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隽远远观战,下意识扶住了门框,心中惊道,原来先前不是他符画错了的缘故,这东西眼下只怕是根本丝毫不惧符箓。
卫祁在作为施阵之人,霎时间也饱受波及,连连朝后退了三步,胸腔也随之一记闷痛。
他心中大骇,当初收那游尸时尚且还能僵持许久,而这荫尸却能瞬间将它“万符困尸”阵法破了,难怪师傅说当年师尊寻着那荫尸冤情前也对之束手无策,竟是果真如何都奈何不了它!
眼下只怕四壁无间阵也对它无用,广陵王世子那二人还未归来,这东西背后的隐情尚无人知,必须要拖延时间——
还在思虑,忽见荫尸黑发如厉鬼般直直冲他面上袭来,却在此时自不远处闪来一道红氅身影,护在他身前,竖抱长琴,“铮铮”两弹,琴中顿时飞出细小银针,直直穿透厉鬼发间,朝那荫尸双目刺去。
这一刺极准,叫它顿时长啸一声,眼中殷殷流出黑血,朝后退上一步。
卫祁在盯着面前于雪色中红衣飒飒的少女,只觉她侧颜更胜于雪,一时讶然,有些失了声。
顾隽也愣愣张口:“乔姑娘?”
趁那荫尸原地震怒自顾不暇之际,乔吟狐狸眼朝后一望:“顾公子,自你家宅中随意寻了把琴出来,不介意罢?”
顾隽道:“……自然。”
他早就听闻乔国公之女擅长抚琴,也知她琴艺高超,可竟不知是这种高超法,只是……他家的琴里,怎会有银针飞出?
似知他在想什么,乔吟道:“银针乃我随身携带,需靠琴力尚可弹出。顾公子不必多疑,这琴我用完了便还你。”
说完,又忽而偏头,音调上扬了几许,带了几分调笑道:“小道长,你已经瞧了我半天了,我便这么漂亮?”
卫祁在噎了一噎:“我……”
乔吟深知这人打趣不得,只说上一句面上便染了丝窘迫之色,便道:“罢了。不逗你了。”
又问:“你没事罢?”
卫祁摇了摇头,抹去唇边血迹,随即清了清嗓子,方道:“乔姑娘竟有如此身手。”
“早便说我会些拳脚了。我爹那迂腐惯了的不许,只准我弹琴,那我便偏用琴来做一番事业。”乔吟说完,弯唇道:“如何,可对我刮目相看了?”
“……”
卫祁在沉默一瞬,正欲开口,忽见天空远远飞来两只雀鸟,直奔他二人方向而来。
他双眸登时一亮:“传音雀!”
便在此时,荫尸也重新动作,似尸气大发,利爪直直朝这边刺来,乔吟琴手拨动,卫祁在手中佛尘也是一转,手柄处飞出桃木棍,直逼荫尸面门。
趁荫尸全力迎对这些利器当口,他纵深一跃,将那只雄雀鸟一把抓在了手中,李秀色的声音瞬时从中响起,她语速极快,内容简洁,不消片刻,卫祁在便已掌握了来龙去脉。
他赫然抬眼,瞧那荫尸正一声怒吼,直逼得乔吟怀中琴弦纷纷崩断,显然已再伤它不得。
眼见乔吟朝后一栽,他顿时上前拦腰一抱,随即侧身挡在她面前,再凝视那荫尸,口中掷地有声:“月阿柳,你心中可还有怨?!”
乍一听见这名号,那荫尸身躯赫然一振,倏地停在原地。
卫祁在见状,续道:“你本为下等月氏一族,于顾家为婢,暗自倾慕顾惜之,也便是当时的顾家独子,只可惜顾惜之终是娶了旁人之女,此女无法生育,便有求于你,叫你留下与顾惜之的子嗣,可是如此?”
乔吟与顾隽纷纷大惊,尤其顾隽喃喃道:“什么?”
卫祁在却并未回答,只对荫尸继续道:“顾惜之那夜醉酒荒唐,误入你房中,并不知与你有过一夜,更不知孩子是你与他二人的,你将孩子送出后,以婢女身份留在府中,与之朝夕相处,却只能眼看着他喊别人母亲,看你所爱之人抱着你和他的孩子,同别人琴瑟和鸣。”
“所以你开始怨那顾家夫人,怨你所爱之人不知你心意,怨他不知那是你和他的孩子,怨自己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却终献他人,怨日夜与子相伴却无法相认……”
话音未落,手中拂尘霎时飞出,大喝道:“——月阿柳,你心中所怨,何时得消!”
佛尘放出银丝,如银蛇般攀上荫尸手脚,瞬间缠绕捆绑。
瞧见它浑身颤抖,却依然未动,卫祁在深知时机成熟,当即自怀中掏出一张红字符,一面朝它逼近,一面振振有词:“月阿柳,如今已知你所受冤情,你对此有恨,可你子孙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你断不可对他们擅自加害,今夜顾家子孙定会认祖归宗,偿你所愿,你若信我,便及时收手罢——”
言尽之时,恰立于荫尸面前,抬手将符于它正中一贴。
他口中念咒,见荫尸身躯一动不动,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这一回,总算是能将它定身住了。
可谁知还未松完一口气,忽觉四周倏然之间狂风大作,面前有无数黑发平地而起,张牙舞爪于风中乱舞,红符下荫尸赫然狠狠龇牙,那黑发如棍般便纷纷朝他身上用力砸来。
卫祁在愕然,一时间避之不及,腹部受击,竟直接被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小道长——!”
乔吟顿时飞奔而来,扶起他肩膀。
卫祁在喉中吐出一口血来,只怔怔望着那荫尸,心中惊诧万分。
为什么……
冤情已解,符箓不应对它无用才是!
难道、难道它所怨并非如此?是他们搞错了?还是说……是这背后又漏了些什么?
就在此时,又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顾隽本还在因卫道长方才所说之事震惊不已,一时间尚未消化过来,听见这声响,当即一愣道:“堂兄……是堂兄院中传来的声音!”
