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星?”井可心笑道,“原来你叫这个名字呀,好可爱。”
井可心有了给上一个女生穿戴护具的经验,稍微熟练了点,正打算帮忙,江家显过来了。
打开护具,等骆星分别把左右腿从中间穿过。
井可心被晾在一边,满头问号。
他怎么又不避嫌了???
江家显双手把着绳索,渐渐往后拉,问骆星要高点还是低点,却又不等她回答,坏心眼地拉到最紧绷的位置,再狠狠一推。
骆星乘着风从水面飞过,荡起的弧度比之前任何一个人都要高。
腾空感袭来,势头太猛,头上的帽子蓦地飞出去,掉到水里。
岸边的人群发出小小的惊呼。
骆星荡了十几个来回,从秋千上下来,不等江家显伸手,自己解开了身上的锁扣,脱下装备。
她头顶支棱着几簇碎发,被日光晃着,染成淡金色。肤色白得透明,鬓边微微洇着薄汗,打湿了头发。
眉间蹙起,望着浮在水面的渔夫帽。
毛雅找了根树枝,试着钩帽子,但长度不够,差远远一大截。
水潭较大,帽子落在中央位置,四面八方都够不着。
江家显突然一声不响地给自己穿戴好了防护设备,乘着秋千往水面荡。他往下伸手,尽力去抓帽子。
但角度不好把握,手指从旁边的水面擦过,带起一阵水花。
江家显试了好几次,没抓到,人保持着往下倒的姿势,看着有点危险。
连骆星自己也说算了,她不要了。
他像没听见,接着一次又一次尝试,像在跟谁较劲。终于,渔夫帽被他从水面捞起,牢牢抓在手里。
看得岸上的观众想鼓掌。
潭水是死的,飘着落叶和绿藻,手里的帽子脏了。江家显没吭声,拿着去旁边的溪流里冲洗干净。
拧干,再还给骆星。
骆星接过,同样没说话。
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怪异,这次井可心和节目组的人都看出来了江家显的反常。
小插曲揭过,众人继续赶路。
这次一直走到山脚下才停,两座山之间有条溪涧,清澈见底。毛雅在水里摸石头,教江家显和井可心找出不同颜色的石子,给大家做脸部彩绘。
“天然颜料哦,”毛雅说,“大家试试。”
军绿色,灰黑色,橙黄色,不同的石头在石板上磨出颜色。
两个副导游用手指粘上颜料,给团里的游客在脸上画三道杠。
骆星侧过脸,避开了江家显的手。
“我不用了。”她淡声说。
江家显的手落空,悬了几
秒,收回去。
其余人乐融融地在体验,他们俩周围形成一片寂静的小岛。
骆星背过身去,抽出背包里的水,喝了一口。江家显蹲下,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手上的颜料。
后半程开始上山。
走水路,沿着溪流往上,众人徒步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停下来的次数也变多。
遇到一个稍微平坦的地方,有几块巨石,石头凿出凹陷,像座位。
毛雅说这块是专门提供给游客休息的站点,大家坐在石头上,吃东西补充能量。
骆星含了块巧克力,包装袋握在手里,准备往自己背包的侧边袋塞。
前面伸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扔进来。”江家显说。
毛雅颇感欣慰,这副导游不错。
其他人见此,都把产生的垃圾扔进江家显手中的垃圾袋里。
毛雅四处张望一圈,突然大步跨上岸,在一株阔叶乔木上找到好东西,招呼大家过去:“有酸蚂蚁,可以吃的。”
酸蚂蚁,学名黄猄蚁,可入药,也可以直接食用,是当地的一道菜。
毛雅从叶子上抓了一大把,递给他们:“尝尝。”
这个骆星还真不敢试,活蹦乱跳的虫子,直接扔嘴里嚼,对她来说太具挑战性。
在场的人都表示婉拒。
毛雅仍在劝:“好吃的。”
再好吃也不敢吃。
毛雅问两个副导游:“你俩试试吗?”
井可心接连摆手,花容失色,躲到江家显身后。
骆星靠着冰凉的石椅降温,看戏似的抬眼瞥了下江家显,知道他也不会尝的。
他最讨厌虫子。
没想到他捏起几只,真往嘴里塞。
井可心迫不及待问:“什么味道?”
江家显:“没什么味道。”
“那是你吃太少了,多吃几个就有味道了。”毛雅说。
江家显一脸麻木,摆明是在强忍着恶心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点酸。”
骆星没忍住幸灾乐祸,无声挑起嘴角笑。
江家显似装了雷达,立即转头捕捉到她的笑。
“解气了吗?”他走过去问。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对话,叫人听得云里雾里。
井可心暗中观察,愈发觉得,今天的江家显不正常。本以为当导游这种苦差事,大少爷一路挂脸的次数只多不少,肯定会频起波澜,谁知道他今天像变了个人,该做的事都做了,反倒衬得她变成废物小点心。
“雅姐,大概还要多久能到终点?”骆星问。
“还早着呢。”毛雅说,“走完水路,还有山路。”
后半程两岸植被低矮,没有大树遮蔽,火辣辣的太阳直接曝晒,热浪袭人。
骆星带的水已经喝完了,毛雅的背包里还有,她直接问江家显要。
“导游,还有水吗?”
江家显拉开背包拉链,抽出一瓶矿泉水,手指转了下,才递给她。
骆星接过来,发现瓶盖是拧开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说:“我有垃圾要扔。”
江家显会意,扯过挂在背包上的塑料袋,让骆星把之前喝空的水瓶扔进去。
“还要什么?”他问骆星。身上长袖洇湿大片,汗涔涔的,从额发滴落的汗珠刺得眼尾泛红。
十年前的境况好像发生了颠倒。
鞍前马后的人变成了他。
“不要了。”骆星说,第一次向他道谢。
江家显一把扯掉别在领口的收音麦,“使唤我使唤得舒服吗?”
骆星喝完水拧紧瓶盖,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她真的没有刻意差使他,报复什么。
是他误会了。
误以为那声道谢,是和解的信号,是她终于肯理他,但她说:“这不是你身为导游,应该做的吗?”
江家显手指攥紧登山杖,眼角眉梢笼上一层阴翳。
井可心跟两个游客互动完毕,收割了一波好感,不知道角落里悄然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江家显浑身散发低气压,情绪转变太快。
快下午一点半,一行人终于抵达雨林徒步的终点站。徒步缴费里包含午餐,毛雅带领他们到室内吃午饭。
几间木头搭建的矮楼,驻扎在路边,是个小型食堂。
众人在毛雅的指挥下去厨房端菜,骆星端着一截横放的竹筒,里面盛满南瓜汤。
她没注意到身后的江家显,转身时撞到他,手腕倾斜,汤撒出来泼到他身上。
井可心的余光下意识瞥向摄像机,内心欢呼雀跃,等待许久的冲突与看点终于来了!
有洁癖的大少爷八成会翻脸,哪个素人能承受住大明星的当众指责,说不定会哭。她再趁机安慰,继续赢取路人缘。
井可心脑补一堆,连安慰骆星的话都想好了。
却见江家显低头看了看,扯过纸巾粗略擦拭衣服,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的反应。
失手犯错的人也没有表现出诚惶诚恐,只说一句:“你要不去洗一下?”
害井可心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骆星放下竹筒,突然发现这边恢复了信号,拿着手机走出去。
江家显也跟着出去了,水龙头在屋外,旁边有条水沟。骆星站在离水沟不到十米远的榕树下,给江云宪回拨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像一直在等。
“我九点多就进山了,山里没信号。昨晚跟你说过的雨林徒步,你忘了吗?”骆星扯着防晒衣领口,扇了扇风,抬起手背擦掉颊边的汗。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
她温声细语地回:“是比较久,但还好,没有很累,拍了一些照片,等下发给你看。”
“没呢,还没吃,不太饿,在路上吃了零食。”
“有导游,小姨介绍的,带团经验很丰富。”
……
不管对方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有回应。
她对真正亲近的人总是很有耐心,万事不过心的冷淡是针对外人的。
江家显拧开水龙头,没设防,水柱四处飞溅,他在太阳底下挂了一身水珠。
动静闹得有点大,骆星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等打完电话,她从旁边经过时,江家显把人叫住:“跟谁打电话呢?”
