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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眉眼。

想起那日醉酒在密室,他强制地逼迫她说“不回家”。

素来胸有成竹的广陵王世子第一次没了信心,他试图沉稳冷静,可又有些自嘲地被气笑,他想起自己一遍又一遍问她“可不可以不回家”,她不答应,他堂堂世子便自有办法让她答应。

可现在他已经被困在这个局里。纵使聪明如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去想的东西。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这个小娘子变得虚假,他伸出手摸到的都只是空气。

颜元今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自小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感觉对他来说算得上可笑。

“本世子实在不愿意相信那老头说的话……但,”他骨节分明的手停在她的面上,恨不得向下移,掐死这个冷酷无情的紫瓜算了。

人自嘲又害怕到了极点,便仿佛忽然有些掩饰情绪的生气,冷笑一声道:“你不醒来,是已经回家去了吗?”

话音落,却忽然觉得指腹下有些细微的沙痒,是小娘子的眼睫,轻轻向上动了一动。

第207章 相拥

李秀色睁开了眼。

透过指尖的缝隙, 她望见面前低头看着她的人似是怔住了,就这么定定瞧着她。

小娘子和他静静对视了会,想了想, 干脆将他的手从自己面上拿了开, 他方才蹭得她眼皮子也痒痒的。

见他还在看自己, 李秀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虽然昏迷了这些时日,但也不至于面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干脆撑起来点身子坐起,清嗓试图开口打破这诡异沉默的场面:“世子,您——”

她本意是想说“您怎么看上去像是傻掉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换做以往她必然是没这个胆子说的,如今倒是有了这些胆量,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了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诶”了一声, 扑面而来的桃花香却熟悉地窜入鼻尖, 叫她一时忘了叫唤。

颜元今将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

许久才听到广陵王世子略有些闷闷的声音:“……你醒了。”

他抱得太紧,李秀色喘不过气来,本是要将人推开,听到他语气却莫名有些心软,最终还是没有动,这么任由他抱着。

“我醒了。”小娘子点点头,说完后又想了想, 说道:“我没有先回家哦。”

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

李秀色见他沉默, 有些艰难地将手抽出,扶上他的背,触碰上时, 察觉他的后背似乎僵硬了一瞬,便轻轻叹了口气,拍了一拍。

颜元今却在这时忽然放开了她。

小娘子维持着手抬起的动作,与他四目相对。

她瞧着他,见他眼中有些许的血丝,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么些时日的疲惫,只是盯着她,忽而道:“你——”

关于“回家”这件事,广陵王世子满肚子威胁恐吓的言语,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才醒,还需要休憩,具体的事,待你好了再问。”

说完便豁然起身,似乎是想控制住某种按耐不住的情绪,要出门去帮她拿人五人六新熬好的药汤,只是还未转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世子。”小娘子在身后道:“我方才说了,我没有回家。是因为……”她突然不知要如何组织语言:“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这一回。”

李秀色说话时险些咬了舌头。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如同她不晓得明明系统已经给了自己提前回去的机会,她不用再面对所有人的结局,她最朝思暮想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却还是硬生生推掉了。

哪怕只有几天呢?她跟自己说。

他轻抚她脸颊的时候,她突然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醒来。

广陵王世子停在原地顿了片刻,他低头看着小娘子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半晌,还是看着她的手,没有抬头,忽然道:“李秀色,你是不是喜欢本世子?”

李秀色这回是真咬到舌头了。

这骚包话题是不是有点跳跃且直接了,她说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是……”她眼珠子转了转,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是吧?”

您说是就是吧。

颜元今的眉头忽然稍稍一扬,唇角微微扬起,却还是不看她一眼,只道:“哦,晓得了。本世子又不会跑,松手,我去给你拿药。”

李秀色有些被他突然转变的似乎心情大好却又莫名臭屁且得意的语气惊到了,竟真的乖乖松了松手,目送他背影离开后,又觉得脸莫名有些发烫,一下又躺回去,拽住被子挡上脸。

还没似蚕虫扭几下,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宿主。”

这狗东西似乎见不得她高兴。

狗东西舔着脸喊完,也不管她翻白眼,提醒道:“因宿主选择回归,故剧情照常发展——请注意,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七日。再会!”

*

虽比不上过年那阵,但济世观相比前些日子,到底热闹了些,尤其李小娘子转醒之后,院中的积雪竟也随之化去了。

两个小僧童面上虽是不说,心中却也是为这小娘子高兴,甚至还默许了广陵王世子从外头带回来各种高汤荤腥给小娘子补身体。

李秀色才醒了一日,便觉得自己精神济济,直到那乐双忽然冷不丁绕到自己身后看了一圈,呵呵道:“回光返照。”

坐在椅上的小娘子吓得险些跌一跤。

“我是要死了?”

“呸。”乐双啐一口:“我是说你伤还未全好,不好好修养,在这谈情说爱,迟早还得晕。”

“……”李秀色看着这散人哼了一声走远,只觉得有些脸热,她什么时候谈情说爱了?再说,她倒是想,可倒奇怪得很,那世子说去给她拿药,药却是人六给她送来,她醒来这一日,便都没怎么见到他。

李秀色按这古怪老头的吩咐晒着太阳,不敢乱动,只时不时四处张望,却还是没瞧见人影。

倒是明秋过来同她说话,笑了笑道:“真人便是如此,嘴虽毒了些,性情也古怪,心却是好的,还望娘子莫要多怪。”

即便那老头早已将“度裳真人”这个道号自己改为了“乐双散人”这个闲散称谓,但这师太却还是始终唤他一声真人。

李秀色点点头道:“我晓得,毕竟救了我,我心中自是感激的。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该叫广陵王世子下跪,上一回叫乔姐姐跪下,我便觉得有些过分。”

“是的,我也说过他,但他偏是不改,但娘子也莫要怨他。”明秋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真人曾同我说,他天生在这方面颇有造诣,自小修道时便没少行医救人,为此耽误了道行不说,还吃尽了苦头,也曾救人一命后反被反咬一口,伤透了心,自那以后,便不再轻易医人。”

“有这种事?”

明秋点了点头:“真人性情孤僻,不与人相交,不愿救人,许也是不愿产生太多情感瓜葛。有一次他醉酒,还听他说起过,曾与自己师兄一同挽救过一个孩童性命,但竭尽全力,命虽保了下来,却还是没能去了那孩子体内的僵气,改了他的命数。真人与师兄都大受挫伤,他师兄如何未曾听真人提起,只知真人因此还折损些许道行,此事无人知晓,直至他离开师门道观云游四方,也未能放下心中这一份遗憾。”

“我问他遗憾的是道行还是什么,他只是笑骂,若能叫那小子焕然一新,就是折了一半的命他也是颇有成就的。”

李秀色忽然听得怔怔。

明秋继续道:“这一回,真人本也是不愿救你的。”

说话间乐双忽然又骂骂咧咧从最那头的长廊飞了过去,似乎是在怪人五吓着了自己新捡来的狗,一边说笨一边使唤人六去给自己买酒。

李秀色仰着脖子和明秋一起看他不见,骂人的声音倒还隐隐传来,听见这师太又笑了笑:“瞧他是不是比旁人还像个孩童?”

李秀色点了点头。

明秋笑着笑着,眼神却忽然变得有些深,轻声道:“也确实可以做个孩童,左不过三五年的命,若能开心,如何过都是好的。”

李秀色一愣:“三五年?”

“嗯。”明秋轻点了下头,看向她,神色温和:“我问真人为何不愿救你?真人道,你是天外之人,改你之命,是与天作对,便要折他一半的寿,他虽将这世间的酒尝了个遍,也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值。”

声音轻轻落下时,小娘子的呼吸忽然都滞了一滞。

良久才有些颤声道:“但他还是……”

“从广陵王世子为你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勉强答应下了。”明秋道:“本身他是这般而言。”

师太藏在僧帽下的发际也有些偏白,眉眼间颇有佛慈之态,静静地看着小娘子渐渐发红的眼眶,莞尔:“但我知晓,若他真觉得不值的事,莫说是那世子,即便是真人师门来跪他也定是不肯,真人救你,是因为曾有一次,你给过他一袋钱囊,娘子可还记得?”