*
“砰——”
屋内,明黄色少年宛若僵尸,双手锋利,插入墙中,竟直将壁间都捅出了个洞。
柜边狼犬紧紧盯着虽躲过方才致命一击,却已然伤痕累累倒地的主人,它喉中不断呜咽,奋力挣扎,一双绿眸中竟满是莹光,奈何却被绳犬拴牢,只得恶狠狠瞪向“顾夕”,冲他不住狂吠。
“顾夕”恍若未闻。
上尸人,无声无觉,无情无己,只将顾家子孙吃干抹尽便是。
没的吃了,再最后将自己送入荫尸本体口中。
他缓缓将手从墙洞中抽出,视线移至不远处倒在地上因疼痛不住痉挛的顾朝,面无表情地朝他慢慢走去。
顾朝眼下浑身是伤,他教书育人,这双手平日里只捧得了书本,如何能抵御僵尸?原本问话后见“顾夕”不答便试图逃脱,却不想被一把拽了回来,硬生生砸在墙上,吃痛之际,那利甲便刮上他皮肉,径直剜下一排肉来,尖牙也对着他颈侧狠狠咬上一口。
那一瞬他只疼得要晕厥过去,握紧手中的捣药棍,朝着“顾夕”身上砸去。
想到面前是弟弟身躯,并未敢下重手,只砸至他腹部,随即趁着“顾夕”力道一松,他站起身来,见利爪又朝自己袭来,便适时朝旁一躲,却终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他捂着脖颈,脖间殷殷冒着血,眼见弟弟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自己,渐渐逼近,应是再度要下狠手,他眼下因失血毫无力气,意识也有些恍惚,深知自己已躲不开,不由苦笑一声,静静望着弟弟,声音带着无尽涩意:“阿夕……这样、这样也好。”
“大哥、大哥知你自小便觉得委屈,总说若是生了我后,没再生你便好了。可、可你是我弟弟,这世上如何、如何能没有你呢……每回听见你这么说,你伤心,大哥其实也伤心。”
“你不要怪母亲,她平日凶你,并非不爱你,只是想让你快些懂事,只是,只是说了你不爱听的话。都怪大哥,没好好劝导母亲,总拿你同我比较,是不对的,是会伤你的心。若我、若我今日去了,你一定莫要再说气话,她说什么你便忍忍,做得更好给她看,好好活下去……听、听大哥的话,你平日里总不听我的话,这一回是要听的。”
“对了,待你清醒,也莫要怪罪自己,你是被上尸了,不是你的错。”
顾朝说着,眼睛竟也酸涩起来,遗憾道:“只可惜,可惜你的生辰礼,不能亲手交给你了……”
“你也……”言至此,鲜血呛得喉间一咳,续道:“你也,听不到哥哥亲口致歉了。”
话音落时,“顾夕”恰已弯腰站在他跟前,利甲直直向下,却在瞧见顾朝眼中滑落什么时,动作倏然停在了离他胸口半寸。
他低头木讷地看着那滴泪光砸落在地上,晶莹粉碎,不知为何,眉头轻轻、再轻轻地一动。
然而只一瞬又抬起了眼,乌黑的眸子盯上顾朝的脸,锋利的指甲再度朝他心口刺去。
眼见最后一刻,房门忽被谁猛然撞开,只听“汪”一声怒吼,一道黑影直直朝“顾夕”身上扑了过去,将他撞倒在地。
顾朝眼下已然奄奄一息,即便是“顾夕”没再下手,他也自知时辰无多,紧闭双眼,只求死个痛快。
忽听面前动静,他当即睁眼,瞧见那狼犬身影,登时震惊不已。
是……猴毛儿?!
只见猴毛儿一身毛发乱糟糟,染满灰尘泥土,看样子不知在外流浪多久。它狠狠压在这个自幼将其养大的小主人身上,死死咬上他锋利的指甲,试图将那长甲啃落,任凭狗嘴被抓破,也纹丝不动。
“顾夕”被它压制,顿时发怒,另一手自它背后高高抬起,又重重朝犬身刺下。
长甲刺进肉身,鲜血顿时四溢,狼犬却依旧一声不吭,连声闷哼也无,只死死咬住小主人,盯着“顾夕”的一双绿油油的犬眸却忽而盛满了泪珠。
它神色哀恸。
似是在说,主人,醒醒。
第57章 五阳
东院之中, 荫尸尸气大发,原地发狂,黑发于疾风中杀满院空。
头顶黑云压城, 乔吟见状不妙, 只得将卫祁在先朝后搀进房内。
顾隽一边观察外头动静, 一边心急如焚道:“道长,你伤势如何?”
卫祁在轻咳两声,抹了抹唇边残血道:“无碍,方才它被尸气振腔,受了些内伤。”
顾隽道:“眼下可如何是好, 我听堂兄那边动静,似也发生了什么事端, 可我们自顾不暇, 压根无法脱围出去。”
卫祁在闭了闭眼, 神色凝重道:“怪我、怪我未能早些预料, 这荫尸有分魂‘上尸’之力,这东西只怕……只怕是早便分了一半的魂入了不知谁的体。”
“分魂?”顾隽愕然:“那堂兄那边……岂不是凶多吉少?!”
卫祁在道:“这荫尸怨气不知为何未能消解,上尸之魂自也不得退散。如今关系两边危安,别无他法,只能拼命一搏了。”
他咬咬牙,不知想起什么,忽道:“乔姑娘,顾公子, 还需你二人助我!”
顾隽一愣:“我?”
卫祁在“嗯”一声, 他眼见荫尸情态,当即道:“既解不得它怨气,只能先努力将其困住, 再另想他法。只是小道一人之力甚微,又内力受损,寻常阵法对它应当也并无多用,只得借你二人之力,与我一同布下‘三阳金钟阵’。”
“三阳金钟?”
卫祁在点头:“此阵需阵法中人数为单,最低三人,高可至七人,人数越多,金钟罩尸之力便越大。以往我都是同观中师兄弟一同。”
顾隽踌躇道:“可是道长,你也知顾某并不通武,我、我如何能担此大任……”
卫祁在道:“顾兄不必担心,此阵原理是借人阳气,虽说若有武力更胜一筹,但也并不需你一定会武。”
他抬手一测顾隽腕脉,续道:“我见顾兄脉象旺盛,正为此阵合适之人。你只需站在我所设阵眼之处,拿好手中武器,全神贯注心中念咒即可。”
顾隽一想方才与陈皮一同憋气时自己确实能憋许久,想来应当是阳气十足,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以是可以……不过,”他扒住门边:“不瞒道长说,顾某自方才便想晕了,也还行?”
卫祁在默了一默:“今日便争气些,过会儿再晕罢。”
“……”
乔吟望外,见那荫尸发狂过后正要逐渐逼近,连忙道:“事不宜迟,小道长快些教我们布阵!”
卫祁在迅速为二人做好安排,沉声吩咐:“二位切记,无论如何,武器不可离手,此为联系阵法的重要之物。”
乔吟抱紧怀中长琴,虽琴弦已断大半,但好在尚且能用。
顾隽则一脸茫然,武器?他何来的武器?
“需最衬手的物什,”卫祁在似知他心中所想,一指他手心从方才便一直握着的东西,道:“顾公子便用此物罢。”
顾隽低头看了看手中羊毫,自我怀疑道:“这……”
话音未落,面前便又被那道长不由分说塞过来几张无字符纸:“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安排妥当后,卫祁在眯起双眼,正对大门,与荫尸正面相对,左手施诀,右手拂尘高高举起,口中低声念咒,乔吟顾隽分布左右两侧,心中也随之默念起咒语来。
卫祁在唇瓣急动,忽道一声:“起!”
