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 她和孟见清就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毕业典礼结束后,沈宴宁提着还剩下的唯一一个箱子匆匆回了宁海。那段时间, 她拉黑了孟见清的所有联系方式, 以一种决断的方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再次提起这个人,是因为席政。
那是他们在这座南方海岛的第二次相遇。夏日清晨,她戴了一顶编织草帽, 身上穿的是母亲蒋秀亲手缝制的棉麻长裙, 走在前往成衣铺的路上。席政迎面走来, 实打实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一次他是一人出行,见到沈宴宁, 气定神闲打招呼:“又见面了,沈小姐。”
沈宴宁错然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席先生。”
席政挑眉,“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
“为什么会意外呢?毕竟席先生一手通天,连京城赵家都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素来是个锋利的人,只是从前待在孟见清身边收敛了许多。
“看来你都知道了。”他玩味地笑笑。
沈宴宁离京后的一个星期,市监局发布官方公告称赵氏酒业涉嫌非法向境外转移资产,相关负责人已送往机关接受检察,不到半个月, 赵氏集团对外正式宣布破产。曾经显赫一时的赵家一夜之间从京城这座华丽的戏台上悄然落幕。
彼时赵西和已被家人安全送出国,庆幸免遭一场牵连。
得益于和孟见清在一起的这一年,沈宴宁也融入了京城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凭借这一点, 偶然听到一些风声——赵家落马这场戏背后的操控者, 竟然是自家人。
说起来还有些令人唏嘘,简短概括, 不过就是上代人的恩怨罢了
谁能想到昔日风光的席家大小姐会是关悦口中那个从帝京追到香港捉奸的第三者,谁又能想到这位席大小姐不惜与家人撕破脸皮也要冒死生下的孩子,会在有一天亲手毁了赵家。
原来所有的结局早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人,夏日炎炎,沈宴宁也会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席政并没有太在意,似乎是大仇得报后终于褪去一身伪装,一些本质里的劣性因子齐齐冒了出来,甚至有闲情和她开起玩笑:“听说你和孟见清分手了?”
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影子。
沈宴宁的表情在无形中变了变。
还真是难为他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操心自己。
她勾勾唇,将锋利贯彻到底,“我和他什么时候在一起过?”
席政不置可否,觉得她这个人其实挺不好相处。孟见清能把她留在身边这么久,如果不是性格大度,那大概就是真的喜欢她。
他并非信奉情爱的人,只是一些男人天生的直觉和不经意流露出的占有欲,让他确信那个骨子里冷漠的人这回是真的栽进去了。
只是显然有些人清醒得可怕。
“宁宁,让你开个门怎么还站在这呢?”蒋秀从后面跟上来,提早让沈宴宁过来就是为了叫她开成衣铺的门。
她还来不及开口,蒋秀便先认出了席政,惊讶得眉飞色舞,“哎呀,你是之前宁宁的那位朋友吧?”
席政笑容得体地和她母亲打招呼,“阿姨,您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
他戴着眼镜,穿衣打扮干净,是长辈眼里最喜欢的那种斯文面相,更何况这样一个标志的男孩三番两次在女儿的家乡碰到。蒋秀打心里觉得那不是一种偶然,于是攥着女儿的胳膊,嘴角克制地压下去,问:“今天有没有空啊?来阿姨家吃饭,阿姨下厨。”
沈宴宁被母亲的热情吓得窘迫,推搡着她往铺子走,“妈,再不开门,客人要投诉了。”
蒋秀被她撵走,进铺子前还特意嘱咐她一定要让人家来家里吃顿饭。
沈宴宁随口应下。走出成衣铺时,发现他还站在那,正打算为母亲的鲁莽道歉,却听见他声音落下来,说:“抛开我对赵家做的那些事,我们之间还没有到一顿饭都不能吃的地步吧?”
沈宴宁一愣,突然展开笑容:“当然不会。”
她倚靠在门框边看着席政,像个好客的掌柜,浅笑着迎接客人进屋。
若是被孟见清知道她把搞垮他兄弟一家的人邀请到家里吃饭,应该会气死吧。
只可惜这幅场景,从此她无缘得见。
成衣铺里有个小厨房,有时候蒋秀忙的没空吃饭时会在这里将就一下。她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方桌,一一把竹板凳摊开,邀请席政坐下。
海岛的夏天没有城市里炎热,肥硕的芭蕉叶垂下,遮住大片艳阳,海风轻拂,带来淡淡的咸味。
席政难得有这么惬意的时候,半仰躺在竹椅里,舒坦地说:“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沈宴宁抬头,眼神冷淡,“做人还是不要太贪心。”
他挑起眼,在她身上审视了一圈,说:“你早猜到了?”
“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她淡淡说。
年初在宁海遇到他和税务局局长一起时,她是有过疑惑,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把他和赵家关联起来,直到这次赵家出事,她才想起来之前听赵西和提起过旗下酒店有人闹事。
赵家的酒店在全国都有涉猎,偏偏最先出现问题的就是在宁海,再联想到他的身份,不难猜出这里面有他的手脚。
席政嗅出了她话里的讽刺,玩味地问:“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敢把我往家里请?”
沈宴宁瞥他一眼,忽觉他这话好笑,“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再说了——”她眼眸一转,开玩笑地说:“你是和他们有仇又不是和我,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一介白衣,席总在我身上也要不到好东西。”
席政说她谦虚了,她身上的好东西可不止一样。
他把一杯解暑的凉茶喝完,不可否认她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难怪孟见清能为了她拒了一门板上钉钉的上好婚事。
“我还是很好奇你和孟见清分开的理由。”他不死心地问。
他们之间好像还没有熟到什么都可以谈的地步。
沈宴宁只是说:“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不需要了。”
“是吗?”
