春腕骨的锁链,珑玲扶着他后撤几步,注视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辟兵人。

“我也绝不会让你死。”

场下,霍启身旁的副将似乎看出些端倪,出声道:

“将军,这个人好像……”

霍启抬手止住了副将接下来的话,他随手扔了几颗葡萄入口,连腮胡子随着他的咀嚼颤动,这位玄武院院尊镇定道:

“管他是何人,一只野猫自己不长眼往老虎堆里钻,该害怕的可不是我们。”

语罢,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而来。

“霍启将军。”

霍启从演武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朝他快步走来的蔺青曜。

“蔺大人,真是稀客,今日怎么大驾光临,也不提前知会我……”

“恐怕霍启将军的练兵要暂缓一缓了。”

蔺青曜一撩衣袍,在霍启身旁席位落座,四周几位兵家命将瞧见这位巫山殿主今日似乎脸色不佳。

“鸦九,去把刚刚上台的那个小兵带上来。”

名为鸦九的随从应声出列,他拾级而下,正欲朝演武场而去时,突然被两名兵家命将拦住去路。

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眼望向霍启。

霍启仿佛没瞧出蔺青曜的不满,打着哈哈道:

“演武场乃我兵家神圣之地,看到中间那根柱子了吗?上头雕刻着九天玄女,兵家的每一场比试,只要上了场,都有这位女武神庇佑见证。”

“方才蔺大人要停,我霍启绝无二话,现在嘛,要是擅自终止玄女娘娘见证的比试,岂不是折我兵家气运?”

鸦九抬头瞧了那柱上神像一眼。

石塑神像古朴粗放,虽不得形似,但女武神执剑时的凛然身姿却栩栩如生,兼具秀美与杀伐之气。

据说这位女武神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位女将军,生平百战百胜,但凡兵家出身的弟子,出战前必拜这位女武神。

“霍将军。”蔺青曜垂在扶手上的手指轻敲,“几个意思?”

霍启笑笑:

“蔺大人,凡事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梅池春怎么会死而复生,还跟墨家的人混在一起?当初约定与我兵家合作炼成辟兵人,一女不更二夫,蔺大人,你他大爷的该不会耍我们吧?”

蔺青曜剑眉紧拧,审视霍启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理解。

真是蠢货。

先不提梅池春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的事。

九州谁人不知墨家兼爱非攻之名?

他们巫山跟墨家合作,能有什么好处?

随从鸦九也道:

“霍将军慎言!我们怎么可能与墨家联手!倒是你们兵家式微,如今还指望着我们蔺大人的辟兵术重振旗鼓,焉敢如此放……”

“哼!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指望着你们蔺氏的辟兵术,不过,蔺大人不是已经将如何炼成辟兵人的步骤都交给我们了吗?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允许其他懂辟兵术的人活在这世上!”

周遭十数名玄武院命将齐齐发动,顷刻间便将蔺青曜与鸦九二人包围。

鸦九勃然大怒,正欲殊死一搏,却见蔺青曜掀起眼帘,长眉压低,极轻微地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霍启见状放松几分,懒洋洋靠着椅背:

“不急,我给蔺大人一场比武的思考时间,若蔺大人愿意交出辟兵术的原本,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待会儿那两人,就是蔺大人的下场。”

战鼓奏响,所有人的视线重新聚集在演武场上。

蔺青曜没料到霍启会蠢成这样,他虽有保命之策,但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动用,此刻一边思索,一边望向演武场那道束着高马尾,轻甲玄衣的身影。

不会错的。

就算化成灰,蔺青曜也认得出那个声音,那个身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

此刻与她并肩,被她护在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战鼓奏响至最激昂处,比试宣告开始。

铮——!

如珑玲所料,开始的一瞬间,对面这三队不约而同将矛头直指向他们,不过一眨眼,珑玲就迎上来朝她头顶竖劈而下的一刀!

“一境灵修?”

头一个朝珑玲砍来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狂喜的笑意,牵动脸上那道从眉骨而下的刀疤,显

得面容愈发狰狞可怖。

“这点本事还敢站上来,老子都不用刀,徒手就能拧掉你脑袋——!”

刀疤男子周身流转着属于二境灵修的灵气,在兵卒中已经算得上佼佼者,劈一个一境灵修,本该易如反掌。

然而压下去的这一刀将人推出数丈之外,仍然没能顺利砍下,刀疤男子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见视线天旋地转。

头颅噗通一声坠地。

而斩下他头颅的那人分明站在四面八方的瞩目之下,但谁也没看清她何时挥剑,又何时闪现至他身后,从从容容甩掉剑上血水。

没有起手式,没有任何花招,这已经称不上剑招,更接近于刽子手般的残酷屠戮。

站在她右后侧的少年却从始至终不曾意外,他掩唇低咳几声,抬起头:

“大家萍水相逢,本无仇怨,如今站在这演武场上,应该没有人是为送命而来,既然想活命,何不动动脑子想想,规则是队内人数最少者就地处死,如果我们二人都死了,你们余下三队里,也只有两队是安全的。”

“但与我们联手就不同了,进可重创其他两队,退则还有我们二人垫底,你们只需要在一个时辰比试结束时保证有两人以上存活,即可保住性命,不是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们面面相觑,显然从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珑玲回眸,肃然望着他道:

“其实就算不联手,我觉得我应该也没问题。”

梅池春神情略有无奈,然而开口时,他眼中无奈化作春水漾开,眸色深深道:

“知道你天上地下第一厉害,不过……你是为救我而来,但凡我是个男人,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能让你为我受伤。”

珑玲读不懂他眼中深邃情绪,只是觉得他这番话落入耳中,令她呼吸莫名紧了几分。

“真是一群废物!”