“男朋友?”他兀自猜测。
骆星没说话,在江家显眼里就是默认。
他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散漫的语调轻飘飘,像回到从前,骆星听出几分阴阳怪气:
“阿星谈恋爱了,难怪不理人了。”
第56章 刀刃他早就投降了。
晴天的夜晚,江家显爬上了屋顶。
泛黄的月亮挂在遥远的天幕上,像一盏煤油灯。
他塞着耳机听新歌demo,翘起二郎腿,手指随着某种节奏轻敲膝盖。没听几句,觉得不满意,扯下耳机,心里有点躁。
底下有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仰头在喊:“江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能不能进屋录段单人采访?”
屋脊上扬起一只劲瘦的手,套在指间的十字架戒指银链晃了晃,懒洋洋地示意对方,他随后就来。
其他嘉宾已经接受完单采,江家显排最后一个。
因为所有工作人员默认他最难搞。
江家显坐在椅子上,等导演提问。
导演:“参加《归园手记》一周了,你觉得这是档什么样的节目?”
前几个嘉宾的回答都很走心,有的煽情,有的倾诉,末尾再来几句升华,大致意思是说被困在钢筋水泥森林中的灵魂受到了洗涤,大自然治愈了自己疲惫的心灵,小作文一套一套的。
外加感恩,感恩所有。
表示有机会还想来。
江家显一开口:“诈骗节目。”
导演以及工作人员:“?”
江家显:“充满了套路,和勾心斗角,从小到大第一次为了吃顿饱饭拼命。”
每天和他勾心斗角的节目组策划听见都乐死了,一个两个笑得前俯后仰。
江家显:“如果时间倒流,我肯定不来
了。”
导演哽住。
是真的一点不按套路来。
导演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接着问:“为了吃顿饱饭,而做过的这些任务里,你对哪个任务印象最深刻?”
江家显:“前两天在雨林里当导游。”
导演:“为什么?”
录像棚里,所有目光聚焦于江家显身上,等他回答。
江家显:“当然是因为最累。”
导演:“你刚刚提到了‘时间倒流’这个词,如果时间倒流,有什么以前没做但现在想去完成的吗?”
江家显:“太多了。”
导演:“还以为像江老师这样肆意活着的人,不会有太多遗憾呢。”
江家显笑得吊儿郎当:“感觉在蛐蛐我。”
导演:煽情不了一点。
后面又问了几个问题,江家显没再语出惊人,中规中矩地答了。
单采结束,导演似是随口一提:“葵山乐队真正被大众认识是因为《我可以投降吗》……这歌我也听了,还真不错,你怎么写出来的?”
关于《我可以投降吗》,江家显不止一次被问到创作契机。
连乐队里其他人也好奇。
江家显硬是没透露半个字,他没法儿说。
不少人猜测,歌是他写给初恋的,江家显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鬼还记得什么初恋,谈太多,人影重叠交错,连名字都混淆不清。这番想法要抛到网上,又要被指着鼻子骂渣男了。
虽然他本来就是。
没谁知道,他写歌时想的那个人无法准确被定义,不像朋友,也没做过恋人。
像一个无法参透的谜团,掷向他十几岁的湖面。
它不被解开,便一直存在,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如同鱼钩荡开波纹。
“赵导,你是不是偏题了?我写的歌跟咱们节目有什么关系?”江家显眼睛含笑,一副浪荡公子哥模样,开着玩笑,“别趁机八卦我私生活啊。”
导演:“我自个儿好奇,问问还不行?”
江家显:“这是另外的价钱。”
导演:“你当我没问。”
小屋里,另外几位嘉宾在煮茶闲话,气氛正好。见江家显进来,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茬抛给他。
井可心带头起哄,让他弹唱。
“家显,行吗?”井可心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江家显视线扫过立在墙角的吉他,拿起来调音,拨了几下,问:“你们想听什么?”
没想到还有点歌的权利,众人惊喜不已,答案也出奇的统一。
——“我可以投降吗!”
江家显抱着吉他架在腿上,一语双关:“可以。”
他拨着弦,重复唱着烂熟于心的歌词,唱完之后,内心涌现一股冲动,让他放下吉他,去找节目组导演。
“我想去一趟小镇上。”
按照规定,拍摄期间嘉宾是不允许私自离开的。
江家显态度坚决,似乎有一件摆在面前必须要去做的事。
导演问:“什么时候回来?”
江家显:“十二点之前。”
导演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了。
节目组最大的投资方是江氏集团旗下的子品牌,也就江家显敢无故提这样的要求,连个具体的解释也没有。
他们现在住在曼青村,离小镇十公里远,江家显跟节目组借了辆车。
乡间道路两旁蛙鸣阵阵,池塘反射出鱼鳞一样的波光。
两束车灯照射着前路,无数灰尘在其中浮漾。
江家显忘了自己在想些什么,把车开进镇上,凭借记忆七弯八绕,找到骆星住的小院。
院中漆黑,楼里没有亮灯,仿佛已人去楼空。
像一座早已荒芜的小岛。
江家显忽然有点慌,仿佛冥冥之中,他又迟了一步。他知道骆星应该是来这边度假的,但不清楚她会待多久,两天前雨林徒步结束后,他该多问一句的。
没她的联系方式,只能先找夏榆。
被许诺了一堆好处,夏榆不情不愿地刷骆星的朋友圈,翻到一条五分钟前的动态,还附带定位。
*
小镇夜市上。
骆星沿着望不到头的摊位一路走走逛逛,吃吃喝喝,偶尔买几个看上的手工艺品。
章连溪今晚约了弘洪小学的校长在茶楼喝茶,一时半会儿不会散。
骆星身上套了件蓝底碎花短袖衬衫,脚踩人字拖,手握柠檬茶,素面朝天,最近她天天这副散漫打扮。
起初跟江云宪视频,还会有点包袱。
江云宪说这是西南小镇春末限定版阿星,解锁了新皮肤,他还要截图保存。
骆星的包袱突然就没了,挺直脊背从藤椅上坐起来,警告他:“不许截我奇奇怪怪的表情包。”
“好吧。”他笑着,勉强答应。
实则没那么听话。
夜市占地面积很大,分好几个区域。骆星没拿地图,转到迷路,走得太累了,被路边驻唱的歌手吸引,停下来听歌。
那一片支开了好几个茅草屋顶,简陋地搭成半敞开的草棚,里面有吧台,提供酒水,只不过价钱卖得比外面贵。
骆星坐下歇脚,旁边穿着民族服饰、戴簪花的女生在拍照,不小心碰翻了饮料,洒了一桌。
骆星的脚背被溅到,女生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
女生放桌上的饰品和零食都遭了殃,骆星帮忙捡起哐当掉落的饮料罐,甩了甩脚背,拿起矿泉水瓶,打算去冲一下。
转头就看见了江家显。
骆星走到河边,拧开水瓶,洗干净有点黏糊的脚背和人字拖。
江家显跟在身后,沉默地看着。
骆星洗完才问他:“有事吗?”
“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他们又回到了刚才的草棚底下,弹唱的歌曲已经换了一首。
江家显抬手叫服务员,要了两杯招牌调酒。
他有点惹眼,晴山蓝的薄毛线帽压着一头银发,米灰色荧光泼墨套装,骆星特地挑了角落的位置,身后护栏外,是黑色的静静流淌的河面。
“你来度假吗?”江家显问。
“嗯。”
“待多久?”
“不确定,暂时还没想好。”
“一个人?”江家显握着酒杯,喝了口,不动声色问到最想问的。
“还有小姨。”骆星说。
听到这个答案,江家显无形中松一口气。
“溪姨还好吗?”他一副要与她叙旧的架势。
“挺好的。”
“太久没见过她了,方便上门拜访吗?”
客套话听听就好,骆星没当真:“她挺忙的,不一定有空。你应该比她更忙吧,时间没那么凑巧。”
果然江家显也就没再提,转而问:“我听夏榆说你这几年在洛京开店,你呢,你过得好吗?”
骆星视线微抬,倏然笑了下:“怎么,你不希望我过得好么?”