席政嘁了一声。
午饭是四菜一汤,蒋秀亲自下厨,沈宴宁在一旁打下手。她其实很清楚蒋秀的意思,只不过有些事强求不来。
就像华今说得那样,这辈子遇到过孟见清这样的人,还能看得上其他人吗?
当时她的回答是一辈子那么长,总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华今笑她天真。
她不以为然,那就当她是天真吧。
孟见清这种人她是真的爱不起了。
午饭结束,席政说要启程回帝京,于是蒋秀让沈宴宁把人送到码头。天气暑热,她懒得挪动但拗不过母命,只好遵从。
席政也没真的让她送,走到路口拐角就停下了。
“沈宴宁,我其实没那么多心眼。”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全名,沈宴宁还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
“嗯?”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说——
“赵家这事你不能全赖到我头上,纵然我替我母亲不甘心,但还没有不理智到分不清是与非,况且这些年,我母亲也没少气京城那位。”
他看着壮阔大海上飞过的几只海鸟,神情有一丝惘然。
“别看赵家这几年如日中天的,其实底子里早就烂透了。有些话我不便和你细说,但你要知道就算没有我,赵家也撑不过两年。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赵西和争什么,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他看起来总是比旁人多了一份从容和稳重。
他说:“因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投资。”
沈宴宁留在原地沉思许久。
多年后再回想起他的这番话,不得不承认其实席政在她的人生里起到了很大的影响。
*
沈宴宁在海岛上老老实实度过了两个月假期,八月的最后一天,她提着两个大号行李箱独自动身前往巴黎,母亲在机场含泪和她送别,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她站在安检口看着娇小的母亲陷在人群里,鼻尖一下子泛酸,急匆匆地转过身,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从宁海出发飞巴黎没有直飞的航班,只能在帝京转机。沈宴宁买票时还在感慨,有些东西还真是命中注定。
到达帝今是下午一点,整个京城被大雨冲刷。
她等在候机厅里回忆过去的四年,想的最多的还是遇到孟见清的这一年。一开始是她鬼迷心窍,至于后来,沈宴宁都不清楚自己在这其中夹杂了多少情谊,或许也有过动容的时候,只是终究是她活得太清醒了。
席政临走时告诉她,孟见清回绝了和俞筱的婚事时,她脸上的错愕不曾作假,但一笑而过时的释然也不曾作假。
至此为止,她已无力再去深究他是怎样拒绝了这门婚事,也不知道他最后是如何安然地全身而退。
这些于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场雨过后,京城就该要翻新了,她也是时候该走自己的人生了。
——孟见清,但愿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首都机场外,孟见清静静坐在车里。
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包裹,车顶雨声从轻拍到重重敲打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新换的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又莽撞,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
他随人称孟见清三少。
“三少,需不需要我和航司的人打个招呼,停了这趟航班。”
他沾沾自喜,以为替老板解决了一桩心头事。
果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截停一架飞机需要打通多少关系不说,这其中有一道程序出了差错都有可能让家中那位的位置往下移一个。
孟见清不会干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更别提要拦的那个人是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
他冷淡说:“不用。”
“那就这么干等着?再过一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到时候想拦也拦不住了。”新手司机负责任地替他着想。
“为什么要拦?”他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来往旅客,手指摩挲着腕间佛珠。
司机不明白,他费了老大心思,辗转多人才打听到沈宴宁的航班信息,如今来了,却只是坐在车里无动于衷。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走掉吗?
这不符合逻辑啊。
可老板没发话,他一个司机虽然初出茅庐但并不蠢,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闭上嘴不再多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一下连着一下,令人焦灼不安。
新手司机打完两局游戏,转了转僵硬的腰,从模糊的后视镜里偷瞄了一眼后座的人。
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不出悲喜,直到广播里播报某趟航班起飞的信息,他的脸上才出现一丝动容。
司机还是没忍住,悄声问:“真的不用拦吗?”
他猜测机场里的那个人对他老板而言,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一直从清晨等到天黑。
只是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老板明明那么好,连他摸鱼玩游戏都没管
真是无情!
两局游戏就让他折服在资本家手里。
若是沈宴宁这个当事人知道了,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帝今时间20:00整,前往巴黎的飞机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飞向云霄。三万英尺的高空,这座繁华的城市越来越小。
沈宴宁俯视地面景色,关于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再也无法得知。
孟见清默然地望着墨色天际里唯一的一抹亮点,像是终于释怀,敛下眉毛,轻声说:“拦不住的。”
她执意要走,又岂是一架飞机能拦住的。
他抬起右手,在那串作旧的佛珠上轻轻一印。
——阿宁,从此山高水远,但愿你能平安珍重,但愿你能一生自由,一生随心所欲。
第47章
巴黎的夏天, 夜晚的埃菲尔铁塔是金色的,塞纳河畔的日落交织玻璃光影。沈宴宁在氤氲着浪漫和自由气息的法兰西,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
海明威笔下巴黎那场流动的盛宴, 她暂未体会到。
和所有留学生一样, 初到这座城市的一周,她根本无暇欣赏区别于国内的欧洲风光,每天奔波在超市和市政府之间, 来为接下来的长期生活做准备。
也是在那个时候, 沈宴宁患上了严重的失眠。
留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课堂上教授不会因为你有一张东方面孔而放慢语速,晦涩难懂的单词, 浓重的地方口音,甚至只是简单地错过一趟地铁,都有可能压垮独自在异乡求学的游子。
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她也会感到迷茫,迷茫当初毅然决然出国留学的选择是否正确。
谁的青春不是迷茫的?