明秋笑了笑:“他救你,不过因他心中始终觉得,娘子值得罢了。”

*

太阳下山时,李秀色被吩咐回房内睡觉。

她颇为乖巧,听到师太说的后,望向乐双的眼神都是包着泪的,后者被盯得毛骨悚然,骂骂咧咧,嫌弃至极,恨不得给她扎针叫她再晕过去。

吩咐完注意事项后,便懒洋洋走了去喝酒。

李秀色躺在塌上,抹抹眼泪,只觉得胸前憋闷得慌,半晌,坐了起来。

她裹上厚厚的干净的衣裳,推开了窗,远远的,便瞧见窗外最近的一棵树上,月影之间,安静地躺了个人影。

小娘子看了一会,开门走出去,站在树下仰头盯着看了会。

半晌,见他没有反应,便回头去墙边打算抱梯子。

还未走两步,听到身后有声响,她被人自身后拦腰抱住,转眼间上了树。

见她坐稳后便松了手,又靠回树干边,懒洋洋的。

李秀色盯着他瞧,瞧见这世子原先青色的胡茬已经不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顶好的桃色衣裳,一张脸又变得漂漂亮亮。

她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愧是骚包花孔雀,一等一的在意形象。

小娘子道:“世子,您真好看。”

这话她都说过几百遍,一次比一次真心。广陵王世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嗯哼了一声。

小娘子又道:“世子,怎么又上树了呀?您的眼睛不是已经复原了吗?”

说话时还特意瞧瞧他的眼睛确认,眸色如琥珀于月下剔透,配上他乌黑的睫毛,妖冶得惊人。

广陵王世子还是没搭理她。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声,自说自话道:“忘掉了,您就是喜欢树上。”

她望望天,望望地,一切树梢上所见的夜色于眼中如第一次见到般新奇,仿佛没有过去那般的恐高了,她也开始靠近此人的心境,喜欢这里的景色。

只是她叽叽歪歪了半天,她都没听到他说一句话,她实在有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李秀色又说道:“世子打算一整夜都在树上吗?”

还是没有说话。

小娘子终于有些尴尬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但好歹也是个病患,这般热脸贴冷屁股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他吃错什么药了。

但机灵如她,到底还是再接再厉了一把,装模作样道:“世子,我的伤口好像有点疼……”

话音方落,身旁那人终于有些反应,紧张地一下凑近过来,眉头皱起,似乎想看她伤势如何,只是手还未搭上,却被小娘子反手一把抓住。

李秀色两手抓住他的,察觉他掌心冰凉,心中漏了一跳,但她不管不顾,干脆撑开他骨节分明的手,左手的十指飞速地交握过去。

颜元今低着头,看着这小娘子的小手鸡爪一般地与他的交错,先是一愣,抬头见她一双眼又亮得出奇,便忽然好似有些气笑一般,开口道:“你这是干什么,非礼本世子?”

李秀色道:“世子为何不理人?”

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广陵王世子似乎怔了一下,转而收起笑:“我未曾不理你。”

李秀色空着的一只手指指院中,再指指房内,指指树下再指指树上,控诉般的:“我同您说了这般多的话,您可是半句都未搭理。”

颜元今没说话,只低下头,垂眸去看十指交握的手,李秀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方才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这么做了,眼下反应过来似乎有点过于冲动,她清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便要将手抽回,却未想反手又被他紧紧攥住,还颇有些用力,让她根本收不回来。

“李秀色。”广陵王世子道:“方才是你自己将手握上的。”

他抬起头,神色颇有些没好气:“当本世子是什么,你想放便放了?”

李秀色不敢再动弹了。

总觉得这厮是恶人先告状颠倒是非黑白,但她懒得同他掰扯,她只是转眼望了望头顶的月色,望着望着,忽然又开口说道:“世子,要听听我的家乡吗?”

听到她这句话,广陵王世子的面色黑了一瞬。

他不耐烦道:“没兴趣。”

李秀色扭头:“我家乡很特别的,您真的不要听吗?”

颜元今冷嗤一声。

李秀色耸耸肩。

醒来时还说要等她好了问她呢,这会儿却这般抗拒起来。

他不想听,她兴许知道为什么。

但她想告诉他,她总怕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早该该不顾一切的、全盘托出的,将她所有的故事告诉他,清澈而透明,彼此间再没有秘密。

“其实我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

小娘子的脚在树上一晃一晃,她盯着自己脚尖,忽然轻声开口道:“世子,您知道吗?”

颜元今没有出声。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聪明如他,又能猜测到些蛛丝马迹。

这说法太过离奇,离奇到他恨不得有些怀疑这紫瓜是不是因为后悔说喜欢他专门又编了个故事来骗他。

除此以外,他眼下着实还有些生气,气她为何还是要说,他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不愿意听了吗?家乡家乡,她的家乡便那般的好吗?

“我并未是钦天监家的女儿,”她指指头上的胎记:“我不是这个李秀色,但我确实也叫这个名字,也长这个模样,我知道这是我原本的身体,我代替了原主,唯独只多了这么一点她的痕迹,您说巧不巧?”

颜元今视线下移,落至她额角。

他之前并未发现,此处的胎记颜色竟有些淡了。这发现令他心惊,更不愿面对。

他开始想象她没有这份胎记的模样,唔……还是一般的营养不良,没什么新奇。

但想着这一瞬心却忽然又漏跳了一拍,明明人在眼前,脑中却挥散不去,如初次相见般让他一时失神。

“我的小名确实也叫色色。”那边厢,李秀色嘿嘿笑了一声:“但我父亲从不这么喊……对了,我父亲可不是李谭之,他是个很好的、很疼爱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太久,偶尔还会有些想念他。”

颜元今眼睫轻轻一颤。

“世子,我的家乡同你这边不同,有很多新鲜的新奇的事物,譬如说……人可以在天上乘东西飞,也可以乘东西在海底游,可以在巴掌大的东西上看见亲人的脸并和他对话交流,也可以在箱子大的东西上看见无数个陌生人为我表演话本。”

这有何难?

他会轻功可上天,水性也素来极好,传音雀也可带话,胤都随处也都是戏台。

他盯着手舞足蹈为他描绘的小娘子,表情稍稍有些不屑,小娘子扭头看他,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不一样的。”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

李秀色讲了一大堆,最后道:“……总之,是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那你为何会到这个世界来?”

不管他信不信,但他还是开口问了。

李秀色突然有些卡壳。

系统始终没有提醒,她知道,眼下她什么都可以说。

“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了本书……不不,看了个故事。”她试图说得明白:“故事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喜欢这个故事……和世界,然后……醒来便进来了。”

小娘子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美化地强调了来时的心情。

颜元今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秀色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会感到吃惊、失望,甚至痛心于自己只存在于故事之中,可他竟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如此简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随后便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是不是受伤太重伤到了脑子,那老头当真将你医好了?”

“……”

李秀色有些泄气,泄气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庆幸。她愿意向他介绍她的世界,不代表真心愿意告诉他他只是一张纸片。

见她沉默,广陵王世子也不再多问这个,只看着她,目光渐渐变深,又道:“你的家乡。”

他的语气停顿一瞬。

似乎很抗拒,却又不得不谈,冷笑道:“你的家乡,当真如你所说,那般的好吗?”

李秀色想了想,点了下头。

这里也很好,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

广陵王世子似乎气笑了,又道:“那你——”

他的手忽然攥得她有些疼,大抵是用了力。

“还是会回去?”

李秀色疼得皱了眉,小声地“嗯”了一下。

他指节分明的手原本用力到露出白皙肌肤下的根根血管,此刻却骤然一松。

“既然这么想回去,”良久,她听到他自嘲一般的声音:“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李秀色的手被放开,方才才紧握过,此刻还在发着红。

她有些生气。

为何同他说不明白呢?