这一瞬,她只是随口反问,却直击心扉。
当年散场时的话,她说得太狠了,江家显不是没有怨气的。
他刚出国那段时间,灯红酒绿,昼夜颠倒,根本不敢想起她,自顾自地遗忘。
却在多年之后重逢的瞬间,余烬燎原,死灰复燃。
“你找我说这些,是为什么呢?”骆星似是不解,打直球道,“难道想听我跟你道歉吗?”
她语气淡淡地揭穿他:“家显,你是不是不甘心?”
“在这次我们碰到之前,我猜你根本没有动过要来找我的念头。只是刚好碰见了,你记起那么一两桩以前的事,又觉得不甘心了。”
“我说得对吗?”
江家显下意识想否认。
但反驳的话无法说出口。
她认定了他的不上心,太随意,像消遣。
江家显看到远处的山脊,在月光下如同闪着银光的刀刃,无比锋利。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骆星曾在江家失手碰掉过一个黄花梨珠宝匣子。
当时人多,不知谁挤得她后退一步,撞到博古架。
木匣跌落,匣盖上镶嵌的莲花镜碎得彻底,绿莹莹的玻璃碴,折射出一地的粼粼波光。
碰巧江家显母亲回来看见这幕,不甚在意:“坏了就算了。”
没人在意,除了十三岁手足无措的骆星。
等人都散了,她问江家显多少钱。
他说不知道,当时无缘由地心情不爽,说话带刺:“你要实在想赔,我就去问问我妈什么价,不过大概不便宜。”
他说的是大实话。
很难听。
他嫌她扭捏,揪着不放,真要她赔又赔不起。
可怜可笑的自尊心。
再之后,她的自尊被藏匿起来,不知所踪,少女迅速适应洛京的生存法则,戴上假面。
多年以后,江家显突然梦到那个起风的下午,人都走了,骆星拿着扫帚跟佣人一起把地板打扫干净。
翠绿的玻璃残渣被少女嚼碎吞咽,十四年后,吐了个干净,变成星屑,浮在今夜的山巅,变成刀锋,不知要斩谁的尘缘。
再多的话,都哽在了江家显的喉咙里:“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骆星注视着他,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我没什么要问的。”
又是一阵沉默的安静后,他说:“你听过我的歌吗?”
“那首《我可以投降吗》?”骆星说,“听过,很火的。”
“写给你的。”他突然截断她的话茬。
——我可以投降吗?
他早就投降了,想要一个时光倒流的机会,去解开十七岁湖面的谜团。
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骆星也没有再说话。
骄傲让江家显止步在这里,骆星只是低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了。”骆星晃晃手里的车钥匙,“我有车哦。”
江家显一路随她走到夜市出口。
骆星在大片密密麻麻的小电驴里找到自己租的那辆,见江家显仍然站在旁边,朝他挥手:“再见啦。”
好像在对他说,这次你也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
黛蓝天幕下,江家显看着她的背影驶远,消失在夜色深处。
*
从夜市一路过了桥,骆星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她把小电驴停在路边接江云宪的电话。
“阿星,在干嘛?”
一辆摩托风驰电掣地从骆星面前呼啸而过,她说:“在飙车。”
江云宪低低地笑了声:“飚小电驴吗?”
骆星立即警觉的环视四周,马路上不断驶过汽车和摩托,夜里难以辨认出什么。
“往你的右后方看。”他说。
骆星转身,右后方有一排临街商铺,红色五金店招牌下停着辆车,江云宪降下车窗,手里握着手机,正看着她。
骆星眼睛一亮,看见江云宪的这刻,心头聚拢的乌云被拂开。
心情蓦地变好。
她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朝他滑过去,双脚撑着地。
江云宪说:“先到的小院,发现没人在,打电话问了小姨,她说你在夜市,我过来碰碰运气。”
骆星:“那你运气蛮好,路上也能碰到。”
江云宪颔首。
“你怎么会突然过来的?”她记得他最近很忙,昨天还在外省出差。
“挤出来一天假,明天傍晚要走。”
“那就不到24小时了。”她说。
江云宪本以为她接下来要说时间太短不如留在洛京休息,太折腾之类的,没想到她点头表示认可:“想要见我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江云宪搭在车窗上的手拨了拨她乱飞的碎发,笑道:“当然。”
“看在我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份上,能跟我走吗?”
骆星故作思考:“好吧。”
“有点饿,能不能陪我先吃个饭?”
骆星一听这话,赶忙找了个地方把小电驴停好。江云宪拉开副驾车门,“上车。”
小镇没有高铁站和机场,江云宪先到市里,临时租了辆车开过来。
车是新的,还有股皮革味。
骆星放下车窗通风,给江云宪指路,去她最近发现的宝藏店面。她不饿,坐一旁陪着。
面前放着一碟草莓,江云宪在对面水果店买的,洗干净了,一个个水灵灵的,她吃着玩儿,打发时间。
老板娘找骆星聊天,她家的小孩找骆星玩玻璃弹珠。
骆星还挺忙的。
江云宪埋头吃面,在桌底下用一只手偷偷牵着她。
扣着手指,骆星觉得好纯情。
但所有纯情的想法在进入酒店房间后消散,把骆星困在名为江云宪的巢穴后,他想要占有的欲望就像深埋在地底的根须一样生长蔓延。
明明是天晴的夜晚,他们却潮湿,仿佛进入多雨季。
第57章 陪伴我突然想跟你一起走。
“阿星,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又玩?”
骆星蘑菇一样埋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声音蔫蔫的,有点累。
“如果……”
“嘘——”
江云宪还没说游戏规则,骆星烙饼般翻了个面,压到他身上,发出一阵窸窣轻响。
手从被子里带出一股热气,虚虚地掩住他的嘴:“我们现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好吗,你不许再动了。”
掌心下温热的唇溢出笑,配合地嗯了一声。
从某种游戏直接过度到小学生游戏。
江云宪配合地没再动,如同真的被定住。
带着薄茧的指腹规矩地搭在她的腰上,隔着绸缎衣料,像把玩一块暖玉,撩起些微的痒意。
“手指头也不能动。”骆星严格地说。
“好。”
江云宪只剩眸光在她脸上游移,她垂着薄白眼皮,眯起的杏眼里含着倦意。
忽然仰面,快速眨着眼睫:“你动了。”
江云宪很轻地吻她,截住她的话,亲完之后才说:“不玩了,你睡吧。”
骆星歪着脑袋蹭了蹭他,江云宪将人囫囵抱住,填满整个胸膛。她太困了,声音低低地落下去,像松枝落在鹅绒雪被上:“我明天一整天都陪你。”
“好,别骗我。”江云宪下巴抵着她额头,“不过已经是今天了。”
小镇尚未进入雨季,一连多个晴天,夜晚繁星高挂,对面天台上忘记收起的亚麻床单在风中好似经幡鼓动。
骆星夜里睡得晚,起得也迟。离开酒店直接和江云宪去小院吃午饭,章连溪在电话里说来了客人。
骆星问是谁。
章连溪顿了顿,才说:“康裕明。”
骆星拉着江云宪火急火燎赶回去,到小院门前,倏地顿住脚步,整理衣服与头发。
江云宪玩味地审视,好笑道:“干嘛呢,又不是你见家长。”
“不能让小姨丢面子呀。”骆星叮嘱他,“待会儿你也帮忙掌掌眼。”
传闻中的康医生,骆星还是第一次见。
个头比较高,头发梳得整齐,平直的两道浓眉下,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面相看上去很温和,文质彬彬。
章连溪替他们双方做了介绍。
双方都挺拘谨。
章连溪在厨房备菜,准备午饭,康裕明进来帮忙,章连溪再三推辞,说他是客人,让他去休息。
骆星终于找到跟章连溪单独相处的机会,问她:“康医生怎么会过来?”
章连溪剥着笋壳,“说是他们医院的团队来这边乡下做义诊,离小镇不远,就想来看看。”
骆星:“眉眉说得没错,康医生攻势果然很猛。”
章连溪看她:“你觉得他是为我来的?”
