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默然凝视着虚空中水汽消散的残影。
他的神念再次微微波动,沉入那片无形的宏大织锦,精准地钩沉出另一脉细微却执拗的意识细流——
被水汽笼罩的潮湿城市角落,一座小小的宗祠挤在歪斜的屋檐之间。
油灯火苗虚弱跳跃,映出几张憔悴却专注的脸庞:须发斑驳的儒生、指节粗大的工匠、衣衫打着补丁的妇人、眼中尚存稚气的少年……
粗糙石板上刻着歪扭却尽力工整的字句,如同河滩上留下的执拗足迹。
“洪水非天惩,皆因疏浚利,”白发老儒颤抖的手指划过石板上刻划痕迹,“堤坝朽蛀生,官吏贪蠹起!吾等今录之,血证存后世……”
破旧纸页沙沙作响。
此间所录:大疫起时,城中青壮病者几何?城中吏卒抢掠焚屋几何?
豪绅封路自保如何逼死贫户?
官仓霉米几多,平价强卖给饥民者又几多?
朝廷所拨赈银……所发药材……!
老者的声音低沉而执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砾石。
“皆要记下!他日若有人醒得人事,当知今日之痛,非天作孽,实乃……”
“实乃人祸!”角落里有少年压抑的低吼。
“噤声!”老儒严厉却虚弱地斥道。
“只需刻下……留待后人自省……为恶者终有日,当跪于青史之前……”
话音未落,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弓起的脊背如风中枯竹。
烛影摇晃,祠堂角落更深重的阴影里,一只布满污渍的手摸索着抓起一块尖锐碎石,在冰冷石壁上狠狠刻划……
每一道笔画都迸溅着无声的呐喊与近乎绝望的期盼之灼热。
“他们记下的。”
陈阳目光转向一片寂暗。
“是血痕,是脓疮,是被你天道镰刀‘无意’或‘有意’割去的那些血肉里,蕴藏着的真正病灶——人祸的毒根。
每一次灾难的灰烬里,总有些被风扬起的灰烬,试图书写警示。
这就是他们眼中‘善’的微光,纵使这微光在王朝庞大的循环里一次次被践踏扑灭,如同蜉蝣撼石。”
“‘教育’就是你种下的第一束启蒙之光?”
陈阳话锋陡转。
那些泥水中的瓦罐、瘟疫篝火旁的宗祠刻痕…让他捕捉到某种更根本的脉动。
帝王深宫启蒙,有太傅鸿儒授三代之训,习治国之论。
寒门稚童开蒙,粗通文字只为记账应役,山野樵夫一生不辨丁几。
这束光,是破开蒙昧的利剑?还是为这永恒的倾轧循环标定制式?”
“‘道’的辉光普照而无偏私,如同日悬中天,无论照于帝王金銮还是陋巷破瓦,其温其明,本无二致。”
一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叙述宇宙最底层的真理。
种子播撒下去,落在山巅沃土,便有机会长成擎天巨木。
落在岩石缝隙,便只能生成倔强的矮丛,挣扎求生。
然无论是擎天之材还是匍地之草,俱在此‘道’的辉光照拂下生息,各循其道,各尽其份。此便是天地之大秩序!
一的指尖轻敲玉几,涟漪荡漾开去。
眼前景象骤然剥离,如同抽换画板——
景象一:精舍幽深,松风入窗。
玉冠少年端坐锦褥,眉目虽稚却透着矜贵之气。
鹤发大儒手持古卷,沉声讲诵。
“故王者之于天下,犹北辰之于众星……!”
少年的目光专注,手指在暗色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动,似在勾勒经义中的权谋经纬。
每一横竖都带着日后掌握生杀予夺的预兆。
景象二:泥屋昏暗,油灯如豆。墙缝里钻入寒风刺骨。
粗糙的长条木桌前挤坐着几个冻得耳朵发红的孩子,眼神茫然。
须发花白的老童生指着糊窗的毛边纸上歪扭大字:“人、口、手……念熟了,将来给东家上工才不会记错账,被克扣粮米……!”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无法挣脱的困顿气息。
孩子们含糊地跟着念,字句的意义模糊,只留下本能记认的沉重烙印。
景象三:山风呼啸,断崖嶙峋。
一个半大孩子死死扒着岩缝,指尖磨破渗出血丝,只为够到岩壁间那丛刚结出嫩果的野藤。
他眼中只有那几颗泛青的果子,全然不顾崖下万丈深渊。
生存的紧迫如刀,刻掉了所有关于文字、关于星辰大海的幻想。
“看!”
一的手掌如拂去尘埃般扫过眼前的景象。
“光落于不同质地之‘器’,辉映自有深浅。
帝王启蒙者,雕琢为掌舵之玉玺,其光所引乃万千黎庶命运。
童生开蒙者,锤锻为算田赋之锁钥;而那山中求生之子,他虽未见字纸之光,却识得四时更替、风雨变幻、草木枯荣——此即更宏大之宇宙‘道蕴’。
三者于大千世界之画卷上各得其位,缺一不可。
此非大道至公之彰显么?
“至公?”
陈阳凝视着三重画卷,声音沉凝似敲叩沉寂万古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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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播撒的这束‘光’,落在深宫玉几之上,雕出的是睥睨天下的经纬。
落在破桌油灯旁,铸成的是终生挣扎的镣铐。
落在莽荡山野之间,则直接成为求活者视而不见的微尘。
这本就预设了天堑鸿沟!
你口中光芒无二致,实则光照之下,位尊者因光而握权柄、识万机,位卑者照见的不过是生存罗网上越发明晰的绳结。
那所谓的‘秩序’,究竟是为众生启智求存?还是为这永恒的倾轧准备好更多合乎规格、不逾矩的‘祭品’?”
他的“圆满”之湖澄澈如镜,清晰地映照出三重画卷的纹理每一根线
玉冠少年眼中渐生的对天下棋局的掌控欲,以及即将包裹他灵魂的、那份注定孤绝的重量与阴冷算计。
老童生皱纹下深藏的卑微与麻木,日复一日向稚童灌输的,是如何在大族欺凌下多保住一口吃的卑微世故。
还有那攀岩少年野性目光里对自然生死法则最原始的敬畏与征服欲……每一粒光点都在既定的暗轨中运行!
一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变化。
那是近乎神只俯视人类尝试撬动星辰时的神情,带着永恒本身的疲惫与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悲悯。
“陈阳啊陈阳…!”
一的叹息似从星域深处传来。
“你所念念不忘的‘大梁篝火’边的眼泪,那些在王朝缝隙中残喘的蝼蚁呼号……那些。
不过是‘器皿’未能承接住光芒自身时发出的微末杂音,或者说,是光在穿过粗糙器皿时必然被扭曲的色散。”
他的目光落在陈阳那双阅尽轮回的眼眸上,那片混沌初开般的寂黑深处,似乎涌动着无法计数的文明在规则碰撞中挣扎湮灭的倒影。
他微微抬起手,向着无垠虚空的更深处,一个连概念都模糊的地带。
“那些地方,那些从未有光照射过的、原始意志混沌厮杀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深渊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