于是她抬起头,望向他,双眼炯炯有神:“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

颜元今避开她的眼神,他知道他此刻情绪不对,她大伤初愈,他本不该计较这些,无论她在哪儿,会去哪儿,她只要好好的,性命无忧,这应当是他最该高兴和满足的事。

但他好歹是堂堂广陵王世子,他喜欢的小娘子,却告诉他她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有一天要离开他,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实在——

脑中混乱嘈杂,心烦意乱,脸颊却倏然被捧住。

广陵王世子的思路瞬时被打断,小娘子忽然就这么没有预兆地亲了上来。

“……”

李秀色亲得有一些吃力,因为她的姿势不对,防止自己掉下去,她捧着颜元今的手不敢放松掉一点。

她亲吻他,学着印象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畔。

颜元今的身子有一点僵。

小娘子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清新皂香,猝不及防地麻痹了他的呼吸。

他怔愣许久,才垂了下眼。

紫瓜,主动,亲他了。

这让他的大脑全然没了别的思考能力。

李秀色亲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将他放开,身子却被捞住,几乎是抱了过去,手避开她的伤口,嘴唇却片刻没能和她分开。

他扶住她后脑,并不想让她撩拨后再一走了之,月下树影,只能听见彼此沉重而交织的呼吸。

“颜元今,”小娘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他‘世子’,她有些正式且羞怯地在被亲得昏昏欲坠时含糊不清地道:“我留下来……是因为至少现在,我想同您一起。”

……

她承认了,也不打算再骗人了。

“我心悦你,我想同你一起。”

第208章 回都

虽说陈皮从前曾跟主子学过些半吊子的内功心法, 但在过济世观前那“冰河”时还是险些被活活摔死。

他甫一入观便惯性要嗷一嗓子,谁料嘴还未张开一半,就被人“啪唧”一记捂上了。

乐双将他捞去一边屋檐上, 又颇有些嫌弃地将沾了他口水地掌心放他衣服上擦了擦, 一面道:“不必谢, 老头我可是救了你,坏了那小子好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说完还朝一方向望去,一面捋着胡须,一边“啧啧啧”几声。

陈皮瞧他笑得神秘, 也顺势瞧过去,这一瞧不打紧, 看见树上那俩人, 瞬间瞪大了眼, 险些打房梁上栽下去。

“主——”

这小厮机灵得很, 没等下意识喊出来,这一回自己把嘴捂上了。

乐双“嘿嘿”笑:“偷看别人亲嘴,不害臊,也不怕长鸡眼。”

陈皮压根听不进去他说什么,远远瞧着月下依偎的郎君与小娘子,饶是这老头又在旁边唧唧歪歪骂了半天也毫不在意,只抹了抹眼,呜呜道:“不容易啊, 主子这是苦尽甘来了……”

乐双大骂:“这有何好哭哭啼啼的!”

小厮泪眼汪汪瞪他:“你懂什么!主子这人瞧着冷心冷情的, 实际缺爱得很,他这般孤僻的人,今后终于有个真心的伴了, 我激动还不行么!再说了,从前我瞧主子那脾气,饶是长了张好皮囊也无甚用,哪有小娘子受得了他,这回好了,李娘子终于肯同主子两情相悦,有她这么好的小娘子在,主子做梦都得笑醒……”

乐双听他哭得心烦,只恨不得将他一脚踹下去。

他脚刚抬起,这时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眸色深了深,而后几个手指头飞速点了点,算完便忽然开口道:“我说,”老头儿咂咂嘴,像是犹豫了下:“过些日子,有没有法子叫你主子不出门啊?”

陈皮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些懵,过些日子,什么日子?

“叫主子不出门?为何?”他擦了把眼:“主子出不出门,可不是我能左右的。”

乐双嘶一声,不耐烦起来:“那不然,干脆叫他也晚一些回去!”

陈皮又是莫名。

那怎么成?

他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主子消息的,如今都中乱作一团,傅家的军队于都中驻扎兵力细微,勉强同那些叛变的禁军抗衡,暂时守住了宫中地位,却似乎已经撑不了太久,离胤都最近的于湘军也早被人暗中控制失去联系,连增援都无法。

皇帝倒了,皇后也病了,又不知从何流传出当今圣上抓民女暗中取血的谣言,致使百姓议论纷纷,朝野上下寥寥忠臣也变得颇有微词,若非有王爷、郁宰相、顾太师乔国公这些人撑着,天子权力翻天覆地只怕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还有那阴山观,近日除了抓了个王甫熊,似乎也无旁的作为,就连那玄直与所炼之僵究竟逃去何处也至今一无所知。

胤都的天已然变了,就顾大少爷所言,指不定哪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但凡玄直想,暴风雨便会席卷而至。

以主子的性子,知晓了这些,还如何能在这遥遥之外待得住?

乐双自然知道这小厮意思,也知道叫那臭小子留下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觉得火气冲上头顶,又迅速熄灭了下来。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就只能用最坏的办法了?

他思索良久,忽然递过去个什么,说道:“实在没法子的话,找个时间,把这东西烧了混水偷偷给那臭小子喂下,记得我说的,是偷偷,别叫他发现了!”

陈皮瞧见面前的符咒,顿时一惊:“你要谋害我主子?”

乐双一巴掌甩他头顶,大骂道:“放你爹的屁!”

陈皮被打得嗷嗷直叫,只觉得莫名其妙,死活不愿意收那瞧上去皱不拉叽的符,一面视死如归道:“我陈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广陵王世子的贴身小厮,一生忠于我主子,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断不能害主子——”

没想到乐双却忽在这时收了手,说道:“我不是叫你害他。”

这老头像是气笑了:“你晓得这符做什么用?”

陈皮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不正经的,忽然发现,这厮头发瞧着比阴山观那掌门都白上几分,只怪平常叽叽喳喳,没叫人瞧出来,原来他都这么老了。

老头仰头望了望头顶大好月景,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葫芦酒,唇边的水痕也不擦,只忽然哼了一小段难听的小曲,像是心情好了,才继续对这小厮开口:“记着,”他道:“等下我同你说的,不要告诉旁人。”

*

这边厢,李秀色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有一些热。

月亮好似大大的钩子,挂在夜空,清风流云,树影绰约。

竟有小虫,在这绰约中飞来黑影,广陵王世子轻巧自袖中飞出铜钱,便将那扰人的虫子清了干净。

而后他“啧”一声,顺手又扶住面前小娘子即将滑落的肩膀。

李秀色的额头热热的,嘴唇方才也是热的,眼下身子却是瘫软,一双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睫毛微颤,俨然是已经晕了。

颜元今盯着她看了一会,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还是头一回见有人亲着亲着晕了的。

她方才才跟自己说了那些,眼下这样算怎么回事,醒来还认不认账?

广陵王世子恨不得将这紫瓜摇醒,但想了想,还是抱住她身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屋内走,到了门口脚步却忽地停了,人未转身,右手一抬,手中的铜钱竟是直直朝远处房梁上的二人砸去。

乐双两指一夹,便夹住了那枚铜钱,紧接着“嘿嘿”一笑:“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陈皮则是心惊肉跳,反应过来,顿时“嗷”一嗓子,直喊得这整个观庙鸡飞狗跳:“主子!你听我解释!我没想偷看啊啊啊!都怪这道士啊啊啊——!”

颜元今抱人进屋,放在床上,在边上看了半晌,乐双与屁滚尿流的陈皮才将将赶了过来。

陈皮一进门便要嚎,被乐双踢去一遍,而后这老头恶人先告状道:“怎么给我把人亲晕了?”

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回头看他,皮笑肉不笑道:“信不信本世子将你二人眼睛挖了?”

乐双翻了个白眼,一把子撞开他,而后绕至小娘子床前,抬手一探脉,点头道:“我之前便说了,这丫头毒气虽清,人也无恙醒来,但醒来后迟早是要再晕睡上几日恢复气血精神的,她白日吸了半天日气,眼下这个点是该睡了。”

颜元今闻言倒是点了下头,他方才猜的也是如此,所以并不心急。

当下看了眼床上的小娘子,面色虽不红润,但也没那么苍白,且睡得还算安稳,心中更是放心不少,便收了目光,回过头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厮。

小厮上前欲诉衷肠,却听主子率先开口:“说正事。”

陈皮忙不迭退回去,把近几日胤都之事一一转述,末了,眼见着自家主子眉头越皱越紧,他却不知道为何,眼珠子转了转,瞧了乐双一眼后,突然便添了一句:“主子,其实……其实都城也不是那么着急……”

他想了想,咬咬牙,壮壮胆子道:“反正有您无您也一样……不如您晚些日子再回罢?”

广陵王世子听着这话,看向自家小厮,忽而笑了笑,轻飘飘道:“他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陈皮倏然一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散人什么都没用我说!”