四周瞬间掀起一道阵法光圈,将荫尸所掀狂风卷入其中,使之位于呼啸中心。乔吟携琴铮铮两声,顾隽也以笔画符,二人一番动作后,同时间奔至道长所言左右阵眼之处,将手中所持之物缠绕上自道长拂尘中散除的银丝,向后用力拉扯。
三人绕圈不断奔走,变换阵眼,银丝也不断缠绕,几乎瞬间便将荫尸外围包裹成了银墙铁壁,又犹如蜘蛛裹丝。
阳气过度至光圈之内,荫尸受阵法捆缚,不断挣扎,厉声咆哮。
见此阵有效,三人虽喜,可仍觉吃力,正当此时,忽听乔吟长琴处“崩崩”两声。
卫祁在心头一跳,不好!武器在阵法间不得有误,可那琴弦竟在此刻断了两根!
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乔吟那头面色一白,似是胸口一痛,唇间猛然吐出口血来。
“乔姑娘!”
卫祁在顿时惊呼一声。
二人虽皆未松手,但阵法已有两处紊乱,顾隽正全心全神握笔念咒,并不知眼下发生何事,只觉面前银丝竟倏然间剧烈波动,他手中羊毫也随之急剧颤抖,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便在此时,远处空中忽飞来一柄长剑,一路斩断荫尸黑发,再刷刷两声,缠绕住拂尘银丝,稳稳立于阵法一端。
顾隽先行一愣,继而大喜。
是今今剑!
只见叮叮铃铃间,一人衣诀翻飞,腾空而下,动作干脆利落,他发尾铜钱光彩耀眼,眉眼更是飞扬万分,将今今剑朝后一扯,压住阵眼,懒洋洋道:“你们便就这点出息。”
顾隽激动得险些要热泪盈眶:“昨昨兄,你总算来了!”
卫祁在则无心于这边,只远远担忧:“乔姑娘,你没事罢?”
“没事。”乔吟抱紧长琴,回道:“对不住,方才因我乱了阵。”
话音刚落,便听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什么破阵。”
他讥讽完,又道:“三阳?看你这破阵也玩不下去了,本世子便行行好,再送你两阳。”
卫祁在一愣,两阳,除了他,还有谁?
尚在思索,便听远处传来“刷刷”的踏雪声,似是谁在雪上拼命奔跑,终于气喘吁吁冲进院子,她气势冲冲,一身紫衣,头上珠花歪歪扭扭,个子虽娇小,怀里却抱了根也不知从哪捡来的、足有她半个人高的粗大柴火棍,一边吃力地朝这边跑,一面大声道:“来了来了,加我一个!”
她极为卖力:“我也带了武器!”
颜元今嫌弃地看了眼那寒酸的柴火棍,再看一眼抱着棍子动作滑稽的她,随意挑挑下巴,指了一边方向:“站去那里。”
李秀色连忙照做,此处恰为顾隽身边,她不忘打招呼道:“顾公子,咒法传授我一下!”
打她声势浩大地一来,顾隽便诧异地微微张大了嘴,眼下终于将嘴合上,带着对此女中豪杰的钦佩之情,忙将咒语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
李秀色抱着柴火棍艰难将银丝一绕,屏气凝神,心念咒语,只觉手间温热,阳气果真缓缓渡出,传至阵法当中。
三阳变五阳,尤其那世子方位阵法内力雄厚,荫尸挣扎力度顿时小上一些。
卫祁在感激不已:“多谢诸位!”
颜元今冷哼一声,天知道他可半点没有相助这破道士的意思,纯粹是为了捉尸罢了,这五阳金钟阵确实是在破荫尸怨气前唯一之法。
卫祁在稳住拂尘,沉声道:“世子,李姑娘,为何我已按你们所说,可荫尸怨气却依然未消?”
李秀色也万般不解:“怎会如此,莫非辛家人对我们有所隐瞒?”
颜元今却是挑眉,随即想起什么,将视线看向了一旁握笔的顾隽。
顾隽见他目光,以为他是要关怀自己,便叹气道:“昨昨兄,不必挂心,我顾家祖辈这般隐情虽令我震惊十足,但也并非难以接受,我……”
还未说完,却听颜元今忽道:“阿绣。”
此言一出,阵法中正在挣扎的荫尸动作倏然一顿。
顾隽“噫”一声道:“昨昨兄,怎的忽而唤起了我的小字?”
他道:“你过去不是觉得这小字难听,素来不愿意喊么?
“小字?”李秀色更是一愣:“顾公子,你小字换作‘阿绣’?是哪个‘绣’字?”
顾隽答道:“是‘织绣’的绣。”
李秀色讶然,那岂不是,岂不是和月阿柳当年给那个孩子偷偷取的小字一模一样?这也太巧了罢!
颜元今续道:“我确实觉得难听,后来一想,顾太师也不至于这般才疏,所以才想来问问你,这难听的小字,到底如何来的?”
顾隽也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只道:“确实并非家父所取,只说当年我出生时于满月之日行告祖赐字之仪,却恰于祠堂中掉落一物,此物据说原为我高曾祖父当年珍藏之物,一直存于柜匣之中,在他去后数年,才搬于祠中。在我满月之日落此物,家父视为先祖有灵,定有寓意,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一张布条,上头便写了‘阿绣’二字,家父便顺应祖先之意,认为是高曾祖所赐,才将我小字定为了此。”
颜元今听完,似是了然,终于笑道:“果然如此。”
李秀色也如醍醐灌顶,问道:“那物什……莫不是个布偶罢?”
“正是。”顾隽奇道:“李姑娘如何晓得的?”
李秀色讶然。
那字条分明是月阿柳缝于布偶之中,布偶也应在她所生之子手中,为何会落到顾隽的高曾祖父,也就是顾惜之的手里?
还什么存在柜中,成了珍藏之物?
一个破布偶罢了,顾惜之绝不会这般珍惜,除非,除非……
“——除非他心中有鬼。”
广陵王世子声音在一侧响起,李秀色登时一愣,诧异朝他方向看去,心道,这人难不成还修了读心术?
却见颜元今看笑话似地瞥这紫瓜一眼:“下回在心中想事的时候,记得闭嘴,莫要再自言自语出来了。”
说完,便将头转回去,今今剑稍一发力,热气自剑端穿过银丝,直达荫尸面门:“月阿柳,你怨气不散,是因你并非郁郁而终,而是被人逼死的,对么?”
“若我没猜错,逼死你的人,便是顾惜之?”
第58章 御尘
颜元今此言一出, 荫尸视线便骤然直盯向他。
颜元今笑道:“看来是被本世子猜中了。”
众人无不愕然。
顾隽最先诧道:“昨昨兄,你这话为何意?”
