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剑与她 施黛 23644 字 22天前

“一醉解千愁啊,说起来临晏兄真是不顺,先前风风光光在大将军王摆的擂台上夺魁,结果不受重用,如今跟着左相,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听说是一个月前,左相交给他一个训练江湖人士的任务,他完成的不好,所以才……”

“按理说仕途再不顺,家中有喜事也能冲一冲啊,他夫人不是有孕嘛,这么好的事,他面上一点不见喜色,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是亲生的还能如何?

荣临晏在京无根基,众人口无遮拦也不知有个忌讳,然而荣家夫人却是正正经经的将军府千金,得罪不起的人物,哪能随便遭猜疑议论。

同行有谨慎者,闻言立刻把话头拦住,打圆场道:“不说了不说了,临晏兄酒钱都付了,咱们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佳酿,回厢速饮去。”

“走走走!”

几人渐走远,声音也断了。

白婳微出神,小尤在旁轻唤她一声,才叫她收回思绪。

原来前日姨母所言表哥如今官途风光并不真实,不知是姨母好面子才在人前那样说的,还是表哥面对家人有所隐瞒,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她又想到了杨氏,昔日跋扈的京城贵女千金,莫名其妙愿意委身给当时身上尚未有一官半职的表哥,是真爱,还是慧眼识珠,觉得表哥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再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

……

京郊八十里外,龙虎山麓,兵士们整齐列队,执盾执矛,森然有序地向前方深林进发。

流寇之首裘束,十日前第一次正面与宁玦他们交手,惨败后仓皇而逃。

因其对附近地势地形的熟悉,苟延残喘数日仍未显露踪影,耽误了宁玦速战速决的计划,使他未能如约按时回京与白婳团聚。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做副手的都监秦立,早对宁玦空降指挥使的位置不满,奈何大将军王的命令压下来,他纵有不服气,也得隐忍听从。

宁玦领队,带着兵士们在林子里窜来窜去,迟迟寻不到裘束的踪影,几番搜索无果后,秦立渐渐显出不耐之状,每每领命,都敷衍了了。

宁玦看在眼里,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交代秦立去做的事也慢慢全部转移给臧凡和陈复。

他无意在军营收服人心,只要不影响剿匪进度、回京进程,旁人对他态度如何,宁玦不端官威,也懒得计较。

两日后,士兵们终于有所发现——在密林深处一棵粗实榆木后面的地面上,赫然有木炭燃尽的黑色痕迹,上面还被人垫过土,轻踩了几个脚印,像是想要遮掩炭烧的痕迹,但过于不谨慎,只踩了两脚做做样子,便抱

着侥幸心理离开了。

秦立见状,大喜,想都不想便要带人朝前追击,意欲将流寇一举全歼。

宁玦阻拦,觉得炭烧痕迹留得过于明显,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有目的地指引他们过去。

秦立本就不服宁玦,听他当众否认自己,面上无光,心头恨恨,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宁玦是怕自己抢了他作为主指挥使的风头,才不许可他乘胜追击。

遂违军令,不客气地抽调出属于他的小队人马,一意孤行坚持追击。

“打狗入穷巷,难免遭反噬。”宁玦不欲多言,淡淡道了句:“随你。”

秦立负气离开,神气十足。

然而一日后,裘束派人射来箭翎传信,言道已生擒秦立,要他死还是留他活,全看宁玦配不配合。

这伙流寇,先与他们几番正面冲突,伤亡惨重,后又接连凶险逃窜,加之期久无粮无药,早被折腾得够呛。

宁玦先前不急的原因就是觉得围堵困死他们,不失为一良计,结果秦立非要自作聪明,白白送去人头,当了流寇的人质,叫他们反占了先机。

得知情况,臧凡冷着脸没好气,直道不救傻子。

连陈复这样脾气好的,也没忍住脾气,在旁小声啐了句脏话出来。

宁玦垂目思忖片刻。

他与秦立不算有私怨,若是能救,便不会冷硬心肠坚持坐视不理,想了想,他没有意气用事当恶人,而是答应裘束可以提要求。

其实若照从前,宁玦救是不救,还真不好说。只是如今,他与白婳平日相处时间愈久,就愈发潜移默化地从她那里沾染到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为善的习惯。

他确实变了不少。

这一点,臧凡比他自己都更早发觉。

两人这么多年的好友,谁不知道谁。

昔日恣意如风的潇洒剑客,何时管过人间的疾苦,他遗世独立,也谪仙清冷,如今呢,经历万千后,到底是自愿坠进俗世中了。

毕竟,有窈窕美人在俗世里等着与他厮守。

很快,裘束提来第一个要求:派一两个人送来吃食绷带,还有水囊,不许带防身武器。

意料之中,宁玦照做,命人准备。

一个时辰后,裘束再提第二个要求,这次他没有派人过来传话,而是再发箭翎,翎上捎信,上面邀宁玦见面聊聊。

敌寡我众,加之宁玦自身武功高强,自没有怕他的道理。

于是宁玦痛快应下,谨慎起见,两人只单独见面,谁也不许带随从。

达成共识后,见面地点定在了山顶上的边崖,为防有人偷袭使诈,这是最合适的地点。

对方如此虑全,宁玦不由想,此人擅谋算,绝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寻常贼寇之流。

两人边崖相见,一个白袍清素,一个玄衣劲挺,四目相对,两人都平和,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汹汹,亦未互相针对。

宁玦先开口:“我最不喜欢别人与我卖关子,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之后便再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机会。”

裘束大概是受了伤,俊面上微显苍白,但肩背挺直,眸光凛然,气场不输。

他同样开门见山道:“我可以从此远离京歧,不再扰乱京都,但前提是……大人得给我和兄弟们留一条活路。朝廷屡次清剿我们,美其名曰为了百姓安宁,可若不是听闻我与兄弟们不久前在山上挖出了金矿,朝廷哪会记得我们这群蝼蚁,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将我们收编或清除?我要我兄弟们的命,钱银归你们,还有,请大人帮我给杨家嫡次女传个话,问问她,我儿子如今在她肚子里过得还好吗?”

说前面那些话时,裘束语气沉沉,面容也严肃,可到最后一句时,他眸光里忽而闪过狡黠之意,嘴角也现出轻浮的微笑来。

宁玦听着,不明所以。

还有裘束说的什么金矿,宁玦更不知,他只听大将军王吩咐办事,还了人情后便两清,闲事他不管。

宁玦不过顺口问一句:“杨家……你说哪个杨家?”

裘束扬眉,毫不遮掩,大声回复:“还有哪个杨家?城北将军府,杨贲的小女儿杨芸,京城有名的大美人呢。”

这般轻佻说出口,裘束似有报复的快感,眼睛不由眯了眯。

但显然,他情绪依旧不佳,眸底温度更低,颇有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感觉。

杨芸……

荣临晏之妻。

反应过来后,宁玦眸光忽而一缩。

他不确定再问一遍:“你说……杨芸怀的是你的孩子?你可知晓,她如今是荣临晏之妻,是已婚的妇人。”

“是听说她揣着我的孩子嫁给了一个小白脸,名字没记住,什么雁?大雁的雁吗?”

“……”

裘束故意把话岔开,口吻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宁玦不动声色打量着裘束,从他但笑不语的态度中猜出,刚刚那话,最少七分真。

所以,当初杨芸大胆追爱,甚至在双方聘礼嫁妆都未备齐的情况下,坚持下嫁荣临晏,并非是为求爱,而是计划已久,准备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占一个体面的名分?