颜元今似乎也没心思多问,只瞧着他,又似乎想起什么秋后算账的事,开始道:“话说你几日未见,胆子倒是精进不少。”

小厮顿时一激灵,就差“扑通”一下给主子跪下,弯了半截的腿又被一旁的老头捞了回来,乐双骂道:“干嘛!你自己不害臊,明明知道有人在偷看,还抱着人小丫头不放,亲来亲去,你小子也不怕害我俩长鸡眼!”

听这老头说道“抱着小丫头”和“亲”等字眼,广陵王世子像是心情好了不少,“唔”了一声,弯弯唇角道:“怎么,你们没有小娘子喜欢,羡慕起我来了?”

“……”乐双:“臭不要脸!”

一旁的主子则是观察着主子表情,瞧着似乎没有要继续问罪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主子,都城咱们……”

颜元今道:“去厢房收拾下东西,再帮我把小桃花牵来。”

乐双与陈皮皆是一愣:“这就要走?”

颜元今没有说话。

陈皮咬着唇,暗中摸着怀里的符咒,似有些犹豫,见主子又掀眼皮子瞧自己,这才听话朝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不带李娘子走吗?”

广陵王世子:“嗯。”

乐双在旁边咂嘴:“臭小子把人独自留下,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是行至床边,抬手替床上的小娘子拉了拉被子,他的目光落至小娘子还有些湿润红嫣的嘴唇上,想起她方才颤抖着的,对自己说的那句:“我心悦你。”

她心悦他,她想同他一起。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幻听了。

广陵王世子自诩聪明了十几年的脑子,也一瞬间有些犯傻起来,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怀疑她和过去一样在骗她,怀疑若是做梦,梦醒了小娘子会不会反悔。

可是好像是真的。

李秀色喜欢他,这一回是真的。

这对他而言似乎就够了。

指节分明的手在半空停了停,看着她额角变浅的胎记,最终却没有落下,他起身道:“她眼下晕了正好,胤都过于危险,待我将事情都解决好,再来接她。”

他会来接她,她别想回家。

乐双没有吭声,目送这世子到门边,只稍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

胤都,阴山观。

堂上坐着是观内掌门,卫祁在等人立于两侧,而室内中央端坐着一人,他面目清秀,手上戴着镣铐,此刻低着头,似乎是盯着自身一身白衣上染的血失了神。

“谢小公爷。”乔吟率先道:“如今观内长老正带人去寻那些逃走的凶僵据点,余下众人也在焦急寻找着对付凶僵的对策,胤都眼下之况如此,你所知一切,还不打算说吗?”

谢寅笑了笑,只问一句:“李娘子如何了?”

乔吟一怔,卫祁在缓声道:“陈皮以传音雀来信,李娘子已经无恙了。”

谢寅闻言,这才轻声道:“那便好。”

他抬起头,望向众人:“我所知的并不多,不知几位具体想问什么?”

未等乔吟说话,却听座上的长齐忽然开口:“那人……当真是玄直?”

谢寅目光落至他身上,瞧见这掌门眼神略有波动,便笑了一笑,却没有作声。

长齐沉默一瞬,又道:“当年玄直与一外邦女子旧认重遇,后为她犯了观规,那女子……”

“是我娘。”

谢寅道:“因皆有外邦的血脉,我娘与玄直自幼便相识,及笄后因些缘由二人便失去了联系,直至那年他无意中又遇到了我娘亲,方恢复了联系。我娘念他是旧友,对他礼遇有加,奈何玄直不这般想,”他低头弯了弯唇角:“他心系我娘,遇到她后,也只是想要带她走。”

傅秋红听得直皱眉:“带她走?为何要带她走?她可是堂堂国公夫人,她——”

“是国公夫人,不过过得不大好。”谢小公爷淡淡地道:“我爹不爱她,所以她整日愁眉苦脸,这般模样,叫玄直看了去,便想带她走了。”

乔吟闻言,不由想坊间对国公夫人是有谣言,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在外还有个旧相好,甚至还编排起谢寅的身世,可她也曾听谢芊说过,那些都是假的,是有一男子日日纠缠,可都是那男子一厢情愿,看来说的便是玄直了。

这么想着,果真听谢寅道:“我娘是万万不会跟她走的,娘亲并不爱他。虽说父亲对娘亲不好,只于人前表面温存,但我晓得,娘亲爱父亲,她嫁给他便是因当初于猎场骑射之赛上的惊鸿一瞥,纵使玄直整日来寻她,她也从未动摇,只做好谢国公爷最好的妻子。”

“玄直性格执拗,并不死心,带不走母亲,便也要设法留在她身边,甚至以师傅之名教我习武。”谢寅低头道:“我与他师徒情缘短暂,因为他只教了我一年,我娘便死了。”

他声音顿了顿:“被广陵王一家害死的。”

谢小公爷声音悠悠:“那时起,玄直便恨上了王府,和宫里。不过他后来出了事,我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本以为他会去王府寻仇,可很快便没了音讯,消失匿迹,再次见到,便是去年。”

他想了想:“很奇怪,回来的时候,两条腿都瘸了,却从不说为什么。”

座上长齐微微一怔,久久不言。

又听谢寅道:“玄直要寻仇,我拦不住,也劝不了。他对广陵王有怨恨,对皇室有怨恨,对……贵观,似乎也有些恨意,虽是不说,但我总觉得,他心中似有邪念,似乎像是……”他想了一想:“要做成某种大事的执念,只因太过执着,变成了邪念。”

说到这里,又见他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知道的,并不比几位多。他并不完全信任我,很多事连我都不知道,只知那日掳走李娘子,是因他还有一具最厉害的僵需炼,玄直很是宝贝。”

“那僵很是神秘,竟不在大理寺,也没人见过,我曾试图打听,终究也不知道是谁。”

第209章 自阵

谢寅所语, 令众人一时又有些无言。

玄直如此珍视此僵,又这般神秘,即便他们已然阻挡了月圆夜李娘子至阴之血炼化此大僵的最后一步, 但依然后患无穷, 一日寻不得玄直藏匿之地, 这胤都城便一日不得安稳。

卫祁在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身侧的师傅听到谢寅所言后忽然神色大变,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嘴唇颤了颤,豁然起身, 一言不发自侧夺门而出。

卫祁在稍有些惊讶,给乔吟递了个眼神, 便匆匆跟了上去。

谢寅目送他二人远去, 也并未多言, 只是收了目光, 淡淡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小公爷。”乔吟望着他,说道:“玄直既是因秉性趋邪,外加种种缘由,落至如此……但他不过一介恶道,纵使可炼僵化邪翻云覆雨,如何得搅弄朝堂风云?那些事——”

未等她说完,却被谢寅忽然打断:“是我做的。”

他抬起头:“我虽看不惯玄直行径, 与之有诸多分歧, 也从未想让他伤害李娘子等,但其余种种皆是谢某所为,不是早就说过了?乔娘子为何还要再三盘问, 纠结万分?”

傅秋红只觉得好笑,这小公爷八成是疯了,刚刚还在说自己拦不住玄直寻仇,转头提到其他又忽然改口。

她忍不住插嘴骂道:“谢寅,这几天瞧见死那么些人你都自责得茶饭不思,还有那日大理寺,若不是你我们也全活不成,你这般性子,却要说除了炼僵的坏事都是你做的,是当我们在场的都是傻子?”

乔吟也笑道:“小公爷这罪也认得过于简单了。”

她狐狸眼转了转:“我也实在瞧不出你有何必要的动机。”

谢寅摇头:“乔娘子所言差矣,玄直有恨,我亦有恨,失势被欺被宫中无视的是我谢府,死去无可伸冤的是我母亲,我早早便做了那些,不应该吗?只不过我不同于玄直想赶尽杀绝,拦不住他借此炼僵害人,早就心生悔恨,所以瞧着才无辜了些。”

说完又叹了口气:“况且,谢某也没预料竟早早被你们抓了,于是才坐在这里,一一交代,想着回头是岸罢了。”

他这般言辞,分明是铁了心要认罪的意思。

傅秋红闻言便要上前,却被顾隽拉住,后者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谢兄。”

傅小娘子有些没耐心:“兄什么兄,我现在去敲开他脑子,问问他……”

顾隽赶紧将她一挡,这才续道:“谢兄,你可知,就眼下都中形境,你所维护之人分明并未打算收手,甚至近日还在不断扩大军势,此人狼子野心已然昭昭,并非是你独自招揽下了罪名,届时便可放过他,再放过国公府一家的。”

听到“国公府”一家,谢寅神色似乎稍稍变了一变。

顾隽观察他脸色,又道:“诚然,胤都上位者是有律法,世家子女若有违纪之大罪,不牵扯家族,独一人领罪。而只唯有家族主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出事,则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谢兄是因此,才拼命要护着他吗?”

