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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叉子“啪”的落地声,她彻底陷入了昏迷。

于是沈宴宁想象中浪漫的22岁生日,最后在一场阑尾炎手术中度过。

醒来时,右下腹隐约有撕裂感,她动了动脖子, 看见孟见清坐在床头。

“醒了?”他开口,“要不要吃点?”

沈宴宁摇头,暗暗观察他的脸色。想着他难得有兴致陪自己过个生日, 现在却莫名其妙进了医院, 应当是不太高兴的。

说来也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 她总是习惯性地迁就他的感受。

孟见清神色如常,告知她病情,“没什么大事,就是个阑尾炎,手术已经切掉了。”

沈宴宁摸着腹部厚厚的纱布,心想这样过个生日也算特别,只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不免遗憾:“看来是滑不成雪了。”

孟见清嗤道:“就这样还想着滑雪?先把病养好。”

她自然说好,开开心心说:“那我们下次找机会再去。”

“不去了。”

沈宴宁问:“为什么?”

孟见清睇她一眼,“那地方犯冲。”

“不是,”他这话弄得沈宴宁啼笑皆非,“你什么时候信这种了?而且我这是阑尾炎,又不是哪种奇怪的病。”

隔着一床被子,孟见清把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不是你让我平安活着?”

他突然对上她的目光,“我今天把这句话也送给你。”

人民医院附近一片荒凉,旁边有个正在建的工地立着光秃秃的塔吊,除此之外,灰蒙蒙的,惨淡无光。

沈宴宁僵愣一瞬,觉得那塔吊似乎也没那么碍眼,笑眯眯说:“就冲你这句话,那我今年也得要好好养着自己。”

孟见清靠在单人沙发上,问起她要什么生日礼物。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段关系不平等,所以沈宴宁从没想过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光是现在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她单手枕着被子,乖巧地看向他,像只憨厚的小企鹅,说:“我觉得你这句话就很好呀。”

“就这?”孟见清挑眉,“阿宁,你不用替我省钱。”

“我真的觉得挺好的。”沈宴宁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实在不行你给我放场烟花吧。”

“行。”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直接应下。

帝京市区禁燃烟花,要放的话需要得到政府审批,这对孟见清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沈宴宁觉得他并不是那种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的人,所以当那片绚烂的烟花在零点燃起的时候,她还是无法避免地落俗了一回。

2019年的情人节,帝京市区燃了足足一夜的烟花,从东三环到西三环,霞光掩映半边天,连春节都没有那么热闹过。

孟见清搂着她看窗外星火璀璨,那双淡漠的眼眸里不知何时染上烟火,叫人忽见清辉映月阑。

“阿宁,明年生日我陪你去北海道滑雪,好不好?”

她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至少说几句感动的话让他高兴,可是她靠在他怀里,右下腹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地抽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说那一晚的烟花吵到市民去投诉,听说那一晚许多人都没有睡,也听说那一晚的烟花造价不菲,可没有人知道这一晚的烟花是独独刻上了沈宴宁的名字。

可是,真遗憾呐,

孟见清,我明年不能陪你去北海道滑雪了。

沈宴宁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最后铸成了一道冰川。

“我申请去法国留学的项目了。”她轻轻地说。

最大的一簇烟花升空,巨大的黑色绒布下迸发出细小的火树银花,噼里啪啦烧了一地。

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孟见清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阵,捏了捏她的下巴,“我们阿宁真是有出息了。”

他面上未有丝毫变化,体贴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说不上来,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本该令沈宴宁心中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她得试着学会慢慢离开他了。

*

这个春节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二月末,因为一条违规收送的举报,国监委开始在全国范围内监察贪污腐败现象。

这一把火直接烧进了交通局,现任交通运输部党委书记是赵西和的姑父,彻查之时恰逢赵家资金外流出现纰漏。内忧外患之下,赵西和不得不找到了孟见清。

那段时间,孟见清忙得每天都在打电话,恨不得手机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因此,原本说好两个人一起去陪叶幸挑礼服,到最后也只剩沈宴宁一人。

挑选礼服那天,梁宵一也在。他的衣服早就已经订好,这次是专程陪叶幸来的。

沈宴宁在一旁暗暗打量他。梁宵一这人她也接触过几次,用孟见清的原话来说,他就是个天生的薄情商人。梁家家中之人多数从政致仕,再不济如他小叔梁又安那般教书育人,偏偏一棵树上别出了他这样一根斜枝,在金融街上混得风生水起。

好家世,好容貌,好手段,怪不得哄的一帮女人心甘情愿跟着他。

只可惜,到底是妾有情,郎无意。

“宵一哥,你觉得这件好不好看?”

叶幸拿着工作人员挑给她的礼服在身上比对了一下,目光炯炯看向沙发一端的人。

梁宵一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上下打量了一遍,认真点头:“还不错,你喜欢可以去试试。”

“真的吗?”叶幸对着镜子照了照,“宁宁,你觉得呢?好看吗?”

或许是因为好事将近,她今天的气色看上去比机场那次要好许多,娇娇嫩嫩,很符合她的气质。

沈宴宁微笑:“好看的。”

叶幸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试,听到他们都说好看,才兴高采烈地让工作人员把礼服拿进试衣间。

“那我先去试一下。”

梁宵一投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去吧。”

沈宴宁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个画面,突然就很好奇,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天生就会演戏。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沈小姐。”梁宵一朝她扫过来一眼。

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头一个坐在尾,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沈宴宁抿唇收回视线,“抱歉。”

“啧。”梁宵一突然笑了一声,“你说说华今要是有你半分聪明,还会大老远躲到美国去吗?”