这样的猜想,越分析越有道理。

依杨芸贵女身份,主动追爱一个有官场前途的俊俏郎君闹出笑话,可比暴露她未婚有孕怀了流寇首领孩子的真相,从而身败名裂,要强得多。

宁玦想明白这个,只觉眼前那团困扰他许久的迷雾终于即将散开,而真相就在其后。

杨将军纵女胡闹,根本与接近荣临晏,探究孤鸿剑法毫无关系,他不过爱女心切,努力想保全女儿名节。

如此,若杨贲排除了嫌疑,先前主动对荣临晏示好的只剩一人——当朝左相,纪甫坤。

那位看似不争不抢、一心为公的官场清流,却很有可能伸来幕后的推动之手。

第97章 第97章孤月鸿雁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此事便没有再继续遮首藏尾的必要。

裘束坦荡与宁玦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

原来裘束曾是贵门出身,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京中再谈起当年的裘氏一族,无不愤慨,言道他们是佞臣贼子、罪臣之流。

裘氏祖辈确实出过一位大奸臣,贪污受贿、科举舞弊,残害过不少忠良,昔日将朝堂搅弄得乌烟瘴气,至今人们忆起,仍是咬牙切齿,觉得诛灭裘氏全族尚不能解恨。

而当年裘氏阖族被抄时,家仆抱着年仅七岁的裘家幼子跳下枯井,逃过一劫,而后逃亡山上避祸,那孩子便是裘束,成年后,他与江湖人士结交,招纳天下不得志之士,直接占山为王,逍遥快活。

直至,杨将军奉命剿匪,伤了他好几个同生共死的弟兄,裘束一怒之下,施计报复,将杨贲最疼爱的小女儿劫上山来,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压寨夫人。

此事在京并未激起风浪,因杨将军及时将消息按死,他害怕此事毁了自家小女的名声,故而直言杨芸是回老家宅院小住调养身子,如此,无人会对近日在京见不到杨家女儿生疑。

就这样,裘束强制困囚杨芸,与她在山上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做了个遍。

裘束也从最开始的单纯报复,慢慢对杨芸产生了真情,可就在他畅想以后就这样与杨芸为伴时,杨芸趁他防备松懈,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遛逃回京,彻底与他断了牵扯。

“她怀了我的孩子,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从前说爱上我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应付与哄骗,是我天真,她怎会不恨我……”

说到此,裘束脸色很沉,唇角更压抑抿平。

宁玦问:“你们之后再没见过面?”

裘束如实:“先前我是趁她出城春游,身边守卫疏松,这才有机会将人劫走,之后她警惕再不出城,身边更多了护卫保护,我没机会再近她的身。只有一次,我尾随大将军王的人马去了季陵,曾远远看到过她一眼……”

他话音顿住,越往下说越艰难,“她正在看一场擂台比试,视线紧盯台上夺魁的郎君,目光专注,似是……倾心。”

裘束说的应是荣临晏。

比擂那日,最出风头的就是他。

只是杨家千金对荣临晏到底是不是真的倾心,还不好说。

宁玦没有对此表态,只淡淡言道:“我只奉命剿灭流寇,金矿的事我不知晓,更不确定你是不是在耍诈诓我。”

“我所言句句属实!”

裘束动怒一吼,身上箭伤受他动作牵扯,伤口裂开,疼得他立刻额头冒出冷汗。

宁玦冷睨着他:“朝廷一直来人与你们为难,除了你所谓的觊觎金矿,也少不得有杨贲将军对你们明里暗里的报复吧。”

裘束不可否认。

知晓自己在谈判桌上不占优势,他的筹码,不过一个小小的秦立,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裘束克忍住脾气,语气平静道:“要么相安无事,要么两败俱伤。若公子肯放我们走,京郊从此安宁,你也算完成了大将军王交代的任务,若是不放,山中我早布置了炸药,咱们不如同归于尽,一起被山火活活烧死,如此我走得不算孤单。”

宁玦面容沉肃:“威胁我的做法并不高明。”

裘束与宁玦对视,默了半响,喟叹着软下态度,朝前抱拳躬身:“只求宁公子放我们兄弟几个一条生路,我知晓公子并非寻常官吏,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边崖与你谈判,说那些不可告人的辛秘。”

宁玦:“若你下山,准备去哪?与杨家千金见面吗?”

裘束摇头回:“打算南下了。走之前,远远见杨芸一面吧,她如今既已嫁了心仪郎君,我再出现岂非给她平添恶心。”

宁玦提醒:“她怀了孕。”

裘束沉默,神情复杂,再说不出话了。

宁玦言至于此,不愿多插手旁人之事。

他在京郊与裘束等人对峙时间不短,心中早生厌烦,为朝廷卖命奔忙的事他不感兴趣,当下归心似箭,只想快些与婳儿团圆,紧紧拥她在怀。

至于左相,如今最大的潜在威胁,待回京之后,他一定矛头直指,逼他道出事情真相。

幸而,他身为剑圣徒弟一事尚未暴露明面,敌明我暗,占得先机,婳儿也暂时安全。

宁玦心急回京,故而更倾向于采用方才裘束提出的相安无事的解决方案。

他最后警告说:“远离京郊后,你随意去何处,爱见什么人,都与我无关。只是别碍到我的事,待到回京复命时,我言道你们跳崖而逃,生死不明,从此,你身份不可明面示人。”

裘束微怔,随后朝宁玦深深一鞠躬:“多谢公子仁义!”

说罢,裘束没有耽误,护着带伤的手臂转身匆匆而离,重新匿身于山林中。

宁玦召来臧凡陈复,与两人商议,为了合理圆谎,他们还得在秦立面前费力演一出戏,好叫秦立错认为,裘束等人能在团团包围中逃出生天,全怪他自己的一时冲动。

有此把柄,秦立在宁玦面前,往后只得夹紧尾巴做人了。

……

解决完京郊流寇的事,宁玦带人马不停蹄回了京。

进城后,他不得不先去王府复命,而后才能得空去白府相见伊人。

然而见了王爷后,对方并不着急提剿灭流寇的事,反而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宁玦察觉不对,心头一凛:“出了何事,请王爷如实告知。”

大将军王先安慰他一声别急,随后坦实开口:“就在前日,白姑娘应邀去姨母家中作客,也就是荣府,结果荣临晏突然发疯,将人劫带出城去,至今未归……

“本王派人出城仔细搜寻,可始终未有线索。眼下,白府荣府已然全部乱作一团,白澍安大闹一场,斯文尽失,其夫人祝氏也险些动了胎气。荣府上下自知理亏,一个劲地赔不是,但每个人都咬死说,荣临晏冲动行事,事先并未与他们商议过半句。双方僵持到现在,白姑娘仍然下落不明,本王也没了主意,幸好终于盼等到你回来。”

宁玦闻言不可置信,紧盯着大将军王,确认他眼底不带丝毫玩笑意味,心头顿时生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情绪,压抑慌急,而后究问细节道:“当日可有目击者看到,荣临晏劫走人后,出城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将军王将追查到的细节悉数相告:“本王打听到,荣临晏并不是一人带走了白姑娘,他应是雇了一个车夫驾驭车舆,白姑娘被绑或被迷晕后安置在车厢里,荣临晏策马跟行在后,大约为了避人耳目,二者前后相隔约十丈的距离,出城后一同往东去了。”

什么相隔多少距离,宁玦压根懒得细琢磨,这些不重要的细节,根本没必要补充。

他只关心最后一句——出城往东去了。

东边。

有山有水。

有适合春郊观光的草甸、泛舟竞渡的湖池、狩猎猛兽的林苑,还有……清清冷冷的墓园。

墓园……

宁玦发散联想,还真串联起来,他猛地抬眼,眸光跟着霎时紧缩。

大将军王看出他脸色的不对劲,追问道:“怎么样,你是想到什么了?”