慢慢走,总会走到正确的路上。
她这样想着,然后伴随着凌晨街边的喧嚣逐渐睡去
又是一年冬。
帝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半个十二月都在下雪。
冬夜漫长而寂静,路灯孤独地照亮着这座古城。
璞宣顶层的俱乐部里暖气逼人,橙黄色的灯光透过厚重的布帘露出一截, 屋里的气氛看上去冷冷清清的,隔壁桌上偶尔传来几道清脆的推筹码的声音。
按理说赵家出事后所有资产都要查封,但璞宣是孟见清费了一番力气才保了下来。今晚是俱乐部第一次开张, 圈子里的那群人大多是看在了他的面子上才过来捧场, 消遣良夜。
自从赵家倒台,赵西和离京, 这帮酒色之徒也开始懂得收敛。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近期股价,哪只股票上涨了,哪只又爆仓了于是一整个上半夜过去,场子依然淡得出水。
牌桌上的人无聊到甚至玩起骰宝,于是就有人提起一年前赵西和的接风宴。
他们这一圈人都很固定,来往交流全靠利益搭线,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也不会玩崩。只有赵西和是个例外,他爱玩也会玩,交友圈涉猎广泛,不问来路不忌讳出身,和谁都能处成朋友。
有他在,场子永远都不会冷下来。
香槟美酒,鼓乐喧天。
只可惜,今后再也没有机会重现当年的热闹。
结局如此,他们也只能叹一句遗憾,然后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
“哎,怎么没见着之前一直跟在三哥身边的那个女的?”那年接风宴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可不止一个赵西和。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
京雪簌簌,窗台上积满了雪。
孟见清坐在单人沙发上,单手撑额,身体微微倾斜,眼眸始终盯着窗外雪景,不曾参与谈话。
有人喝一口酒,讪笑一声,想当然地说:“估计是分了。”
——和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也就是玩玩,玩腻了还留着什么干嘛?留在家里给给自己添堵吗?
这是他的原话。
周围人听完,默契地笑一声,算是认同他这番话。
坐在他对面的人脸上却变了变,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腿,眼神朝孟见清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让他说话注意点。
当初梁叶两家婚宴上,自己不过就是一句调侃,竟害得他老爹的职升缓了整整半年才上任。
可见有些话不能乱说。
那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啊。”接着冲孟见清嚷声说:“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言,孟见清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合上窗,从沙发上捞了件外套,坐起身,开门时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有些话放在肚子里自己知道就行。”
夜已经很深了,空气中凉气袭人,瞬间侵遍全身,天上的星月惨淡凄然。
零下十度的夜晚,路面都结了冰。一楼门口停了辆库里南,跳着双闪。
新招的司机姓贺,看着虽然年轻,但开车稳妥。孟见清用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还不错就让老唐留了下来。
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僵冷的四肢在须臾见活络了起来。
小贺问他是不是直接去惠北西街。
他今晚多喝了两口酒,冷风一吹,头晕眩目,俱乐部那群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嗡嗡地转。他望着漆黑的夜,长吸了一口气,定定说:“去巴黎。”
*
来法三个多月,沈宴宁已经开始慢慢适应巴黎的生活,但是学业依然繁忙,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接下来为期两周的圣诞和新年假期,可以让她稍微松口气。
圣诞节那天,她奖励自己多睡两个小时,起来时暖阳和煦。
她目前和一个中国女孩合租,对方来自香港,在索大读计算机。两人的日常作息完全不符,合租这么久以来,交流仅限于偶尔碰到时打过的几次照面。
隔壁房间的门紧闭,沈宴宁猜测她昨晚应该是又没回来,于是收回视线,进卫生间洗漱。
还好她已经习惯这位踪影不定的室友时常夜不归宿。
刚来巴黎时,沈宴宁也入乡随俗地早餐每天面包咖啡固定搭配,奈何中国胃强大,堪堪不到两周就叫嚣着罢工。她只好每天早起一会儿给自己做一份简易的中国早餐。
有一次和华今打视频电话,她还调侃:出国留学一趟,学业没什么长进,厨艺倒是精进不少。
同为留子的华今表示狠狠赞同了。
刚把碗具放进橱柜里,门口就响起一串窸窸窣窣的钥匙碰撞声。
Cholé一身浓厚的酒味推门进来,看见沈宴宁,没一点宿醉的状态,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早上好,Zoe.”
Cholé的国语不太好,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用法语或者英语交流。
感谢有她,让沈宴宁的口语和听力在那一年里有了极大的提升。
她微笑着同样回一句“早上好”。
“对了,我刚去邮箱里拿账单,看到了这个。”她递过来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什么?”
沈宴宁接过,发现是一张贺卡,上面用法语写了几句圣诞祝词,用词和笔触都很简单,大概是楼里的小孩装圣诞老人,每家每户送的节日礼物。
Cholé听着稀奇,立刻下楼去证实,果然在每一户的邮箱里都找到了类似的贺卡。
“那他应该送两张的,好歹也要一人一份祝福嘛。”她孩子气地说这帮小孩真是一点都不上道。
沈宴宁一笑,把那张贺卡重新递回去,“那我不收,这份祝福还是归你。”
她嘻笑两声,说:“开玩笑的嘛。”
沈宴宁自然也没当真。
“不过Zoe,”
沈宴宁:“嗯?”