沈宴宁皱了皱眉,面上忍不住凝起愠色,冷声说:“梁先生,现在这个场合,你觉得适合谈起这个名字吗?”

他笑:“沈小姐不要总觉得是我亏欠了她。好歹她也用一个孩子换了自己半生自由,这波买卖不亏。”

沈宴宁听得想笑,觉得他和华今还真该是一对。一个个骨子里都是薄凉到极致的人。

她本来还想反驳两句,但试衣间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拉开,她适时闭上嘴。

“好看吗?”叶幸从试衣间出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白色礼裙上的钻石碎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梁宵一抬起薄薄的眼皮,忽而觉得索然无味,勾了勾唇,“好看。”

叶幸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默默侧过身,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沈宴宁,“宁宁,你觉得怎么样?”

从前沈宴宁觉得叶幸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能有什么烦恼?最大的烦恼可能也就是纠结一下下个季度新上的包包要选哪个,可当她穿着那件繁杂隆重的礼服时,她才发现原来那也会成为她的累赘。

迎着她的目光,沈宴宁艰难地,违心地点了点头,“这件礼服你穿着很适合。”

她不知道叶幸有没有信了这句话,只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没了再试下去的兴致,吩咐工作人员把礼服打包好,还顺带着帮沈宴宁也挑了一件。

那天帝京没下雪,但风沙很大,梁宵一办完正事就提前离场了,叶幸立在商场门口,望着卷起的尘土,问沈宴宁是不是特看不起她。

沈宴宁说没有,“自己不后悔就好。”

她忽然潸然泪下,声音像含了一把粗粝的盐,沙哑涩苦:“他们一定都恨透我了。”

沈宴宁没有问这个他们是谁,或许是华今,也或许是梁宵一,但都不重要了。

新的一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只有叶幸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座铁笼锁着的京城里。

第37章

阳春三月, 梁叶两家在香港包了一家酒店举办订婚典礼。叶幸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梁家很是看重这场联姻,所以订婚宴选在了香港, 甚至为往来宾客动用了专机接送。

酒店定在香港山头, 订婚典礼在露天花园里举行,长方形的草坪上种了几株蔷薇花,红里夹粉, 一路轰轰烈烈开满整个山头。山的那边是浓蓝的海, 海中泊着几只白色的帆船。

即便是一场订婚宴也依然隆重。

沈宴宁和孟见清没有乘坐梁叶两家的专机, 因此当在场亲友看见孟见清挽着她进来时,免不了投来一束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 除了一开始的好奇外再没有多余的眼神递给她。

当然也有那么几道是不同的。

譬如赵西和。

他近段时间为家中琐事奔波,眼瞧着比从前颓丧许多,但碍不住赵公子天性留恋这纵情声色的生活,日子再苦也不会忘了亏待自己。

“三哥。”

大老远就听到他醉鬼似地嚎了一嗓子。

沈宴宁听他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怀疑前段时间终日萎靡不振的人不是他。

赵西和今天穿了整套黑色西装,人看上去少了几分浑不吝,但说起话来依旧吊儿郎当,“宁妹妹啊?这么打扮差点没认出来。”

沈宴宁的礼服裙是叶幸挑的,黑色的抹胸长裙,典雅庄重, 衬得她肤色雪白,脖颈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还是今早临时去买的。当时载着他俩去酒店的车都已经绕上了太平山,孟见清盯着她空荡的脖子, 思索了几秒, 转而吩咐司机下山。

那时距离典礼开始不到一个小时,沈宴宁没有他那么心大, 毕竟是别人的订婚宴,迟到终究不礼貌,推脱说算了,今天主角又不是我,没有必要打扮得这么隆重。

孟见清忽然搂起她的腰,一脸坏笑:“行,那等你是主角的那天,咱们再好好隆重打扮一番。”

这些话他常常是轻车熟路,从前沈宴宁也会鬼迷心窍信上几句,到如今她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像他这样把婚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人,嘴上说着和她长长久久,其实也就是心血来潮的几句甜言蜜语而已。

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他枯燥生活里让他一时兴起的调味品。

说来说去,谁又不是在演戏?

最后他们如约赶上婚典,但孟见清不知道托谁弄来一条珍珠项链,赶在最后一刻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宴宁手摸了摸项链,温然地笑:“是造型师搭得好。”

这场订婚宴,梁家气派做足,就连多年未联系自愿和家族断绝关系的梁又安也请来了。

林星作为他的妻子,也参加了这场订婚宴。她从容地穿过洋洋宾客,走到沈宴宁面前,询问她怎么也来了。

或许这位对她始终青睐有加的师长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她是和孟见清一起来的。

沈宴宁可以对那些漠然的眼神视若不见,却唯独不能无视那双将她彻底审慎的眼睛。

她目光闪烁,小声说:“叶幸给我发了邀请函。”

林星脸上表情几欲变化,却再无对话。

须臾间,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在场宾客下意识往外看去。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女人跨出车来,一身湖蓝旗袍,发髻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耳垂上分别坠着一只珍珠耳环,项链,手镯,皆是上乘的翡翠,清一色的翠绿,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白色丝绸披肩足足有两三码长,兜在肩上,随风飘飘浮浮。

关悦微微轻抬下巴,疏离中带着浅显轻蔑,小步迈着走进来。

赵西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我妈怎么来了!”