宁玦却摇头。

有些事,不能与外人道。

这么多年来,他不辞辛苦从各处搜集到的线索,断断续续全部浮在脑海里,原本是零零落落、互无关系的,可这些零散的线索忽的由虚到实,渐渐连成一条相互有关联的线。

宁玦掌心紧握成拳,朝大将军王作揖一拜:“还请王爷派给我些人手,随我出城一趟。”

大将军王并不吝啬自己手头的兵力,痛快答应:“多余的话不说了,先前派给你的兵,跟你在外清剿流寇将近一月,肯定个个饥馑疲困,本王立刻拨给你新的人马,助你寻到白姑娘的踪迹,还有……你自己同样记得护好自己的身体。”

说完,大将军王对外传下命令。

“多谢王爷!”宁玦再一躬身。

趁着外面召集兵马的功夫,宁玦回到先前在王府借住的院落里换下脏衣,又简单清洗了一遍身子。

在外苦熬了这么久,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馊味,洗了痛快很多。

回城后他没能踏实睡上一觉,婳儿失踪的事又叫他神经紧绷,故而冲完一个热气澡后,他身上并未得半

分放松,反而心事重重,每多等一刻钟,心头便更沉重几分。

告别王爷后,宁玦带着人马出城,与臧凡陈复他们汇合。

九秋也在场,这几日她留在京城没闲着,四处打听,还真细究出一些王爷没注意到的细微线索。

“白姑娘是受荣夫人邀请去的荣府。自荣夫人搬来京城后,屡次对白家示好,但获得回应总是寥寥,而这一次比较特殊,荣夫人言称要归还白姑娘书法大家颜芾的真迹字贴,听说那是白姑娘亡母喜爱之物,或许因此物重要,白姑娘才答应应邀前往。”

“还有,我从小尤那里打听到,白姑娘失踪后,她房间里莫名其妙跟着少了一个物件。当时白府上下已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关心着姑娘的去向,谁会在意多一物少一物的事,我细细追问得知,原来是公子先前赠予姑娘的一把宝剑连同剑匣一同失窃了。”

宁玦面色沉着始终未出声,倒是臧凡,忍不住诧异道:“剑?真是奇了怪了,旁的都不偷,偏偏只趁乱窃走一把剑?”

九秋也无法对此答疑。

臧凡转而看向宁玦,问他:“你先前送给白婳的剑是哪一把?”

宁玦目光落定,像是又确认了什么,他默了默,才回答:“孤月剑。”

“什么?”臧凡闻言惊了一惊。

陈复与九秋在旁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知臧凡为何如此惊诧。

臧凡又开口,倒是为两人解了惑:“昔日你师祖传世两把宝剑,「孤月」与「鸿雁」齐名,第一代传人是你师父与师娘,自传入他们手中开始,这两把剑便成了夫妻剑,不仅威力惊世,两两携配的寓意更广为流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很早就赠此剑给了白婳,人家压根就不会剑,你坚持非要送,原来为此啊,宁玦,你可真够大方的。”

听了这话,陈复九秋双双露出恍悟的神色,皆暗自感慨宁公子对白姑娘一见倾心,真是用情至深。

宁玦面色冷峻如常,未显现半分被看穿心事的不自在。

他警告扫了臧凡一眼,旋即肃目道:“废什么话,寻人要紧,跟我来!”

话落,宁玦瞋目向前,勒甩缰绳,腿下收压马腹,胯下骏马立刻嘶鸣一声,马蹄飒沓而出。

陈复九秋不敢耽搁,紧跟在后。

臧凡反应过来,扬起马鞭同时,高声冲外呼喊一句:“你还没说跟你去哪,是有新线索了?”

宁玦背影挺拔,头也不回,只有声音由远清晰传来:“城东墓园!”

第98章 第98章凛凛杀意

出城向东驱三十余里,远离喧嚣,山水旁畔,篱笆木栈圈地围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墓园,占地不广,显然不是家族坟茔,放眼周围,也不过石碑两座,左右并立,互相陪伴。

宁玦骑在马上,视线环扫一圈,面色凛肃。

他吩咐王爷手下的人在最外围守成一圈,无他命令,任何人不可放出,之后携剑下马,带着臧凡陈复等亲信警惕向前,踏入墓园。

这里,宁玦怎会不熟悉。

昔日师父酒宴之上毒发身亡,师娘殉情紧跟撞棺而死,两人尸骨由段刈就近在京安置,正是合葬在了此地。

每年清明、中元,宁玦都会来此焚纸祭拜。

距他上次来扫墓已经隔了不短的时间,墓园各处都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墓园靠右的一边多出不少新植的梅树。

宁玦原地站定,若有所思。

如果他想得没错,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般,此刻左相纪甫坤一定就在附近,伺机而动,而婳儿被困束自由,桎梏之地也应据此不远。

宁玦虎口紧贴剑柄,身子微躬,姿态呈防备状,眸光锋利如鹰隼,警惕着四面观察,不放过任何一处风吹草动。

墓园冷清,初春还是一片凋敝之象,又无巨树遮挡视线,放眼望去,几乎一览无遗。

很明显,里面无人在。

宁玦戒备依旧,浑身未放松丝毫,眉头紧锁,缓慢拔剑而出。

陈复与臧凡背靠着背,同样执镖提刀,目眦横嗔,还有几个从邺城跟随过来的弟兄们,皆信任宁玦,哪怕眼前未有异常显露,仍与宁玦同状,半截剑锋出鞘。

忽的,有风来。

当是时,天色渐暗,乌云满布,细雨如丝线自天幕斜落,朦胧之中,一黑影单手撑伞,从远及近慢踏而来,不紧不慢,恣意轻松。

他一人至,身量清瘦,发丝半白,尤显矍铄。

面对以寡敌众的场面,仍临危不乱,面上更未显半分意外,好似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等君入瓮。

来人不是纪甫坤还会是谁。

更准确说,他是窦为,真正的江湖狂拳,更是,师父师娘曾经的同门大师兄。

宁玦目光不善,面对这位所谓的师伯并不客气,剑尖直指向前。

对方站定,幽幽执伞,哂然一笑:“我本以为你会独自前来,却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这么多人闯进墓园,你就不怕打扰到你师父安息?”

“你别提我师父。”宁玦呛声,紧接问,“婳儿在哪?你若敢伤她,我千倍万倍叫你痛苦偿还回来!”

纪甫坤叹口气,摇了摇头说:“如今连一个黄毛小子都敢威胁到我头上了,真是变了世道。司徒空啊司徒空,你若在天有灵,可要好好看看你教出来个多么自大轻狂的徒弟,竟如此悖礼不敬,目无尊长……”

宁玦冷嗤,开口撕碎他伪善的假面。

“你是尊长?老头,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因你身为朝廷命官堂堂左相大人而敬,还是因你为真正的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狂拳而敬,再或者说……因你是我曾经的师伯,窦为?”