对面三队中,突然传来一个张狂声音。

“一心想着保命还做什么兵家弟子!做什么以一敌万的辟兵人!他们怕死,老子不怕!我来会会你!”

语罢,一名披发男子一跃而出。

他的兵刃并非刀剑,而是一杆乌黑长枪,长枪凌空而下,刺入演武场的地面,披发男子反身一挑,挑起一道气势雄浑的「阴」之气。

地下涌出的「阴」之气如飓风盘旋,眨眼便汇聚成十数道阴兵身影。

梅池春面色忽凝。

「古战场函谷」

见此情形,那披发男子喜不自胜,眼瞳中有近乎癫狂的神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辟兵术果真让我脱胎换骨,再借助这死生冢所占据的地势之利,即便只有二境,也能施展梅池春所创的铸域凝煞之术!召来阴兵听我号令!”

“去,除了我身后之人外,演武场上其余人统统可杀!统统都杀了!”

一声令下,众阴兵顷刻而动,霎时有惨叫声和鲜血蔓延开来。

珑玲并不惊惶,纵然围攻她的阴兵有七名之众,但她身法矫健,在他们围攻之时便翻身而上,同时凝气,用「术枷」束缚住他们,再将它们猛地砸向另一个朝梅池春扑去的阴兵。

这个时候,她还有空思索辟兵术的事情。

珑玲自幼便听说过辟兵术的大名。

因为,她自己便是蔺苍玉用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

蔺苍玉在卫国任上卿时,寻来无数尸骸,尸身历经尸解、化蛹、羽化、兵成,最终成为不惧太岁瘴气,只为杀戮而生的辟兵人。

她不知来处,没有任何生前记忆,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蔺苍玉。

所以世人说她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没有错,她的确就是蔺苍玉一手铸造的兵器。

只不过不知为何,经蔺苍玉亲手铸造的辟兵人,留存下来的仅有她一人。

后来蔺氏灭族,蔺青曜带着辟兵术投奔巫山,这百余年来,蔺青曜也没能再成功铸造出第二个辟兵人。

眼前这些人,虽然自称辟兵人,但珑玲心里很清楚,他们绝不是成功的辟兵人。

又或者说——

他们仅仅是蔺青曜所造的残品而已。

“小心左上——!”

梅池春的声音令珑玲回过神来,她毫不犹豫提剑回身,正挡下三名阴兵的长矛。

披发男子审视着她的剑法,幽幽道:

“倒的确是极精妙的剑技,可惜,剑是新剑,人却是一把钝剑,这就是人与辟兵人之间的差距,人有杂念,无论如何都及不上辟兵人,斩断七情,人兵合一——”

珑玲未发一语,「太阴寒水」覆剑而上,回身如流雪,「枭斩」一技将三名阴兵瞬间拦腰斩断。

披发男子笑意凝固,后撤数步。

怎么回事?

她不是一境灵修吗?方才那一剑怎可能杀得了他的阴兵!

“此人有古怪,”披发男子对同队的其他人道,“先对付她,一起上!”

八名二境灵修迅速集结,没有妄动,而是逐步占据方位,观势,最后方能结阵。

被阴兵拦住去路的梅池春额头浸出一层薄汗。

不行。

上次对战季衍能取胜,是因为有墨家弟子从旁协助,这次她以一敌八,怎么可能有胜算?

“破——!”

梅池春以「天子令」悍然冲开眼前阴兵,霎时吸引了演武场上其他人的注意力。

一直窝在椅子里的霍启也突然直起身来。

他就知道!

就算此人用的不是兵家术式,他也认得出来,这少年分明就是梅池春!只有梅池春才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怪招!

梅池春顾不了许多,正欲再度并指掐诀时,忽而一阵气血翻涌,呕出大口鲜血。

“咳咳咳咳——”

他踉跄跌倒,胸腔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然而第一反应却仍是挣扎起身。

他必须赶过去。

不能留她孤身作战。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

“嗤。”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然轻嗤一声。

“现在,你想清楚了吗?珑玲。”

混战中的少女听到这道传至耳中的声音,微微睁大了眼。

“你为了救梅池春的妹妹灵气尽失,而现在,他亲手所创的术式却马上要置你于死地,到底谁对你好,谁又害了你,你分不清吗?”

“只要你答应杀了那个小女孩,我立刻出手救你,否则,你就真的要梅池春的术式害死了。”

挑开密密麻麻而来的兵刃,气息紊乱的珑玲放眼四周。

一丈之外,阴兵与辟兵人虎视眈眈。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身影洇成一团模糊影子。

珑玲看着踉跄而来的少年,动了动唇,嗓音越过厮杀声,落至蔺青曜耳中:

“你错了,即便他死了,他留给我的东西,也会一直保护我。”

珑玲收回视线,冷然注视着那个披发男子。

“兵为死物,人才能真正做兵刃的主人,你既觉得人与辟兵人有高低之差,今日就让你看清,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

第28章 第28章争夺

珑玲这话声音不大,唯有演武场上的人才能听清。

对面披发男子不解其意。

什么叫……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

整个玄武院九营,只有他们辟兵营接受了辟兵术的锻造,或是身躯,或是经脉仙基,经过改造后的辟兵人几乎都能晋升至二境。

当然,因为本身天赋的限制,再如何锻造重铸,辟兵营内的这些将士也没有一个提升到二境以上。

即便如此,一整个营的二境灵修,实力也已经不容小觑,他一个一境小卒焉敢大放厥词!

“虚张声势。”他啐了一声,“方位站定,阵法已成!你今日难逃一死!”