“这具体如何,恐怕要你亲自问它了。我只是在想, 你那高曾祖父缘何要将月阿柳塞了布条的布偶珍藏起来, 要知道, 那布条上缝的可是她偷偷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字。”
顾隽一愣:“你是说……”
“没错,”颜元今啧一声:“顾大公子,你这字可是白抢了你曾祖的那一份呢。”
他说完,瞥过一脸惊讶的顾隽,又将视线转至荫尸身上, 朗声道:“月阿柳,我看你与顾惜之那荒唐一夜, 他并非不曾知晓, 其子由你所出, 他也并非被蒙在鼓里, 只是他不愿承认、甚至不愿接受你罢了,是也不是?我并非当事之人,不知你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你一怨顾夫人夺子,二怨子不知亲,三怨所爱之人负你造成今日局面,这第三怨, 在你心中比重最深, 是也不是?”
两句“是也不是”问下,那荫尸猛然嘶吼一声,黑发突起, 似要再度奋力挣扎,然而这一回不似之前几番令银丝波动,反而因此举让阵法光圈愈发明亮,被束缚得也愈发牢靠,只挣扎两下,双掌便重重垂落下来。
卫祁在双眼顿时一亮,心中恍然,难怪之前荫尸怨气不散,因他只知前两层,却不知这关键一怨。
他当即屏息凝神,口中默念咒语,见荫尸手脚如被隔空捆绑般越来越紧,深知眼下正是时候,便忽从随身布包中掏出一方背面映刻十二星宿的重环纹铜镜,先在手心一掂,随后向上重重一抛,正停于荫尸头顶上空。
他目光凛然,手中捏道诀,大声道:“‘众生多结怨,冤深难解结,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月阿柳,汝怨已为人知,还请速速归降!”
咒声停歇,镜中于刹那间照出如白昼般刺眼光束,顷刻将阵中荫尸笼罩。
荫尸似痛苦不堪,不住仰天长啸,其声刺耳至极,令李秀色等人面色皆难看了一瞬。
片刻后,声嚣渐歇。
荫尸立于阵中,终于再一动不动,只稍稍仰头,眸子紧紧盯着头顶那方铜镜,黑发安静地拖在地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虚幻。
众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见半空那铜镜中白光骤然一闪,紧接着竟隐约现出了一女子的模糊背影。
卫祁在眸中顿现惊奇之色,喃喃道:“原来此物竟真能有这般用途……”
乔吟盯着镜中女子,讶道:“小道长,此为何物?”
“御尘镜。”卫祁在道:“可在解荫尸之怨迷后借此镜现其前尘。”
模样再普通不过的一面铜镜罢了,竟有如此奇效,李秀色心中不由感慨,卫祁在这小道士还真不愧是原书男主,武力值暂且还不算太高,但关键时刻倒是什么东西都能从他那破布包里掏出来。
乔吟轻轻点头,又调笑道:“小道长有这般神器,为何藏着掖着,不早些拿出?”
卫祁在微赧:“此物过去唯有师尊在照衡山长河村时用过一次,师尊故去后,这些年也未再见有荫尸出棺,御尘镜便一直在观中搁置。这次下山师傅恐早有预见,便临时将其塞我囊中。此镜唯有在解怨后可用,方才小道还未来得及便已被荫尸所伤,让姑娘见笑。”
方解释完,忽见那镜中似正缓缓朝前的女子将脚步停了下来,而后慢慢转过了头。
顾隽远远瞧着那张不过十三四岁的面孔,顿时惊道:“茵茵?!”
“什么茵茵,”颜元今在一旁好整以暇:“是令高曾祖母。”
顾隽愣了:“啊?”
李秀色忙贴心替广陵王世子补充了一嘴:“真正同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见顾隽面色稍有些尴尬,李秀色赶忙拍了拍嘴,解释道:“我意思是,这镜中娘子应当正是月阿柳,即是荫尸原身,看模样十四岁,恰是她当年入顾府为婢的时候。”
顾隽点了点头,良久才叹道:“阿柳祖母年轻时,竟同茵茵长得这般相像。”
镜中的月阿柳年纪尚小,下人装扮,穿一身稍显宽大的粗布衣,扎了个潦草简单的丫头髻,面上还灰扑扑的染了泥,可饶是如此,也未掩其美人胚的清丽容颜。
她正捏着颈上所挂的下等族铜牌,唉声叹气:“要一辈子困在这府中了么?”
声音飘渺,传至众人耳中,竟宛若生魂。
虽已在辛家口中听过她故事,可乍一见镜中人影,活生生现在眼前,倒让李秀色有些恍惚。
还在呆呆望着,忽见薄雾一晃,场景变换,便是一方池塘。
池塘边,一位锦衣华贵的小公子于亭上坐,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他眉眼虽不出挑,气质却颇显矜贵,一手捧着书,一手朝嘴里漫不经心丢着干果,而后就着书册念了几句,便似再没法专心读下去,将书朝下一拉,视线向池边正蹲着喂鱼的下人服身影望去。
终忍不住道:“我说,你再这般喂下去,满池的鱼都要被你撑死了。”
那身影大抵吓了一跳,手中的干饵洒了一地,随后连忙转过身,朝亭中望过来。
阳光刺眼,小公子瞧清她面容,似生生一怔。
他将目光慢慢落至她胸前下等族牌上,顿了片刻,终于笑问道:“什么时候新来的小侍女,我怎的没见过你?”
“昨日刚到。”
“昨日刚到,今日就来毒害我的鱼?”
侍女忙低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
没等她说完,小公子便忽然从亭中一跃而出,踱至她面前,将手中书册轻轻一敲她脑袋,问道:“你叫什么?”
侍女揉头:“月阿柳。”
“哪个柳?”小公子弯腰看她,笑道:“是‘色浅微寒露,丝轻未惹尘’的柳?”
月阿柳茫然抬头:“什么?”
“不是?”
他盯着她的脸,又道:“还是‘翠佛清波,烟垂古岸’的柳?”
见她茫然,他便忽而了然似的,神色中添了丝古怪,问道:“不懂诗词?”
月阿柳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面前忽而伸过来一面手掌,那手修长白皙,极为好看,一看便是读书人用来拿笔的手。小公子靠近了她一些,道:“那便写给我看好了。”
月阿柳一愣。
她攥了攥因自幼起便总是干粗活而生的满是厚茧的手,朝背后一放,再摇了摇头:“不会。”
“不会?”
“我不认得字。”
小公子忽笑出声:“你不识字?”
他连连摇头,退后些打量她,音色中带些讽意:“可惜了,竟是个目不识字的白丁。”
月阿柳面色有些难堪的微红,闷声道:“奴婢出生自下等族,自幼维持生计已是艰难,没有机会去学堂。”
小公子哼道:“没机会?我只听说过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但凡有心之人,也不至于这般自甘堕落,你那些话纯粹借口罢了。”
“公子自出生起便衣食无忧,自无法设身处地懂奴婢境遇。”月阿柳似憋了口长长的气,沉声道:“公子若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说完,不等他应,便跑没了影。
小公子在原地静默半晌,许久在自言自语道:“这是在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罢?”