听到那个名字,纪甫坤变了脸色。

他未回应,只盯着宁玦,良久未语。

好似是提前准备好了一些话,打算好好为宁玦一番答疑,结果对方先行一步把话说尽,堵得他再也无话可说了。

纪甫坤得意姿态未能显露,自然不太痛快。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冲宁玦赞许一句:“你的确聪明,怪不得当年司徒空偏偏选中你来接承他的衣钵,他没看走眼。这么多年来,你各地访调追查,看样子不全是白费工夫,细枝末节的线索你拿到不少吧。”

宁玦回:“是你露出的马脚太多。”

纪甫坤:“何解?”

宁玦冷笑:“一个人的生平留迹,怎么可能被轻易抹除干净,你在绥州宁家习剑多年,挨着青樾画堂而居,曾入过不少画作,后来青樾画堂严重失了一次火,毁了不少佳作,我想那不是单纯意外,是你为了隐迹故意而为的人祸吧。”

纪甫坤对此不做否,显然是认下失火是他所为,又示意宁玦继续往下说。

宁玦看着他平淡的反应,进一步刺激做试探:“然而你千算万算,算不到青樾画堂现任堂主宁长林靠回忆临摹出一副其父旧迹。如今那画作挂在青樾画堂主厅最醒目的位置上,画上除去有师父师娘的身影,还有一人,师祖一辈子满打满算总共收过三个徒弟,上面第三人是谁,不难顺势猜出。”

“当年你拜师学剑,用的自是真名,而窦姓在胶州并不多见,只一家一族,“狂拳”窦征同样出自胶州窦氏,你与他所出同宗,真是巧合。”

宁玦目光锐利,口吻咄咄,所有的线索环成圈索,全部围在纪甫坤身前。

他赖不掉。

纪甫坤捋着胡须笑了笑,眼尾皱纹愈显深刻:“只凭一个姓氏就如此武断下结论,天下几人会信你?”

宁玦不答反问:“前辈还记得诡手宋童生吗?几个月前,我在胶州巧合碰上他,听他再提与窦征比武一胜一败的旧事。他形容那两次比武的感觉,言道说只觉眼前人模样未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完全换了芯子,截然不同了。你是窦征的表侄,与他眉眼相像,若是再用人皮伪装,很容易叫旁人混淆难辨,于是,你从此拥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庙堂权臣,一个是江湖泰斗,来无影去无踪,行迹最是神秘。”

全部一一对上,这后生……

纪甫坤沉潭似的心底泛起微弱的荡动,他亲眼看着宁玦破了自己费尽心思铺设多年的迷障,一时稍稍恍惚。

回过味来,他收敛刚刚轻嘲的笑意,无波无澜道了句:“诡手……原来如此,早知道有他这多嘴的后患,当年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见纪甫坤不作辩驳,默认自己就是窦为,就是狂拳,宁玦握剑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他继续言道:“当年你借着两副人皮,将宋童生玩弄于股掌之中,害他无辜受冤,遭天下武林人士的耻笑,而你非但不觉任何愧意,反而觉他应当早死?”

纪甫坤微不耐,摆手回:“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今日你与我在此对峙讨论。”

“死了就死了……”宁玦喃喃重复一遍

纪甫坤冷情冷性的话,铺垫了这么久,总该要问出真正想要探究之事了,“我师父师娘的死,在你心中可否也是——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可与你脱得了干系?”

纪甫坤蓦地抬眼,神情有些变化,却并不给予直接的回应。

宁玦紧盯着他。

纪甫坤终于开口,却是启齿推脱:“与我何干?”

宁玦由浅入深,将他多年织就的谎言大网慢慢剪碎:“难道你不是在有意寻找会用孤鸿剑法的人?明面上,是大将军王在摆擂台招募剑客,可实际最初向皇上提议这个广纳贤士之法的人,是你。”

“荣临晏用计谋窥到孤鸿剑法的后段剑招,而我将计就计,派人上擂台与他正面交锋,刻意逼他使出几式孤鸿剑法来招眼,等着看是谁上钩。事后,左相的橄榄枝伸去的真及时,大将军王还未决定任不任用荣临晏,你却因隐约看到孤鸿剑法的剑影,从而等不及地亲自征召荣临晏在身边。可惜,荣临晏是白高兴了一场,你并非赏识他的伯乐,更不在意他那一身武艺如何。”

“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你在寻我,我亦在寻你。直至现在,我仍不知你的目的,但我,只想杀你。”

听完,纪甫坤仰头大笑两声,重新再看向宁玦时,眼神更复杂几分,像是又恨又欣赏。

纪甫坤:“宁玦,不仅你师父识人,我同样也看好你,你当之无愧是孤鸿剑法最合适的传人,我不愿叫师……师父首创的孤鸿剑法从此失传于世,所以不想杀你。只要你把鸿雁剑老老实实交给我,那位白姑娘,我毫发不伤还给你。”

很多事情,宁玦都通过自己的追查一件件弄明白了,所有的线索也都能前后串联起来。

唯独眼下。

宁玦不懂,纪甫坤急不可耐地主动暴露,甚至劫走婳儿来与他谈条件,到底所求为何。

“费尽心思,只为把剑?”

“是。”

宁玦当然是不信的。

一个死物而已,再锋再利,又当如何?

宁玦正迟疑思考,该如何逼问出实情,九秋再后方突然出声相唤。

原本为了防止纪甫坤另有埋伏,在他与宁玦对话时,陈复与臧凡两人一左一右护法,全程警惕四方,而九秋则稍微轻松些,可以守在后方,小范围地走动观察。

她目光留意到坟茔附近的松土,觉得有些奇怪,这里分明是旧墓,怎么右边石碑后的土壤像是新松的,质地湿软,颜色也偏黑,尤其左右对比观察,更能明显比较出来。

九秋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犹豫着将宁玦与纪甫坤安静的对峙打破。

“公子,右边坟茔好像被人翻动过,痕迹不明显,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这……这是怎么回事。”

宁玦一愣,剑尖仍指着纪甫坤,他后挪步伐,走近去看。

确实有痕迹,他不在的时候,师娘被打扰过。

这又不是皇族朝臣的墓,里面没有金银珠宝的诱惑,寻常的贼盗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清静的墓园,不是因钱财,便是因私怨了。

宁玦鸷狠狼戾,咬牙要动真格:“纪甫坤,是你扰我师娘?”

面对宁玦浑身戾气外露,纪甫坤仍旧气定神闲:“絮儿在这里陪了司徒两年,足够了,我给她换个更敞阔更舒适的新家,不好吗?”

这话不仅叫宁玦咬牙切齿,陈复臧凡他们听了也都心头暗骂这老家伙一句死变态!