语落,演武场金光大盛,八人各站一处阵角,那些在演武场上肆意杀戮的阴兵仿佛得到召令,皆朝着八人大阵的方向聚集而来。

他们一人踩着一人肩膀,垒成一座人墙铁壁,如石壁上雕刻的神像般,居高临下,俯瞰着阵中少女。

或许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这绝不是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该有的架势。

“霍启!”

蔺青曜沉沉出声,咬字里带着薄怒。

“动动你蠢钝如猪的脑子,掂量清楚,你一小小玄武院院尊,到底有没有与我巫山十二殿相抗的实力!”

霍启还未开口,他身旁副将拍桌大喝:

“大胆!蔺青曜,你都成了我们玄武院的阶下囚了,还敢如此无礼!昔日梅池春不过一小卒,不也能从你们巫山十二殿手中夺下九条小龙脉吗!要不是司狱玲珑,还有你们巫山叫嚣的份!?”

霍启捋了捋满面虬髯,心下亦是如此作想。

“什么梅池春,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们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都能取代司狱玲珑,我怎么就不能取代梅池春,让兵家重拾昔日辉煌?”

闪烁着精光与野心的双目望向演武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叱咤九州的画面。

视线尽头,阵法已成,金光中,少女的身影宛如一个随时都可以被吞没的黑点。

菖蒲紫绣银线的衣袖下,蔺青曜半握的手指动了动,六气在他掌中隐晦流转,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演武场上的八人已发动攻击。

以阵眼为中央,阵法搅动周遭六气,五丈之内,所有灵气尽归这八人掌控,他们将六气灌注于这十数名阴兵身上,而居于中央的珑玲,却无法调动这天地间的一丝灵气。

“这招对付三境灵修都够格,用来对付你,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就没想过,为何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珑玲抬起手,看着「阴阳风雨晦明」六气,逐一从自己掌中流逝。

只余下最后一缕气时,她倏然紧握五指,在周遭八人惊恐目光中,她本该荡然一空的仙基如潮水翻涌,灵气竟源源不断充盈周身!

一境、二境——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属于三境灵修的力量!

“她怎么……”

披发男子喃喃吐出三个字,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眨眼,那道身影已携剑斜劈而来,缭绕在她周身的灵气似寒水清冽纯粹。

那不是天地六气,而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了喉间。

剑影如新月,在狂风中被染成一弯血影。

方才还如铜墙铁壁的大阵,被这一往无前的血影掠过,豁然坍塌了一角,三具尸骸垒在她脚下,汩汩聚成一片血泊。

周遭有一瞬的死寂。

珑玲低首看着自己在血泊中的倒影。

这一次,比之上次与季衍交手时,似乎又挣脱了几分禁制,甚至已隐隐触碰到四境的壁垒。

为什么?

珑玲耳畔恍然回响紫衣女人的声音:

“……珑玲,多余的感情就如冶炼刀兵时的杂质,需得反复锤炼,将其剔除,剔除得越干净,你的锋芒才会越利,越一往无前……记住,锋芒变钝时,就是你的将死之期。”

又有一个女子含笑的嗓音盖过她。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

一个要她斩断七情,心无旁骛。

一个又说她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到底谁说得才对,到底怎样才能冲破这道压制她的禁制?

心念激荡间,观席上的霍启突然起身。

“辟兵营将士听令,谁能斩杀这二人,我重重有赏!真敢让他赢了,尔等统统就地处死!”

“呵。”

梅池春拭去唇边血痕,冷白如玉的面上浮现一丝讥笑。

“九天玄女在上,堂堂玄武院院尊,竟罔顾亲口定下的规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言?你如此独断专行,军士性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军令如山,你却当做儿戏,何以服众!”

霍启被梅池春这番话激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那又如何!辟兵营乃我一手组建,没有我,他们何来这样的力量!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梅池春,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辟兵营哗变吗!”

这三个字一出,无论是观席上的蔺青曜,还是演武场周遭围观的兵卒间,都不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梅池春!?

哪个梅池春?

十年前的那个兵家朱雀院院尊!?

蔺青曜亦是眸光晦涩审视着那道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身形样貌的确与梅池春有相似之处,但死于天戮剑下的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她被骗了!

定然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处心积虑接近珑玲的骗子!

“辟兵营当然不能。”

他低低咳了几声,在蔺青曜的注视之下,他抬手搭上珑玲的肩。

分明比珑玲高出一个半头,少年却极自然地倚靠着她,宽阔肩膀几乎将珑玲整个人吞没怀中。

蔺青曜瞳仁倏然一紧。

稍稍平复了气息,梅池春扬唇轻笑:

“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霍启怒斥:“一群草包!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教你们怎么杀人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回过神来,梅池春抬起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他的五指早已在一路拖拽时便露出森森指骨,稍稍一动,便撕扯出鲜血淋漓。

啪——!

一声极轻的响指。

方才与那披发男子一同铸阵的几人,忽然感觉到脚下似有千钧力道,将他们与这坍塌一角的大阵死死连接在一起!

糟了,这兵阵被方才那人一剑劈出缺口,让人乘虚而入了!

下一刻,兵阵逆势而行,之前灌注进七人体内的六气被迅速抽出,在少年掌中汇聚成一团纯澈的「阳」之气。

一瞬间,周遭兵卒的记忆被唤醒。

朱雀唳鸣,离火腾天。

青金石色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飞,灿然如金屑散乱,名为梅池春的青年头顶红夜,脚踏紫血,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

记忆中那道红夜下的身影,与此刻鲜血淋漓的少年重合。

在众人瞩目之下,梅池春逼出自己神魂中的一缕「少阳君火」,融入这团「阳」之气,随即悍然一掌,将其拍入演武场的地面——

风起,林动。

「阳」之气幻化冲天炽焰,顺着演武场上的九天玄女石柱盘旋而上,在整个谷底轰然荡开!