他也不知为何兀自笑了笑,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半天,半晌才捡起地上她掉落的干饵,朝河中鱼群丢去。
李秀色远远看着镜中场景,轻声道:“这位,应当就是顾惜之。”
话音落,画面又是几转,皆是顾惜之与月阿柳碰面,一个打趣一个回嘴,一个笑容恶劣却开怀,一个每每被气得不轻却碍于身份不敢生气,倒像是对欢喜冤家。
再一阵薄雾,场景便落至了一间屋内。
穿着好看中带几分书生文雅气的少年正低头写字,一身粗布的少女却在一旁安静磨墨,盯着他写字那双手看。
李秀色眯眼道:“这定是月阿柳给顾惜之做陪读丫鬟的时候。”
写字之人忽而抬头,先是不经意般瞥了眼她磨墨的那双模样粗糙的手,再又抬眼看她,问道:“认得我写的是什么字吗?”
月阿柳答得很快:“不认得。”
顾惜之听她语气,忽而笑了:“不认得很骄傲吗?”
他道:“站过来。”
月阿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凑近了些。
顾惜之点了点纸上那大字,道:“这个,是‘柳’。”
“柳?”月阿柳茫然:“哪个柳?”
“自然是,你的那个柳。”
月阿柳愣愣半晌,指指自己:“我的那个柳?”
顾惜之哼一声,带着少年的傲慢气:“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叫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书童,怕都会丢我的人。”
月阿柳面上顿时染上红晕,语气却很有骨气:“我也不想做你的——”
话未说完,面前却被递过一支笔:“拿着。”
少年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笑道:“写写看。”
少女拿起笔,对着范本,歪歪扭扭地画,可惜却画成了四不像。
顾惜之嘲笑完,忽而抓住她手腕,没等她吓一跳,已经带着她的手劲在纸上一笔一画慢慢勾勒起来:“应当这样写,真是笨。”
很快,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字便写了出来。
顾惜之笑容得意,偏头问道:“怎么样?”
他离得近,手还搭在她手腕上。
少女眼睛看着字,心却放在别处,点头:“好看。”
镜中月阿柳香靥凝羞,连带着眉眼都稍上丝淡粉,李秀色远远观望,觉察出情势不妙,摇了摇头,为这桩冤孽叹气道:“原来这会儿她便已情窦初开了。”
广陵王世子偏头看她一眼,见这紫瓜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由讥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李秀色“诶”一声,谦虚道:“世子过奖,这点小苗头我还是能瞧出,怎么说我也是看着话本子长大的。”
颜元今冷哼:“钦天监家的女儿,自小便看这些东西?”
李秀色一愣,想起卫朝宅风严谨,闺阁女子更是规规矩矩,话本子这种东西也就顾夕那种皮到不行的小男娃会偷偷买来看,尤其原主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世子略感奇怪也正常,眼下想必还觉得她不成体统。
这么想着,她便忙胡编乱造道:“世子,您大抵忘了,我是庶女出身,自小没了娘,爹也不怎么爱我,所以素来没人管我的,有东西看能叫我识字便不错啦。我虽说是看话本子长大,但学问见识也不见得少到哪去,没准还开阔了些呢。”
她讲到“开阔”二字时,还洋洋得意地眨了眨眼。
虽不知她得意个什么,但颜元今心中仍是一动,这紫瓜言语轻松,提起身世遭遇竟这么如同无所谓般不轻不重掀了过去,明明是较为可怜的事情,她怎的还看上去很高兴似的?
他到底也没兴趣戳人痛处,只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她。
正如李秀色所说,镜中接下来的影像将这苗头愈演愈旺,许是众人以旁观角度,只觉得月阿柳的心思也随着时日迁徙昭然若揭。见了顾惜之会别扭脸红、同顾惜之讲话会支支吾吾、甚至时常会看着正在背书写字的顾惜之发呆……
时日一长,这场景落在旁的下人眼里,也惹来了是非。
有男奴才嚼舌根:“你以为那月阿柳大字不识的,凭什么去做少爷的书童?我看少爷就是看中了她脸好,找她暖床的。”
再白日梦道:“要是我今后有了钱,我也得找这种姿色的小丫头。”
有婢女白他一眼,而后附和:“反正我们没那个脸,自也没那个命喽。”
自然还有人不屑:“我看那月阿柳早便合计好了,还想一步登天呢,笑话,怎么说也是个下等族,比咱们都不如的东西,脸好怎么了,少爷最多玩玩她,怎么能看得上……”
叽叽喳喳一群,没注意后头站了两个人。
一个站得近,手上握着新取来的宣纸,气得浑身发抖,正是月阿柳。一个离得远,却听得一字不差,他捧着书,慢慢朝前踱步,经过正眼眶通红的少女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继续上前,抬脚对着那说着“暖床”的下人屁股便是一踹。
顾小少爷踹完人,冷道:“倘若今后再听谁再背后编排我,包括我身边的人,便给我从这宅子滚出去。”
月阿柳怔怔看着,揉了下红红的眼,见顾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也不知什么意味,便又转身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低下头,小声道:“他在……护我。”
镜外观看的李秀色顿时恨不得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急道:“他护你,你也不看看他护的是你,还是他自己的名声!”
被这突然的一声扰了看戏兴致的广陵王世子:“闭嘴。”
“……”
镜中,月阿柳愈发勤奋练字,学会了“柳”字,也偷偷学会了“惜”字。
一日,在书房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了方跟同窗们游玩回来的顾小公子。
他见着立于昏暗中的她,似是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月阿柳嗫嚅了半晌:“公子,我、我会了。”
“会了?”顾惜之见少女面色若桃花之艳,先是一怔,又见她鹌鹑般乖巧还莫名带了丝胆怯的模样,全然不似过去还会跟自己顶嘴的派头,笑道:“会什么了?”
他行至桌边,见她慢慢拿起笔来,弯腰认真写了个什么,而后如同渴望得到夸奖的孩童般急忙道:“您教我的名字,我会写了。”
顾惜之低头,瞧见那还算端正的“月阿柳”三字,满意地挑了下眉:“还不错。”
月阿柳素来不爱笑,此刻眉眼却轻轻弯了弯,神秘道:“还有。”
说着,她继续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纸上一笔一画。
顾惜之双手扶在岸边,大抵是起了好奇,没等她写完便凑近去看,月阿柳落完最后一笔,兴奋扭头:“还有惜——”
话未说完,唇边却凑着少年转过来的嘴角擦了过去。
察觉肌肤温热触感,二人皆是一滞。
月阿柳的脸刷一下红了,顾惜之似也愣了半天,而后突直起身来,咳嗽一声,强装镇定道:“你可知你刚才做了什么?”
月阿柳道:“我……”
顾惜之摸摸唇角:“你亲我。”
“……”月阿柳吓了一跳:“公子,我并非——”
依旧是未说完话,少年却倏然凑近一步,稍稍俯身,对着她唇边轻碰了一下,似留恋般停了许久,才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直起身子,状似无谓道:“似这般。”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似这般的逾矩之举,下次不许再做了,知道了么?”