擅自挪死者的坟,他可真够缺德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话,宁玦瞬间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从前他琢磨过很多阴谋论调,比如纪甫坤嫉妒师父的习剑天赋,嫉妒心累积而生怨恨,再或者,因师祖对师父更看重,纪甫坤因怨道不公而生怨……等等。

但唯独没有想过,纪甫坤会对师娘……

“原来你竟生这样的龌龊心思,觊觎他人之妻,从而谋害我师父性命,纪甫坤,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宁玦出手,剑剑凶狠。

纪甫坤果然在周围埋伏了不少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动静,那些提前藏匿好的护主死士们如得号令一般,齐齐窜头而出,如蜂群般嗡嗡喧嚣地直往墓园方向围攻来。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的兵士们与这些人混战在一起,其中有几个身手好的,竭力突破包围,往里冲来。陈复横目提刀,立刻带着邺城的兄弟们迎上前做第二道防线,臧凡则在后护着九秋,怕那些死士们卑鄙专挑弱的下手。

十招到百招内,宁玦与纪甫坤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明显的优势劣势。

面对旗鼓相当的劲敌,谁也没再保留功夫,都是拼尽全力,争抢那能挥下致命一击的难逢时机。

宁玦有进有退,不骄不躁应对。

他早认出来,纪甫坤没用拳法,反而刻意执起了孤月剑——他送给白婳的那一把。

夫妻剑,夫妻剑,纪甫坤先占了孤月,现在又要从他手里要到鸿雁,原来是为了凑对。

想到这儿,宁玦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剑锋冲前劈下来的力道愈发凶狠,剑剑要命。

“不亏是得你师父真传。”

“废话少说!”

细雨如丝,继续稠密斜落,将四周梅树枝桠冲刷,将脚下厚实的土壤浸透,也将在场所有人的衣衫都打湿。

宁玦额前沾碎发,眉峰很浓厉,睫上挂雨,瞳眸之下却有熊熊烈火在燃。

臧凡安排九秋蹲身躲在坟茔土包后面避险后,分身上前正要帮宁玦出手,抬眼看清他的表情,怔愣间想到,这是自他相识白婳秉性变得柔和后,久违外露出的,凛凛杀意。

第99章 第99章如隔三秋

天幕愈发暗了。

雨势渐大,刀光剑影和着雷声轰鸣,将墓园上下搅得不得安宁。

宁玦衣衫几乎全部湿透,雨水自眉骨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宁玦眸底外射出的凛冽寒光。

他沉着运用孤鸿剑法的后段招式,致力发挥出剑法的最大威力。

在继承师父师祖的剑式基础上,他又叠加上自己融会贯通的自创,剑锋更锐,剑式也更多变,而纪甫坤从未领略过,执剑相对,慢慢吃力。

他知自己先前是小看了宁玦,接连迎其致命攻击,只靠用剑恐怕不敌,于是干脆舍剑用拳,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此举,正中宁玦下怀。

纪甫坤不知他衣袍下面穿着鱼鳞护甲,寻到机会出手便毫不留情地打下致命一击,然而甲片由精铁打造,金丝相连,轻松卸了这一拳挥来的力道,充其量只伤到宁玦三分。

而纪甫坤自己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一拳用了十足力道,未伤宁玦多少,却反被尖锐甲刺穿透掌心,咬牙拔出时血肉模糊,在宁玦衣袍上印下血淋淋的掌印。

他大吼一声,气急败坏,眸底血腥森森。

宁玦趁其狂怒冲动,挥剑去扼他喉咙,纪甫坤后退闪避,站定后松拳成爪,紧眯眸子,死死盯住宁玦的喉咙,似要击其薄弱处,与他胜负一决。

赤手空拳对尖锐利器,本就不占优势,加之宁玦武功几乎与他相当,年纪轻轻体力更强他许多,长久对阵之下,纪甫坤愈发有心无力,非但找不到宁玦的疏漏,自己反而出差池,宁玦瞅准时机,瞄准破绽,剑光寒光一闪,从他肩胛直直插进去。

血腥蔓延,胜负已分。

群龙无首,纪甫坤带来的死士见大人被伏,也无了最开始的锐气,相继被陈复、臧凡擒拿捆绑。

纪甫坤躺在泥里,元气大伤,他呆滞望天,不管顾宁玦在侧,喃喃自言自语道:“师父……我还是习惯叫您师父,如今孤鸿剑法被一后辈发挥至此,若您在天有灵,定然十分欣慰吧。只是您老能瞑目安息了,我却始终郁郁不得解,为何您就如此偏心,待我如此不公。我是习剑天赋不如师弟,得不了鸿雁剑我压根不在乎,可为什么连师妹您都要从我身边抢走,坚持许配给司徒空!我不甘……不甘……”

雨水混着泥水与血水,将纪甫坤浑身打湿。

他躺在泥泞的水洼里,整个人奄奄一息,耷拉着眼皮,又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宁玦在旁冷漠看着,片刻后走上前,略低身,口吻沉重:“你嫉恨我师父,蓄意报复,当年在大将军王府上筵席间,是你下毒毒害了他,或许我师父早已认出了你的双面身份,但面对他曾经的大师兄,我师父并未有多少防备,却不料,你当真要置他于死地。”

纪甫坤大笑,有气无力,笑意森森。

笑罢,他竟那么随意地承认了:“是,我就是要他死。凭什么我想入仕,师父便百般阻挠,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而几年后司徒空搭上段刈的关系,加入绣衣卫,真正做了朝廷的鹰犬爪牙,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劝拦?我咽不下这口气……司徒空该死!可是师妹她……”

纪甫坤扼腕一叹,目露悲意。

“她是研药的高手,段刈多事,竟叫她检验尸身。她顺着蛛丝马迹,知晓了我就是当年的下毒之人,昔日师兄妹的情谊叫她两难,她恨我、怨我,却无法向我复仇逼命,于是便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来解脱,顺便也报复了我。撞棺而死……她得多痛。”

宁玦闭上眼,胸腔起伏,情绪难控。

随着纪甫坤的讲述,他很难不去想象师娘最后撞棺而死的悲痛画面,好像身临其境般的真实,他想做些什么,然而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心情无比沉重。

纪甫坤絮叨喃喃,如同疯魔了一般:“絮儿在此冷冷落落陪了司徒空两年,够久了……只差拿到鸿雁与孤月,我们双剑合璧,契约盟定,便可到地下做成一对鬼夫妻了。”

宁玦忍无可忍,挥剑上前,想将人原地诛杀。

想到婳儿下落仍旧不明,他压抑怒气扥拽起纪甫坤的领口,扼着他喉咙问话。

“婳儿被你劫到了何处?说!”

纪甫坤笑笑,浑身唯独还有笑的力气:“你拿什么威胁我,杀了我吗?那尽管来就是。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迫不及待地想与絮儿黄泉地底重逢。”

宁玦知他在意什么,故意言语刺激他:“你为一己私念,擅自牵挪我师娘的坟茔,打扰亡者,真是卑鄙不堪!你意欲与她合葬一处,更是痴心妄想!纪甫坤,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偏不叫你如愿。就算师娘的棺椁被你藏得再好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尸身大卸八块,每块丢给野狗叫它们分开啃食,你遗骸不全不得入地府,进不了轮回,更见不到我师娘。若地底真有黄泉世界,我师父师娘在那边一定依旧做着恩爱夫妻,至于你,烂臭无人闻。”

“你住嘴!”