“我觉得这个贺卡可能真的就是给你的。”她突然这么说,“你看——”
Cholé指了指卡片背面那行字,说:“这上面好像是一行国语哎。”
沈宴宁顺着她的话,把卡片翻了过来,红色的硬卡纸上赫然烫着四个金色的汉字,笔锋遒劲有力——圣诞快乐。
笔迹还没有干,应该是刚刚写上去的。
异国他乡有谁会专门写一个汉语的祝福然后精准投送到一个中国人家里,而且这句祝福还只能匆忙地写在别人已经写过的贺卡上。
沈宴宁握着纸张的手微微颤抖,几乎不需要太费力她就能想到这句祝福出自谁手。
更何况是那么熟悉的笔迹。
红色贺卡被她攥在手心捏出一个奇怪的尖角状,她却坐着没动。
“Zoe?”
Cholé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连喊了她几声,问:“你还好吗?”
她回过神,嘴角扯扯,说:“我没事。”
“真的OK吗?看你脸色不太好。”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沈宴宁点点头,说可能是这段时间作业太多了,没睡好。她起身往卧室走,说:“我再去睡一会儿。”
Cholé皱着眉,似乎在考虑它的去处,挠挠头,忽然就没了主意,“那这张贺卡怎么办?”
沈宴宁笑了声,玩笑说:“就当是送你两份圣诞祝福了。”
关上门,她的表情渐渐垮掉,沿着冰凉的门背一点点滑落到地上,失神地望着窗外澄净的蓝天。
整栋公寓楼临街,两边开了不少咖啡馆,晨起和夜晚是最吵闹的时候。她听着窗外接连不断的碰杯声和随风捎进来的几句法语,心想,孟见清这会儿会不会就坐在楼下某个咖啡馆里等着她的到来。
沈宴宁后来回想起这一天,会觉得有些愧疚。孟见清这个人看似冷漠,实则骨子里是个极温柔的人,尤其是在爱她这件事上,已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耐心和诚意。
可她啊,终究是要淹没在人海群潮里
这一年的圣诞,没有雪意,没有极光,有的只是巴黎铁塔下缀满粉白花朵的玉兰以及浅冬城街里那抹冷色调的莫奈灰。
阳光融不掉这抹肃杀的冷意。
她的态度太坚决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日,孟见清只身坐在充满艺术调的咖啡厅里,手中的咖啡暖人心脾,耳边的飞鸟声别样动听。
他在巴黎街头度过了一整个寂寥的冬日。
这一年的圣诞,他没有见到沈宴宁。
第48章
2020年的新年过得比往年格外沉重。
这一年,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席卷全球,燥热的地球在一夜之间冷却下来,人人惶恐不安。
Coronaviru在那段时间成为热词, 学校邮箱被各种防疫公告覆盖。
沈宴宁每天除了上课几乎都待在家里, 快递小哥送来的包裹要消好几次毒才敢拿进屋,Cholé也开始惜命,回绝了所有的party邀请, 老老实实待在公寓楼。
那一年的春晚少了几分喜气洋洋, 内外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沈宴宁和Cholé在太平洋的对岸看得心揪紧, 不尤开始为家中亲人担心。
寒潮侵袭,巴黎接二连三下雨, 玻璃窗上流动着雨的脉络。
一连串急促的手机铃声将雨声占据。
沈宴宁在厨房收拾,隔着一道门,听得不是很清晰。
“Zoe,你的电话。”过了几秒,Cholé在客厅喊她。
这个电话打得很反常,通的是她国内的手机号。
自从来了巴黎,她基本已经不用这个号码了,和国内的联系方式大多通过微信。
通这通电话的人也很反常,竟是她的小叔。
他打来先是询问她那边的近况,问她巴黎的疫情严不严重, 辗转又问起她的学业。
多是无关紧要的话,沈宴宁听了,心里觉得奇怪, 忍不住问:“小叔, 怎么了?”
电话那头,她小叔叹一口气, 说:“宁宁,你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
巴黎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宴宁抬头望一眼,半盏月光遥挂在灰蓝的暮色里,四周笼着淡淡的光芒。
电话里,她小叔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说:“宁宁,你妈妈下午搬货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现在岛上疫情严重,医院限制病人进出,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托人找找关系,再怎么样还是要找医生看看,我怕再拖下去”
她听完电话,呼吸仿佛有一瞬间滞住。
母亲的铺子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一批新布料。店铺面积小,没有多余的空间腾出来放置,只好隔空做了一排置物架来处置这批布料。蒋秀的个子不高,每次新货进来都要独自爬上高高的梯子才能将这批货放上去。
沈宴宁不是没有劝过她再招一个人,至少这些事可以不用她亲力亲为。只是蒋秀觉得招人费钱也没必要,店里生意一般,多招一个人就是多一份成本,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自己累点。
最后蒋秀拿爬了几十年都没事的理由驳回她这个提议。
沈宴宁劝说不动母亲,只好让这件事这样搁置了。
倘若知道会出意外,她当时就该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慢慢放下手机,懊悔一时松口。
夜色深沉,沈宴宁打了一圈手机通讯里的联系人,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得上忙的朋友。
异国雨夜,她立在暖黄色的客厅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Cholé察觉到她一脸失魂落魄,温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妈妈腿摔断了。”
“啊?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她面露忧色,关切问道。
“不知道。”沈宴宁颓然地坐在椅子里,眼神空荡荡,“我家里人说国内现在形势紧张,医院要控制人流进出,如果不是非常重大的病,要先等着”
Cholé听完,竖起眉毛,不满道:“这是什么规定啊,生病了还不能治?”