月阿柳尚在愣神,只知道点头。
顾惜之神色中也有些少年羞涩的不自然,转而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惜”字,转移话题般道:“你这侍女,怎的将我名字写得这般丑……”
随着他声音渐渐缥缈虚无,二人书房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一转,便是喧天锣鼓的喜庆声响,想来,是到了顾家娶亲的时日。
李秀色静静看着,却稍有些心不在焉。
她方才,是和大伙儿一道看了场亲热戏罢?
这古代小情侣的推拉,怎这般黏糊,还颇有些刺激……
顾隽似也发现了她异样,扭过头来,吃惊道:“李姑娘,你发热了?”
“……”
李秀色“啊?”一声,心虚道:“有吗?可能、可能是太冷了罢。”
她说着,抱着柴火棍也手也稍活动了下,一直维持这动作,属实有些酸了。
颜元今也扫她一眼,于心中讽笑一声。
方才还在那痛恨这月氏阿柳不会慧眼识人,眼下倒因这镜中场景闹得自己面红耳赤。
这紫瓜平日脸皮不是厚的很?
那顾老祖亲的又不是她,她脸红个什么?
第59章 一夜
不出所料, 画面跳过了少年少女朝夕相处的四年,直至顾惜之娶亲当日。
少年郎君身材较之前拔高了些,人也成熟少许, 他一身鲜艳的大红吉服, 意气风发, 正同凤冠霞披的赵家小姐行三拜九叩之礼,人群起哄,叫新郎官与新娘子凑近一些,顾惜之微微一笑,自然地握了握新娘子的柔荑。
月阿柳站在人群之外, 远远相望。而后沉默着低头瞧了瞧自己掌心布满的茧,终于退了下去, 同喧闹的人群愈来愈远。
新婚第二日, 她照例来少爷院中书房伴读。
行至回廊, 恰被一个人影迎面对上。
那人正是方给婆婆敬完茶的赵婉然, 顾惜之的新婚娘子。
她身着丹碧纱纹裙,妆容精致,扫了眼月阿柳的粗衣,本并未放在心上,却又在擦肩而过时瞥见了她姣好的面容,便出声拦了住,先是打量了她脸一眼,又问道:“我见你是要朝书房方向去的, 清晨有人去打扫过了, 你眼下去做什么?”
月阿柳一愣,方要回答,却听身后熟悉声音响起:“她原是我的书童。”
顾惜之走上前来, 行至赵婉然身侧,道:“过去总需人帮我研墨。”
赵婉然点点头,新婚夫妻,她仍有些羞涩,只红着脸道:“今后我帮夫君便好了,下人这么多事要做,本就忙不完了,你也不必再麻烦人家。”
顾惜之稍稍一愣,而后点头,微笑道:“好。”
说完,他朝正低着头的少女看了一眼,眸色深邃,半晌才道:“那你今后还是回原先的柴院扫地罢,不必再来我院中了。”
月阿柳微怔,许久才点头:“是。”
她朝二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因跑得太快,直直摔在地上。顾惜之远远瞧见,握着妻子的手稍稍一紧,随后便将目光移了开来。
御尘镜忆至此处,倏然轻轻一晃。
李秀色朝阵中荫尸看去,见它虽仍一动未动,那本无神的眸子此刻却似有涛浪不住翻涌,想来是与镜中回忆共情。这场面能叫它眼下情绪这般波动,可见当年摔得那一跤,定是极疼极痛的。
镜中画面再转,转至夜深风高时。
顾惜之成婚已经数月,自从月阿柳再不去他院中后,平日在宅中也有意避开他夫妻恩爱,便再没见过他几次。
这一日,她照例在干完粗活后,回了房中歇息。
关上门后,屋外长廊拐角处才走出一个人影。
他手里捧着个酒壶,坐在长廊边,小口小口喝着,虽隐在黑暗中,也不难看见微醺的面色及迷离的眼神。
许许多多反复的日夜,他便都这么长久地坐着,默默无声,一边饮酒,一边远远瞧着她屋内烛火映照出的忙碌身影,直至火光灭尽,她大抵已然入睡,才晃晃悠悠,丢了酒壶,孑然消失于走廊尽头。
李秀色瞧清是顾惜之面孔,心中大惊,不由脱口而出道:“这狗男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话音落地时,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顾隽最先诧道:“李、李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李秀色当即一噎,坏了,她方才是不是太过激动出口成脏,把人家祖宗给骂了。
她忙装傻地“啊”了一声,佯装苦恼道:“我说什么来着?哎呀,委实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没等顾隽说话,一旁的广陵王世子反倒贴心出了声:“无碍,本世子听清了,你方才似是说了句什么——狗男人。”
他啧一声,故作好奇道:“李娘子,此为何意?”
“……”
卫朝饶是山野村妇也少有言语粗鄙者,李秀色晓得,这骚包即便是真不懂这骂人话是什么意思,但定晓得不是什么好话,他纯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存心叫她下不来台阶罢了。
思及此,忙煞有其事道:“世子,您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顾’,并非是“狗”,指的是那顾家少爷顾惜之。”
颜元今“唔”一声:“是么?”
他顺着她话头朝下,点头道:“这么说,你说的是‘顾男人”了,”顿了顿,继续饶有兴趣般问:“这是卫朝何时兴起的新鲜称呼?”
“……”
李秀色恨不得将手里的柴火棍直接砸这没事找事的二世祖嘴上算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她干脆直接忽视了广陵王世子的疑问,扭头对顾隽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顾公子,我方才言语激动了些,实在是因心中有些不解。”
顾隽道:“李姑娘指的是……”
李秀色道:“我不解令高曾祖此举何意,明明已经娶亲,为何夜夜留守,买醉在——”
话未说完,忽听镜中传来轰隆一声雷响,李秀色一惊,顿时止住了话头,仰头看去,正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顾惜之倒在滂沱大雨中。
她心中顿时恍然,这是到了顾惜之父母双亡,与月阿柳一夜春宵的时候。
李秀色眯起眼睛,心道,难怪这厮会莫名其妙在这一回倒在月阿柳院中门口,他之前偷偷来过这么多次,想来已经是轻车熟路,即便是真的醉酒,也不见得是无心之举。
月阿柳推开了门,先是吓一跳,瞧清雨中栽倒人影后,连忙跑了出去,闻见扑鼻酒气,惊道:“公子,你、你怎会在此处?”