“很明显嘛,”骆星眨眨眼,嬉皮笑脸的,“小姨你想确认的话,可以直接问他。”
江云宪留在堂屋跟康裕明喝茶,不久,也进来了。
“怎么样?”骆星问他。
“为人还算真诚。”江云宪跟康裕明聊的时间短,只能有个大致判断。“主要看小姨愿不愿意。”
同时,章连溪端着酸梅汤进了屋,康裕明也跟她聊起江云宪:“他的气场太强,简直不像小辈。”
“冒犯到你了?”章连溪说。
“没有,说话很客气,有分寸,是我紧张得像当年参加研究生面试,生怕说错什么。”
章连溪被他的形容逗乐:“估计是星星派来试探你的。”
康裕明折了折衬衫袖口,镜片遮挡下,狭长的眼睛含笑:“你呢,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问我。”
章连溪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选择来这里做义诊跟我有关吗?”
——“你来这边度假是为了躲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相视而笑。
这次章连溪先说:“不是躲你,是本来就计划好的行程。”
康裕明点点头:“那就好。”
接着又回答她的问题:“医院定了几个点,我选了西南这边的,确实你在其中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不要有压力,我在这边只待一周就回去了。”
章连溪摇了摇团扇,瓷勺搅着酸梅汤,端起来喝一口,芙蓉玉面被暑气蒸出胭脂粉,看康裕明一眼:
“我没压力,你也不要多想。”
“我还有机会吗?”康裕明问得直白。
章连溪手里扇子停了,轻轻搭在翘起的鼻尖上,随即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你对我离异带小孩这个事,是不是有顾虑?”康裕明问。
“不是为了这个,”章连溪说,“我自己也离过婚,至于小孩,那是你本来就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当初跑去洛京结婚的时候,就把星星带在身边,她当时十三岁,比你现在的女儿还大,都已经上初中了。”
“我有跟你相同的经历,所以不会因为这个而对你挑剔,纯粹是别的原因。”
“没动心?”康裕明简明扼要地问。
“嗯,不够心动。”
她说得够直白了。
“讨厌吗?”康裕明又问。
“那倒没有。”
这场对话点到为止,对方似乎都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午饭章连溪和江云宪各做了几个菜,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饭后,康裕明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
骆星计划和江云宪去逛村寨。
这边某些地方的建筑风格和集谷有几分相似,道路两边低矮的木楼,屋顶上晒着各种各样的水果干。眺望远处,有金色的佛塔耸立,如同神鸟栖息苍翠山峦间。
午后热浪袭人,村寨中大榕树下拴着狼狗,几只散养的斗鸡在木桥边踱步。
黑色越野车迎着日光卷起灰尘,在榕树对面停下。
江云宪戴着墨镜跳下车,走进前面挂着歪歪扭扭的手写招牌的小卖部,从看店的老人手里买走了几瓶水。
店里没有张贴收款码,江云宪返回车上拿钱,先把水递给车里的人。
骆星像被冲刷到沙滩上离开了水,又被毒辣太阳曝晒的小鱼,快速喝下几口续命。
这时车外来了一群人,狼狗被惊动,狂吠了几声,拖在地上的铁链发出响动。
骆星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应该是去曼青村追星的粉丝,他们手里有应援物,挤挤攘攘地进了小卖部。
江云宪正要发动车,有人过来敲窗。
他放下车窗,一身黑,墨镜下的五官冷峻凛冽,显得生人勿近。女生声音顿时矮下去,转而把目光投向副驾的骆星。
“请问你们有现金可以兑换吗?村里的店不能扫码,我跟我朋友太渴了,想买瓶水。”
骆星翻钱包,“五十够吗?”
“够了够了。”
骆星越过中央扶手盒,半撑在江云宪身上,把钱递过去。对方扫了收款码,再转账给她。
为表感谢,还从袋子里拿出小礼物,是把扇子,上面清晰地印着江家显的脸。
骆星一看,立即婉拒了:“不用不用,谢谢你。”
似乎是安利失败,对方有点遗憾地离开了。
车窗升上去,冷气重新充盈空间,江云宪转过头问骆星:“如果我没看错,刚刚那是江家显?”
骆星点头:“就……他现在还挺红的。”
“最近在附近的曼青村录综艺,所以这边有他的粉丝过来打卡。”
江云宪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参加雨林徒步那天,遇到他们节目组了。他跟另外一个女明星,给我们的团当导游。”
“那天徒步差不多是上午九点开始的?”江云宪忽然问。
骆星一下没弄懂他的关注点,下意识回:“是呀。”
“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差不多四个小时,”江云宪靠着椅背,伸手摸她头发,像在感慨,“你们见面的时间好长啊。”
“加起来比我上周在视频里见到你的时间还长。”
“……”
“你介意啊?”
“有点。”
“那怎么办?”
江云宪看着她:“你说呢?”
骆星抓住他的手,解了安全带,垂着睫毛轻轻贴上去。
越野车停的位置碍眼,横亘在路边,小卖部店里还有大批人随时进出,她没太敢,浅尝辄止,又毫无章法。
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摸到突起的骨骼形状,贴着的身体热气腾腾。
冷气好像在车里失效。
江云宪拽掉墨镜,掌着她的后脑,更深地贴近。
清脆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是骆星定的闹钟,因为江云宪傍晚要走,她提前定了个时间作为提醒,确保他不会误机。
“你该出发去市里了。”她呼吸有点乱,“我送你吧。”
江云宪摩挲着她的指骨:“把我送到机场,你再折回来?”
“嗯。”
“别了。”他难得表示不赞同。
一去一返,到时候天都黑了。他自己可以折腾,却不愿意她在夜里奔波。
江云宪发动车子,按照导航走。
“我先送你回小镇上,来得及。”
路上骆星回了几条工作上的消息,路况不好,看手机看得头晕。途中她靠着车窗,没怎么说话。
江云宪把人送到小院门口,自己也进去跟章连溪打声招呼,说要走了。
骆星蹬蹬上了二楼,江云宪站在院中的石榴树下抬头看,见她直接进了房间。
淡绿色的雕花玻璃上透出一抹侧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阿星——”章连溪同样不明所以,朝楼上喊道。
“小宪要走了,你不送他吗?”
章连溪见楼上没回应,问江云宪:“你俩没吵架吧?”
“怎么会。”江云宪说。
他决定上楼看看,门只掩着,一推就开,地上摊着行李箱,骆星正叠着衣服往里放。
“你这是?”
“我刚买的机票,跟你同一个航班回洛京。”
“临时打的主意?”
“算吧,刚在车上,我突然想跟你一起走。”
骆星是个已经习惯了分别的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经历着大大小小、不同场合的离别,她想起十年前下雪的冬天,江云宪独自来到枝陵,又独自离开,忽然就不想再让他一个人走了。
夜晚的航班掠过巍峨绵延的群山上空,舷窗外一片漆黑。
骆星打开阅读灯,趁机追剧,小腹上搭着毛毯。
她分了一只耳机给江云宪。
江云宪耳朵里响着零碎的人物对白和插曲,并没有看屏幕,只是因为骆星此刻坐在他身边,而感受到一些具象的爱与陪伴。
好像过往也不曾孤单。
第58章 归属异乡人有了自己的家
骆星结束休假回去工作,案头积了一堆活儿,趁午休时间,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发现小神婆柴尚又在给李似宜算塔罗。
她端着咖啡旁听,李似宜果然在问感情方面的问题。
在经历过糟糕的前任之后,李似宜变得比以往更警惕。如今和元绉交往,正处在磨合期,免不了吵吵闹闹。
怀疑的时候,难免想要借助玄学的力量。
小神婆一通分析下来,得出的结果是:“是正缘,但比较坎坷。”
李似宜唉声叹气。
“元绉惹你了?”骆星问。
“他那个人吧,很会来事,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让人不太放心。”
“有时候觉得他可靠,有时候又觉得他不着调。”李似宜说,“很矛盾的感觉。”
“你跟江总怎么样?”她问骆星。
“还行。”
“没吵过?”
骆星摇头:“吵不起来。”
江云宪看着冷,私底下却很好说话,像没有底线,在婚姻关系中擅长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温水煮青蛙,被爱者习以为常。
“明天晚上有空吗?”李似宜问。
“应该有吧,”骆星问,“怎么了?”
“以前新传课的老师给我推了一个学妹,是学校新闻中心的,想找我们做一期采访。”
“什么采访?”