“不是不能治,”她张张嘴,解释说:“只是得等。”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的风险,如今国内医院严格加强封控,只要不是病得很严重都建议回家修养。
沈宴宁并不是不理解国家的做法,只是事关家人安危,她很难做到不埋怨。
她不了解具体情况,无法确定蒋秀的腿要不要紧,还能不能拖上一天。只不过从她小叔这通跨洋电话里,大致能明白事情的紧迫性。
蒋秀的腿一定伤得很严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得回去。
沈宴宁腾一下站起来,冲进卧室开始整理行李。
“你去做什么?”
Cholé不放心,连忙跟上去,见她翻出行李箱,诧异问:“你不会要这个时候回去吧?”
沈宴宁点点头,理了两件衣服后,拿出手机翻看最近一趟回国的航班。
“你疯啦——”Cholé拉住她,“外面如今到处都是病毒,你怎么回去?怕是你还没到机场人就被送回来了。就算你真能回去,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一张回国的机票要多少钱?万一你回去之后出不来怎么办,你学不上了?”
她说得有点急,把已经魔怔得病急乱投医,甚至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人连连问住。
沈宴宁眼眶霎时通红,失神地陷在床榻里,茫然地看着她:“那你要我怎么办?”
怎么办?Cholé也给不出一个好的办法,但知道她这样匆忙回去绝对不是个好办法。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蹲下身,轻声安抚,“再试着联系联系其他人,总能找到人可以帮上忙的。”
沈宴宁摇头,说能联系的都联系了。
她的通讯里翻来翻去来回就那么几个人,她一听就听得出是不是在婉拒。如果大家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但到底能力有限,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Cholé陪她坐着一起想办法,“都联系了吗?试着给通讯录里所有人都打一遍,哪怕是几百年没联系的。这种时候,往往前男友和死对头最管用。”
她说完,沈宴宁怔愣了一会儿。
“不会真有吧?”她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即豪爽地拍拍胸脯,说:“你要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大不了我来帮你打。”
倒不是不好意思,只不过如今再联系那个人多少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拜托姐都这种时候了,管他明不明的,肯定是救人最要紧啊。”Cholé一句话把她从别扭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沈宴宁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指尖冰凉,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个一个拨在键盘上,然后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按下了拨号键。
Cholé在旁边看着,莫名觉得紧张又兴奋。
巴黎时间的夜晚,国内正好是白天。
铃声响了有一会儿,就在沈宴宁以为无人接听时,突然有人接通了电话。
对面的人声音怔忪,迟疑了几秒,“阿宁?”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沈宴宁恍惚了片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她捂着嘴,平复完心情,然后轻轻地,恍如隔了几个世纪般,唤出他的名字。
——“孟见清。”
闻言,孟见清愣了愣,用他那副单调的嗓音简短回复两个字,“我在。”
沈宴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一刻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港湾。
孟见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束手无策,不明事理的情况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在电话里安抚,“别哭。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她哽咽着把情况和他讲述了一遍,结束后试探性问:“能行吗?”
那边默了几秒。那几秒的时间里,沈宴宁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没什么问题,”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响起,“过一会儿有工作人员会来通知,等下让你家人按正常流程走就可以。”
她始终提着的心稍稍落下一点,答过谢后又匆忙给家里人打去电话。
电话依然是她小叔接的。他明显也是松了口气,告诉沈宴宁她母亲已经被送去治疗了,接着又夸她朋友多,关键时候能处事,“宁宁,你到时候要好好谢谢人家呀,多亏了他。”
沈宴宁听着这些夸赞的话,莫名愧疚。只好一一应下,说医生如果检查完了,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通知她一声。
两个小时后,蒋秀亲自来电告诉她自己没事。她这一晚上焦虑不安的心才如石头落地般彻底放下来,最后母女俩又聊了两句家常,才结束了这通电话。
房间里静悄悄的,Chol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贴心地为她关上了门。
沈宴宁在床沿躺下来,盯着床头的郁金香发呆。
今晚如果不是孟见清,一切都不会这么顺利。有时候你必须承认权势就是能解决普通人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可以让人走上捷径。
与此同时,她悲哀地发现,即使她再怎么把孟见清扯出生活,也不可避免地要和他有一番纠缠。
一串手机铃声打断她的思绪。
不用猜也知道那必然是孟见清。
沈宴宁坐起身,做好心理建设后按下接通键。
“事情解决了?”他言简意赅进入话题。
沈宴宁:“嗯。医生说就是摔断骨头,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的事谢谢你帮忙。”
“就一句谢谢?”孟见清噙着笑说她没良心,“刚刚是谁哭得那么大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没良心了。
沈宴宁表面镇定,心里却乱如一团麻,像是没什么可说的却硬要凑出一句,说:“你在做什么?”
他哂笑一声,听不出好坏却作恶欲满满,成心要她愧疚,慢吞吞说:“隔离呀。出国一趟,回来就被人拉去了隔离酒店。”
好惨哦,过年都只能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电视柜。
他总是这样,轻轻松松就能将她平静的湖面掀起万丈涟漪。
她埋着头不说话,于是就听到他的兴师问罪。
——“阿宁,那天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第49章
窗外的雨还在下吗, 沈宴宁已经听不到了。
2020年的开端,巴黎的雨天连绵不断,似乎从这里就注定了这一年的不详。
她环顾左右, 答非所问:“现在国内疫情很严重吗?”
他说挺严重的, 来往一趟要费力不少。然后又接着刚才那个问题,不依不挠,好像一定要从这通电话里得到一个答复, “阿宁, 你还没回答我那天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呢?
孟见清, 你难道不知道吗?