纪甫坤果真被激怒,脖子僵直梗着,太阳穴隐隐凸起的青筋似在抖动。

但很快,他心绪平复下去,躺在泥水里,毫无起伏地开口:“她死了,被劫来时不听话,吵吵囔囔,我不耐烦地轻轻一掐她的脖子,没想到……”

宁玦当然不信,剑鞘用力抵在纪甫坤喉前,叫他窒息喘不过气,威胁他回答得老实些。

被放开后,纪甫坤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口径与先前一致。

“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了,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那是人质,你保命的筹码,左相处处谨慎,难道今日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正因顾及婳儿的安危,哪怕宁玦对纪甫坤千恨万恨,此刻都忍着没有立刻杀他。

纪甫坤仰头哂笑:“你说的不错,但先前我并不知你的孤鸿剑法已经参悟到这般水平,毕竟荣临晏从你那里偷师,勤学苦练几个月,仍是练了个四不像,结果没想到,你是扮猪吃老虎,竟真的连我都骗过。我承认自己轻敌,赴约之前始终将你低估,不然,我当然会给自己准备后路。”

宁玦由开始时的全然不信,慢慢变得有所迟疑。

“你……”

话音未出,先前被宁玦派去搜索附近村庄的小队兵马正好赶回。

他们传信道:“宁公子,附近几个村落我们挨家挨户全部排查过了,未见白姑娘踪迹,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纪甫坤大笑,那么得意,像是间接完成了复仇一般。

宁玦看着纪甫坤当下的疯模疯样,心底好像骤然裂开了一个深深的罅口,无限的恐惧从里面蔓延而出。

他杀心起。

陈复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拉住宁玦,及时劝说:“白姑娘不一定出事,你别上他的当,他就是在故意诱你杀他,诛杀朝廷命官,便是公然践踏大燕历法,纵然你无所谓,可是白家呢……”

宁玦终于冷静下来,浑身外散的戾气慢慢减淡。

他盯着纪甫坤疲惫的浊目,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后一步步击穿他心底的防线。

“你一心求死,自称想与师娘团聚,可是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脸去见她吗?你杀了她的丈夫,逼得她自己也活不成,如此,她是再视你为师兄,还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至于师祖,你更不敢见吧,你不仅辜负了他的授业之恩,还恩将仇报毒害同门,甚至活生生逼得他唯一的女儿含恨自尽。若真有黄泉路、奈何桥,他们见了你,只会一个个地向你扼喉讨命。”

话音落下,周遭死寂,除了雨声风声平添凄冷,无人发出一丁点动静。

宁玦陡然起身,拿起孤月剑,当着纪甫坤的面,往头顶上方掷去,随后挥出自己的青影剑,将孤月斩断成两段。

“不……不要!”

纪甫坤连滚带爬起身欲阻,浑身淌着泥汤也浑不在意。

宁玦轻易避开他的冲撞,后退叱声:“青影之利,更出双剑之右,即便你拿到了鸿雁剑又如何?如今孤月已断,你再也凑不成双,圆不了你那龌龊的地府梦了。”

纪甫坤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膝盖软下,狠狠跌坐地上,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嘴角跟着落下弧度,垂目若有所思,只是旁人都猜不透这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悔不当初,还是执迷不悟?

无人知晓。

纪甫坤仰躺在地,喘息渐变微弱,他没有继续言语回击宁玦,抿着唇,像是无话可说,也像再无力气说。

缓了半响,才艰涩出声:“那丫头现在还没死,可如果你再迟些找到她,便说不准了。”

“她在哪!?”

“杀了我。”

或许早在师娘自尽那日,纪甫坤便不再留恋于世,这么多年朝堂弄权,不过是过傀儡日子,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凑齐双剑,合墓共葬,期盼来生。

然而刚刚,宁玦亲手毁了孤月剑,彻底将他心里残存的念想碾碎。

纪甫坤再无求生之念,一心向死,没了软肋,自然无人能撬开他的嘴。

宁玦拿他没有办法。

……

雨势越来越大,坠落各处。

涤荡刀锋,洗濯寒刃,同时也冲刷着墓园斑驳的血迹。

宁玦伫立原地,久久未动。纪甫坤已经彻底闭上眼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唯独不肯配合说出白婳下落的样子,不仅叫宁玦恨不能活剐了他,更叫跟随宁玦同来的其他人直恨得牙痒。

陈复:“公子,墓园附近一览无遗,根本藏不住人,白姑娘大概不会在此地周围,不如我们兵分几路,分

头搜找,这样找到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怕是来不及了……

纪甫坤刚刚的提醒,一定不是随意唬人的。

婳儿当下肯定面临危险,并且人就在他可搜寻到的范围里,纪甫坤恨他要报复他,所以想看他懊恼的样子得以畅快,更想看他因毫厘之差错过爱人而余生追悔……如此,怕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幌子,一定有幌子!

纪甫坤最擅布置迷障来迷惑人,不知早给他们挖好了多少个陷阱,一定不能中他圈套。

宁玦强迫自己平复,冷静回想进入墓园后发生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细节,生怕有所疏漏。

忽的,他心有所动,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九秋。

九秋正茫然站在右侧的坟茔后,方才在那是为避险,后来面对刀光剑影,也愣愣的一直没挪动位置。

宁玦看她一眼,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地上,不再动。

刚刚是九秋细心发现的,坟茔被动过,最外面铺着的一层土明显夹杂着颜色更深的新壤。

纪甫坤的确动了师娘的坟。

可那之后呢,这里面如今已经是空墓了吗?

宁玦站起身,无所管顾,迎着愈加猛烈的春雨,厉声一道命令:“来人,开棺!”

此话落下,纪甫坤比任何人都先有反应,他厉声责难宁玦道:“你疯了不成?那可是你师娘的墓,你敢动,便是大不孝,大不敬!”

宁玦置之不理,只当身后有野狗在吠叫,见他意已决,陈复臧凡等人也不再迟疑,纷纷上前,跟着宁玦跪地弯腰开始刨坟。

动手前,宁玦磕了头。

而他身后的弟兄们,开动前也都个个鞠躬对前辈表了敬意。

他们没有趁手的锹铲工具,要么徒手刨挖,要么刀剑掀撅,很是艰难费力,幸而人多,力量不竭,多用了些功夫总算挖到了棺椁的前盖。

宁玦右手搭上去,沉呼一口气,紧张感无以复加。

他身子几乎趴在上面,低声喃喃:“师娘,抱歉……若是我想错,日后一定跪上七七四十九天为你祷告安宁。婳儿我必须要救,她活我活,今日,请师父师娘宽恕徒儿一回吧。”

言毕,宁玦眸光外露狠厉,手腕向前开始推力,不用旁人相帮。

棺椁四角都被封钉好,宁玦生生用内力将铁定掰断,棺椁前盖松动,错开一角,众人避过目去,以尊逝者。

只有宁玦目光不移,准备亲自开棺。

一鼓作气,无需多余的心理建设,他直接动了手。

入目,没有腐烂的尸肉白骨,更没有任何的血腥臭味,只有一道孱弱抱膝紧缩的影。

刚刚那么大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停了,此刻乌云散开,清冷的月光幽幽泄下来,带来唯一的微薄光亮。

宁玦伸出手去撩那人糊在脸上的头发,未觉自己手臂竟在发抖。

他一咬牙,猛地撩开!——只见白婳衣衫沾血,闭目安沉,面容惨白无生机。

宁玦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是在心脏漏停一拍后,才终于确认白婳呼吸还在,只是很浅弱。

他来不及松这口气,焦灼地立刻将人从棺椁里抱出,同时大声疾呼:“叫郎中来!快叫郎中来!”