“……是「风林火山」,梅池春,他果然就是梅池春!”

演武场上的十数名辟兵人们首当其冲遭到重击,场下旁观的兵卒也被余波冲击,掀得七零八落。

长阶上的鸦九闪身至蔺青曜身前,挡下了这道汹涌气流。

蔺青曜的目光却紧盯着身旁霍启。

见霍启释出六气,蔺青曜反应迅速,低喝一声:

“让开!”

鸦九只见自家殿主与霍启二人同时发动,一前一后,朝着演武场中央飞奔而去。

珑玲原本正凝望着身旁少年的侧影,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缓缓抬起头,与蔺青曜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珑——”

喉间滚出这一个字的同时,蔺青曜眼底折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半空风声呼啸,剑鸣声近在咫尺。

蔺青曜看着珑玲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仍是那张纯澈如白玉茉莉的面庞,仍是那双浓黑如墨的瞳仁。

然而,他从没有以这样的视角,见她剑尖向前,杀意凛冽奔他而来。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间凝冻。

铮然剑鸣贴着他耳畔而过,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眼底寸寸碎裂。

珑玲认出了蔺青曜,却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紧握着手中刚刚开刃的新剑,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那道逼近梅池春的身影。

尽管手中所握并非天戮剑,但属于天戮剑的残酷剑意仍凝于她剑端。

天之戮民,代天诛之,蔺苍玉和之前的披发男子说得没错,她心有杂念,本该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剑,已不复从前锐利无匹的剑意。

然而——

珑玲握住剑柄的手指松了松,「生戮」一式的起手式被她举重若轻地回身一挑,剑气在半空凝成一道道幽蓝色剑影。

既有「生戮」一式的浑厚杀意,又轻盈如涉春水。

数十道幽蓝剑影掠过半空,霍启见这软绵绵的攻势,正欲随手一掌击溃,却没料到纤细如冰棱的剑意竟如虎爪凶悍,瞬间击溃他的防御,将他轰然重击于「风林火山」阵中!

五脏六腑俱被震碎,霍启身为三境灵修,尚不能自创灵气,此刻感应到演武场上没有一丝可以调动的六气,他仰面看着那瘦弱身影从天而落,心神俱颤地大喊:

“众将听——”

“谁敢擅动!”

梅池春咽下喉间腥甜,放眼看向四下的玄武院众人,眸色冷如寒刃:

“兵家规矩,军令如山,违者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演武场比试,她胜,霍启不遵军令,当诛,谁敢擅动,同罪论处!”

伴随着少年朗声怒喝,下一刻,在他身后响起了身首分离的断颈声。

玄武院院尊霍启死了。

一时天地肃穆,唯有鲜血喷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到底是何人?”

银冠紫袍的身影落在尸横遍地的演武场上。

面容阴沉的青年步步走来,目光冷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天戮剑,代天戮民,是法家至高术式,不只伤及体肤,更屠戮神魂,绝无起死回生的道理——你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扮演梅池春的身份,你藏匿在她身边,到底想图谋什么?”

梅池春眉心微蹙。

珑玲耗尽体力,尚未平复紊乱气息,便见蔺青曜步步紧逼而来。

她拖着剑,一语不发地站到了梅池春身前。

尽管珑玲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激怒了蔺青曜,他剑眉倒竖,眉间聚起沟壑。

“珑玲!你胆敢站在他身边!”

经年累月的顺从,令珑玲听到这句话时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梅池春看着她的后脊,在短暂僵硬后,她一寸寸地放松,并未挪动半步。

“我与巫山已无瓜葛,要站在谁的身边……是我自己的事。”

蔺青曜听到她声若蚊蚋的一句话,浑身血液都叫嚣着,恨不得用眼神将她撕碎。

“你生是蔺氏的人,死是蔺氏的鬼,什么时候有你自己的事?你的事难道就是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送死吗?”

他的嗓音仿佛淬着毒汁:

“珑玲,就算你一时犯病心软,也该有个限度,你比谁都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是死在你天戮剑之下的人,梅池春是你亲手所杀,是这天下最不可能死而复生之人——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梅池春长睫微颤,眸色幽幽。

珑玲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

生死一线都能无动于衷的少女,在这一刻眼眶蓦然变红。

她倏然抬头,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不、用、你、管。”

蔺青曜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记忆中的珑玲从不落泪。

哪怕是受剜肉之伤,哪怕在卫宫时被那些贵族欺负,她都不会有任何情绪。

所以蔺青曜那时讨厌她。

她太呆板,太无趣,太逆来顺受。

更重要的是,她是母亲蔺苍玉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十几岁的少年总想着执剑天下,却碍于母亲的命令,要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保护,自尊心超高的小少爷无法忍受,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蔺氏覆灭那日,她将他从一地血污中背起来开始。

从雁鹜陂到巫山,有许多次连他自己都已经绝望,她却仍然陪着他身边,穿过瘴气弥漫的荒原,越过万水千山。

她会永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蔺青曜从没怀疑过这点。

但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喜怒哀乐?

蔺青曜在回忆里翻检,能够记起来的,依稀是那日她走出敕命鬼狱,举着手里一块木牌在阳光下端详。

正面似乎雕着「司狱玲珑」,背面雕着「梅池春克星」。

一贯毫无波澜的眼角眉梢,被与他无关的人牵动,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是蔺氏的造物。

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她就该永永远远只看着他,只听从他,她怎么敢生出二心!

“我偏要管!跟我回去!”

蔺青曜欲抓住珑玲手腕,却伸手抓空。

“这人叽叽歪歪说什么东西呢?”

被一只长臂揽过去的珑玲意外抬头,正对上少年故作深思的表情:

“我跟那个什么梅池春,长得就这么像?既然你们人人都说像,你就把我当成是他,我其实也不介意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是梅池春本人呢?”