关悦一进门,目标明确地朝赵西和走来。

赵西和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

沈宴宁这才看清她的脸,颧骨有些略微高升,两颊瘦削,面中白腻,嘴唇上一抹鲜艳的杜鹃红。

“妈,您老怎么来了?”赵西和率先一步开口。

关悦面无表情瞟他一眼,双唇下抿:“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赵西和嬉皮笑脸揽过她的肩,往另一边走,“我这不是关心您嘛。来来来,您坐这么久车肯定累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们一走,整个会宾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细听之下,有人侧耳与身边人交谈。

“这位怎么来了?不是从来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吗?”

“谁知道啊。”

“听说他们家老赵在外面有人,这次是特意来香港捉奸的。”

“我说呢,也不怪老赵要偷腥,就她那副成天清朝格格的清高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沈宴宁隐约觉得这些人似乎对赵西和的母亲,有种难以言说的,铺在明面上的不耐烦。

订婚宴照常进行中。

新郎新娘上来迎客。叶幸穿着那天定下的白色礼服裙,挽着梁宵一的胳膊,浅浅言笑。

她同梁宵一一起喊林星小婶婶。

后者露出长辈的和善笑容,祝贺他们同心同德。

叶幸腼腆地低下头,温婉一笑:“谢谢小婶婶,我们会的。”

那个最初记忆里开朗的女孩,终究是被留在了万里风沙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宴宁竟然奢望结局就停留在这一刻。

叶幸见到她,表情惊讶:“宁宁,你今天好漂亮啊。”她指了指她颈间的项链,夸赞:“这条珍珠项链和你的礼服很搭。”

沈宴宁看了眼孟见清,他不知何时被梁宵一喊走,视线在她身上流转。

沈宴宁朝他留了个安抚的笑。

林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复杂。

夜里晚宴结束,孟见清陪着梁宵一和几个幼时好友在露天吧台小酌,侧过头看沈宴宁,说:“困不困?要不要我陪你去走走?”

沈宴宁摇摇头,说不困。

“困的话就告诉我。”

“好。”

外人在场,她总是乖巧的。孟见清不由得压低嗓音,捏捏她的脸,“我这会很晚,你确定要陪着?”

沈宴宁还未说话,他们当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挽杯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一声,“三哥你这哪找的姑娘,这么乖?”

说话的男人口无遮拦,和同伴打趣,“赶明儿我也找一个。”

沈宴宁竭力保持的笑容突然垮了一下,周围气氛微妙变化。她仿佛是个假人,僵着嘴角看向孟见清,施施然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孟见清笑着对她点一下头同意。

她像是想要迫切地离开,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甚至连脚崴了都顾不上。

沈宴宁沿着星光街道走回梁家安排的酒店,走到一半碰到了林星。她似乎是特意在等她。

她上前,唤道:“林老师。”

林星依然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师长,问她有没有空一起走走。

沈宴宁踟蹰着点了点头。

香港春天的夜晚是潮湿的,山上雾蒙蒙一片,山间里所有房子融化在浓厚的白雾里,只看得见玻璃窗里透出的星星亮亮的橘色灯光。

林星先问了问她的论文进度,说:“你的论文我是放心的,但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切忌自己胡乱编造。”

林星已经好几年没有带过本科生的论文了,沈宴宁是他们这一届里唯一一个,这样足以看出她在林星眼里的份量。

沈宴宁时常感恩这位一路带领她走到今天的老师,真诚地,发自肺腑地感谢她。

林星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对她的学业从未有过怀疑。只是,她叹了一口,“宴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眼光放长远些。”

沈宴宁蓦地一愣,“老师”

“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去评判谁对谁错。只是你要想好,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你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正是因为她自己也走上过这条路,才知道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山间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雾越来越浓。

若是可以她想永远活在这迷障中。

林星离开前,语重心长告诉她:“宴宁,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世家与世家联手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门当户对,更多的是要稳固各家族利益。”

“我这样说或许会很残忍,但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阶级是我们和他们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们尊敬我们,是因为教养致使他们待我们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我们在他们眼里也从来都是局外人。”

沈宴宁从小长大的圈子很单纯,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每个家庭里也有本难念的经。

她无法完全苟同林星的这套理论,却不得不承认当下她所面临的境况就是如此。

就像今晚,看似人人都尊敬她,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没有任何意味深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头再看过去的这些目光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冷淡。

也清清楚楚明白,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就连赵西和的母亲,即便所有人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却依然自觉地将她纳入了同一阵营里。

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山里酒店的灯逐渐隐没在白雾中,再往上走,漆黑一片。她用力拨开眼前云雾,才看见浩瀚大海里那只闪着桅灯的船茕茕独行。

第38章

沈宴宁回到酒店, 站在阳台远眺浅水湾那宏大的景观,山风细腻,吹来阵阵吟语。

——“跟你说了多少遍!少和孟家的人来往。”

酒店阳台没有封窗, 对方也并未压低声音, 飘飘然送进她的耳朵。

是关悦。

“孟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果不其然,下一秒赵西和不以为然地说。

关悦凝着眉,保养得没有一丝斑点的面孔突然沉下来, 冷却出声:“你忘了叶廷言是怎么死的。”

隔壁静默了一霎。

她继续说:“孟见清就是他们孟家的一颗雷。当年要不是他, 叶廷言会死吗?”