顾惜之并无回应,似是晕死过去。她见状也未再思索其它,只冒雨费力将他拖进屋中。
顾惜之腿长脚长,瘫倒在她狭窄的小铺,模样有些滑稽。
月阿柳拿干巾替他擦脸,动作轻柔时,听见他轻声呓语:“爹……娘……”
瞧见他颓废模样,她也自感伤怀,轻声安抚道:“公子,都过去了。”
月阿柳替他擦完脸,起身欲去倒热水。公子应当是醉酒走错了路,可被人看见他在她所在的柴院中是万万不可的,只能等他酒醒了让他自己回去。这么想着,还未走出一步,胳膊却倏尔被一把抓住。
月阿柳心中登时漏跳一拍。
她下意识想甩开手,却不想顾惜之臂力极大,这么一拽,便将她拉得朝后一跌,正趴伏在他胸口。
他一身酒气,迷迷糊糊睁了眼,盯着她半晌,忽而道:“婉……然。”
月阿柳一怔。
羞愤之感轰然涌上头顶,她欲挣脱起身,却又被摁住。
顾惜之吐气在她耳边,摸索着、就着她唇畔吻了上来,酒气瞬间冲上她的大脑,让她瞬间也神志不清起来,落下泪时,只听见他低声道:“婉然……”
“为我生个孩子罢。”
画面行至此处,并未切转,二人很快便紧抱在一处,喉中发出忘情呻*吟。
这一回,在场几人几乎全然面红耳赤。乔吟娇靥于雪色中更显绯色,不敢多看,卫祁在则是早在两人开始抱在一处时便紧闭上了眼,听见镜中宽衣解带的声响,头都不敢朝乔吟那边歪一下,顾隽更是倍感尴尬,这画面中可是自己的高曾祖父,他这般看着,实属大不敬,只得空出那只未握笔行阵的手来捂住眼睛,口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反观李秀色这回倒是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两人在镜中滚来滚去的亲,而后道:“不会、不会真的要脱光了罢?”
颜元今本就因镜中景象颇有些罕见的不自在,他平日虽是张扬个性,无所畏惧惯了,可到底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更别说他自幼不喜与女子接近,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听见李秀色声音,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可不知为何这一眼却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心中升起股莫名的燥热。
这没来由的燥热很快便演变成了不耐烦,尤其在瞧见她脸虽依旧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语气却竟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后。
广陵王世子活像见了鬼。
这紫瓜方才不是还扭捏半天么,旁人书房亲热一下她都要那般模样,怎的眼下这般尺度,她反倒是激动起来了?
况且,倘若顾老祖当真一丝*不挂了,岂是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看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从小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思及此,颜元今也不知哪来的气性,忽而出声,语气不善道:“把眼睛闭上。”
李秀色正看得愣神,似是没听见。
广陵王世子顿时不耐烦起来,却也懒得跟这紫瓜多言,直接抽出一手,自怀中掏出个什么,朝她方向一抛。
那物什轻盈,直接落至了李秀色头顶,遮住了她的眼。
鼻尖沁入纷香,李秀色忽而被巾帕蒙眼,瞧见上头熟悉的桃花纹路,生生一愣。
陈皮说这骚包是一天换一张帕子,恐怕都是低估他这花孔雀一般的主子了。
清晨在辛家给她蒙了面,她好不容易因为过敏褪了摘去,怎的眼下又来一面?就这世子的用法,广陵王世子怕不是都要被他败光。
“世、世子。”
她有些不确定道:“我面上又起红点了?”
颜元今:“没有。”
又毫不留情道:“纯粹是本世子看你碍眼。”
“……”又哪里惹到他了!
李秀色颇有些不舍得道:“可您蒙了我的眼,镜中景象我便看不见了。”
颜元今无情道:“不看正好,你方才废话太多,扰了本世子兴致。”
李秀色对其颇为无语,只敢小声嘀咕:“反正我兴致挺好的。”
“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说完,叹口气:“那镜中眼下播到何处了?”
颜元今抬头,正见在顾惜之解开自身腰间鞶带后,画面终于一暗,薄雾闪过,换了场景。
他心中倏然舒畅起来,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小声道:“要我说,这御尘镜也太过没有分寸,这么多人在,这场面还放得这般清晰……”
颜元今道:“我见你方才不是挺高兴的?”
“您瞧出来了?”
颜元今:?
第60章 真相
李秀色说完话方才自知失言, 忙打岔过去,见颜元今也不知为何不再搭理她了,便偷偷摸摸将帕子又摘了下来。本想顺手还给他, 思忖这厮大抵不屑再要, 又揉揉揣进了袖中。
耽搁的这会儿功夫, 镜中已然闪过了多幕,果真如辛家所说,月阿柳小腹微隆时意图寻死,却被赵婉然救下,后者下跪求子, 她也终究点头应允。
画面一转,便是两年过去, 月阿柳抱着扫帚穿过前院, 不知地面恰被其他下人泼过水, 脚底一滑, 便朝前扑了过去,恰撞在迎面过来的赵婉然身上,好在顾惜之将后者搀扶了住。
月阿柳兀自跌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忽听一语气虽凶巴巴,却仍显奶声奶气的声音道:“你为何要撞我娘亲!”
她抬头,正见身旁站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生得粉嫩好看, 一手拿着犁酥糕, 一手指着她:“坏女人!上次弄脏我的布偶,眼下又欺负我娘亲!”
说着,便要将那糕点朝她身上砸过来。顾惜之及时出言道:“景留, 莫要随便伤人。”
“可她撞疼了娘亲,”顾景留撅起小嘴:“阿留讨厌她。”
顾惜之道:“你娘亲疼,你帮她吹吹便可了,这位……这位姐姐也并非有意,阿留要学会宽容度人,切不可这般骄纵。”
奶娃娃果真最听父亲的话,抱着赵婉然被撞上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呼呼”了起来。
月阿柳慌忙将头低下去,藏住泛红的眼眶,随即默默爬起身来,低声道:“夫人,公子,奴婢方才并非故意冲撞……”
顾惜之低头看她腿上伤处,微微皱眉:“可有事?”
月阿柳摇头:“多谢公子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顾惜之深深看她一眼,忽想起什么,扭头道:“阿留,你那布偶在何处?过去你不是最喜欢,整日都要抱着?”
奶娃娃道:“那个脏布偶不知被何人洗了干净,只是阿留已经不喜欢它了,娘亲给我买了新的,我便把它扔啦。”
顾惜之皱眉:“扔了?”
月阿柳则倏然一僵,面色也一瞬苍白起来。
她颤声道:“公、公子!夫人……若无他事要吩咐,奴婢便先去忙活了。”
说完,没等他们应声,便抱着扫帚奔了出去。
途中与一堆经过的下人擦肩,还能听见他们的讽笑之声:“我当初便说少爷是同这月氏玩玩的了,一个放在外头狗都不如的下等族,还指望能攀高枝?瞧她如今整个人都面黄肌瘦的,比我还丑上几分呢。”
言语如风散。月阿柳那仓皇失措的背影便在风中愈来愈远,恍若她才是有错之人。
镜外的乔吟不由叹气:“分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得相认,还要眼睁睁看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难怪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话音方落,镜中便又是场景变换,一跃至三年后。
卫祁在于心中结合荫尸殁时年纪计算一番,皱眉道:“这一幕应当便是她去世那年。”
李秀色气道:“她竟然还在这府中待了这么久,若是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颜元今不屑道:“这月氏愚蠢痴情,以为顾惜之不知,对他有爱无恨,私下做出如此‘让子’牺牲,指不定还觉得愧对于他,顺便还没脑子地认为自己这般付出感天动地。”
卫祁在道:“不过想来也是她当时身为下等之族,又为奴身份,深知没有养育孩子的能力,才做出此般决定罢。”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说的也是,这孩童跟了顾家,比跟她可要快活多了,不过要想真的快活,那还不如不要出生。”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冷漠,李秀色不知为何忽想起硎尸洞中那些对这骚包身世模棱两可的含糊言论,下意识朝他看去一眼。
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听他道:“看什么?”