珑玲定定注视他好一会儿。

尽管他确实长得很像。

尽管他还会梅池春所创的兵家术式。

但——

“没想过。”

梅池春眉梢一挑:“为什么?”

她瞳仁黑白分明,固执道:

“你看着我的眼神总在生气,但他的眼睛会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第29章 第29章求娶

仿佛长久的疑惑被解开,梅池春眉心动了动,极缓慢地松开。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很迟钝,迟钝到他站在她面前,她却始终未能认出他。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她似乎从没有想过,就算站在她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梅池春,在经历十年前红夜一战之后,怎么可能还会用过去的眼神看她?

又或者说。

即便经历了那些,她还是要他赤诚待她,要他真心如故?

他揽住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收拢,瞳仁里的光很静。

“……你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珑玲眼含不解。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对面忽而响起一个怒火中烧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梅池春慢吞吞掀起眼帘,那双眼在面对珑玲时总是复杂幽深,但看向其他人时,倒是简单直白地写着几个字——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真觉得,以你之力能与我相抗吗?”

紫袖翻飞,「阳明燥金」之气在蔺青曜的指尖流转着四境灵修的金光,他目光犀利道:

“方才,若非那八名二境灵修合力铸阵,就凭你这点灵气,即便参悟了「风林火山」的诀窍,也难以成功施展,不过是借力打力的偏门而已,狐假虎威的狐狸没了老虎,要是识趣,就该夹紧尾巴,滚一边去。”

梅池春眼底闪烁着那道灿金色的「阳明燥金」之气。

他生前从未与蔺青曜交过手。

只听闻,这位蔺氏少主自持身份,一派贵族作风,能让手下人做的事,绝不亲自动手,九州内见过他出手的人皆已死绝,手段极其狠辣。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梅池春倒的确被他激起几分血性。

然而条件容不下他难得的这点血性。

这具身躯已千疮百孔,不堪使用,强撑着运转灵气,都不用蔺青曜动手,他自己就会神魂俱灭。

好在——

梅池春半垂眼帘,朝珑玲的方向一歪。

珑玲心头一悬,掌心顺势撑住他胸膛,接下他压过来的重量。

“你怎么了?”

她的个头并不矮,但梅池春远远高过寻常男子,这样的姿势不像是靠着她,倒像是个明目张胆的拥抱。

“方才形势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身上伤口好像……痛得厉害。”

乌发高束的少年枕在她的颈窝,他面容苍白,微凉的呼吸拂过颈侧,只差半寸,唇瓣就能贴上她莹白耳垂。

转了转眼珠,那双眼尾带钩的狐狸眼落在对面蔺青曜的脸上,后者仿佛后槽牙都咬紧了。

“你等一等,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珑玲脑海中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

她神色凝重,扛着梅池春就要走,却被一道劈断她前路的金光挡下。

“我让你走了吗?”

蔺青曜眸光晦暗地盯着她的侧脸。

“珑玲,你禁制未破,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恢复三境灵气,你甚至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演武场?”

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突然想,她从前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无视她意愿的颐指气使,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他手里的一个提线傀儡,一个随他摆弄的泥塑人偶。

在离开巫山前,珑玲一直以为她被这样对待是理所当然的。

可当她走出世人趋之若鹜的巫山,做好了迎接世间风霜的准备,却发现和沿途风光比起来,那些风霜不过是衣上尘土,随手即可掸开。

真正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他留给自己的沼泽。

谁也救不了她。

她必须自己挣脱出来。

“是吗?”

她微微侧目,素白的一张脸上没有喜怒,只是定定道:

“那就试试。”

和之前那种靠着愤怒顶撞他的语气截然不同,在这须臾片刻,蔺青曜感到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蔺青曜却突然觉得她距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他绝不允许。

她本就是为他而生的辟兵人,岂能擅自做主的离开!

想也不想,蔺青曜朝着珑玲的背影攻去。

两人主仆多年,论起交手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蔺青曜也不会与自己的剑比较谁更锋利。

但此刻,他望着珑玲与那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双眸血丝如蛛网密布,他头一次生出了亲手折断这把剑的念头。

断了也无妨。

就把她封在剑鞘,挂在墙上,哪怕锈也要锈在他的手里!

轰隆——!!!

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在演武场上炸开,定睛一瞧,出手的却不是方才场上任何一个人。

珑玲迅速捕捉到杀气来源,正面迎敌,梅池春也不再病恹恹靠着珑玲,他直起身,凝沉眸光望向谷底窄道步步走来的身影。

被这一击猝不及防偷袭的蔺青曜滑至数丈外,虽未受伤,但踉跄站定的青年面上仍露出一种屈辱神色。

是谁横插一脚,多管闲事!

“尔等不速之客,在我兵家地盘闹够了吗?”

沉声如钟罄,响彻整片谷底,梅池春长睫微动,场下七零八落的兵家弟子中,有人激动高呼:

“大将军王来了!”

“参见大将军王!”

拜呼声连成一片,珑玲轻轻拢眉。

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称谓,墨家之主称钜子,巫山之主称东君,而兵家之主,冠以大将军王的称号,珑玲记得,自从尉迟武死后,继承这个位置的人是——

尉迟武的第十子,尉迟肃。

人如其名,此人个头与梅池春相仿,但身躯却壮硕得如一座石山,算得上英武的面庞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小麦色,浓黑长眉间锁着一股肃杀之气。

面相一看便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

“殿主。”

鸦九扶了一把蔺青曜,低声道:

“尉迟肃实力如渊,是这代兵家命将中的佼佼者,霍启之前提过,他最厌恶的就是邪魔外道,即便我们能强行调动辟兵营,恐怕也只会激怒尉迟肃,以他的实力,一怒之下全都杀了也不是没可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同他起正面冲突。”

尉迟肃冷眼扫过遍地尸骸,逡巡一周,落在剑端滴血的珑玲身上。

他的目光似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是你杀的?”