“廷言哥的死本来就是个意外 。”

“意外?”关悦冷哼, “谁知道是意外还是阴谋。”

赵西和不悦:“当年那场车祸又不是三哥造成的。妈,以后这些话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

关悦略带刻薄不满的言语融在夜雾中, “他孟见清能处处高人一等,倚仗的不过就是他父辈的面子。”

沈宴宁靠在冰凉潮润的瓷砖墙面上,垂眸听这些高门大院里的秘辛。

关悦虽然说得难听,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他们这些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父辈积累下来的面子。

这些人一出生就在山顶,看渺渺人间自然不屑,不懂平凡人的奔波劳碌,从生活方式到三观都不理解,这也就注定了他们理所当然的漠然。

这是他们的资本。

可有时候这又何尝不是牢笼呢?

香港的春天过得太快了,漫山遍野的红渐渐褪去。

那是春分过后的一个星期。

梁叶的订婚宴结束,孟见清推迟了返京的时间, 在香港玩了近半个月。

其实那段时间沈宴宁很忙,两篇论文的初稿时间逼近,她一边要赶论文进度, 一边还要准备六月份赴法申请的材料。

某天, 孟见清带她去看维多利亚港的烟花秀时,她坐在豪华游艇上, 满心满眼都是学业上的事,焦虑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维港的风很大,他们坐在游轮顶层,将整个维港夜景尽收眼底。

孟见清拉住她的双手,贴耳靠近:“不喜欢吗?”

沈宴宁一愣,不知为何心中的焦虑在他这句话里一点点平复下来,直至毫无波澜。她敛眉,嘴巴像被提了一根线,僵动几下,说:“喜欢的。”

孟见清抵着她额头,朗声笑起来,说她真有趣。

沈宴宁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这场烟花秀到最后也没有看完,孟见清中途离场,带她去了一个饭局。

这次的饭局不同于寻常。不像之前去的那么张扬,是一个偏僻的山庄,包厢位置在餐厅最角落,内置一张十人圆桌。

沈宴宁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已经落座的人统一穿了深色的着装,互相搭着官腔。

孟见清领着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中间主坐上的位置空着。

沈宴宁侧头,小声询问:“你怎么带我来这了?”

孟见清看她面色紧张,说:“你国关的论文不是缺少素材?你待会儿好好听听,说不定能有用。”他其实也是前几天看她写论文才知道,她还辅修了一门国际关系。

听他这么说,沈宴宁多少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想起来饭局的前一个晚上。

他们俩的聊天通常很固定,孟见清从来不会主动问起她生活上的事,那天兴许是看到她半夜还在电脑上敲字,才一反常态地问起她为什么要写两篇论文。

沈宴宁当时为论文毫无头绪心烦,头也没回,说:“我修了国关的双学位,所以毕业要交两篇论文。”

“还没有写完?”

“本专业的那篇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国关那篇还缺少点针对性素材,有点棘手。”沈宴宁坐在沙发椅上,在学习上向来得心应手的她,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被一篇论文折磨得怀疑自己。

孟见清靠过来,捏捏她的肩颈,“慢慢想总会写出来的,学校不会让你这个高材生毕不了业。”

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沈宴宁没期望他能给出实质性建议,能问上一句已经是他极大的体贴。

所以当主座上那一位微微侧目,亲切地要孟见清介绍时,她的表情简直称得上受宠若惊。

他靠在椅背上眯眼笑,以一种异常骄傲的口吻,说:“京大的高材生,未来的国家栋梁。”

那语气就像是在和别人炫耀自己孩子多优秀似的。

沈宴宁听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喊主位上的人姑父,曾是五常国家大使之一。

他姑父听闻她是法语系的,便提起近期MFA遴选的事,顺嘴问了沈宴宁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京大一直是MFA遴选的上户之一。沈宴宁大二那年因为生病,恰好错过了那一年的遴选。她倒并没有觉得多可惜,毕竟志不在此。她不卑不亢,抿唇说:“目前的想法是出国深造,至于之后还是先等毕业了再做打算。”

他姑父并未多言,只说欢迎她随时报考MFA。

言尽于此,沈宴宁已然感激涕零。

再看孟见清熟练地夹上一只蒸饺放进她碗中,小声附耳和她介绍桌上众人。

他不是个善于应酬的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足以证明他对她是真的用了心。

有时候沈宴宁宁愿他不要那么用心。

那顿饭其实吃得挺其乐融融,大人物们对她也并没有任何避讳,直言聊当下的政策热点。

沈宴宁搅着碗里的汤,谦虚听着,一一记下能写进论文里的参考论点。

宴席散场,其余人走得差不多了,包厢里只余下他们三人。

沈宴宁察觉到他姑父想说些什么,只是这些话不便让她听到。于是她懂事地起身,说去个洗手间。

她走后,孟见清嘁一声,坐直身体,幽幽瞥来一眼,说:“姑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他姑父褪下一身官腔,往他酒杯里倒了些酒,圆滑地笑:“这次会晤你父亲也来了,来香港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去看看他。”

孟见清看一眼那杯子里的酒,少说也有二两。

他动了动嘴皮子,吐出一个字:“忙。”

“你这小子啊,撒谎都不打草稿。”他这姑父浸淫官场多年,最会拿捏人心,“我听说你家里人给你参谋了一门亲事。”

那时沈宴宁就站在包厢门口,路过的服侍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摇头张了张嘴,像是在拍一场哑剧,无声说不用。

“怎么?看你这样子,这是还瞧不上人家了?”