谢寅笑容止住,沉默一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隽道:“小公爷,顾某只是想说,此事早已木已成舟了,是你太过天真。”

谢寅抬头看他,视线对上。

“比起这般,不如同我们一起,将损失拉至最小。虽有令法,但此事不同,谢兄,顾某保证,谢府上下无辜之人,及令妹……一定都不会出事。”

顾隽说了这么多,这小公爷原先还只又低着头不为所动的样子,听到最后,身子却似僵了一僵。

良久,久到傅秋红已然又没了耐心,却忽听他开口道:“不是谢某天真,是谢某已经别无他法了。”

谢寅轻声道:“家妹谢芊,生性烂漫可爱,良善无邪,若说天真,她才是最为天真的那一个,她对诸事一概不知,从未起过害任何人的心思……她明明,本就不该连带之过。”

顾隽点了下头,温声说道:“小公爷果然是想保护谢娘子。”

“家妹虽为侧室所出,但与我一般,皆是幼时丧母,父亲生性清冷,洗佛远居,不问世事,也对我二人并不关心,在整个府上,是我与芊芊相依为命长大,她是自母亲死后,我于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

谢寅说着,忽又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当年偶然间撞破父亲所行之事时,我便深知,迟早要东窗事发。谢家虽不复祖上繁荣,却也是胤都百年世家,父亲更有国公之封,纵使落没,却也安宁。可一旦事败,谢家如何撇得去主君国公,独善其身?百年荣耀终要化为灰烬,族中现存上下数百人也无一不会受到牵连……”

傅秋红斥道:“这国公爷不是素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么?为何不顾家族旦业也要为之冒险,这可是株连杀头的罪,你怎不早拦着他!”

顾隽拉住她说:“谢国公既有谋划,想来是早有野心,即便是小公爷有心想要阻拦,也定是劝不住的。”

谢寅摇了摇头:“顾公子所言,谢某无能,只是其一。”

顾隽回头,俨然一愣。

“其二,”谢小公爷笑了笑,神色却黯然:“母亲曾有一次,身受行止散,性命岌岌可危,宫中有药,是为外邦贡品,此事外人不知,父亲却知,他在我请求下入宫求药,一路上报至乾清殿,却并未见到圣上,说是宫人进去禀报求药一事,回来却道圣上睡下了。”

乔吟闻言,眉头不自觉一跳:“圣上……在装睡。”

“求长生,寻百药,即便不知行止散是什么,不知可解行止散的救命之药是什么,但只要是能保命的药,当今最为惜命的皇帝,总是不肯施舍旁人的。即便……那是谢国公的妻子。”谢寅垂了下眼:“还好,是谢国公不曾爱过的妻子。”

众人心中怔怔。

“我不知父亲为何要谋反,许是不再信佛了,许是过去一切皆是诓骗,许是他外表假象下本就野心勃勃,但那些都不重要,他不说,我便也不关心,我只知父亲绝不可能是为了母亲,”谢寅低声地笑:“但我会。我为了母亲,生了恨。我是恨过圣上的,于是当发现父亲种种,当阻拦不了,便选择了视而不见,隐瞒、默许、害怕却又期待…… 如此之行径,我谢之己,又如何能称一句清白呢?”

*

暮色苍茫,阴山道观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之顶,卫祁在并未多言,跟在师傅身后。

直至见师傅于回首峰停下,立于几座白石高碑前,驻足了几秒后,忽地冲向最后一碑,于碑前重重敲了三声,“轰隆”一记后,石碑旋转,露出底下阶梯。

卫祁在皱眉,眼见开碑后他便要朝中进,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师傅,此处乃是师尊遗棺,你为何——”

未等他说完,忽见长齐猛然回头,眼底有一些厉色,卫祁在顿时一怔,脑海中突生一些不好的设想,喃喃道:“难道……”

长齐拨开他的手,低声道:“但愿不是。”

说完,便匆匆朝下走,卫祁在见状,犹豫片刻,也咬牙跟了上去。

方至底部,便见师傅的脚步已猛然停在走廊前,卫祁在心道不好,绕上前去,果然瞧见,廊前尽头,那具书满咒身的黑棺竟棺门大开,一眼望去,棺内漆黑一片,空空荡荡。

他不由惊道:“师尊的尸首不见了!”

长齐未言,双脚似乎也于瞬间变得沉重,行至棺前静默半晌,终于气极,猛然重重一拍墙,沉声道:“畜生——!”

卫祁在何曾见过师傅动这般大的怒,他急忙上前,却忽然被长齐转身一把抓住胳膊:“道机,你当真见过他了?当真……是玄直吗?”

见卫祁在点头,长齐默了一默,神色又添了几分苦笑,声音轻得似叹气:“我这师弟的一双腿废了,却还能行出这多事来,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我只当他恨我,恨我便好,为何对师傅也能这般残忍……”

卫祁在低声道:“若师尊当真为玄直所炼的最后一僵,那当如何是好?如今如何对付凶僵,还未寻出真正一网打尽的法子,若是……”

未等他说完,却见长齐抬手道:“等一下。”

这掌门似乎于黑棺下忽然发现了什么,眉头一跳,伸手抽出。

是一本极小的册子,长齐皱眉,翻开瞧了一瞧,目光却越来越沉。

卫祁在看出他神色有异,于一旁忍不住问道:“师傅,这是……”

“经书。”

长齐不做声响地将左手往袖中压了一压,右手将册子合上,递给他,说道:“你可以看一看。”

卫祁在接过册子,有些莫名,碑墓中是有一些随师尊入墓的道经,但都被放置于一旁的箱中,为何会被藏在这般隐蔽的地方?莫非是下葬时候出了纰漏,不小心掉出来了?

他翻开去看,目光却倏然一滞,随后竟涌现出几分欣喜之色,一页一页朝后翻去,而后抬头道:“这上面,为何会记载着这些?”

“‘奇星八卦袭凶阵’,顾名思义,是专为凶僵而设的阵法。”长齐沉声道:“想来,是你师尊得知邪术被盗,终有人误入歧途,早有预见,便于临终闭关之际,倾尽全力,才为后人留下了应对之法。”

卫祁在只觉得又惊又喜,再往后翻,却忽然发现此处似乎缺了一页,正有些奇怪,却忽听长齐唤他道:“道机。”

他应声抬头,便见师傅望着他,眸色幽深,低声问道:“你可愿,做阴山观的掌门?”

卫祁在倏然一怔。

他拿册的手滞在身前,像是不懂为何忽然会在此处说起这些。

兴许这里是师尊的碑址,长齐深知他无法在此说出半分违心的话来。

这小道长似乎当真是思索了许久,但谁也不知他思索了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慢慢地摇了摇头,沉声回答:“……徒儿不孝。”

长齐道:“为什么?”

小道长眉眼清俊中有几分坚定神色,似乎想起了某个人影。他的道心,在她面前早变成了为捧她泪珠时的手忙脚乱,于是他轻声地道:“只因徒儿有诺于人,从未设想过违背誓言,伤她的心。”

长齐还是久久地望着他,没有再言语,良久,只微微笑了一笑。

*

卫祁在走后,长齐却还留在原地,眼见着徒弟的背影消失,方才说道:“乔娘子既已听到,便不必再躲着了。”

上方出现一声轻咳,很快一道红衣便跳了下来。乔吟一双狐狸眼难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却还是笑吟吟地道:“掌门如何晓得我在上头?”