梅池春刚想开口试图转圜一二,就听珑玲干脆利落答:

“是。”

“为何对我兵家弟子痛下杀手?”

“玄武院院尊霍启无故抓走我的人在先,我为救人而来,霍启亲口说只要在演武场上人数最多即胜,中途见我们胜算颇大,又当场食言,亲自上场动手,所以我杀了他。”

珑玲告知始末后,就做好了迎战准备。

她不指望尉迟肃能跟她讲道理。

他父亲尉迟武,就是个暴躁嗜杀,言而无信的兵痞,当年若非梅池春节制兵家弟子,这些兵家命将的行事作风与匪贼其实并无两样。

果然,他静默无言地看了珑玲好一会儿,忽而挥动起手中那把足有六尺的大刀!

珑玲自当全力迎战,并且使出了方才与霍启对战时悟出的那一招。

幽蓝剑意骤然扩张成密密麻麻的剑雨,镇静有序的剑路下藏着凶悍无匹的杀意,在半空中与尉迟肃的大刀相撞,整个谷底都在这样的撞击下微微颤动。

轻甲和头盔在回震中断裂,露出底下薄如纸片,却韧而不倒的身躯。

乌发在狂风中翻飞,一如她身后女武神雕像上的长缨。

尉迟肃的眸光被幽蓝剑意映亮。

“此招何名?”

“无名。”

“势如猛虎,却又举重若轻,这一式,当称「虎尾」。”

……怎么还给别人的招式起上名字了?

底下的梅池春面露古怪之色,说不上何处不对,但是,尉迟肃的父亲尉迟武是自己亲手所杀,这一点梅池春比谁都清楚。

他相信尉迟肃也很清楚。

二人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梅池春放眼远处,在那队跟着尉迟肃而来的亲卫中捕捉到一个身影。

指间六气运转,凝成的一滴墨汁化成指甲大的小人。

此术乃儒家术式,名为墨傀,由儒家弟子的文心墨魂所化,梅池春全盛之时,墨傀能暴涨至十数丈高——

不过现在也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

因此无人注意到,这样一滴墨汁大小的傀人穿过人群,翻上了大将军王的副将,公孙秉的肩头。

「许久未见,阿秉,看来你这十年来混得不错,既然这样,替我向玉皇顶大师兄江载雪传个话,否则我就把‘你夫人是尉迟武诈死的小老婆’这件事,告诉尉迟肃,明白吗?」

队伍中,面容儒雅的副将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梅池春脸上原本带着点被公孙秉惊恐神色取悦到的笑意,但在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到珑玲剑抵着尉迟肃的心口一路下坠时,那点笑意蓦然消失。

尉迟肃无疑是四境灵修,珑玲除非恢复至全盛状态,否则绝不可能将他逼至这种情形。

如果能,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两道身影如流星掠过上空,重重坠落在演武场中央的女武神神像下。

尘土飞扬,尉迟肃仰面朝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倒映着那尊自幼虔诚供奉的神像,和这个与女武神神像有四分相似的少女。

剑尖已刺穿他衣袍,却被他凝出的六气阻拦,无论如何都不得寸进。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肃问。

珑玲细眉拢起。

“珑玲。”

一旁的蔺青曜见状简直火冒三丈,怒喝一声:

“跟他废什么话!”

语罢,蔺青曜掌中再度聚起灿金灵气。

尉迟肃瞥了他一眼,之前被珑玲挑开的长刀倏然回至他手中,朝蔺青曜荡开一股强劲灵流,如扫落叶般将他攻势逼退。

蔺青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指骨作响,正欲并指掐诀召辟兵人听令,却被侍从拦下。

“殿主三思!您能调动辟兵人这件事不可轻易暴露人前!三思啊!”

珑玲知道如今的自己绝非尉迟肃的对手,见势也放下杀念,起身退了几步。

尉迟肃见蔺青曜未有动作,回过头,迥然目光重新落在珑玲身上。

“珑玲姑娘,是否婚配?”

珑玲面上困惑之色不加掩饰。

这人莫名其妙问这个干什么?

没等她回话,她身后的血衣少年先一步幽幽开口:

“真是不巧,珑玲姑娘与亡夫情深义重,没有旁人插足余地呢。”

尉迟肃仍不错眼地看着珑玲,沉声道:

“巧得很,既是亡夫,那就是暂无婚配。”

“珑玲姑娘今日在死生冢大

开杀戒,事出有因,我不予追究,但是这两个人——”

尉迟肃手中大刀直指梅池春和蔺青曜的方向。

“一个与玄武院勾结,拿我兵家弟子的性命来成就他的邪术,另一个,有可能是我的杀父仇人,这二人我不能放过。”

珑玲握紧了手中满是缺痕的新剑。

“我若非要救人呢?”

尉迟肃静静看她。

“可以。”

“若珑玲姑娘愿意下嫁于我,这二人,外加百箱珠玉,万两乌金,皆赠姑娘。”

珑玲:“……啊?”

数丈之遥,衣色赤红的少年眼如寒潭,神情冷得惊人。

第30章 第30章嫁衣

珑玲自幼被人说成怪胎,今日才发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一回她才终于正眼打量了尉迟肃一遍。

此人面容肃然,目光如电,观面相就知道,既不是那种耽于酒色的无能之辈,也不是情窦初开没见过几个女子的青瓜蛋子。

思忖片刻,珑玲抬头问:

“杀父之仇,还有这么多条兵家弟子的性命,只要我嫁给你,真的能一笔勾销?”