“优秀校友。”
李似宜搭上骆星的腰,“你笑什么?就咱俩,自主创业成功,现在也算个小老板了,说声‘优秀校友’也不过分吧?”
骆星仍在笑:“不过分。”
骆星和李似宜从F大毕业好几年,太久没回去逛过,直接跟学妹约了在学校咖啡厅见。
李似宜妙语连珠,跟学妹聊得投缘,骆星坐旁边当个捧哏。
学妹是新闻专业的,下半年进大四,如今班上已经有部分同学提前找好了实习单位,有的进了洛京广电中心,有的去了地方媒体。
干这行能接触到不少艺人,知道不少八卦。
学妹跟李似宜聊嗨了,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瓜接连往外爆。
李似宜自从看过葵山乐队的现场后,对他们持续关注,跟学妹打听。
“主唱大人可能交了新女友,”学妹也算葵山乐队的粉,对江家显曾经的几任绯闻女友了如指掌,“他前段时间不是在录《归园手记》吗,被网友拍到夜里私自外出,跟人约会。”
“不过被拍到的照片比较糊,又是背影,判断不出女方是谁。”
李似宜立即八卦地问:“有照片吗?”
学妹说:“我找找。”
骆星视线扫过,熟悉的穿搭,熟悉的背影,照片上的人赫然是她自己。
李似宜看了又看:“怎么我觉得这女生有点眼熟。”
等两人告别了学妹,离开学校咖啡厅,路上李似宜试探:“星星,我觉得刚才照片里的人跟你好像。”
“……”
骆星指了指自己。
李似宜:“啊?”
骆星:“学妹说的是假的,没有什么绯闻女友,也没约会,我跟他只是碰面聊了几句。”
“所以你俩认识啊?”李似宜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网传江总和江家显是兄弟,不会真是吧?”
“同父异母。”
“我靠。”
“不是什么秘密,江家没有大肆宣扬而已。”
“我早就想问了!只不过上次我在电话里安利你去看葵山乐队演出,你在电话里太平静了,表现得一点都不像认识的样子。”
“我跟他……关系不太好。”骆星直说。
“是因为江总?”
李似宜立即像窥探到什么豪门辛秘似的,脑补了一堆,兄弟阋墙,导致骆星站队。
“倒也不是因为他。”骆星说,“我跟江家显认识更早,说来话长。”
李似宜思维跳脱,又想到另外一位,干脆问个明白:“那江氏集团的江子茵,跟他俩?”
“也是同父异母,三个孩子三个妈。”
*
江家家宴。
中式庭院,宾客从月洞门涌入,迎面翠竹疏影,清池碧波。佣人们在回廊下穿梭,有序上菜。
其中有道最简单的香椿煎蛋,摆的位置显眼,据说是老太太亲自去后山摘的香椿。
转盘先经过江子茵,继而停在江云宪面前,老太太让他也尝尝。
江云宪动了一筷子,配合地说味道不错。
“不是说结婚了,也不把人带回来看看。”老太太早年间积威甚重,面相严厉,对内却和风细雨,没丈夫那么独断专权。
问到江云宪的结婚对象,席上不少双眼睛望过来。
“她最近忙,等下次。”江云宪说。
“可别糊弄我。”
江云宪当年被江家老爷子带着露过面,进了家谱,认了人,但他没有归属感,江家对他而言始终隔着一层。不进江氏集团,自己创建揽星科技,便是佐证。
婚事也是他自己拿主意,旁人没法干涉。
说到结婚,江子茵是今天宴席上的主角。
这顿饭主要为了商量她的婚事,江子茵与港市航运业大亨之子常启钰,预备在七月初订婚。
两人在国外留学时结识,多年老友,交往却是近几个月的事。
江云宪跟常启钰打过两回交道,对他的印象停留在表层,长袖善舞,精明的商人。
饭快吃完了,老太太频繁望向园子外,“家显怎么还没来?”
“太不像话了。”
说着撂下筷子,表现出几分生气,面前银碟上的雕花牡丹豆腐跟着颤了一颤。
江子茵看她,心里门儿清,没来的这位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她笑着打圆场:“估计有事情耽搁了。”
散场了江家显也没见人影。
江云宪陪同老太太喝完一盏茶起身,出了垂花门,收到骆星消息,问他结束没有。
江云宪说结束了。
骆星:“马上就出来吗?”
江云宪直觉不对,刚要问,见她发了一个定位过来。
江云宪驱车离开江家,大道上空被疯长的老树枝桠搭了一座桥,如同墨绿的隧道,初夏晚风中带着濡湿的潮意,他降下车窗,拐过一个大弯,看见站在路边的人。
身后有大丛盛开的黄刺玫,她穿着白裙,长辫子垂在脑后。因为等得无聊,用鞋尖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地面。
车灯将她的裙摆点亮,江云宪下了车,去牵她,“怎么来这边了?”
“来接你呀。”骆星说,“我跟似宜晚上喝了点酒,没开车,直接打车过来的。”
“我是问,为什么今天要来特地接我。”
“你不喜欢吗?”她真诚发问。
“我觉得你今晚可能会不太开心,你以前不太喜欢回江家,我是说……高中的时候。”
骆星兀自猜测着,并不清楚多年以后的江云宪是否锻造了更坚硬的盔甲来抵御外界伤害,抑或是已经与过去和解,变得满不在乎。
但因为想到他仍会有一丝不开心的可能性,坐上出租车后,不由自主向司机报了这边的地名。
江云宪的心脏有片刻迟缓的钝痛,他背对着光源,面目沉静,没表露什么。
回家以后却吻她很凶。
沙发上是乱的,茶几上的花瓶被打翻,清水漫出,珊瑚粉的花瓣零落,像一只玫瑰绡眼蝶浸湿了翅膀,无力挣扎。
在溟濛的昏暗里,骆星似被一团雾缠住。
她在浪潮中不看清江云宪的眼睛。
只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起伏:“阿星,我今天很开心。”
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你来找我,我很开心。”
他一改往日的沉敛,力道有些重。
骆星的身体骤然间卸了
力,背脊紧绷又回落,鼻尖渗出了密密的细汗。
手指慌乱中攥住了什么,之后才发现是散落在沙发上的白衬衫衣角,她莫名想到当年他手里那页皱褶的寄宿申请表。
“你打算寄宿吗?”
“还没完全想好。”
“你周末兼职到好晚啊。”
“找个地方待着打发时间,还能赚钱。”
“你喜欢洛京吗?”
“不喜欢。”
“你呢?”
“我也不喜欢。”
十七岁的某个夜晚,走进深夜的地铁站,被传输到地底时,骆星觉得他们像两个异乡人,不属于这座城市。
他是,她也是。
后来她在枝陵,从以前的同学口中听到他寄宿的消息、出国的消息。
他去了更远的地方,又辗转回来。
一晃许多年,落地生根,因为拥有彼此,他们在洛京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
江云宪把江子茵要订婚的消息告诉骆星,骆星觉得有点突然:“子茵姐要结婚了?”
“七月订婚,年底应该会结婚。”江云宪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港市。
骆星想着总要见家长的,趁这次机会跟江家长辈碰个面也好,于是提前安排好了工作上的事情,腾出时间。
订婚宴在七月八号举行,骆星和江云宪提前了两天过去,恰巧遇到赛马会举办活动。
当天共有十场马赛,他们赶上第四场,江云宪问骆星要不要投注。
“怎么玩?”
“猜头马,选个数字押宝。”
骆星扶着吸管,喝了口橙汁,问:“最少能投多少?”
江云宪笑:“单注最低投注额为10元,不设上限。”
“那还行,重在参与嘛,损失不至于太惨重。”
骆星这方面的运气不太行,刮刮乐至今没中过奖,只要她去玩,包输的。
包房锃亮的玻璃墙外是宽阔的赛马场,对面看台上已经坐满了观众,人山人海。
骆星翻了翻桌上的印刷刊物,上面详细介绍了比赛的马驹、骑师和驯马师,前方的大屏幕上同时滚动播放着每匹马的赔率等信息。
骆星草草瞄几眼,没个头绪,江云宪提议:“要不选9号,你不是拿9当幸运数字吗?”