长齐看着她,好笑地摇了摇头。

乔吟轻咳一声,又颇有些傲娇道:“盘问完了谢寅,我来寻小道长同他说事,一派问路上来,瞧见这碑下有地洞,我本是要下来的,谁知便听着了你二人讲话,绝非有意偷听。”

长齐看着她道:“我这徒儿对你情根深种。”

此言一出,乔小娘子的脸忽便有些红了。

她生得艳丽,此刻更是面若娇花。

这种感觉很神奇,她从未在卫祁在那块木头上感受到如此令她雀跃的坚定,这份坚定叫她变得有些勇敢起来,仿佛头一回觉得,一切的阻碍,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了。

这就够了,旁的又有什么干系呢?饶是这老头现在就跟他说,他不许自己的徒弟同她在一起,她也绝不会答应,就像当初他在她府上于她爹面前不肯低头一般。

小娘子自顾自想着,面前忽然被递上一张纸,纸上有些褶皱,是这掌门方才悄无声息撕下的那一页。

乔吟稍有些愣:“这是何物?”

还未折开,忽听这老人道:“这是除了‘奇星八卦袭凶阵’外,师傅留下的另一解凶之法。”

乔吟有些莫名,方才她在上面也听到了一些,不都有了一个阵了,怎么还有一个阵法?

她并未翻开纸来看,只有些不解道:“说来也是,上代掌门既已对凶僵有所预见,知晓迟早要对付这东西,为何还要将这册子带至棺墓中来,要上面的人好生好找。”

长齐神色中有几分幽幽:“许是……师傅最后关头,又有些不愿让此阵为人发现罢。”

不愿被人发现,这是什么意思?

乔吟方皱起眉,长齐又道:“乔娘子,你可知若要成为阴山观的掌门,需付出什么代价?”

只听他声音低沉:“二十八道玄牝阵,非天资奇缘,绝无可能独自闯出,而一旦破阵,便是下任掌门的唯一人选。破阵者,一来勘破阵咒,可画出唯有掌门可领悟的无字符;二来,掌门会于阵中潜移默化,于无形之中,自行修得一套道法,此道法伴随一生,需日日修行,而当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令其人自身成阵。”

乔吟有些诧异:“自身成阵?”

她眉头一皱:“人体肉身,如何成阵?若成了阵,岂不是成了肉盾,那一旦破阵,人岂不是也……”

言至此,倏然愣住。

震惊中抬起头,望向长齐,又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纸。

后者只是微笑,望着她,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好似歉意的神色,他容颜似乎都苍老了少许,只忽而低声道:“乔娘子,倘若他不是道机,我会同意。”

倘若他不是道机,他会同意。

可阴山观不能没有掌门。

乔吟也望着他,狐狸眼中坚定的神色慢慢褪去了,先是诧异,随后怔忪,最后竟也只是微笑了下,像是释然,又像是有些难过。

她试图固执又倔强地道:“道长,一切都还未有定数。既已有一阵,其实也未必需你……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一切都还是未知,他们也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此事,”长齐看出了小娘子言语中逐渐的落寞,没有做答,只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张纸:“还需瞒着道机,多谢娘子了。”

*

几日后,颜元今回至都中。

他本是要先行入宫,然而听闻阴山观中似已寻出灭僵之阵,便还是先行连夜去了道观。

甫一登上观门,便瞧见观门处有一人拎着灯笼,烛光将他身影拉了老长,似是左等右等。

打一望见他,那人便远远迎了上来,面露欣喜之色:“诶,昨昨兄——”

顾隽尚未至跟前,又有一小娘子一把子撞开他追了出来,随即颇有些嫌弃地望着这广陵王世子:“怎么就你,李妹妹呢?”

颜元今径直越过傅秋红入观,脑后的铜钱辫高高翘起,似乎没瞧见她似的。

傅秋红一路追着进去,絮絮叨叨:“李妹妹为何未跟你回来?她不是醒了么?你把她弄丢了?还是你们吵架了?你——”

还欲再问,却见这世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道:“你方才问谁?”

傅秋红一脸见鬼,倒是顾隽从被撞飞的旁边爬起,贴心提醒:“昨昨兄,她方才问的是李娘子。”

“哦,李秀色。”广陵王世子瞧了他二人一眼,懒洋洋道:“胤都有些危险,我并未叫她跟来。不过你们放心,她好得很,已然醒了。”说完便好像要走,却又想起什么,非常随意地添了一句道:“对了,不仅醒了,还顺带对我表明了心意来着。”

顾隽、傅秋红: “……”

不是,谁问他这后半句了?

第210章 回去

日月交替, 星去阳来。

广陵王世子回都后次日,于湘军便彻底谋反,一度攻城未果后, 现围城威逼之势。

朝中大臣一部分早已被暗中笼络瓦解变心, 见风使舵;一部分不知从何处听来僵尸即将入城无人可敌大杀四方的消息, 战战兢兢,锁门不出。

都城内唯傅家一支军队驻守,与城内反叛禁军周旋,一时硝烟四起,乱作一团。

*

傍晚时, 陈皮跟着主子入了一趟宫。

先是看望了眼前寝内仍在昏迷的皇帝,又去后宫与皇后见了一面, 后者虽不似皇帝病重, 但因过于忧心, 也只能卧床, 乍一见颜元今来了,便要叫宫女搀扶着起来:“今儿……”

“伯母。”

皇后以帕掩面:“是谢文平,是谢文平是不是?是他勾结于蒙,叫于湘军反了,是他早早便洗脑了禁军统领严步,还不知不觉在这些年间于朝中安插笼络了这么多自己的‘亲信’,也是他引荐了自己祖宅家那个姓王的表亲给圣上,间接让圣上知晓了那长生不老丹, 允了那姓王的行那些腌臜之事, 从而害了自己……”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速来最喜斋信佛的人么!莫非都是装的?”皇后越说便越有些激动:“偷偷在背后下了这手棋,叫我们毫无防备,我与你伯父何曾对不起过他!”

颜元今摇了摇头:“谢国公喜佛, 不像是装的。”

说着,又沉吟道:“不过……谢家祖上荣耀,到谢文平为家主一辈时虽袭国公封号,却因此人自幼便心无大志,向往江湖庙宇而百遭上代家主奚落责罚,坊间更是有国公爷宁愿出家当和尚也做不了官的无用之说,谢家门庭也因此不似往日繁荣。这些传闻侄儿幼时也听闻过几次,但当时见谢国公整日清风拂面,佛珠清修,以为是他浑不在意,现在想来,兴许……正是从前种种的不介意,一旦开始介意,便触底过深,使之变得极端了些。”

皇后闻言恨道:“这么说,他还是被逼成这样的了?”

“并非此意。”颜元今嗤道:“人之所行,心之所定。他能有今日所行,没人逼得了他,可见此人心胸天性不可试炼,即便颂了千万遍佛经,千锤百打,也无济于事。”

皇后眼圈发红:“我曾想过是谁谋反,也未曾想过是他……年轻时,圣上甚至还未登基,一次野外围猎险些落入悬崖,若不是有谢文平这个人将他死死拉住,冒着两人一同跌下的风险也未曾放弃,也不会有之后——”

她擦着眼角的泪,似乎如何也想不通:“他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般……”

颜元今看着她这般情绪,只是递上了张新的手帕,而后便退了出去。

自坤粹宫出来,一双主仆又径直朝宫中的临时犯牢处行去。

陈皮一面跟上主子步子,一面兴致冲冲道:“主子,您可真是神机妙算,聪明盖世,您是如何晓得刘公公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圣上倒下后,便同那些谋反的奸官里应外合,偷偷朝宫外传递消息?”

广陵王世子一面朝前走,一面轻呵一声:“有人向你主子举报,想不妙算也难。”

“举报?”陈皮讶道:“谁,谁这么好心?”

颜元今没吭声,只是稍动了下眉,余光朝一旁树后瞄了下。

有双宦官的靴子稍稍朝里收了收,圆蟒纹路的袖口也赶忙拉了一拉。

陈皮与主子一路至目的地,甫一瞧见广陵王世子,这刘公公便尖着嗓子道:“世子这是何意!”

颜元今在牢中挑了个较为舒适的椅子坐下,睨了一眼面前人的手铐,慢悠悠说道:“刘勇,你出身并不算低,祖上也有些厉害关系,到你这一辈虽家道中落,但甫一入宫便是个高品级的,一路升迁至圣上身边的总管,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照理说日子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说着,抵着下巴,慢悠悠瞧他:“本世子是有些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你,值得你出卖原来的主子,甘当叛贼?”

刘公公眼一抽,低声道:“不知道世子说什么,老奴跟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从未有过判心……”

“是么?”