尉迟肃负手道:

“这就是我的事了,珑玲姑娘只需考虑,嫁与不嫁。”

不远处,旁观着这一幕的蔺青曜面色沉沉,疑心这个尉迟肃是不是认出了她司狱玲珑的身份。

兵家尚武,尤其这个尉迟肃,是个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他醉心武道,执掌兵家以来虽不说有什么功绩,但兵家匪气在他的整顿下一扫而空。

十年来,九州鲜少听到兵家作乱,倒是兵家所辖的昆仑山一带,但凡有邪祟侵袭,身为兵家大将军王的尉迟肃都会亲自带兵平定邪祟之乱。

有人说这个尉迟肃行事正直,也有人说,兵家这是在养精蓄锐,待来日卷土重来。

按照后者设想,尉迟肃今日之举就不难理解了。

“你在迟疑什么?”

蔺青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那个和梅池春确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唇色苍白,漆黑发丝被汗水润湿,发梢锐利,眼底逐渐弥漫有暗色蔓延。

“你有带她离开这里的余力吧?为何不动,为何坐以待毙?”

他的眸光忽明忽暗。

“莫非你是觉得,反正珑玲在外没有靠山,闹够了终究会回到巫山,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尉迟肃,兵家就能为巫山所用,更准确的说,是为你所用?”

那双眼虽在笑着,睫下寒意却暗得望不见底。

蔺青曜几乎有种错觉,仿佛那个早该在十年前消亡的魂魄又重回人间,如从前那样,要继续阴魂不散地纠缠着珑玲。

“错了。”

蔺青曜语调冷酷:

“我无所谓尉迟肃能不能为我所用,也无所谓她嫁与不嫁——反正,不管她嫁给何人,她都是蔺氏的人,是属于我的东西,她注定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他望着不远处认真思索的侧影。

人这一生,能与几个人相伴百年,生死与共?

无论是当初的梅池春,还是此刻眼前的少年,亦或是那个求娶珑玲的尉迟肃。

他们算什么东西?

不过见了她几面,相处了一点时日,就自以为了解她,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蛊惑她,诱骗她,以为能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她是扎根在蔺氏的草木,离开他,就成了一片没有过去,没有来处的浮萍。

“我……”

珑玲将要开口的刹那,突然伸手推了尉迟肃一把。

尉迟肃与梅池春露出了同样意外的神色。

因为梅池春释出的那缕「少阳君火」正是冲着尉迟肃去的,而珑玲竟然选择推开了尉迟肃!

震动的瞳仁映出少女倏然而至的身影。

在眼前归于黑暗前,梅池春浑身血液翻涌,不可避免地再次回忆起十年前,红夜下,她杀意凛然直刺他而来的场景。

珑——玲——!!

少女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她阻拦及时,真让他再一次调动全力和尉迟肃正面碰上,当场暴毙都不奇怪。

只不过……

她只是敲了一下他的脖子,他为何会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

珑玲想了想,没想明白,决定暂时搁置,回头对尉迟肃道:

“我答应了,但你得先寻来医师把他治好,否则没得谈。”

“好。”尉迟肃应得干脆利落,又淡淡朝蔺青曜看去,“还请蔺大人留下喝杯喜酒,若一切顺利,我自会派人护送蔺大人返回巫山。”

蔺青曜并未答话。

他看着紧拥着的两人,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滋味翻涌上来,分不清缘由,只觉得不爽,碍眼。

待尉迟肃转身离去后,他才对鸦九冷声道:

“一线牵传讯十二殿,派巫招为副将,率一千巫者,师月卿为主将,死生冢汇合。”

“是。”-

夏雷在云层后涌动,死生冢当夜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风吹烛动,掩上窗前,珑玲看了眼隐没在夜色中的山峦,如秀秀所言,在死生冢以内玄龟令毫无用处,也不知秀秀和她那两个师姐此刻安不安全。

回过身,珑玲看着桌案上静静摆放着的嫁衣与首饰。

……他们动作会不会太快了点?

“兵家物资不丰,地处西北腹地,一旦有机会去中原采购物资,必大量囤积。”

被人带来此处落脚,珑玲观察屋内陈设,就有所猜测。

此刻见他料理好霍启死后的琐事入内,极其自然地走到神龛前,在那尊女武神神像前点燃一炷香,珑玲更加确定,这里应该是尉迟肃的房间。

上了香,他在摆满兵书的案前正襟危坐,也示意珑玲落座。

名叫公孙秉的副将立在他身后,背对尉迟肃时,他的视线在珑玲身上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似有探究神色。

烛光昏暗,更显尉迟肃面容黝黑,眸如寒星。

“医师方才前来回话,那位小兄弟伤得很重,不只是皮肉伤,他借旁人之气改阵,强行施展「风林火山」,以他一境灵修的仙基,原本是承受不住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让他还能留住一口气。现下养一养伤,暂无性命之虞。”

“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就是我们兵家十年前身陨的朱雀院院尊梅池春,这是个搅弄风云,视人命如无物的祸害,珑玲姑娘,我不知你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我建议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灯花噼啪一声,珑玲长睫微颤。

“你允诺过,他可以归我处置。”

尉迟肃看了她一会儿,低头饮茶。

“所以我只是建议。”

一轮对话结束,内室诡异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风高雨急。

直到公孙秉实在忍不住抬头,对珑玲使了使眼色,珑玲才意识到对方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在等着她开口。

“今日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杀我,反而提出求娶?”

公孙秉扫了珑玲一眼,心中腹诽。

原来是个直来直去的,难怪能拿捏住一肚子心眼的梅院尊。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想过要杀你。”

尉迟肃放下杯盏,目光移向一旁的神龛。

“你长得很像我们兵家供奉的九天玄女,你知道吗?”