有的时候,她宁愿自己不要那么清醒。
沈宴宁屈起一根手指到窗上, 指甲盖轻轻划过玻璃窗,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和楼下那辆时不时鸣笛一声的车一样令人烦躁。
她面无表情地拉上窗帘,以为这样能隔绝一切让人不安的喧嚣,平静地说:“孟见清,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脚步。”
她承认在爱人这件事上,远不如孟见清。或许她天生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自私又绝情。
许多年后,孟见清回忆起这一刻,总在想当初是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可现在, 他收敛了脸上浮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说起让她始终介怀的日本之行, “我和俞筱之间没什么。”
他从来不屑于解释, 更不用说是和女人。唯独那天,隔着一通电话和8000公里的距离向她保证, “以后自然也不会有什么。”
其实那趟日本之行并不是如沈宴宁想得那般浪漫旖旎。那天他从东京辗转到镰仓,不是为了听从家里安排去见一个天作之合的结婚伴侣,而是想要试一试,试着反抗,试着走一条自己的路。
他说得这些,沈宴宁都信。可她如今22岁了,该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她不能再一直任性下去了。
“解决了一个俞筱,还有下一个俞筱。孟见清,你难道每一次都要和你父亲闹翻吗?”
她话说得难听,却架不住是个事实,孟见清被问得愣神片刻。
“我是喜欢你,可是比起喜欢你,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
沈宴宁的声音逐渐弱下去,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无可奈何,“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俞筱,而是”她轻轻叹一声,“我和你一直都不是一路人。”
这是他们最坦诚的一次谈话。
彼时孟见清并不理解她说的这番话,更加不理解她执意从他身边离开的缘由,只觉得过去这一年就像是她精心策划好的一场计谋,到最后分别也只是平淡地通知他一声她要走了。
骄傲如他,听完这些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沈宴宁,你和我睡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情绪上头,对着昔日耳鬓厮磨的枕边人也只能恶语相向。
“啪哒——”
房间的灯突然灭了。
沈宴宁在一片漆黑里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Cholé一声大喊:“Omg,我忘记交电费了!”接着路过她门口时又道了个歉,“Sorry啊,Zoe。”
不过一瞬,房间又恢复光亮,仿佛刚才的那抹黑暗是个错觉。
她坐在床头,心潮起伏。孟见清的话的确是刺痛了她,但她也只是在楼下汽车起步前平静地说了句:“先这样了,再见。”
好像是害怕他接下来会说出更伤人的话,没等他回答,沈宴宁就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至此,和孟见清荒唐的那一年在这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2020年这一场给人类致命一击的恶病,从国内到国外,持续了整整3年。这三年困住了许多包括沈宴宁在内的,想要归家的游子。
时间如滚滚潮流裹挟着她往前走,往后的岁月,沈宴宁的生活里,关于孟见清的影子已经很少很少了。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起,她几乎就要忘记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狠狠地将她的青春撕裂过。
那是仲夏五月的一天。当时沈宴宁正和研究生时期的同学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迟来的毕业旅行。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钟声里,转头见到了睽违已久的往昔熟人。
这些年,她已经显少和那边的人联系了。所以当猝不及防的照面过后,不仅是她,就连对面的人也愣了愣。
赵西和穿着不属于翡冷翠情调的花衬衫,穿梭在一行西方面孔中,逆天的长相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看见沈宴宁,他脸上闪过惊讶一片,撇下一干好友朝她走来,夸张的表情和他一身高调的花色相辅相成,在异国街头惹来频频目光。
“宁妹妹啊,好久不见了!”
赵家的倒台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依旧和从前一般。
沈宴宁后来想明白了,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资本都是从祖上累积下来的,即便破了产也比普通人强,足够让后代继续挥霍。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接着这只瘦死的骆驼发出一个诚挚的邀请,说:“我们晚上有个party,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
再见面,沈宴宁其实不太想和这群人有接触,正想要拒绝时,坐在对面的友人冲她眨眨眼,表情不言而喻。
从友人那双一直黏在赵西和脸上的眼睛开始,她就想,看来这个party她是必须得参加了。
她只好勉强地笑笑,点头说好。
Party定在一个酒吧,时间还早,赵西和提议先去吃晚饭,于是沈宴宁只好跟着浩浩汤汤一拨人去了餐厅。
比起她的疏离,她的友人显然要比她热情多了。
友人是个德国女孩,留着卷曲的长发,是书里说的那种金发碧眼的北欧人长相,即便中文不熟练也毫不违和地融入了这个群体中,一路说说笑笑,完全把她这个同伴忽略掉。
沈宴宁郁闷地扯扯嘴,心头无端浮起一阵躁郁。
落单的不止她还有赵西和,只不过他是故意放慢速度,陪她一起落在队尾。
他指着前面一堆人给她介绍说那都是美院的学生,他如今在佛罗伦萨修艺术史。
沈宴宁讶然,“你还会画画?”
“我从小就学了。”赵西和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认识他这么久还不知道他这个唯一的爱好。
沈宴宁掩饰性地尴尬笑笑。
“也是,”他自言自语道:“你当初一门心思在三哥那,哪有闲情关心别人。”
她的嘴角突然抹平,一时不知该做一个什么表情。
庆幸的是,他没再揪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他和沈宴宁聊起转艺术史的由来,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金融,英国那四年纯粹是为了应付家里人,赵家的意外恰好给了他遵从自己意愿的机会。
他出国那段时间是赵家最动荡的时候,也是他父母婚姻走到尽头的时候,这对吵了半辈子的夫妻此生做得最默契的一个决定就是早早为儿子铺好前路,以保他后顾无忧。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赵西和用一个完美家庭的破裂换来了一个追寻梦想的机会。
他耸耸肩,浑不吝的模样和当年四九城里的赵公子别无二致,“我早和他们说过了,我不是做管理的料。现在这样最好,再也没有人逼我做不喜欢的事了——”
“老子要做翱翔在蓝天的鹰!要热血,要自由!”