颜元今笑了笑,眼梢却未弯一下:“圣上虽惜命至极,也遍寻长命丹,但他并非是毫无戒心的蠢笨之人,之所以知道王甫熊所行的伤害至阴女子之事,也执意要服王送来的仙丹,是否也有你在旁煽风点火出的一份力?”

一旁的小厮陈皮听到这,立马从怀间掏了个册子,顺着主子的话茬朝刘公公身上一丢:“瞧瞧吧!这是我从方御医那寻来的药本!你买通御医,给皇上的补汤里加了几位药,制造了些虚弱脉象叫圣上心生恐慌,恰巧王甫熊献上仙丹,便又撺掇圣上吃下,圣上见仙丹效果极好,瞬间生龙活虎,自此便迷上了那仙丹,即便后来服丹生咳,气血愈发的差,也有你妖言蛊惑,叫他以为此乃长生前最后一道,熬过即可,是也不是?”

“还有陛下寝殿中的香,混入一剂无色无味药,有助‘仙丹’药力之效,每日需换,若非是你这般亲近之人,谁又能控制得了那香?”

小厮说完,用力瞪了他一眼:“卑鄙!”

刘公公面色大变,还想狡辩,却听广陵王世子贴心道:“你可知如今圣上倒下了,这宫中也无人能管得了我,即便是本世子罔顾律法,将你的头杀了,也没人会责怪?”

他这般好整以暇地说完,刘公公的脸便“唰”一下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是老奴错了,老奴吃了黑心肝,一时受那些奸人所迫,这才、这才误入歧途啊!老奴从未,从未想真的伤害陛下啊,都是他们、都是谢国公和那王甫熊逼我的啊!”

“逼你?”

小厮陈皮骂道:“你堂堂一介大内总管,皇帝耳边最近的一张嘴,他们如何逼得了你?”

刘公公颤抖着嘴,几乎是要哭了:“是,是他们……是他们用些东西诱惑了老奴……”

颜元今“唔”了一声:“诱惑?”

陈皮忙又道:“你在这天子身边整日吃香的喝辣的,什么能诱惑的了你?”

刘公公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却久久不敢言。

颜元今看着他,忽而收了笑容,讥讽道:“刘公公,你应当认得……江照罢?”

刘公公闻言,抬起头,神色似乎有些茫然:“江什么?”他似乎当真好好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得……”

话音未落,一枚铜钱生生砸了过来,直打碎他口中的牙,鲜血流了满嘴,立马哭喊道:“当真!当真想不起来了啊!这些年他们给我送来的好货色太多,我、我实在记不起来他们名字……”

陈皮直听得反胃,他自然知道这个刘公公指的什么意思,自己成了阉人便变态到这般地步,此等癖好简直闻所未闻,一想到有这么多如自己一般漂亮的美丽俊男子都被这么祸害了,这小厮就忍不住一声接一声的骂:“恶心!牲口!非人哉——”

话音落,忽听牢外沉重的一声“砰”,似有谁跳了进来,小厮骂声打住,连忙将牢门一拉,一道蓝色身影以拂尘银线驱使着着一面贴符飞僵行了进来。

那飞僵身着一身暗赭色破旧衣袍,露出底下圆蟒纹路的裤脚与一双青纹宦官靴,双手平举,原地一转,额头上的符稍稍朝上一扬,露出底下那张无半丝干纹,唇红欲滴几乎要胜过女子柔美的病态脸庞。

“刘勇。这张脸,”卫祁在一身蓝衣,凝目而视:“你总不能忘?”

刘公公抬起头,对上符纸下那双黑漆漆死气沉沉的眸子,又落至他全白的发、细长的尖牙与红色的长甲上,像是浑身僵硬了住,颤抖着声音道:“江……江照?!”

卫祁在见状,看了眼身侧的飞僵,又看了眼颜元今,沉默一瞬,揭去了这僵面上的符纸。

下一刻,飞僵江照的眼睫轻轻一颤。

死气沉沉的那双眼似乎也有一丝波动,视线慢慢下移,缓慢地落至了刘公公身上。

飞僵的眸子似乎紧缩了一瞬——

“大人。”

江照嘴唇一动未动,牢内却忽响起一道幽幽的、带着些许低怨的声音,在黑暗中如鬼魅呓语:“……原来是你啊。”

陈皮闻声,吓得赶忙朝主子身后躲了躲。

刘公公听着这声音,更是浑身猛然一抖,直接朝后栽去:“江照,江应锦!你、你变成僵尸了!你要来寻我索命了……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你饶了我罢!”

江照身躯被银丝牵扯,只是低头看着他,牢中有人低吟了两声,再发出“咯咯”的笑:“没想到,大人也有求我饶你的一天。”

“——那我呢?”

刘公公面色惨白,瞧见话音落后,面前这飞僵身后的白发根根如蛇般朝他伸展过来,“唰”一下缠住他的脖子,叫他整个人惊叫起来。

江照站在原地,只静幽幽地看着他,忽然像是笑了。

“……我求大人饶了我,大人可曾答应过?”

刘公公脖子被勒紧,眼见着双目都要瞪出来,险些快没了呼吸,卫祁在有些担忧要上前,却见江照的白发骤然一首,刘公公瞬间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喉间的咳嗽,只吓得不住朝江照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鲜血,额上惨不忍睹也不敢停下:“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江照,是我对不住你!我下辈子,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不,我下辈子给你当狗,我被你踢着玩,抽着玩,我就是畜生啊江应锦,我对不住你啊……”

求饶声与哭声响彻牢房,广陵王世子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在后方瞧了卫祁在一眼,有些嫌弃地朝刘勇方向看了看:“你之前带这僵去见白子石,白子石也这幅鬼模样?”

“先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的,但被顾隽公子摇醒了。顾公子表示,必须要听白子石亲口对江公子致歉。”

卫祁在一五一十道:“江公子身上怨气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见着刘勇,也如见尘世间一拨脏土,他不屑一顾,这般气息,带回观中,总算是尘埃落定,得以超度了。”

“顾公子将江照生前科考的卷子也交与了我,待超度阵法时,可一并为他烧下带走,算是对他今生的交代。”

说完,卫祁在的面上忽然有几分唏嘘,望着江照的背影,略有一丝怅然。

如此结局,但凡常人,又怎能真的释怀?

可江照这一生太苦了,他得到了剩下所有人的道歉,得到了自己科考时的真正成绩,如此,心愿便全都已经了解,再难释怀,这位公子,竟也就这般释怀了。

江照望着磕晕过去的刘公公,视线停顿了许久,终于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卫祁在与颜元今。

他细嫩的眉眼如重获新生般比往常更生动,多了些青年人充满希望的模样——这是今生的江照从未有过的样子,可他期待来生。

飞僵明明面无表情,但卫祁在还是可以看到他的微微一笑,像是在说,多谢了。

*

卫祁在带江照走后,广陵王世子与陈皮也是要走的。

只是临行前那刘勇竟又转醒过来,像是已然被吓得疯癫,一醒便不住朝地上磕头。

颜元今回过身来,不知想起什么,用脚尖轻轻一踢,将此人头朝上一抬,弯腰看他。

“刘公公。”广陵王世子一双凤眸微眯:“这宫中你手下的小太监,是不是但凡长得漂亮些的……”

他言至此,脑中便现出了方才朝这赶来时瞧见的那个躲在树后的太监人影。

泽幼。

脸上有胎记,算漂亮吗?

除了那紫瓜,他对旁人本不该会有那么好的评价。

“算了,不问了。”广陵王世子忽然有些厌烦,顺势将战战兢兢的刘公公一踹,直踹得他下巴也出了血,像是嫌恶心般转头便往外走:“反正那人也与我无关。”

陈皮跟在主子身后,看主子走到门外,步子又停下,回头冷看了一眼,对一旁的暗卫吩咐道:“杀了,本世子不自己动手,免得脏了今今剑。”

*

这些时日,阴山观众道士齐齐练阵,万般忙碌。

此阵名为“奇星八卦袭凶阵”,乃卫祁在于师尊墓中得来的经书阵法,有了度衣真人留下的这一道家奇阵,修成之后,即便是凶僵袭城,也可应对,不再同往日束手无策。

卫祁在与众师兄弟整日闭关,瞧不见人影,直至有一日傍晚,乔吟远远瞧见了这小道长于黑暗中的人影。

她没有惊扰,看见他一个人来回于月下踱步,似乎有些烦心,来来回回几趟,她想上前,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动,转身欲走,忽听身后身影:“阿吟。”

乔吟一愣,扭头时却是盈盈笑意:“小道长,这么巧?”