九天玄女?

珑玲还真看不出自己和那尊面目模糊的神像有何相似。

“九天玄女并非真神,而是百年前齐国姜氏的一位女将军,将军姓姜名玄,她的故事,在齐国家喻户晓,久而久之,大家便以玄女称之。”

尉迟肃收回视线,直勾勾看着珑玲道:

“当年周灵王昏庸无道,

命齐国送公主入洛邑,齐国为除邪祟国力衰弱,群臣上奏,都说应该奉上公主避战,唯有玄女请命,她说——”

“公主无承袭齐国社稷的权力,便没有牺牲自己挽救社稷的义务,齐国养将千日,将未死,何故献女?”

“之后玄女领兵出征,在十里开外射下了一只周王室领土上的鹿,称‘周天子失鹿,天下诸侯可共逐之’,诸侯果然纷纷响应——小时候,我便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尉迟肃顿了顿。

“尉迟家世代为姜氏副将,然而我出世时,九州已不再是周王室与诸侯的天下,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玄女,所以我幼时就想,如果我有一日要娶亲,一定要娶如玄女这般威风凛然的女子。”

“正好,就在今日,你出现了。”

话音落下,窗外雷雨渐响。

公孙秉露出一个有些绝望的神情。

他附耳道:

“……将军,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听上去跟那种心系白月光,却随便找个女子做替身的狗男人有何分别?”

尉迟肃不解:“我娶了珑玲姑娘,又不是不对她好,这又怎么了?”

“是啊,”珑玲也理所当然地望着他道,“找替身为什么不行?只要对他好不就行了?怎么就狗了?”

公孙秉:……到底是这两人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大将军王。”

门外传来军士声音:

“玄武院内有急事,需得您亲自定夺。”

尉迟肃闻言起身,临走前又嘱咐珑玲几句,明日婚宴有什么缺漏的,尽管跟底下人说,随后才快步出了内室。

公孙秉却没有立刻跟上。

他回头,摸了摸袖中墨傀,对珑玲笑眯眯道:

“珑玲姑娘,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容貌相似就移情别恋的,如果是,那只能代表你不够喜欢,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对方,只是心有执念而已——尉迟将军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成婚是终身大事,还望珑玲姑娘,慎思。”

公孙秉这一番话,原本是受梅池春的要挟才说的,目的想搅散尉迟肃与珑玲的婚事。

然而误打误撞,倒是让珑玲的心意有些混乱。

……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根本不会找替身取代他吗?

珑玲听着窗外雨声,纷乱心念如细雨,绵而不绝。

另一头,梅池春所在的内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公!孙!秉!

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是让他去搅散尉迟肃和珑玲,不是让他来搅散自己的感情的!!!

方才内室里那些话,梅池春借墨傀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指甲盖想都能想到,以珑玲那个核桃仁大的脑袋,会冒出何等离谱的念头!

床榻上坐起的梅池春缓了口气。

即便是死生冢这种玄武院的地盘,他也还有些旧部,不能耽搁,趁着今夜雨势,他必须带珑玲离开这里……

吱嘎一声。

“你醒啦?”

内室一片漆黑,梅池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跨过门槛,朝他快步而来。

“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去小解?要我帮忙吗?”

梅池春:“……”

屋内黑沉沉的,珑玲来不及点灯,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一如往常态度,扶着他躺回原位。

榻上少年却蓦然攥住她腕骨。

“你今晚住何处?”

珑玲眨眨眼:

“尉迟肃的房间啊,他看起来是这样安排的,反正明日成婚,住在一起也很正常。”

“……”

梅池春喉间腥甜,闭了闭眼。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他道,“你明白嫁人是怎么个嫁法吗?”

珑玲提起裙摆,随意地在脚踏边坐下:

“我看起来像是以为成婚就是盖一床被子聊聊天的小孩子吗?”

她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梅池春一贯舌灿莲花,难得有这样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好在他有了经验,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导珑玲的想法,于是忍了忍想要掐住她脖子跟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黑暗中,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理智。

“既然知道,为什么愿意?”

“你又生气了吗?”

珑玲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放软了声音: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只需要成一次婚,就能换一条人命,有很多人死之前根本没人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们能有选择,已经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

梅池春忽而将她往前拽了几分,半撑着上身,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真的愿意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吗?他或许会打呼噜,磨牙,或许不爱洗澡,他会跟你后半生都同床共枕,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你眼前——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这个距离,让珑玲得以看清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那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的气息。

“你值得啊。”她轻声道。

仿佛有一只手缓而重地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种窒息般的痛与快乐涌上心头。

梅池春良久未动。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蔺青曜,她应该去更高的,更远的地方看清这世间的模样,而不是被他所困,再一次成为折翼的鸟。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伤人的话就在喉间,只要他说出来,就能赶走她,不再让她被自己的恩怨所牵绊。

说出来就好了——

赶走她就好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伏在他枕边的少女先一步开口:

“不过你说得好像也没错,我没想过有人会不洗澡就上床诶,这个我受不了,打呼噜也不行,那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亮了黑暗的内室,也照亮了眼前少女的衣装。

梅池春浑身微僵。

“你……”

他舔了舔唇。

“你穿的是什么?”

听了他这明知故问的话,珑玲低下头,又挥袖将内室烛火点亮。

窗外雨打风吹,内室暖黄灯烛照亮她身上绯红嫁衣。

“嫁衣啊。”珑玲起身转了半圈,望着他,很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想第一个让你看看,你眼光好——你觉得好看吗?”

“……”

在少女坦率又直白的注视下。

梅池春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住半张脸,默默挪开视线。

“……好看。”

他想,从此以后,就算世间再有绝色,也不敌这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