孟见清呷了一口高浓度白酒,皱了皱眉,玩世不恭地往后仰,“哪能轮得到我评论瞧不瞧得上啊。”

他姑父听他这话就知道准是又在挑剔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爸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能满地跑了。”

他垂眸装聋作哑。

“俞家那丫头我见过,物理博士,刚留美回来,现在在中科院的物理研究所。比你表妹大个几岁,和你也算合适。”能让孟长沛点头说好的人自然是不差。

沈宴宁站得有有些久了,忽觉小腿肚泛酸,侧着身倚靠在墙上借力,无聊地数着隔壁包厢里服侍生一共端进去多少盆菜。

他姑父的声音继续响起。

——“听你父亲说你们之前还一起吃过饭?觉得怎么样?”

孟见清好像对此并不领情,心不在焉地说:“没太接触过。”

沈宴宁听得扑哧笑出来。

忽而又听他提起自己,“总不能是迷路了吧?难不成还得要我亲自去接一下?”

生怕她听不出来,旁敲侧击地喊她进去。

沈宴宁收起嘴角笑容,理了理仪表,推门进去。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腻着声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解释说:“人有点多。”

他像个少不更事的富家子,宠溺地对她说:“那下次不来这家了。”

她勾勾唇,心思却止不住神游,敷衍地笑笑。

当晚孟见清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接起一通电话。孟老爷子此刻人在香港,为着一些心知肚明的事勒令他必须过去一趟。

他的酒劲上来,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气得老爷子二话不说,直接给他姑父打了个电话要他把人绑也得绑回来。他姑父自然乐呵呵应下。

老爷子的行动力也很强,甚至派了自己的专车来接人。

沈宴宁扶他出去时,他整个人半挂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走不动道。她两道远山眉扭成麻花,推推他,“孟见清你能自己走走吗?”

孟见清一脸呆怔,被酒精麻痹的双眼变得朦胧,摇摇晃晃埋首在她脖子间,茫然问:“阿宁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回去?”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冷静。他喝成这副鬼样子,回到酒店后指定还要她伺候,到时论文进度又要拖延,眼看deadline临近,倒不如送去他父亲那来得清闲。

她狠狠心将他用力推开,“你父亲都这样说了,你再不去不好。”

孟见清靠后一步,像是清醒了片刻,又让人觉得是错觉,笑得仿佛被人负了心,“那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叫辆车,你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她点头应下。

孟老爷子的专车很快就到,车门打开下来两个训练有素的人扶他上车。

临行前,孟见清的姑父十分体恤地留下了自己的司机送她回酒店。

沈宴宁站在餐厅门口,向晦暗夜色里的他们挥手告别。

插着党旗的车从她面前缓慢行过,孟见清坐在车里,路边的暖橘路灯恰好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今夜醉酒,难得温柔,同这皎洁月色一般,一路摧枯拉朽抚平她心底躁郁。

但终究明白今晚的月亮是留不住人的。

第39章

返京是在一周后。

沈宴宁赶在deadline的最后一刻交上了两篇论文的初稿, 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了申学面试中。林星对她的专业成绩做过全面评估,即便这次面试分数低一点,她也能够完全申请得上理想院校。只不过沈宴宁凡事都习惯准备得充足些, 以便能够应付临时状况。

至于孟见清, 这段时间看着她递交材料,准备面试,却没有多说一句, 只是在她每次要回学校时, 老唐的车总能准时出现在惠北西街。

天气一天天变暖。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们两个都缄口不言, 偶尔饭桌上聊到也是避重就轻,好像只要没有人提起, 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真正扯破那个局面的是席政。

某一个周中,沈宴宁回学校拉成绩单,意外地接到了席政的电话,联系方式是他找赵西和要的。有段时间,她和赵西和的联系比孟见清还多。

电话接通时,他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一瞬,说:“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能否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今晚,国际会议中心灯火通明, 气氛热烈。孟见清被赵西和拖来参加一场人工智能交流大会。

那一年国内掀起一股人工智能热潮,各行各业纷纷对AI跃跃欲试,企图从里面分得一份羹。

当天会议的主题是3D全息动画, 正对面的巨型屏幕上投影着非遗技术AI短片。暗蓝色的光影铺到地面上, 画面绚美变化。

他坐在红色绒布椅里,单手撑额, 心不在焉地听身边人介绍这次的活动内容。活动方介绍完活动流程先行离开了,留他一人独自坐在暗淡灯光里。赵西和不知道去哪里厮混了。

孟见清无聊地拧开主办方提供的饮料,抬头一瞥,看到了沈宴宁。

她穿一条银白色刺绣旗袍,垂腰长发拿一根素钗绾成一个髻,白皙的耳垂上坠着珍珠裸珠耳钉,微微倾身坐着,像是从民国画里走出的千金小姐,素雅恬淡。

沈宴宁没有注意到他,从容地在法语和中文中随意切换。

席政的新公司有意往人工智能方向走,这次招募的投资方恰好来自法国,他身边缺个法语翻译,所以就找到了沈宴宁,问她愿不愿意去。

沈宴宁没第一时间应下,玩笑着反问他:“你不怕我把你的投资搞砸了?”