骆星表情略显惊讶,没想到他连这个也记得。
她以前经常考到以9作为后缀的分数,99,109,129,学号也是9,就暗自把9当成了自己的幸运数字。
“这是读书时候的事了,放这上面应该不灵。”她说。
“挺灵的。”江云宪说。
“多亏你,替我赢过大奖。”
那是去年,江云宪跟人谈完生意,在饭局上聊到马赛,正巧赶上活动日,一群人相互怂恿下,打电话投了注。
江云宪直接盲选9号,连赛驹是黑是白都没看,压根也不关心,结果那一场,他赢了七位数。
在场的都夸他好运气,生意人迷信这个。
却不知,是沾她的光。
起风的傍晚,湛蓝的天上白云游走,校园香樟被吹得唰唰作响。
她回过头来敲了敲他的桌子,叮嘱:“等下的学习小组知识竞赛,你记得抽九号题库。”
“为什么?”
“我的幸运数字是9啊。”
“如果九号题库你也答不上来怎么办?”
她侧坐,懒散地靠着墙,打了个哈欠:“能怎么办,不是还有你吗。”
他就这么一直记着,爱屋及乌,后来9也成为了他喜欢的、下意识会想到的数字。
第59章 拍照所有光都落在她身上。
夏榆最近在港市陪她妈妈参加环保公益活动,知道骆星也来了港市,给她发消息,打算约她见面。
夏榆:“你过来是为了参加子茵姐的订婚宴?”
骆星:“对呀。”
夏榆:“那你明天跟我见,后天去订婚宴。”
骆星:“你不是也要去赴宴吗,咱们到时候见就好了。”
夏榆:“?”
夏榆:“我不值得你单独见一面吗,你知不知道约我的人从港市排到了洛京,再排到了法国?”
骆星:“好吧,那你来安排。”
夏榆:“听起来好勉强,既然这么勉强就算了。”
骆星:“那我明天陪阿宪去海钓了。”
夏榆:“!”
夏榆:“你给我回来!本大小姐偏要勉强!”
夏榆妈妈刚接受完媒体采访,回到休息室,发现女儿捧着手机笑个不停。
“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一个朋友。”夏榆说。
妈妈立即八卦地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
“女生朋友。”
“我看你社交网站上晒的图片,是不是谈了?要是谈了靠谱的,可以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爸看看嘛,别那么小气。”
“诶呀妈妈你又拿小号偷窥我!”
夏榆板起脸假装生气,妈妈赶紧转移话题:“家显也来了,你跟他是不是许久没见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这场公益活动请了明星来助力,葵山乐队受邀献唱,江家显自然也在。
“前阵子刚见过,他最近联系我还挺频繁的。”夏榆说,不断在旁敲侧击,为的是从她这里打探消息。
夏榆走到保姆车前,敲了敲车窗:“江二哥哥。”
等了等,车门打开,江家显摘掉耳机挂在脖子上,朝她招招手:“上来坐。”
除了驾驶座上的司机,乐队其他人不在。
夏榆环视四周,打量车内环境,夸道:“你们公司配的车还可以嘛。”
江家显哼笑:“自己配的。”
“来这边玩儿?”
“什么话,我也是来正经参加活动的,”夏榆端坐着,没靠椅背,“而且我行程很忙,明天和阿星有约,后天又要参加子茵姐的订婚宴。”
“她也来港市了?”
“你说阿星吗,”夏榆摸摸美甲,又捋捋头发,“对呀,她也要参加订婚宴的。”
江家显拧了一下眉:“谁给她递的请柬?”
江子茵订婚,跟骆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按理说,她没有赴约的理由。
“不知道呢。”夏榆脸上仰着笑,惯会装乖。
“你跟她一直有联系,见过她男朋友吗?”江家显问。
夏榆:“男朋友?”
江家显:“你不知道?”
雨林徒步结束之后,在村寨里,江家显亲耳听到骆星打电话,他试探她是不是在谈恋爱,而她默认了。
成年人谈个恋爱很正常,谈了还能再分手。
夏榆心里憋着坏,表面装傻:“她没跟我说太多感情方面的事,毕竟是她的隐私嘛。”
过一会儿,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江二哥哥,你听说了江云宪结婚的事吗?”
“也不知道刮的哪门子风,”江家显眸光晦暗不清,“还把人藏着掖着,连老太太也没问出来,指不定憋什么招。”
江家显笃定江家人重利,婚姻本就是一桩筹码,比如江子茵这次与航运大亨长子常启钰的订婚。
再比如他正在接触的杜小姐。
江家显压根不信江云宪会随随便便找个圈外人结婚,还宝贝似的守着,猜测其中做戏的成分更大。
从他回国创办揽星科技,还有接连几次手段强硬的收购案可以看出,此人狼子野心,擅长争权攘利。
等再过些年头,老爷子老太太仙逝,家族产业如何分配他真能半点不在乎吗。
婚嫁看似只是一个人的事,实则不然。
江云宪表现得太反常。
“江二哥哥,你就一点都不信人家是找到真爱了吗?”夏榆说。
江家显嗤笑:“傻子,就你会信。”
夏榆:“那你相信自己能找到真爱吗?”
江家显嫌她太傻白甜,毫不留情地说:“去找你哥治治脑子。”
这次夏榆被怼了,竟也不生气,只是反问:“既然不信,那你总找我打探阿星干什么呢?”
夏榆学着她哥王宁甫的狐狸样儿,蛇打七寸,扼住要害,“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吗?”
她粉桃子似的脸颊上,陷下两个浅浅的酒窝,流淌着甜蜜蜜的笑,“你想跟阿星拍拖是不是,玩一玩的那种?”
江家显低声:“我没这么说过。”
“阿星也不见得想跟你玩呢。”
“你以前也总是不带她玩的。”
刚刚还是阴天,转眼间大丛浮云散开,毒辣的太阳又冒头。夏榆点了点手机,没几分钟,一个黑衣保镖过来撑开伞,夏榆才踩着高跟鞋从保姆车里出去。
她挥挥手,跟江家显说拜拜:“那后天见哦,江二哥哥。”
葵山乐队经济人过来,只看见一抹窈窕倩影从面前离开。
“这又是哪位?”经
纪人已经见怪不怪,下意识扫车周围有没有潜伏的狗仔。
“发小的妹妹。”江家显说,“你在想什么,我也不至于见一个谈一个。”
经纪人笑笑。
接着跟他说正事:“被拍到的那张照片,你看要不要工作室出面澄清,或者找人暗中操作,引导一下风向?”
经济人说的是拍摄《归园手记》时,江家显去夜市找骆星的那天晚上,被人远远拍到一张背影照。
网上传他“夜会女友”,还各种猜测女方的身份。
井可心第一个被排除,因为对照时间,那会儿她正在小屋里逗狗。
但凡之前与江家显有点交集的女明星,都被翻出来,与照片上的背影反复对比。
江家显大致浏览完网上的言论,无所谓的态度:“随便吧,他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
经纪人刚要开口,又听他说:“绯闻也不差这一桩,说不定哪天就变成真的了。”
经纪人:“你什么意思喔?”
江家显重新戴上了耳机。
*
订婚宴前一天,夏榆把行程安排得太满,骆星跟着她赶场子似的转了一天,江云宪晚上才接到人。
他们落脚的酒店位于举行宴席的阳崖山庄内。
山庄规模庞大,两人下了跑车,又坐上接驳车,一路过树穿花,才到酒店门口。
旋转门前有座音乐喷泉,水中浮动着斑斓光影,山中粉团蔷薇大簇开放,空气中暗香浮动。
江云宪倚在大理石柱上,见白色棚顶的接驳车缓缓靠近,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把烟头碾灭,走了过去。
夏榆下了车,故意抱怨:“有必要吗,我又不是人贩子,就这么不放心?”
江云宪懒得搭理,只当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他臂弯里搭着件轻薄的棉麻衬衫,朝骆星抬了抬手,后者便自觉地把脑后的长发抓起来,等他把衣服给披上,再放下。
夜里山间气温偏低,褪去了城中的闷热。
“阿星,我也有点冷欸。”夏榆挽住骆星的胳膊说。
骆星向前台要了一个披肩,夏榆裹紧了自己,开始挑拨离间:“有的人别太离谱,居然隔两小时就要联系一次。”
“阿星,你怎么受得了喔?”