……

白婳足足睡了七日才转醒。

她如同死过一遭,复又重生似的,睁开眼看着围在自己身前的几张显露关切的熟系面孔,心底只觉茫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记忆最后停在自己在姨母家里被表哥强行带走的画面,再之后的事……只要一想,便万分头疼,干脆算了。

她知自己大概是遇险了,但后续发展怎样,最后又是如何获救的,竟无一人肯在她面前提及。

哪怕她刻意追问,兄嫂也都三缄其口,几句岔开话题。

就连平日最大嘴巴的小尤,如今也稳重起来,面对她的问询,竟为难推脱说不知内情。

呵,不知内情……

以往整个府里最八卦的就属小尤了,连主子们都不知情的小道消息,小尤总能更先一步掌握,谁不知道谁呀!

问不出来就算了,反正她已脱险,算是虚惊一场了。

白婳不再纠结去想自己的记忆缺失,却开始怅然思索起来其他的事——自她醒后,宁玦还从未出现看望过她呢。

听兄长说,他是出城为大将军办事去了,先前不知她会醒得这么快,所以就应下了差事,也是赶得不巧。

合情合理,只是不巧。

白婳不怪自己醒来后他没有及时出现在身边,但内心难免还是有些隐隐的失落和想念。

毕竟,人在遇险后,都会想靠一靠自己熟系且依赖的臂弯,听一听被呵护的安慰言语。

兄长说他去的地方是哪里来着?随州还是庆城?

也不知道往那边寄信,几日能到……

白婳幽幽想着,便执起笔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而八、九日不见,公子想我如隔几个春秋了?】

墨停,白婳忍不住有点脸红。

心想这么直白地写,是不是太羞人了些,万一被旁人不小心窥见了……

可是写都写了。

白婳心一横,忍下羞耻,留下这个开头,继续往下书写内容了。

第100章 第100章宁玦僵了

白婳原以为路途遥远,这封信要送到宁玦手中,最短也需四五天,却不想她上午差遣人将信封送去信局,下午,这封信就落到了宁玦手里。

当然,并未经由信局的运送。

眼下宁玦不在随州更不在庆城,而是就在京歧,王爷府上,与白府不过隔着两条主街。

送信的小厮听从白澍安的交代,临到信局前偷偷摸摸拐了个弯,将信送去了王府。

这一切,白婳自然不知不觉。

她还在闺阁中盼着晴日和煦,不要影响信使骑马疾驰的进程。

宁玦将书信放在掌心,仔仔细细研读了三遍,依旧恋恋不舍,尤其第一句含着娇嗔的逗趣,叫宁玦几乎可以透过墨迹想象出白婳写下这段话时的羞赧情状,以及晕染绯红的脸颊。

信上第二段,白婳写下醒来后周围人对待她的异样,以及她自己想不明白的困惑。

【有点郁闷。自醒来后,不管我如何询问,兄嫂都对我遇险后的事避之不谈,可偏偏我自己脑袋混沌,什么想不起来,身上唯一的留证就是十个指头上受的伤,那些像是擦伤的血口有些不同寻常,不像是受了刑,倒像是不断磨损而伤的……公子,我的经历是不是不太好啊?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我现在早不怕了,就是想弄明白些,兄嫂还有小尤他们应是觉得我脆弱才不告诉我,其实我哪有……不如,等你回来,你来告诉我吧。】

宁玦捏着信纸一角,力道不自觉加重,胸腔更深地起伏两下。

第三段,白婳不再提遇险的事了,她提笔询问宁玦为大将军王办的事进展如何,顺不顺利,还需几日办完,大概几日能回。她很想念。

很想念那段话大概是最后才加上去的,字迹都变急了,墨迹也与前两段深浅不同。

或许是临要寄出时,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加上这么一句表达心意的羞人话语。

宁玦将信纸按在心口处,喉咙不自觉向外泛溢苦涩,着实不是滋味。

他怎会不想见她?只是心底恐惧。他怕自己看到她指上的伤口,便忍不住再去想象她清醒时被强行封进棺材里,一时惊恐到极点,无力抵抗只能徒手去撑棺盖,最后奋力求生依旧寻不到的绝望神情……

她指上沾着那么多血,究竟是挣扎撑棺了多少次……他不敢想。

……

一日又一日,天气乍暖还寒,城中几株争春的花树前后脚含苞带蕊地开了花,不成想紧接又劈头盖脸遭了霜雪,娇花们伸腰绽放不得,反倒株株被盖上一层雪白的棉被。

这与何人说理去?

白婳的心情也如被覆了一层霜雪一般,郁郁氐惆,忍不住地喟声而叹,伤春悲秋。

她每日惯例问小尤:“还没得回信吗?”

小尤摇摇头,努力将谎话圆下去:“这不正赶上了春时来雪的无常天气嘛,雪地难行,难免要多耽搁几日。”

白婳斜靠在美人椅上,闻言失望抿唇。

她喃喃自语道:“雪地路滑,时节无常,都不巧让我赶上了。”

言辞间,眉目透显焦灼。

小尤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半响,最终还是没有告知姑娘宁公子就在城内的真相。

她必须做到先前向大公子保证的那般,守口如瓶,不多嘴增添姑娘烦恼。

思及此,小尤低头退出里屋,以防一时的冲动。

白婳一人独处,单手撑下巴,顺着支摘窗撑起的空隙睨目向外,看着小院里春桃挂绿,枝桠上不停往下滴落融化的雪水,心头尽是怅然。

周围无人在,也不必管顾。

她额头枕上胳膊,姿态放松,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半响,终是没忍住地发出几声低泣抽搭声。

幸好,无人窥见她这丢脸的一幕。

……

宁玦虽然人在王府里,可白婳的近况如何,身体状态恢复了几成,他全部知晓。

九秋又替宁玦收了今日的信。

看完,她与陈复对了下眼色,挑眉暗示他上前去劝公子两句。

九秋的话,陈复当然是听的。

他往前更靠近宁玦一些,紧接轻咳一声开口:“公子,这是刚刚收到的信,昨日白姑娘又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不知是因想念你,还是担心你杳无音信,失了踪影。不如公子今晚去趟白府?就说是事情提前办完,急忙赶回的,姑娘盼望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九秋忙也跟附一声:“是啊,公子就去一趟吧。白姑娘日日惦记着公子,而公子又何尝不知相思的苦楚?这么多日以来,公子无限苛责自己,怨怪是自己害得姑娘涉险受伤,将所有罪名全部包揽在身上,自陷愧怍泥淖,无法抽身。可事实是,作恶之人已经被公子亲自手刃,公子更是临危不乱,及时找到了姑娘的被囚之地,拯救姑娘性命无虞。公子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极致,姑娘是受了惊吓也受了苦,但她一定不会怪你。”

“还有白家哥哥,他不知内情但也传了话来,说公子不必因婳儿的伤势介怀,公子是救人者又不是伤人者,若是登门,白府自是欢迎的。”

姑娘家的心思更为细腻,相比陈复干巴巴的劝言,九秋姑娘一番话,更能打动到宁玦。

宁玦沉默片刻,负立窗前,最后还是垂目摇头表态:“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就是还未想通。

陈复九秋两人瞬间有点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但也无法多嘴再劝,只能点到为止。

……

当日晚间,春雷轰轰,闪电轰鸣,气势之磅礴,像是要将天堑夜幕生生劈断成两半一般。

宁玦睡不着,时而阖眼,时而被雷声惊扰睁目,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很受折磨。

他视线幽幽落于室内漆黑的虚空中,头脑原是放空的,可随着窗棂外一声声惊雷乍响,思绪竟不由控制地忆到从前,于是自然而然想到他与婳儿同往邺城的海上之旅,那时候,两人在船上总是经历如今日这般风雨雷电交加的疯狂夜晚。

海上天气总是变幻无常得,遇见雷雨更是常事,奈何婳儿格外惊惧雷声,不敢一人入睡,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半哄半骗,诱着婳儿与他同舱同床,共度夙夜……

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初真不是人啊。

宁玦刚收回神,耳畔再次乍惊一声春雷,闪电轨迹狰狞印在窗纸上,似在张牙舞爪地叫嚣,叫人无法忽略。

婳儿在闺阁之中,会不会又因惧怕雷雨而不得安眠?