电话那头,席政说笑:“那只能麻烦沈小姐给我打几年白工了,毕竟没了这个投资,我公司也开不下去了。”

沈宴宁胁肩谄笑,说:“那看来我必须得好好帮你这个忙了,还希望席老板日进斗金的那天不要忘了我。”

“那是自然。”席政说。

说起来很奇怪,她和席政不过见了几面,却能自然地聊起许多,聊自己,聊学业,聊未来。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这种感觉在孟见清那是从未拥有过的。

她和他在一起时,聊的永远都是食不知味的话题。至于金钱,沈宴宁更是不敢扯上,好似只要开了口,这段关系就变了质。

那场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孟见清一直留到了最后。但可笑的是,沈宴宁一次都没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会议厅是阶梯式的会场,他孑然坐在靠后几排。屏幕上浮动的荧光落在他半张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目光沉沉地盯在她身上。

沈宴宁坐在席政后面一排,实时把投资人的话翻译给他听。说到晦涩的地方,她会皱一下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然后再向前倾一倾,淡定把话翻译出来。

只是她每一次身体往前倾时,散落的几绺头发都会有意无意地拂过席政的衣袖,有几根青丝落下,缠绕在他那颗旧金属色的袖扣上,明昧不清。

孟见清收回视线,起身逆着光走出了会场。

仲夏夜的帝京,空气里隐隐趟过一阵热风。他用钥匙找到自己的车,定定看了会儿,却没坐上去,重新折返回会场门口。

活动已经结束,会议厅里陆陆续续走出人。

月白风清的夜晚,孟见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修长身量被浓浓夜色吞噬,倚靠在墙边,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拓。

沈宴宁跟在队伍的最末端,和席政攀谈着走出会场,看见他,十分惊诧。

“你怎么也在这?”她走上前,不知为何动作有些局促。

刚刚在会场里灯光太暗,现在才看清她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孟见清勾勾嘴角,说:“陪赵西和来的。”

她朝人群里看了圈,没找到赵西和,问:“那他人呢?”

“不知道。”孟见清把手机揣进裤兜里,站直了身,征询她的意见,“去吃饭?”

沈宴宁点点头,“你等我一下。”

席政也注意到了孟见清,朝他抬了下头。

沈宴宁小跑到他面前,祝贺他成功拿下投资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席政笑笑,说:“那也得多亏了沈小姐,要不是你翻译精准到位,我也不会这么快拿下,到时候庆功宴上还望沈小姐赏脸,给我一个敬酒的机会。”

她咪咪双眼,谦虚应下,“一定一定。”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孟见清将一切尽收眼底。

近日夜里多雨水,车子开出一小里路段就开始飘小雨。孟见清打开雨刮器,应是挡风玻璃上有异物,每刮一下就嘎嘎作响,那声音和沈宴宁手机里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融合在一起,听得他心烦。

他出声:“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我都可以。”她快速地回着信息,头也没抬。

他看了一眼,不再多言,踩了踩脚下油门。

察觉到车速变快,沈宴宁终于抬起了头,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雨,快得胆战心惊,小声提醒:“我也没那么饿。雨天路滑,还是以安全为主。”

她说完,车速开始慢慢降下来。孟见清回了一个字:“好。”

沈宴宁关了手机放在膝上,侧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今晚的孟见清很不寻常。

到达用餐地点的时候,雨开始下大,狠狠砸向地面,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他们在餐厅顶楼用餐,俯瞰整个京城。磅礴大雨打在窗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一道冷菜,服侍生端上来一盘红酒鹅肝。

在法式美食的殿堂里,这道菜堪称经典。波尔多红酒的醇厚和鹅肝的细腻完美交融,光一道菜就能形成一场在舌尖上跳跃的味蕾盛宴,更何况厨师那精致的摆盘。

孟见清贴心地先为她叉上一块,说:“尝尝,这家鹅肝味道算不错。”

沈宴宁眼睁睁看着他把那块肥厚的鹅肝放进她盘里,脑子里倏忽冒出个荒唐的想法——觉得那仿佛是她的催命符。

他明明知道自己吃不了这种腻味的食物。

沈宴宁试着切下一小块。她想过安然若素地把东西吃下去,然后再优雅地和他说一句“味道还不错”,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蓦地她放下了刀叉,看向他,沉了一口气,“孟见清,我不喜欢吃。”

闻言,孟见清放下酒杯,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笑着说:“不喜欢吃就不吃,怎么还能和一道菜生起气来。”于是他吩咐侍应生,把那道红酒鹅肝撤走。

哪是一道菜能解决的问题。

沈宴宁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至少问问她今晚为什么会和席政在一起,而不是这样一句绵柔柔的宣判。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连着这顿饭都吃得不痛快。用餐完毕,找了个借口,说要先回学校一趟。

“不着急。”孟见清慢悠悠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说:“等雨小一点,我送你过去。”

沈宴宁踏出去的脚重新收回来,故作轻松地问:“饭都吃完了,接下来去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在这里赏雨吧?”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不介意。”

沈宴宁笑容僵了僵,摇头说不要。

孟见清嗤笑,带着她离开餐厅。

餐厅楼下是大型连锁商场,这种雨天实在不适合压马路,每层楼里湿漉漉得都聚满了人。

沈宴宁他们在珠宝那一层逛。路过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华贵的首饰,灯光一照,柔光熠熠,闪着十字光芒。

逛到一家,孟见清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没有一个女人会对珠宝不感兴趣,沈宴宁也无法成为例外。

看看就看看吧,反正又不买。

她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专卖店里的柜姐很会看人,一看到他们进来,立马拥了上来,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每一款。

那位柜姐舌灿莲花,听得沈宴宁都有点心动,可孟见清眼光挑剔得很,走了一圈也没看上眼,转头来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哪敢和他提喜欢,何况又是这样贵重的东西,连连摆手说没有。

“一件都没看上。”他看上去似乎很苦恼,眉头微微蹙在一起。

柜姐应该是看出来沈宴宁才是那个占主导的人,于是铆足了劲转而向她介绍起来。

沈宴宁听得三心二意,只想着赶紧摆脱掉人离开。

柜姐看她不为所动,又不想错过这一单,于是拿出了杀手锏。

“这是本店的限量款,是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为她妻子亲自设计的系列珠宝产品,全球也就三款。女士,您要不要再看看?”