他撑开手臂,冲进人群中。随后,一声接着一声“要自由”在人声鼎沸里响起,渲染了西边一整片红。
那个时候沈宴宁心想:五月初夏,佛罗伦萨的鸢尾花园迎来全盛,而二十岁的我们站在文艺复兴的大门前,也同样地,迎来生命中的全盛。
晚餐进的是当地一家非常有名的牛排店。这家店以T骨牛排闻名,从口味到口感一致得到好评,沈宴宁曾有幸在全球最佳牛排榜单中看到过这家店。
整家店的环境风格以食客的留言涂鸦为主,服务员都很热情,同行中有学生是本地人,用意语和他们交流,桌上氛围愉快。
难得的,沈宴宁没觉得社交是件麻烦事。
餐毕,他们各自AA付饭钱。花钱如流水的赵公子在经历了赵家的重创后,纵使生活依然滋润,也开始学会了拮据。
沈宴宁感叹,人果然都是要长大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张欧元,眼前却横截出一只手。
赵西和阔气地挑挑眉,说:“请你吃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沈宴宁想说这样不好,桌上还有他的同学,单独请她会显得她特立独行。
他却无所谓,完全不当回事,嬉皮笑脸说:“宁妹妹,我们之间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大不了,我找三哥报销。”
她和孟见清都一干二净断成这样了,找他不见得会有报销。况且如他所说,一顿饭前她还是付得起的。
她这样想着,执意取出了两张欧元,将AA制度贯彻到底。
赵西和头一次被女生拒绝,还怪憋屈的,嘴里嘟囔着:“不就一顿饭钱,我还没不至于这么穷吧”
沈宴宁却没再多言,只是随着人潮走出了餐厅。
夜晚的佛罗伦萨华丽高贵,披着一层朦胧的月色,空气里卷着柑橘的橙香,散着茉莉的淡淡清幽。
赵西和从尾端追上来,凑在她耳边问:“你和三哥还有联系吗?”
那股清幽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呛人的辛辣,一路烧到心口,连指尖都变得滚烫。
“没有。”
沈宴宁的眼瞳中似有飓风掀起,却仿佛被这个潮湿的,缠绵的夜抚平,淡淡地说:“我和他不会再有联系了。”
第50章
赵西和对孟见清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崇, 连说他几句都不可以,所以当沈宴宁说出那句话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识好歹。
他随风皱眉, 义正言辞批评她:“宁妹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沈宴宁很想问一句,这怎么就成她的不对了。
于是在佛罗伦萨温柔的夜风里,她又重新裹满利刺, 面相有种难以克制的刻薄, 质问的口吻说:“难道认识了孟见清, 我这辈子就非得要围着他转了吗?还是在你们眼里早就认定我离了他就活不了了?”
赵西和被呛得莫名其妙,撇撇嘴, “我也没说什么啊。”
沈宴宁退后一步,长长地沉一口气,肃然看着他,无言以对。
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来不屑于去做个好人,因为一出生就在山顶,所以根本不在意山脚下那些人的感受。
狂妄自大,甚至连撒个谎都觉得是浪费口舌。
所以她只是撇了撇头,泰然自若地揭过了话题。
Party位置在Cocktail顶层的露台酒吧。
沈宴宁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拨人坐在那了,露台上整齐摆着一张张小方桌, 暗紫色的灯光柔和又暧昧。昏沉沉的夜色里,圣母百花大教堂近在咫尺。
整个露台闹哄哄的,加上他们, 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有国人也有外国面孔,看见赵西和, 齐齐起哄将他推至人群中心。很快,他就和他们打成一片,香槟和气泡酒洒了一地。
沈宴宁倚靠护栏,看着众星捧月的人,心道:有些人果然天生就是骄子,走到哪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她收回视线,浅抿了一口手里的杜松子酒。这款产自荷兰的酒风格独特,口味辛辣,很受欧洲人的喜爱。
手机倏然一震。
沈宴宁打开来看,对方发来一连串餐厅地址,还体贴地为她标注出了各个餐厅的top 1餐品。
她笑着礼貌回复感谢。
正这时,Diana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身边坐下。
Diana就是她的那位德国友人。
她看到沈宴宁的手机屏幕,眼睛亮了亮,心领神会地一笑,“是我哥哥吗?你们在聊什么?”
Diana来自一个非常典型的德国家庭,包括她在内,家里一共有四兄妹,她是家中老三,排在她上头的还有两个哥哥。
和沈宴宁聊天的这位是她的二哥Adan。
她点点头,说:“他和我推荐了一些意大利必吃餐厅,有机会我们可以去试试。”
“Omg!”Diana发出无语的一声,“why is he so boring?”