宁玦翻了下身,强行克制自己不去想,但思绪哪里能由他自控。

雷雨声不停,宁玦深深叹了口气,旋即睁开眼,动作麻利地掀被起身,穿衣整发,而后拿上蓑衣斗笠,不再犹豫出门去了。

王府侧门负责守夜的小厮正偷懒打着打盹,隐隐约约听到马嘶声呼哧呼哧响在耳边,只觉是在做梦。

直至,肩头被硬物一抵,又被用力戳了戳。

“开门。”

小厮心头一跳,双眼迷糊半睁,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马上那人再次厉声催促:“快些!”

“……是。”

小厮哆嗦了一下,凭声音认出对方是谁,哪敢迟疑,赶紧爬身起来照做。

门一开,马匹疾驰而出。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远驰背影,小厮下意识猜想:这般风风火火的,不知王爷又派给了宁公子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

不过啊,哪怕真有天大的事发生,也影响不到他们这样的小人物。

小厮把门重新落闩,坐回角落蒲垫上,眉目一舒,继续打盹去喽。

……

白府,湘韵苑。

闺阁内室里,门窗紧闭,白婳一人睡在榻上,将两层棉被蒙过脑袋,同时双手捂耳,尽量抵御电闪雷鸣的穿透力。

门口第二遍响起敲门声,白婳心头下意识一跳,然而听声音,却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是小尤在说话。

她怕扰到她,刻意放低了音量。

“姑娘,你睡下了吗?”

白婳没应,却不影响小尤继续开口:“姑娘,以往每次遇到这样的雷雨天,姑娘害怕,都会唤我进屋陪的。怎么今日不同寻常,外面雷声如此骇人,姑娘反而要一人在里面待着?姑娘是不是气我什么都不跟你说,所以恼我,不愿理我了?我……我明日就把知道的全部告诉姑娘好不好,保证再无任何保留,只求姑娘别再生小尤的气了,我与姑娘才是最亲的,哪怕大公子责罚,我也不怕!雷声这么惊天动地地骇人,姑娘若没有睡下,就唤小尤进去吧……”

小尤怏怏切切说了好多,白婳委实有些心软。

然而今日是她计划好的一次试探,之后再想遇到这样的暴雨天气,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她一定要沉住气,忍下这一时之惧。

白婳到底是没有出声。

小尤久等不到回应,只得安慰自己姑娘在里面一定是睡沉了。

她丧着小脸,撑起伞往自己休息的耳房方向走,根本未留意此刻屋顶檐上,正蹲着一个幽幽黑影。

一阵疾风来,将半扇窗子吹开,风雨瞬间钻冒进室内,撕扯着窗户帘布,又将床幔帏纱卷得乱七八糟。

风声呼哧,雷电噼啪。

白婳想下床关窗,可又怕刚到窗边正迎闪电如刃,划破浓稠天幕,故而迟疑不敢动。

可是再忍下去,书桌上临摹的字帖恐怕都要被打湿了!

想到自己死里逃生才拿到的大师真迹,白婳再也无所管顾地咬牙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抬眼,就见窗前有人。

在她掀被的同时,那人顺手帮她把窗子关严了。

他背对着她,这么看着,好似是他的背脊替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

白婳心有所动,朝前向那人靠近。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在女子闺阁里乍然出现一个挺硕的男子背影,换做旁人,应该会当场被吓得失声尖叫,双腿发软。

然而白婳原地镇定不动,除去心跳声渐急剧烈,面上并无显出任何的慌促。

她大步向前,离那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甚至算是小跑过去的,她迫不及待,没有出声相唤,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一抱,宁玦身子便僵了。

两人一时默契地谁也未言语,周围像是自动形成了一道结界,隔离了纷扰的一切,哪怕窗外风雨如旧,雷鸣不断,可白婳充耳不闻,耳畔回荡的唯有宁玦鼓震的心跳响动。

宁玦妥协回搂过去,很轻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叹她,还是叹自己。

白婳身上轻薄的寝衣被他浸透雨水的外衣沾湿,抱得时间久了,白婳不自觉地轻抖了下。

而宁玦终于抱着她出声有了反应:“手指,还疼不疼?”

白婳摇头,如实:“早不疼了,先前郎中来府上总共帮我上了三次药,如今将要痊愈,都无需再上第四遍了。”

宁玦:“我看看。”

屋内没有点蜡烛,今夜的月光又不皎白,宁玦目力纵是强过常人,也得举到眼前才看得清晰。

他轻箍她手腕,十根手指挨个检查,还要仔细地看,没一会儿,白婳就觉得胳膊发酸了。

她倒没说话,但宁玦瞅她一眼便知意,很快将她放开,又提议:“不如去床上看吧,你躺着会舒服些,站在这冷。”

白婳眨眨眼,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两个人一起上床,还是只她自己。

只是这话又不太好问,有点儿臊人。

“好。”她简单回复。

回应完,白婳先往里走。

宁玦则原地脱了湿透的外袍,堆到墙角,怕弄脏她内室精致的绒毯。

白婳回头看他一眼,心想他都换下湿衣了,自己的寝衣刚刚也被沾湿,是不是也得换一件才好……

她上榻,钻进温热的被窝里。

除了脑袋露出来外,脖子以下全部盖在被子里,而后开始窸窸窣窣,蛄蛹着动。

宁玦拖靴,光脚往里走,站定到床榻边沿时,白婳正好安分不动了。

宁玦在床沿边坐下,没占白婳多少位置。

“手过来些,我再看看。”他侧过身,看着白婳言道。

白婳:“别看了吧,都是相似的伤势,一处好了就都好了。”

宁玦却格外在意,依旧坚持:“我看过才放心。”

白婳心里哼了声,暗自腹诽,你不放心还这么久不来见我。

不过算账的事,还是往后推一推吧。

他好不容易才肯过来,若再怪他,他恐怕又会因愧怍心理而自我逃避地选择远离,并且美其名曰,远离是为了她好。

哼。

宁玦见她眼睛转来转去像是琢磨事情,半响过去,依旧不肯配合,继续将自己包成蚕蛹样子。

他轻轻捏白婳的脸,下达最后通牒:“你自己不伸出来,别怪我去拉你。”

白婳挑眉:“你拉呗。”

宁玦当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面对对方挑衅,他毫不迟疑地掀开被子一角,将左手直直伸了进去。

按照两人当下的距离,以及他伸探进去的力道,他应会无误地抓到白婳胳膊或手腕的。

然而白婳在里面不知躺得多么不规矩,导致他误判,他这手一伸,碰到的不是手臂,而是白婳软颤颤的胸乳。

白婳嘤咛,娇喘溢出来。

宁玦瞬间,再次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