沈宴宁低头。绒布盒子里装着一只戒指,款式简约大气,水滴型的蓝钻镶嵌在银质戒环上,呈现出澄净的海洋蓝色调,环内刻着细腻的花纹。

孟见清指了指,甚至没问价格,豪掷千金,“就它了。”

柜姐的表情可以说是欣喜若狂,激动到一个劲儿说好。

只有沈宴宁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扯扯他的衣袖,小声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轻笑,“又不用你花钱。”

他说得这般轻松,却让沈宴宁觉得身上好似背了千金重。她固执地摇摇头,“孟见清,我不想要。”

“先试一试吧,如果觉得不合适不买也没关系。”柜姐在一旁适时添油加醋。

她忽而感到头疼,偏偏孟见清也当局者迷,央求着她,“试一下吧,阿宁,万一合适呢?”

“那万一不合适呢!”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高了声音脱口而出。

孟见清明显愣了愣。

沈宴宁其实说完就后悔了,忍着头痛欲裂,拉起他的手,亲昵地说:“孟见清,我们回家好不好?”

若是平常,孟见清一定依她,可那晚不知怎的,他比沈宴宁还固执。托起她的手,在无名指上摩挲了一会儿,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阿宁,你试一试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沈宴宁慢慢垂下了手,望着他的眼睛充满悲怆,她轻轻地说:“孟见清,我试它做什么呢?你又不会娶我。”

仲夏夜的这场大雨终于是淹没了她这双明媚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造成了她和孟见清的第一次争吵。

第40章

孟见清虚晃了晃, 看她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只不过这一次,他入戏了。

他笑笑说:“阿宁,我也没说不会娶你啊。”他找工作人员要来纸巾, 心疼地帮她擦眼泪, 有些无奈道:“你不想试就不试了。”

沈宴宁默然地看他一点点擦干她的眼泪,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她以为他们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他应该会了解自己一点, 至少能明白她固执己见的理由, 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无理取闹, 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好的小女人。

沈宴宁绝望地闭上双眼,面上留下两行清泪, 克制着声线说:“孟见清,你又何必要轻贱我。”

孟见清怔愣,觉得不可思议,“我轻贱你?”他声音蓦地冷下来,带几分嘲弄,“沈宴宁,你说清楚,我怎么就轻贱你了?”

她侧过头,一副不愿多语的样子。

“你能自作主张不解释一句跑去留学,能有时间和别人参加活动, 没时间陪我吃顿饭?”他冷笑,捏着她的下巴,要她看着自己, “这就是你说的我轻贱你?”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刚才那位口若悬河的柜姐早已离得远远的。

沈宴宁的身体轻颤。她早就知道,她再怎么例外, 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他养的一只宠物,所属权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吵架,低敛着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视掉周围那些猎奇的目光,软下声道:“回去吧。”

外面雨势未歇,沈宴宁拒绝了他的接送,在路边拦了辆车独自返校。

“砰”的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

暴雨如注,车轮碾过湿泞的马路,泥水飞溅,那辆黄色的出租车没给人留一丝念想,快速消失在磅礴大雨里。

孟见清回过神来,踢了一脚门口的广告桩,心里犹如淤了一口气,怎么顺都顺不过来。

当晚,他去赵西和的场子泻火,好巧不巧,碰到了导火索——席政也在。

看见他,孟见清满脑子都是沈宴宁那毫不犹豫甩门离去的背影,心里兀自腾起一股烦躁。

——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推开赵西和递来的第二杯酒,凉声说道:“先走了。”

赵西和喝得双眼怔忪,打了个酒嗝,“三哥,这么早就回去了?”

“累了。”孟见清起身离开。

雨沙沙地下。

他今晚喝了酒,这会儿酒精上头,再加上和沈宴宁这一遭,头越想越痛,坐在车里一动未动。

狭窄的空间将周围一切声音都放大,车窗上的水迹丝丝缕缕垂落,这是一场令人焦躁不安的雨。

孟见清没开灯,垂眸盯着面前黑漆漆的一片。

他很少会有迷茫的时候,可那天晚上,他坐在车里想了很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任由她在他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雨继续下着,久不停歇。

沈宴宁回到宿舍,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觉得好似大梦一场。

从前她可以自欺欺人,心照不宣地陪着他走完青春这一程,如今这段关系被明晃晃地扯到台面上,她知他和自己不会有结果,他也懂她的人生列车不会为他停留。

所以,那点浅薄的爱情怎么能留得住人呢?