Adan曾在索大交流过一年,那个时候沈宴宁因为和Diana的关系认识了他。对方是个非常绅士的德国青年,很喜欢中国文化,私下里也会单独邀请她出去吃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顺理成章互换了联系方式。
沈宴宁在感情上并非迟钝的人,几次私联过后大致能猜出对方的心思,也曾委婉地拒绝过。好在他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得到婉拒后,表示理解和尊重,并且保证在之后的交流中会更加注意用词,只是希望她不要为此介怀,以及日后他们还能以朋友相称。
对方恰到好处的处理方式让她自然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请求,
这次听闻她要来意大利旅游,Adan顺便给她推荐了几家他觉得不错的餐厅。Diana来的时候她正在和他聊这事。
Diana对自己哥哥的表现非常失望。沈宴宁是她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头一次见面就被这个东方女孩身上特有的气质吸引,得知哥哥对好友有意思后,也曾撮合过好几次。可惜他哥哥简直不开窍,追了大半年也只停留在朋友阶段。
用中国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
她气得恨铁不成钢。
沈宴宁其实对感情这种事看得很开,也不是说经历了孟见清这一遭,这辈子就指定他了或者不再相信爱情了,只是她总感觉距离关系的近一步发展还缺了那么一点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她也很难说得清楚。
姑且将它认为是多巴胺分泌的快乐因子还没有达到某个阈值吧
赵西和大约是玩累了,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被他遗忘了,于是托着杯盏朝沈宴宁走来。
露台的音乐声很大,他张了张嘴,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怎么不过去玩?”
沈宴宁说嫌太吵。
他勾勾唇,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说:“你跟三哥还真是一对。他也不喜欢吵。”
这是他们今晚第二次谈到这个人了。
沈宴宁面无表情地将杯中剩余酒一口饮尽。
浓烈的,略微带着点中草药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咽下去时喉咙有微微的灼烧感。
她却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反而有种畅然的舒爽。
难怪孟见清会这么迷恋酒精的味道。它的确很神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能抚慰人心。
凉爽的风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说:“以后少在我面前提起他。”
大约是借着酒劲她才敢说出心里话,“我当你是朋友,今天才会过来。”
“三哥其实也是有苦衷的。”赵西和唉一声,为他辩解,“他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你不能全怪他。”
沈宴宁忽然觉得好笑。
她都和孟见清分开这么久了,久到她快忘了这个人,却没想到有一天,在异国他乡,他的好兄弟居然站在这里高高在上地指责她的不对。
酒精上头,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推敲。
“那你呢?得知多年好友是自己亲哥哥还毁了你和睦的家庭,你也会觉得他是身不由己吗?”
一出口就是一把锋利的刀,无差别地往人心窝子上戳。
赵西和愣了半晌,不怒反笑,俨然浑不吝的二世祖模样,说:“讲真的,我宁愿他是身不由己。”
这一回轮到沈宴宁愣了愣,恍惚间觉得那把横出去的刀又返回到了自己身上。
“宁妹妹,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一圈人中就属三哥最重情重义,你知道三哥的车祸怎么来的吗?”
沈宴宁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直觉他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顿了顿,接下去说:“他二十岁那年京城内部大换血,有人盯上了孟家这块肥肉,老爷子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也不是吃素的,所以他们就把爪子伸到了三哥这儿。你别觉得我夸张,那些个脏东西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只是外人不知道,自然就认为光风霁月一派安好。只是可惜了韩家那么好的一个儿子活生生葬送在了那场争斗中。”
赵西和自顾自讲着,连音乐什么时候换了都不知道。
“三哥母亲的去世已经让孟叶两家的关系降至冰点,廷言哥出事后,两家甚至连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最后是三哥每年忍着被赶出来的风险,不厌其烦地在京城和加拿大来回跑才勉强没有让他们撕破脸皮。”
“孟家在这件事上处理得不正派,可说到底三哥才是心里最难受的那个人,出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人在自个儿面前没了。所以啊,”他叹了一口气,和她的空杯碰了下,说:“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
沈宴宁坐在一片月明里,听完了一个冗长的宅门秘辛,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浮动。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圣母百花大教堂上绽放的花窗,看着大雾四起,渐渐模糊了眼前景致,一切都被暗淡的紫调笼罩,朦胧得不真切,但这一次她不准备看的太清楚。
关于赵西和的提议,她想,这已经不是她能不能多担待的问题了,而是这个人早就从她的生活里退出了。
露台上,驻唱歌手在唱打雷姐的old money,这种曲风在国人中并不受众。
华贵而颓靡的词,配合着钢琴和弦乐,隐隐约约给人一种即将要衰败的落寞,像繁荣却又无人涉足的街道。
“Blue hydrangea,Cold cash Divine(八仙花蓝,旧钞已冷,神圣永恒)
Cashmere Cologne, And white sunshine,Red racing cars(丝滑羊绒,古龙香水,和畅阳光,车水马龙)
Sunset and vine(落影余晖)
The kids were young and pretty(美好青春似昨日)”
赵西和又回到了他的主场,美酒恣意洒轻裘,好像刚刚和她对酒长谈的人不是他。
他喝了很多酒,沈宴宁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见他拿出手机,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而台上歌手继续唱着:
“But if youd send for me (纵别多年,一通电话)
You konw Ill come(我就出现)”
沈宴宁的耳朵被低缓的歌声占据,再也听不清其他声音。
仲夏夜,空气里弥漫着鸢尾花香,隔着冰冷的科技工具,孟见清什么都闻不到,只听见嘈杂得让人皱眉的噪音。他冷淡地问:“什么事?”
赵西和喝得醉醺醺,醉脸坨红,人都认不清,只顾咧着嘴笑。
下一秒,电话毫不犹豫被挂断。
他对着已然黑屏的手机,打了个重重的酒嗝才说:“三哥,我见到宁妹妹了”
与此同时,沈宴宁的手机屏亮了亮。
她盯着那条消息,在心里默读了两遍。
教堂里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那条被她编辑了多次,最后被一个字代替的消息终于准点发送了出去。
那是2021年夏,她决定开启一段新的关系。
用尽所有力气,将一个燃成灰烬的夏天重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