骆星瞥她一眼,笑笑:“还好吧,毕竟你中途跟暧昧对象语音九十分钟,我也受了。”
夏榆:“……”
不说了,已老实。
骆星看了看手表,刚过八点,问江云宪:“你晚上不是有视频会议吗?”
江云宪伸手揽住她后腰,“结束得早,下楼看看你回来没有。”
三人散步,往前走了一段。
因为承办常、江两家的订婚宴,山庄暂停营业三天,不对外开放。四处幽静,路上不见几个人,只有服务生在忙碌。
丛丛云杉后,露出砖红色的钟楼,旁边有间小酒馆,彩色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起泡酒。
夏榆进去参观,选了一面色调明艳的油画墙当背景,让骆星给她拍照。
骆星举着手机,或站或蹲,不停调整角度,调整各种参数,拍了许多张。
但效果都一般。
夏榆又娇气又挑剔,皱巴着小脸,双指放大图片:
“这张太暗了。”
“这张把我拍得好像女鬼啊,还在翻白眼。”
“这张显得腿短。”
江云宪踩着高脚椅底下的横杆,作为旁观者看不下去了,“差不多得了。”
“你当在使唤谁。”
骆星想起什么,指指江云宪:“这位拍照技术比我好。”
夏榆立即看向江云宪,还未开口,江云宪说:“不拍。”
夏榆:“哼。”
“能有多好,我不信。”
骆星手机云相册里保留着一些陈年老照片,最早能追溯到高二那年的岩中校庆,她和陆沁、高沐白登台演出。
江云宪在台下拍照,发给了她。
那时初初展露摄影天赋。
骆星不爱拍照,小时候被章连溪拿DV怼着拍习惯了,到洛京后却莫名感到有些排斥,很少自拍,也不会主动参与合影。
那时候,江云宪对她的抓拍只保留在自己手机上锁的相册里。
除了校庆演出,受班主任所托,他再没有别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重逢后的近大半年时间里,江云宪与骆星外出,有时会提出替她拍照,不必再偷偷摸摸。
骆星的镜头抗拒综合症,也因为离开孟家和成年后更加自洽这两方面的原因,而逐渐消解。
夏榆看到了骆星手机里,江云宪拍的那些照片。构图和光影尚可,挑不出太多毛病。
“照片还可以,主要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本来就上相,谁拍都好看。”
嘴硬却心动。
眼神瞟向江云宪,江云宪不接茬。
夏榆拉不下脸来求,一怒之下去找酒馆的酒保,实在不行让人给她举手机,她自拍总可以。
她一走,空气安静许多。
江云宪问骆星:“你要不要拍?”
“不要了。”骆星说。
“拍一张吧?”
江云宪勾着她的椅子往彩色橱窗前送,滑轮轱辘碾过青灰色手工地砖,继而又被他固定住。
骨节分明的手卡在椅背上,江云宪左右端详,像在思量画面布局,伸手摆弄她。
衣服,头发,做出细微调整。
指腹托着她下巴,让她稍侧过头,目光投向五彩斑斓的橱窗。
现在没相机,手机将就用,江云宪快速拍了几张。
接着又换了方向。
“阿星,看镜头。”
骆星闻声,视线与他专注的眼神相撞,蓦地一瞬,竟莫名觉得难为情,眸光触电般往下错开,低头时,橱窗外一朵探头的粉团蔷薇在风中低颤。
江云宪拍下这一幕。
“你还要拍吗?”骆星略有点不自在。
“最后一张。”
江云宪像游戏成瘾者,沉迷于其中,乐此不疲。他起身,啪嗒摁下灯光开关。
骆星骤然掉入黑暗。
随即,一束昏黄光晕斜斜地笼罩着她,镜头里似有无数金粉、星星、蝴蝶纷飞,所有光都落在她身上。
第60章 等待“正好,你嫂子也在,去打个招呼……
黑暗中传来一声咆哮:“啊!”
“谁把灯关了!”
夏榆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走过来,本想找江云宪算账,算不赢也要算,但在看到他手机镜头里的骆星以后,暂时歇了心思,转而欣赏美女。
“拍得不错嘛。”她指指点点。
江云宪斜睨了她一眼,仿佛她说了什么废话。
骆星问是不是可以了,江云宪重新开了灯,走过去给她看刚拍的照片。
像在等待她检查作业是否过关。
“怎么样?”
“好看。”骆星说,“你发我吧。”
夏榆举手说:“也发给我。”
江云宪说:“有你什么事?”
“我喜欢美女不行吗。”夏榆说完,搭着骆星的肩膀,“阿星,我想跟你合照。”
“我们今天出去玩,白天都忘记拍照了,得弥补一下。”
然后趁机光明正大地使唤江云宪,逐渐胆大,亲昵地贴着骆星的脸,为所欲为,还要嘟起嘴亲亲。
江云宪将她撇开,脚一勾,把骆星连椅子带人勾回自己的地盘。
“行了,拍完了。”手机扔给夏榆,让她自己看。
满不满意都随她,反正没售后。
江云宪手指不动声色搭着骆星的锁骨窝,手臂半圈着她,问她要不要回酒店。
他时常觉得夏榆很碍眼。
“你怎么忍得了她?”江云宪说。
骆星觉得这两人
真有意思,一个问她怎么受得了,一个问她怎么忍得了,都把对方当洪水猛兽了。
以前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两人看彼此不顺眼。
连骆星求的平安符都是双份,一人一个。
那时夏榆被齐礼瑞拖进房间的阴影还在,夜里老做噩梦,梦到自己被困在陌生的宾馆里,耳边响起爆炸声,炸得她血肉横飞。
妈妈带夏榆去看心理医生,外公外婆请高人来替她“叫魂收惊”,各有各的办法,夏榆都配合去尝试了,却更偏向跟骆星打电话,跟她聊。
可能因为事故发生时,骆星就在旁边,与她有同样的经历,夏榆便忍不住一次次向她倾诉,通过脑海中的记忆复盘当日的细枝末节,也止不住后怕与惊悸。
但骆星的电话不一定能打通,有时要拨好几次。
“你手机为什么老占线!”
“又在跟谁打电话!”
好像深夜查岗的女朋友。
骆星的回复也很渣男:“在忙。”
“忙什么?”
“写作业。”
夏榆气愤地大声嚷嚷:“写作业电话为什么会占线,难道你要一边跟人打电话一边写吗?!”
还真被她说对了,因为骆星与江云宪组成学习小组的缘故,两人联系变多,夜里打电话讨论题目的情况时有发生。
“所以刚刚你在跟谁打电话?”夏榆问。
“江云宪。”
“怎么又是他,烦死了!他好讨厌!”
骆星稍微回想一下,发现这两人还真是结怨已久。
小酒馆的负责人过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服务,骆星摇头说不用,这时江云宪手机响,屏幕上显示江子茵来电。
“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他对骆星说。
他一起身,选完照片的夏榆端着酒和小蛋糕过来,凑在骆星身边,朝彩色橱窗外的江云宪看了眼。
夏榆忽然说:“我在枝陵见过他。”
旁边的骆星听闻难免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就读高中那会儿。”
夏榆只去过枝陵两次。
一次是骆星刚离开洛京不久,转入枝陵十八中就读,几乎处于半失联状态,夏榆经常联系不上她,跟父母报备后,带上保镖跑去找她。
元宵节后,枝陵仍在下雪,校园里银装素裹。
夏榆冒雪前去,把骆星叫出教室,在走廊尽头臭骂了她一顿,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骆星以前学校里的冤家来寻仇。
夏榆骂完一个整午自习时间,走前还朝骆星抱怨:“什么魔鬼学校,中午都不让人休息,卷死得了!”