“你在这许久,”卫祁在看着她,小娘子夜色中一双狐狸眼狭长狡黠,漂亮得叫他有些失神,稍稍别过目光,轻咳一声道:“为何不唤我?”

“你早发现我了?”像是知晓他羞涩,乔吟没答,只是歪头瞧过去,故意“咦”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唤我?”

卫祁在一愣,像是被问住了,思考一瞬,对她点了点头:“是我的错。”

乔吟眼微微张大了些,笑出了声:“当真是呆子。”

卫祁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凭借着身高优势,这只机灵而又狡猾的小狐狸在他面前像是缩成了一团,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反而皮毛柔软得让人想要抚摸。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乔吟刚想问“作何”,手指却被握住了。

先被握住的是一根手指,随后一根又一根被并进来,直到整个手都被他扣住。

手掌温热,他与她的贴在一起。

乔吟心中一阵酥麻,却是“嘶”了一声:“这里是你们道观……”

卫祁在一愣。

没等他松手,胳膊忽然被这小娘子缠上,乔吟啧道:“你敢松手,我就敢叫,让你所有师兄弟师傅师伯全都出来瞧瞧,你信不信?”

“……”

见这道长红着脸不敢动,乔吟笑得愈发开怀,指尖在他掌心画圈,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祁在手心痒痒,想要缩手却逃不开,稳住心神说道:“阵法,不对。”

乔吟“哦”了一声,又道:“有何不对?”

“我们按照师尊所留之阵去修,可是最后一道结界如何也设不下来。”卫祁在垂眸,手反扣住她狡猾的那一根手指,落得安静后,这才续道:“师尊最后一道咒法之语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页最下方偏偏还落了句八字俗语——‘若为奇星,不可自固。”这道士似乎实在纠结得很,摇摇头道:“我与师兄弟们商量了许久,却参不透其中究竟是何深意。本想去问师傅,可师傅这几日也在闭关,说来奇怪,这次他闭关并未提前通知,也不知为何……”

乔吟盯着两人的手,听他提起师傅,只是说道:“许是掌门有些要紧事。”

而后将话岔过去,重复道:“若为奇星,不可自固……奇星八卦……”她眉毛稍稍一扬,忽问:“小道长,我从前听闻道家擅八卦之法。那若将八卦指为道家,那剩下的奇星,指的什么?”

未等她话音落下,远处原来一君子悠悠声响:“百姓。”

顾隽手里握着毛笔,他今夜作画作得兴致颇高,正打算出来再找点灵感,沾了墨的衣襟微微飞卷。

先是看着面前二人相握的手,状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而后这位顾大公子,冲着面颊已然发红的卫祁在露出坦然的微笑:“卫兄,你这阵的最后一道结界,可否让顾某也来加上一笔?”

*

另边厢,白牙谷内,济世观中。

天蒙蒙亮时,最里头厢房内沉睡的小娘子终于醒来了。

李秀色睁开眼,先是茫然了片刻,忽闻见窗外传来阵阵咳嗽声,披上衣服出门,果然瞧见外头摇椅上坐着个人。

一身破衣烂衫,正晃着手中的木葫芦,方摇进嘴里两滴,又是猛一阵咳,手中的葫芦一松,险些砸去地上,好在李秀色眼疾手快,上去接了住。

“醒了?”老头斜睨她一眼,咂咂嘴道:“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

李秀色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确实似乎休息了很长时间,和上一回还不同,脑内也没有系统干扰,醒来甚至还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先将葫芦递过去:“散人都咳成这样了,不能少喝点酒?”

“少唧唧歪歪,管这么多!”乐双一把将酒壶夺过来,吹胡子瞪眼。

李秀色环顾了下四周:“世子呢?”

“怎么,想他了?”

“……”

这老头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她脑子里忽然回忆起来,她似乎不记得她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是与颜元今坐在树上,然后一冲动就亲了他……

乐双抬头看她一眼:“别思春了,你脸就是红得再像红屁股,也见不着你的小郎君!”

李秀色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偷偷瞪了他一眼,哼道:“为何?”

未等乐双回应,身侧传来一人的声响:“世子已然回都了。”

李秀色扭头,明秋端着一碗热粥过来,递上她面前,上下仔细看了眼,这才笑道:“看来娘子气色好了许多。”

李秀色呆呆地看着她,低头看了眼那粥,又猛然抬头:“你说颜元今回都了?什么时候,昨夜吗?”

明秋笑了笑,一旁的乐双一把将那碗本要给小娘子喝的粥夺了过来,一边仰头喝了两口,瞧见明秋嗔怪眼神也没半分不好意思,只抹了把嘴,嗤道:“哈哈,昨夜!老头我是治好了你的病,倒是忘了瞧瞧你脑子,还昨夜,你可知你这一睡就睡了几日?”他大剌剌伸出一掌:“五天!”

李秀色倏然一愣。

与此同时,她脑中系统伴随着这道士话音落时忽而发出“叮”一声脆响——“恭喜宿主,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一日!”

明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脸色由青至白,而后又似乎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从这里回都城,最快几日?”

“怎么,”乐双笑呵呵说道:“赶着回去给那小子收尸?”

李秀色嘴唇一抽,低头看着这道士的眼神中现出几分震惊,又有不解:“你、你怎么……”

乐双在椅上一摇一晃,眯起眼来,轻嗤道:“我会算命。”他胡须一翘:“你的命不也是我算出来的?”

李秀色忙惊喜道:“那有没有——”

“没有。”

“……”

李秀色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乐双只是哼一声:“无论你问什么,都没有。”

小娘子被他气得不轻,不再问了,站起身来望向一旁的明秋,这师太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寺中最好的马,即便是快马加鞭,最快的话,也大抵需……八日左右。”

李秀色一愣。

八日?

也就是说,等她回去胤都,再过三天,就是书中的结局了?

而明明,她原本以为,她至少可以有十七天的时间。

……可是莫名其妙地睡上这么一觉,再加上遥遥路途,她居然就只剩下了三天的时间?!

天杀的。

李秀色眼下简直不知是该骂老天爷还是骂狗系统,抑或是当初那只好死不死咬了她让她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的僵尸。

可她到底是没有时间再想了,只焦急道:“明秋师太,那观中最好的马,可以借我一用吗?”

明秋愣了愣,道:“自然。”

随后笑了笑,望着李秀色的眸光落了些心疼:“娘子大病初愈,还要赶回去吗?”

见面前的小娘子没吭声,她只是点了下头:“随我来。”

两人走后,人五人六两小童才从厨房内钻了出来。

人六摇摇头道:“散人,就是再上好的马,也不可能八日便……”

人五忙打断他:“不不不,那个世子的那匹马就可以,别说八日,上回来,好像才四五日罢?”

人六想起那匹挑嘴的骏马,咳了一声:“小桃花除外,他若是跑的不快,他那挑剔的烦人主子怎么愿意养它?”说着,又努努嘴,续道:“散人,您这几日耗费心神为您的爱马喂了精心炼制的药丹,强身健体了不知多少倍,原来竟是为的李娘子?您早知她醒来便一定要回去?”

乐双还是一脸惬意地闭着眼,晃着手中的酒,嘿嘿一笑,却不说话。

没一会儿,那道紫衣身影又回来了,应当是明秋为她备好了马与粮食,她来修整行李,在屋内捣鼓了一番,还是回到这院中的老头跟前,扭捏了片刻,认认真真地道:“还未郑重跟您道过谢。”

说着,深深鞠了一躬,就算老头没睁眼也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鞠躬完又一下直起身子,看着她手中的酒葫芦:“原先是想劝您少喝一些酒的,想来您也不会听,那我便不说了。有机会的话,我……我托人来,给您送上胤都,不、送上这世上最好的酒给您尝一尝。祝您喝得开心。”

小娘子乖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人说:“要送酒的话,十坛起送。”

“行。”小娘子点头。

乐双睁开眼,看着她背影,又道:“丑丫头,明知结果,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娘子头上绛紫色的流苏伴随着冷风翩飞,她头也不回,背影远去,声音却依旧清脆灵动:“当然是回去给颜元今过生辰,祝福他来到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