*

五月的这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京城的上空终日阴霾,绿化带里种植的月季因雨郁郁寡欢,落了一地。身边匆匆行过的路人,溅了一裤管污水,带着满身潮湿和郁热回到家中。

沈宴宁在这场猛烈又顽固的雨中干完了一件事——她的申学面试最终以高分通过,成功拿到了索邦大学的入学offer。

当然这也意味着距离她离开孟见清的日子不远了。

她想就这样一个结局也挺好,然而命运使然,注定要让他们在爱与恨中纠缠。

某天夜里,沈宴宁半梦半醒,一直无法入睡。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叮”一声,送进来一条消息。

她认识的人里很少会在深夜发来消息,除了孟见清。他的作息常常很不规律,白天可能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所以消息发来时,她不是没想过他。

手机屏点亮——显然不是他。

以他自负的性格,大概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屈尊降贵主动低头。其实沈宴宁一早知道,只是答案摊在面前时,还是难掩心中那片刻失落。

究其所有,她和他之间还是免不了落俗。

消息是赵西和发来的,点名要她参加他周末的生日宴。沈宴宁婉拒了,她不想和孟见清再牵扯上关系。

她以毕业季学业繁忙的理由委婉地回绝了邀请,消息发送后,对面杳无音讯。

她想赵西和应该是看到了。

整个周中,平淡如水度过。沈宴宁每天泡在图书馆里,彻底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古语实行到底,大学四年,馆内的法文著作几乎被她摸了个遍。陈橙曾这么说她:“宁宁,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爱读书的人,这奖学金活该被你拿。”

不可否认,她在学习上的确是有天赋,只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让她在人情世故上常有失手。

周六,沈宴宁撑着伞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了睽违许久的孟见清。

准确地说,是他的车。

黑色的库里南占据了一半道路。沈宴宁淡定地从它身边经过,不曾想车的主人摇下车窗喊了声——

“宁妹妹。”

沈宴宁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赵西和从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头,冲她挥挥手,“这儿。”

她犹豫了几下,朝他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

赵西和手臂打在窗沿,没心没肺地笑:“接你啊。”

“接我?”

他脸一垮,郁闷地说:“你不会忘了我生日吧。”

沈宴宁说:“你没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他一脸茫然。

看他那副表情,沈宴宁就猜他一定是没看消息,头顿时就觉得疼了起来,抿唇说:“生日宴我就不去了,礼物我同城快送给你,行吗?”

“宁妹妹,你这是不给我面子呗。”赵西和那二世祖脾气上来,直接来了出贾宝玉撒泼,到最后止不住委屈心伤,“我一个大寿星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满意啊?”

他软硬兼施,沈宴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咬咬牙遂了他的意。

临近傍晚,车内光线昏暗,半截车窗被赵西和挡住,她也就没看见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哎哎哎,副驾驶是给我未来老婆坐的。”赵西和制止住她即将要踏上来的脚,说:“你坐后面去。”

沈宴宁扯扯嘴角,心说平常也没见你对哪个姑娘专情啊,于是转去后排拉开了车门。

身后残光悉数展开,车内的人倏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画面有一瞬间与记忆里的重叠。

孟见清会在车里,沈宴宁并不意外,甚至有一丝笃定。她从容地坐进去,关上车门,目不斜视。

孟见清瞥她一眼,收回视线,从鼻尖发出一声哼笑。

她并不理会,自顾自欣赏窗外风景。

一时之间,车厢里的气氛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赵西和往后视镜里看了两眼,决定这一路都不说话。

生日宴的地点还是在璞瑄,距离上次沈宴宁踏入这里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不知不觉她和这群人居然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有时候她也会感慨,如果人生不曾和这帮人有过际遇,又会是怎样呢?

这是赵西和在国内过的最后一个生日,过完这个生日他就要启程回英国了,他父亲准备把欧洲那边的分公司交给他管理了,所以短期内大概不会在京城见到他了。

赵公子心生郁气,提议这场告别宴要敞开了玩,有人立马附和光喝酒没意思,要么玩游戏。

至于怎么玩?自然是男女混着玩最有趣。

规则很简单,一个酒瓶放桌上旋转,瓶口瓶底分别朝向两个人,不管男女,只要转到了,今晚这两个人就要睡在一间房。

沈宴宁没参与。他们这些人玩起来没底线,一不小心就会把火烧到身上。她很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想就此燃尽。

赵西和坐在主桌上,见她迟迟不动,故意煽风点火,“宁妹妹,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旁边一男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说:“就是,来都来了,玩一把呗,别这么玩不起。”

他们游戏世界的人生里,从不把人当人看。

沈宴宁瞥一眼孟见清。今天晚上,到此刻为止,他们没有过任何交流,但无人在意。

他不知何时落座在游戏区,那张天生寡冷的脸庞融在幽暗灯光下,闲适地看着他们起哄,眸色潋滟。

她最讨厌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明明是他把她拉入这场漩涡中。

能有什么玩不起,不过就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青春罢了。

沈宴宁深吸一口气,起身过去,对着众人莞尔一笑:“怎么玩?”

哄闹的包厢里有一瞬间寂静,继而迸发出一阵欢鸣和掌声。

几轮游戏下来,桌上的人两两组队散去,其中不乏有男女,他们脸上各自扬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最后场上只剩下了她,赵西和以及孟见清。

不管怎么转,总有一个人要落单。

有人怀着鄙陋的想法,作恶欲渐起,笑说:“干脆你们三个人一起算了。”

周围又是一片哄闹。

赵西和朝那人骂了一嘴,眼神往两个人身上瞟,说:“要不我认输——”

“别啊。”沈宴宁抬头看着他,柔柔一笑,“赵公子是玩不起吗?”

没等他开口,她那只纤瘦的手便在金色酒瓶上轻轻一转,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瓶口瓶身转向了他们。

燥热的夏夜,赵西和走进房间时,觉得脊背发凉。