留给夏榆的时间不多,她还得赶回洛京。
她从学校离开,回头望一眼,视线却蓦然停滞。
十八中的校门远不如岩中阔气恢弘,门楣简陋,两侧的石狮子身上覆着一层银霜。围墙边有道身影,黑色连帽卫衣,透出几分熟悉。
夏榆跟江云宪还没熟到可以寒暄的程度,爸妈打电话催促,她便上车走了。
第二次,是深秋的某个周末,夏榆跟身边朋友吵架后,烦闷得很,跑去枝陵找骆星。
章家门前停着辆面包车,安装宽带的师傅拎着工具包上门,正在忙碌。
章家的网络隔三差五出问题,骆星索性直接换了宽带,因为搞活动,还重新办了张手机卡。
夏榆闲着无聊,前前后后陪骆星跑了两趟营业厅,还帮着拎了抽奖赠送的锅碗瓢盆。
周日傍晚出发回洛京前,她又在枝陵的街头遇到江云宪。
他扔了烟,大步从马路对面径直走过来,说:“把她新号码给我。”
夏榆错愕:“什么?”
“骆星的号码。”他语气不耐。
面前的江云宪跟在学校沉默冷静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冷,却很躁,整个人压抑着什么。
深秋橘红的夕阳不再灼目,从地平线尽头缓缓收拢,树梢随风晃动,他整个人也暗沉沉的,像是小城萧索街道的一部分。日落之后,便陷入黑暗里。
夏榆想骂他是不是有毛病。
却莫名有点怕。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当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我面前,我就感觉他不太正常。”
“就挺疯的。”
骆星听完没有说话。
夏榆往嘴里送了一口小蛋糕,“我听见你说自己结婚了的时候都惊讶死了,但你说是跟他结婚,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自己其实又没有那么惊讶了。”
“加州那几年,他在留学圈子里很出名,反正谁追都看不上,所以才传出他有什么放不下的白月光。”
“我第一时间想到你。”
“后面又觉得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是谣言。时间过去那么久,大家都长大了,谁还巴巴攥着以前那点执念不放。”
“没想到他来真的。”
夏榆把所有事情串起来捋一遍,再次得出结论:“他确实挺疯的。”
*
那晚回了房间,骆星先洗了澡,坐在窗前发呆。
夏榆只去过枝陵两次,两次都遇见过他。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他又去过多少次呢。
酒店建在半山腰,往下俯看,植被茂密,城市璀璨的灯火像繁星点缀在一块黑色幕布上。
江云宪从浴室出来,走近问她:“想什么呢?”
手指捻起她仍带着潮湿痕迹的发梢,拿起吹风机。
一阵嗡嗡的轻缓的白噪音在耳边响起,骆星的头发被吹起,水分逐渐蒸发,柔软的发丝在他指缝间变得干燥。
她突然回头伸手抱住他的腰。
江云宪身上蒸腾着未散的热意和沐浴露的植物芳香,灰色浴袍衣领微敞。
他关了吹风机,摸摸她的脸:“怎么了?”
“你等过我很久吗?”她问。
江云宪温热的指腹顿在她的眼尾,挨着沙发扶手坐下,反问道:“多久算久?”
“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别的无所谓。”
“多久都能等。”
骆星问:“如果没有结果呢?”
江云宪怔了下,才说:“总会有办法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想过,如果最后也还是没办法,她还是不喜欢,还是说让他走,他也只能认命。
骆星的手倏然收得更紧了些。
江云宪把她抱到腿上,手臂环绕着她,听见她继续问:“花那么久时间喜欢一个人,你不会后悔吗?”
江云宪手指从她手腕滑入指缝,扣住,把玩着,“结婚问我会不会后悔,现在又来问,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他安静抱了她一会儿,“不后悔,你问再多也是一样。”
吻逐渐由点连成线,骆星回应着。
头顶的灯光慢慢变得虚幻,像一盏灼热的太阳,她热得淌汗,呼吸也急促了。
喉咙粘连着,渴得冒烟,不知什么时候江云宪喂了她一口水,她虚扶着杯身,闭着眼咕噜咕噜地吞咽。
江云宪掐掉她唇边溢出的水迹,低头亲了亲,随后去外间放水杯,她发梦般跟着他下了床,赤脚走在地毯上。
江云宪怕了她了,将人拎起来抱着,像抱小孩一样。
骆星弓着背,手臂缠在他颈侧,脸颊软软地贴在他肩窝里,有点哑的嗓音哄着他:“阿宪,别难过,我也喜欢你。”
江云宪定在原地,心脏被她用透明的鱼线高高吊着,始作俑者仍不觉得,仍在说好听话:“我只是迟了一点,但我也喜欢你。”
“真的。”
她用唇盖邮戳似的,用力印在他脸上,仿佛越用力,就越真。
江云宪终于被逗笑了一下。
两人卷进被子里,周围黑漆漆的,没什么声音。
时间停止运行,好像永久地被困在海洋中某座封闭的小岛上,天地一隅,只剩下他和她。
枕头软得像一团云,骆星陷入其中,睡意不断上涌。
江云宪感受着她渐渐变得均匀平缓的呼吸,贴着她说:“晚安,阿星。”
*
第二天是订婚宴,江云宪需要去江家那边帮衬一二,起得早,没吵醒骆星。
在床头柜上留了张纸条。
骆星也没睡太晚,八点多起床,洗漱完打扮好,去楼下吃早餐。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这天是阴天,没有出太阳,山庄内缭绕的白雾还未散尽,飘飘渺渺。
边吃边给夏榆发消息,问她起床没有,要不要带早餐。
身后有脚步声交替响起。
其中一道女声轻轻的,听上去有几分病弱感:“江先生,不好意思,上次中途离开,是因为我身体方面的一些原因,感觉当时很失礼,再次跟你道歉……”
“我差不多都快忘了,杜小姐也不用放在心上。”江家显散漫地说。
“不过我有点好奇,SAD是什么?”
大概被相亲对象突然问及自己的病症,她似有片刻停顿,还是如实相告:“是一种季节性情绪失调,情绪会因为季节变化产生波动,许多患者常常会在冬天感到忧虑、伤心……”
“我可能更严重一点,夏天有时也会受天气影响……”
不等她说完自己的情况,江家显开玩笑说:“这可怎么办,冬天能不能学小动物冬眠,直接睡过去就好了。”
他态度散漫,让女孩的声音更低了,旁人没法再听清她说话。
骆星看着两人的背影没入拱形门洞后,那边有道岩石水墙,溪流潺潺,深蓝色的灯光布景如梦似幻,走在江家显身边的女孩只露出一个娴静的侧脸。
夏榆赶过来,在骆星对面落座,视线草草掠过拱形门洞,一眼就认出:“那是杜在微?”
骆星摇头,表示不认识。
“煤老板的女儿,她爹杜钟你应该听过,他们家是靠煤炭发家的,后面转型去搞清洁能源了,大规模投资建厂……我哥在西部待了几年,好像跟他们家比较熟悉。”
骆星:“你哪个哥?”
夏榆翻了个白眼:“王宁甫。”
“他今天来吗?”
“来,裘柯还在国外估计赶不上了,其他人都来。”
骆星嗯了一声,以前圈子里的狐朋狗友一堆,她只是陪衬,有的现在估计连名字都叫不出了。
江云宪打电话来,问骆星在哪儿。
骆星一下就变得紧张,之前说好的,在订婚宴前,要见见江家长辈。
“露个面就行了,我们也待不了几分钟。”江云宪揽着她往包厢里走,闲庭信步,是真不在意。
骆星被他过于任性的话逗笑:“只待几分钟会不会太短了?”
“随你高兴,聊得投机就多聊几句,不喜欢就早点走。”江云宪说。
骆星镇定下来,进了包厢,江家的长辈她大都认识,毕竟她以前去江家去的次数实在不算少。
老太太正坐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指尖搭着扶手,那儿刻着一圈浮雕麒麟纹。她听见动静睁眼,脸上骤然堆起亲和的表情,朝骆星招招手。
先前就听到些口风,心里清楚江云宪跟谁结的婚,等真正见到了人,难免还是感慨:“长高了,模样倒是没怎么变。”
骆星喊了人,几位长辈跟她记忆中的模样对上脸,却又有些不同。
她以前其实不喜欢江家,门庭太高,便显轻慢,待人从上到下有种威压与俯视感。现在她心境不同,竟觉得过往一幕幕如日影飞去,了无痕迹,看谁都只再是平视。
仿佛要完成某种既定的仪式,老太太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戴到骆星手上。
包厢门被推开。
有人进来。
江子茵离包厢门口最近,率先发现江家显,朝他抬了抬下巴道:
“正好,你嫂子也在,去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