语气毫不客气:“本世子面上有金子?”
“没有没有,”李秀色连忙摇头,而后随便想了个理由道:“是觉得您好看,方忍不住看了一眼。”
“……”
颜元今忽然久违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忽而没好气道:“不许再看。”
李秀色:“……哦。”
方应完,忽听脑中响起一声“叮——”,是意外的系统通关提示音。
诶?!
她惊喜地又扭头朝颜元今看去,心中震惊不已,这骚包平日素来不是最为自恋的么?怎么她随便夸一句便通关了?难不成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臭脸,都没人当他面夸过他好看?
可是不对呀,她过去明明也夸过他罢,那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不经夸。
还在想着,便听见广陵王世子阴恻恻的声音:“我方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管你说了什么,李秀色直接二鼓作气,想着不赚白不赚,笑眯眯,同真诚了数倍的声音道:“世子,您长得真好看。”
说完,等了三秒,没等来系统提示,反而等来花孔雀的一声冷笑:“你当全天下只有你一人有眼睛?”
又道:“再说些废话,这张嘴便别要了。”
“……”
李秀色乖巧转回了头,拍了拍自己这张没事找事的嘴。
也罢,这人性情古怪多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同他计较。
她将注意重新放回镜中。
这一回出现了个生面孔,是月阿柳的弟弟月阿三。
他再度寻来,怜惜姐姐现状,便决意要自己偷偷将那孩子抱出。只要将孩子带走,阿姐自也不会在此处多待。
只可惜当夜翻入顾景留房中,没能得逞,反倒被路过的几位家丁抓住,家丁误以为是小贼,又见他挣扎不服,便拳打脚踢了一通。
顾惜之闻讯而来,冷眼问道:“你是谁?”
月阿三浑身作痛,自嘴中吐出一口血来,并未作答,只啐骂他道:“你这个畜生!”
家丁见他对主子出言不逊,又要棍棒相向。
便在此时,远处急忙跑来一个踉跄身影,混乱中上前便一把抱住伤痕累累的月阿三,背部生生替他挨了一棍。
顾惜之心中顿时一惊,大声道:“住手!”
家丁们这才收了手,发现来人竟是柴院的月娘子,一时间心中猜测万分,窃窃私语起来。顾惜之面色更是一黑,先是瞧了她匆忙得连外衣都来不及披的模样,又见她紧紧护着那男子,心中忽升起怒火,冷笑道:“原来他是你的人?”
月阿柳忍住疼痛,点头道:“是……他是来寻我,因不识路走错了院,还望、还望公子饶恕。”
月阿三咬着牙,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阿姐轻轻一掐。
顾惜之角度看来却是他二人越抱越紧,他盯着那男子俊逸的面容看了片刻,冷声吩咐道:“送去官府。”
月阿柳急道:“公子!”
顾惜之看她一眼,沉声道:“倘若将他随意放了,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随意进我顾府放肆,要知道,他方才闯入的是阿留房内,月阿柳,倘若他真伤了阿留,你可也会这般护着他?”
月阿柳一怔,方沉默片刻,便听顾惜之冷道:“你便这么相信他。”
又笑了笑:“但我不相信。阿留是我独子,婉然千辛万苦所生,怎可让他置于危险之地?”
他说着,朝家丁们眼神示意:“把她拉开。”
月阿柳硬生生被拉扯了开去,眼见阿弟要被下人们拖走,她阻拦不得,只得追上顾惜之求情,一派跟进了书房,央求道:“公子!我求你,你便饶了他罢……”
顾惜之坐上桌边,不紧不慢地拆封了一卷新的宣纸,沾上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你先告诉我,他来府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抬头看她的脸:“为何要寻你?”
月阿柳一愣,吞吐道:“这是……这是奴婢的私事。”
顾惜之笑了:“私事?何为私事?你一个婢子,何来私事可言?若我没记错,你卖至我府中为婢时签的可是死契,绝无出府结亲的可能,更不被允许与外男私通。更何况——”
他瞧了她颈间铜牌一眼:“别忘了自己下等族的身份,你以为那男子生得好看便是好人,便会真心待你?还是说,你挑了个与你身份相等的,他也大字不识?”
月阿柳面色涨红,不可置信道:“公子,您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那也比你暗通款曲来的要好!”
月阿柳道:“我同他如何,您为何这般激动?我不过一个下等奴才,奴才的事,公子又何必这般操心!”
顾惜之急火攻心,怒道:“我为何不能激动,你既已是我的人,阿留又是——”
言至半途,骤然一僵,顿时收声。
月阿柳在气头上,似并未听懂他说什么,只觉面前是个疯子,她终于深吸口气道:“公子,我阿弟确实与我出身相同,也确实大字不识,可他早将这牌子丢了,如今活得坦荡光明,也脱离了下等族身份,公子只瞧不起我一人便好,还望莫要出言侮辱于他。”
顾惜之手中笔瞬间落在地上,讶道:“阿弟?”
见她未答,他沉默一瞬,似是终于冷静下来,眉眼染上歉疚,问道:“你背后的伤势如何?”
月阿柳抿唇,未吭声。
“那一下打得很重,你稍等,我这有些伤药……”
他说着,拉开桌旁柜门,却不想从中掉落出个什么,月阿柳下意识望去,却见是一眼熟的布娃娃,陈旧万分,娃娃背后的锋线被拆开,半张布条抖落出来。
她赶在顾惜之之前,将它捡了起来。摊开那布条上,是依稀可见的“阿绣”二字。
她手心稍有些颤抖,脑海中顿时一嗡,想起片刻前他情绪激动所言,猛然抬眼道:“公子……这物什,为何在你这里?”
顾惜之一怔,神色瞬间慌乱,支吾道:“我……”
月阿柳眼眶渐渐红了,颤声道:“公子,您方才那句‘我已是你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见他闷声不吭,她忽而自嘲一笑,低头摸了摸那布偶,轻声道:“公子可知,我为何给他取名叫阿绣?”
顾惜之依旧不言。
“因我一无是处,大字不识,除了绣工,便再也没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喃喃道:“我取不出那般意境好听的名字,我也不敢当面喊我给他取的小字,因我怕他讨厌。”
顾惜之终于皱眉开口:“景留他……”
“景留?”月阿柳紧紧盯上他的脸:“公子,我只说‘他’,并未说指的是‘景留’小少爷。”
见他浑身一僵,她顿时笑容惨淡,宛若喂叹:“原来,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她神色倏尔狰狞:“你竟然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